纳齐斯与戈德蒙-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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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里的浮冰又在顺流而下,腐烂的树叶下又逸出紫罗兰香,戈德蒙又在穿越五彩缤纷的四季,永不知足地将森林、山丘、云彩尽收眼底,途中经过了一家家院子,一座座村庄,见识了一个个女人。有时在清冷的夜晚,他心情压抑和痛苦地坐在别人家的窗下,窗内透出灯光,红红火火地把让人想起幸福、故乡、世间安宁的一切映照在他的脸膛上,那么可爱,却又是那么不可企及。一切重来了,是他以为自己熟知的一切,却也是每次都不同的一切:在田野、荒原或石子路上长途跋涉,在夏日的林中露宿,在村子里溜达,尾随成群的少女——她们翻干草或采摘啤酒花,收工后手拉着手回家去;秋风起开始打寒战,还有初冬可怕的霜冻——这一切周而复始,五彩缤纷的画卷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一次,两次,永远没个完。

    戈德蒙遭遇了几番雨雪,这天正穿过一片山毛榉往山上去,林间虽然枝叶稀疏,但已可见淡淡的绿芽。到了山脊,眼前一片悦目的新景,在他心里激起一股由预感、欲念和希望汇成的浪潮。几天前,他就知道自己离这地方不远了,对它充满了期待,如今它在这中午时分突然露面了,而初逢时的目光所及,都证实和强化了他的期待。在灰暗的树干和轻轻颤动的枝桠之间往下望去,只见在黄绿相间的山谷中,一条大河正在闪烁,微蓝的光亮如同玻璃。这下好了,他知道,那种没有现成的道路可走,只能孤独地穿越荒野和森林,连农家院或穷村落也很少能见到的艰难跋涉,现在终于到头了,在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了。下面河水在流淌,沿岸则是帝国境内最壮观和最著名的大路[76],那里沃野千里,舟筏穿梭。大路通向一座座美丽的村庄、城堡、修道院和富裕的城市,你只要愿意,就能沿着这条大路走上好多天甚至好几周,不用担心它会像那些可怜的乡村小径那样,突然消失在森林中或者潮湿的沼泽地里。能遇到新鲜事儿了,这真让他高兴。

    这天晚上,他来到一个美丽的村子。村子坐落在大河和通衢大道边的葡萄山坡之间,房舍的山墙面街,漂亮的梁木桁架涂得红红的,村口建有拱门,还有石阶小巷,铁匠铺的火光映照在街道上,伴着清脆的打铁声。初来乍到的戈德蒙甚是好奇,在每条小巷各个角落里转悠,在地窖的门口嗅着木桶和美酒的香味,在岸边呼吸着清凉而带着鱼腥味儿的水汽,在教堂和墓园前驻足观望,也没耽误去找一处合适的仓房,也许能上那儿过夜。不过睡前他要先到神父府上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弄点儿什么填肚子。脑满肠肥的神父盘问再三,戈德蒙时而隐瞒时而瞎编,如此这般,算是交代了自己的来历。随后他被欣然接受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和主人彻夜长谈。次日,他又沿着岸边的大道继续赶路,看着筏子和货船在水面上川流不息。他超过了大车,有些车夫还捎了他一程,好几个春日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伴随着五色斑斓的景色。村庄和小城都对他展开双臂,女人们在园篱背后微笑,或者跪在褐土上栽种秧苗。晚间,姑娘们在村子的小巷里一展歌喉。

    在一家磨坊里,他钟情于一个年轻的女仆,便在这儿盘桓了两天,围着她转。她笑着,乐意和他聊天;他也觉得,自己要是个磨坊帮工,能留在此地就好了。他在渔夫那儿闲坐,帮车夫喂马刷毛,换来面包和肉,还有搭车的机会。孤独好久之后,有了这种睦谊合群的旅行世界;苦思好久之后,有了和健谈欢乐的人为伴的愉快;匮乏好久之后,每天都能吃饱喝足:能随着这欢快的波浪逍遥度日,真是求之不得。这波浪携他同行,离主教所在的城市越近,大路上就越是拥挤,越是欢快。

    在一个村子里,夜幕已降,他在岸边已长出绿叶的树下散步。河水安静而有力地流淌着,到了树根下,水声哗哗如同叹息。月亮挂在山丘上,它将银辉洒向水面,将阴影掷在树底。这时,他发现一个姑娘坐着哭泣,她刚和自己的至爱闹过,然后那人就弃她而去了。戈德蒙在她身边坐下,听她诉苦,抚摸着她的手,给她讲森林和小鹿的故事,少许安慰了她几句,偶尔还让她破涕为笑,甚至接受了亲吻。谁料到,她的至爱这会儿却又回来找她了,那人冷静下来了,对吵架这件事懊悔不已。他见戈德蒙陪姑娘坐着,立马扑将上来,左右开弓。戈德蒙开始招架不住,最后总算占了点儿上风。那人骂骂咧咧地往村子去,姑娘则早就溜得没影儿了。戈德蒙不相信这事儿已经平息,便放弃了现有的住处,在月光下,在寂静无声的银色世界里走了半夜,心中很是满意,为自己腿脚有力而欣喜,直到露水洗去了鞋上的灰尘,他也突然感到疲惫了,才就近躺在树下,进入了梦乡。到了早晨,天已大亮,他忽然觉得脸上痒痒的,睡眼惺忪地伸手去驱赶,可是刚重新睡着,又被刚才那痒痒的感觉弄醒了。只见面前站着一位村姑,她看着他,在用柳条尖儿挠他痒痒。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两人微笑着点头示意,接着村姑把他带到了一个小棚子里,说睡在这儿会舒服些。两人在棚子里紧挨着睡了片刻,然后她走了,回来时带了一小壶牛奶,刚挤的,还热着呢。他送给村姑一条蓝色的束发带,是他最近在巷子捡的。分手时,两人又亲吻了一次。村姑名叫弗兰齐斯卡,离开她戈德蒙很是不舍。

    这天晚上,他在一家修道院里留宿,晨起后参加了弥撒。此时,无数回忆神奇地在他心头此起彼伏,嗅着圆拱石顶下阴冷的空气,听着走廊地砖上凉鞋啪嗒啪嗒的声音,这些都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弥撒结束,修道院的教堂里安静了下来,戈德蒙还跪在那儿,心里激动极了,昨天夜里他梦见了许多。他感觉心里有一种愿望,要以某种方式摆脱自己的以往,改变自己的生活,但他不知道为何要这样,也许驱使他这样的只是对圣母泉修道院的回忆,对自己虔诚的少年时代的回忆吧。他不由得要忏悔,要净化自身,要承认那许多小罪孽,那许多小过错,最让他内心不堪重负的是他手刃维克托这件事。他找了一名神父做忏悔,坦白了这坦白了那,尤其是坦白了自己把刀扎进了可怜的维克托的脖子和背脊。啊,他有多久没做忏悔了啊!他觉得自己的罪孽那么多,那么重,也愿意为此接受严惩。听取忏悔的神父却似乎了解流浪汉的生活,并不吃惊,只是安静地听他诉说,不时指责一下或告诫几句,态度严肃但不失友好,并没有要重罚他的意思。

    戈德蒙如释重负地起身,按神父的嘱咐去圣坛前祈祷。完事后,他正想离开教堂,却见一道阳光从窗洞射入,照在侧翼小教堂里的一尊人像上。人像似乎在招呼他,他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充满爱的目光转向它,凝神专注,内心感动不已。这是一尊木雕的圣母像,圣母那么和蔼地站在那儿,那么温柔地弯下腰来,蓝色的外袍从她的窄肩往下滑落;她伸出少女般纤柔的双手,溢出苦痛的双唇再往上,可见闪亮的双眸和妩媚的前额。这一切是那么鲜活,那么美好和真挚,洋溢着生气,他觉得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看这张嘴,看这脖颈充满爱和热忱的动作,他怎么也看不够。他觉得此刻看见了他曾在梦境和预感中多次看见的景象,看见了自己多次憧憬的东西。他几番想要离去,却又一再被吸引了回来。

    在他终于下决心要走的时候,身后出现了刚才听他忏悔的神父。

    “你觉得她很美?”神父和蔼地问他。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戈德蒙答道。

    “有些人这样看,”神父说,“也有一些人认为这不是真正的圣母,她太时髦,太世俗了,一切都太夸张,太不真实了。总之各持己见,众说纷纭。你喜欢她,这让我很高兴。她在我们教堂里才一年,是我们修道院的一位赞助者出资,尼克劳斯师傅[77]制作的。”

    “尼克劳斯师傅?他是谁?他在哪儿?您认识他吗?哦,给我讲讲他的情况吧!能有这样的杰作,肯定是一位伟大的天才!”

    “我对他了解不多。他住在主教城[78],我们的主教城离这儿有一天的路程,对,他是那儿的木雕家,享有盛名的艺术家。艺术家通常不是圣徒,他也不是圣徒,不过他无疑是一个才华横溢、思想高尚的人。我见过他几次……”

    “哦,您见过他!哦,他什么模样?”

    “孩子,你好像完全被他迷住了啊。那好,去找他吧,见了就说波尼法爵神父向他问好。”

    戈德蒙千恩万谢。神父微笑着走了,他却还久久伫立在这神秘的圣母像面前。她的胸口似乎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脸上凝聚着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甜美,他看了心都不由抽紧了。

    他踏出教堂时,整个人都变了,周围的世界也全然不同了。从看见甜美而神圣的木雕那一刻起,戈德蒙就拥有了一样他从未有过的、经常嘲笑别人有或者羡慕别人有的东西:目标!他现在有目标了,他也许还会达到这一目标,他整个散漫的生活也许会获得一种崇高的意义和价值。这种全新的感觉夹杂着喜悦和恐惧,流贯他的全身,激励着他的步伐。脚下的这条漂亮和欢快的大路,不再和昨日一样,不再是热闹的欢乐场和舒适的逗留地,而仅仅只是一条道路了,一条通往城市寻访名师的道路。他火烧火燎地急着赶路,天还没黑就到了,看见了城墙背后引人注目的塔楼,看见了城门上雕刻的纹章和描画的招牌。他心跳不已,走进城门,几乎没注意街巷里的喧闹,没注意那儿欢乐的人群,没注意骏马上的骑士,没注意奢俭不一的车辆。无论骑士还是车马,无论城市还是主教,对戈德蒙来说都无关紧要。在城门洞里刚见到人,他就急忙上前,问尼克劳斯师傅住在哪里。对方一无所知,戈德蒙大失所望。

    他来到一片广场上,这里豪宅遍布,大多画栋雕梁,或者配有栩栩如生的人像。一户人家的大门上,巨大的士兵雕像颜色鲜亮,虽不如修道院教堂里的那尊漂亮,但是姿态独特,腿肚子突出,留着胡子的下巴伸进了眼前的尘世中。戈德蒙猜想,这雕像可能出于同一位师傅之手。他进了宅子,敲了敲各处的门,又拾级而上,终于遇见了一位穿着皮毛镶边丝绒袍子的先生。戈德蒙问他在哪里能找到尼克劳斯师傅。找他干什么,那位先生反问道。戈德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只说有张订单要给师傅。于是那位先生告诉他师傅住的巷子,等到戈德蒙一路东问西问找到那儿,夜幕已然降临。站在师傅门前,他不免诚惶诚恐,同时也欣喜万分。他仰望着楼上的窗口,差点儿就要径直闯进去,却忽然想起天色已晚,而且自己奔波了一天,现在大汗淋漓,浑身尘土,虽然心情急迫,但还是忍耐住了,静静地等候着。他在门前站了许久,见一扇窗口亮起了灯,正要走时,一个人影出现在窗边。这是一位绝色少女,金发上流淌着背后灯罩映射出的柔光。

    次日清晨,城市苏醒了,再度喧闹起来。戈德蒙在夜宿的修道院里洗漱完毕,把脸和双手拾掇干净,掸去了衣服和鞋子上的尘灰,又回到昨晚来过的那条巷子。他敲了敲门,出来的女仆起先不愿带他去见师傅,但经不住他纠缠,心肠软了,还是让他进了门。在一间充当作坊的小厅里,戈德蒙终于见到了系着工作围裙的师傅:大胡子,高个子,四五十岁的样子,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师傅浅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打量着陌生的造访者,简单地问了一下他的来意。戈德蒙向他转达了波尼法爵神父的问候。

    “没别的事儿吗?”

    “师傅,”戈德蒙说,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我在那边的修道院里欣赏了您雕的圣母像。啊,请您不要这样凶巴巴地看着我,我来拜访您,完全是出于敬爱和崇拜。我不是胆小鬼,我流浪在外好久了,知道林中生活、冰雪和饥饿是什么滋味,我谁也不怕。但在您面前,我心中充满了敬畏。哦,我只有一个巨大的愿望,它占据了我整个心,让我痛苦不已。”

    “这究竟是什么愿望呢?”

    “我想成为您的弟子,跟着您学艺。”

    “年轻人,有这愿望的人多了去了。但我不想收徒,我已经有两个助手了。你到底从哪儿来?父母是谁?”

    “我没有父母,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来。我在一家修道院里上过学,在那儿学了拉丁文和希腊文,后来我出走了,流浪了好多年,直到今天。”

    “为什么你非要当个雕塑家?你尝试过类似的工作吗?你有画作吗?”

    “我画过不少画,但现在找不到了。不过我能告诉您,为什么我很想学这门艺术。我有过很多想法,我见过很多面容和形象,而且对此有过思考。在这些想法中,有的在不断地折磨我,让我不得安宁。我发觉,在一个形象中总有某种形式、某种线条在反复出现,额相应于膝,肩相应于髋,这一切就其内在而言都是相同的,与人的本质和性情是一致的——我指的是有这样的膝盖、肩膀、额头的人。另外我还发觉,这也是我在某个夜晚帮助产妇的时候亲眼目睹的:最大的痛苦和最大的快感,两者的表现形式相似极了。”

    师傅目光犀利,直视着陌生的来客:“你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吗?”

    “知道,师傅,确实如此。我在您创作的圣母像中发现的正是这种表现方式,它给我带来了莫大的震撼和惊喜,所以我才来您府上。啊,那张美丽而可爱的脸上凝聚着多少痛苦啊,但这些痛苦同时又全都化为了纯粹的幸福和微笑。我目睹这一切时,似乎一股烈焰在我身上穿过,我觉得自己多年来的思考和梦幻都被证实了,都在转瞬间变得不再是无用功了。我恍然大悟,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了。亲爱的尼克劳斯师傅,我从心底里恳求您,让我留在您身边学艺吧!”

    尼克劳斯全神贯注地听着,但还是绷着脸。

    “年轻人,”他说,“你谈起艺术来头头是道,真令人惊讶。我也觉得很神奇,你才这个岁数,竟然能够大谈特谈快感和痛苦。挑个晚上和你边喝边聊,也许对我也不失为一件乐事。不过你要知道:高谈阔论,相谈甚欢,并不等于就能长年共事,一起生活,这两者并不是一回事啊。我这儿是作坊,是干活的场所,不是闲聊的地方。在这儿,关键不是想出了什么和会说些什么,而是能用自己的双手创作什么。看来你是一片诚心,我也不能就这么赶你走。让我们来瞧瞧你会些什么吧。你有没有用泥或蜡塑造过什么?”

    戈德蒙立刻想起了自己很久前做的一个梦,在梦中他捏泥偶,泥偶站立起来,变成了庞然大物。不过,他对此只字未提,只说自己从未尝试过这类工作。

    “好吧,那你来画些什么。瞧,那边桌子上有纸有笔。你坐下画吧,不必着急,你可以画到中午甚至晚上。也许到那时,我就能看出你到底有何能耐了。行,话说得够多了,我去干我的活,你来干你的活吧。”

    戈德蒙在尼克劳斯指定的椅子上坐下,不过并不急着动笔,而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就像一个胆怯的弟子,充满好奇和崇敬地凝视着师傅。师傅这会儿背部半对着他,正在加工一个小泥偶。戈德蒙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个汉子,那凛然但已生华发的头颅,那坚硬但高贵多情的工匠之手,散发出何等迷人的魔力。他和戈德蒙想象的不同,要苍老一些,比较低调和冷静,并不怎么光彩夺人,甚至连幸福也谈不上。此刻他那犀利无情的目光正集中在手头的活计上,戈德蒙摆脱了它的审视,得以仔细观察师傅的全貌,将他的形象印在自己的心坎里。戈德蒙想,此人完全也可以成为一位学者,一名安静和严谨的研究者,他献身于一项事业,它是许多前人开创的,也是他必定会留给后人的。在这项持久不息的、永不完结的事业中,集聚了一代代人的劳动和贡献。这一点,戈德蒙至少从师傅的头颅上看出来了,那儿镌刻着许多耐心、许多学问、许多沉思、许多谦逊,镌刻着对于一切人类劳动的可疑价值的认知,也镌刻着一种对自己的使命的信仰。不过,他的双手却显示出不同的特征,和他的头颅之间存在着矛盾。这双手有力而动情地抓起泥土造型,对待泥土就像恋人之手对待委身的姑娘一样:洋溢着爱意,洋溢着颤抖的柔情,渴念,却不分取予,贪婪,却不失虔诚,动作是那么稳妥和老练,如同源自古老和深切的经验。戈德蒙欣喜而敬佩地看着这双有天赋的手,真想把师傅的形象画下来,无奈师傅这张脸和这双手之间的矛盾使他难以动笔。

    他就这样看着专心工作的师傅,脑海里探索着这个男人的奥秘。大概过了个把小时,戈德蒙心中开始形成另一幅画面,浮现在他的眼前。画面上的这个男人,他最为熟悉,他十分热爱,他极其敬佩;这幅画面上没有裂痕,不见矛盾,尽管这个形象的特征众多,让人想起一系列激烈的冲突来。这是他的朋友纳齐斯的画像,一切都在逐渐汇拢,浓缩成了和谐的整体,这个可爱的人的内在法则越来越鲜明地呈现在他的画像上,精神为高贵的头颅造型;因为服务于精神,美丽而克制的双唇绷紧了,不无悲情的眼睛变得高尚了;由于为精神境界而奋斗,瘦削的肩膀、细长的脖颈和细腻的双手变得富有灵气了。自从当年告别了修道院,他还没有这么清晰地看见过朋友,他内心中的朋友形象还从来没有眼下这般丰满。

    如同在梦中一般,虽谈不上意志驱动,却也是万事俱备,而且必然如此了:戈德蒙开始作画,怀着敬畏,充满爱意的手勾勒起了栖居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忘了师傅,忘了自我,忘了现在何处。他没看见日光在厅里缓慢移动,没看见师傅已多次抬头张望。如同献祭一般,他完成了内心交付的任务:凸显和保存今天生活在他灵魂深处的朋友形象。他来不及细想,只觉得自己的这种举动是在归还所欠,是在表达谢忱。

    尼克劳斯来到画桌边,说:“现在中午了,我去吃饭,你可以一起去。让我瞧瞧——你画了一张素描?”

    他走到戈德蒙背后,看着这张大大的画纸,然后推开戈德蒙,灵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画纸。戈德蒙此刻如梦初醒,怀着不安的期待看着师傅。师傅手里捧着他的素描作品,站在那儿细看,淡蓝色眼睛里射出了严肃和锐利的目光。

    “你这是画的谁?”尼克劳斯看了片刻后问道。

    “我的朋友,一个年轻的修士兼学者。”

    “好吧。你去洗洗手,那边院子里有泉水。然后我们吃饭去。我的助手都不在,他们在外面干活。”

    戈德蒙遵命,找到了院子和泉水,洗了手。对师傅的想法,他真希望能知道得更多点儿。他回来时发现师傅离开了,听着应该是在隔壁房间里忙碌呢。过了一会儿师傅出现了,也洗过了,围裙换成了漂亮的料子长袍,穿着显出魁梧和隆重来。师傅走在前面,拾级而上,胡桃木的楼梯把手上雕刻的是天使的小脑袋。接着穿过一个摆满了新旧雕像的门厅,来到一个漂亮的房间,这里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硬木的,窗边角落里放着一张铺好的餐桌。一个少女跑了进来,戈德蒙认识她,就是昨晚那个美丽的姑娘。

    “丽丝贝,”师傅说,“你再拿一套餐具来,我带来了一位客人,是——对了,我真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戈德蒙说了自己的名字。

    “好的,他叫戈德蒙。我们吃饭吧?”

    “稍等,父亲。”

    她拿来盘子,又跑了出去,随即带进来一个送菜的女仆。猪肉、扁豆和白面包端上了桌,父女俩边吃边聊,戈德蒙坐着不吱声,吃得也不多,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很喜欢这姑娘,这是一个大美人,个子几乎赶上了她父亲。但是她端庄地坐在那儿,像隔着一层玻璃似的难以接近,目不斜视,更不和客人说话。

    饭毕,师傅说:“我要休息半个小时。你先去作坊,也可以到外面随意逛逛。稍后我们来谈正事。”

    戈德蒙告辞,走了出来。从看见他的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甚至更久,可是师傅对此没有片言只语!现在还要让他再等半个小时!不过也无计可施,他只能等着。他没去作坊,现在他不愿再看见自己的那幅画。他来到院子里,在泉边坐下,看着水流不断地从管道中泄入深深的蓄水盘,激起小小的涟漪,不断被带入水下的那点儿空气,又形成珍珠般的小水泡不断地涌了上来。这深色的水面有如镜面,他望着自己的倒影不由心想:这个在水里注视着自己的戈德蒙,早就不是那个修道院求学的戈德蒙了,不是莉迪亚身边的戈德蒙了,甚至也已经不是林中漫游的戈德蒙了。他想,和所有人一样,自己会老去,会不断变化,最后烟消云散,而艺术家为人创造的画像却永远不变,始终如一。

    也许,他想,也许一切艺术,甚至一切精神劳动,都植根于对死亡的恐惧吧。我们害怕死亡,面对须臾即逝性,我们不寒而栗。我们悲哀地看着花开花谢,叶生叶落,心里再明白不过,我们自己也是须臾即逝的,也会很快枯萎凋零。倘若,我们作为艺术家创造形象,作为思想家寻求规律表达观点,那么,我们的目的就是从这大型的死亡之舞中拯救出些什么来,留下一些比我们本身存活得长久些的东西。师傅雕成了美丽的圣母像,作为原型的那个女人也许早已风华不再,甚至不在人世了,师傅本人迟早也会故去,别人会住进他的宅子,会在他的桌子边用餐——但是,他的作品会留存下来,即使过了一百年甚至更久,圣母像仍然还会在那座宁静的修道院教堂里闪闪发光,风采依旧,灿烂又伤感的双唇还会这般微笑着。

    戈德蒙听见师傅下楼来了,便赶紧回到作坊里去。尼克劳斯师傅来回踱步,对戈德蒙画的素描看了又看,终于在窗边站住了,用他那有点儿乏味的语调吞吞吐吐地说:“我们这儿的规矩是这样的:学徒期至少四年,学徒的父亲要付学费给师傅。”

    师傅说到这儿稍作停顿,戈德蒙见状以为师傅是担心学费,于是闪电般地从口袋里掏出刀来,挑开了缝在金币四周的线。尼克劳斯惊讶地看着,见他掏出金币递了过来,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你以为我是这个意思?”他笑道,“不,年轻人,这钱你自个儿留着吧。你听着,我刚才说的是我们这行收徒的常规,不过呢,我不是平常的师傅,你也不是平常的学徒。平常的学徒一般十三岁或十四岁、最晚十五岁开始拜师,学徒期有一半是在当下手,服侍人。但是你已经是成人了,论年龄早就该满师当帮工甚至当师傅了。我们行业里从没见过留胡子的学徒。何况我也跟你说过,我不想在家里留个学徒,你看起来也不像能听人使唤的样子。”

    戈德蒙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师傅慢条斯理地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把他绑紧在老虎凳上用刑,他觉得这些话太无聊,太迂腐了,于是吼了起来:“既然您压根儿不想收我为徒,干吗还要给我讲这些?”

    师傅不为所动,依旧从容不迫:“对你的要求,我考虑了整整一个小时,你现在也该有点儿耐心,听我慢慢道来。你的素描我看了,有几处不妥,但还是很美。假如你的素描不是很美,我早就送给你半个古尔登币[79],打发你走人,然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对你的画作,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我愿意帮你成为艺术家,也许你命中注定要做艺术家。但是你却当不了学徒了。而没当过学徒、没熬过学徒期的人,在我们行业中便没资格做帮工,更别说做师傅了。这点我得先和你说清楚。不过,你还是可以试一试:要是你能在城里呆上一段时间,那就不妨到我这儿来学些东西。这不构成义务,也没有合同,你随时可以走人。你可以在我这儿弄断几把雕刻刀,浪费几块木料,如若事实证明你不是当雕刻艺人的料,那么你就另谋高就。这样安排,你还满意吧?”

    戈德蒙洗耳恭听,既羞愧,又感动。

    “我打心底里感谢您,”他朗声说道,“我无家可归,在这城里反正也得学会打拼,就像在外面的森林里一样。您不愿像为一个学徒那样为我操心和负责,这点我完全理解。能有机会跟您学手艺,这在我看来已经是洪福齐天了。您愿意让我有这种幸运,我真是从心底里对您感激不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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