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八拍-名胜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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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失了的山水

    时间是一把双刃剑。

    在这个加速度前行的年代里,时间这把剑,锋芒毕露得有些寒光闪闪:几乎就在我们热情洋溢地迎接一种新生事物的诞生与到来之际,又在怅然地目送着另一些物事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暗流汹涌的时间之河里,在繁复离奇的生活里,离去的背影中不仅有我们的亲人,还有更多与亲人一样葆有体温与呼吸的物与事。当我一次次穿行在这座我日夜栖居的小城时,尽管它灯红酒绿,尽管它日渐繁华,但我的心仍然空空荡荡;我甚至觉着,整个世界空空荡荡得连一丁点的寂寞都能一眼望穿了。

    今夜,我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小小居室里又一次不禁回忆起这座老城已经消失了的山山水水。泪,潸然而下;神,难免伤至黯然——但是,我还是要写出你们,写出你们是为了怀念还是为了怀念的忘却,我不知道,我的内心只有一片茫然!

    尽管一片茫然,我还是要借助文字的力量,写下你们——

    天水湖,听听这名字,多有诗意啊!

    据说,天水之名,得于此湖。尽管我无心去考证这样的来历是否属实,我还是更愿意相信它的真实。况且,会有更多我所尊敬的方志学家和满腹经纶的大学教授去完善。不过,在我读《水经注》时还是碰到了这段文字:“五城相接,北城中有湖水,有白龙出是湖,风雨随之,故汉武帝元鼎三年改为天水郡。”其实,我更渴望在我的身边有一座波光潋滟的湖,那该有多美。在缺失的遗憾里,我自然会十分痴醉于天水湖的美丽传说——相传,汉武帝元鼎三年的一天,天水大地突然地吐红光,雷电交加,随之地面裂开一道大缝,天上之水滔滔注入其间,形成一湖,所以当地人将此称为天水湖。我知道,传说在本质上讲更是一种民间行为,或者说,只是集体朗诵而出的一首诗。天水湖的传说,就是天水人写在天水大地上的一句妙诗,它在我的心里,和夸父追日、女娲补天这些在中国历史上代代相传的神话传说同样摇曳多姿。

    史料记载,宋代,乡人在天水湖边修一水神庙,庙东向,正殿两廊。在当地人的心里,视天水湖为灵湫。宋代诗人蒋之奇游玩天水湖之际,随口诵道:“灵源苻国姓,丽泽应州名。地脉熏来润,云根出处清。”此诗虽极写天水湖之美,但至明代天水籍诗人兼书法家胡缵宗笔下,天水湖虽美,但还是似乎明显今不如昔了:

    泠泠天水,源远流长。

    玉壶其色,冰鉴其光。

    有莲百亩,馥郁水乡。

    花发如锦,叶垒如裳。

    绿云荡漾,碧雾回翔。

    莲乎其华,我候洸洋。

    在中国文学史上号称“南施北宋”的宋琬,在任职秦州时,其诗云:

    放衙无一事,岸帻出孤城。

    柳重低烟色,荷枯碎雨声。

    凉云依岫断,秋水照衣明。

    欲采芙蓉去,高楼暮笛横。

    由诗可见,天水湖附近,荷叶田田,湖水清清。至今,在天水湖所在的天水郡附近,就有莲亭的地名,想必是对清代莲叶田田的一份秉承吧。但是,天水湖最终还是没能留下来。据有心人士考证,天水湖消失于民国九年(1920年)的一场特大地震。如今,天水湖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名字和一段美丽的传说,在天水大地的民间流传。

    我不知道,当我的儿子长大成人时,会不会还能对这样的传说感兴趣?

    关于隗嚣宫,几年以前我曾写下过一段现在看起来很美很抒情的文字:

    隗嚣宫像是秦州大地上的一个破碎之梦。梦把自己交给了记忆与追恋,隗嚣宫却把自己交给了苏辙、王安石、杜甫、李克明的诗文——让后来者只能在散乱的册页里聆听历史的叹息。当我今天站在这一块平展的梯田地里,看着“突突突”的拖拉机驶来驰去,我几乎有点不相信,就是在这里,曾经是东汉雄踞陇上的隗嚣之行宫,曾经有着一处气势雄伟的辉煌建筑。什么也看不见找不到了,眼前的河水也几近干涸,但我敢断定,隗嚣当年肯定能在这里看见河水丝绸般飘在他的眼前。可是,隗嚣宫犹似短暂的梦,被黎明之手轻轻一翻,就已经消失殆尽,彻底地融入一片朝霞之中。而在我的心里,却留下了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阴影的里面,居住着我久久仰慕着的那些短命才子。他们的人生命运,和隗嚣宫一样,昙花一现,但就这一现,光彩照人,耀眼夺目,而且还给后来者留下了一个个无法破译的永久之谜。他们的名字有李贺、海子、济慈、特拉克尔、兰波……

    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意气风发,年轻气盛。现在我虽不老却心已沧桑。所以常常一个人去这座古城的北山上走走,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走走,有兴趣了,也就遥想一下隗器当年起兵陇上的历历往事,仿佛一个亲历者。

    然而,我目之所及的高楼大厦和巨幅的广告牌却提醒我更像是一个梦游者。

    还有水月寺。

    这座私家园林式的寺庙,我对它更多的了解来自我的忘年交刘幼诚。几年前我还在报社作副刊编辑时,他常常投稿,其中一篇写到了他记忆里的水月寺。我一下子感兴趣了,就听他讲了不少水月寺的故事。其实,也大抵是一些他小时候常去那里玩的旧事和水月寺隐约的建筑形制。他记忆里的水月寺,大致是这样的:进门入口,3间门楼,中间为一通门,上悬“水月寺”大匾。院内有佛殿3间,两边有配殿和僧房,且建有戏楼和后殿。寺东为文昌宫,共3间;再东,乃顺治巩秦阶道宋琬的生祠。

    此寺雅致如斯,可惜后来却相继改为城南公园、中山公园,如地方志所载,“园内树木扶心,面积宽广,为乘凉胜地,甘肃之有公园,殆此始也”。但在辟为公园之前,1939年成立的天水县图书馆,其馆址就设于水月寺西侧的王公祠。我更渴望这样一处胜地以寺庙的形式存留于世,让那些旧时的亭台楼榭成为二十一世纪的别样风景。可是,在时间之河里,它还是没有啦!

    现在,我们能够记下的,只有一些那些散落于天水典籍的相关的诗句了。

    还有七里墩魁星楼。

    我现在就住在七里墩,要是这座魁星楼还在,也许,每天晚上我散步时,就能看到它在晚风中的样子,也会看到它门楼上苍劲遒力的这副对联:

    平地起丹梯 美矣西州著俊彦

    中天盈紫气 焕然东壁聚图书

    可是我看不到了。

    我看到的却是与这个时代息息相关的另一幅景象。这几年,寻访魁星楼的人与事,我在原址上看到了碧绿的菜园与田野,现在,连菜园和田野也没有了,它们旧貌换新颜了,经过热火朝天的建设之后,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宽敞的广场,附近的居民早晨在这里晨练,傍晚在这里散步聊天,如同一幅固定下来的市民版本的浮世绘。

    还有官泉。

    还有桥店子。

    还有……

    ——2005年寒风吹彻的一个冬夜,我又一次醉酒,又一次当着那些陪伴我在这座小城度过快乐时光的文人面前胡言乱语了:

    赔!

    你们给我赔!

    赔我的隗嚣宫,赔我的老城墙,赔我的魁星楼,赔我的官泉,赔我的水月寺……

    (2005—10—16)

    大地湾遗址

    1

    远远望去,大地湾遗址,像是被时间之手安放在西北大地的一只巨大陶器。这是从历史、民族、宗教的陶窑中烧制的彩陶,火的高温里,散发出一股辛凉的泥土气息。

    它在古成纪的大地上好像是被谁收藏着,丝毫不动,一副冥思模样。

    像是从眼前缓缓流过的清水河里找寻自己的前生与来世。

    2

    而一只小小的彩陶钵,就可以毫无愧色地担当一部大地湾遗址无数先民的断代史。

    我从鱼纹的象征中,看见他们和我一样作为父亲的内心。子孙们“瓜瓞绵绵”、长久不绝且健康成长,是心灵里最朴素的理想。

    繁衍,好像从古至今都是一件美丽的事。

    我又从正面的鸟纹侧面的鸟纹飞翔的鸟纹甚至在高度意象化的鸟纹——我把它戏称为超现实主义的鸟纹中——发现了原始的美流光溢彩,原始的美深藏历史的秘密。

    3

    《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传说中的阳鸟“一日方至,一日方出”,背负着太阳飞翔天际,这能否证明翅膀拍动的鸟纹表达了先民们渴望飞翔的梦想?

    飞,是对天空的接近;

    飞,是风的脚步在高处舞蹈。

    4

    当他们低首,用黑色的颜料在地上轻轻一画,有意无意的一笔,就是漫长历史中一个大大的问号。黑色,具有炭墨的木头味道;这人物,却又是谁呢?

    是图腾崇拜中的一位偶像么;

    是追恋中一位长眠的亲人么;

    是正在隆重而又简单地进行着的一次巫术仪式么;

    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充满激情风流一夜的前奏么;

    还是夫妻俩竭尽全力追赶一只野兔的狩猎图呢?

    ……

    寥寥几笔,一条条交错其间的历史小径,让我徘徊在有风的路口,看不清来龙去脉,只能使劲地遐想。

    5

    有巢氏“构木为巢”,是长江流域的先民安放睡眠的方式:一种茎叶为床形似鸟巢离开地面的睡眠。他们数星星时的心,能踏实下来吗?

    在大地湾遗址,先民们则沿着穴居、半穴居、地面建筑的轨迹缓慢艰辛地拉开了建筑艺术的帷幕。辉煌舞台上,由木柱和草泥简单组成的房子里,他们纺织、砸打石器、收集谷物、生火、并且做爱;他们呵护自己的身躯并祈求从中诞生一个美好的梦想——我却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会像我一样,隔着窗户忧伤地聆听雨声。

    但我可以揣测,或者相信,他们会透过草帘遥望远方。如果有酒,他们也会抿一口酒,唱一支歌。

    6

    站在长虫梁,隔着时间,我仿佛看见尊敬威严的酋长正在部落大会堂里主持着一次祭祀,手边放着一个供他专用的四足鼎。

    也许,这是一次祝殖巫术。一位头发披散面目清秀的女子被原始宗教换算成一次可能的丰收,那大权在握沟通神灵高高在上的巫觋,没有一点恻隐之情。

    我仿佛也听见首领们隐隐的低语声——他们之间,也曾尔虞我诈吗?

    7

    典籍载:“黄帝巡游四海,登昆仑,起宫室于其上。”

    大地湾遗址宫殿:一座仅室内面积就有150平方米、填了12层土内外涂抹草泥的宫殿;一座典型的夏商“四阿双重屋”坐北朝南的宫殿;一座象征着权力具有早期王宫性质供当时氏族首领生活起居的宫殿。

    它还能是一座什么样的宫殿呢?

    在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大声赞叹的高超建筑技术的背面——或者侧面,我恍惚觉着,无数先民们流逝的青春、卑微的生命、临死前的抽搐挣扎以及内心的疼让我在自己的心里掀起了一场永不结束的风暴。

    他们被历史略去,却让我——一个小小的自命不凡的诗人深深怀念和尊重。

    8

    大地湾遗址,华夏史上原始氏族社会的博物馆。

    一座白天黑夜风霜雨露从不关门的博物馆,只陈列着一件文物:神秘、独特、博大的中华远古文化。

    彩陶、地画、房屋建筑、原始殿堂,一件件散发着灵性和神秘意识的杰作,像是被固定下来的心灵,剥开它的胎衣,则是先民们悲壮的奋斗史,一个民族——请允许我把大地湾的先民们称之为伏羲民族——生活的见证史,更是黄河远古文明最简单最恰切的历史注脚。

    9

    伏羲,“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一位始作八卦发明渔猎工具造书契创历法的男人,一位制嫁娶之礼制琴作乐被历史尊奉为三皇之首的男人,他的故乡,就是古成纪。

    (古成纪,今甘肃天水秦安县城北一带。

    大地湾遗址,恰恰也在这里。)

    因此,能否这样说,大地湾遗址就是伏羲氏族发祥和活动的重要地区之一,一块蛮荒之地因他的存在而跨入了文明的门槛。

    10

    不知有多少动物就在其中奔跑。

    但我能够断言,必定有无数的鹿温柔地走在大地湾的土地上。要不,伏羲“始制嫁娶”时,岂能“以俪皮为礼”(俪皮即两张鹿皮——作者注)?

    鹿的死亡被伏羲抽象成爱情的信物。

    如果那时还没有爱情之词,但可以肯定,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相互萌发的渴慕,以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对彼此身躯神秘的冲动与激情,则肯定是有的。

    11

    油菜花开,是穿黄裙子的少女走在时间的深处。

    先民们的寂寞,被她的脚步声悄悄驱散。就连石斧、锛、磨石、镞、还有许多磨制石器,也从大地湾的风中嗅到了一股具有女性气息的香味。但他们还是埋头叹息,像是清水河不尽的怨哀,充满了忧伤。

    还有黍。

    《管子·轻重》曰:黍者,谷之美者也。一种禾本科的黍子,不知被谁开始在清水河畔一带广泛种植——历史的运算法则证明,他们不经意的开始,至少等于甚至大于后代所有博大的思想。

    12

    天空低垂,像是用8000年后的星星和白云犒劳大地湾的幽灵。我却在远古的文明曙光里偷偷地想,离大地湾不远、仅有一百余里的麦积山之佛,有空了到大地湾遗址来不来。

    如果来了,那是历史以佛的脚步减轻他们九泉之下灵魂的重量;

    如果不来,则是先民们命里注定要受苦受难。

    如果来了,蜡花舞上街开道欢迎;

    如果不来,蜡花舞照样舞遍大地。

    13

    蜡花舞:一种以花灯为道具内燃蜡烛只在夜间舞蹈、起初由男性表演后来不知怎得只由女性群体表演的舞蹈。

    左手一盏莲花灯,右手一把彩绸扇。横移步交叉步上提步以及拧晃转摆,让大地湾遗址的月光顿生涟漪,让西北上空所有的星星一颗不落地赶到大地湾,挤着观看。

    大地湾遗址因这些星星和夜晚里妩媚的女人而少了些许的苍茫和悲壮。

    但温柔丝毫未加。

    14

    我偏爱它的苍茫。

    我更爱落日挥挥手怅然离去的大地湾。宛如一件易碎的陶器,黄昏之手紧紧抱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滴落在地——是谁内心的坚持,让大地湾在落日与月光混合而成的色泽中,加深并且加厚了它本来的神秘、博大以及辉煌——这一切,是多么符合我灵魂的需要啊!

    15

    今夜——一年之后的一个潇潇雨夜,我用记忆的磁带录下了自己流浪的脚步。

    十年之后,我将在一个雪天,用一片雪花交换大地湾遗址的体温。

    百年之后,我将在一个雨夹雪的日子,用自己的骨骼为大地湾的先民举行一次一个人的祭祀。

    千年之后,我将摸着黑暗,使自己的血液与大地湾遗址真正地融为一起。

    万年之后亿年之后,我又该如何抒情呢?

    麦积山石窟笔记

    1

    麦积山石窟像是藏在西北大地密林深处的一座农家柴垛,但是,在它“望之团团”、“状如农家积麦之垛”的身体里,却散发着佛的气息。如果这可算作一个历史之谜的话,我愿意以“无知者无畏”的姿态去破解其中的秘密——假设历史是一条没有未来的小径,然后,我从公元2006年夏日的一个午后沿路返回,返回到那个遥远得几近模糊的年代——

    公元前138年,张骞受汉武帝之命,出长安,翻关山,渡黄河,越河西,经伊犁,过葱岭,进入西域。风餐露宿,往返数次。终于,这条大风吹刮沙尘飞扬野兽出没的荒凉之道,因为丝绸而温柔起来。

    佛,也沿着这条路,来到了中国大地。

    麦积山石窟,其实就是佛从遥远的西域走向中原时留在秦州大地的一个巨大脚印。

    2

    杯度,一位“轻疾如飞”的高僧,一位因“常乘木杯流水,因而为目”而被略去真实姓名、戏称为“度杯”的南北朝时期的冀州人,在他不惑之年以前,奇迹般地在麦积山上“疏山凿洞,郁为净土”,成为麦积山石窟史上第一位卖力的“农夫”。

    他汗流浃背地在这里开始了一场漫长之旅。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一座佛的遗址而埋头工作。麦积山石窟,是佛的遗址,是时间的遗址手艺的遗址心灵的遗址。除此之外,它还能是谁的遗址呢?

    3

    我一直坚信,雕塑是一门心手相连打造的大美而不言的艺术。

    麦积山石窟,自后秦始,历经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宋元,至明清,在漫长的历史之河里,当无数的人们用一把一把的泥为佛命名的时候,佛、菩萨、弟子、供养人却在这座海拔1742米垂直高度142米的奇特山崖上,像走累的旅人一样歇了下来。其中的北魏、西魏、北周更像是麦积山石窟的一个个长长的破折号,想要把时间的影子拉长似的,甚至想让时间如一块坏掉的钟表,干脆停下来。

    如果停止下来,那是为了佛的休息。

    如果前进出发,那是为了佛的上路。

    在这段中国历史上堪称风雨飘摇的时间里,佛的事,在战事频仍朝代更迭的缝隙里异常地繁华起来。当我一次次沉浸于被五代才子王仁裕形容为“万躯菩萨列于一堂”的北魏石窟的宏大雄伟、西魏石窟童男童女的天真稚气以及北周飞天仿佛要飞出壁画似的飘逸时,我十分愿意生活在那样的朝代,远荣利,安贫素,面壁诵经,潜心修佛。

    4

    我更加愿意和那个微笑着的小小沙弥,在一场浩大的清风明月里相视一笑。

    它俯首,侧耳,在麦积山石窟第133窟里静若处子,在密如蜂房的麦积山石窟里因面露憨厚稚气的笑容而被誉为“东方微笑”——那笑得细成一条缝似的双眼,像静听,像回味,像领悟,更像一份对佛出自内心深处的谦卑。

    5

    在中国四大石窟中,如果说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是以或质朴或圆润的石雕为佛命名、敦煌石窟是以大量壁画中丰富多彩的颜色为佛命名的话,那么,麦积山石窟就是用一把又一把细小而伟大的泥,为佛命名。

    泥塑,是麦积山石窟的典型特征。

    早在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烧陶的出现就开启了泥塑的先河。但是,麦积山石窟的泥塑,像是把这门手艺推向美的极致一样——生动、逼真、传神——其实,几乎所有美妙的形容词都会在这里显得无比逊色——当一把一把的泥土和砂子、棉花、纸浆甚至鸡蛋米汁在蓊郁葳蕤的麦积山相遇时,泥土的神秘熠熠动人,泥土的伟大品质也毫无愧色地承担起麦积山石窟作为“东方雕塑陈列馆”的光荣角色。

    麦积山石窟,面对你,芸芸众生不仅要为佛三鞠躬,更要为脚下辽阔无垠的大地,三鞠躬。

    6

    想象中,在那旧得发黄的时光里,面对深山巨壁,青灯一盏,一笔一画地为佛画出说法图、三佛图、经变故事图以及城池、楼阁、龙、凤等等,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画出第127窟壁画的人,就更加幸福了。

    127窟右壁上部的“西方净土变”图,前壁上部的“七佛图”,顶披后部的“穆天子拜见西王母图”,窟顶左右的“萨壤那太子舍身饲虎图”,窟顶前披的“睒子本生图”——它们的联手,才让这座石窟成为中国佛教壁画艺术的集大成者,成为中国绘画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被后人仰首凝望。

    我常常想,做一个麦积山石窟壁画里高髻细颈削肩的女供养人,或者使劲击鼓的伎乐,都是幸福的。

    7

    一个美好的夏夜需要月亮,需要星星,需要轻柔的夜风以及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石窟艺术博大精深的美,除了一尊一尊大大小小的佛造像,除了五颜六色的壁画,还需要檐、鸱尾、阁、柱这些所赋予深刻意义的建筑名词。而麦积山石窟中的崖阁建筑、壁画建筑以及寺院建筑,犹如在这间巨大的房子里拉家常的穷亲戚,互相取暖,并且构成了整个麦积山石窟建筑的堂皇之美。

    北周大都督李允信为其父王所造的被人们俗称为 “上七佛阁” 的麦积山第四窟的、外凿面阔七间单檐庑殿顶的大型佛殿,后壁凿七座帐开帐形龛,前檐八柱,后壁七座佛帐列列如风。这是麦积山石窟中最为宏伟最惊心动魄的一座。从南到北足迹踏遍名山大川的庾信,在其《秦州天水郡麦积岩佛龛并序》中不禁叹曰:壁累经文,合重佛影,雕轮月殿,刻镜花堂,横镌石壁,暗凿山梁。

    一次次满怀敬畏地走近它,一次次穿行其间时,我都会模仿着庾信的样子,喃喃低语这24颗汉字。因为我藉此而懂得了朵楼,懂得了“对雷”,也懂得了火灾、兵燹、曾经频繁的地震以及小陇山特有的潮湿对他们身体以及心灵的无数次巨大伤害。

    8

    一场风赶着另一场风,在时间的隧道里走——因为佛的盛大,麦积山石窟不知不觉地成为旅人们——漫长、漆黑之夜里内心无处安放的旅人们的避难所。

    (尽管它的脚下,世事茫茫。)

    庾信、杜甫、王仁裕走过——在他们的身后,还有胡缵宗、王了望、任其昌……

    一个个埋首走过的踉跄影子,被落日重叠在一起,加重着一个又一个时代的苦难。而我隔着时间,仿佛听到了他们及至内心深处的一声叹息:在历史的小径上响个不停,如同一只又一只受伤的蛐蛐。

    9

    我不知道,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的秋天,当诗人杜甫一脸倦怠地登临麦积山石窟的那一天,天空干净得有没有云朵,但那年秋天的秦州古城却因为这个西出长安风尘仆仆而来的诗人,被加重了一丝萧瑟与忧伤。

    两鬓染霜两目苍茫的杜甫,自秋花危石的东柯谷一路蹒跚走来,尽管他面对的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地震的麦积山石窟,但还是捡拾到了人间的小小快乐。他不禁低语道:“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乱石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秋毫。”

    显然,有一丝淡淡的喜悦闪电般掠过杜甫的额际,旋即,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似的,内心巨大的孤独又一次将他置于荒草丛生的幽幽小径,徘徊不前。

    10

    秦州民谣曰:砍尽南山柴,修起麦积崖。

    秦州民谣又曰:积薪而上,拆薪而下。

    关于这些来自民间的谣谚,我曾经在古代的典籍里找到了最好的注脚——据明代《玉堂闲话》载,关于麦积山石窟,“古记云,六国共修,自平地积薪,至于岩巅,从上镌凿其龛室神像,功毕,旋拆薪而下,然后梯空架险而上。”

    这是多么浩大而繁复的一项工程啊。

    当麦积山石窟像一朵又一朵朴素之花渐次绽放在莽莽陇山时,一个传奇被深深地镌刻在了秦州大地。然而,历史还是没有记住它们的名字——尽管麦积山石窟也有开窟造像者的记载,甚至也留下了部分工匠的姓名,如明天启年间的铁匠王化明等——但是,更多绳墨规矩的工匠在历史卷册中因为名分阙如而三缄其口,沉默不言。

    所以,请允许我以佛的名义,向这些被文化艺术正史打入另册的大师们致以崇高的敬意:你们,是侍从了艺术并最后归真于艺术的大师!

    11

    麦积山石窟,一场风吹来,你身边的落叶晃了晃,而你像一座巨大的塑像岿然不动,低头思考着什么。可你在想什么呢?人类的卑微无法揣度出与你纯洁澄明之心的具体距离,人类只有在被苦难击垮的时候,才会功利地想起你。

    可你不怨恨,也不嗔怪,心静若水。

    但我猜想,你一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你也一定思量着如何与麦积山以西的敦煌之佛联起手来,共同为这个言不由衷的时代把脉会诊。

    在唐朝的天空下

    2005年的秋天深了,有一场大雪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埋伏着,就像繁盛的唐朝已经埋伏在历史卷册的深处一样。繁盛后日渐苍凉的唐朝早已远去了,苍凉得被一个又一个朝代更替。是啊,时间如同一匹奔跑的马,谁也留不住。但是,在南郭寺最大的那棵古柏下,我还是不免长叹了一番:

    “要是这座寺庙还在唐朝的天空下,该有多好。”

    我如此天真地设想时,忽然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这是一个久居高原的北方男人在而立之年的第一次情绪失控。在这个灯红酒绿的时代,干嘛要为一座寺院内心汹涌呢?这说明我血气方刚,还是年轻气盛?也许是,也许都不是。也许,是我在和自己做一次彻头彻尾的告别。

    不想这些了,转身下山吧。

    回头一望,南郭寺在我瞬间的感觉里像一位默立于历史深处的僧人,寂寞而孤单。其实,这也是我每次离开南郭寺的感觉;其实,我更喜欢远距离地去凝望南郭寺。在我六楼的居室里,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南郭寺以东的一面山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每每看到这面山坡,我就能联想到南郭寺;每每联想到南郭寺,我就想步行着去看看,像是与一位老朋友的会面。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当我在书房里字写累了书读乏了时,才起身,去阳台上站站,去看看对面的山坡,等待着南郭寺进入我的冥思,等待着深藏于一片苍翠之色的寺庙,到达一个站立于狭小逼仄的小小阳台上的男人的心中:三座小院;那些在秋风里飒飒作响的古树;清远悠远的钟声;正院里那株古柏;泠泠泛影的北流泉——它们都会来到我的眼前,像是从唐朝一路风尘地走来,被安放在我心灵的一角。

    而我每次登临南郭寺,不管是在露水滴落的清晨还是落日融金的黄昏,都是为了一次美丽的邂逅。

    而我想不期不遇的这个人,是唐代诗人杜甫。

    公元759年秋天,诗人杜甫流寓秦州后,曾登临过南郭寺,并赋诗一首,诗云: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

    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

    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游玩南郭寺后,杜甫取道同谷下了四川。不知道杜甫走了的南郭寺寂寞了没有?我想一定会的。所以,清光绪二十八年,即1902年,后人们将南郭寺的东禅林院改为杜少陵祠。可我对这座祠堂一点喜欢不起来,因为祠内的杜甫塑像不好看,不好看的理由是过于儒雅也过于富态了。这是与历史中的杜甫不符合的。自长安西行来到秦州的杜甫,应该是清癯的中年人,最好,还透着一丝疲倦。天水方言里有一个词,叫拔灯棍,喻人之瘦,我窃以为,杜甫在秦州时的情状,大抵如此吧。

    不过,我还是十分喜欢祠堂外门的一副对联:

    陇头圆月吟怀朗    蜀道秋风老泪多

    杜甫路经南郭寺,正是秋天;而且“老泪多”一词,形象逼真,足已道出杜甫心里的悲欢。哦,忘了说,1987年在南郭寺内建的一处杜甫塑像,背靠南山,好看。此乃《黄河母亲》的作者何鄂女士所作。之所以好看,在我看来,是符合历史的真相,杜甫手持酒杯,目光冷峻,每次看他,我总会觉着,诗人就是上帝派来替人类受难的人。

    但这个世界上,爱享福的人,毕竟是多数。

    如果你是在夏天到达天水这座不管在民间还是官方均有宜居城市之誉的西北内陆城市的话,再如果你也来到了夏天的南郭寺的话,就会发现,现在的南郭寺,好像是一处供人们享福作乐的地方,或者说,南郭寺更像是一幅传统与现代、文化与时尚密切交织的庸俗图画。南郭寺山下,宽敞的外环路边上小车飞速,宾馆林立,舞榭歌台,供达官贵人们及时享乐。山上呢,纷纷驱车前往的芸芸众生们,三五作团,隐于树林深处,喝酒声嬉笑声麻将声,从中午开始一直到深夜不绝于耳——整个南郭寺,更像是一个偌大的广场,呈现出一派繁华盛世的气息。

    我曾经带不少外地诗友登临过南郭寺,他们见此情形全纷纷摇头:“可惜了!”是的,太可惜了。所以,更多的时候,我守在自己的书房里,我不愿意去打扰。一座原本安静的寺院,它所承担的市声够多了。应该说,它在时间之河里更加衰败更加安静,才像一座寺院呀。

    可是如今的南郭寺,像个就阔起来的人。可这到底怪谁呢?每每如此发问时,我总会奢想:要是在唐朝的天空下,我变成一介草民,天天挑着北流泉的泉水上山下山,那该有多好。每天早晨,我挑着一担水,从山上往下走,一对木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也许,还会碰上杜甫上山来。也许,他还会向我讨一口水喝。

    可这些,得在唐朝的天空下呀!!

    (2005—10—16)

    一寺一泉两玉兰

    寺,是甘泉寺;泉,是甘泉。

    甘肃天水有一镇,叫甘泉镇,去过好几次,好像每次都是琐事缠身,以至于和镇里的甘泉寺擦肩而过。终于有得闲之日,遂专程去了这座小镇,可以说是冲着甘泉寺去的——之所以说是冲,是因为甘泉寺里有三绝:齐白石的真迹、一眼甘泉、双玉兰树。寺内有一座坐南朝北的佛殿,其匾额上的四颗字——双玉兰堂——是齐白石的真迹;寺内也有一眼泉水,因水清味甘,便直呼为甘泉,后来镇以泉名,也就叫甘泉镇了。我猜想,给此泉命名的人,必是当地的村民。如此朴素的名字和如此简单直接的命名方式,似乎只有心地纯真不事修辞的村民们才能想出来。唐朝诗人杜甫路过此地时曾经写下一首诗:《太平寺泉眼》——甘泉寺在唐代的名字就叫太平寺——可见此寺也有些历史了。所以,即便今天,你漫步在甘泉寺内,总觉着有一个苍凉的影子在身后闪动着。

    要是在附近村民没来挑水的黄昏,尤甚。

    杜甫在《太平寺泉眼》里写道:取供十方僧,香美胜牛乳。看来,这眼泉在唐代就已经担负起寺内僧众与寺外老百姓日常之用的重任了。我这么说,是因为“十方僧”里想必也包括寺外的老百姓吧。想象中,唐朝太平寺的早晨是多么的美丽迷人:晨曦中衣着朴素的人、晨阳、木桶以及整个寺院联合构成一幅动静相融的春晨图,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相生——动的是挑水的人和一对木桶吱吱的声音;静的则是沉默的寺庙。

    在这样的清晨,要是佛殿门前两侧的玉兰树的花儿盛开,就更美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想,一方水土也养一种树。玉兰树基本上生长于淮河以南,属南方乔木,却于北方生存下来,且长得极好,这就像一个令人不解的谜团。在天水,我发现,有点南方特质的树,一为南郭寺的卫矛,一为甘泉寺的玉兰树——听说,甘泉镇的华阳村有一株紫玉兰,树龄更老,但这里略去不说。我发现,这两棵树有两个共同的生存特点,即树生之处皆在寺院,即南郭寺和甘泉寺,也都有一眼名泉——南郭寺的是北流泉,甘泉寺的是甘泉——这两眼泉的共同之处是唐朝诗人杜甫公元759年流寓天水时都被他记录在案,一首是《北流泉》,一首是《太平寺泉眼》。所以,我不免冒昧地会揣测臆想一番:这两眼清冽之泉一定为这两棵树的存活立下了汗马功劳吧。

    南郭寺的卫矛这里不说,单说这甘泉寺的这两棵玉兰树吧。

    我总觉着,这两棵玉兰树就像是从南方流落到北方来的一对患难夫妻。她们因爱而走到一起,即便背井离乡,依然相亲相爱,在这座北方小城生活了下来;每年春风后开得极盛的花,就是他们颠沛生涯里的爱情结晶。兰花于我,是个伤感的话题,经常避之不谈。但我还是极喜欢看到这两树玉兰花有清丽样子,清明前蓓蕾初绽,有淡淡的香味,朵朵玉兰花像是落在古铜色枝条上的朵朵白云,小小的,煞是好看。

    前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写过一首《穿裤子的云》,在我看来,这两棵玉兰树真像是穿着云朵的树,繁枝细叶上点缀的朵朵玉兰花,它使我想起了远方江边一个穿着洁白真丝裙的人——她的名字叫兰花,她有一颗高洁的心,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惦念她。但我一直不解的是,这一树兰花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处破败的寺庙,难道是宿命,像远在江边的她的命运一样。

    拣几瓣随风落下的玉兰花,带回家,与茶同饮,清香,也能让我六楼的居室散发出佛的点点气息来。(2003/06/10)

    书香的遗址

    ——记陇南书院

    书院之史,始于唐代。唐玄宗在长安设丽正书院、集贤书院,以校刊收藏经籍。大约在唐德宗贞元年间至唐宪宗元和年间,从事教学活动的书院之风,蔚然兴起;至元代,各路州府皆设书院;明清时期,兴建书院之风仍然大兴。而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天水老城,正逢陇南兵患、百姓流离失所之际,于此艰难时势里兴建的陇南书院,无疑为当时状如一潭死水的天水教育,激起了点点可爱的浪花。

    其实,在陇南书院之前,天水有文昌书院,在岷州道署之侧,同治间书院尽毁于兵火,此后10余载,无力复修。直到1876年,陇南书院的创立,要算这一年天水老城的一件大事了。

    早在1872年,刚刚到任巩昌府(府治在今定西市陇西县)、秦州、阶州(州治在今陇南市武都区)的巡道董文涣就以兴建书院为己任,多方奔走,呕心沥血,并在多次实地考察后选定丰裕仓为书院院址。1875年3月,书院终于动工,历尽一年零三个月后,即1876年5月,陇南书院竣工,开门收徒。

    陇南书院的规模,可从《董文涣陇南书院落成示同舍诸生》一文中看到:

    讲舍周涂塈,学斋思栋宇,中可容百人,互以东西序,覆簷颇深邃,井灶粲可数,有竹左右之,绿阴敷庭户,于焉列生徒,休止除风雨。

    寥寥几句,已足见当年书院的大致风貌。

    百年已去,陇南书院的旧貌犹存。走进陇南书院的旧址,其古旧风貌,亦能让人俗虑尘怀爽然顿释。临大街,有坐北朝南的正门三间,进门,是一巷道,俗称“砖巷子”,两侧之墙,青砖砌成,典雅朴素。东为东斋房,西为西斋房,东西斋各有坐北朝南的斋舍五排,每排有房五间,让我们现在来计算一下,要是每间住学生五人,恰好是百人,与董文涣所言相符。斋门东三西三。门楣上有董文涣所书“含英”、“茹实”、“研经”、“敷文”等横额。砖巷子北端有一月门通内院。月门两边也有董文焕所书的“前列生徒”“门多桃李”横额。进入正院,门柱上有“有民人焉可与共学,非吾徒也不得其门”的对联,亦为董书,厚重,亦有一股书生气。院凡三进,中院有会讲厅——据说,在陇南书院变为天水中学时,门上曾悬有江苏南通张謇所书的“真善美”匾额一块,可惜今已不见。

    天下寒士对读书之地的梦想,大抵是一书桌一青灯,则足矣。而陇南书院竹叶飘然,绿阴垂户,窗明几净,十分雅致,实乃一处绝好的读书之地。于斯求学的诸生们不像蜗居在钢筋水泥里青灯一盏的当代书生,他们真是幸运的——他们更为幸运的是,遇到了一位好老师。

    这位老师,就是任其昌。

    任其昌,字士言,晚清天水人。幼年丧父,家贫,但聪慧好学,于清同治四年(即1865年)考取进士,授户部主事,居京任职。客居京城的九年官宦生涯,让他亲眼目睹了晚清的丑恶与腐朽。于是,他于同治十三年(即1874年),放弃了京城的富贵生活,告假归里,回到了家乡天水。可以说,是任其昌内心的书生品性让他最终选择了回到家乡、回到书桌的人生之路。两年后,陇南书院建成,董文涣即敦请秦州进士任其昌为书院山长,总揽书院的教学、管理等一切事务。从此,他开始了长达20多年寂寞而宁静的教书生涯。在他主讲陇南书院的二十多年里,先后在他门下受业的学生约有千人之多,刘永亨、哈锐、丁秉乾、杨润身等天水晚清历史上的不少精英,均出其门下。而任其昌以他的仁爱和智识,以他的努力和坚韧,使已遭毁败的陇东南教育事业得到快速的恢复和发展,秦州的学风和文气也为之一变。

    据《清史稿》载,任其昌“其教人先通经史,旁逮古文,尤以躬行为本”。事实上,陇南书院因任其昌而兴,任其昌因陇南书院而荣。至今,天水西关有士言巷,是民国三十年(1941年)乡人将其故居所在的南巷子有意而改称的。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京师失守的消息传到天水,当时任其昌的长子任承允正在京任职,音讯皆无。任其昌既忧国伤时,又思念儿子,最终悒郁而死。任其昌去世后,他的长子、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之进士任承允秉承父志,继续主讲陇南书院。

    就这样,任氏父子成为陇南书院历史上绕不过的关键词。

    但历史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就像在陇南书院的发展史上,光绪十一年(1885年)任巩秦阶道的姚协赞,虽然对书院做出了重大贡献,却鲜有提及,寂寞身后。如果说任其昌以他诗人的才气和渊博的学识成为一位优秀的教师的话,那么,姚协赞就是一位善于管理的“教导主任”。他在出任官职之际,目睹了当时陇南书院的学生不读经史只读腐烂功利求学的现状后,不免一声长叹:

    古人读书唯恐不成圣贤,今人读书唯恐不成科第。后之读书者不知向上平居,但取腐烂时文极力揣摩,不唯圣贤教人之心一毫不知,而于四书五经亦遂茫然不解,遂谓为取科第之秘钥……即偶有幸得科第者,而于临政处事,治己理民,每多颠倒任情,优柔不断,致局外之人,遂讥儒生之无用,不学无术

    这是我从《姚协赞谕陇南书院诸生示》里读到的一段话;而这篇文章,也正是他针对当时陇南书院不良的学风而写的。他在此文里给陇南书院诸生立定修习课程,一是“立品”,即注重自己的品德修养;二是“穷经”,即熟读儒家经文,务求烂熟于心;三是“读史”,即扩展自己的知识面,增加自己的知识储备等修习课程,希望学生们通过在陇南书院的学习,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姚协赞身为地方父母官,他身体力行地参与到地方教育当中,其心之切切,意之拳拳,令人顿生敬意。尽管他身处末世,无力挽回书院的大局,但我们依然能够从斑驳的历史缝隙里获取这样一条信息:姚协赞既是地方官员,又不失为一位深谙古代教育之精髓的教育家。当代的官员们,真该学学姚协赞啦!

    已有100余年历史的陇南书院,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短暂一瞬,仿佛弹指一挥,但它却经历了几多变化,从1901年遵从清政府将各省书院改设为学堂的下诏令而改成陇南中学堂到如今的政府部门办公的官府之地,陇南书院犹如一位经历了风云际会的沧桑老者,见证着这座古城的变迁。

    所以,我总是像探望一位长者一样,谦卑地漫步于陇南书院的旧址,像是寻找和捡拾一个遗落的旧时之梦。可惜,每每踏入,但见秦州区机关里的办公室里,粉刷一新,崭新的联想牌方正牌电脑的显示屏闪着亮光,打印机吱吱作响,随之而出的是一些格式相同内容也差不多的各类公文。尽管如此,天水老城因了这座书院曾经的存在,总有一股淡淡的书香飘荡在它的上空,而且,淡淡的书香同样让人感到温馨,让人能真实地触摸到这座城市古老文脉的律动。

    这么一想,我又觉着,自己的置身其中,像是在书香的遗址里穿行。

    (2005—10—13)

    游石莲谷小记

    素有“东方雕塑馆”之称的麦积山石窟,像是天水人手上的一张名片,逢人便会塞一张;而仙人崖呢,虽然其多建于高耸峰顶或凸凹飞崖间的寺观、庙宇、洞窟,精彩绝伦,却更像天水深藏闺阁的一位纯情女子,知之者就少;而深藏于仙人崖深处的石莲谷,就如同这一纯情女子压于箱底舍不得穿的一件崭新旗袍,更无人知晓了。我居天水五六年了,除了在手头上一些关于天水文化和旅游的书籍中碰到过有关石莲谷的零星文字外,也未曾一去。所幸,我在仙人崖景区工作的诗人朋友苏敏,是一位极具诗人眼光的旅游部门的管理人员,他觉着石莲谷有意思,好玩,多次邀我,遂有今日一游。

    ——一个有着薄雾、阴雨绵绵的秋日早晨,我拜访了石莲谷。

    对于一处谷地,说成拜访,似有不妥,其实不然。在我看来,似乎只有这个词才能较为准确地传达出石莲谷的隐者风范。古代的隐者,非寻即拜,古诗里就有寻隐者不遇的诗句,可见隐者之难寻。而我的拜访,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仙人崖一带曾是隐士王了望的论道之地。所以嘛,我自我宽容一下,拜访也无妨啦。在朱家前川和后川的分路口上,有两条溪流于黄家峡口交汇成河,激流入谷,谷中遍布白石,状如莲花,故有石莲谷之称。这是一条幽深的峡谷,弯弯曲曲近十里,流到了东柯谷。

    东柯谷者,杜甫侄子杜佐的居处。

    公元759年的秋天,杜甫弃官从西安来到天水,就是想在这里和他的族侄杜佐度过余生的,尽管他最后走了,但这已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不过从他写下的诗句看,杜甫还是挺喜欢这一带的风景的。他在一首诗里曾经这样写道:“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这里的崖,指仙人崖,这里的谷,当是石莲谷了。现在的石莲谷里,偶尔可见有小鱼腾挪游弋。听附近的村民说,前些年,常常有水獭大鲵出没,这几年,随着生态大环境的恶化,基本上没有了。

    当然,游人的增多也是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的。因为它在天水不算一个出名的景点。

    其实,早在上世纪60年代,冯国瑞曾撰文《石莲谷记》,为其扬名,所憾其名至今知之者甚少。这句话还真应验了张爱玲的“出名要趁早”——石莲谷早没出名,看来也很难出名了。但旅游事业如火如荼,各地的旅游部门都巴不得自己管辖范围里的景点人山人海呢。对于石莲谷,想必也是。但我还是更愿意石莲谷一直能够隐姓埋名,为什么我们非得把所有能玩得开心的地方都公之与众呢?在这里,我把冯国瑞的《石莲谷记》全文抄录一遍,大家有兴趣了读读,免得舟车劳顿地去游了:

    天水麦积山,丛林岩崖之聚处也。若仙人崖、雕巢峪、豆积山、石莲谷、云雾山、净土寺皆以奇胜。而石莲谷地近仙人崖,若有清溪,自涧谷出,澄澈可鉴。谷石激如莲花状,有映倒影其上者,尤逼肖可悦。始攀援,仙人以为登岩,狂呼称奇。及至谷口,何骤如莲花,幻形以为怪。请工人刻字其上,曰“石莲谷”。谷中菡萏各坐其中者,有张自振、王正东、董晴野、儿子宁,自据深谷俯视者,则石莲谷人冯国瑞,盖自谓也。

    有一位诗人说,春暖花开,面朝大海。这大抵是人生的理想之一种。而我久居高原,离大海太远,所以,人生理想里没有大海,只有深谷。所以,我在想,当我老了,如果国土规划部门允许的话,我想在石莲谷建一座房子,像杜甫诗中所写的那样,瘦地栽粟,阳坡种瓜,照最干净的阳光,喝最甜美的山泉,安静地读书写字,该有多好。

    张家川记

    我终于出发了。

    临走之前,我一直惦记的,是不要忘带了《心灵史》。这是我张家川之行必须要带的一份特殊行李,就像我的旅行必须要用双脚来实现一样,它是我从根本上无法割舍的。因为我对张家川的兴趣——准确地说,对于回族的兴趣和崇敬,都缘起于这册用热血写下的书。它洋洋洒洒七门二十八章,像旱地逢雨露,又似干柴遇烈火,彻头彻尾地点燃了我崇拜信仰尊重宗教的内心火焰。所以,在我的旅行包里,《心灵史》是一件必不可少的、沉甸甸的、又极为贵重的行李。带上书,坐上开往张家川的中巴车,我的心离张家川愈来愈近了。

    一路上,我总在想,到了张家川,我该如何规范自己的行为呢?我一直问同行的诗人欣梓:“回民的禁忌到底有多少?”而他的回答总是让我失望:

    “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再说,回民待人厚实,没什么的。”

    可我的心还是放不下,忐忑不安着。虽然张家川就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的偏北处,坐车也只有三个小时的路程,但这却是我第一次踏上张家川的土地,所以,我生怕自己的小小冒失,触犯了他们的教规。

    一到张家川,登记了招待所,我就拉上早早在汽车站等候的诗人朋友李继宗,前往宣化岗。

    关于宣化岗,可以备忘如下:

    宣化岗,又名双显山,地处张家川县城西北5公里店湾村。其地最早是明代张千总的别墅,后经清代光绪十五年间增补,至1958年已占地20余亩。建筑群依山起势,精工细琢,宽敞明洁,分客人眷属住地、讲经传教的庭室和教主的坟冢拱北。因其埋葬了伊斯兰哲合忍耶教派马化龙、马元章、马进成、马元超等四辈大教主的遗骨,而成为全国哲赫忍耶教徒朝拜的重地。

    而民国十六七年,宣化岗屡遭过路团匪的骚扰,为此,教主马元超于民国十八年在北山梁修了一座土堡子,名为宁陵堡。仅就这个名字,不知我能否如此理解: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这样一个陵(宣化岗)宁静和安稳下来——事实上,当我后来翻阅有关张家川的文史资料时知道,建造宁陵堡的目的,恰好是为了兵变之际供宣化岗的主要人员及亲友们避难。

    我以为,他们于兵荒马乱战事纷起时对宣化岗的保护,不只是对教主遗骨的守卫,也是对他们自己的心灵、向往、梦想和真主的守卫!

    在这样一处松柏掩映的拱北,我始终努力着使自己的脚步轻一些再轻一些,在我心怀谦卑与敬意的同时,我害怕自己惊扰了他们安睡的魂灵。

    如果说宣化岗是一个个教主的小小缩影,那么,遍及张家川大地的村庄,则是无数穆斯林教民的缩影。

    当我行走在一个又一个村庄的时候,当我把自己的身影消失在无数的土塬时,我深深地感动了。我不能不感动,因为他们的执著让我的心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震憾。久居都市,我的心沉浸于越来越琐碎、越来越麻木的俗世里不可自拔。在这里,我给你随便叙述一个我亲眼目睹的场景,就能够证明我的抒情绝非矫情:

    一个经名叫巴兰的七岁男孩,晚上放学了,他吃毕饭,奔跑了十分钟的山路,气喘吁吁地来到村子西头的清真寺。当他进了清真寺,就一直沉默不言。他先是大洗。之后,就开始了每天的功课:礼拜。他的目光和表情中,一丁点疲劳的影子都没有,他破旧却洗得干净的衣裳和他在这个黄昏里的一言一行深深地感动了我。他是一个小阿訇,聪明而智慧,但他与我进行简短的交谈时,显得木纳、迟缓。这也正是我所喜欢的一种言说方式。

    我庆幸自己目睹了这样一个全过程,目睹了一个普通的回民向真主靠近的脚步,是那样的轻,也是那样的重,铭刻在我的心里不可磨去。

    他小小年纪但神情贯注的模样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在俗世里,还有谁会像他一样,满怀着爱、虔诚和真挚,去认真做一件事呢?我想,所有的回民,他们就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的细节里守护着自己纯洁的心灵。

    而清真寺,则是他们心灵的家园。就像诗人从诗歌中得到内心的安慰一样,他们只能在清真寺里寻找自己灵魂的出口和道路。所有的苦和难都在这里消失、隐匿,所有的杂念和邪思都在这里失去滋生的理由和力量。不管是黎明的邦达时分,还是黄昏的虎夫坦时分,都能从中听见亲爱的回民兄弟们朝圣的脚步和激动的心跳。诵经声里弥散着的那份绝无仅有的静谧与安详,更是每一个俗人内心最需要的一笔财富。

    到了张家川,不能不去关山。

    在去关山之前,先去了寺湾。它就在去关山的路上。

    寺湾是一个水草交织的世界。正值春夏之交,寺湾绿树成荫,一棵棵粗壮的槐树像是大地的儿女,忠实地护卫着自己的母亲;哗哗流淌着的溪水,仿佛落地生根的歌谣,诉说着千百年的历史。石头光洁可爱,与水草相拥,一如低语的情侣——我偷偷地想,寺湾其实是莽莽关山心底的一汪柔情。但我无意留恋,停留了不足半小时,就前往关山了。

    巍巍关山,就在前方。

    在此之前,我从汉乐唐诗宋词元曲清诗中读到了不少关于陇头、陇坂、陇坻、关山的诗词曲调。从这些诗文中,甚至能整理出一部部战争史、民情史、民族发展史。就是这一座几千年来拨动了无数土卒将士文人墨客们悲苦情思的山,今天兀立在我的眼前,像一道滴血的伤口,让人黯然神伤。

    我想起了我的回族朋友马丑子——一个精明的羊皮贩子——在俗世的生活之外深深地热爱着诗歌和文学的生意人的话:关山是一种高度!是的,关山至少在我的阅读范围之内,能让人感到生命的渺小与卑微,也能从中领悟出一座山与历史的密切关系。

    南朝训诂学家顾野王诗句:萧条落野树,幽咽响鸣泉。

    唐骆宾王诗句:陇坂高无极,征人一望乡。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

    南宋诗人陆游诗句:陇头十月天雨霜,壮士夜挽绿沉枪。

    ……

    从这些诗句里,你必然会用现代的呼吸感知出关山的历史、心跳、以及所有可能的一切。

    黄昏时分的关山,显得更加苍茫。落日像是一位身经沧桑的老者,发出它自己微弱的光,给大地披上了一种忧伤的色调。而关山脚下的马鹿草原,噪杂而零乱,跑马场、小吃店、百货商店都一字儿排开,看起来生意很是不错。跑马场附近的蒙古包里,时不时地会走出走进几个衣着妖艳的女子,也时时从中传出像“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之类的流行歌曲。密密麻麻的蒙古包附近,还有一个停车场,从车号即可判断出是达官显贵们的专座,想必他们是乘公务之机在此潇洒。

    当我在马鹿草原面对这些,我的心有一股莫名的悲哀和说不出的痛。在甘肃天水,这是一块仅有的、可勉强算是草原的草原,小得再不能少去一分一寸了,而且植被破坏严重,已不能让人从中真切地感受到草原应有的宁静和美,这不能不说是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遗憾。

    我只能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这一切的一切有一天能得到改变。也许,在所谓的正常人心中,我是一个典型的怀旧主义者,也是一个抗拒物质文明、经济建设和旅游资源开发的落后愚昧分子与身体力行者,但是,难道我们就有充足的理由让身边的这一块草原在时代急行的步伐中变得不像草原而像一个集市吗?当你不是走马观花不是浮光掠影地走进关山、而是真正充满爱意地走进关山的心灵深处时,你也许会和我一样——不,肯定会和我一样,发出如此的感慨。

    短暂的张家川之行很快要结束了,最后一天下午,我无事可干,就很随意地去了县城的街道。满城的白帽帽,像是圣洁之雪的飞临,勾起了我对这片土地的无限留恋和热爱。我行走其中,热血沸腾,好像自己也是一个回民一样。

    我慕名买下了一角张家川县城的锅盔:一种张家川回族人民特有的传统食品。锅盔之法得于三国时期,已有1700年的历史。相传,三国时蜀国大将关羽驻军博望时得诸葛亮提示“多用干面,掺水少许,和成硬块,大锅炕之”而做成。在一个地方吃它特有的食品,可能会让你记忆犹新,但我更想从锅盔的久不变味和不易破碎中体味和感知出回民的隐忍和刚毅!

    在张家川县城,我还买了一本《热什哈尔》。

    这是一本我至今一字未读的书,一本我只是通过作家张承志的文字而略知一二的书,一本被他称作是“可能在未来被视为经典的著作”,一本让我深知自己的渺小、卑微与肤浅的书,一本由甘谷关里爷著、杨万宝马学凯译、张承志作序的书。这本书,至今和青海塔尔寺的一位僧人送我的几本佛经一起,被我用丝绸裹好之后束之高阁,我的只字未读,是因为一直以为自己还不配读这些书——我来到这个世上,不幸生活穿行于一个灯红酒绿的时代,我只能等到我在某一天初步实现了心灵的清洁之后,再去读这些文字,才能读懂每一颗文字的份量,也才会读得心安。

    我的旅行——或者说流浪——再或者说漂泊,只是我想借助途中的轻风、月光、星星和雨露来洗礼自己的灵魂,想从自己布满风霜的脚步中找到大地的秘密和身世,而张家川只是我有限的生命里行走奔跑于西北大地的小小一站。我写下这些文字,只是想将自己的行踪记录在案,只是想将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无声地吟诵。

    说到吟诵,这是一种虔诚和满怀敬意的言说方式。在此,请允许我将自己的拙诗《张家川笔记》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一

    春天的风吹去了尘土吹来了寒冷

    我薄薄的衬衣像一片飘飞的树叶

    随风行走

    风是大地上的行者

    它带着一个村庄两座山岗三院清真寺的力量

    和我一起上路了

    二

    远远看去,满城的白帽帽

    仿佛落在大地上永不消融的一片片雪花

    雪水成河,它用自己前生的纯洁恪守着尊严

    以及内心的悲欢

    三

    苦生根摆在街上,像工艺品

    错综复杂的纹身是时间对生命最好的一次手艺

    又像那位回族妇女膝下的一群儿女

    静静的模样生长期望

    但它中草药的香味弥漫着无尽的苦难

    和一代又一代人心中挥不去的哀伤

    四

    木河:一片原始林

    遮风遮雨遮阳遮雪遮住了突兀其来的一切灾难

    但从木到水

    有多少迎风的面庞掉下了悲恸的泪

    ――当我独自一人缓步经过的时候

    几近干渴的小河尽头

    除了另外一些村庄,只有山岗

    像天上滚下来的一些大石头

    五

    一个女人走下山来

    她通红的脸像落日的小小投影

    含着泥土的香和篝火的热

    以及黄昏里归来的羊皮贩子

    哦,用鲜血珍视心灵的女人

    站在风口,用遥望注解着岁月

    六

    胡川。牧羊的回族少年

    和羊一起消失在一个又一个宁静的黄昏

    时间的深处,留下一片草滩

    和一卷经书走在路上

    大路的两边,是放蜂人临时搭起的黑色帐篷

    七

    油菜花开,像大地的语言

    诉说着蜜蜂幽会春天的秘密

    那些放蜂人:大地上最后一批守密者

    是在冥冥中静听念经声的人

    也是用受难的脚步对世界重新命名的人

    八

    清真寺。黄昏的虎夫坦是一对飞翔的翅膀

    带着你走带着你飞带着你

    在高声歌颂的打依儿中会见祭坛上的心灵

    剩下来的事,则是又一个日子和村庄一起

    在烈风吹刮的土塬上等候下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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