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岛-信客(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小老板在老家门口的杂树林中抬头冥思:这个信客,这个从巡捕房铁门走出的男子,被众多同乡簇拥着,消失在上海的闹市间。本来小老板早已想好,宋达受了那么大的冤屈,全是因为自己,不管他怎么报复,自己都应该接受。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以德报冤”,而且毫无痕迹。

    小老板在感动中细看妻子,妻子的脸顿时红了,目光一垂,又抬起像纯水般明丽的双眼,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妻子果然漂亮,只恨自己毫不珍惜。

    他迟疑了几次,向妻子坦白了自己的失足。没想到,感到羞涩的反而是妻子,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上。她似乎觉得很抱歉,怎么不小心让丈夫做了这么让人害羞的事。

    小老板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宋达。

    小老板的生意,正好有一宗与刚刚正在铺开的邮局事务有关。他好说歹说,再三让利,终于使浙江省的邮政版图通向家乡的时间,大大提前了。

    不久,小镇百货店的柜台上,出现了一个绿铁皮箱子。铁皮箱子上部有一条横口,可以把信件投进去,寄到四面八方,这叫“邮箱”。

    如果要寄物品,也可以在这家百货店办理。

    这一来,宋达不再做信客,就顺理成章了。

    方圆几十里,熟悉他的人很多。他不做信客,也闲不下来。正好县政府决定要在乡间办几所新式小学,他被推荐去做了教师。

    由于教师难找,他在小学里的任务很重。要承担国文课、历史课、地理课和常识课。

    13

    终于要走一条全新的路了,他立即想到了深山里的上岙墓地。老信客已经去世好几年,就落葬在那里,他要去祭拜。

    老信客还在世的时候,墓地由上海一批同乡集资,已经进行了一次规模不小的修建。现在已经很成气象,有好几个管理人员。

    管理人员说,当年墓地修建的集资者中,有余叶渡和余木典的名字。他们投资,本想是让自己抱愧终生的老信客能有一个更像样的居息之所。但在讨论规划时,他们终于明白,这也应该是自己的归息之地。果然,他们两人比老信客更早去世。

    余叶渡和余木典都是在冬天去世的,先后隔了一年。

    记得那年余叶渡的棺木运来的时候,满山都被大雪覆盖。当时还在世的老信客拄着拐杖,到山口迎接,他浑身也被大雪遮了个银白。在那个红缎圆圈事件后,他一直没有与余叶渡见过面。

    老信客已经满头白发。他没有蓄当地老人通行的山羊胡子,而只任络腮胡子像板刷一样平平地铺展开来,因此脸的下半部,也是一片均匀的雪白。他身上披一件泛白的灰白长衫,远远一看,整个山口,冰雕玉琢。他融入了山,他融入了雪,也融入了天。

    或者说,他就是山,他就是雪,他就是天。

    他代表一切,迎接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回归天地之间。

    一年后的冬天,余木典的棺木也运进了山口,情景几乎相同。整个山口,又一次冰雕玉琢。浑身银白的老信客为这种时间上的巧合惊呆了。

    “明年,该是我了。”他说。

    果然是这样。

    他的葬礼的主持者,是宋达。乡人来得极多,在山道上看不到尽头。

    已经好几年了,那个葬礼,至今还是乡人们经常重复的话题。

    后来,乡间有好几个葬礼都来请宋达主持,宋达都没有答应。他本是最好讲话的人,有求必应,但在这件事上,他要保持对老信客的单一崇敬。

    今天,宋达向老信客的墓奉上三炷香,又跪下叩首。然后,微笑着说:“师傅,我去教书了。我知道,你会点头。”

    14

    宋达在小学教书,上下称誉。

    他不仅知识丰富,口才无碍,而且眼界开阔,深察人情。学校遇到了什么事情,他又善于处置,敢于担当。这种种优点,都来自于信客生涯的历练,而现在,却成了这所中心小学的主心骨。

    不久,他被任命为校长。

    在他担任校长期间,这所小学的教育质量在全省属于上乘。不少毕业生后来在各个领域成果出色。整个学校充满快乐,连全省几位著名的马拉松运动员,也出自这所学校。

    有一次,省教育厅召集校长开会,一位刚刚调来的副厅长在报告中以自己的经历来说明文化传递的力量。

    这位副厅长是女性,已经五十多岁了,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教授。头发已经花白,但一眼看上去,依然极有气质。

    “我十七岁就结婚,是早婚。”副厅长微笑着说,“结婚那天,一位信客正好路过撞着。他以前曾把我戏称为干女儿,因此就要送礼了。急急忙忙间,你们猜他送了什么礼?他居然到书店捆了一叠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的优秀读物给我。因为是结婚礼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红缎带,把那叠书捆扎得漂漂亮亮。我真要感谢这些书,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居然在结婚后还去考了大学,这在当时不可思议。因此,我一直把捆书的红缎带留着,有时还用来扎头发。因为,它是文化传递的信号。”

    说到这里,副厅长站起身来,把头一扭,说:“这么多年了,今天,我还扎着它!”

    果然,茂密的花白头发间扎着一条红缎带。由于时间久了,红缎带已经失去鲜亮,却与头发十分协调。

    副厅长边说,边扭动了一下身子,展现早年曾经有过的俏丽和活泼。

    台下掌声一片。

    会议结束后,宋达找到了副厅长。

    宋达说:“副厅长,你是绍兴人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副厅长饶有兴趣。

    “我还知道,在你这条红缎带上,画着一个小圆圈!”宋达指了指副厅长花白的头发。

    这下,副厅长一下拉住了宋达的手,语气有点慌乱:“宋校长,我每次拿起这条缎带时都要看一眼这个小圆圈,但别人都不知道,包括我的丈夫和孩子,你……”

    说着,副厅长把缎带从头上解了下来,翻出了那个小圆圈。

    宋达细细看了看那个小圆圈,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闭起眼睛,又摇了摇头。

    宋达抬起头来对副厅长说:“这事说来话长。下午不开会,你如果有空,我来慢慢告诉你。”

    宋达觉得对这件事,自己还需要从心里消化一下。

    15

    太怪异了,宋达想。一个小圆圈,轻轻地画在缎带上,一晃几十年,竟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个小圆圈画得又小又淡,但它却改变了一切。它断送了老信客的大半辈子,断送了他与几位老友的关系,断送了那几位老友的多年心境,断送了老信客与村庄的情分,与上海的情分,与一路的情分,与无数客栈、食摊、掌柜的情分,与一个个女友和男友的情分。这个又小又淡的小圆圈把他圈住了,圈在深山墓地,圈在人世之外,圈在无法申述、无可自辩的永久沉默之中。

    但是,这个小圆圈,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拖牵吗?当然不知道。它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为何承担着那么大的罪责。

    除了罪责,它还承担着光荣。它捆扎过一堆优秀的书籍,当这些书籍被灌输到一位女性的头脑,它又捆扎过这位女性的头发。这两度捆扎,都与一个地方的文明相关。

    其实,一切罪责和光荣,都与它无关。因为它只是一个匆忙中的涂画,一个带有一点友情疑问的粗浅记号。

    遥想出事那天,老信客多么想对族长、村长和全体乡亲说明真相,但他很快知道,怎么也说不清了。更惊人的是,从事情的发生直到自己去世,他本人都没有见过这个由余叶渡画下的小圆圈。

    这正如,天下一切被“圈”住的人,都不知道圆圈的模样。

    老信客更没有想过,那条缎带和那个圆圈后来去了哪里。因为按照常理,早就成了垃圾。不错,几乎所有与历史真实相关的细节,都成了垃圾。万一没有成为垃圾也没有价值,因为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含义。连拥有者,也不知道。

    宋达在学校里还在讲授历史课。历史?历史真实?历史证据?历史恩怨?历史陷阱?历史公正?……一条缎带,一个圆圈,就拖牵出了无数的疑问,而且,都是不可能有正解的疑问。

    把这件小事与历史连在一起,是小题大做吗?不是。我们前面说过,信客支撑过两种文明。与信客有关的疑问,就是历史的疑问。

    没有疑问的,只是老信客对自己的信任。

    但是,宋达还是犯困了:自己的信任,够了吗?一件好事被大家都看成了坏事,大家也都受到了蒙骗,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向大家证明是好事?又如何证明?

    结论似乎是:漠视证明。

    漠视证明之路,就像是没有栏杆、没有缆索的险峻山路,随时可能滑跌下来,究竟能走多远?

    脚力肯定不够,那就凭心力吧。心力也难支撑,那就任天力吧。

    这就是信客之路。

    其实,大家都是信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