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别的司机不太一样的是,老赵是个词人。
老赵的第一首词作于一九八五年春天,写在一张烟盒纸上,名字叫《卜算子》。老赵对我说,过了五年后他才整明白,原来卜算子只是个词牌名,应该另外再起个名字才对。老赵说,那首词还剩两个字写完时,圆珠笔没油了,结果,后两个字上各扎了一个大窟窿。
老赵长得挺难看,嘴里有两颗不太雅观的龅牙。可能是受龅牙的影响,口齿也不太清晰,一兴奋了就有点儿结巴。但老赵喜欢讲,手一摸方向盘,话匣子就打开了,好像方向盘上装着一个按钮,控制着他的发声器官似的。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不管道多远,老赵的话都能跟着车轱辘一起旋转。当然了,老赵讲得最多的,还是他的词。
老赵开了二十年车,也写了二十年词,积攒下五个塑料皮的日记本。那五本词每天都放在方向盘旁边的一个铁盒子里。有了雇主,瞅准机会,就拿出来给人家看。有点文化、会说话的人,假装翻一翻,说:“好,好,真好!没看出来呀,你有两下子啊!”老赵就咧开大嘴,很得意地笑,说:“过奖,过奖。”他一笑,那两颗龅牙就露了出来。也有些雇主说话挺粗,日记本没翻开,就直接给老赵扔了回来。说:“吃饱了撑的咋地,你没事整这玩意于啥呢?”老赵也笑,照样露出两颗龅牙来。说:“惭愧,惭愧。”老赵是个快乐的人。
司机嘛,总会遇到被交警罚款的事,别的司机挨了罚会凑在一起乌烟瘴气地骂个不停,一整天气都不顺。老赵挨了罚,不骂,躲在驾驶室里写词,一首词写完,气就顺了,接着又该干吗干吗去了。
说起来,在老赵的读者中,我是把五个日记本全读完的第一个人,老赵因此认为我是他的知音。隔三差五地,收了车,老赵就会给我打电话,说:“那个啥,安知音,过来喝扎啤吧,我请你。”
喝着酒,老赵就问我:“老安,你知道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是哪一年吗?是九〇年,那年我写了一百首词,眼巴前的词牌子都让我写完了。知道我为啥有那闲工夫吗?那年我出了车祸,一条左腿撞折了。”老赵喝口酒,看看我,说:“老安你信不信,啥时候右腿要是也能撞一下,我还能弄出一百首词来。”我们俩就都笑了。
我曾经问过老赵,他写词的动机是什么?老赵没明白我的意思,愣愣地看我半天,回了一句:“老安,动机是啥玩意?”我说动机就是动力和起因,也就是说你为什么要写词。老赵想了一会儿问我:“老安,词这东西,我还非得找出点啥理由,才能写它吗?”他这么一问,我反倒不知说啥好了。老赵的词从来没投过稿,估计他也没想过出书出名什么的。从那天开始,我就认为老赵是一位词人了。
老赵没孩子,他结婚挺晚,快四十那年才好歹找到个愿意嫁他的女人。老赵的老婆我没见过,听说挺爱打麻将的,老赵一出车,她就稀里哗啦地忙活开了。有时候,老赵收了车回家,锅空灶冷,他老婆还没从麻将桌上撤下来呢。我喝点儿酒就说:“老赵,这老娘们儿也太败家了,干脆休了算了。”老赵就“嘿嘿”地笑,说:“谁还没点爱好呢!”
我听说老赵的老婆,除了打麻将,还有点儿别的爱好,对我说这话的人,边说边冲我直眨眼睛,好像他的眼睛突然犯了什么毛病似的。
这事就不说了,我还是说老赵的爱好吧!他除了写词还爱好收集古物。他喜欢到农村送货,越偏远的地方越好。把货送到了,他就开始四处转悠,古钱、古瓶、古刀,凡是沾个古字的,不管值不值钱,全都划拉到驾驶室里。再一见面,他就一样一样地向我炫耀。
昨天晚上,我接到老赵的电话,喊我到大排档上喝酒。我这才想起来,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老赵了。
一见面,老赵就举起杯子,非要和我整一个。一杯酒喝下去了,老赵擦擦下巴上的啤酒沫说:“老安,告诉你一件事,我老婆跑了。”我笑了笑说:“她不是又跑谁家打麻将去了吧!”老赵摇摇头,“她跑一个多月了,连钱带人,都没影了。”我听到这就不知说啥好了,低着头想劝他的词儿。老赵突然拍拍我肩膀,“兄弟,我合计明白了,跑了就跑了吧,腿长在她身上,想留也留不住。”停了停,老赵又说:“谁还没点儿爱好呢!”
老赵把一张纸推到我面前说:“这是我刚写的一首词,写完了,我就合计明白了。”
老赵的新作写得不错,但有点剽窃嫌疑,最后几句是这么写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天要下,娘要嫁,由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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