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0月,是甘肃省文物工作队在秦安县大地湾遗址发掘的第五个年头。就在即将结束这一年的全部工作时,他们从一座距今五千年左右的房屋里发现了一幅由黑色颜料绘制而成的原始地画。经鉴定,此画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时代最早的独立存在的绘画作品——这幅被尊称为“中国绘画之宗”的地画的伟大意义,就在于将中国美术史的源头向前推进了2000余年。
从此以后,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以及画史研究者们开始集体为之狂欢了。
但我发现,他们更倾心于这幅画的历史价值和文物意义,甚至说,他们聚焦的目光和更多的心思投向了这幅画到底把历史向前推进了两千年还是两千零一年这个细微的差别当中。当然,这样的研究也是有意义的,但是,我迷醉的却是,既然诗、乐、舞同源,那么这幅画作为大地湾遗址的先民们传情达意的一种方式,它究竟传了什么样的情、达了什么样的意,而这才是最最关键的。古希腊的诗歌、舞蹈、音乐均起源于酒神祭典。酒神是繁殖的象征,在祭典中,主祭者和信徒们披戴着葡萄及各种植物树叶,狂歌,曼舞,辅以琴声。所以,我猜想,这幅地画作为早期的绘画作品,也许是古人们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后,内心感到还有话要说时,随手在地下画下的几笔呢!所以,在我的猜想中,一个古老的场景出现了:在5000年前的某年某月某日,大地湾的先民们,一个,或者几个,甚至更多,他们无事可干,就在一块地上画下了一幅小画。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对这幅小画进行过诗意的想象,兹录于下:
当他们低首,用黑色的颜料在地上轻轻一画,有意无意的一笔,就是长长历史中一个大大的问号。黑色,具有炭墨的木头味道;这人物,却又是谁呢?
是图腾崇拜中的一位偶像么;
是追恋中一位长眠的亲人么;
是正在隆重而又简单地进行着的一次巫术仪式么;
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充满激情风流一夜的前奏么;
还是夫妻俩竭尽全力追赶一只野兔的狩猎图呢?
……
寥寥几笔,一条条交错其间的历史小径,让我徘徊在有风的路口,看不清来龙去脉,只能使劲地遐想。
显然,这幅画因为时间的古老,其意义是不确指的——因为不确指,所以才弥漫着一层经久不息的神秘气息。应该说,与大地湾遗址神秘的地画能够同日而语的,除了出土于长沙马王堆的楚国帛画外,就要算贺兰山岩画了。当然,我也联想到了西班牙阿尔泰米拉洞的《受伤的野牛》。它作为早期的绘画作品,其意义同样是模糊的,也是无法令后人不断去猜想和认知的。
因此,阅读此画,隔着五千年的时光阅读此画,除了神秘,还是辽阔厚重的神秘。而它的伟大意义,就在于能够充分调动我们的想象力来认识它,这既是所有优秀的艺术作品的特质之一,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2006-12-31
竹质的桥
1986年的夏天,考古工作者在天水之东、紧邻陕西的放马滩意外地发现了一墓葬群——在后来编号为1号的墓葬里,出土了460枚竹简,而且字迹清晰,保存完好。其中秦简73枚,汉简387枚。简书的大致内容,可分两类:一为《日书》,秦代政史经之谓也;一为《墓主记》,是一个名曰丹的人的事迹概况。
读此简,秦早期在天水的发展史,历历再现。在那已经发黄的篾面上,一个个似隶似篆的字,犹似一张张开的嘴唇,在缓缓叙说着一段皇皇历史。如果放下这些历史的沉重而不言及的话,仅就那篾面上一粒粒字而言,它能让人目睹到汉字遥远的过去。甚至,我从它们身上恍惚看到了汉字从遥远的历史源头一路走来的蹒跚身影。从结绳记事再到汉字的出现,这自然要算历史的一大进步了,因为这至少开启了历史的信史时代。况且,从甲骨文、金文到小篆、隶书,直到我们今天所见到和正在使用着的方块字——在这一漫长的历史中,我们的汉字没有像古埃及的圣书文字和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早早成为历史踪迹,而像一盏不灭的明灯,照耀着我们一路走来。
古书里常有简牍之说,简者,竹也;牍者,木片也。想想,古人也真辛苦,在那既厚且重的竹木上写字该有多难啊。当然,这要比此前在龟甲、牛骨、青铜乃至石碑上书写容易得多了。作为一个以字为生的人,面对它,我仿佛看到了一段遥远而古朴的生活。那一粒粒字的背后,会有这样一个令人心向往之的舒缓过程:把竹子剖开,刮去青皮,在文火上烤烤,直至烤出汗汁,才会有一个书写者谦卑地面对它的庄重神情,才会有一个若水波跌宕、似檐牙高啄的漫长书写过程。而如今,我们在配置高端的电脑面前噼里啪啦写下的那么多字,是多么的轻率和随意!这也是我面对放马滩秦简生出的无限感叹。
在汉字的发展史上,秦篆和汉隶,是较为重要的两个发展阶段。但是,两者之间的发展与流变,绝非一蹴而成,而是经历了一个相对漫长的时期。看上去像是汉代的隶体、其间又有隐隐约约的篆意扑面而来的放马滩秦简,正是这个过程的缩影,也让我们看到了从篆到隶的伟大一步!
因此,在我看来,这些秦简,仿佛一座横陈于时间深处的竹质之桥:桥的这头,是篆体;桥的另一头,是隶体;桥面上,是大秦帝国短暂的童年时代,是一幅囊括了政治、经济、阶层以及民情风俗的图卷。
2008-9-10
壁画上的极乐净土
2005年深秋的一个上午,我有幸踏入了麦积山石窟的第127窟。在此之前,不知有多少次到过“望之团团”的麦积山石窟,却总是与这一珍贵洞窟擦肩而过——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该窟因为太珍贵而很少对游人开放——除非有达官贵人到此一游,尽管他们不是很在意这些,但这却是他们登临麦积山的特别礼遇。其实,这种功利色彩极为浓厚的对外模式在中国的不少景区屡见不鲜。这一次,我虽一介草民却一跃而成为能够进入127窟的“贵人”,真正踏入了这座被誉为中国古代佛教壁画艺术集大成者的宝窟。
洞窟外面,秋风乍起,连绵不断的雨一点一滴地加深着秋意,也在加深着这座洞窟的深不可测。
入洞窟,我小心翼翼,默不作声。在导游杨晓东——这位积十年时间研习该洞窟的青年画家的引领和讲解下,我任凭目光把这里所有的一切交还给记忆。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的笨拙,我并没有清晰地记下这里的一切。但我还是能够原谅自己的,因为麦积山石窟的壁画,本身就是一口深不见底的老井——在这样的深井里,你只能感到水的存在,而看不见它清洌的模样。事实上,在此之前,以我有限的知识论,我仅仅知道这里现存壁画约1000余平方米,虽次于敦煌石窟,但也是国内佼佼者;我仅仅知道这里存留的北魏时期的壁画较多,其中的飞天造型线条流畅,色彩亮丽;甚至说,我仅仅知道,在麦积山壁画中,这里的《西方净土变》是最有代表性的,它是中国石窟壁画中年代最久远、面积最大的一幅净土变相。
变相者,简称“变”,佛教画术用语,是指根据某部佛教经典,把其至尊及侍从在所领区域内(净土)的种种活动,用绘画或者雕刻的手法表现成可观可视的佛经故事。曾经,高高在上的佛离我太远,极乐净土的画离我更远。而此刻,只要我稍稍抬头,就能看见洞窟右壁上部的那幅“西方净土变”!
那可是壁画世界里年代最古老、面积最大的一幅呵!
可我还是无法清楚地记下它们,像是一个井底之蛙在面对大海时会情不自禁地出现一种力不从心。但有一些名词,在我出了洞窟之后还是随手写在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宝座。高台栏杆。莲花宝顶。池畔。女供养人。弟子。对襟大袄。高高的发髻。长裙。鼓。树木。城墙。观世音。大势。伎乐。乐器。僧众……这一个个名词连缀在一起,就是一部佛的庞杂故事。
后来,无意间,在一册资料里看到了关于这幅净土变的描述及相关评价:
尽管整个画面也有剥落、变色和模糊不清之处,但不论是画内的建筑,树木或是人物、莲花等,均有迹可寻,色彩也较清晰。整个画面,以阿弥陀佛为中心,上绘殿堂宝盖,下设高台,栏楯,两旁高楼对峙,大树参天。阿弥陀佛端坐在须弥座上,左有大势圣,右立观世音,分别侍立在两边的数十身罗汉弟子,或双手合十作礼敬状,或手托供品恭身侍立。台下正中,置饰有华盖的巨型建鼓。两侧各有一人正在击鼓。另有两个伎乐天人弯腰舒袖起舞。在台前两旁,还各有四人正坐在地面上奏乐。僧众云集,歌舞升平,一派“极乐世界”景象。
——我不知道,从那一天起,我是不是离佛更近了一些呢?
2006-09-31
拙朴的题记
武山县城东北的钟楼山鲁班峡谷,山势巍峨,溪流潺潺,风景秀丽。这里,也有一个始凿于后秦且蔚为壮观的石窟群——拉稍寺即深藏于此。拉稍寺始建于北周,又叫大佛崖,与水帘洞隔山相望,寺内保存着大量的北周至元代的石窟艺术作品。其中,陡峭的崖面上有一尊大佛,高达40余米——拉稍寺又名大佛崖,可能就取意于此吧。佛之两侧,是手持莲花的胁侍菩萨,躬身,肃静。大佛立于莲台上,莲瓣间,有狮、鹿、象等动物,对称而列,古拙生动,且有众多佛龛陈立于周围。
与大佛息息相生栉风沐雨的,是一则简短的题记,阴刻于大佛北侧壁面的佛龛上。
题记如下:
维大周明皇帝三年,岁次己卯,二月十四日,始持节柱国大将军、陇右大都督……十四周诸军事、秦州刺史、蜀国公尉迟迥与比丘释道藏于渭州仙崖晋造释迦牟尼像一躯,愿天下和平,四海安乐,众生与天地久长,周祚屿日月俱永
题记刻于北周明帝宇文毓三年(559年)。计12行,103字。其中有几字破损,不卒读,但不影响粗通其意。此记大致说出了佛的煌煌历史。正是此简短的题记,却是天水书法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一页。
书至魏晋两朝,南朝几乎是被两王的遒劲之风所笼罩,而北朝,则因为佛教的西渐东传,正如潘天寿在《中国绘画史》里所说的,“纯然以宗教之信仰,全注意于石窟造像之建设”。事实上,中国书法,发展到魏晋南北两朝,正是楷体大行其道的时候。但是,2005年的夏天,我访大佛,读题记,视其书法,古拙肃穆,气势开张,有盈盈古气,是典型的“魏体楷书”,符合书法历史的潮流之变。我以为,此题记刻于此,恰到好处,不仅符合书法之历史,而且,其拙朴之气,如春风秋阳,令人心安稳——若换成潇洒飘逸的墨迹刻于佛之旁侧,岂不是一种不恭!
我开始无端地猜想写下这些字的人了。
刘熙载的《艺概》在论及书与人的关系时,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此书法,洁净雅致,超凡脱俗,如明月当空,若古木森森。所以,我断定,它一定出自一位与佛有缘甚至皈依佛门的人,至少,在他的内心深处,高高在上的,必是佛。 2008-9-1
山水深处的历史
画至隋唐,可谓兴盛,像是给这段煌煌盛世锦上添花似的,人物画、花鸟画、山水画都日趋成熟,大画家亦层出不穷。其中,有一对父子画家,他们就是父亲李思训和儿子李昭道。
这对父子,祖籍陇西成纪,即今甘肃天水人。
李昭道,字建,官太原府仓曹、直集贤院、太子中舍人,画史上称“小李将军”。当然,其父就是“大李将军”了。以将军之谓喻其画坛人物,可见其在画坛的凛凛威风。李昭道与其父同擅金碧山水画。这当然也有历史原因——隋未唐初,中原和西域、中亚间交通畅达,南亚晕染画风传入中土,石青、石绿等颜料得以大量供应中原画家,青绿山水画遂流行开来。而李昭道能“变父之势,妙又过之”,应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句古话。李昭道的传世作品,有著录于《宣和画谱》的《海岸图》、《摘瓜图》等六件以及《春山行旅图》、《明皇幸蜀图》。《春山行旅图》录于《故宫名画三百种》。
《明皇幸蜀图》,绢本设色,纵55.9厘米,横81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读《明皇幸蜀图》,如同打开了历史的册页。因为此画取材于安史之乱之际,唐玄宗放弃首都长安、迁至四川避难的这段伤心的逃亡之旅——
莽莽的青绿山水间,有一队骑旅,自右侧的山间逶迤而出,向远山栈道行进。前方一骑者,着红衣,乘三花黑马,正待过桥,此人应为避难的唐明皇。据史所载:此行中“嘉陵山川,帝乘赤缥起三骏,于诸王及嫔御十数骑,出飞仙岭下,初见平陆,马皆若驾,而帝马见小桥,作徘徊不进状。”着胡装戴帷帽的嫔妃,简直是当时的一幅风俗画——不知沈从文先生撰写有关服饰的论文时研究过没有。中部侍从,驭者数人解马放驼略作歇息。这些在山下山中骑着马、行经在这蜿蜒崎岖山路间看起来很小的人,共同组成了唐玄宗到四川避难的队伍。画面左边中段的山间,有些用木材搭建的路,想必就是古代的栈道,那是因为这些悬崖峭壁上没有路可通行而搭建的,所以栈道底下是悬空的,十分危险,隐隐道出了逃难之艰。中央绘商贾数人,踞中峰松荫下,解鞍放骡,袒裼憩息。左方则绘行旅人物,或乘马牵驼,负荷绕行于蜿蜒栈道中。画面场景复杂而又具体入微,构图严整周密且又起伏错落,笔法工整精细,色彩绚丽缤纷而且沉着调和。
“变父之势,妙又过之”的李昭道,把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巧妙地置于画中,却又以山水为主,以人物鞍马为辅,舟车劳顿,隐隐而出,让人如同看一出大戏,倒吸一口凉气。关于此画,曾有“豆马寸人,须眉毕露”的妙论,如果换一个平庸的画家,他一定会在逃难路上的仓皇情状上不惜笔墨的。
一段历史,就这样被聪明的李昭道巧妙地深藏于山水之间,
宋代诗人陆游,读此画,曾作《题明皇幸蜀图》诗。全诗如下:
天宝政事何披猖,使典相国胡奴王。
弄权杨李不足怪,阿瞒手自裂纪纲。
八姨富贵尚有理,何至诏书褒五郎。
卢龙贼骑已汹汹,丹凤神语犹琅琅。
人知大势危累卵,天稔奇祸如崩墙。
台省诸公独耐事,歌咏功德卑虞唐。
一朝杀气横天末,疋马西奔几不脱。
向来谄子知几人,贼前称臣草间活。
剑南万里望秦天,行殿春寒闻杜鹃。
老臣九龄不可作,鱼蠹蛛丝金监编。
显然,这是在评价历史的功与过。但是,倘若真把这位宋代大诗人的诗题于画之一角,我窃以为,实在是和李昭道作画时的想法有些南辕北辙啊!
2006-12-31
青砖上的叙事诗
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是一处汉、藏、回等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几年前,曾经去过一次,专门去踏访那里的砖雕。斯地之砖雕,是除了民歌“花儿”之外的另一名扬四海的艺术物种——现在想想,我真是舍近求远——孰不知,就在我生活的天水下辖的清水县,亦有不少宋代砖雕,且完全可媲美于河州砖雕。
——听听清水这名字,就知道出土于此的青砖一定是上好的青砖,刻于其上的砖雕,也一定是精美之作,这就像谚语里说的“好马配好鞍”似的。
1995年发现于清水县白河乡的宋代彩绘墓,为夫妇合葬。其内,墓道与甬道间斜竖砌的双层门上,砖雕甚多,形状分为长方形和正方形两种。方形砖嵌于墓柱影作的立柱间,长形砖嵌于下部及上部。共计118块,其中方砖62块,长砖56块。方形砖除十块是门窗形角外,余下的多以墓主生活而展开。
透过这些刀法精益求精的展示,我大致能够看出,一个北宋人宴饮、起居、出行、狩猎的古代生活。那些栩栩如生的桌子,椅子、托盘、酒坛子,都仿佛是一个朝代的注脚,在青砖之上,集体诉说着一个远去王朝的日常生活。宋代的烟火气,从这些阴灰的砖上弥散开来。长形砖雕,像是方形砖雕的补充和点缀,更像是一个人酒足饭饱之后对风花雪月的渴望。缠枝的牡丹、盛开的荷花菊花,翩翩起舞的飞天,作为装饰,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一个人的内心与情趣。
它们联合起来,仿佛是整个宋朝的天空,在我的头顶,出现了。
曾经,我在阅读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印刷品时,有些发狂地梦想过,做一个北宋的小小市民,干脆就做一个汴河边的小小挑夫,卑微而快乐地活着,该有多好——很快,这样的白日梦就消失在俗世的柴米油盐里。这一次,当我在清水县博物馆并不宽敞的展厅里,看这些出土于白河乡彩绘墓的砖雕时,我恍惚觉着,这就是一首镌刻在青砖之上的长篇叙事诗,字里行间里散溢而出的是一段大宋王朝的民间生活。
我多想义无反顾地抽身,回到那个遥远的宋代,哪怕只是这首叙事诗上的一个小小标点,我也心甘情愿。因为,我现在置身其间的这个世界里,有着太多太多的脏与乱,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城中村。
2006-12-31
赵孟頫的草书诗碑
赵孟頫,字子昂,号雪松道人,又号水晶宫道人,浙江湖州人,宋太祖的的后裔,但其入元后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封魏国公,谥文敏,著有《松雪斋集》。尽管,一提到赵孟頫,就有人因其入元后的变节而颇多微词,但也不能因此就一口否认了他在书法史上的卓越地位。
作为元初很有影响的书法家,《元史》上记载,“孟頫篆籀分隶真行草无不冠绝古今,遂以书名天下”。就其学艺史而言,他早年学“妙悟八法,留神古雅”的思陵(即宋高宗赵构)书,中年学“钟繇及羲献诸家”,晚年师法李北海,且临抚过元魏的定鼎碑及唐虞世南、褚遂良等人,集前代诸家之大成。在他诸如《仇锷墓碑铭》、《汲黯传》、《福神观记》、《兰亭帖十三跋》、《洛神赋》等代表作品中,最佳为楷书、行书,集晋唐书法之大成,兴复王羲之、王献之书风,有“赵”体之称,并与欧阳询的“欧体”,颜真卿的“颜体”,柳公权的“柳体”,合称四大名楷。
但他偶尔也写草书。
就像当代诗人也偶尔写一下散文、往往还写得很好一样,赵孟頫偶有草书——难怪,《元史》里对他就有“篆籀分隶真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的评价。
我所见到的他的草书,是四通草书诗碑,就在我的家乡天水的玉泉观内。座落于秦州老城天靖山麓的玉泉观,北偎苍翠青山,南俯沧桑州城,因观内有一玉泉而得名,是陇东南的第一大庙观。赵孟頫的四通碑,就立于观内碑廊,观借诗名,诗助观声,玉泉观的大名更加声名远播了。
本诗碑共四方,其中一方已残缺。第一方为唐李白《夜下征虏亭》诗,边缘镌刘内线题跨,第二方为唐韦应物《西塞山》诗,第三方尚不知作者,第四方为宋王安石《题舫子》诗。石下方落款松雪。四通诗碑的全诗如下:
船下广陵去,月明征虏亭。山花如绣颊,红火似流萤。
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岚横西塞雄。地束惊流满。
行云散凉影,流水一溪深。欲折荷花去,恐惊沙渚禽。
爱此江边好,留连到日斜。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
这四首诗里,按照现行的古典诗歌刊本,李白诗碑误“江”为红,韦应物诗碑误“秋”为“西”,王安石诗碑误“至”为“到”,也许,书写之时可能另有版本吧。这四通碑,写得特别,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赵孟頫写得很另类。他一改往日的圆润、温雅,而是苍劲有力、潇洒飘逸,有一股“龙跳天门、虎入凤阙”的气势。这让看惯了他的楷书和行书的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门的感觉。其实,这是一个优秀的书法家在追求一种变化,这种变化,就像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儒生一下子摇身变成了仗剑天涯的剑客似的——这也是我读此诗碑时的胡思乱想,而对于书法研究者来说,却是一份研究松雪书法珍贵而重要的文献资料。
——说到这四通碑,还得提到一个人:刘仑。
刘仑,明代安徽人,明嘉靖二十三年进士。他在此诗碑后附有跋语。云:赵松雪书法蚤岁得之王右军,后又感于管夫人之言,乃自成一家,而风格不群,脍炙人人也者,亦不在右军下,然其传盛于江之南北。余入秦偶见此本,守巡李君时达,请付诸石。合惟秦中汉唐古地也,故唐以前法帖居多,人习见之,参之以是,岂宝藏之良玉,溽暑之冰瓯,不将使人一快睹耶!因志之,以见刻者之意。大明嘉靖庚戊夏,监察御史庐郡刘仑书。
读这则跋记,觉着刘仑真是一个有心人。
他似乎粗略知道一些诗碑的来龙去脉,也因为喜欢这些字了,方才让这四通碑有幸赫赫立于天水大地。但是,为什么刘仑“入秦”后能够见到此本,这像一个谜团,令人费解。在天水的民间有一种说法,说赵孟頫祖籍天水,其妻管道升也是天水人,且有证据可佐:在赵孟頫经常使用的十几方印章里,一方曰“天水赵氏”,一方曰“天水郡图书印”。
我不知道,这样的证据有多少可信度。 (2006-12-31)
流浪的书法
明清两代的陇右文坛,李梦阳可谓中梁砥柱,与之相比不逊其色的,当属稍后的天水籍文人胡缵宗。
关于胡缵宗,可以备忘如下:
胡缵宗(公元1480—1560年),字孝思,一字世甫,号可泉,又号鸟鼠山人等。甘肃天水秦安人。明武宗正德三年(1508年)进士 ,官翰林院检讨。历任四川嘉州判官、潼川府知州,南京户部湖广清吏司员外郎、郎中,安庆、苏州知府,山东、浙江、山西等左参政,山东、河南巡抚右副都御史,山东巡抚等职。60岁时名解归里,结束了官宦生活。他一生著述甚丰,计有《鸟鼠山人小集》《鸟鼠山人后集》、《拟涯翁拟古乐府》、《拟汉乐府》、《近取编》、《愿学编》、《巩昌郡记》、《仪礼集注》、《春秋集传》,编有《秦汉文》、《雍音》、《唐雅》、《读子录》等,其中《鸟鼠山人小集》18卷、《乐府》4卷、《近取编》4卷收入《明史·艺文志》。
我如此不厌其烦地引述,并非要佐证他的文学成绩有多斐然,而是想说另外一件事情:正是这位我的明代同乡,在他亦官亦文的生涯里,也写得一手好字。
明代王世贞在其《艺苑卮言》中云:“胡孝思尝为五郡守,才敏风流,前后罕丽,公暇多游行湖山园亭间,从诸名士,一觞一咏,题墨淋漓,遍于壁石。”由此可见,胡缵宗的书法,在当时就引起了关注和好评。依王世贞的“遍于壁石”去推理,胡缵宗肯定有不少墨迹行世——在我的家乡甘肃天水,就能看到他的不少墨迹,而流传他乡的,也许不在少数。据我所知,至少有两幅——我姑且把它们称之为流浪的书法吧。这样的比喻,是因为胡缵宗的一生虽遍及天涯,最终却归于乡里。据此,其流传外地的书法,自然就是流浪的书法了。
一帧曰“海不扬波”,写于江苏镇江焦山寺之摩崖。
江苏镇江之焦山,虽为山,却在长江之中,山水天成,古朴幽雅。因满山苍翠,宛如碧玉浮于江中,又称“玉山”,是浩瀚长江唯一一座四面环水的山。其原名樵山,传说宋真宗为纪念曾隐居山中的东汉末年的隐士焦光而改名焦山,并沿用至今。焦山之南,有定慧寺,乃江南著名古刹,寺东有宝墨轩,又名焦山碑林,珍藏历代碑刻400多方,属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被誉为“书法之山”,与陕西的西安碑林同为书法界的学习园地,而胡缵宗的“海不扬波”就在寺东之宝墨轩,这是多大的一份荣耀啊。这帧字更多的背景,我并不得知。我曾托我客居南京的诗人朋友胡弦有空帮我打听一下,或者拓一幅回来,均未遂。不过,仅“海不扬波”四字,足见胡缵宗的博大胸怀。常常在深夜里我会默念起这四个字——海不扬波,意境何其优美,且让人顿生谦卑,对整个世界怀揣一份谦卑。
另一帧为“金声玉振”的巨匾,至今挂在山东曲阜孔庙的第一道门楣之上。
山东曲阜是孔子故里,牌坊众多,题刻丰富。胡缵宗所书“金声玉振”坊是孔庙前的第一座牌坊,建于明嘉靖十七年(公元1538年)。此前的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十二月,胡缵宗由河南左布政使升任山东巡抚右副部御使,后升任巡抚。在山东时,鲁王恣横,胡缵宗上疏弹劾,并在山东任上修建莱河,便民灌溉,在山东享有威望。“金声玉振”四字即写于此时。
我曾查过“金声玉振”四字的出处,它出自《孟子·万章下》。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也者,终条理也。”大意是说孔子的思想集圣贤之大成。其实,金声的原始本意,是指中国古乐器“钟”之所发之声,“玉振”原指“磬”之所发之声——古代奏乐,以击钟为始,击磬为终,金声玉振连在一起,当指一首完整的乐曲。而孟子将孔子的思想比喻为一首完美无缺的乐曲,意谓孔子思想完美无缺,几近绝顶。
据说——我至今没有到过孔庙,所以只能是据说—— “金声玉振”石坊上有平面浅雕云龙戏珠,柱顶的莲花宝座上,各有一个独角怪兽,称“辟邪”,俗称“朝天吼”,这是封建社会王爵府第方可使用的饰物,用在曲阜牌坊上,足见孔子在封建社会地位之显赫。
我见过不少当代所谓著名的书法家,在他们冗长的简历中,都有某某作品收藏于某某馆或者挂于某地的详细资料,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在这些吹嘘之词的背后,观其书法,实属一般。但是,能为孔庙写一幅巨匾,我想,也该算一件荣耀的事吧。而胡缵宗一定从来没有去有意炫耀过这些的。他在乎的,是写好每一个字——甚至,他就从来没有在乎过,因为在古代,我们现在要称之为的书法,其实是他们必备的一项基本素质,就像当代人要手拿驾照会说英语会用电脑一样。不过,我猜想,胡缵宗在就任苏州之际,他和以唐寅为首的“吴中四才子”的密切交往,肯定使他的书艺受益匪浅,当然,更重要的书法元气,则来自于他对王羲之和颜真卿的悉心研习。
据说,胡缵宗还为孔庙写过一帧“万仞宫墙”的字,挂于仰圣门,结果,乾隆皇帝知道后命人撤去,换上了自己写的匾额。不知道此事是否当真,但以现在部分官员热衷于四处题词的作派来推测的话,我看乾隆皇帝也是能做出这等事的。
——本来,是想说说胡缵宗的两帧书法而已,说着说着,却让当代的书法家们尤其是那些喜欢吹捧和抬高自己的书法家们汗颜了!
2006-11-21、2009-9-1定稿
附记一:2010年初夏,赴秦安县参加果品博览会。会间得暇,拜谒了胡缵宗纪念馆。馆址位于“娲乡神母宫”西南原“可园”内,与神母宫接通,上与圣母后宫一桥相连。在展厅里,看到了胡缵宗的不少墨迹。再后来,在天水博物馆的展厅里,又看到了他的一幅四吊屏,为其手书《早朝诗》,写得灵动飘逸,潇洒自如。附诗如下:
之一:
九天星逐晓云开,五夜花迎紫气来。
宸极飞龙启阊阖 萧韶舞凤坐蓬莱
衣冠八百鹓犹序 辞赋三千锦欲裁
好向中天作霖雨 周宣今日正求才
之二
六街银烛引千官 禁阁铜龙漏未残
风动衮旒分日月 云开宫殿拜衣冠
羽林门下偏承露 韶舞空中欲和鸾
天子万年自端拱 小丞环佩亦珊珊
之三
千官待漏立庭槐 万户流香袭院梅
楼外晓钟天地转 殿中宝扇斗星开
衣冠拜舞箫韶合 鸾凤飞扬日影来
朝罢翩然下薇省 东华春色映蓬莱
之四
日傍扶桑晴欲动 春从太液暖初浮
六龙飞旆云中出 五凤鸣钟汉外流
御座天开睹尧舜 彤庭星列拜伊周
相如拟献长扬赋 只恐黄门漫尔留
附记二:写完此文,方知在苏州虎丘有胡缵宗的墨迹“千人坐”刻于石上。千人石的传说有二,一说为吴王夫差为先王阖闾治丧,在地宫内埋藏了3000宝剑和许多其它的财宝,为了保守秘密,夫差在石上杀害了上千名筑墓的工匠,故称千人石。另一说是近代高僧竺道生,人称生公,满腹经纶,悟性极高,但是他超前的观点未能被当时的寺庙住持所接纳,他只能在法堂之外讲经,没想到的是,巨石上却有千多人列坐听讲,所以千人石又亦名千人坐。我未曾去过虎丘,但在网上一搜,此三字居然是篆书,刻于蓝色石壁之上。这真是个有趣的现象。因为,胡缵宗一直秉承“题勒方富、真乃居先”的古训,匾额多取颜体,缘何此处却以篆书而力至扛鼎呢?2011年6月3日凌晨叶梓补记于听车楼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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