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岛-信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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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达每次回乡,总要想办法进山来看望老信客。老信客催逼似的急问着山外情势,各地老友。宋达的回答使他一次次大笑不止,但又神情黯然。

    总的说来,坏消息比好消息多。这路,比以前更凶险了。

    宋达说,根据师傅的经验,加上自己的体会,他制定了几项行为规则。例如,第一,在每个城市聘请一位同乡做“保人”,收接任何货品,必须有“保人”在场,而且立下明细清单;第二,货品送达时,也必须由一个成年乡人作为“第三者”在场;第三,永远不与接收货品的女主人单独长谈和餐食,见面时须有婆婆或孩子在场……

    信客一听就笑了:“这不是我的经验,而是我的教训。”

    “这职业,可能长不了啦。”宋达说。

    “怎么回事?”老信客问。

    “大城市已经有了邮局。现在还只是城市与城市之间寄送,一时还到不了乡村。但迟早,会散布开来,至多二十年。”宋达说。那时的时间估算,都比较缓慢。

    “二十年?我等不到了。”老信客说。

    “你在深山白云间,一定长寿。问题是我,好像不能光给城乡夫妻做跑腿了,要做点别的事。”宋达说。

    “有苗头了吗?”老信客问。

    “有两件事,都很大,也很险。我已做成一件,另一件正做了一半。”宋达想说下去,却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

    “这里尽管说,十里之内没有耳朵!”老信客笑着说。

    宋达所说的第一件事确实又大又险。金山卫的一小股土匪,俘虏了一名小汉奸,说出了日本侵略军的一个动向。土匪也爱国,知道这个情报必须送给国军将领,但他们没有路,急急打听,知道有一种人叫“信客”,能够千方百计把信件送达。于是再打听,终于通过一个熟人找到了住在金山旅店里的宋达。宋达立即四处询问,找到上海市区的一个国军司令部,送上了这个情报。

    “这次送达,使你这个宋达变大了。”老信客说,“另一件呢?”

    宋达所说的第二件事比较复杂。他在上海逛书店的时候见到一部十分畅销的历史通俗演义,一看署名是浙江萧山一位柴先生写的。他那次正好要送货品到萧山,顺便去拜访了柴先生,才发现,上海书商把这位先生蒙在鼓里了。柴先生是一位传统的乡间书生,宋达出于公道,帮他做了一些交涉。

    “势头怎样?”老信客问。

    “事情有转机,但书商还不爽快。”宋达说。

    “好!”老信客又点头了,“我们信客,平常送小信,有时也送大信,那就是天下公信!”

    这天,老信客看着宋达下山的背影,很是满意。但是心头也泛起一阵苍凉,你看这个宋达,走路也不利索了,真是长途催人老,岁月不饶人。

    已经是深秋季节,刚才问了宋达身体状况,说是风湿病、胃病都不轻。这是信客的职业病,自己早就有了。但现在,自己毕竟年迈,又多了几种,连心脏也不好。这一想,老信客又有点自我庆幸,早早地安顿在这半山上了。如果一直还在路上,突然因病而止步,那就悲哀了。

    11

    宋达在办完那两件大事后,日常还是在城乡夫妻间跑腿。这事儿,年轻时做做还可以,待到自己也已经两鬓斑白,就有诸多不便了。

    这年,在无锡谋生的一位同乡突然暴病而亡。他在家乡只有一位没有出过远门又不识字的妻子,还有两位老人,都不可能到无锡料理后事。但在无锡,又很难找得到同乡帮手。因此,只能选一位最有办事能力的年长者去。选中的,就是宋达。

    当时在同乡眼中,宋达已经是“年长者”。

    宋达对无锡也不熟悉,料理完种种后事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好不容易扶送棺木到了乡下,停在一处,他还要充当“报丧”的角色。

    “报丧”是穿一身黑衣,手夹一把黑伞,伞柄朝前,低头快步朝死者家里走去。据说,“客死异乡”的人如果没有这么一位报丧的人,灵魂就不能回乡。

    宋达按这种仪式来到死者家里,满脸戚容,尽量用委婉的语气向家门通报噩耗。可怜的妻子和老母哭得昏厥过去,宋达都不能离开。等到妻子回过神来,便咬牙切齿地咒骂城市,咒骂外出,连带也对宋达大声呵斥。宋达只能低眉顺眼,听之忍之,连声诺诺。

    过一会儿,宋达还要把死者的遗物送去。死者的妻子和两位老人都会把这堆简陋的遗物当作死者生命的代价,怎么也不相信只有这一点点。红红的眼圈射出疑惑的利剑,宋达浑身不自在,真像盘剥了多少财物一般。直到他流了几身汗,赔了多少罪,才满脸晦气地走出死者的家。

    怪谁呢?信客,肩上挑的不仅仅是货品,而且是家家户户的死生祸福。你,推不掉。

    尽管,宋达的年龄,比死者还要大好几岁。

    这事总算过去了,宋达想换换心情,为村子里最漂亮的少妇送一封信给上海的丈夫,顺便带一点新采的茶叶和竹笋。

    最漂亮的少妇,就是月桥嫂的女儿。她们母女俩,撑起了方圆几十里地的美女支架。性格也差不多,羞涩,脸红,笑多,言少。女儿的丈夫在上海做得不错,已经是一个小老板,宋达见过。

    宋达在上海按照地址,很快找到了小老板的住所。

    房门是一个女人开的。女人烫着大波浪的卷发,衣服穿得很少。在她背后,是两条横拉着的细绳,晾挂着几件女人的内衣。宋达以为敲错门,正准备低头道歉,却在晾挂着的内衣下面,见到了光着上身的小老板。小老板也看见了他。

    宋达见到小老板便皱起了眉头,重新打量那个女人。

    那女人,不算丑,但与月桥嫂的女儿相比,却是天差地别。男人到了一个陌生的高地,就会对那里的女人高看一眼。甚至,不是高看一眼,而是美丑大颠荡。例如,这个小老板农村出生,见到上海的大波浪烫发已经自矮半截了,更经不住高跟鞋、口红、旗袍的冲击。于是,等手上有了点钱,就失去了方寸。

    这种进城后的错乱,比较普遍。不止他一个人,都会认为头顶上那个刺眼的电灯,比家乡柳荫下的月色更漂亮;马路边那座水泥的厂房,比家乡秋风中的峰峦更神气。

    但宋达已经没有这种错乱。他走遍各地,见多识广,早早地洗去了表面的惊讶、外在的诱惑,在层层对比中知道了真正的大美大丑。你这个小老板在外面乱找女人我管不着,但问题是,你的妻子在我心中是江南最出色的女子,这我就要管一管了。

    一股怒气从宋达身上升起,不是为了道德,而是为了乡间的美丽和羞涩。但这毕竟是下一代的事情了,他很克制地用男低音说:“我是宋达,从家里给你带来了茶叶和竹笋。”

    小老板知道宋达一来就必然坏事,居然开口就说:“什么宋达,我不认识,你走错了!”

    这下宋达真来火了,说:“我没走错,这是你妻子写给你的信!”

    信是那位同居女人拆看的,看罢就大哭大嚷。小老板为了平息那个女人,就说宋达是私闯民宅的小偷,拿出一封假信只是脱身伎俩。说着,还把他扭送到了马路对面的巡捕房。

    宋达向警官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还拿出几个同乡的地址作为证明。传唤来的同乡很容易把他保了出来,他却关照同乡,不要把事情传回乡下。在当时的中国农村,妻子很难因丈夫的风流提出离婚。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让她知道。

    宋达经历了这两件事,报丧的事和进巡捕房的事,实在深感疲惫,几乎疲惫得站不起身来了。

    他经过几天思虑,郑重地决定不再做信客。好在现在他的离职,与多年前老信客的离职已经很不一样。交通便捷了,人流通畅了,城乡夫妻间的信息传递、货品往来,有了更多的路。

    12

    正是在宋达考虑离职的那些日子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个把宋达扭送到巡捕房的小老板,受到了警官和同乡的训斥。那位同居女人知道真相后,也已快速离去。

    他在极度后悔中几度向家乡试探,如何让妻子能够原谅他。

    得到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妻子压根儿不知道。

    “宋达回乡过没有?”他问上海的同乡。

    “他现在就在乡下!”同乡说。

    “他没见过我妻子?”小老板问。

    “怎么没见过?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乡说。

    “他没说上海的事?”小老板问。

    “上海什么事?”同乡反问。

    这一来,小老板不能不对宋达高看一眼。他又一次回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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