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竹堂-任家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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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家粮行在南街口,五间门面房,有侧门,很宽阔,可过马车。后院是仓房,一圈筒子房,足有卜多间,每到旺季,筒子房内全是粮食垛,一排排地朝上码高,很整齐划一。任家粮行收粮主要朝外运,夏粮、秋粮都收,集成一批,装车或装船,让外地粮贩子买走,从中获利。因为是千秤买,一秤卖,价格卜的落差再大些,利润是相当可观的。

    据说任家是安徽寿州人,有一年皖地遭大灾,逃荒到此便落下了户。一开始,只是在集市上开粮方,而且是十分简易的那种;在街头占一片地方,放上斗和秤,专帮助乡下的卖粮人交易,收几个交易费。后来,就开了个米店。为避开苑家米店的经营范围,任家米店不但加工小米,还加工大米,并朝外地贩运。就是说,任家一开始就比苑家米店的气魄大。几年后,买下南街一片空宅,盖房修院,还建了一处专用码头。这时候,“米”已经满足不了任家的胃口,便改为了“任家粮行”。

    “解放”初期,任家粮行掌柜叫任中秋,人长得很平常,五尺高,不胖不瘦,只是眉毛很特别,又粗又浓,像两把刷子,而下巴又很光,这一浓一光,就有了太监像。听人说,这任老板没胡子是因为他是个石男。我们那地方儿称石男为“二妮子”,就是说男不男说女不女之意。只是令人不解的是,这任老板虽说是石男,可他有老婆有孩子。记得他有个女儿叫任晓菊,与我同岁又是小学同学,长得蛮好看,学习老得第一。有人说任中秋的几个孩子全是别人帮忙生下的,当时幼小,不懂别人“帮忙”怎么帮,后来大了,方知是很恶毒的骂人话。

    每逢粮季下来,任家粮行就很忙,有买粮的乡下人,也有外地的粮商。每有大宗生意,马车一溜儿停在门外排队,扛包推包的脚夫来来往往。那时候,连任晓菊放学回来也要出来帮忙发签。她站在过道的一隅,一手拿着馒头吃,一手持竹签,出来一个扛包或推包的就发一支。脚夫装车是计件儿,最后凭竹签到柜上算账使脚钱。任晓菊自幼聪明,两只眼睛黑葡萄似的,滴溜溜乱转,发签很认真。任中秋的老婆是个很胖很胖的女人,桶似的。据说她还是大家的女儿,识文墨,能帮任中秋算账。任中秋算盘打得好,镇上除去黄算盘就数他了。任家的算盘是酸枣枝做的,已传了五代,比栗木算盘还贵重。任中秋的手指细长优美,拨弄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像是弹钢琴。平常他穿着很讲究,“解放”几年了仍是老派,穿长衫,留分头。记账用蝇头小楷,并且用毛边纸,用灯绳串掇起来,古色古香的。任中秋虽是生意人,却很少说话,与别人淡粮价也多是让别人说:“你说,你说!”别人说了,他一直面带笑容地轻轻摇头,直到中了他的意,才说:“就这了!”

    任家人可能是受过大灾大难,一直处于漂泊的心态,有了钱也不置地买房,所以土改时因没地挂不上地主,因没太多的房也没划为富农,连小地出租也挂不上。又因小镇上没什么资本家一说——就是有也挂不上,因为任家粮行每年像是固定就做那么大的生意似的,夏粮做一批,秋粮做一批,大多的时候是空仓或小打小闹等季节。所以让土改工作队犯愁了许久,最后才给他们定了富裕中农,仍属团结对象。

    至于任家赚了钱都干什么,没人说得清。

    由于经历了土改,任中秋的生意做得更加谨慎。大概是1955年,上头来了个“统购统销”政策,就是不准私人再做粮食生意了。当然,凡属国家管理的物质,利润都大。就是说,当年的不少合法粮商大多转为黑市,成为了不法粮商。那一年,夏粮刚过去不久,任家已收购了近5万斤小麦。突然统购统销了,任中秋急忙封仓。他当时预想共产党的政策变化快,时紧时松,说不定过一年两年又让自由买卖,5万斤小麦可是个大赚头。所以,尽管公家人来劝其将粮卖给国家,不法粮商愿掏高价偷偷装船,他一概不答应,只说自己留着度荒年哩。任家当年过灾年饿怕了,手中有粮心中才不慌!任家开粮行的目的就是要手中有粮,所以谁也不卖。

    有钱难买不卖的物,镇粮管所也没办法。

    可是,让任中秋万万料想不到的是,1957年底,突然来了个大跃进,对小镇上的商人可算是毁灭性的打击。所有的东西都充了公。那一天任中伙去周家口看牙,回到家后自家仓内的近5万斤小麦一下全被运到了刚成立的人民公社大食堂里。事实上,任中秋已看出了形势要大变,他去周家口看牙是假,是想寻找黑市卖粮。可惜全国形势一个样,都在一夜间进入了共产主义。等他回到小镇望着狼狈不堪的空仓房,大呼“苍天”,差点儿吐血身亡。

    那阵子,我们镇上的大食堂里天天是白馒头,而任中秋望着女人从大食堂里领回的白馍馍,眼泪“叭叭”直滴,一口也吃不下。他哭着说:“就是土改运动那阵子,镇上的地主也没我损失大呀!5万多斤麦子呀!是任家多年积攒的本钱呐!全都这么变成了白馍馍,让人吃了大户呀!他们比土匪还厉害呀!”任中秋哭,全家人也跟着哭。他们宁愿饿着,也不愿吃用自家小麦制成的馒头。任晓菊说,那阵子,他们全家天天伴着泪水度日子。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这时候,大食堂里出现一桩中毒事件。那天午饭后不久,凡是吃过馍馍的人全出现中毒征兆,等医生得知情况来抢救时,已死亡三个老人和四个儿童。这重大事件,立刻引起上级重视,特派来公安人员来侦破,化验结果,是有人在面粉中下了老鼠药。公安人员分析案情,第一个就将任中秋列为重大嫌疑犯。原因自然很明显:一是粮食是他家的,充公后心怀不满,下毒的可能性很大;二是他们家没一个人吃馍馍,说明他们提前有知——最起码是任中秋暗示过他们……当下,就把任中秋抓走了。

    任中秋大呼冤枉,说自己压根儿没下毒,是别人有意给他栽赃。公安局对他的话只是保留,为不冤枉他,便问他是谁有意栽赃,可任中秋又说不出是什么人。公安局又说你只要说明这几天你的行踪,而且有人证明,也可以排除对你的嫌疑。任中秋哭着说我这几天哪儿也没去,只在家里哭馍。公安局说你哭馍干什么?任中秋一听这话,哭得更伤心,说:“公安同志呀,那5万斤小麦是我的血和肉呀!白白地充了公又被大食堂蒸成了馍馍,我看见馍馍能不哭吗?”公安人员说:“只要有人能证明你这几天一直在家没出门也可以排除你,你找证人吧?”任中秋说:“我老婆和我的孩子们都能证明!”公安人员摇了摇头说:“直系亲属是不能给当事人当证人的!”任中秋这下更蔫了,哭着说:“我这不是冤死没人知吗?”公安局自然也不想冤枉哪一个人,更想揪出下毒人,以证明他们破案的能力,所以又继续侦察,当然也在努力寻找任中秋下毒的证据,可忙了一个多月,两项都进展不大。任中秋呢,也没有能说明自己清白的有力证据,自然也不能放。就这样,案件被“悬”了起来。

    由于案件是“悬”着的,所以也不能宣判,不能宣判任中秋就一直被关押在监狱里。在我们那里,犯人都愿意进劳改农场,因为劳改农场要自由不少,至少不会每天蹲在黑屋里。任中秋心中有气又有屈,心情极坏,有时半夜醒来还要哭一场。这样,牢中的嫌犯都讨厌他,同室的犯人头是个凶残的家伙,经常对他拳脚相加。有一天,他不知从何处听说任中秋是个石男,好奇心骤然上升,非要扒掉任中秋的裤子看一看。任中秋极力挣扎,双手紧抓裤带,眼见寡不敌众,他双目顿放火光,一下咬住了那犯人头的胳膊,认死不丢,直到咬掉了一大块肉方罢休。这一下,算是闯了大祸。那犯人头鬼哭狼嚎,一脚踏在任中秋的脖子上,狠命朝死里蹭,直到他翻白眼咽气还不放松。

    犯人头看任中秋死了,这才有点儿后怕,威胁同室犯人说哪个告密就是这下场,说完,抱起任中秋朝墙上猛撞,然后报告说任中秋自杀身亡。当时正赶大跃进,大伙都忙着“超英赶美”奔共产主义,也没人去对一个在押嫌疑犯之死如此认真,任中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一生。

    《天津文学》201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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