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爹娘-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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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读初中的时候,我从鲁迅先生那里向少年闰土学会了冬天捕鸟的方法。

    于是我很盼望下雪。盼了几天,老是不下雪,我就将捕鸟的事儿连同刚学的课文一起忘记了。

    有天夜晚突降暴雪。早晨起来一看,天上飘扬着鹅毛大雪,院子里积满了雪,放眼望去,整个黄泥湾变成了银白的童话世界。

    有个念头在脑海里电光石火地冒出来,可以捕鸟了!

    我和妹妹按照少年闰土的方法,在院子里迅速布置好一切,等候鸟儿就食。等了许久,终于有一只斑鸠飞进院子,落在空地上,啄食稻谷,一点一点往米筛里面走。我一扯绳子,米筛扣下来,严严实实罩住了它。我们欢呼雀跃起来,朝院子冲去。我将手伸进米筛,小心翼翼地掏出斑鸠,捏紧它小小的身体。它并不挣扎,头低垂着,温软的身子顺从地伏在我的手心里。我仍然害怕它会飞掉,让妹妹解开头绳,捆住了它的翅膀。

    初战告捷,我信心大增,更加耐心地守候,希冀再有收获。如果捕到三五只鸟儿,就可以打一次牙祭了。可惜的是,仿佛真的“千山鸟飞绝”了,我的阴谋未能再度得逞。

    我和妹妹捧着那只孤零零的斑鸠,让娘将它杀了。娘叹口气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怪可怜的,放了它吧。我们不肯放,哼哼唧唧地缠娘。娘不耐烦地说,它能有多少肉,害它一条命,值得吗?我们的嘴巴撅得像拴牛桩。娘没好气地说,要杀你们自己杀,反正我不杀。

    的确,这只斑鸠瘦骨嶙峋,饿得只剩下一张皮和一身凌乱的毛羽。幸亏妹妹不停地喂它稻谷,它才多少泛出一些活气。但是,它再瘦,总还是一团肉吧?

    我和妹妹太想吃肉了。我家好久没有动过荤,记得还是秋天的时候,娘从姥姥家回来,带回来一小块腊肉。腊肉呈黑黄色,似乎还有几条肉虫在里面蠕动。我看到这截放置许久的宛如劈柴一样的腊肉,恨不得立马咬上一口。娘切了几个大萝卜,和腊肉一起炖,炖出满屋子馥郁的香气。满屋子香气关不住,一缕缕飘散出来,浸透了整个村庄。平时,娘做饭的时候,我和妹妹总是跑出去同村里的孩子们疯闹,不喊不回家;可那天傍晚,我们一直围着锅台转,轰都轰不走。开饭了,爹和娘只吃了几片萝卜,喝了几口汤,却将仅有的几块肉平均分配在我和妹妹碗里。我们迅速消灭了所有的腊肉,意犹未尽地舔着油光光的嘴唇。爹和娘苦笑笑,摇摇头。

    在我人生最初的旅程里,适逢以阶级斗争为纲甚嚣尘上的年代。黄泥湾和全国各地一样民不聊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个深山老林中的小村里,人们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潦倒日子,度日如年。人是杂食动物,在那样的年代,我们只能专食植物,孔子因闻美妙音律而陶醉得三月不知肉味,我们却是远离肉食便终年不知肉味。长大成人以后,我常为五短身材不能飘然过市而自卑,更为在爱情和社交场合备受冷落而激愤。这确乎是那个困厄年代给我打下的深刻的烙印。

    娘不杀斑鸠,我想自己杀。妹妹问,你敢吗?我豪迈地说,有什么不敢的?

    我跑进厨房,抓起菜刀,将斑鸠按在菜板上,手起刀落,斑鸠头颅落地。它小小的脑袋滚在一边,眼睛圆睁着,似乎看着我。它的小爪子轻轻晃几下,就一动不动了。几点血珠从断开的脖子里滴出来。

    那一年,我十三岁,妹妹七岁。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杀生,也是唯一的一次。

    妹妹飞快地跑出去,告诉娘,哥哥剁了斑鸠的头。

    娘飞快地跑进厨房,看到了身首异处的斑鸠,愣了,定定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娘看我的眼光,我觉得非常陌生,好像不认识我。娘冷森的眼神仿佛一柄冰冷的刀子,一下子刺进我的心灵深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掉了斑鸠的滋味,却忘不了娘不怒自威的神情。从那以后,我再未杀生,我们家买鸡买鸭买鱼买虾,大都由妻宰杀。妻笑话我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这样懦弱,我默认了。

    谁知八岁的女儿更胜乃父一筹。妻买回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正好煮新鲜的鱼汤,女儿却不让杀,听任鱼儿一条条瘦下去,一条条死掉,我们只好吃炸鱼。我不知道女儿长大以后看到这篇文章对我当年杀生作何感想,恐怕她无由体会生活的艰辛,我只想对女儿说,感谢上帝吧,让你生在一个丰衣足食的年代。

    我深深祝福女儿以及和女儿一样花季的孩子们一生丰衣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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