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甲定南面的山沟里,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水库,水是从溶洞里淌出来的,冰凉彻骨。这个山沟近似峡谷,阳光只有中午才能照射进来。每次我们游的时间都不长,实在太凉了,从水里爬上来后缩成一团,牙齿碰得嗒嗒响。脱光衣服下水之前,心想她要是在这里会怎么样,会觉得我勇敢?他们三个跳下去后都哇哇大叫,不是故意的,是冷得受不了,刚浸在其中的时候肌肉突然收缩,喉咙像是被堵住了,缓不过气来。我下去后没有叫。我憋了一口气沉到水底,好半天才上来。我是表演给她看的,虽然她不在这里。
高袁果果扮演落水者,胡乱地拍打着水面,故意喊“救命啦、救命啦”。曾萝卜说我来救你,他游过去,把高袁的头往水里按,高袁潜到水底拉曾萝卜的脚。平时我也会参与进去,可今天我觉得这样的游戏只适合小孩子,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去打打闹闹也未免太可笑了。
游完泳我们去帮李元强割草。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地质队的子弟,他是农民,家里的活层出不穷,每次和我们玩,他不是背个背篓,就是带着柴刀。我们有时候帮他干,有时候懒得管他。帮他干十有八九是干坏事。我们拔红薯藤、拔花生秧子、拔玉米和高粱。只要不是李元强家的我们就拔。在村民的眼里,我们是无恶不作的恶棍。他们给我们取了个绰号,叫我们“刀头儿”。什么意思我们不懂,反正是骂人的,不是什么好话。有一次我们拔了一个老头的南瓜藤,老头坐在地里哇哇大哭,一遍一遍地喊“皇天”。我们当时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可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忘了,打闹时还嘻嘻哈哈地学老头喊皇天。
曾萝卜和高袁拔豆苖我没去,我帮李元强割草,我想这是她所希望的:不要欺侮弱者和老人。很多年后,我在夜里独自回忆这个短暂而又漫长的下午,一切都很清晰,但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很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比如当救火英雄,和坏人搏斗,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当我沉浸在这些幻想中时,周围的人都成了陌生人,但就像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上听人说话一样,所有的声音都能听见,却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祝伯伯叫我去给他打酒,他给我的是一个啤酒瓶,走到半路上,不知道怎么把啤酒瓶当成手榴弹掷了出去,脱手的瞬间我就知道错了,可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啤酒瓶在石头上砰的一声碎了。我只好去别处找了一个。装过煤油,我在水沟里清洗了三次。祝伯伯和他的酒友喝出了煤油味,骂卖酒的人,说狗日的肯定把打煤油和打酒的提子搞混了。他们边骂边喝,喝到后面就尝不出煤油的味道了。我既内疚又好笑,没敢把真相告诉他们。
晚上,三个放电视的地方我都去了,想悄悄看一下,看她在不在,在的话和谁在一起。我隐约感到她不是谁的女朋友就是什么人的妻子,这让我隐约地对那人产生了羡慕和嫉妒。当时电视机很少,整个甲定只有三台,屏幕上全是雪花,可只要管电视的人打开电视机,立即就会招来数百人引颈观看。观众不仅有地质队的职工家属,还有附近的村民。三台电视机就像三个电影院。那个管电视的人和食品站卖肉的人一个德性,以为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白天,他们蔫巴屁臭的,不是睡懒觉就是立在什么地方木木地抽烟,一到晚上就不同了,像大地主的管家一样煞有介事,规定七点钟开门,他不会提前一分钟。七点钟一到,他不慌不忙地打开门,不慌不忙地打开电视机,其实他的动作不快不慢,但你看着他,总觉得他是在故意拖延。多年后,当我在某个机关或者部门办事遇到那些冷漠的办事员,我都会想起甲定那个管电视的人,好像他投胎转世进城来了。电视里播的是《加里森敢死队》。这个由小偷和骗子组成的敢死队无所不能。电视还没开始,我的幻想已经先开始了:我就是那些出生入死的人中的一员,高尼夫、戏子、酋长、卡西诺、头儿。随便哪个都行,当然,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希望自己是头儿,他英俊潇洒,声音坚定有力,事事都稳稳地掌握在他手心。其次是戏子,他聪明绝顶,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然后是酋长,身怀飞刀绝技。至于脾气火暴的卡西诺和坏孩子一样顽劣的高尼夫,在不得已的情况做他们也行。我把自己想象成电视上的英雄,而她正好相反,她就是现实中那个她,当我在电视里出现的时候,她端坐电视机前,暗地里为我的处境担忧,为我死里逃生感到欣慰,为我的成功感到庆幸和骄傲。
电视剧每天晚上只播两集,不一会儿就结束了。反正它总是在你还没过瘾的时候结束。我很想到什么地方走一走,比如屋子后面的大路。我忘记了那天晚上是否有月光。不过没有月光我也不害怕。只要离矿上不远,不到黑森森的树林里去就没什么好怕的。可我哪儿也没去,祝伯伯叫我了。不惟是今晚他才叫我,每天晚上一到时候他就叫我。他是我的监护人,对我又很好,我不能不听他的。
地质队的房子分成三排,最下面一排是给单身职工住的,铁皮屋顶,夏天热得像懒婆娘的胳肢窝,冬天冷得像巫婆的乳头。上面那两排是木瓦房,条件比较好,给带家属的人住。我住在最下面一排,隔壁是食堂,门口是篮球场,斜对面是学校。墙壁是薄薄的竹席,相隔两间屋挠痒痒的声音都能听见。一个人一间,但说起话来就像在同一间屋子里一样。住最东头的老刘打了个响屁,住在中间的老康听了,说,布?老刘你要布来干什么,你又不是娘儿们会纳鞋底会做衣裳。老刘回嘴道,纳鞋底是你的事,我告诉你们,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这是信号弹。说说笑笑中,不一会就有人打鼾,有人磨牙。张远林的鼾声最奇特,像小孩吹喇叭,呜哇呜哇,呜哇——逗得还没入睡的人嘿嘿笑。
我听见床下有动静,知道是什么,划了根火柴,果然是它,是一条翠青蛇。我已经是第七次看到它了。第一次看见它,是在一个月前。那天中午放学回来,正准备拿碗去食堂打饭,看见它盘在屋角,身体是翠绿色的,眼梢滑过去,还以为是张青菜叶子。身体只有擀面杖那么大。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闪烁着翠绿色的光泽,眼睛又黑又大,头是椭圆形的,看上去比较温驯。我跑去找祝伯伯,说有蛇钻到我屋子里来了。祝伯伯提了根棍子,看见蛇后,他却改变了主意。他悄悄告诉我,怕是你爸爸变的,“今天是你的生日,他特地来看你。”那天的确是我的生日,祝伯伯不说我都忘了。“晓元,是你吗?”祝伯伯蹲下去问。我爸爸叫马晓元。翠青蛇没动。祝伯伯站起来时,它把头抬了抬。祝伯伯再次蹲下去,说:“晓元,是你的话,你把头抬高一点好吗?”翠青蛇没抬头,反而把刚才抬起来的头耷了下去。祝伯伯叫我不要告诉其他人,“不管它是不是你爸爸,你都不要打它。万一它是呢?”
爸爸离开我已经两年了。我在心里默想,你要是我爸爸,你明天再来。第二天这条蛇没有出现。过了十多天,我差不多已经把它忘了,它却又出现了。也是中午,也是刚放学,它盘在屋子中间。这次我不怎么怕它了。我用小碗装了半碗水放在它面前,实在不知道它喜欢吃什么,我从食堂旁边的水沟里挖了两条蚯蚓,肥得像某个饭店的老板娘。我把蚯蚓挑在棍子上,翠青蛇抬头看了看,一口就把蚯蚓吃下去了,速度极快,迅雷不及掩耳。我小声问它:“你真是我爸爸?”没什么反应。也许它已经不知道我是他儿子,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和这里有什么关联,所以才钻进来的吧!据说,人死后不管是变成人还是其他动物,都会被一个叫孟婆的女巫灌上一碗忘魂汤,喝了这碗忘魂汤,生前所做的事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担心它饿,去给它挖蚯蚓,却不知不觉来到白天和她碰面的地方。这纯属巧合,但当我发现白天在这里碰见过她,就觉得自己是有意的,就像她还能再次在这里出现一样。没有手电,我先撬开一堆土,然后划亮火柴把蚯蚓捉到杯子里。为了避免它们趁黑逃跑,放进杯子的时候得用力掐一下。蚯蚓像弹簧一样扭动,这是很痛的,但因为它们是“爸爸”的食物,我怜悯它们的同时手没有软。她知道了会怎么样?会说我做得对还是不对?严格来说,我爸爸不是死了,而是失踪了。他和同事去矿洞里调查岩溶,掉到暗河里去了。河水不大,速度也不快,但地质队组织了几拨人下去寻找,什么也没找到。他要是哪天突然回来,我一点也不会奇怪。暗河只有几公里长,他在黑暗中艰难跋涉,终于找到了出口,这未可完全否定。不光是我这样想,祝伯伯也这样想过,虽然我们知道这是异想天开,但这样想比想他摔下去受伤了,卡在石缝里上不来也下不去,绝望而难过地死去好得多。现在他变成一条蛇,也比他仍然卡在石缝里好得多。
这么想着,我趴在床边,把头伸下去,看“爸爸”睡着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于是缩回头,准备好好睡一觉。我发现她和这条蛇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来了,我看见了他们,可他们来自哪里,我却一无所知。我试图在头脑中锁定一些形象,比如她在公路上的身影,她的声音。别的都不要去想。可我越是集中注意力,身影和声音越是试图变成其他东西,继而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触摸她的皮肤是什么感觉?和她的肚皮贴在一起是什么感觉?还有那对丰满的乳房,把它捧在手里是什么感觉?这些想法一发不可收,我告诫自己别这样,可还是不可避免地,那个东西硬硬地挺起来,硬得不可思议。应该找两根绳子,睡觉的时候把双手缚在床上。我不想那样,可手已经把它握住了。要是她在就好了,即便不进入她的身体,她用手帮我解决也很好啊。我翻身下床,做了十几个俯卧撑。做完后,脑子清爽多了。
母亲在我的印象中,正是她现在这个年纪,现在肯定变样了。姐姐比我大两岁。她们的长相我早就记不得了,平时也很少想起她们,今晚上突然想起来,大概她们都是女人的缘故吧。姐姐应该比她瘦,胸部不会那么丰满。可这不过是猜想,实际的情形我并不知道。父亲藏在现实的暗河里离我越来越近,母亲和姐姐在我脑海的暗河里却越来越远,已经远得快要看不见任何踪影了。
B刘爱:主任说,感动人必须是肯定性的
我进报社的第二天,专题部主任说,他交给我的是一个轻松的采访任务,不限制交稿时间,但要把稿子写得感人、肯定。他说:“这类稿子表面上看很好写,因为是写一个好人,把他的事迹和感人之处写出来就可以了。可这些稿子发表后,我不知道读者怎么看,反正我是越来越不感动了。任何人写这种稿子的时候,都知道重点是感人部分要做足,但他们使用的办法,是一种流行性的、张扬的、夸饰的,对其中需要肯定的东西,却有意无意地回避。要知道,读者不笨,不但不笨,其实比我们搞报纸的人更聪明。我们这个专题部,以深度报道的特稿见长,既然是特稿,就要特别一点。如果我们能在读者腻烦之前改变一下旧习,把稿子写扎实一点,写肯定一点,我相信这样做,无论是对我们的版面,还是对一个刚进入这一行的人,都是一件好事。你先找点材料来看看,他材料不多,你自己到网上查吧,这个人从不接受媒体采访。”
找到本地新闻网,我先输入“青年志愿者马也”这个词组,与他相关的消息只有一个:志愿服务源于西方发达国家,与经济发展水平息息相关。进入新世纪后,我省志愿者行动发展迅猛,在体制、机制、形式上不断创新。近年来,我省出现了……比如马也……等,使我们以扶贫接力计划、西部支教等工作持续位居全国前列。我输入“画家马也”,出现的条目至少三百条:一、马也在传统技法基础上,善于吸收和借鉴其他艺术门类的精神内涵,追求意境的表现,寻求突破和创新,注重写生、师法自然,兢兢业业,勤奋,刻苦钻研,将传统精华与现代审美相融合,以独特的美学视角进行创作。作品粗犷中蕴含细腻,娴熟中不乏灵气,意境清新,墨色传神,他的画构图严谨,层次分明、虚实相间、纯净空灵、力求完整与精纯、抒情与寓意的统一,给人较强的艺术震撼和感染。二、马也先生从来没有大声说笑的习惯,世人喜热,他却爱冷。三、初观马也的猫画,激凛凛寒气逼人。一时间,不觉猫之形,只见二道锐利的目光穿刺而来。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秋风图》,秋风里的猫,弓着背脊,扭动中能感觉到肌肉的张力。目光似是追随着飘动的东西而动,那是秋风,画面有一种交流的感觉。四、马也画猫,犹以画黑猫独具特点。猫在浓重的阴影里,灵气游动,幽幽然,如暗夜的智者。五、猫是我们最常见的宠物,好奇心强、灵动活泼的小猫最是招人喜爱。马也的猫画神趣宛然,这离不开他对猫的体形、情态和品性的熟悉和把握……六、从技法上来说,马也的猫画以工笔居多,他对猫细软蓬松的绒毛的表现令人称道。对绒毛质感的表现,马也以“破锋”出之,充分发挥毛笔笔毛柔而韧、细而密的特点,一笔笔一层层擦出来,有时候要擦十几层才能满意。至于轻重缓急、颜色的深浅变换,全靠画者对纸、笔、墨、色特性的深厚把握,需要考虑的还有空气湿度的大小变化。七、马也笔下的猫具灵性,如同稚气未脱的儿童,几分天真,几分淘气。比如他画猫着力于眼睛,夸张其明亮传神,猫的动作神态或顽皮或温柔,或动或静,都有拟人意味。在画家笔下的猫儿明显要比生活中见到的贪馋慵懒的猫可爱得多,这里便显现出画家创新的高明。在这里看到画家观察之细腻,从细微中寻情趣,如有一件猫扒鱼缸张望的画,那一种专注与欲望,令观者不禁哑然失笑。八、马也的创作道路像静静流淌的涓涓小溪,从心灵的深处流出,顺着平缓的山涧汇入江河。九、马也在笔墨方面也有很好的修养,他的画在造型、意趣之外,笔墨运用方面的妥当、自如,表明他的修养优于常人处。他的笔墨看似平淡无华,但特点在厚重浑朴,含蓄有力,画风明显有温厚润泽、舒展大方之气。
最后,我输入“支教的马也”。与之相关的内容一条也没有。部主任告诉我,这位画家辞去公职后到乡村中学支教两年,现在是一个画廊老板。报社之所以想采访他,是他支教的那所学校很多师生写信来,说了他很多事情,都是些感人的事,希望报社予以宣传,以便弘扬他那种无私的奉献精神。这些信还寄到了宣传部和青年团体,这些部门也打电话来要求报社组织宣传报道,支持青年志愿者支教行动。我的脑子里勾勒出这样一个形象:身材瘦削,内心热情外表孤傲,不喜欢说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