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三日·

    今天是星期日，窗前阳光正与升起的迷乱浓雾抗衡。我睡得很好，但仍觉得疲累、头晕，不得不在早餐时服下一些治疗心脏病的药水。突然间，我想起今天早上收音机将播出小说《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的其中一章，负责播音的是一位很优秀的演员。正好，这半个小时里我可以不必做事，也毋须作任何决定。妮娜来了，我就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下。

    播音的人多才多艺，读得很好。他念的是《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的“卡勒诺的一天”中的那一部分。播音刚开始时，我不是非常专心，慢慢地才被小说吸引；我只记得小说的片段。随后，《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及全书的源由从往日记忆的深渊里浮现。那是炙热的一九一九年夏天，大战后的第一个夏天，我的堤契诺岁月的第一个夏天。我吃惊地听着故事，融入轰轰烈烈的回忆中。这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作品，看起来紧凑，但情节的铺陈却十分四平八稳。

    在整个广播过程中，我看到自己一分为二，一个是经历克林格梭尔的夏天和卡勒诺的一天的我，另一个是写《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的我，两个我都是非常活跃、光芒四射的小伙子，各是实际体验者和创作者；在他们眼里，所谓的过于大胆、过于困难、过于招摇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们能克服一切。那魔幻般的岁月又重现在眼前，虽是许久以前，但一切却又如此地清晰。我赞叹那位画家能那样旅游、恋爱、观察、享受、畅饮和谈天，即使只是他所做的百分之一，如今的我都无法承受。还有他那源源不绝的灵感，即使好几个灵感同时涌现，他也知道如何消化、如何表现，虽然呈现的方式看似天马行空，实际上却是慎重的，是狂热又冷静的、朴实又技巧纯熟的，掌控能力令人惊叹。闭上双眼，那晕眩仍隐隐缠绕着我。

    听着广播，让我追忆起生命的最高峰，以及那一年夏天那群令人激赏的朋友。想起他们之中许多人墓木已拱，早已为人所遗忘，而其他人也毫无音讯，想起我竟忘了那些岁月及那年夏天的一切，这是今日听广播时，最让我心痛的。神奇的魔力，那燃烧往日一切、令人哀伤的魔力！更神秘的是无法遗忘、无法消逝的过去，它似乎永恒存在，随时可从记忆深处被唤醒，又活生生地埋葬在信誓旦旦的语词之中！而那躺在沙发中微微发晕、着迷于说书人及自己故事的老人，那从时光深渊中唤起过去的自己、如今已日薄西山的老人，究竟是谁？

    ·七月一日·

    夏日炎炎。经常下起大雷雨，变化多端、令人捉摸不定的夏日。栗树叶和栗子花欣欣向荣，莓果的丰收多年来罕见。我走出屋子，待在户外，让眼睛休息一下。站在屋子下方花园篱笆旁，从我经常生火的地方放眼望去，又黑又大的桑椹铺满小径，绵延不断。我将煤块堆好，还有很多纸可以燃烧。其实，避开房子让我略为不安。明天是我的生日，屋里一大堆信件、印刷品、书籍，一些代表友谊的礼物也在几天前就寄来了。

    我点起火，忙着处理堆积成山的枝桠，其中大部分还带着绿色，那是上一次暴风雨过后留下的残枝；另外一些则是春天时，林务局派来的大杀手在我的森林里肆虐的结果，到处留下的成堆树枝和树皮，足够用来生上百次的火。我将今天要烧的部分剪成一小段，较粗的枝桠就捡出来放在一旁，以备冬天之用。忙着折断树枝，让我渐渐忘了屋里的生日信件已摆了许久，反正那些信也要让我们忙上一阵子；于是一股欢娱爬上心头，取代了尚未处理信件的紧张情绪。这种欢娱，与童年过生日时那种带着期待、好奇的快乐类似；那时候没有信件，生日礼物是一卷钓鱼线、几张纸，以及菲得力叔叔店里的一瓶蜂蜜。这些都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外加一个圆形的樱桃蛋糕，上面插着数目与我年纪相符的蜡烛。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到桌前，大家一起唱生日快乐歌，头上的鹦鹉波丽也快乐地附和。如果能再次回到当年生日的景象，恐怕这颗老朽的心也无法承受同样的快乐。

    然而，喜悦与奇迹却是永无终止的。我专注地劈着木材，陪伴着早已死去的可爱伙伴时，夏日早晨多云的晴空里，突然射出一道如金色闪电般的怪东西，它闪着明亮的黄绿色，“咻”地一声从头顶上飞过，消失在山楂中，一会儿又飞回来，停在树枝上。那是一只鹦鹉，一只来自美好世界的陌生客人，不知从何处脱逃而飞到我的身边。

    “呀！你从哪儿来？”我问它。幸好从少年时我就懂得与鹦鹉交谈。亮丽的鸟儿似懂非懂，因为我说的是波丽的语言；波丽是一只我养了二十几年的可爱宠物，一只有着灰红色的尾巴、聪明且有语言天分的非洲鹦鹉。但我说的不是眼前这只黄绿色鹦鹉的语言，所以它抬起小小的头，疑惑地看着我。当我弯下腰来，更靠近地与它说话时，它毫不畏惧地向我点点头，小小眼睛闪闪发光，恭敬地倾听我的问候和问题，简短地啾啾回答我。它开始在地上找东西吃，并靠近火堆，看起来它并不讨厌烟。我替它摘了些肥硕的桑椹，放在它的嘴前，但它却不领情，完全不理不睬。于是我继续捡柴火的工作，拿起一枝长长的栗树枝，想剪短后丢到火堆中，不料鹦鹉好友飞了起来，在空中拍了几下翅膀，坐在树枝顶端，由上往下、煞有趣味地看着我，树枝在我手中忽上忽下地轻轻晃动着，它也无所谓。这几年来，无论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刻，我在这儿观察体验了许多事，乌鸦、刺猬和蛇都曾拜访过我，还有一次是一只肥重的乌龟；但与这只鹦鹉相遇，这可爱、奇妙又亲切的十分钟惊艳，倒是前所未有的。这只有趣、闪电般的鸟儿，来自遥远的原始森林，来自比原始森林更遥远的地方，来自熟悉鸟语的童年，或者，它来自天堂森林，被人差遣前来找我？鹦鹉先生在这枝头上轻轻摇了几下，觉得没趣便飞走了，起先还停在桦树上，然后又停在篱笆上，最后飞得不见踪影。

    如果要写下这次奇遇所带给我的回忆、共鸣、哲思与幻想，需要很多时间。这不仅不可能写下，而且也没有必要。黄绿色的异国访客飞走许久以后，我才渐渐从魔幻中回过神来，才想到上面房子里还有事情等着我。我收拾圆锹、铲子和剪刀，肩上扛着犁，慢慢爬上炎热的葡萄园。我把东西放在书房外的露台上，伸手握住门把。然而，我仍未从生日早晨的梦幻中醒来。

    露台的花岗石上长着一株高高的玫瑰，今年的花季已过，玫瑰树下长着茂盛的观音兰和老迈的百合，一个星期后就要开花了。阳光很刺眼，我在绿叶丛中看见一个黑色的东西往上飘，无声无息，阴影翩翩。那不是鸟，是一只蝴蝶，而且是稀有的柳胥。这种蝴蝶我大概有三四年没见着了。那是只才刚蛹化的美丽大黑蝶。黑蝶一下子在眼前四周飞舞，飘来又飘去，围绕着我，嗅闻着我，最后停在我的左手上。它一动也不动地收起翅膀，翅膀下是黯淡的锈灰色。随即它又展翅飞舞，露出深褐紫色如丝绒般的翅膀，翅膀上镶着杏黄色的边，高雅精致的水蓝斑点，点缀在浅色的翅缘和漆黑的翅身间。

    美丽的蝴蝶以沉静的节奏，展开又收起如丝绒般的彩色翅膀，六只纤细如发的小腿，停在我的掌心。瞬间，在我来不及察觉之前，它就飞进炎热的苍穹里了。

    （一九五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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