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富贵把剃头箱子往墙上一挂,就跟随打工大军走出大山,坐上了火车。
走出豫南大山,他走进豫西大山。像他这样奔五的岁数,哪儿也不收留,要想挣钱,只能下煤窑。第一次下井,他从宽阔明亮的天地猛地进入促狭黑暗的隧道,特别恐惧,腿肚子直抽筋。第二天他无论如何下不去了。在家里喝稀饭,拉棍出门要饭,都比在这里拿命换钱强。
在村里剃头,只有十天八天的活儿,谢富贵决定到街上去开店。
街上已经有很多家理发店,但店名却叫做造型屋、剪艺坊,有的还起着漂亮宝贝、浪漫飞丝、你型我塑等等花里胡哨的名字。他们的服务非常周全,剪、推、刮,洗、按、捶,热烫、冷烫,烫弯、拉直,染黄、煽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样的店,挣足了街上女人们的钱。她们比赛似的折腾,把头发染红了又染黄,烫弯了又拉直。每一个店里,少不了几个花枝招展的洗头妹。有些男人不在家里洗头了,专门跑到这里洗。
谢富贵在偏僻的街角开了—间理发店,他自己在门头上写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剃头铺,破旧的房子,古老的店名,一个半老头子,一把剪子,两把推子,一把剃刀,一把挖耳勺,一块荡刀布,仅此而已。同行看了都掩嘴笑,这真是武大郎卖豆腐——人怂货软。
要想在这里立足,谈何容易?
谁也没想到,谢富贵的生意一天天红火起来。
最先进来的是一些老头。他们不求玩花样,有的刮光头,有的剪平头。这样的活儿油水不大。到了那些造型屋、剪艺坊,不太受欢迎,头发是理了,但人快憋坏了。没有人和他们说话,理发就理发,理罢了,交钱走人。到了谢富贵这里却不一样。谢富贵知道,这就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他存在的价值。老头来了,不管忙不忙,谢富贵都满面笑容迎上去——
老爷子来了,慢点。
好的。
先坐一会儿,马上就好。
不急。
看您老怪精神啊,有六十多了吧?
哪儿啊,今年七十八了。
不像不像。
真的不像?
真的不像,顶多六十五。
呵呵,老头笑了。
这一笑不要紧,下次理发,他还找谢富贵。
不理发的时候,这些老头隔三差五跑到谢富贵这里刮胡子。人多了也不急,在人堆里等着,听谢富贵神侃。谢富贵以前是走村串户上门服务的,和人自来熟,剃头的时候,手不闲,嘴也不闲,东家长西家短知道的特别多。这下大有用武之地了。他把许多故事移植到自己身上,说得活龙活现——
我们家往年可是不得了。我爷爷光是姨太太就娶了六房。我爹是爷爷的哪个老婆生的?我不能说,说起来丢人啊。呵呵,非要说?爷儿们想知道?那我就说说,可别外传。丢我自己的人可以,丢不起老谢家的人。回头我大伯不来掌我的嘴啊。我爷爷快六十岁了,除了大奶奶,还有五个小的,愣是没有一个子女。没办法,就娶了我亲奶奶。我亲奶奶到家不到一年,就生了我爹。我爷爷别提多高兴了,恨不得把我亲奶奶当祖宗供起来……
不对呀,你刚才说你有大伯的。一个老头质问他。
我说了吗?呵呵。他不认账了。
别打岔,让他接着说。更多的老头嚷起来。
老几位,我亲奶奶年方十八,怎么就嫁了我爷爷呢?说哭话长啊……
谢富贵信口开河,瞎话越编越圆,搞得像说评书的,听了上集保准您还想听下集。他特别不在乎拿自己的家世开涮——
我爹是地主狗崽子,解放了,可倒了大霉了。要说我爹,人长树大的,模样绝不比我爷爷差啊。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爷爷一辈子享尽了福,所有的罪都是我爹受了。我爷爷妻妾成群,我爹他老人家可怜啊,一生没有婚配,谁家好好的闺女愿意嫁地主羔子啊……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啊?你是孙猴子,打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你不会是你爹从田坎抱回的野孩子吧?
老头们和他混熟了,纷纷亲热地骂他。
我啊,保密,这是家丑,不能外扬,哈哈。有人揭他的短,他就打哈哈。
所有的老头都快活地大笑,仿佛过年过节。
谢富贵的剃头铺天天人满为患,不仅中年人来了,连附近学校的中学生也挤进来。很多半老不少的女人也喜欢到这里站一站,听听谢富贵满嘴跑火车,需要理发的时候,顺便就成了他的新顾客。谢富贵的故事传到黄泥湾,一村人笑得腮帮子酸,笑得肚子疼。这个死老谢,哪有一句正经话呢?
有个堂哥看他生意不错,想让儿子跟谢富贵当学徒,谢富贵没有同意。他说,你以为我靠手艺挣钱?才不是呢。我能给大家逗个乐子,顾客才愿意上门。你家那小子嘴笨得跟棉裤腰似的,熬到我这份儿上,还不得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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