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从医学院毕业后,我违背了父母的意愿进入电影资料馆实习,主要负责整理影片拷贝和编排放映计划,2014年7月转为正式职工。2015年年初,我跟随孙鹤阳馆长赴日本开会,会议结束后,孙馆长提出要去拜访一些健在的昭和时期的重要的电影人,包括导演,编剧,演员,摄影,灯光,大部分人拒绝了我们的访问,一是这些人已经多年不参与电影工作,辉煌已经过去,我们又没什么大来头,在他们看来无非又是一伙朝圣者,搞一点素材回去为自己增光。二是他们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能够顺畅交流的人没有几个,有些人即使活着也常年卧床,每天清醒的时间有限,和家人的交流都比较困难,更别说是采访了。有几个人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大多是亲属代为答应的,但是无奈要价太高,而我们资金有限,只好作罢。最后成行的只有山本真司一人,他和他的家人接受了我们的报价,虽然他已经九十八岁,不过神志清醒,身体健朗,有时还去当下年轻人的电影里客串一个角色,闲时自己骑自行车出门,在表参道的门店里有时会出现他的身影,他在试衣服,偶尔会忘记信用卡的密码,不过给他一点时间他就会想起来,因为写着密码的字条就放在他常年戴着的帽子里,店员都知道这件事,会尽量含蓄地提醒他。
我们到达山本家是一个下午,他安家在一个闹中取静的街区,在涩谷和表参道之间,是一个独栋的二层小楼。平时有一个四十五岁的保姆和他一起生活,照顾他的起居,他的版权事宜由他的大儿子山本英雄和儿媳代理。我们到时山本英雄已经站在门口,穿着黑色西装,身边是几株刚刚浇过水的植物,有鹭草和吊兰,老山本先生骑的自行车就停在植物旁边,擦拭得发亮,好像也刚刚浇过水一样。老山本在家里的客厅等待我们,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裤,脚上是雪白的袜子,上衣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黑色钢笔,左手腕戴着一只金色腕表,同样金色的结婚戒指也佩戴在左手上。他站了起来,身高超过一米八,考虑到因为衰老人的身高会打折,在当年的日本他绝对算是罕见的长人。我们握手入座,保姆端上了茶具和点心。孙馆长是日本电影的专家,曾在日本留学,日语相当娴熟,我大学时辅修过日语,阅读和听都还可以,说起来比较吃力,只能说一些日常简单的,如果涉及电影专业方面,连贯性就差很多,所以我主要负责录音和记录。
孙馆长先礼貌地夸赞了住处和茶,然后表明了来意,采访是一方面,回去我们会在内部刊物和媒体上发表,另一个方面就是希望能拿到一些拷贝,在电影资料馆放映。因为放映是卖票的,所以可以按照一定比例分账。小山本早有准备,他拿出一份山本真司的作品列表,大概有两页纸,上面按照时间顺序明确标记了老山本作品现存拷贝的所在地。有的在电影公司,有的在艺术馆作为馆藏,也有一些在类似于我们的电影资料馆中。山本真司示意先不要研究这两页纸,他用手把纸推远了一点,然后问了我们通常是何种比例分账,孙馆长答说是五五分,山本说他想拿到八,同时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八的数字。孙馆长表示比较为难,放映的场地和人工都是成本,还要交税,另外这还是首次在中国放映山本的电影,意义大于金钱,孙馆长也暗示,他过去也拿过其他日本导演的拷贝到资料馆放映,都是按照五五分账,已是约定俗成的规范。山本真司点点头,说,我比他们更好。孙馆长礼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山本真司说,美国人已经达成共识,我比他们更伟大。他把拇指食指中指汇拢举起来说,七。孙馆长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山本先生,我个人非常喜欢你的电影,这点上我没有跟很多人达成共识。那我就自私一点,破坏一下规矩,六吧。山本真司浮过了一种不情愿但又得意的表情,他随后显露出耄耋老人的坦率,说,六就六吧,至少比五好。请你们吃一点这个太阳饼,是一个台湾朋友寄给我的,如果他们不阻拦我,我可以吃下二十个。请给我们上一点清酒。保姆得到小山本的首肯之后,拿了三壶清酒上来。
山本迅速地喝下了一壶,我因为不善于喝酒,而且从医学上来说,下午喝酒对身体伤害很大,就把自己的多半壶给了他,山本一边喝酒,一边用右手旋动着自己的戒指,好像可以增强他饮酒的快感一样。小山本有事先与我们告辞,走前他认真地与我们握手,希望我们有机会再来,然后叮嘱保姆不要让老山本喝得太多吃得太饱。他走时向老山本鞠躬,老山本嚅动着嘴唇,看也没看他一眼。过了一会他说,你们从哪来?孙馆长说,我们从北京来。老山本说,秋天的时候北京在落叶之中。我当年曾在日记里写过。北京的城墙非常碍事,但是非常美。这个年轻人,你一直没有说话,你会日语吗?我说,会一点。他说,你是北京人吗?我说,我不是,我来自一个东北的小城。他说,你会死在北京吗?我想了想,主要在想日语的“选择”怎么说,孙馆长说,你想说什么?我可以代劳。我说,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不想死在北京。孙馆长代我翻译完毕,老山本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差点死在北京,我被人打了一枪。我站在一个大学的操场上正在讲话,一颗子弹打在我的脖子上,那是一次相当远的射击,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枪手。子弹出自一把韦伯利左轮手枪,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军用枪,一旦射程超出五十米,精确度降低很多。真是一个优异的枪手啊。我可以再喝一点你的酒吗?十分感谢。他逃走了,我活了下来,我们都是失败者啊。
斜阳的日照从落地窗进来了一些,试探着前进,一点点照在老山本的脚上。上学时我看过他的两部电影,都是战后拍摄的,内容都和战争无关,一个讲说书人招来了德川家的鬼魂,和鬼魂成为朋友,后又决裂,最终把鬼魂击败了,另一部讲的是一个杀妻案,具体情节忘记了。从我的角度看,他的电影有的有很大的瑕疵,但是里面旺盛的生之欲是别人不可比的,确实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老山本说,我们找到了拉他逃走的车夫,车夫说他们过去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要刺杀我,那人一直戴着口罩,没看到他的样子,但是他闻到他有一些狐臭,而且中文有别扭的口音,他觉得他是外国人。我们相信了车夫的话,然后把他杀了。他确实拉错了人,所以厄运就像乌鸦一样落在他的头上。大概是美国的间谍吧,我想。竟然看上了我这个级别并不很高的军官,真是品位独特啊,这时候说不定已经上船了吧。我恢复健康不久,我的部队就接到了调离的通知,在开拔两天前的夜里,我接到一封信,是枪手写来的,他为上次的偷袭向我道歉,希望能与我决斗。为了弥补他的软弱造成的过错,我可以向他先开一枪。决斗的地点是颐和园的十七孔桥桥上,时间是第二天夜里十点。我没有告诉部下这件事,第二天我写了一封信给家里,交代了一下如果我死了,一些家务事的处理,如果我没死,就当作没有这封信。第二天夜里,我穿便装出发,你是在做记录吗?我说,是的。他说,为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以为您希望我记下来。他说,我有一本日记,如果你愿意的话,一会可以给你抄录,我活不长了,我非常知道的,所以请你不要低头做别的事情。我把笔记本合上,他向我颔首致意,继续说道,我准时到了桥上,他已经在了,他比我还要高,是一个俊朗的西方人,在北京的秋天里,穿着中国人夏季的衣服,一件洁白的衬衫,袖子挽过手肘,脚上穿着布鞋。我们语言不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到最后我也没搞清楚,他的行事已经不像是间谍了。但是我们通过手势可以交流,我们都认为颐和园是很美的地方,他上桥之前在里面走了走,而我刚进北京时就来过。之后我们确定了决斗的规则,我站在十七孔桥南数第五孔,他站在北数第五孔,我可以先开一枪。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感觉到我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而他是我家乡的玩伴。你们没有参加过战争,在那个时候我活着还是死了对我的意义是差不多的,这种感觉跟随我很久了。
我的第一枪没有打中他,惊起了不少林子里的鸟,湖里的野鸭也赶紧游走了。我知道我的死期差不多到了,我忽然感到非常惊慌,以至于想跳到湖里。没想到开第二枪的时候他的古董枪在他手里卡住了,他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向我表示抱歉,然后低头查看,我赶紧跑到他近前向他开了一枪,因为气息混乱,第一枪打中了他的腿,我又朝他的胸口开了一枪,这一枪要了他的命。他死得很快,嘴巴张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好像要说什么。他应该是在呼唤他的神,最后他发出一个音,是Shen,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懂是什么意思,Shen,我回国后研究过一点你们汉语的发音,神,Shen,他最后为什么要用汉语呼唤神呢?我搞不懂。你们能明白吗?
我和孙馆长看着他摇头,他想了这么久都不明白,我们怎么可能在这个下午明白呢?
我把他推到了昆明湖中,我后来拍过一部电影,这次你们应该也会放,我移植了这个场景,只是没有发生在战时,你们知道那部电影吧?它使我在西方出了大名,我把Shen想象成了一个人,一个他的朋友,认识很多年的朋友,和他一样是保育院的孤儿。我可能受了点狄更斯的影响,谁知道呢?反正我就是这样的想法。你们再吃一点这个小饼吧,要不然我会全吃掉的,你们帮我吃一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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