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骨记-我们都是松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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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08年第06期

    栏目:长篇小说

    她来甲定那天,天空飘着白云。当时我们正躲在松林里抽烟。松林里有一股浓郁的香味。这是蘑菇腐烂后释放出来的。它们腐烂的时候香气四溢。除了曾萝卜我们都没有烟瘾,他从十三岁起开始抽烟,已经抽了五年了。曾萝卜说这烟非常贵,四两饭票换一支。曾萝卜把烟点燃后,我们轮换抽,吸一口后传给下一位。对没有烟瘾的人来说,什么烟都一样,抽起来一个味儿。我们要的是把烟夹在指头上、夸张地画个圆弧、然后将烟叼在嘴上的潇洒。长长地吸一口,再矜持地把烟徐徐吐出来,仿佛自己多了一份老练。轮到高袁果果了,他想吐烟圈,嘴巴张得像墨水瓶盖一样圆,可他吐出来的烟乱七八糟,一个圈也没有。他寒假回老家看了一场电影,两个地下工作者接头的时候,其中一个吐了一串烟圈,另一个则吐出一根直线从烟圈中穿过去,这是他们的接头暗号。我试了试,吐出来的烟雾像一团棉花。曾萝卜比我们都强,每次都能吐出一两个烟圈,虽然不圆,而且一会儿就散开了,但那毕竟是烟圈。他除了学习,别的事都比我们行。许多年后,他成了我们中最有钱的人,开了辆国产奔驰,每次聚会都是他买单,仍以老大自居。

    在无忧无虑当中,我常常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等我去完成,也好像什么东西正在被不知不觉地失去。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因为这种感觉很轻,很容易消失,同时还因为我根本就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而不知从何谈起。我们还有两年就高中毕业了。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我既有很大的耐心,又很没有耐心。就像一块被雨水淋湿过,再被阳光烤干的泥土,尽管外形没什么改变,其实内心已经不那么坚强,充满了临行前的恐惧和某种强烈的期待。我到枫树后面拔一株七叶莲时,看见有人来了。

    我的心抑制不住地怦怦跳,就像她是为我而来的。马路是几年前运设备用推土机推出来的,平时只有矿上的生活车进出,路中间已经长了不少苦蒿和杂草,是一条既野蛮又生机勃发的马路。

    洁白的连衣裙在深绿色的树林中非常显眼。左手费劲地提了个红色皮箱,右肩上挎一个小包,身体向左倾斜,小包甩来甩去,老往下滑,她不得不换手去拉挎包带子。

    高袁和李元强用松果互相投掷,我向他们招了招手,他们没看见,还在那里嘻嘻笑。我感觉出来了,她不光疲惫不堪,此时还恐惧到极点。被松林遮掩的路足有五公里长,一个人走在里面会害怕,明知松林里没有什么东西跳出来,可心里却总是疑虑重重,总是担心有谁跟踪自己。我本应该跳到马路上,告诉她不要害怕,接过她的箱子把她护送到矿上去,可我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有人来了!”我压低嗓门叫了一声。“谁?”李元强虽然站了起来,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以为来人不是矿上的就是村子里的,当他看见是个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时,他的表情变了,如同一个为自己的蠢笨感到羞愧的人。曾萝卜好奇地说,看啥子乌龟,那么好看?我和李元强看了他一眼,为他说脏话感到害臊,同是也为自己害臊,因为我们是一起的。我们懒得理他,他抓了一把泥沙向我们洒来,虽然没有多少落到我们身上,但我和李元强都睖了他一眼。

    她没有看见我们,用膝盖顶着箱子,一瘸一瘸地,走不了多远就换到另一边。我替她着急,替她难受。我感到全身不适,手脚肿胀,脑子迟钝,手心和额头都在冒汗。我对自己的行为非常不满,做着怜香惜玉的种种幻想,身体却无比懦弱,没有任何实际行动。松林里不光有松树,还有灌木和荆棘,我们要看清她很容易,她要看见我们却很难。走远了,看不见了。曾萝卜说:“你们看见没有,裙子是半透明的,内裤都看得见。”我小声骂了一句:“流氓!”“谁是流氓,又不是我想看,是本来就看得见嘛。”高袁果果像傻瓜一样笑嘻嘻的。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很想抽他耳光。高袁果果说:“马也喜欢上那个女人了。”“放你妈的狗屁!”我像受了侮辱一样。

    他们见我发火了,都不再说话,想着各自的心事。不时有小动物弄出响声,有时候是一只鸟,有时候是一只锦鸡。高袁果果专心聆听,弯下腰,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情。他走到不远处的松树后面,眼睛盯住一个地方,将双手拢成一个罩子,悄悄地走过去,忽然一个前扑,肚子贴在地上,双手罩住了什么东西。

    “抓到了!”高袁果果得意地喘着气说,把一堆松针和树叶捧起来。他把树叶拨掉,露出一只小松鼠。曾萝卜和李元强跑过去,想找根绳子或者别的东西把松鼠拴起来。高袁果果抓住松鼠颈子上的皮毛,小家伙惊恐而又无奈地划着小腿,吱吱叫唤。毛色又细又绒,肚子上是白色的,两侧是鼠灰色的,脊背上是金黄色的。最漂亮的是它的尾巴,又长又大,蓬蓬松松的,柔软又富丽。看样子还没长大,要不然不会被高袁果果逮住。大松鼠是很机灵的,我们在松林里逮过很多次,从没有逮到过。曾萝卜说,“去孙悟空那里找个鸟笼来,只有关在鸟笼里才行。”

    孙悟空本名叫孙大胜,在矿上当放炮工,因此也有人叫他孙大炮。孙大胜捉画眉很有一套。他用马尾做成活套安装在树枝上,画眉飞过去就套住了。

    “马也,你去!”高袁果果以命令的口吻说。“我不晓得孙悟空会不会给我。”我说。“你去嘛,说几句好听的,叫他孙叔叔,他会给你的。”“好吧。”我说。我之所以答应,当然不是为了替他们找鸟笼,而是为了追上她,追上去帮她提箱子,问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钻出松林,走了两三百米是一片玉米地,我可以一览无余地看清楚从松林到矿部的马路,可马路上没有那个白色的影子。我们玩耍的地方离矿部大约一公里,她不可能走得这么快呀?幸亏刚才还有几个人看见,要不然我真要以为看见鬼了。

    我跑进矿部,借找孙悟空要鸟笼为名,看看她是不是在哪间屋子里。然而没有,至少我能看见的房间里都没有。这些房子都是用油毛毡和稻草板搭建的,冬天冷得出奇,夏天热得要命。现在是夏天,只要有人在,门窗全都敞开。看得出矿上的人都不知道有人来了,否则不会这么安静。平时,不管是总部的人来,还是某个矿工的家属来,矿上的人都会团在这人的周围,或者说说话,或者傻笑。与世隔绝生活久了,变傻了,见到什么人都要笑不笑的。

    孙悟空的屋子里挂了几十个鸟笼,他正在学雌画眉叫,雌画眉的叫声很难听,可笼子里的雄鸟听见了,却像追星族看见偶像一样兴奋。养画眉要养雄鸟,雄鸟好看叫声又好听。刚逮回来的画眉是“生鸟”,必须经过训练才能变成“熟鸟”。任我说什么好话,孙悟空就是不借鸟笼。

    我去小卖部要了个纸箱。扛着纸箱走出矿部,那是下坡,即便不想跑也会走得非常快。公路绕一个大弯才能进矿部,我走的是小路,在小路和公路交叉的地方,我刹住脚,看见她正吃力地爬上来!

    我在心里“啊”了一声,脸刷地一下红了。离得近,而且我又是站在高处,完全看清楚了,我在别处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她看见我,皱着眉头问:“这里就是甲定呀?”我点了点头。她说:“我的腿都快断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又被粘住了,甚至连嘴也被粘住了。

    我扛着纸箱钻进松林,小松鼠已经跑掉了。我走后,他们觉得老抓在手里不行,而且也太麻烦,于是脱下一件衣服,将一只袖子扎起来,然后把松鼠装在里面。高袁果果怕憋死它,撑开袖子让它透透气,没料到它一下蹿到他的肩膀上,再跳到松树上,轻轻松松地逃掉了。

    A刘爱:我想飞

    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要把这些话讲下去,我既有很大的耐心,但又很没耐心。远在北方的母亲总是把我当做迷途的羔羊,而在我的内心,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把什么东西推向高潮。

    我刚到贵阳时,既孤独又兴奋。我从没来过这里,在二十岁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座城市。印象中贵州的省会是遵义,直到有一天,一个来自贵州的同学不满地指出我的错误,我才知道没把地理学好。我从此记住了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当我毕业后来到这里,当我走出火车站,当我意识到自己将留在这里,心头感到这一切顺理成章,又觉得莫名其妙。就像爬上一棵大树的蚂蚁,它只知道自己爬上来了,却不知道究竟爬了多高。

    第一天,林白霜问我去哪里,我说去贵阳最漂亮的地方。他想了至少半分钟,就像我给他出了多大的难题似的。“去南明河吧!沿着河边走,一直走到甲秀楼。”他是我初中同学,来贵阳已经两年了。

    我俩悠闲地走着,沿河散步的人并不多,然而我却像置身于乱哄哄的嘈杂声中;周围的一切都在对我耳语,说一些我还不明白,但估计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我每次迈出轻盈的步履都像是与一名新朋友约会。走到甲秀楼,身上微微出汗,但河风吹得人很舒服。甲秀楼应该是贵阳的名胜古迹吧?在繁华的都市中还有这样一个古雅的去处,让人立即想到古时候在这儿摇头晃脑吟诗作对的秀才。甲秀楼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广场,悠扬的音乐荡尽了所有噪音,草坪里的青草在灯光的照射下仿佛忘记了衰老,河坎上连接护栏的石座子像一台台全自动洗衣机。人行道上全是人,到处是快活而年轻的笑声。林白霜向我介绍周围的建筑,我听着,没有要想记住它们。

    我感觉出来了,广场上的人十有八九把我当成林白霜的女朋友,而这也正是林白霜所希望的,他很想拉我的手,但是不敢。如果他胆子大一点,我并不反对,不,我不是说我愿意当他的女朋友,我现在根本就没心思去想这些事情,老实说,我只是把他当做向导。我心里充满了爱,但不是爱某一个人,我爱的是所有的人,爱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我为此感到飘飘然,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

    走到喷泉前面,一股风正好向我吹来,喷到空中的水把我的头发淋湿了。林白霜掏出纸巾要我擦一下,我没要,哈哈笑着往喷泉跑去。我跑到台阶上,看见几个孩子正开心地在水线组成的水墙之间穿梭,他们成了落汤鸡,可他们非常快活,你追我赶,兴奋地尖叫。当喷泉停下来,他们踏着不锈钢水篦奔跑,空心的不锈钢水篦被他们踩得哗啦响。有个母亲发现自己的孩子在里面,大难临头似的叫起来。她大概已经在别的地方找了好一会了,没料到孩子在这儿玩起水来。她严厉地训斥、夸大其词地恐吓、无可奈何地引诱,可全都没用。她担心孩子感冒。随着强烈的音乐响起,喷头又喷起水来,中间的水柱拔地而起,仰头看水柱的人,包括那位心急如焚的母亲,全都在感叹它能冲那么高,可同时又希望它能冲得更高。

    更多的孩子加入进来了。他们的衣服没淋湿前,还又惊又怕地站在水墙边上试探,一旦什么地方被淋湿了,他们就会快活地尖叫,同时找到借口似的,学其他孩子从水墙里钻进钻出。有个大男孩趁最中心的喷头暂停的瞬间,把一个纸杯倒扣在上面,当水柱突然冲出来时,纸杯一下被射到天上。其他孩子就像被开启了智慧一样,眼里闪着亮光,咿呀地欢叫着,大男孩得意洋洋,同时却又假装不把这种羡慕当回事。

    我想也没想,把双肩包往林白霜怀里一塞,像孩子一样冲了进去。林白霜指着旁边一个警示牌:“禁止入池,小心触电”,他叫我别进去。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在水墙之间跳来跳去,水线射到光溜溜的腿上,痒痒的,我忍不住嘻嘻哈哈。林白霜像傻瓜一样抱着我的包,他大概已经在为我如此任性皱眉头了。我望着他哈哈大笑,站在水墙后面叫他:“来呀!你也进来呀!”他犹豫不决,举了举我的包,我说不要紧,里面湿不了。他跑到水墙边,大声说:“你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我来贵阳还不到一天,她给我至少打了十个电话。她既为我骄傲,又为我担忧,她说我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傻姑娘。我憋住笑告诉妈妈,贵阳下大雨了,我全身被淋透了。妈妈一边埋怨我为什么不带伞,一边叫我快打的回家,别忘了马上喝点姜汤水。我再也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立即像一堆土豆被刨走了几个一样,堆在上面的土豆再也站不住了,呼啦啦滚下来。妈妈疑惑而又高兴地骂了我一句:鬼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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