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巴锦秀万分惊诧，贾奎泰！这不是自己丈夫吗？难道眼前这位阿茹老人是自己的婆婆？巴锦秀强作镇静，几年前，贾奎泰打入绥远省，现在是董其武的机要秘书，这次要随董其武来包头……

    冯来福不知儿子下文要说什么，他犹豫一下，反问：“是水儿跟你说的？”

    冯健没作正面回答，而是说：“政府机关里的人也这么说。你们既是结拜兄弟，怎么又反目成仇了呢？”

    冯来福恨了王富贵二十多年，但怕影响冯健的情绪，于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都是过去的旧怨，不提了，你好好养伤吧。”

    冯健思索着：“爹，有一天我回包头召，见王富贵和阿茹老人在大殿里神神秘秘，我走到近前，原来王富贵要给阿茹老人一笔钱，让她离开包头，永远也不许回来。可阿茹老人不走，她说她要等自己的儿子。”

    冯来福一惊：“阿茹的儿子？阿茹的儿子与王富贵有什么关系？”

    冯健摇了摇头：“不知道。王富贵还说阿茹老人的儿子不是她亲生的，而且，早就死了，王富贵劝阿茹老人不要死心眼儿。”

    冯来福的心一动：“那后来呢？”

    冯健道：“后来王富贵见我来了，他就走了。”

    冯来福思忖，这个阿茹老人是谁呢？王富贵说她儿子不是她亲生的，还要给她一笔钱打发她离开包头，这背后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突然，冯来福想起了一件旧事，难道这个阿茹是她……

    包头召大殿，阿茹老人跪在宗喀巴佛像前，口中喃喃道：“宗喀巴大师，我的儿子到底在哪里？请告诉我……”

    冯来福推门而入，阿茹老人发觉有人，她站了起来。冯来福看了看阿茹老人，见她虽然身着掉了色的蒙古袍，但举手投足都透着一种高贵的气质，冯来福点了点头：“你是阿茹老人家吧？”

    阿茹老人木然道：“你是谁？”

    冯来福在阿茹老人面前踱了两步：“先别问我是谁，让我猜猜你的身世。”

    阿茹老人未动声色。

    冯来福有备而来：“你虽然身着蒙古袍，但你不是蒙古人，是满人，对不对？”

    阿茹老人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冯来福又踱了几步：“我还知道，你父亲是清朝绥远将军衙署的副将。”

    阿茹老人的眉毛动了动，仍没作声。

    冯来福停下脚步，他盯着阿茹老人：“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是达拉特旗逊王的结发妻子，逊王的大福晋。”

    阿茹老人表情复杂：“你到底是谁？”

    见阿茹老人神色紧张，冯来福更加自信，他看了一眼宗喀巴佛像，又转过头，诡异地说：“你不是要找你的儿子吗？我知道你儿子的下落。”

    阿茹老人声音颤抖：“我儿子在哪儿？在哪儿？请你告诉我，这些年来，我找他找得太苦了！”

    冯来福语调低沉，一副同情的样子：“老人家，我告诉你，你可要挺住啊。”

    阿茹老人呼吸急促：“我儿子怎么了？你快说，快说呀！”

    冯来福缓缓地道：“你儿子死了。”

    阿茹老人身子一晃，差点瘫倒：“你，你说什么？”

    冯来福又重复一遍：“你儿子死了。”

    阿茹老人如遭雷击一般，半晌才说：“不，我儿子没死。”她转过脸，面向宗喀巴佛像，“有神佛保佑，我儿子不会死的！”

    冯来福绕到阿茹老人面前，目光冷峻：“你儿子的确死了，是王富贵杀的。”

    阿茹老人使劲儿地摇头：“不！不可能，王富贵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冯来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包头的达拉特旗王府是谁盖的？”

    阿茹老人答道：“是逊王。”

    冯来福加重语气：“应该说，是你丈夫逊王。”冯来福又问，“你丈夫逊王有几个儿子？”

    阿茹老人黯然神伤，她犹豫一下：“……你就不要卖关子了，请你告诉我，王富贵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冯来福的笑深不可测：“你不说，我替你说，逊王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四福晋生的康王，一个是你儿子。因为康王死在重庆，你儿子是达拉特旗王府唯一的继承人，王富贵要霸占达拉特旗王府，所以害死了你儿子。”

    阿茹老人反问：“那八岁红不是住在王府吗？”

    冯来福稍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说四福晋吧？你不说我倒忘了，四福晋是唱戏出身，她叫八岁红。八岁红已经被人毒死了。”

    阿茹老人愕然：“为什么？”

    冯来福面露鄙夷之色：“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一个不安分的女人，守着那么大的王府，打她主意的人自然少不了。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阿茹老人疑惑地问：“我跟你素昧平生，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冯来福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我可以告诉你，我叫冯来福，是包头市警察局局长，王富贵与我有杀妻之仇！可是，他比我官大，而且他身在军界，我根本扳不倒他。”

    阿茹老人痛苦地摇了摇头：“你都拿他没办法，我一个老婆子能把他怎样？”

    冯来福狠狠地说：“王富贵为霸占达拉特旗王府害死你儿子，你可以告他。明天，省主席董其武来包头视察，你去拦路喊冤，求董其武为你做主。董其武为人正派，你告王富贵，董其武一定追究，往后的事，就由我来做了。”

    阿茹老人泪眼蒙眬：“王富贵这个畜生……可是，我没有人证、物证啊？”

    冯来福一拍胸脯：“你怎么忘了？我是警察局局长，我既然让你告他，我就有人证、物证。”

    阿茹老人嘴唇嚅动：“那，那……那我就告他！”

    冯来福得意地笑了，王富贵啊王富贵，你就等着倒霉吧。就算董其武不杀你，你也当不成副司令了。只要你一免职，我就有机会把你置于死地！

    中华人民共和国确定于1949年10月1日成立，傅作义想为新中国成立献上一份厚礼，可是，自6月初与解放军签订《绥远和平协议》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董其武迟迟没有起义。傅作义非常着急，他准备亲自去一趟绥远，劝说归绥和包头的军政要员。

    董其武不是不想尽快起义，可是，绥远情况太复杂，尤其是包头，主战的势力很猛，顽固分子到处煽风点火，如果贸然行事，一旦造成混乱，局面难以挽回。董其武想在傅作义来绥远之前去一趟包头，告诫那些顽固分子，顺应民意，认清形势，看清方向。

    董其武莅临包头，警察全部出动。冯来福等着阿茹老人拦路喊冤，可是，直到董其武入住到绥西宾馆，也没见阿茹老人的身影。冯来福很是纳闷，这老太太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没来？

    冯来福哪里知道，那天他离开包头召，阿茹老人就遇到了巴锦秀。

    阿茹老人虽然年纪大了，可她心明眼亮，冯来福身为警察局局长，既然他掌握王富贵害死我儿子的人证、物证，就不可能不知道我儿子的名字，可是，冯来福说了半天，也不提我儿子的名字。

    阿茹老人追到庙外，冯来福已经不见了，只有巴奎斌坐在庙门西侧卖菜。

    阿茹老人伫立在包头召大门外，她心潮翻滚，怎么办？我到底是告还是不告？我一生笃信喇嘛教，喇嘛教有八大戒律，其中两条是：不诳语，不杀生。如果我听信了冯来福的话，万一王富贵没杀我儿子，我就是诬告，诬告就是诳语；如果王富贵因此被杀，我就是杀生害命。我这不是同时犯两条戒律吗？

    阿茹老人举棋不定，这时，巴锦秀走向包头召。阿茹老人直盯盯地看着巴锦秀，胸脯剧烈起伏。

    巴锦秀关切地问：“老人家，你有事吗？”

    阿茹老人言辞恳切：“我有话要对你说，你能听我说吗？”

    巴锦秀看了一眼叔叔巴奎斌，叔叔巴奎斌也看了一眼巴锦秀，两个人都点了点头。

    巴锦秀随阿茹老人走向包头召西跨院，阿茹老人拉开水儿那间宿舍的门，把巴锦秀让进屋中。阿茹老人关上门，激动得不能自制：“你是共产党，对吧？”

    巴锦秀警觉起来，这个阿茹老人是干什么的？她怎么知道我是共产党？

    阿茹老人解释说：“有一次，就是你说王富贵给水儿娘修墓的那次，我在大殿一楼打扫卫生，听见你和水儿在二楼上说话。”

    巴锦秀猛然想起，她不禁后怕，我是个老地下工作者，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楼下有人居然都不知道。不要说阿茹老人万一是敌人的谍报人员，就是她无意中泄露出去，都可能对党组织造成重大损失。

    阿茹老人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你是共产党，我儿子也是共产党，我和儿子已经十几年不见了，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你认不认识我儿子？他是不是还活着？”

    巴锦秀悬着的心放下了，她暗中感慨，没想到，阿茹老人还是革命者的母亲，她问：“老人家，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阿茹老人道：“我儿子原名叫巴勒，后来，他当了共产党，又起了个名字，叫贾奎泰。”

    巴锦秀万分惊诧，贾奎泰！这不是自己丈夫吗？难道眼前这位阿茹老人是自己的婆婆？巴锦秀强作镇静，几年前，贾奎泰打入绥远省，现在是董其武的机要秘书，这次要随董其武来包头……巴锦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阿茹老人以为巴锦秀不相信自己的话，她把冯来福让她去告王富贵的经过和自己的疑惑说了一遍。

    巴锦秀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她想确认阿茹老人的身份，就问她是哪里人氏？贾奎泰哪年出生？什么时候参加的革命？

    阿茹老人长叹一声：“唉，说来话长了……”

    阿茹十八岁嫁给达拉特旗逊王为福晋，可是，婚后一直不生孩子，蒙药、藏药、中药、西药吃了不计其数，可就是怀不上。为了传宗接代，逊王又相继纳了二福晋和三福晋，然而，几年过去了，这两位侧福晋的肚子也没动静。

    听人讲，汉人有“带子”之说，逊王和阿茹决定领养一个孩子。突然有一天，王富贵抱着一个三岁的男孩来到王府，他说，一个远房亲戚家太穷，生了五个儿子，实在养不起了，想把最小的儿子送人。逊王和阿茹见这孩子虎头虎脑，白白胖胖，看上去很结实，逊王大喜过望，当场给王富贵两百现大洋，留下了这个孩子。

    逊王给这个孩子起名叫巴勒，意为老虎，逊王希望这孩子像老虎一样强壮。

    逊王喜欢看戏，尤其爱看晋剧。包头有个晋剧演员，艺名八岁红，据说，这个女演员六岁登台，八岁就唱红了。

    逊王被八岁红迷得神魂颠倒。一来二去，两个人就住在了一起，不久，八岁红怀孕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八岁红产下一个男孩，这就是后来的康王。

    逊王乐得都找不着北了。康王满月的当天，逊王纳八岁红为四福晋。四福晋八岁红正式进入达拉特旗王府。

    当时的达拉特旗王府在榆林召，榆林召是个小镇，八岁红不愿意住在这里。为了讨八岁红欢心，逊王不惜重金，在包头城内买地，盖起了新王府。

    逊王和八岁红搬进包头城内，康王日渐长大，八岁红开始为自己的儿子盘算，阿茹是正室，我只是四福晋，万一哪天逊王驾鹤西去，王位肯定是巴勒的。怎么才能让逊王把王位传给我儿子呢？

    八岁红开始在逊王面前造谣，说巴勒是阿茹的私生子。逊王当然不信，他把抱养巴勒的事告诉了八岁红。可八岁红还不放心，养子也有继承王位的权利。在她的纠缠下，逊王和八岁红回到榆林召，把巴勒赶出王府。当时，巴勒十六岁。

    生的不如养的疼。这是民间俗语，意思是说，父母对亲生的孩子如果没有抚养过，往往比不上亲手带大的孩子有感情。阿茹没有生过孩子，她把巴勒从三岁养到十六岁，母子之间的感情已经深入到骨髓。阿茹在土地庙里找到了巴勒，她把巴勒接回王府，母子二人跪在逊王面前，求逊王把巴勒留下来。

    逊王并不讨厌巴勒，他转过脸看八岁红，见八岁红脸色阴沉，逊王一狠心，把巴勒再次赶了出去。

    阿茹、巴勒母子抱头痛哭，巴勒不明白父王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无情？在巴勒的一再追问下，阿茹说出了实情。巴勒如梦方醒，他问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可阿茹哪里知道。

    李裕智建立内蒙古人民革命军，巴勒改名贾奎泰报名参军。当时，读过书的人很少，巴勒从小生活在王府，逊王专门给巴勒请了教书先生，巴勒蒙汉文兼通。入伍后，巴勒训练积极，工作主动，有文化，能力强，李裕智非常赏识他，很快就发展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久，又提拔他当了排长。

    李裕智被暴子清枪杀，巴锦秀要为李裕智报仇，贾奎泰也同样要为李裕智报仇。巴锦秀和苏连鹏杀暴子清遇险，贾奎泰突然出现，暴子清得到了应有下场，巴锦秀和苏连鹏被救。

    大革命失败了，晋绥陕一带的共产党或是被杀，或是去了蒙古、苏联，贾奎泰与组织失去了联系。贾奎泰回榆林召王府奉养母亲阿茹，母子相逢，欢天喜地。

    此时，逊王已死，康王继位。得知贾奎泰在王府，八岁红大怒，她带着康王奔赴榆林召，又一次把贾奎泰赶了出去。

    贾奎泰辗转找到组织，绥远特委成立，贾奎泰成为特委的一员，后因起义暴露，巴振华请四爷爷巴喜喇嘛把贾奎泰剃成了光头，扮作喇嘛，送出包头城，贾奎泰投奔到陕北刘志丹部下。

    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中华民族的全面抗日战争爆发……贾奎泰被中共中央派到绥远。这期间，贾奎泰为筹粮筹钱回到榆林召王府，阿茹把自己的积蓄都给了贾奎泰，全力支持抗战。

    当时，八岁红跟日本人打得火热，一天晚上，得知贾奎泰又一次回到榆林召王府，八岁红告密，日伪便衣突然闯入。阿茹放走了贾奎泰，日伪便衣扑了个空，八岁红也把阿茹逐出了榆林召王府。

    阿茹走遍了黄河两岸，她遇庙烧香，见佛磕头，一村一乡都找过了，再也没有见到儿子贾奎泰。阿茹有个朴素的想法，儿子是好人，神佛一定保佑好人。阿茹隐约记得儿子说过包头召，老人进了包头城。找到包头召时已经是深夜了，老人又累又饿，倚在庙门前睡着了。如果不是巴喜喇嘛相救，阿茹老人就没命了。

    阿茹留在包头召，老人天天拜佛，日日念经，求宗喀巴神佛让她与儿子贾奎泰团圆。

    巴锦秀没想到阿茹老人的经历如此坎坷，巴锦秀想说出自己是贾奎泰的妻子，但又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巴锦秀尽可能使自己平静下来：“老人家，我认识你儿子贾奎泰，他还活着。我一定把你的情况转告他，用不了多久，他肯定会来看你。”

    阿茹老人心花怒放。

    突然，外面传来叫卖声：“卖菜——喽，卖菜——喽……”

    巴锦秀听出了叔叔巴奎斌的声音。巴锦秀和叔叔巴奎斌两个人定下暗号，没有情况，巴奎斌不叫卖；有可疑情况，巴奎斌把“卖”字拉长，喊“卖——菜喽”；如果有同志来接头，巴奎斌把“卖菜”两个字拉长，喊“卖菜——喽”。

    听叔叔巴奎斌的声音，是有同志来了，这个同志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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