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乡县属东南,和襄垣、沁县接界的地方,有一个不到二三十户人家的小山庄——漆树坡,也许因为它小而又特别偏僻的缘故吧,在任何详细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它。但在抗战时的一年中,这个极其偏僻的小山庄上,却演出了一幕极其悲壮的窑洞战。
那是1943年敌人占据蟠龙后不久的事。
敌人占据蟠龙后,那里的鬼子,便和段村、沁县、襄垣的敌人,形成了一个斜边四角形的互相呼应的犄角形势。这一来,居住在那个斜四角形以内的许多村庄,便完全陷入那四个斜角上敌人严密的包围中了。
然而,胆怯的鬼子,对于这样的形势,似乎反而更加感到可怕。
鬼子占据蟠龙后,虽在那里修筑了许许多多防御工事——左一个碉堡,右一个碉堡,但他们觉得已为他们所包围了的那个地带,仿佛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白天他们生怕有人拦截他们,夜里也生怕有人来聚歼他们,于是在修筑好一切防御工事后,四个角上的敌人,便调集兵力,向这斜边四角形的地带,展开了残酷的反复“扫荡”。
残酷的“扫荡”开始了,20天的时间里,敌人在方圆只三五十里的地带,接连着便进行了12次“扫荡”。每次“扫荡”中,敌人将所能想出的一切阴险毒辣的办法都使用出来了。急袭、奔袭、包围、捕捉、分进合击、梳篦搜山,圪堤圪梁,都走遍了,甚至每块可疑的石头,敌人都要翻转过来。
在那12次的残酷“扫荡”中,最大的“扫荡”,共有6次。漆树坡那幕悲壮的窑洞战,就是在敌人第二次最大的“扫荡”中发生的。
那正是炎热的7月天,第一次最大的“扫荡”,刚刚过去两天,但第二天的夜里,各角上的鬼子们就又出动了。
那天夜里,漆树坡的人们也和其他临近战斗的村庄的人们一样,后半夜起来就吃过了早饭。因为那些日子,由于敌人的连续“扫荡”情况一直是紧张的。因此,不管有没有敌情,人们总是一早起来就吃饭。吃过饭后,老弱残废和妇女儿童,都进了洞,只有民兵们仍然留在村子里。这是他们处在情况紧张时的一贯作法。黑夜里,即使敌人包围了村子,这些在战斗中已习惯了的青年后生们,也是不往外跑的。他们对付敌人的办法是:守着村口,不让敌人进村,等天亮时,然后再瞅空子向外冲。
人们进洞后,情况像是一阵比一阵紧张起来。
“蟠龙敌人到东皋了。”情报很快传来了。
接着,襄垣、段村方面的消息也传来了:襄垣的敌人到了龙王堂,段村的敌人也出动了。
东皋和龙王堂,离漆树坡都是10多里地,民兵们仍然像是没有什么事情似的安静的守卫着村子。但情况紧急起来,是十分快的,立刻,东面南面响起了枪声。这时,天色已快亮了。
听着枪声,平素十分温和沉着的民兵指导员武志芳同志,立刻严肃起来。
武志芳同志,和其他所有的民兵一样,也是一位二十四五的青年。他是一个中等身材,黑瘦的脸,有些长,但看起来,却很精明强悍。由于他的性情很温和,工作积极负责,所以很能团结人。自从村上一成立起民兵,他就一直担任指导员。敌人未占据蟠龙前,他时常带领民兵,隔三打五的下段村、沁县、襄垣一带打游击,配合军队作战。以后情况变化,斗争剧烈,他更领导民兵积极进行反“蚕食”、反“扫荡”等作战。在这以前,大小战斗,他已经历过说不清多少次了,在任何严重的情况下,他从来没有变过面色。这次的情况,他却觉得有些异样,跟往常不同。
四面敌人都出发了,都是朝漆树坡方向集中,而且说来就来了,敌人一定是奔袭、捕捉。这时恰好县上姜一同志、李尚春同志正在村中,于是他便和他俩简单的判断了一下情况,立刻在村南那个高地上,集合起民兵,就行动了。
“往出冲,向西面转移!”
两个民兵班,20多个人,每个人拿着自己的武器——步枪或手榴弹,像正规部队一样,排着队,顺着一个并不很深的山沟,就匆匆的向西南走去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打起仗来最勇敢果断的磨儿,他和民兵分队长全木——也是一个很勇敢,但性子十分急的愣后生——曾配合军队,摸过里庄、柳沟,得过奖。这次由于他的带头,人们走起来,显得更加紧张、迅速、有力。
漆树坡的西面,有一条岭,那是从高岭到二十里铺的一条大路。每次“扫荡”,从沁县上来的敌人,总要从那里路过。这次因他们听到这边还没有什么动静,所以就顺着沟,向这边走来。
他们是想越过这条岭,转移到外线去。
枪声仍然在东南方向不停的叫着,民兵们跟着勇敢的磨儿,迈着宽大的脚步,虎虎的顺着沟在走动,也许是熟路,他们走的很快的缘故吧,他们很快就爬上那条岭了。
然而,事情竟是那样的出乎人们的意料!
民兵们很快的爬上岭去了,但也就在这一刹那,一堆潜伏着的黑影,像从地下钻出来似的,虎的站起,向他们扑来了。
“糟糕!”
走在前面的磨儿,一看情况不好,连忙摔了一个手榴弹,扭头便催促着大家往回跑。
岭上的机枪,呱呱的响了起来,子弹从人们头顶上,身边擦过,打到了土上,发出“噗噗”的沉重声音。但情况是丝毫不允许人们顾虑什么的,为了冲出敌人的包围,人们像飞似的顺着原路跑了回来。
跑回了村边,大家静了静,接着又往北面冲去。
漆树坡的北面,只里把地,就是上司。村那里是西通二十里铺,东通监漳的一条大道,但冲过那里,便可转移到外线去。
于是不管情况如何,大家便朝上司村方向的那条沟里冲去了。
上司村的岭上,敌人仿佛早已布置好了,他们刚走到那里,岭上的机枪,就“格格”的打了下来。
北面冲不过去,又折回村边,人们呼呼的喘着气,汗一把一把的从脸上流下,但在村边,已不能多停留。
“看样子,是会要打硬仗的。”
这时,人开始都有了这样的预感。于是,在未全亮的天色里,他们急急忙忙把所带的多余的东西,如米袋、挎包等轻装了一下,就顺着沟,向东南方向冲去了。
漆树坡的东南里把地是杨桃沟,他们希望能从杨桃沟的右边穿过,冲出龙王堂和东皋间的封锁线。不想还未走到杨桃沟,东南面的敌人包围上来了。
漆树坡紧紧的陷入敌人严密的包围中,再也不能冲了。
为了应付万一,武指导员和姜同志、李同志简单商讨了一下,两个民兵班,就在村子南边的山岭上,很快分开了。
村南面的山岭下,有两个窑洞,一东一西,中间只隔两道小圪梁。
指导员武志芳带领磨儿、来庆、二孩等那班人,准备下到岭下,就暂时在西面窑洞下,就地隐蔽,或瞅机会往外冲,万一不行,再进洞。
另一班由姜同志、李同志和全木带领,向东面那个窑洞方向转移,能冲就往出冲,不能冲,也进洞。
但情况立刻就万分紧张了。两个班刚刚分开,敌人的机枪就打了过来。
再也来不及做什么打算了,指导员简单说了一声“进洞!”民兵们就翻下岭向窑洞爬去了。
很快,民兵们翻上了洞口,但在洞口下面的那块地边,有4个敌人的便衣,已在那里等候他们了。这时天已大亮,太阳也出来了。民兵们知道是些汉奸,为了不声张,他们没有答理他,只是匆匆的踏着梯子,往洞口爬。
指导员背着一支枪,刺刀已上起来,当他踏上梯子时,那3个便衣大声喊叫着,向他扑过来:等等,不要上。
指导员扭头就是一枪。
“叭!”
三个便衣,一个被打倒了,其余两个却逼近了梯子,指导员看看一时上不去,便退下来,和那两个家伙拼起了刺刀。
对于面前的两个汉奸,他是那么的恨他们。他端着刺刀,愤怒的眼睛,像他手中的刺刀一样,灼灼的盯着那两个汉奸,猛一下扑过去,就打倒了一个。立刻扭过枪来,将那一个也刺倒了,然而时机是那样的紧,他刚刺倒那两个汉奸,大部的敌人就冲了上来。
洞是进不去了,于是他又和大部的敌人扭打起来。
他的愤怒,似乎已达了顶点,眼珠完全发红了。他一面恶狠狠的跟敌人肉搏着,一边发狠地向已进了洞的民兵们叫喊:
“下来,下来和狗日们拼!”
由于过度愤怒所产生的勇猛,他像一只猛虎似的,舞动着刺刀,使敌人很长时间接近不了他。这时,大部的民兵,都已进了洞,留在洞口的,只剩一个有病的民兵肉小(他是事先就进了洞的,为了探听情况,他守卫着洞口)和另一民兵了。他俩望着这幕白刃搏斗,很想下来帮助身陷重敌孤立奋战的指导员,但进了洞的人,一时叫不应,于是他们就伏在洞口,瞄着敌人打。
在他们的援助下,大部敌人伏下了,指导员抽空就刺死了两个。但枪声一停敌人立刻又都爬了起来,向他刺来。
大部敌人刺了上来,他向旁边一闪,瞄准一个,就猛的剌了过去,被刺的那个敌人吓得一后退,他就有了一小块回旋的余地,然后即刻又猛翻过身去,扑向那边那个。
他就这样紧张的和敌人一来一往的在搏斗。
时间长了,搏斗一直继续着。
有时,他因用力过猛,一扑空,险些儿跌倒。也有时因刺中了敌人,刺刀咬的敌人太紧,很费力才拔出来,也使他心急。
也许是由于时间太长,使他有些过分劳累吧,终于他被敌人逼下了崖根。
但他仍然紧紧贴着崖根,在和敌人死拼。
数不清的刺刀,发着雪亮的寒光,一齐向他刺来,他用力拿枪一拨,所有的刺刀被拨到了一旁。
然而,很快那些刺刀就又举起向他刺来了,最后他被刺中了胸脯,刺中了鬓角,手里的枪举不起来了。
指导员牺牲了。因为民兵们没来得及将梯子拉进洞里,敌人便沿着梯子爬了上来。
窑洞的构造,是十分曲折的。一进门,有个深坑,民兵们已把道板拿去了。当要爬上洞口的时候,鬼子却担心起来,谁也不敢进。
他们先迫使一个伪军进洞,那个伪军不敢进,硬迫着上去了,但随着窑洞里发出来的枪声,便滚了下来。以后又上去两一个,也都滚了下来。
对于这个像蛇窝似的窑洞,敌人已无可奈何了,可是他绝不甘心。最后,向窑洞里摔了两个手榴弹,鬼子就改变了方针。
熏!
不知从什么地方,鬼子弄来了许多柴火,于是就在洞口烧了起来。
火,那么剧烈的燃烧着,但因窑洞里面己堵住了口,烟汹涌的倒冒出来,升到了空中,熏的效果,一点也没有。
然而,正在敌人感到没办法的时候,窑洞的气眼,却被敌人发现了。
气眼和洞口,是在同一方向的,因为洞口堵住了,洞里闷得出不上气来,为了不致闷死,他们小心的隔会儿放一会儿气,不想却被敌人发现了这个缺点。
敌人发现这个缺点,像得了宝贝一样,立刻转移兵力,完全集中到气眼这边来。
守卫气眼的是来庆、磨儿等几个民兵。气眼口,高悬在半崖中间,他们没有想到敌人会从这里下手,他们仍然小心的执行着自己的职务——隔一会儿放一会儿气。
外面仿佛静寂了,洞里人们紧张的心情,开始安定下来。可是并没多久,就又陷入新的更紧张的情况中了。
鬼子的心毒极了,它计划从岭上挖下来,一直挖通气眼。
由于吃力的挖土受了震动,气眼口,开始在掉土。不久,通通的挖土声也听到了。
“敌人搜到气眼口了!”人们的心,陡的悬起来。
二
敌人在发狂的挖着土,一幕剧烈的战斗,正十分严重的发展着。转移到两条土圪梁东边的那个班,离的虽不远,彼此之间,却谁也不知道谁的处境是怎样的。
姜同志、李同志带领着全木那一班人,刚爬过那两个圪梁,就听到指导员那一班人和敌人互打的枪声了,但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时他们也本来该进洞口了,走到洞下面,却又顺着沟向南冲去了。他们是想从杨桃沟的左边插过,转移到外线。
一班人顺利的冲出沟去了,但刚一出沟口,就和敌人碰了头。敌人架起机枪便来向他们扫射,没办法,这才折回来准备进洞。
李同志、全木领着人们进洞了,姜同志却还是那么沉静。
敌人追上来了,正在一个西瓜地里乱摘西瓜吃。姜同志趁着这个机会,摘下来随身带着的那个小望远镜,了望起来。
这个小望远镜,是一个朋友为了他领导打仗方便,赠给他的。他把它对到眼睛上,凝神的望着敌人,他是想看看是日本鬼子还是伪军,倘是鬼子进洞再说,倘是伪军,马上叫下人来就和狗日的拼!
他凝神的望着,天色虽已很亮了,但不知镜子上沾了土还是怎样,没等他看清楚,身后西南方向早来了敌人,他扭头一看,赶忙收拾起小望远镜,准备进洞,却已迟了,他迅速的向四下重望了望,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沟沟,于是弯着身子,连忙爬了过去,躺了下来。
敌人上来了,四下里马上静的那么可怕。刚刚升上来的太阳,发着怕人的光亮,十分清洁的天空里,此刻也仿佛被阴森、寂静所统治,不允许一切生物存在似的。敌人到来前的情景,真比旧小说中所描画的一个恶魔到来前的情景还恐怖的多。
一会儿,圪梁上脚步声在响,敌人在搜山了!
突然敌人像是发现了目标,一个人跑着,鬼子顺沟撵了下去。像是没有撵住,鬼子“呜啦呜啦”的叫起来。
姜同志躺在小沟沟里,屏着气,一声也不敢哼。
一会儿,一切又寂静了。姜同志听了听,再也听不出什么动静,他就慢慢爬起,爬出那个小沟。
他站起来,紧了紧腰带,提着原先的那根棍子,顺着沟,向前走了。他的心有点儿忙乱。他向前走,是想找个较好的地方隐蔽,还是想转到一个小山庄找个老乡探听一下情况呢?这时连他自己也糊里糊涂的。
他匆匆的顺着沟跑下去了。
跑了没几步,路旁仿佛有人轻轻的在叫喊。
“别走!别走!看敌人!”
他顺着声音,细细看去,一个人正躺在离他不远的一个沙土壕里。
那人伪装的十分好。下半身被沙土埋着,上半身上,堆着一堆茅草。倘不细看,谁也想不到那下面会有人。
突然,山岭上真的又有了脚步声,他赶忙学着那人,把自己伪装起来了。他的下身,刨了些土埋住了,头顶上,也放了些乱草。他的伪装,也许比那人还要自然些,可是他总是有些心乱。因为他从乱草缝里,明显的望着敌人溜溜的从圪梁上走过去了。他想,如果敌人仔细往下看,也定能看见他。
他的心,有点发慌,敌人过后,他再也不能待在那里了,翻身顺着沟跑下去了。
他顺着沟一直跑着。在这条沟里的一个敞着口的窑洞前,有两个老婆婆,还安祥的坐在那里梳头。
那边在剧烈的搏斗,这边仍然安祥的该干甚干甚,这本来已经是生活在敌后的人们的一种习惯了,但他这时却觉着好气又好笑。
这两只糊涂虫,真糊涂的气人!
“快进去吧,敌人过来了!”
他一边跑,一边这样生气的对那两个老婆婆说。那两个老婆婆,才慌张的钻进窑洞里去。
他茫然跑着。在杨桃沟南面的一个小水沟旁边,碰到了一个人。那人也仿佛刚遭受了一段什么危急似的,苍白的脸上,似乎还未变过色来。喘着气,脸上汗水一道道的流着。
他一看,原来是七区救联会的韩凤高同志。
他们两个人一见面,彼此仿佛都安下了些心。互相一问,才知道方才敌人在圪梁上撵的就是他。于是他们就边走边谈的互相诉说起各自危急的遭遇来。
这时,杨桃沟、斜道沟都没有了什么动静,只是漆树坡的西南面,还一直在打枪。这使他们很放心不下。因为那两班人分开后,西面窑洞的情况,他们一直还不知道。
对于那一班民兵和全漆树坡的老百姓的关心(全漆树坡的男女老少,就都在西面那个窑洞里),使他们非去探听一下不可。
他们的谈话,很快就停止了。他们爬到一个松树坟上,向漆树坡望着。
密洞的对面,竖着一杆刺眼的膏药旗,鬼子的大队正停在那里,鬼子的周围,则是抢来的毛驴、牛、羊等。
望着望着,他们很快就望到了窑洞顶上的敌人:
呀,敌人在挖窑洞!挖气眼。
这件惊心动魄的事,使他们禁不住惊叫起来。为了替窑洞的人们解围,他们匆匆的又向杨桃沟跑去。
杨桃沟,这时还没有人回来,但在路上,他们碰到了一个老汉。他们问过那个老汉后,知道七区的民兵,先前是在上司村住,这时可不知道转移到那里了。姜同志马上派韩同志找去了。
三
韩同志走了没多久,李同志、全木领着那一班就来了。因为他们进了窑洞后,一直待在里面,对于外面的情况,除了从洞口不时传进几声枪声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现在他们跑出来,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实在在那里待不住了,想探听一下外面的情形;另一方面,他们进了窑洞后,姜同志没来得及进去,也使他们放心不下。当他们刚进去时,很快就听到了枪声。但姜同志却还没有进来。一种同志加兄弟般的友爱与关心,使他们很着急。为了把姜同志叫进洞来,李同志和全木,在情况已十分紧张时,还连出来三次。但每次出来,爬在洞口上望望,总是望不见姜同志。
姜同志哪里去了呢?这使他们十分焦急!
后来,望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没办法,不得已,他们急得竟叫喊起来了。
“喂,快,快来!快来!”
他们不敢叫他的名字,只好糊里糊涂瞎叫。可是这一叫,敌人听见了。因这时窑洞上,已有了敌人。
于是“叭、叭、叭”敌人打起了枪,把他们顶回去了。
因此他们在洞里,一直在焦念着这事。
出了洞口后,他们为了慎重,才绕到杨桃沟来。见了姜同志,他们放心了,但一听说敌人包围了西面的窑洞,他们立刻又都焦急起来。
“走,走,去和狗日们拼!”
全木,这位性急如火的分队长,更是急得暴跳起来。漆树坡的民兵,是在1942年以前就成立起来的。1942年春天,经过剧烈的反“蚕食”斗争后,民兵们的战斗力,更坚强了,从那时以后,他们为了更进一步提高战斗力,就在一块集体睡,并安置了一个“民兵家”。大家白天生产,晚上轮流站岗放哨,亲热的比亲兄弟还亲。每半月有定期的“民兵日”,在这一天,他们就开始讨论各种问题。家里有老婆的,也可定期回家睡,因为大家“滚打”的太热火了,有的叫回家睡也不回去。现在,许多兄弟被敌人包围了,还有全村自家的父老兄弟姐妹等。他们一听说,每个人都有说不出来的焦急和忧虑!
“走,走,去和狗日们拼!”
全木简直气透了,他一边这样说,一边一直挥动着手,要大家去。这时大家也都十分愿意去,但他们想,看样子,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可是也终于不能再说什么,都随着全木冲上去了。
冲着冲着,他们冲上去了。冲到离敌人相当距离时,他们立刻就狠狠的打了几个排子枪,敌人是决心要搞垮窑洞的,也像是知道他们人不多,没有理会。
“狗日们还看不起民兵!这一来,十多个民兵,就再也全都忍不住了。”
“冲,冲,向前冲!”
他们完全下了拼死的决心,凶猛的向前进了。
在民兵们勇猛的冲击下,敌人的机枪,终于不得不响了。但枪弹却是那么稠密,像雨点一样,一时使他们很难抬起头来。没法,只好退回来再作主张。
退回杨桃沟后,杨桃沟老乡已有不少人回来,并给他们做好了饭,可是谁也没有心思吃。
可恶的枪声仍然不断的在窑洞那面响着,像是故意增加人们的焦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人叫人家打死呀!”
求援兵解围的念头,在每个人的心里搅动着。于是,赶忙派了一些老乡,分头去给部队送信了。每个老乡走时,大家都用同样的话,再三叮咛了他:“探听着,哪里有咱队伍往哪里去,只要碰上咱八路军,不管哪一部分,就说咱漆树坡的民兵叫鬼子包围了,叫他们赶快来援助!”
四
送信的人,分头出发了,窑洞那面的战斗,也更加剧烈了。
气眼离岭顶,多么高呀,敌人却一直挖下去了。
挖着的坑,席子来大的一片,挖着挖着,敌人终于挖透了。
敌人是要决心毁灭这个窑洞的。刚挖透,上面就跳下来两个凶恶的敌人。
窑洞里面,是那么的寂静,连三五岁不懂事的小孩孩,也机警到一声不哼,竖起耳朵担心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下来了!”
磨儿三叔和几个老汉们,蹲在通气眼的通路上,一边注视着把守气眼口的侄子和来庆等,一边不时的回过头来给大家传递消息。
敌人在用烟熏的时候,磨儿三叔和老汉们就一直替大家传递着消息。敌人开始熏时,大家还有些慌。他们知道把口堵住了,烟进不来,一边传消息,一边便安慰大家:“不怕,不怕,烟进不来!”这时却因情况紧急了,所以他们只在担心的传递消息。
扑通,扑通!两个敌人跳了下来。
磨儿三叔和几个老汉们的心,扑扑的跳着,但他们仍然向大家传递了这个消息。
“下来了,下来了!”
但立刻:“轰!”手榴弹响了。跳下来的那两个凶恶的敌人,被炸死,滚到了崖下面。
半个钟头后,外面仿佛没有什么动静了。窑洞里也开始安静下来。
一阵过度的紧张,人们除静静的提心吊胆着紧紧的注视这场生死搏斗外,完全忘记了一切。人们从半夜起吃了饭,一直没喝过一点水,但这以前,人们却都谁也不知饿。现在情况安静了,人们这才觉得有些饿了。于是,大家“咯蹦咯蹦”的吃起干粮来。
这时,藏在窑洞后面的,全村七八十个男女老少,也都放下心来。他们对于守卫洞口的民兵们,完全充满了感激与爱护的信心,但却说不出来,他们只是争着拿出自己最好的干粮给民兵们吃。他们对于民兵,从根就是很爱护的。因为在每次敌人“扫荡”中,他们在民兵的保护下,从来没有受过一点惊怕。每次敌人“扫荡”,不管情况怎样,民兵们总是先要把他们安置在洞里,然后才离开村子,监视敌人,袭击敌人。“扫荡”中在窑洞里很闷,民兵们也总要想尽办法,不时的给他们报告情况。因此,每逢过年过节,家家户户全都要给民兵们送些礼物。今天,经过这场搏斗后,他们对于民兵们,更觉得异常亲热了。他们一边吃着干粮,一边紧紧的望着民兵们,只怕民兵们吃不饱,吃不到自己送给他们的东西。
磨儿的娘,钻在洞深处,向气眼口的磨儿看着,她对磨儿是很爱的,但这以前,她是对他有些意见的,她总觉得他对家里活不关心。有空儿就跑到民兵家,连吃饭也不回来,竟有时误了工。这时,她望着儿子,却完全明白了他对于工作热心的好处了。此刻,她觉得他,任何一处,都十分可爱、十分可亲的,她把他当作了“金不换”。她同时更觉得她有这样的儿子,是一个无上的光彩。
“他是全村人的护身佛,他在保卫着全村人的性命,人们也都敬爱他感激他。”这种骄傲的感觉,使她不住的望着儿子。但这感觉一刹那也就都过去了。气眼口吃紧着,她的心紧张着。她的眼不断的望着儿子……
望着望着,她觉得儿子受了很大的苦。儿子正在漫不经心的吃干粮。不久前因心神紧张,动作急遽不断的流汗,此刻仍然不时冒出来。有时她把它用手抹一下,抹去了,有时就让它挂在脸上,鼻尖上或眼角上。这一来,她的心情就变了。
“唉,俺孩可是出了大力,受了大苦了。”
这情形,使她想到五红六月天,儿子上地回来时,她该让他先喝些水,给他把扇子,或是赶忙给他饭吃。她今天也应该给他这些……
这时,全洞人的心和眼睛,也都和磨儿娘一样。他们望着他们吃干粮,总是担心他们吃不饱,另外也想让他们睡睡或是怎样。以前,个别的认为民兵不顶用,或对民兵们有成见的人,这时也都被一种说不出的感激,所堵塞住了。他们很想和民兵说些什么,表表自己对他们的热爱,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大的炮声响了。
“轰隆!”
像是天震地裂似的,炮弹正打在窑洞的正中间。由于过分的吃惊,人们本能的挤向窑洞的顶深处。
一直未离开气眼和洞口的磨儿、来庆等,吃惊的探出头去向洞外望了一下,立即撤回洞里来。
敌人在窑洞的正对面,架起了炮,他们要把窑洞从中间轰透。
“轰隆!”
“轰隆!”
怕人的炮响,一声接着一声,一连响了三四声。随着每声的巨响,窑洞就像是马上要塌下来似的震撼了一阵,但却终于不很要紧。
敌人打过两三声炮后,窑洞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变动,于是大家又松了些气。“不怕!打不透!”
磨儿三叔们,又低声的向大家传起话来。
敌人的炮弹,一直打下去了,打到第七颗的时候,轰隆!哗啦!
窑洞完全敞开了,藏在洞里深处的人们,全被显露出来。
“啊呀!”
民兵们一看,窑洞被打透了,赶忙跑到了两边的洞口。
情况是越来越紧急了。但他们是决心抵抗到底的。两边的分工,仍然是肉小、二孩等守窑洞口,磨儿、来庆等守气眼。
敌人打透窑洞后,调过炮,就向两边(洞口和气眼)打了起来。“轰隆!”
“轰隆!”
怕人的炮声,仍然一声紧接着一声。但情况却比先前万分严重了。
在气眼口,敌人连发了12炮,年轻而英勇的磨儿,就被打死了。磨儿娘一见儿子被打死了,立刻疯了似的向儿子扑去,抱住了儿子。然而兽性的鬼子,紧接着又连发了两炮,将他母子俩全打下崖来,并被炮弹掀起来的土块石头埋起来。后来炮声停止了,但一场可怕的白刃搏斗就展开了。
窑洞里,本来是很凉的,但由于动作太紧张,来庆的赤红色的脸上,也早已淌满了汗。他为了战斗方便,这时竟脱掉衣服。磨儿牺牲了,他没有顾得怎样,仍然紧紧的把守洞口。
炮声停止后,敌人就从气眼口跳下来了,来庆一句话也没说,端起刺刀,赤裸着身体,就和敌人拼起来。终因寡不敌众,被敌人逼到崖下,用石块砸死了。窑洞口的搏斗,是和气眼口同时进行的。敌人爬上了洞口,二孩、肉小们,叭叭的用枪打着,有两个敌人中弹滚了下去,可是敌人的手榴弹摔进来了。
“轰!”
手榴弹炸开了,是谁被炸死了,炸伤了,不知道,二孩却被打到道坑下面了。两个洞口的民兵,死的伤的,都失掉了战斗力,这场恶战该算结束了。可是绝无人性的鬼子,仿佛这才更猖狂起来。
一切炮响枪声停止后,鬼子疯狂的搜索起来。
这次,十多个民兵,牺牲了4个,肉小也被鬼子杀死了,被捉走4个,鬼子也死伤了十多个。二孩因钻到道板下面,始终没有被搜出来。
但最后,无耻的鬼子,竟向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们,疯狂的示威起来。几个鬼子,爬到已敞开了的窑洞后面,拖着人就往下摔。
窑洞是那么的高,但鬼子狞笑着,摔下去一个又一个。
轮到磨儿三叔了,鬼子要他出来。他愤恨的蹲到窑洞后面,一动也不动。他老兄弟6个,只两个孩子,如今他们打死了磨儿。他死也不能听任鬼子摆布,他怎样也不出来。
鬼子用力的拖起了他,但他摆脱鬼子的手,又蹲了下来。蹲着,而且低着头,连看鬼子一眼也不看。
鬼子发火了,用拳打、脚踢,又用刺刀吓他,可是一直到被摔下去,老汉终于一声也没有哼。
五
窑洞那面的战斗,早已结束了,但在杨桃沟等待着援兵的人们,却还一点也不知道。
天快半晌的时候,藏在地板下的二孩跑来了。他是在敌人刚走后就跑出窑洞的。但方才鬼子的那幕对民兵和老百姓的杀害,使他悲痛和气愤的完全发了痴。他那洁白的,从来也没有变过色的长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那么黄了。现在,看样子,他是十分悲痛,很想痛哭一场,眼睛里却一点泪水也没有。
他痴痴的跑着,跑来了。一看全木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直发愣的叫:“都死了!都死了!”
此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等人们问他时,他却“哇”的一声大嚎起来。
此刻,他仍然还完全被一种说不出的悲痛所占据着。过了好久,他才说出话来。
窑洞的消息,人们是知道了,但极度的悲痛,使人们也立刻变得异常沉默了。在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人们只是一直不停的气得跺脚唉唉着。
回到窑洞跟了,那幕谁也想象不来的惨剧,使人们更加痛心了。
已经倒了的窑洞的前面,炮弹轰击下来的虚土堆上,被摔下来的人们,横三竖四倒卧着。野兽们蹂躏得一塌糊涂的地里,到处乱飞着,染了血的白花花的棉花。被敌人搜出来,但却带不走的家具杂物,到处乱扔着,像经过一阵冰雹将一切打得稀乱似的凄凉。
倒卧着的人们,一个个直挺挺的躺着,满脸满身的涂着泥土。
他们仿佛都已死去了,然而并没有。
指导员是牺牲了,但他靠在崖跟的身子,还是那么倔强的站着,两只已失去了光泽的眼睛,也仍然睁的那么大。
被轰塌了的窑洞下面,已牺牲了指挥员的对面,有一个小窑洞。那个小窑洞里,藏着一个脚痛的情报员,他虽没有被搜出来,但在敌人搜索的时候,他也将他拿着的步枪,上了顶门火,准备了万一。
静静的卧着的人群里,有一个负了重伤的民兵,像仍然在和敌人搏斗似的,从敌人将他从窑洞里摔下来到大家回来,他就一直那样舞抡舞抡的甩动着他那已经失去了力量的胳膊。
是谁触动了一下一个倒卧着的小孩孩,那个小孩睁开了眼睛,扑籁扑籁的望着。一看,认出了自己人,哇哇的哭了起来。这哭声,惊醒了孩子的母亲,也惊醒了所有倒卧着的人们。
“自己人来了。”
他们知道是自己人来了,这才都慢慢的爬起来。
这以前,他们对于敌人,全部都抱着一种无言的仇恨。
但人们爬起来后,大家都哭了,都大嚎起来。民兵们望着他们那样惨死了的指导员,哭得更其悲痛。
民兵们遏制着悲痛在安慰大家了,那个一直甩动着胳膊的民兵,本来已失去视听的能力,说话的能力,这时他也仿佛知道是自家人来了,他的那只已无力了的胳膊,再也甩不动了,他安心的虎视瞑目了。
人们哭着哭着,难以遏制的悲痛,算是暂时遏制住了。在处理死者的时候,老汉们觉得目下情况“不定对”,说不定什么时候敌人又会来,他们主张当时就埋,埋了再说,还是先顾活着的人吧。但民兵们坚决不埋,他们要举行追悼,举行公葬,游行示威,给死者报仇!
立刻,他们把死者抬回了村上,这天夜里,有许多青年通宵未睡,他们轮流换班的放着哨,看守着死者。
第二天举行追悼公葬,附近各村民兵,都跑来祭奠,七区的民兵,并给死者们抬来一副作了里的棺材。追悼时,鬼子的这场残酷屠杀,使所有到会的人,都气愤的流着泪,怒叫起来。为了替死者复仇,不少青年,当场报名参加了民兵。那条和敌人搏斗过的沟,经大家决议,把它改成了英雄沟。永远记着这笔血账。
但白天刚开过追悼会,公葬了,夜里敌人就又来了。
不过,这次敌人的到来,却没有占了便宜。因为各村民兵都配合上了,同时部队也开来了,而更主要的是大家都抱着坚决的复仇的意志,所以敌人很快就被打退了。但又使人们气愤的是在以后的一次战斗中,代理指导员全木同志,被敌人打伤后牺牲了。
全木同志是在追击敌人的时候负伤牺牲的。
那次敌人败退了,在追击敌人的时候,他们曾打死了一个骑马的敌人,可是仇气太大了太深了,他们不能让他们有一个囫囵回去。于是他们就在敌人屁股后面,一直追着。
追到了一个河滩里,民兵们在山峦上,鬼子们都歇下来。全木立刻眼红了,他在山梁上破口大骂着,来不及和大家相跟,就像疯了似的一个人冲了下去。
冲下去后,他被敌人打伤了,因为伤重,以后也没治好,就牺牲了。
这时全木的一个亲叔伯兄弟,见全木负了伤。跌倒了,以为是敌人把他兄弟打死了,马上拿起一个手榴弹,也要冲上前去。后来人们把他拖住了,他气极的指着敌人哭骂起来:
“日你娘,你们打死了俺兄弟,把我也打死。俺死不了,你狗日们也活不成!”人们对于敌人的仇恨,就是这样:他杀死我们一个,这仇很就增加千万倍,不把法西斯侵略者斩尽杀绝,总出不了这口气。
为了报这日益增长着的血海深仇,这次“扫荡”过后不久,村上人们,在频繁的战斗空隙里,又新打了一个窑洞。因那次开追悼大会时,大家已检讨出那个旧窑洞的缺点——洞口和气眼不该在一个方向,也跑不脱。那个新窑洞,不但完全适合了窑洞战的要求,而且他和根据地内其他地方的好窑洞一样巧妙:
“拐三弯,设三关,楼上楼,天上天。”
那个新窑洞,是从村上一个院子里打下去的,但却一直通了杨桃沟。自从有了那个新窑洞,他们对付敌人的办法也更方便有利了。从此以后,他们也再没吃过敌人的什么亏。小股敌人,就在村口和他打,不让他进村,倘是大股敌人,也不慌不忙,等他到了村边,再钻进洞去,还不迟。
这就是有名的武乡窑洞保卫战。
(此文着于1943年,为尊重原着,未作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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