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悲伤-197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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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梨花初开的早春天山野间总是弥漫着一股又薄又淡的寒气,使一片片娇艳白亮的梨花朦朦胧胧宛若带风的轻云,这样的日子比深冬还冷而且是干冷,人走在空寂萧瑟的乡村机耕道上心情也干冷全无欣赏带露梨花清丽风姿的兴致。萍又快又急的步子有些机械,饱含心事的双眸却很活跃,当看到颜家老屋那几团深绿的古柏,本来冷白的颜面倏地红润吐辉,丰腴的身子也因激动而战栗,就像一轮硕大有力的赤日正突破她内心深处那严冬封闭的地平线正欲携她冉冉升空。女人真想朝那灰黑衰颓的庞杂农家院落大喊三声,把几年来日思夜念的恋人呼唤出来,然后在开满纯白梨花的果林相见拥抱倾吐衷肠梦幻就成了现实。

    昨晚萍经过全力拼斗仍被丈夫野蛮制服遭受一番近乎凌辱的发泄便通宵失眠,眼巴巴望着清晨白光透进窗内身边男人打着响鼾睡得死沉,一阵愤怒使她久久压抑心底的热望陡然苏醒,马上起床草草梳洗就不顾一切走向城外走向安宁镇,好像有股强大的力量在背后推动她煽动她早已存在的叛逆的心如春风般盛开。老旧空冷关帝庙内的区公所没有修文的影子,一位老态龙钟神情漠然的勤杂工说区长大清早就去乡下解决救济粮估计在颜家老屋。每年青黄不接的春荒月农民十有九户缺粮断炊,区里公社干部们就不得不忙于发放些勉强可以使其熬过饥荒的粮食,有道是饥寒人心难善,为争多一点口中食,乡间打架斗殴纠纷天天发生,干部们又只好硬着头皮充当调解人。也有利用掌握救济粮发放特权的黑心干部暗中狂喜,大肆装饱私囊肥润亲戚甚至用粮食作饵诱饿怕了的年轻女人供其泄欲,受荒月胁迫的老实农民敢怒而不敢言。萍知道修文每年这时都格外忙碌,起早贪黑想尽量减少失误把为数不多的救命粮发到真正急需的农家。颜家老屋是修文蹲的点,这一带本是田地肥沃的坝子,然而不停折腾也弄得缺粮少吃,加上人口野草般繁衍为几口救济粮亲兄弟都翻脸不认人。踏上通向老屋的石板小道看到院外梨园的白色梨花,萍沉郁的心境忽地松快恍惚有片白色轻云把自己托了起来,红润双颊也灿烂生辉。

    老屋院坝很宽敞却破败不堪,原先的石板大概全被撬去修屋子垒猪圈去了,坝里到处猪牛屎尿泥泞水坑,几个歪斜草垛无精打采地蜷缩在角落,三两只瘦骨伶仃小鸡在垛下奋爪觅虫,外来人无论用怎样好的心态也看不出什么新农村新景象来。堂屋是生产队议事开会的公用房,此刻挤满了盼救济粮喉咙都伸出爪爪的社员,门口几个衣衫褴褛目光滞板的老人吧嗒吧嗒地抽烟,耳朵却竖着不放过屋里传来的每一句话。见干部模样的萍上了阶基,一位老人赶忙让座,他自己则很随便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面部忠厚淳朴的笑容一闪即逝。萍向老人点头致谢,坐在门外听修文和干部社员交谈,仅仅那熟悉亲切的北腔川话也能激起她满心纯真的热情。

    修文穿着洗得黄里泛白的旧军大衣不像往日那么干练精神,清瘦面庞虽显得沉毅但有几分疲惫,为分配这点活命粮他力求合理公正就不得不开马拉松式群众会议听取每家每户讲述自己的困难,每个社员都说得流泪失声对意志再健全坚定的人也是一种精神折磨。修文硬挺着面部每根线条都冷峻,连看到渴念已久的女人那梨花般明丽的面容,那线条连一丝轻微颤动也没有。

    修文说:“等一会儿会计把分配数目交队委们核准,我审查签字就可以发粮了,今晚上家家吃一顿饱饭。我再重申一遍原则,先照顾军烈属和揭不开锅盖的特困户,然后一般社员群众有剩余才解决干部家庭。”

    “干部也缺粮啊,这种分法不如不当干部。”一个人小声叽咕,全屋人听得一清二楚。

    修文锐利的目光扫在那人脸上,严肃道:“为多要几口粮食干部也宁肯不当吗?那好,你马上向队委会辞职,我可以把自己的定量粮送你十斤,救济粮你多分一两也不行!”

    那人埋下头不吭声了,另一个队干部又提问:“覃区长,颜老六家就揭不开锅盖,可他是地主分子,咋办?”

    修文说:“对地主分子当然要严加管制不许乱说乱动,分救济粮还是按特困户解决,列在最末一等吧。问题不要提了,我搞了几年农村工作年年发救济粮,很清楚问题不在社员而在干部,要求完全公正极不容易,我们就尽力求公正吧只要社员群众满意就好啦。”

    他话音未落堂屋里便响起了掌声,门口几个老人拍得最起劲。萍也搞过几次时间不长的农村工作,常看见社员群众对干部们怒目相向,没想到修文这么受农民敬重和欢迎,也没见过一大群面带饥色的农民这么起劲为一个干部鼓掌。一股暖流全身涌动,她眨眨潮湿的眼睛双手也拍起来。

    分发救济粮的场面相当感人,拿口袋箩筐的男人女人端面盆竹箕的老者小孩都涌到院坝中央,高高站在板凳上的会计每念一个户主的名字和大米多少包谷多少斤,人群就发出一阵欢呼。噙着热泪的萍想:真该让大牛小文来看看这场面,他们就晓得农民生活得多么艰难不易了。

    “萍萍,我早看见你啦。走吧,我们到梨园走一走,说说想说的话。”修文走近萍,目光温润而关切。

    萍真想扑入他胸怀好好哭一场,可她不能当众放任纵情,不然那些暗中恼恨修文的生产队干部会传出许多不堪入耳的风流野话,而且会很快蔓延到小城去。她微微点头朝他柔柔一笑,便随他走向那一大片清纯的白花深处。幸好农民们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救命口粮之上,根本没人去想这个美貌妇人是谁从哪儿来与修文是啥关系,饥饿使人的欲望降到最低点对男女情事也麻木了。

    清淡的花香捧人情怀,两人进果园就手拉着手愈到林深处愈激动,偶尔四目相对立刻迸出电光石火来,他们不敢马上放肆情感,林子外面是空荡田坝从林里望出去树影绰约感觉自己好像裸露于天空大地。萍没想到颜家老屋边还保存着这么好一座梨园,据她所知全县许多果园都在大炼钢铁时砍毁一空了,它肯定是修文蹲点时动用智慧千方百计保下来的,如今每一个洁白花朵都那么可爱和珍贵。

    修文想掩饰内心的冲动伸手去摘一朵梨花,却被她拉住:“别摘,它在树枝上的样子更娇美好看哩。修文,你不觉得吗?”

    “嗯”,修文的思绪在她身上,问道,“萍萍,我们有好久没这么自在亲热在一起了吧?”

    萍面颊成了梨花的颜色,小声说:“这么大的运动,稍不留意都会毁了。修文,炳福的一只眼睛盯着你,老高还对你耿耿于怀,我真担心他们利用我们的事整你啊。修文,你当我就这么忍了算了吗?我天天想你差不多都快疯啦!”

    修文瞥瞥四周除了开花的梨树还是开花的梨树,潜于心底的勇气狂升而起双手揽着她的腰拉到胸前轻声道:“萍萍,我更想你想得熬受不住就看书,你又从字里行间冒出来,我眼巴巴望着一本书都是你。有个叫李渔的清朝老先生说过:说不出的才是真苦,挠不着的才是真痛。这两年我算是刻骨铭心地领会到啦!萍萍,我不怪你也理解你,为了自己和孩子的生存和安全,你和我都不得不把自己的情感涂上一层厚厚的冷灰色。”

    “修文!别说啦。我……我要你,现在就要!”

    女人脸蛋绯红如旗两眼炽热如火,她柔韧有力的手臂紧拥着他,身子和双腿软向梨树下春草初生的泥地,只觉得那些洁白花朵在朝上飘升。“别……萍萍,这大白天……”面红耳赤双眸炯亮的男人只好扶着她倾斜的身体,又激动又担心。

    春情如野火般全身燃烧的女人目光直视着他,挑衅地道:“你怕啦?如果有人发现就说我逼迫你好啦!”

    一句话就把男人满身沸腾的热血引得熊熊燃烧,他抱起女人让她已经酥软的身子倚靠着树干,自己快速脱下旧军大衣把它铺在浅茸茸的春草上。

    当女人平躺在温暖绒实的棉布大衣上,仰面望着满树白花,舒开丰腴双腿时不由快活地感叹:“啊!好舒服!就像在我们的新婚花床上一样……”

    男人俯身向她的刹那感觉她整个胴体就像一朵硕大的白花,在冷白的早春阳光花影里恣意盛开,给宁静的山野注入鲜活生机……在白花的牵引下自己浑身雄健而强壮,犹如一座峭挺的花岗石山岩,封闭已久的情潮似解冻的春溪一般奔涌宣泄……

    终于平息下来女人裹着大衣仍躺在草地上,那张脸庞像一片飘落的花瓣一样柔美安宁,黑黑的大眸子向着天空印满了白丽花影。男人背靠着树干点燃一支香烟慢慢抽着,浅灰烟雾也掩不去那脸上的亢奋红光,神色间连一丝疲惫的影迹也没有了。

    “太美啦太好啦!修文我好满足,你呢?”

    “也很好,没想到野地里会这么好。”

    “我也没想到,我们居然会放得那么开,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生命,其他万事万物都不存在,这真神了仿佛我们不是在人世间而是在我们共有的天堂一样。修文,我好爱你!”

    “萍萍,天堂的浪漫之花开过了,我们还是不得不回到人间严峻的现实大地上来。这几个月我一次也没去过小城,听说成立县革委很热闹,老高炳福他们又官复原职很高兴吧?”

    “修文,你还是那么关心政治和你的战友,咋不关心我们什么时候能生活在一起呢?”

    “我不是不想有个真正属于我们俩的家,为了它我可以抛弃一切。可是,你我都很清楚,这个美好梦想一时还很难成为现实,说穿了你和小文都还需要炳福那把大红伞,要马上离开他跟我生活,你也下不了最后决心呀。”

    “唉,这是我最软弱的地方,想起来又伤心又可耻,修文,有时候我真想不顾一切跟你远走高飞啊,离开可恶的小城越远越好……”

    “萍萍,别说梦话了,我们都是风筝线在人家手里捏着哩。我当然相信我们有自由结合的一天,可目前还需要顽强忍耐,为了一腔真爱和所爱的人,是值得的。”

    “修文,都是我的虚荣和软弱害了你,让你人到中年连个家也没有,一想着你受的委屈我就痛苦……修文,要不你别管我找个好女人成家吧,反正我和小文永远都是你的……”

    “别把话扯远了,萍萍,还是谈谈老高和炳福的事吧,我很想了解。不为别的,给你说准了,我们到底是一起到小城来的战友,有时候免不了想到他们。”

    “老高是有官运的人,尽管逃避运动躲在巴人村老林几个月,还弄个相好的小女人去同居,可还是当了县革委主任。为当官他干了件最缺德最无情的事,竟跟给他戴绿帽子的美红和好逼死了那个可怜的痴情小女人,我觉得他比以前更讨厌了。”

    “在官场上老高的确是员福将,而家庭上他却是个失败者,二者相抵他的人生实在平淡,当然他可能自我感到满足。炳福呢?他福气比老高还好,不管啥运动都碰不到他一根毫毛,这点我并不羡慕,只羡慕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你抓在手上……别不高兴,这是我的心里话。”

    “修文,我没不高兴只有点不是滋味。记住,我是你的!从来不是炳福的。他的官又当大了,人还是个老粗啥事不管,不过什么会他都去出席喝茶抽烟然后灌酒吃饭就是他的工作。修文有句话我一直想问,像你这样有学识又懂政策心胸也很开朗宽广的人,为啥得不到重用呢?反而像炳福那样啥事不懂的人官越当越大,真让人憋气和不满。”

    “萍萍,这里面是有历史原因和规律的,个人再怎么努力也只有寻苦恼,我已想得很开。只要国家政权不落入野心家歹徒手里就是幸事了,所以听说老高和炳福能领导县革委,我还是放心了许多。”

    “你呀,总把那两个战友想得太好,可他们想过你没有呢?恐怕一辈子不愿你回小城吧?修文,我真为你抱不平。”

    “也许有点委屈,可在基层工作对我也是一种锻炼。萍萍,牢骚太盛防肠断,我再烦恼只要想着你和小文什么都烟消云散啦。”

    “你这个人啊,叫人家又喜欢又心痛……”

    女人爬起来把暖乎乎的旧大衣披在男人身上,自己顺势依偎在他胸前,半闭着眼睑品味那温馨中的宁谧。男人抚着她乌黑柔软的秀发,仍不停地抽烟,时浓时淡的烟雾和飘散林间的岚气混合随风而动。

    有雪白花瓣从枝头吹落下来,洒在年轻女人的衣襟发际,衬得她的脸庞更加白皙俏丽。

    这座梨园,这片白花,记录下一段纯真浓烈的情爱故事,使早春二月的寒意消退了许多,引来白朗温和的阳光把灰蒙山野照亮了许多。

    位于小城中心的一个深宅大院清末民初叫县衙门,后来称之为县政府然后又庄严地更名为人民政府,现在又有了个全新名称——小城县革命委员会。而早年县衙门形成的格局基本没有改变,一条长长甬道穿过一座办公楼房,院内有一个宽阔园圃中央是幢带环形走廊的二层砖木主楼,楼后是操场和宿舍屋群。历代掌握小城权力的头头脑脑们都在那座红色砖木主楼里对全县发号施令,楼内宽敞明亮的办公间全是土红色生漆地板走在上面感觉富有弹性又增添自信。小城的权力机构的布局很有意思,县政府的左边是县法院右边则是公安局,使这一带街面的氛围也显得几分森严。“文革”带来的大动荡大冲击大拼斗,这里也是各造反派别你争我夺的战场,大字报大标语和枪林弹雨留下的痕迹处处皆是触目惊心。

    县革委门前的大红吊牌崭新透亮,显示着新生红色政权的力量和权威。已经身为县革委主任的老高每次路经这道大门都觉吊牌红字有点刺日和别扭,和二十年前自己率领一批军队干部进驻小城县府时的感觉完全两样,那种胜利者建设者的自豪心情几乎没有了,只剩了革命的理想和政治的利益,他几经周折到底还是保住了小城政权第一把手的地位,这是最重要的连大老粗炳福也明白这一点。老高不再介意它叫人民政府还是县革委,能继续做砖木红楼的第一主人就行了。从巴人村回到小城他很熟练地接过了县革委的主要工作,连续召开各种配合运动和上级指示的会议,对几位来自造反派的副主任表现得颇为谦和,好像他的军人锋芒已被这场运动磨得差不多了。炳福一如既往坚定不移地支持他工作,大事小事为他鸣锣开道,他丢失已尽的权威又一点一点慢慢恢复。部队时的老部下和五六十年代亲手培养的干部们,又各怀心思和目的公开或暗地向他靠拢,砖木红楼和他居住的古雅小院渐渐热闹起来。

    多年考验和锻炼老高对掌握政权早已驾轻就熟,动点心机玩点手段也不会脸红心跳,再说他培养的干部散布县区各级机构直到区乡政权,这张网虽被撕破但重合起来依然坚韧有力,所以那么强悍凶狠的造反派最后也跌倒在他的网里,为此他暗自得意。一个人很难什么都得意,老高也有苦恼和不安,全来自他那个美艳风流的老婆美红。他在红楼尽管受到几个造反派头目的暗中挑战偶有摩擦,但他仍得心应手地处理各种事务,一道冷峻的目光也令人敬畏。然而回到家里闻到那股廉价花露水气味看到女人那张娇媚粉脸他就憋气冒火,更可恼的是美红就像一张革命标签牢牢粘在自己额上,想撕也撕不去。似乎只有与她保留倒霉的婚姻关系才能证明他是品德正派的革命干部,世故圆滑善于把握机运的美红抓住他这个弱点,继续做她的小城第一女人。夫妻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小院还是原来的小院,关上门看似一家人生活却各过各彼此相见也形同路人。尽管在老上司的劝解和强迫下老高为无法割舍的权力没和美红离婚,可从搬回小院的头一天起就与她分居,碧玉含恨自杀之后他更断了与她和好的念头,并把这一决定当作自己后半生最严肃认真的大事。他采取的行动干脆彻底,把被盖衣物搬到原先的客房独居,一日三餐都吃食堂饭或者尽可能借工作之故在外食宿,好在县委机关的干部职工大多晓得女演员的风流丑事对他抱有同情,不但不非议还暗中支持他。开初美红觉得只要保住合法第一夫人的身份其他都好办,分居之初除了夜间寂寞之外也无啥不适,再说任何一个成熟男人总不会对近在咫尺的美艳妇人视而不见,偶然冒出的欲火也会给她带来机会。寒冷的冬天慢慢过去,妇人在许多漫长夜晚辗转难眠,好几次打熬不过窜到客房引诱老公,然而铁石心肠的男人任她怎样性感惑人也无动于衷。她压住羞恼娇嗲道:“老高,我们到底还是夫妻啊,我晓得你怨恨我跟别个男人有关系,可你跟碧玉……莫提过去啦!老高,我晓得你不肯原谅我,也不指望你像过去那么喜欢我,你就当我是个漂亮女人玩弄我也行啊,难道要逼我憋不住又去找别的男人么?……”老高的被盖套成筒状把身子裹得紧紧的,看也不看她冷哼道:“你想找别个男人就快去找,少来烦我!”她冷笑道:“老高,你好狠心又好蠢!这么好的女人送上床都不肯要。”老高说:“你是好翻了山的婆娘,可惜我无福消受。”一次美红洗了澡光身子钻进被窝,想起昔日与野老公偷情的情形不由心火大动,便娇唤:“老高呃,我身上好烧哦,你来摸一摸,恐怕我要住医院呢!……老高,快来嘛……”老高以为她真的病了想去看一眼再打电话叫医生来,刚进卧房就看见床上横呈着一具肥白玉体,他气得咬牙切齿掉头就走,背后传来女人带哭腔的骂声:“死木头脑壳!死泥鳅也有饿老鹰啄呢!我这么好的女人还莫得男人消受吗?你狗日的等着,老娘马上给你再戴几顶绿帽子!”美红是那种离了男人就日子难熬的女人,心头恨不能立刻找个旧相好。可县革委刚刚成立她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强按欲火到州城找老靠山哭诉委屈,让惜香怜玉的老首长抚慰许久才破涕为笑。回到小城美红又变了一个人,一边忙革命文艺工作,一面寻找机会和老情人重续旧好,对自己老公反倒更亲热而有分寸了,老高觉得意外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林华虽被迫迁出了原县委书记的小院,也不得不和正打得火热的姘妇美红暂时疏远,但他很留恋那段放肆浪荡风流的日子,每每回想就浑身春情激荡巴望那日子重新到来。他和美红的勾当小城里几乎家喻户晓,背后遭人议论指点他从不脸红,有时和女人碰见他们笑脸招呼眉目传情故意保持距离,而情人间的一举一动都情不自禁大泄天机,旁观者又有了新的传闻,他们却像台上演员一样继续做自己的戏。造反诗人林华仍有县革委副主任的头衔,小城中学校革委一干人又是他的兄弟伙,便赶快为他安排宿舍,不知为什么他没要最好的套房而挑了离校门不远却偏僻冷清实验楼角的小屋子,有几棵矮壮的老槐遮掩着它,就在树叶落尽的冬季那密密的黑色树枝也把屋子埋进浓浓阴影里。林华已是小城政坛新贵之一,常有造反战友或者有求于他的人登门拜访,首都和外地的运动新动态他也得到很快,小屋成了县城另一个政治中心。身为浪漫诗人的林华久不浪漫心身难受,免不了和受他情诗蛊惑的女学生或者喜欢白面书生的造反派女干将搞点风流韵事,可也只解一时饥渴,再说跟放纵煽情的老手美红姘居过的男人,跟其他女人偷鸡摸狗也觉缺滋少味了。他想念美红往往彻夜难眠不停回忆经历过的每一个情爱细节,那周身邪情孽欲的女人像钻入他心房骨髓里去了。几次到县革委开会他都想半途溜去找她寻欢作乐,而又畏惧主持会议的老高的威严,空受满腔欲望折磨人面更惨白清瘦了。

    一个早春奇冷的黄昏,林华蜷缩在被窝里读一篇最新社论,小屋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不速之客,他们各提一大包礼品显然有求而来。他分管知识青年的安置工作,常有人求他为自己儿女找个地肥粮多的平坝生产队,他就凭送礼多少送点假公济私的人情。这对中年男女他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只能肯定他们是城里干部。做了官总要摆点架子,他清清嗓子道:“二位找我有啥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的伟大号召,越是艰苦的地方越锻炼人越出红色接班人嘛……”他的官腔未打完,中年男人赔着笑脸趋前一步把很重的礼包放在桌上,轻声道:“林主任,你贵人健忘,我们是易杰的父母啊!”女人也把礼品送上附和道:“易杰搞武斗犯了错误,可他到底是为了捍卫革命路线啊,林主任,你们是一派的哪忍心看他坐牢呀?求你设法救他出来,我们全家一辈子记得你的恩德哟!”她说着抹眼擦泪,林华不快道:“易杰搞武斗带了血债,我们城西派已把他开除咋能还说一派呢?你们当父母的还不晓得他罪行有多严重吗?哼,杀了人用铁丝捆绑丢入水塘,枪毙俘虏一梭子扫倒三个!现在不是坐牢多少年而是杀不杀头的问题,你们以为送点礼讲点情就能放人了啊?真是笑话!”听他这番发作易杰父母双膝颤抖泪水直流,当父亲的只好哀求道:“林主任,事已如此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求你设法保住我儿的命,将来他会报答你这救命恩人的啊。”林华说:“保住易杰的命也许还有可能,我试试看吧。”他眼珠子放出一丝诡笑,又道:“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老易给我带张条子去找高主任的老婆,她搭个手事情会好办得多。”易杰父母唯唯而应好像他是再生父母,林华随手写了张字条交给老易,叮嘱道:“马上交给她切莫让外人晓得。”“是是,林主任。”老易点头哈腰一副甘效犬马之力的样子。

    客人走后的半个小时里林华一直焦躁不安,条子上虽只写了“速来议事,林”五个字,却比一封爱情长信还让人激动。很小的县城传个信息要不了多少时间,一会儿佳人飘然而来便可饱享艳福,想到那情景他满心干柴就嚯嚯燃烧,跌坐床头瞪着房门发愣。

    黄昏的冷云带点暗血色,粘在玻璃窗上令人心情灰淡,有风吹动槐树干枝发出沙嘎声响,黑沉夜幕随声缓缓而降。一个俏丽人影飘然而至接着那股熟悉撩心的香气满屋充溢,几声轻浮浪笑女人已挨过身来用绵软若藤的双臂缠住他颈子,他们言语煽情手脚并用很快在床上颠鸾倒凤,肆无忌惮地发出快活呻吟真像一对在荒郊野外狂干勾当的公狗母狗。邪欲旺炽的女人浑身大汗淋漓之后瘫软如泥,雄风劲健的男人发泄一空便如枯木僵卧其身上一动不动,有股冷风从大大敞开的房门吹入,两人的肌肤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男人机械地爬起来去关了房门,小屋顿时一片黑暗,那股带腥膻味的气息越来越浓经久不散。

    最后一抹血色冷云在天边一角徘徊了许久,那暗紫的微光投在随风抖动的野草苇絮上,使一片坡地都灰郁凄凉。老高在一个布满老黄枯草的坟堆前,放了一个很小的白纸花环,垂头含泪伫立片刻喃喃道:“碧玉,是我害了你啊……”他高大的身躯在无树的坡地显得那么孤独,一只叫着“苦哇苦哇”的乌鸦从他头顶灰蓝天空掠过,惊得汉子微微一颤。

    坡下的山道上蹲着一个劲抽烟的炳福,他抬头望望那只黑色乌鸦,对仍沉浸于悲痛中的战友说:“老高,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才好。眼下你又是小城一把手啦,不能感情用事,否则流言飞语满城飞,又招麻烦啊。女人嘛就那回事,看得过重我们男人啥大事都别想干啦!”

    大老粗有时也能讲出有人生哲理的话。老高明白他说得在理,可他又根本不明白自己对碧玉的一腔真情和深深怀念啊。他默默走下山坡,站在炳福身边朝县城眺望。

    星星点点的灯火被一层寒气罩着,小城的大体轮廓和主要街道依稀可辨,几万生灵就活在那一大片黑黝黝的屋宇之下,或喜或怒或哀或乐,谁又能肯定自己一生都快乐和幸福呢?也许没一个人能那样肯定,当然包括占了花魁的炳福在内,老高怅怅地想。

    近来县革委副主任炳福的心情越来越糟,在县委机关总板着一张脸孔,让他的部下和小孩们都感到压抑和害怕。过去他当财贸部长接到上级文件还要煞有介事地看一遍,在文件头写一个核桃大的“牛”字表示认真严肃。而最近他那点耐心也没有了,接二连三的红头文件看也不看只用铅笔画个大圈了事。他喝酒多了人更沉闷,连老高找他谈心也浑浑噩噩,几分钟前说的话问他一句也记不住。有人略对他表示不满就大冒其火:“老子提着脑壳闹革命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娘怀里吃奶呢!”有时耍横:“老子就是大老粗,啥事不干革命工作还不是照样胜利朝前进!”当然他只当官开会画圈不干具体工作更好,否则他瞎指挥可以马上把县委大院办成生猪市场让人哭笑不得。炳福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办公室会议室,每天的工作日程也排得很满,常是晚饭时间过去好一阵才踏着两片圆口布鞋慢慢吞吞回家,腋下总忘不了挟一大叠文件或会议材料。唯一的消遣是看别人下象棋,一蹲就是几小时甚至半天。他的蹲功特别好几小时双腿不酸不麻而且站起不头昏眼花,老高和修文同样是北方人也蹲不过他。炳福看人下棋往往废寝忘食,人家累了不想再下他往往诚恳挽留:“再杀几盘我看着过瘾呢。”甚至瞪目强迫人家:“再下再下!不然我狠气你两个啊!”下棋者只好顺从,否则接连几天日子不好过。县委机关爱下棋的干部对他敬而远之,有的干脆不再摸棋子,可炳福的脑袋瓜又精灵了,命令工会主任组织各部门比赛,要天天有棋赛而且具体时间由他决定。苦了一帮棋迷虽心头叫苦不迭却敢怒不敢言。县体委不知内情,以为县委开展棋类活动很活跃,特意颁发了奖旗,炳福乐得手舞足蹈:“哈哈,要保住荣誉天天下棋!”有人知道炳福乐于听萍的话,请她出面制止他对象棋的痴狂,岂知萍巴不得他看棋消磨时光,这样他对自己纠缠会少许多,口里答应帮忙并不付诸行动任其我行我素。

    炳福回到家里总是又兴奋又苦恼。兴奋的是那么美丽可人的老婆近在身边,苦恼的是欲火窜动渴望行事的时候往往吃闭门羹。于是他就喝闷酒发闷火,寻找挤进老婆房间的机会。有时恨恨地想:还不如讨个像母猫一样温顺的农村婆娘,老子叫她仰起不敢趴倒!他大事从不糊涂还多少有些机警,一只眼角老监视着萍和修文的往来,几乎认定事实上他们之间有男女关系,每日提心吊胆防范直到修文调去安宁镇才放心一些。令他最苦恼的是萍对她和修文的关系直言不讳:“我是对他有好感又咋样?如果再回到当年我肯定嫁他不嫁你!炳福,我和他的关系没啥大不了的,你要抓屎糊脸自找绿帽子戴也没啥,充其量我们离婚然后我去跟他过!”炳福又气又急:“你休想,我一辈子不放过你。”萍笑了:“这才是炳福嘛,你要了我的身子已是很大福气了。要我的心又没能耐。再说要去对你又有啥用呢?你对谈情说爱一窍不通啊。”“你通你通,让看了好多歪书的修文跟你灌迷魂汤就安逸啦!你们两个自以为情投意合,老子就是要一辈子横在中间,看你们干着急。”汉子声调不高用心歹恶。女人仍不生气:“炳福,你这人还不是很坏,只是我们确实没感情又合不来,可结婚了我也认了,你也该满足啦。”炳福动了感情:“小萍,你对我好过,为我生了儿子,我这辈子也就只有你这个女人。还有一件事求你,哪天跟我回山西老家去一趟,让我的亲戚朋友看看我炳福讨了个啥样好看的老婆,就心满意足啦!”萍说:“再说吧,我是你的胜利果实当然值得炫耀啊。”他们的争吵都在暗地,对两个儿子也尽可能瞒着,有时一起去到县委机关或者公众场合还能保持不好不坏的夫妇关系,所以至今流言飞语没有说到他们头上。

    炳福对大儿子的偏爱很明显,不光因为生得壮壮实实虎头虎脑的大牛酷像老子如同一个模子铸出的,还因他怀疑萍与修文有染所以生出的小文才那副秀条文静的样子。有了好菜他必喝酒,心情好的时候也给大牛倒一杯,大牛十多岁就有了些酒量,他乐得伸大拇指:“有种!”大牛成了城西派武斗干将,提着枪东奔西走南征北战,他见到荷枪实弹的儿子也伸大拇指:“有种!”父子俩心灵相通秉性相近气味相投,有时形同一对兄弟。大牛对母亲就疏远得多,也常用异样甚至敌视的目光监视她的行动,因为懂事后他觉得一个作风正派的母亲比一个美貌风流的母亲要好得多。对弟弟小文,大牛不很亲近但还是用哥哥的身份对待他,尽管父亲有一次酒醉后骂了他“杂种”,大牛宁肯相信他是自己亲弟弟也不愿去想母亲和某个男人的风流韵事。大牛总是早出晚归,整天和武斗队那帮生死哥儿们厮混,一会儿泡在篮球场,一会儿盘踞在照相馆,时常八九个半截老子一群从东街排到西街,打架斗殴经常发生,大牛总是冲在最前头。事闹大了进派出所,干警们认得他表面大声武气教育几句一会儿又悄悄放了,还说:“大牛,帮我们跟牛主任问个好。”小文最大的嗜好还是看书,到处搜寻各种书籍,就是捧着一本菜谱也看大半天,他有父亲的大红伞和哥哥的硬拳头,日子倒过得平平安安。城里住烦了还可到巴人村去找六姨,和漂亮的表妹小菁一起玩。最好玩是小姨燕子也进山来的时候,他们一起进老林闯苇草地,听几位老汉摆巴人的老龙门阵,白虎青铜和长弓利剑构成的传奇故事他听得如痴如迷。小文不喜欢燕的男朋友世俊,觉得他配不上自己这个美丽非凡的小姨,而燕爱他爱得那样真诚火热连他一句并不生动的俏皮话她也眼放异彩。燕还把小文当小孩子看待,他说一句对世俊不满或缺乏好感的话就会受到不客气斥责,令他气恼又无奈。世俊对他很友好,明知他对自己怀有敌意也装作不知道,这个青年读的书也真不少,谈出的见解常使小文折服可对他仍热不起来。

    炳福一家就这么生活着,感情危机和冲突随时潜伏在他们身边。即使春草萌生的二月,生活也一如往昔没太大改变。

    女人的心境却跟男人不同,她感觉春天不光降临大地,也正降临自己身上,她再也不会像前两年那样让大好春光白白流逝了。

    肥妹每进一次县城都觉得新鲜振奋,逛百货大楼用布票扯花布到电影院看起码已看过三遍的《地道战》,然后用粮票去小食店吃包子麻花酱肉面吃完拿花手帕把嘴巴一抹便走,那真是一种城里女人的享受。她小时候跟当村长的爹进过一次城,头一回看到那么多漂亮房子和穿着体面的人,爹在桥头食店买了几个包子给她吃着不光满口香心里也乐滋滋,抬头说:“爹,住在城里真好,往后我也要做城里人。”她爹随口应道:“好嘛,爹给你找个吃国家粮食拿工资的城里男人,你就可以做城里女人啰。”本来是句玩笑话,那年月一个农民要把女儿嫁到县城谈何容易,况且肥妹模样不好人又粗笨那些娶妻难的光棍居民也不会讨她这种女人。可她却记人心坎发誓非吃皇粮拿工资的城里男人不嫁,黄花闺女时期错过了村里村外好些条件尚可的青年,自己养得膘肥体壮骚气十足经常跟一些粗野小子调笑,当人家动了真的她却板着面孔说:“你个扛锄头把的想讨我当老婆,没门。”其实那些小子不过是逢场作戏讨点便宜,背后却说:“肥得像条母猪摆上案桌任老子咋个搞都嫌烦呢!”气得她村长老爹心窝子痛骂她是个花心婆娘,她回嘴道:“给我找个城里男人是你讲的,找不来我就做老姑娘或者跟全村男人乱搞看你急不急!”有时她急得头昏脑涨的爹真恨不得她遭村里哪个小子强奸了,他好顺水推舟了却一桩心事,偏偏那些围着肥妹身边转的青年只是调笑打闹摸摸捏捏寻开心,没一个肯要这个又会吃又会睡贪图享乐的女人做自己老婆。幸好有个矮小猥琐的男人李正昌,速成师范毕业回到巴人村当小学教师,肚里有点墨水对女人想入非非,无奈村里姑娘大凡俊俏秀丽的都看他不顺眼敬而远之,倒与春心正炽的肥妹一拍即合,加上村长老爹暗中促成明里诱迫两人终于成其好事,成为巴人村半斤八两很相配的一对活宝。

    老公在县委书记老高落难时头脑灵光趁机讨好,当老高回城担任县革委主任又大表忠心顺竿子上爬,居然弄了个文卫组副组长的职位,不光调入县城还在县委大院办公楼里弄到一间寝室!这件事对山村女人肥妹的意义格外重大,那得意欢喜的心情简直跟当了皇帝娘娘差不多。男人进城上任前一天晚上,她亲手做了丰盛酒菜伺奉又主动上床对老公极尽亲热。还学着城里女人娇声嗲气道:“正昌呀,只要你把我的户口办进县城,任你做啥就是找野女人我也不管……”李正昌被精力旺盛的女人折腾半夜浑身瘫软,胡乱应几声便昏沉入睡,肥妹却信以为真扳着指头算日子等着男人给她圆梦。

    李正昌是走出家门就把老婆忘得精光的人,在城里满眼青春焕发风韵楚楚的少女少妇个个令他动心,脑子里哪还有那个肥婆娘的影儿。他初进县城就窃据权力机关要职,内心得意狂妄邪念不时骚动而表面谦恭竭力做出对革命事业忠耿勤勉的样子,是县委大院工作最努力的新领导之一。连县革委主任老高在会议上也说:“如果我们每位领导同志能像正昌同志那样热忱工作,小城的革命事业就大有希望。”李矮子虽然只在农村小学混过,却懂得政治上如何投机钻营,不但抱住老高大腿不放还对美红竭力讨好,暗中觉察她与林华的奸情之后还推波助澜充当皮条客,被第一夫人和县革委副主任视为密友死党官运亨通。他假装正经在女人面前不苟言笑,美红感叹道:“老李,你是不是遭那山里肥婆娘管怕了?你当了文卫组长还怕没城里俏女人喜欢么?”李正昌苦笑道:“我这人向来以革命工作为重,把个人感情看得淡,在乡村学校寂寞惯了,哪像你和林主任感情那么丰富哦。”他曾对风骚艳亮的美红起过念头,经过微妙试探和冷静观察方明白这个风流女演员对矮小男人根本不感兴趣搞不好会弄巧成拙,他只好按下心头欲火另找出口。

    李正昌在文卫组办公室旁边布置了一间寝室,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和一个摆满革命领袖著作的竹书架,显得简朴洁净。因为主管文化工作墙壁上自然贴了大红大紫的革命样板戏剧照,每晚望着剧照上的女演员胡想一阵方能入睡。教育界的人对李某突然升迁莫名其妙,不知他家祖坟何时开了大缝,但有识之士仔细一想这年月恶蛇为龙鸡犬升天,一个善于钻营的家伙找到机会莫说当个县文卫组副组长,就当省革委要员也极有可能。

    正值人生辉煌时期的李正昌一见老婆肥妹进城心头就烦,赶快拿钱和粮票让她上街去转一圈,满足一下她做城里女人的欲望就想打发她回山。偏偏肥妹一到县城心情就极好,缠着他这样那样甚至大白天也要上床寻欢,李正昌左推右挡使出十八般武艺才哄住老婆,让她提着一大包东西心满意足走了。临走肥妹总要在老公怀里撒娇一阵,问道:“正昌,我的户口啥时解决?”心不在焉的男人搪塞道:“运动后期一定解决,中央首长讲了国家个人的好多事统统留在运动后期解决。这是我们两个的大事,我天天放在心上的啊。”肥妹当然信了在男人脸上亲一口,欢喜道:“我老公才好哦。”其实啥时是运动后期,真的到了运动后期国家又是什么情形李正昌一无所知,能把老婆打发回家少在县城丢人现眼给他丢丑就行了。

    县革委刚刚成立不久,由于原县委县府机关已被彻底造反砸烂,大部分干部不是有问题正审查没有解放就是在干校牛棚进行劳动改造,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极少而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做,最新指示还源源不断从京都省城传来。老高不愧是有才干的组织工作者和指挥者,凭经验当机立断在青年干部工人学生中选拔一批先进分子,作为临时工作人员到县革委工作。这一举动还得到省革委负责人的肯定和表扬,说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创举要全省推广。而那些受审查关牛棚的干部却很寒心,他们对自己的清白和忠耿深信不疑,相信很快就会弄清问题重新为革命工作,现在许多岗位让青年们占据了不免有受抛弃的感觉。幸好伟大领袖前不久发布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指示,让那些经过大字报大串联大造反大武装的红卫兵小将到广阔天地去生根开花结果,许多人才轻轻松了口气。尽管不少人又为自己子女前途担忧,至少县城各机关那为数不多的工作岗位,不会被积压城里年轻人占去了。

    高中生燕和春是去年初冬进县革委工作的,她们都分在文卫组而且直接受李正昌领导。那是个灰蒙清冷的日子,两个面庞清朗朝气蓬勃的女孩走进办公室报到,李正昌顿觉双目生辉兴奋不已,笑道:“哎呀,小燕小春,欢迎你们来增添文卫组的革命力量,这也是高主任对文卫工作的支持和关怀啊!”燕在巴人村小学见过这个体貌猥琐的男人印象不佳,点头算是回应。春是一个街道主任的女儿,她以一个新参加工作青年对领导的尊重,热忱道:“李组长,往后我们在工作上,你要多指导和帮助啊。”李正昌盯着那张青春洋溢红润可爱的脸蛋,抑住心头一个劲窜动的激情,温和道:“小春,小燕,革命工作使我们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就相互帮助共同前进吧。”

    办公室添了两个年轻可人的女孩,在县革委本来已很活跃的文卫组副组长革命劲头和工作热情更加高涨,而且一只眼盯着文件一只眼盯在女孩们身上,时常在他心里作祟的邪情孽欲又骚动不已。对燕他只能胡思乱想不敢有一点非分举动,莲的影子一直搅得他心神不宁,对威风凛凛的县革委副主任炳福和他那美丽清高的妻子李正昌暗存畏惧。有时他被燕的漂亮脸蛋颀秀身段所吸引忍不住呆望出神,可一触到她那清纯明亮的目光就惊出一头冷汗,凭那眼神他也知道这是个难以诱惑凛然难犯的女孩。于是李正昌把主要进攻目标放在春身上,这个女孩活泼单纯把进县革委工作当作很大荣耀,她当街道干部的父亲又灌输了不少“要听领导的话”、“跟领导搞好关系很要紧”的话,所以她对李正昌的邪念毫无警觉,还以为这位学识丰厚工作干练的领导对自己格外关心有意培养呢。燕提醒过她:“春,我看姓李的不太正派,你要防着点他。”“嗯。”春口里应着心头却想:她是看领导对我亲近有些忌妒吧?我现在只是临时工作人员,要留在县革委工作全靠领导一句话哩,我当然要和他保持良好关系呀。

    那个打霜的冬日早晨天气奇冷,燕匆匆走进办公室一边朝手呵热气一边用脚踢开文卫组房门,只见两个聚在一团的男女突然分开,春双颊绯红头发凌乱眼睛又慌又羞赶紧把脸别向一旁,可她身上却披着一件男人的棉衣,一看就是李副组长的。刚闪回自己座位的李正昌脸不红却泛白,这个作奸犯科老手镇定很快诡笑道:“小燕,你看小春这人也是,天气好冷却穿那么单薄,我给她披件棉衣又推三推四,弄得人很尴尬外人看到还以为我们关系不正常呢,嘿嘿。”燕有意刺他:“春穿那么几件毛衣还冷哇,李副组长关心过余了吧?”李正昌的面皮由白变青不敢正视这目光炯亮的女孩,借口县革委开会溜之大吉。燕朝他背影啐了一口,“砰”地关上门神色严肃地看着春,面红耳赤的女孩已把棉衣脱去丢在李某的办公桌上,低着头惶惶不安地搓手。燕冷冷地问:“春,姓李的对你干啥了?”春的脸埋得更低几乎抵着膝盖:“没……没啥,他怕我冷……”燕不客气打断她:“少来哄我!他搂着你摸摸搞搞当我没看见?春,你是不是被这个有老婆会哄女人的家伙迷惑住啦?他对你做了什么卑鄙勾当快告诉我,不然我要到县革委会上去揭发他!”春吓得面若土色身子直抖:“别……燕,我都讲出来……姓李的只要你不在就对我甜言蜜语,说要帮我转成正式国家干部,还可以让我爸马上当上城关镇书记,我听得晕头转向总觉得他对我又温和又关心……所以明晓得他摸我亲我很不好又没推开他……”燕一听火道:“你好让人生气失望啊!春,那人面兽心的家伙到底把你咋样了?一点莫瞒我不然连你一起告!”“别告……求求你,燕。”春“扑通”双膝跪地抱着女友的腿流泪道:“他曾几次拉我去他寝室,可我害怕好不容易挣脱了。方才他又要我依从,说他再得不到我就太难过恐怕要生场大病,不如吃瓶安眠药死了算了,见我六神无主他抱住想往房里拖,可你就来啦……”燕说:“对那个孬种你想咋办?”春抽泣道:“燕,为了我的名誉最好别闹,求你找你姐夫把我调离文卫组,我保证不再上李正昌的当。”燕拧紧眉头想了片刻说:“春,你的忙我可以帮,但不能太便宜姓李的,要狠狠教训他一次,这回你要听我的。”春说:“我听你的,要我咋办都行呀。”燕说:“春,你主动跟姓李的约会一次,说今晚上在北门河坝碰面,他来就有好戏了。”

    听完春羞羞答答的低声耳语,满心邪欲的李正昌乐得魂飘天外,差点忘乎所以地在办公室里拥抱受他引诱春心已动的小美人儿。然而已身居领导地位的李某表现出相当克制,像在听一次严肃认真的工作汇报,还打着官腔总结道:“小春,你的想法不错,在政治上又进了很大一步嘛,组织上很赞赏你嘛。”女孩赶快离开了办公室他还以为她即将向自己奉献处女宝过分害羞呢。整个下午和黄昏他都骚动不安,对晚上和年轻女郎幽会的情形做了多角度多场景推想,弄得浑身上下欲火熊熊。

    北门河坝有个小树林围着的河滩,虽是冬天满滩枯草也很茸软,李正昌要在那儿享受用权力勾引到手的妙龄女孩,一路上狂喜不已脚步也飘飘然。为这次约会他不顾严寒洗了澡,还专门去百货公司买了花露水洒在衣领袖口上,天一擦黑便精神焕发地走出北门雄心勃勃地上阵了。冷峭的河风吹来,黑得很快的天幕闪着几颗灰淡的星星,河滩的小树林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这种月黑风高之夜,除了想寻衅作案的歹徒一般人都乐于待在暖和的家里,而冷风反倒把李正昌吹得更为亢奋,这样的晚上在寒冷无人的河滩跟想得心痛的女人偷情太来劲啦。

    河滩堤岸上果然有个女人坐在那儿,朦胧星光中那背影在他眼里分外性感迷人,他情绪冲动加快步子口里甜甜地轻叫:“小春,小春,我来啦……”女人不做声当然是又激动又羞涩,毕竟是黄花闺女头一遭嘛,他一边自以为理解和体贴落入自己掌心的女孩,一边迫不及待地扑过去一把将女人紧紧抱住“心肝宝贝”乱叫,可突然发现竟没有女人那绵软的感觉,惊慌道:“你……你是哪个?”那个“嚯”地起立赫然是个健壮男人,月黑星冷之夜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老子是专门打野狼的人!”话刚出口手上紧握的木棍已狠狠击中他脚板,李正昌“哎哟”一声哀嚎就跪倒在地,还强张声势地吼道:“你、你敢打县革委领导哇!……”那人朗笑道:“哈哈,如果县革委领导个个是下流无耻的色狼老子都敢打!”木棍劈头盖脸落下来,打得摘花不着反掉入陷坑的淫贼鬼哭狼嚎又不敢扬声,只好抱头哀求:“别打啦,我再不敢啦……”那人冷笑一声用棍子逼他道:“你这号鬼东西真该打死!可又不值得老子抵命。快跳到河里去打个滚,然后爬回你的狗窝去!快!”已经浑身火燎火烧肿痛的李正昌为了逃命,不顾寒冬腊月河水冰冷连翻几个滚,然后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强忍伤痛爬上岸就朝城里狂奔而去。

    目送他的持棍青年轻轻一笑,大步朝河滩下游的石拱桥走去,有个女人正在桥头冷得瑟瑟发抖,见他就不冷不抖了。

    燕问:“世俊,打得狠不狠?”

    世俊笑道:“对那号家伙不狠狠教训咋行?他这回恐怕十天半月爬不起床呢。”

    “干得精彩极了,我的大英雄。”

    女孩依偎过去给他深情一吻,青年把她肩头揽在胸前,两个亲亲热热有说有笑走向灯光明亮的县城。

    十八

    梨花像一只只白蝶漫天飞舞纷纷扬扬,那轻盈飘逸的姿态优美异常宛若无数白色精灵在风中聚会,随着风的走向拉出一道炫目白光远看去似乎是道跨越天空的圣洁白虹。虹的纯净之光静静地照耀着一片无边无际花朵盛开的梨林,无边无际的白蝶在林里无声地浮游如一条无声的白河缓缓流于广袤天地之间……清冷微风从青灰空中而来,白花白蝶慢慢飘散裸现出树下一片浅浅茸茸鹅黄嫩绿的春草和一具白皙丰腴生机盎然的女人胴体,她如花蝶般皎洁纯丽又如带雨白云般晶莹剔透,那四肢舒展的体态格外动人像一朵成熟的花在阳光下灿然绽开连最美的花蕊也暴露无遗,即使远远望去也摄人心魄……有乌云漫天涌来霎时天昏地暗,白虹消失无踪白花白蝶惊飞四散,没有雷火电闪风吼雨泣,鸡蛋大小的冰球雪蛋倏然铺天盖地倾泻,“哗哗”的喧响让人胆战心惊,无法逃避的花蝶被恶狠狠砸入了泥泞里顿失芳容丽色,而静卧在春草上花树下的女人却一点没有闪躲,任那密密麻麻的冰雪蛋子打击自己赤裸无遮的胴体,当那一团团青的紫的血红的伤痕布满全身时她竟微微笑了,斑斓陆离的伤痕累累的笑容里不带一丝痛苦,简直是个奇迹!她仍然那么平静安详地躺着,身子摆布的姿态一点没有改变只是胴体由纯白成了五彩,她旁边柔嫩的春草已被肆无忌惮狂獗无比的冰雪蛋子蹂躏成了一潭鹅黄色泥水,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在上面飘浮不知要飘浮到何年何月……太阳破云而出大地一派绚丽,和风遇树而生梨林处处春光,白虹又在天际呈现,失散的白花白蝶听从风的温柔召唤又在园中浪漫飘动,当一朵白花落向女人的胴体一团青紫伤痕便消退无影,又一只白蝶翩翩飞过她一块血色肌肤那血迹也随之而去,一具白嫩细丽丰美的女人裸体以不变的优雅姿态横呈于葱茸温软春草之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欣赏她都纯真无邪宛如圣洁处子……一股冷风吹向她浑圆微翘的双乳滑过平坦小腹再流向丰肥结实的双腿之间,那刺激使女人骤然一个寒噤身子僵硬如弧形向上拱动,似要全身心地去迎接承受一朵挟白光而来的白色梨花……

    萍惊醒了睁大眼望着灰暗天花板仔细回味那由白花白蝶白虹组成的奇幻梦境,它那么美好神圣又伤痕遍布仿佛印证和暗示了她全部情感生活。那朵融入她心间体内的纯洁白花带来的激情还在涌动,她想笑眼角却溢出几颗滚烫的泪珠,沿着鬓发无声地落在枕际。

    春夜好长,恋人好远。女人孤枕难眠,梦里的白蝶又在眼前心畔飘动,引她又幻化成蝶飞向那片白花灿烂的梨林,如真遇上狂风暴雨冰雪蛋子把自己全身击成粉末落入泥泞之中也是一种痛快!唉,女人长吁一口气,惶然地想:如果刚才不是一场太虚幻景而是真正现实该多好啊,只有在那片梨林里我才是真正的女人享受过真实的欢乐。那魂飞魄荡的动人情景何时能重现?也许一辈子都不再会重复梨树下白花里的欢乐了。况且欢乐不会重复,完全重复的欢乐肯定不会激动人心。下一次和他聚会的情景该是一个什么样场面呢?萍怎么也想象不出,脑子一片空白,竟然连假设的画面也没有。发际枕畔的泪水冷了,她把发烫的脸庞紧贴在冰冷的枕上,牙齿咬着枕巾才没哭出声来。

    “咚咚!”沉闷有力的敲门声撞击着萍快要崩溃的心灵,每一下都令她身炸裂般生痛。这蛮横的敲门声她又熟悉又骇怕,它就像噩梦隔几天要顽固地出现一次不管她是否痛苦都得接受。“咚咚!”房门像鼓面一样被狠狠擂着,震得玻璃窗户也“嚓嚓”作响,男人固执地要进来不容她有半点迟疑。

    萍赶紧抹一下眼泪披衣起床,走到门边轻声说:“炳福,深更半夜闹啥?怕全机关大院的人不晓得我们分开住吗?今晚我身子不舒服改天再来吧。”

    “开门再说!”炳福粗重的嗓门很骇人。

    萍说:“炳福,你硬要闹得大家不愉快吗?”

    炳福不耐烦道:“你再不开,老子可要撞门啊!”

    隔着房门萍都闻到了那股呛人的酒气,再不开门惯于借酒劲撒野动粗的炳福肯定会破门而入,她心一横拉亮灯扭开门自己退到寝室中间站立不动,面上表情尽可能温和不去激怒满脸含愠色的男人。

    门被炳福的抬脚猛踢“砰”地关上了,惊得萍身子一颤,小声道:“你哪来那么大火气嘛!”

    “哼!老子火气是大,还想烧房子哩!”

    “炳福,你少借酒发疯,我不认你那一套。”

    女人的话柔中带刚,男人一愣,寒光闪闪的双眼暗了片刻。可转瞬之间,凶焰又燃烧起来。

    “我问你,那天早晨你去安宁镇,是不是去找你最上心的男人覃修文?”

    “你把我弄得心情不好,去找个相熟的人,谈谈心散散气有啥错?要我跟你大吵一场满机关人都晓得才安逸吗?”

    “哼,啥相熟的人啰,恐怕是相爱的人吧?安宁镇找不到人还追到颜家老屋去,真他妈的巴心巴肠不知羞耻啊!”

    “你!……你监视我?”

    “监视你又咋样?老公监视老婆不让她跟别的男人胡搞乱整,是法律给老子的权利!我只派了个人看看你的动静,那么紧张干啥?”

    萍额前渗出一层冷汗,心也剧烈晃动,如果不是炳福后一句话,她真会惊叫出声,从来憨直的男人居然也会干这种卑鄙勾当了,她又气愤又悲哀。

    “你的走狗看见了什么呀?”

    “看见你和姓覃的亲亲热热走到梨树林子里去了……”

    炳福讲到这里狡猾地停顿了一下,阴冷的目光直扫她颜面,萍的心陡然提到喉口,竭力镇定情绪去承受男人的无情审视。

    “我们边走边谈看梨花开得正好,就不知不觉走进去了,这又有啥呀?”

    “管你们有啥!你是我的老婆就不许跟别的男人说笑亲近,尤其是覃修文!哼,我晓得你欣赏他有学识才干又懂啥感情,后悔当初没嫁给他!一朵鲜花插在我这堆牛屎上。哈哈,世上莫得后悔药,你一辈子都得让老子消受啰。”

    “炳福,别说那些难听的话好不好?今晚上你话讲了气出了,就回屋头蒙头睡个大觉,明天醒过来我还是你老婆。”

    萍悬着的心放下来用温和的口气想打发他离开,可面孔紫红满眼欲火的男人却逼进一步,醺人的酒气喷到她脸上。

    “又想赶我走?萍,识相的乖乖躺到床上去,好好伺候老子一晚上,不然有你好看的!”

    “炳福,我身子确实不舒服,明天吧……”

    “自己老婆想干就干,惹火了老子又蛮干哦!”

    萍退到床边,强忍着愤怒和伤心,神色坚定地瞪着步步逼近的男人。

    “不!炳福,今晚不行!”

    男人忽地狞笑,打了几个险恶的哈哈,双手抱在胸前如一头野豹盯着自己爪下的猎物。

    “你再说不,我明天一早就敢在县委机关食堂宣布小文是野种,把他赶出牛家成流浪儿,看你心痛不心痛!”

    “你……你好卑鄙,竟拿小文来威胁我……”

    “威胁你又怎样?老子能忍受一个杂种住在家里,对你们已够宽宏大量啦!你他妈的顺从我哄哄我开心都不干,真以为老子是大傻瓜白给你撑大红伞吗?”

    女人像受了致命一击,昏倒在床前,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搂起她就往床里一摔,然后胡乱扒开她的衣服腾上身去,在用力搬开女人双腿的刹那他又野兽般狂笑几声……

    花朵和蝶群不再是白色,而是漆黑一团在凶猛吹刮的大风里滚动,把开花的梨林和新草茸茸的草坪全遮去了。伴随巨大雷声的凌厉闪电像要把大地劈穿,一颗颗黑色冰雪蛋子噼里啪啦打下来,打在梨树下那个通体黑暗麻木不仁的女人身上顿时成了无数碎块,那撕裂般的疼痛响彻整个灵魂,可肉体却毫无知觉仿佛只是一块块失去生命的枯木。

    黑花和黑蝶朝肉体的漆黑碎块涌来,组成一个黑色花环把黑色悲哀布满梨林。肉体死去的同时灵魂却异常鲜活异常清醒异常痛苦。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无法诉说的悲伤。

    萍从昏睡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以后了,她不敢看自己那青一团紫一块的胴体,只觉得浑身酸痛难忍尤其是头部像被谁剜去了一团脑髓又空又疼。她挣扎着起床,拿起小镜子看看自己的面部,还好除了眼睛四周有些青浮之外,脸上没一点伤,她苦笑一下用劲把镜子摔得粉碎。

    第一个念头是找小文,她真担心炳福横蛮劲发了把无辜的儿子赶出家门,这念头令她神经质地冲出房间大喊:“小文!小文呃!——”

    没有回声她急了,在几个屋子胡转乱找,最后看到饭桌上有张条子,抓来一看正是小文写的——

    妈妈:

    你吃中午饭还没起床是不是病了?我有点担心。我热冷饭吃了,大牛和爸爸进馆子吃饭我没去,现在我到小姨那儿借书,晚饭前一定回来。

    小文即日

    小文啊!只有你才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啊!萍把那张纸条紧紧贴在胸口上,此刻她觉得身上痛感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

    天气再冷萍还是烧水洗澡净身,丈夫的粗野折腾使她觉得浑身上下又痛又脏边洗边流泪,如此遭遇她记不清有几次了,每次心上的伤痕比肌肤上更深再清纯洁净的水也无法洗去。十多年只有痛苦没有欢乐的夫妻生活,已使她觉得头上那把大红伞变成了紫血色而且带腥膻味,可真要掀掉它还下不了狠心,修文的安危小文的前途似乎仍在它阴影的笼罩下,还有声誉地位等等因素迫使一个很实际的女人难下决心。

    萍在衣柜里挑了几件衣服都不合意,最后还是穿了那件蓝底白花夹袄,记起她与修文冲破最后一道感情防线紧紧相拥倾吐爱心那天就穿这件夹袄,当时修文就说她穿得又合身又好看像一位擅演大家闺秀的电影明星。萍的容貌气质倒真是名门闺秀淑女型的,她走在街头常会引来男男女女回头观望,连随意请裁缝剪裁制作的普通衣服很快就有女人们模仿。这件素花夹袄对她有特别的意义,穿上便觉有修文的手感体温流遍全身,那铭心刻骨的欢爱之花又灿灿盛开。一个女人的美丽,要有一个值得她真正喜爱的男人爱护欣赏才欢愉幸福。

    她刚想走出这令自己压抑烦恼的小屋,忽然感觉一个很熟悉的脚步声响在宿舍院里,似乎正朝她家而来。凭女性的敏感和直觉她知道了来者是谁了,刹那间一股热热血流从心底中起荡遍全身,整个人都禁不住激动战栗,欢乐和伤心的泪水同时涌上眼眶,不由呻吟般地唤了一声:“修文……”

    女人僵立在门口呆望着那修长飘逸的身影迎面而来,她不明白自己日思夜念的人为啥今日突然出现在他极不愿来的县委宿舍大院,是他从冥冥神灵那里获悉了她昨晚的哀伤和悲痛,还是恋人间灵犀相通在自己最需要他时便翩然而来?也许什么都不是,一次偶然使他们又在该相见的地方见面了。

    “萍,炳福在家吗?”

    那熟得不能再熟的带北方腔的川话有点生硬,萍能谅解他,在这个人多嘴杂到处是眼睛的机关大院他们任何一点不慎都会招来非议。

    萍用温爱柔润的目光抚摸他清瘦的面庞,故意扬声道:“炳福开会去了,覃区长进屋坐吧。”

    进了房间修文才对她舒心一笑,轻声道:“萍萍,县里开区乡干部会议传达中央文件精神,几年来我头一次接到参加这类会的书面通知,大概老高主持县革委工作又记起了我吧。而我有了个看望你的机会,也就来了。”

    萍颊飞红云芳心怦跳,一对噙泪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热热地说:“修文,我好想你……”

    修文瞥一眼门外:“萍萍,我更想你,今天我只能来看看你和小文,马上就走。”

    “不,我不让你走。”萍神经质地抓住他的手,生怕他说走就走了。

    修文抚摸一下她发烫的脸蛋,温和道:“萍萍,我们相见还有机会,不能惹出麻烦,炳福那人啥野蛮事都干得出来的。”

    “修文!”萍扑在他胸前紧搂住他,叫道,“我不管,让那些爱讲闲话的人看见好啦!让炳福大发雷霆要打我杀我好啦!我就要你在我身边,哪怕一会儿也好啊!”

    一个女人动了真情往往不管后果不顾一切,有些紧张的男人推不开她,只好掩住房门连声说:“别这样别这样……现在还在运动中你真要惹下祸事啊!放开,萍萍,你的情意我知道……”

    女人仍紧紧拥着他忘情地亲吻,微咸的泪水流入他的嘴里,呛住了他后半截话。他压抑的激情开始释放,忍不住热情回吻她。头脑也昏热几乎忘记自己身处一个何等危险的境地。

    “啪!”一块砖头把门砸得半开,纠缠一处的男女大惊失色倏地分开。

    “修文,我开门你就走,大方一点,我来看是哪个在偷看我们。”萍比修文镇定些,理理衣衫头发小声说。

    修文点点头:“我走了,你多保重。”

    萍开门而出一眼瞥见一个壮实少年的身影躲在一丛冬青树背后,是大牛,她亲生的跟他父亲一个模样和脾气的儿子发现了母亲的隐秘。她忐忑不安却不慌张,目送修文大步走出院子,就横下心来去见大牛想让他明白所见到的只是个误解。

    大牛从树丛后站起来,很敌意地盯着母亲,他手上还抓着一块砖头,看似愤恨难平几乎要砸向她。

    萍苦笑着尽可能平静地说:“大牛,你莫那么气鼓鼓的,听我解释一下……”

    “不听不听,我……我恨你!”

    大牛用力把砖头摔在地上,拔腿就跑。在儿子疯狂逃离的瞬间,萍看见他满眼是泪。

    女人呆立在冬青树旁,强忍的泪水也奔流而下。

    刚才飘然而至的一片白色梨花被狂风吹袭,纷乱的花瓣四处零落,早春的寒意还那么深那么浓,女人的心比飘散的梨花还要哀凉。

    找遍小城中学和整条西街都没见小姨的影子,老态龙钟的世俊奶奶也讲不出个去向,近来燕沉浸在热恋之中又为上山下乡的事犹豫不决,小文很少见到她了就特别想见她,找不着便愁闷无聊地沿街溜达。对这个活泼开朗俊秀聪灵的小姨他从小喜爱,觉得自己跟她比母亲和六姨还要亲近,当她真正与一个青年相恋或者要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他都怅然若失。

    小城街道除了百货大楼邮电局银行等国有单位是新修楼房外,沿街多是民国时期修建已显歪斜的木板瓦房,一排接一排萎颓的低矮木屋间会耸出一两幢两层高砖木结构带花柱窄廊的小楼是过去有钱豪绅在城里开的商号铺子。带花园的小公馆也有好几座后来分给居民干部成了败落的大杂院,唯一保存下来的只有县委书记老高的小院,那古色古香雕花门窗的小院尚能使城内老人们回味小城三四十年代的畸形繁荣。对生气勃勃求知欲强的小文来说,这的确是座很乏味的县城,没有公园没有树林大河,连剧场影院也破破烂烂。东街西街的茶铺倒挤满了无聊的人,可没艺人讲评书弹三弦,大人们打扑克混日子谁输了贴纸条或灌茶水,所以每间茶铺都弥漫一股熏人的尿骚臭。

    少年们唯一的乐园是县文化馆前面的篮球场,一大群百无聊赖又精力充沛野性十足的小伙子从几条街道聚集在那里打擂台,为争你输我赢常打得头破血流。大牛是正街的猛将,人高壮劲头足冲撞凶狠,脑子笨一点投篮不准可在球场还是大显威风,小文知道自己如果打篮球会是好手,然而有哥哥在那里逞能他就连球也不想摸了,有时远远地观看觉得大牛根本不是块打球的料,想不通他为何还那么神气得意。

    小文到球场多半是来找朋友陆建的,更准确地说想接近陆建的姐姐陆萱。陆建是东街球队的头儿,他身材不高打球却极为灵活投篮尤准常把正街大牛一伙气得咬牙切齿。他姐姐是个秀气斯文的白净女孩,总是拖着一条乌黑油亮又粗又长的独辫子,把她那纤瘦的腰肢衬得更苗条了。她一对凤眼总是水水灵灵,城里一帮好恶作剧的半截老子常追着她叫:“东街西施,好吃桃子,我啃一口要得不?嘻嘻。”陆萱最爱看弟弟打球,似乎有她在场东街小子们更劲头充足投篮更准,导致大牛对她充满敌意。

    小文是因为借书而结识陆建的,去年春天他听同学说陆建爸爸是个有学问的右派,现在虽靠赶牛车养家活口,还保存着几本很棒的中外文学名著,其中有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马丁·依登》、苏联作家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还一个叫沈从文的中国作家的小说集子。于是小文揣了几本自以为了不起的名著去找陆建交换,陆建倒很友好马上认了他这新朋友,提到书却皱眉道:“那些书是我姐姐的心肝宝贝,我摸一下她都惊叫,要跟你交换恐怕难呀。”小文不死心,说:“试试吧。”陆建说:“那你就碰碰运气吧。”

    陆家在东街尽头一间低矮民房里,旁边就是一个牛棚,天气炎热老远就闻见牛屎牛尿和杂草混合的臭味,一个五十开外背形微驼的男人正在修理牛车,他黝黑多皱的脸孔已经毫无知识分子气了,完全是个靠下苦力挣钱活口的劳动者模样。听说陆建母亲是省城一位医生的女儿,灾荒年她说回老家要点救命的钱粮走了,却撇下丈夫和一对儿女再没回来,连办离婚手续也是她能说会道的老娘到小城来办的。一架牛车只要主人能起早贪黑干活是能养活一家人的,然而陆家的悲剧在于严重的精神失落,父亲劳累后就喝酒闷着一声难吭,陆萱一天到晚在书里寻找慰藉要不就逃出家去看弟弟打球,只有陆建活跃一点而回到家也不愿多说话。

    陆萱给小文第一印象极好,觉得她很像巴金笔下那个善良秀美伶俐可爱的鸣凤,不过她还多一点书香门第女子的雅气。她穿着很普通的白布短袖衬衫和青布长裤,有点“五四”时期女学生的气质,身上洋溢着一种诗意。陆萱是很珍惜父亲那些大劫后残留的书籍,却并不像陆建形容那样不许任何人接触她的宝贝,听小文说明来意她柔柔地笑了,这是他看到过的最为优美动人的笑容。陆萱说:“小文,我们换书看可以,但我有个条件,你必须先把一本叫《简·爱》的小说给我找来,然后我的书随你看。”《简·爱》?小文头一次听说这个书名,从女孩的神色他明白找不到这本书他的希望就落空了。陆萱说:“小城肯定有这本书,我爸爸在县中图书馆看到过,他给我讲过一点书里的人物和故事,我就特别想看。”小文说:“好嘛,我争取找到,那肯定是一本好看的书。”“当然。”女孩又笑起来,露出两排白贝般牙齿和一个又圆又浅的酒窝很妩媚。简短的对话完了小文却不想马上离开,这间光线昏暗满是石灰气味的小屋似乎有很值得他留意的地方。一家三口仅此一间十来平方米小房间,摆了两架木床和一个煤灶剩下的空间极小。心灵手巧的女孩还是用花布单为自己隔离出一个小天地,使那一角带有女性的温柔,从牛肋巴小窗进来的光线静静笼罩着她,白衬衣下乳罩的轮廓小文隐约可见,他入神地看着心怦怦直跳。陆萱似乎感觉到了他目光的骚动和热度,她没避开身子笑着问他:“小文,你比我小三四岁吧?”“嗯。”小文心不在焉地应着,听见她很清晰地叹了口气不由有些纳闷。

    为那本《简·爱》小文费尽心机,几乎动员了所有朋友满城搜寻,还表示只要能借上十天就白送几本好书都心甘情愿,它可却无影无踪气得他只想骂人。有几次好像摸到点关于它的踪迹,追寻而去又白费心机。为《简·爱》的每一个沮丧消息,也成了他接近陆萱的缘由,女孩比他平静多了因为她坚信小城一定有那本名著存在而且不止一本。每次她反倒安慰愈来愈急躁的男孩:“不要紧,慢慢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她对他热忱而有穿透力的眼光也不回避,好像她觉得自己正发育的娇美胴体值得一个爱读书的少年去用心阅读。一天小文为找小姨去了世俊的小阁楼,太无聊就翻他竹书架上的书,在几本马恩列斯哲学著作当中赫然夹着一本英国女作家夏洛特·勃朗蒂的《简·爱》。“啊!”他神经质地惊叫一声就把书抓出来,随即紧紧抱在怀里似乎生怕它像只鸽子会飞走一样。世俊正与燕谈一个哲学命题十分起劲,瞥他一眼道:“小文,那本书是我在县中门口捡的,写十九世纪的老式爱情,我翻了翻读不下去,就送你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文喜出望外连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出来,就拿着书下了阁楼,一分钟不停地直奔东街,推开陆家房门就大嚷:“我有《简·爱》啦!——”正斜躺在床头看书的陆萱一跃而起,接过他双手送上的书,忍不住一把抱住他朝前额亲了一口。那又热又软的嘴唇亲吻的感觉,一辈子都伴随着小文,只要回忆起长辫子大眼睛的陆萱他就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摸摸额头,好像那吻印还在永远不会消退一样。书使他和陆萱成了朋友,更确切地说像一对姐弟,他们一起谈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对马丁·依登和阿克西妮亚充满了喜爱和同情。陆萱虽不把小文当自己的初恋情人,却对他关心和亲近有些要回避弟弟陆建的事也不避他。一天气温闷热小屋像个蒸笼,小文找了本好书来给陆萱,她刚倒好水要洗澡,就让他在布单外看书等她,自己从容大方地洗澡。“哗啦”的水声和半透明的布单上晃动线条清晰的人体,使小文听得看得头晕目呆,他把嘴皮咬出了血才强压住挑开布单去拥抱亲吻她的念头,但他明白自己对陆萱的喜欢是一个十三岁少年真正的初恋。正值花季的陆萱对他虽然极有好感,却只把他当弟弟看待,造成小文的初恋一开始就具有文学和悲剧色彩,一个明亮的夏天也因此而灰暗。

    球场上喧声大作,几条街还没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的少男少女聚在场边,为在场上争我强你弱的正街东街两队呐喊助威,陆萱果然坐在球场一头的石阶上含笑看球比其他人安静多了。早春天场上打球的人可以驱寒,而看球的人则为场上输赢激动叫喊暖和身子,像陆萱那么静静坐着就有点冷了。小文关心她却又不好过去只远远地打个手势。场上的战事激烈紧张,最后一分钟双方打成38比38,队员们面红筋涨剑拔弩张都不示弱,尤其正街中锋大牛双目通红粗声野气挥拳大嚷:“兄弟们铆劲!打垮东街臭球队!”在这当儿他手里的篮球被陆建灵巧夺走,并飞快运入东街队的半场,大牛气得面色铁青急步追赶不惜用拳擂肘撞,可他人壮身笨差了半步陆建轻盈一跳姿势优美把球送入篮。“哈哈!我们赢啰!”东街的助威者立刻鼓掌大叫。大牛抓过球恶狠狠瞪陆建一眼,朝观众怒吼:“叫你妈个鸡巴!还有半分钟呢,老子非赢回来不可!”两队人马又开战,大牛运着球横冲直撞好像谁胆敢阻拦他会拼命一样,东街几个队员都被他甩掉正得意洋洋起跳投篮,不料半路杀出程咬金一个人飞身跃起“啪”地一下,正好把他投出手的球盖住。“好啊!陆建盖大牛的帽啦!”东街拉拉队又欢叫起来,与此同时裁判哨响时间到了。本憋着一肚气的大牛恼羞成怒,抓过球就狠狠砸在陆建身上,陆建本立足未稳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哦!哦,——输不起打人啰!哦哦……”东街少年们不满起哄。如同火上浇油大牛野性大发冲去又朝挣扎起身的陆建一拳,陆建面颊立刻泛青充血。“不许打人!”一脸苍白的陆萱从台阶跳下来冲过去护卫弟弟,然而狂暴凶恶的大牛却一把揪住她微微隆起的乳房,流里流气道:“漂亮妹儿,你这小球儿哥哥玩着也不起劲啊,嘻嘻。”女孩羞愤交加厉声斥责:“你好下流!好卑鄙!”身子却挣不开气得两眼泪水汪汪。东街少年们都知道大牛是打架老手惹不起,畏畏缩缩不敢上前。这突发事件使小文愣了片刻,见哥哥居然欺辱他又敬又爱的陆萱,低吼一声扑过去从背后把大牛拦腰抱住。遭此袭击大牛松开了手,陆萱趁机拉起弟弟跑出了球场,围观的少年们也一哄而散。

    大牛朝袭击者打了几拳,见他不吭声就猛力揪起他的头发,看清弟弟的白脸他更火冒三丈怒骂道:“狗日的杂种,也敢来管我的闲事,讨打!”

    他又扬起拳头,却没砸下去。

    小文气愤道:“你骂我杂种,自己是啥?”

    大牛冷笑道:“你就是杂种,我晓得你老子是谁,偏不告诉你,自己去问不要脸的老娘吧。”

    小文惊得张口结舌,泪水夺眶而出。

    大牛一看慌了,连忙说:“小文,我是乱说气你的,你可莫去问妈妈呀。”

    小文僵立在球场中央,在极度伤心和失望中思绪极为活跃,关于母亲父亲和那个一直对他暗暗关心的男人复杂模糊的细节,渐渐清晰明朗起来。

    难道我真是那个男人的儿子?小文扪心自问。冷风吹来满场沙砾乱飞,他竟一点不觉得寒冷,只有无法排遣的孤独感久久地缠裹着悲愤幼稚的心灵。

    一连几天小文都忧郁沉闷不想与朋友为伍更不想回家,把单条孤独的影子东倒西斜地印满小城每一个角落,他常去北门操场外残破的老城墙上呆坐发神,前方是空旷的田坝和暗蓝远山,情绪却受阻于几十米那条缺水半枯的河床。过去他爱到北门城墙看书,依在古老残墙上一边承受暖和冬日照耀一面看新得到的小说是一种享受,也避开了日益浮躁粗俗危机四伏的城镇,寻得短暂的自在逍遥。今天小文表面阴郁冷默内心却异常焦躁烦乱,大牛“杂种野种”的歹恶骂声不停地震击他的耳鼓和魂魄,无论他逃到什么地方那可怕可憎的声音一自追逐着他不让安宁。城墙上不时有清冷的带田野气息的风吹过,他想静下来去思考关于母亲父亲和那个人的一些事情,试图自己去得出一个可信服的结论,可刚被风清醒的头脑一想那复杂的关系又迷糊不清了,眼前早春的田野山地也灰蒙蒙一片。

    最令小文伤心不解的是陆萱对自己态度,他不顾挨打受辱帮她逃脱大牛当众对她的放肆欺侮,她没一句感谢之辞甚至对他避而不见,托陆建送还了他所有的书包括那本使他们产生纯真友谊的《简·爱》。陆建说:“小文,我姐要你别再去找她,不然她会恨你的。”他纳闷道:“为啥呢?我莫名其妙。”陆建眼里有些歉意小声说:“我不晓得。”小文说:“我一定找她问个明白!”他眸子里闪射出冷热交织的亮光,陆建看出他个性中的坚韧和固执,只好说:“小文,我告诉你原因吧。姐姐知道在球场羞辱她的大牛是你哥哥,你们又是县革委牛副主任的公子,就下狠心不跟你往来了。说实话我姐姐的心情也难受,她清理这些书的时候我见她满眼是泪……”小文委屈道:“大牛是大牛我是我啊,县革委副主任的儿子也不都又野又坏啊,你姐姐读那么多书这点还不懂么?陆建,我想跟她谈谈哪怕一次也好。”陆建摇头道:“我姐这方面的脾气跟我爹一样倔犟,你去也是自找没趣,还是过段时间吧。”小文虽答应了陆建,还是忍不住去东街尽头那座带牛棚的小屋外徘徊,好几次看见了陆萱颀秀的身影也鼓不起勇气找她。有一回碰见赶牛车拖毛石的陆父,黑瘦老头闪着精亮目光口气很轻分量却很重地对他说:“小文,你想过没有你是啥人?县领导的儿子。小萱呢?大右派的女儿。一红一黑,差之远矣!”老人不等他说话就赶车走了,小文看着那疲弱佝偻的背影,觉得他比陆建说的和自己想象的还要倔犟。

    失去陆萱等于失去了一座怡静秀美温馨甜润的精神乐园,小文无比感伤惆怅,每天东走西窜不思归家如同一个失神落魄的游魂。

    小文的异样神情举止,做母亲的当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不知怎样关心开导他才好,人消瘦了一圈。那天大牛撞见她与修文忘情相依相偎掷砖块后愤然逃走,萍一直提心吊胆怕他闹出一场大祸事,偏偏他傍晚归家只是很沉闷,丈夫也没任何觉察她不轨行为的迹象,而小文则像受了什么精神刺激看她的目光格外阴冷。她小心翼翼向大牛探问,才知道了球场打架斗殴的风波。大牛说:“我抓了他迷恋的那个女孩的奶子,又骂他是杂种,他就变成那副样儿了。”萍大为伤心轻声责怪:“你是哥哥,咋能那样伤弟弟嘛。”大牛白她一眼道:“你是老娘,咋又那伤我呢?”她叹气道:“唉,大牛,我晓得你很恨我怨我,而我内心的苦楚你一点不知道,长大了也不会知道。大牛,别的我不想多说,也无话可说,只要你记住,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小文也是你的亲弟弟,不管将来你咋个样都莫伤害我们,妈没白生你这个儿子。”“那要看情况发展了,”大牛闷声说着眼里突然迸出一道寒冷刺人的凶光,“对那个纠缠你的男人,我绝不会放过他!”“别,……”萍失声叫出一字就赶快噤口,她知道任何劝阻和解释都会刺激大牛,他跟他老子一样一旦野性勃发什么歹事恶事都敢干。修文在县城开两天会她的心就悬了两天,生怕他再到这小院来,如撞见大牛惹起怒火野蛮小子真会朝他捅刀子。

    萍每时每刻都观察小文的一举一动,见他六神无主遍街游荡也暗暗跟随过,她明白跟下去不是办法,最好找机会和他开诚布公谈一谈。真要把自己和修文的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小文吗?他能接受亲生父亲是另一个男人这一严峻事实吗?在这复杂动荡的岁月似乎时机还未成熟,她思来想去犹豫不决。萍知道小文与小姨关系很好,想请她出面促成自己和儿子推心置腹交谈一次,可见到燕就把话题移到别处了。燕知道她和修文的关系,和莲姐一样常为她这危险的婚外恋担心。燕曾竭力主张她尽快与炳福离婚,经受过人世风霜的莲却反对,而萍比她们更明白自己该如何去做,因为她需要修文的爱也需要小文这个可爱的儿子,至于那把可以遮挡任何风波的大红伞她也很依赖。一个什么也不想失去的女人,注定要失去些什么。萍的骄傲和哀伤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她主动去东街找过陆萱,听大牛说小文很迷恋她,萍就对那女孩感了兴趣。闻名全城漂亮高雅的领导夫人造访低矮潮湿充满牛屎气味的贫民窟,并未使陆父有所惊讶和激动,他洞察一切知道她为何而来默默地避开了,赶牛车去城外石场拖石头,行前把鞭子甩得“啪啪”直响。

    萍对陆萱的印象很好,觉得她是一个文学气质很浓很古典秀雅的女孩,像一部名著中的女主人公。她对儿子的眼力暗自有点得意,感觉他同陆萱的交往预示了他未来浪漫丰富的情感生活。萍自己并不喜欢读文学作品,她乐于在实际生活中去寻找欢乐和慰藉,还认为女人读书太多是自寻苦恼,莲就是一个例子,如果当年姐姐不太把与炜的爱情诗化,她今天的生活会是另外一番景象。读书多感情太丰富的女人,大多不幸福。她希望小妹燕子是个例外,这也只是良好的愿望而已。

    眼前的清俊女孩将来会如何呢?萍不愿去多想,她只关心目前陆萱对小文的影响,望她能帮助自己和小文恢复信任。

    陆萱似乎知道她会到来,神色从容自若眸子温和可亲,但她并不需要给小文母亲太好的印象。受父亲的熏染影响,她从小就学会了把自己和小文那种家庭的孩子分成两个阶层两种人,对待那明显的高低贵贱早已平心静气。曾经友好亲近过的小文因此而疏远,她不遗憾。

    萍问:“小陆,听说你是小文的朋友,就很想来看一看。”

    陆萱说:“不是朋友,是书友,我们只不过交换图书而已。”

    萍说:“对不起,我没问小文。小陆,小文能跟你交朋友,我感到很高兴。”

    陆萱说:“伯母,我也说句对不起,请你别问理由,我不会跟住在县委机关院内任何一个男孩交朋友。”

    萍说:“可是……我觉察小文好像很喜欢你。”

    陆萱说:“那是他的事,小说读多了读歪了的缘故吧。”

    萍说:“小陆,小文最近情绪极为低落混乱,一定因为你冷淡他。作为爱他的母亲请求你,是不是还可以做他的书友呢?”

    陆萱说:“不可能。伯母,你这样是害他而不是爱他。”

    萍说:“一点余地也没有?小陆。”

    陆萱说:“没有。伯母。”

    萍说:“唉,你真是个倔犟和奇怪的女孩,连我也有点喜欢你了。”

    陆萱说:“伯母,我是个倔犟苦命的女孩,但懂得珍惜自己。”

    萍说:“小陆,我真想帮助你,要吗?”

    陆萱说:“不。”

    萍说:“我要去找小文,有话对他讲吗?”

    陆萱说:“没有。”

    这番谈话使萍大为感动,她起身离开那间昏暗低潮小屋时噙着泪拉了拉陆萱的手,女孩的眼里也有了水光。

    这是一个好女孩,只可惜她比小文大又是右派的女儿,不然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早春黄亮的阳光铺洒在街道上,萍想着心事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终于明白了小文为何那么失魂落魄,自己与修文的恋情对儿子的刺激还是次要的,他失去陆萱那样的女孩确实应该痛心疾首。阳光指引她进入狭窄弯曲的北街,走向空荡荡的北门大操场,她需要找个宽敞空间放松自己清理头绪,做好与小文倾心交谈的精神准备。

    突然她看见了坐在城墙堞垛上的小文,一团黄朗朗的阳光正照着他清瘦的身子,那孤独的身影让人怦然心动。

    “小文!”萍轻唤一声,小跑着过去生怕儿子像鸟一样飞走。

    少年听到了母亲感情复杂的叫声,最近他对这类声音特别敏感,在城内城外游荡的时候总觉母亲在呼唤自己,那叫声遥远而又亲切。

    他没有回头,仍迷惘地望着已有新绿的田野和依然灰蓝的山峦,不知自己为何坐在这残破不堪的老城墙上,向淡黄空蒙的山野看些什么想些什么。有飞翔的雀鸟牵动他的思绪,又被微冷的风吹断了,跌落在闪光的小河里再也连续不起来。

    他想过陆萱可她清俊明快的面影越来越模糊,再想干脆化作阳光和风消失在天地间了。母亲的脸庞却异常清晰鲜明,在离城堞很近的地方温和慈爱地注视他。

    萍气喘吁吁攀上城墙,又热忱又伤感地对儿子说:“小文,我到处找你,找得好苦啊,真想当着你的面哭一场。”

    “我晓得。”小文的眼睛仍望着远处。

    萍静下来端详着他轻柔地说:“我去看了陆萱,她真是个不错的女孩。”

    “我晓得。”小文的腔调含有忧伤。

    母亲同情儿子,不能再多说陆萱的事了。她面颊倏地涨红,双唇颤抖好一阵才低声说:“小文,妈早该告诉你关于你亲爸爸的事啦,可我担心你还小……”

    “我晓得。”少年打断她的话时气也明显急促。

    萍说:“都是我不好,让你爸爸和你都受那么多委屈。小文,你爸爸是个很好的人,不管你将来咋样,切莫责怪和恼恨他啊!”

    “我晓得。”

    小文“嚯”地站起身,面对着已经泪流满脸的母亲,用很平和的口气说。他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怨恨和敌意,只有儿子对母亲的同情和敬爱。但没有泪水,一滴也没有。

    “小文!——”

    萍大叫一声扑过去搂住儿子,小文也回抱了母亲。

    柔黄的阳光静静地抚照着老城墙,抚照着刚刚驱散感情阴影的母子俩。

    一对白鸽从城堞上空飞过,拉出两道明朗的白光,看到它们的人心情都为之一畅,并感到和煦的春风正迎面吹来。

    十九

    “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凡有最高指示在京都下达,通过无线电波传到远在大巴山麓的偏僻小城,无论清晨半夜各革命造反组织以及新生红色政权各级机构,都要组织干部群众进行声势浩大的游行,挥舞红旗高呼口号满城欢腾。这是表达谁革命谁忠的大好时机,各派也趁此展示力量与对立派别较劲和挑衅,所以在游行队伍狭路相逢时就攻击谩骂有时还抓扯打斗。弄得一团乌烟瘴气之后,各派总部又都发表严正声明谴责对方破坏最新最高指示的具体落实,大言不惭宣称自己一派才是革命路线的忠实保卫者和捍卫者。

    那种既别有用心又形同儿戏的游行,燕从不参加还避而远之,觉得那只是一些卑鄙小人的丑劣表演。小城西街一个在旧军队当过兵痞的老兵油子,身材如武大郎面若瘪枣一副梅毒兮兮的样儿,此人就酷好游行,每次还大摇大摆走前头用铁皮话筒疾呼口号,因他鼻腔已被梅毒蛀空严重塌陷,喊出的声音嗡嗡不清,招来众人捧腹大笑。还有东街一位半老徐娘极好游行简直成瘾,她备了各种旗帜用糖果引诱小孩替她举旗,自己穿得大红大绿吹着口哨走在招展的旗帜中惹得满街人围观好不得意。现在想来那塌陷鼻子和半老徐娘都是精神病患者,他们却是荒唐岁月中的小城明星,实在可笑可叹啊。燕并非政治头脑有多么敏锐和清晰,她只是出于对那些跳梁小丑的厌恶不去参加游行。

    然而去年十二月的一个晚上,第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刚穿越大巴山掠过小城,人们关注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节目,传来了伟大领袖“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新指示。经过大串联大造反和派性武斗后的红卫兵小将们,正聚集街头闲逛漫游无所事事,因为收缴枪支弹药成立县革委之后不少人有被排挤的失落感,还有利用后被出卖的恼怒。他们三五成群在街上发泄不满,打架斗殴寻衅闹事常有发生,从天兵天将到浪荡少年的滋味是很不好受。这次指示直接针对大批长年来积压城镇的知识青年,为他们指明了唯一出路在广阔天地——农村。大家起初有点懵头懵脑,广播未完就按惯例敲锣打鼓游行一番,照指示内容狂叫热呼出一些“坚决响应”、“英明正确”的口号,可冷静下来方觉有点不妙,自己就要去乡下和镰刀锄头打交道,还要立志发誓干一辈子以往当这样专家那样学者的理想化为泡影,多数人表面激动万分内心却一片灰冷。当晚燕第一次站在街头观看了青年人游行的全过程,心里老回响着一句话:“我该不该上山下乡呢?”世俊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看完游行对她讲了一句很带趣味的话:“这倒是收拾那帮狂妄小子的最佳手段,只有高瞻远瞩的政治大家才想得出来,可惜好多善良学生要跟着吃苦受累啦。”燕对这件关系一代青年一生的大事没有太具体的看法,觉得那些成天打过来闹过去的少男少女,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磨炼一番也没什么不好。

    燕从不和世俊争论任何政治问题,这次却与他讨论了许久,由西街到东街再转回来经西门出城在寒风飕飕昏暗一片的公路上漫步到半夜,俩人心里或多或少有了些离悲别绪。直到看得见安宁镇几星昏黄的灯光,他们又才转回小城,在西门外那棵古老的大树下,世俊拥着女友温和问道:“燕,你真要报名上山下乡吗?”燕说:“我在县委机关只是临时工,要转正会给姐姐添麻烦还会招人非议,倒不如去广阔天地锻炼成长呢。”世俊说:“你别想太简单了,燕,农村靠体力劳动强度很大,光有雄心壮志吃不消苦就麻烦啰。”燕问:“世俊,你支不支持我去农村呢?”世俊说:“只要你觉得好,我当然支持。”燕给他热热一吻,小声说:“我又不是积极革命派,看看情况再说吧。”

    正愁那成帮结伙的半截老子到处惹是生非的各级政权机构,拿到可以将他们遣送农村的尚方宝剑大为振奋,接二连三召开誓师会动员会座谈会,还请回六十年代中期就去山区办林场农场的老知青做报告,现身说法鼓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接着具体政策又传达了,哪种情况可以留城哪种情况应该下乡,造成街道居委会和县医院门庭若市,不少高喊革命口号的小将觉得离开土生土长的城镇去陌生乡村凶多吉少,千方百计逃避。但更多的是那些患有左派幼稚病的热血青年,敲锣打鼓把决心书宣誓词送到县革委,改造中国要从农村做起从自我开始,有的人胸中甚至已经有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宏伟蓝图,他们要炼一颗红心滚一身泥巴扎根一辈子,确保祖国千秋万代永不变色!而回到家里真正兴高采烈的还是极少,父母为年纪尚轻的儿女要独自担负生活重担忧心忡忡,说到伤心处不免落泪。最高指标成为一项重大政策在全国实施,又形成一次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谁违抗就会上纲上线,为子女本来迷茫的前程着想,只有送他们去当所谓新式农民。这下农村的公社书记大队支书生产队长,成了有权有势一点小钱还巴结不上的人物,有的父母为子女能去一个收入较好离城较近的乡村,不惜花钱请客送礼,从此常有生产队长们在县城馆子吃得酒足饭饱,打着嗝对那些装出谦卑神态的知青父母拍胸脯:“你那娃的事,包在我身上!”其实他自己一家人都缺吃少穿包不下来,抓到机会哄一嘴油罢了。

    按照有关部门精心制定的知青政策,世俊已当了工人又有孤寡祖母要照料,就理直气壮免去上山下乡资格。燕是没有父母的孤女,虽有两个姐姐关照,但她一直在学校独立生活,又已是县委机关临时工,按政策她可以不去农村插队落户。她与两个姐姐商量,莲主张她利用政策留在小城,不要头脑发热到乡下受一辈子苦和累,这些年她在乡村小学对农村凋敝不堪的景况了解和领会深刻,是发自肺腑的经验之谈。萍则主张小妹去空气新鲜天地开阔的农村,主张她捞一点“政治资本”,她再找炳福用权力把她抽调上来,那样前途就大多了。燕觉得两个姐姐的话各有道理,表示看一看再做选择和决定,这内心聪慧的女孩当然明白:一个人一生所面临的重大抉择不会很多,而每一次都非常关键,悲喜常在一念之间。

    在小城第一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热潮中,燕虽参加了各种花样翻新的会议,和一些热血沸腾志在山乡的男女同学激烈讨论,最终还是没有去城关镇革委会报名。第一批知青在红花彩旗和口号声中神采焕发斗志昂扬地奔赴农村时,燕噙着热泪为同学们送行,尽管后来省悟是在走向灰暗和虚空但当时场面确实感人至深。

    严冷的隆冬刚沉缓过去,白色梨花正开遍山岩坡地,又一股酝酿多日的知青潮在小城大街小巷涌起,那些善搞运动善清理门户的居委会积极分子又活跃起来,要把不少在政策范围内仍没下乡或者可下可不下的青年们,尽量弄到农村去,小城街道只属于一些老弱病残就清静安逸了。

    燕经过几个月观察思考,和对县委机关那些得志小人的厌恶,越来越觉得萍姐的见解有些道理,她倒并不在乎捞取什么“政治资本”,但小城在她心目中更加混乱狭小污浊,她真想到天空明朗山青水绿的广大农村去开阔眼界胸襟,不然在如此环境中她只会成为市民俗气很浓的小妇人,那样活一辈子不会心甘的。

    今天早晨燕从小城中学女生宿舍出来,就决心去镇革委报名加入知青行列,她并不格外激动,天际飘动的浅灰云朵也不令她忧郁,在穿过西街的时候她一直想着世俊,而在他家门口也没停步。她是个习惯于独立自主的女孩,对人生的每一步都要自己勇敢坚定地迈出去,如果世俊连这点都不理解她,她就会毫不留恋地离他而去。

    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具体过程往往很简单,燕在镇革委一间贴满大红纸的房子里,报了名填了表,听了几个伪装热情的工作人员的表扬,就由一个待业的城镇青年变为农村户口的知识青年了。一个满面假笑的居委会女干部,还代表镇革委向她赠送了瓷盆瓷缸和毛巾,又很愚蠢地给她瞎吹农村如何如何,好像她要进入人间天堂一样。燕觉得可笑,拿了该拿的东西就走,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到了大街上茫然呆立一会儿,才决定先去萍姐家放下东西,再找世俊向他公开自己已经成了农村妹的消息。

    萍最近情绪不佳在家里静养时候较多,见到端新瓷盆的小妹进门,还没从陷入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燕看出姐姐的心思开玩笑道:“八姐,又想那个人了吧?要不要我骑自行车去安宁镇叫他回城看你呀?”

    萍面容绯红嗔她道:“又乱拿姐姐开心啦,当心隔墙有耳,打翻醋罐子找我出气。”

    燕说:“怕啥?闹开了就离,有情人终成眷属嘛,难道你不想?”

    萍说:“想是想,一时也想不到啊。燕,莫讲我这本难念的经了,你有啥好事?脸蛋红彤彤的。”

    燕把手里东西一搁,大声说:“报告姐姐,燕现在已是安宁镇区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正式社员啦!往后农村天灾人祸,说不定要进城找你求吃呢!”

    萍没太吃惊,只拉过妹妹轻抚着她脸蛋说:“燕,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不管到哪里都要小心,这张脸是你的本钱,将来过好日子要靠它哩。”

    燕唇角一撇不以为然:“姐,莲姐靠心过日子好艰难,而你靠脸蛋过日子苦恼还少吗?我嘛,靠心又靠脸,好不好走着看吧。”

    萍问:“燕,你下乡征求世俊意见了吗?”

    燕说:“没有,我行我素才自在呢。姐,我这就去告诉他,他若有一点不高兴我抬脚就走,再也不理他啦。”

    萍从妹妹身上看到些自己少女时的影子,热忱主动自信,却又感觉她心灵深处比自己要有雄心和主见,这预示她将来必有丰富复杂的一生,能否获得真正快乐和幸福?萍无法预见,只能为她默默祝福。

    这几天世俊都在小阁楼上钻研一本纸页泛黄的哲学论文汇编,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出版家大多没有固定的哲学倾向,搜罗各种奇谈怪论凑成集子出书,倒很有参考价值和哲学趣味,世俊看入了迷。

    “嘿!”燕轻脚轻手上楼,站在他背后小声一喝。世俊没抬头,说:“别闹,我看完这一段就来陪你。”

    燕故意油腔滑调道:“书呆子,等你研究完哲学,一个小美人已经像敦煌飞天一样,消失在五彩云霞里啰。”

    世俊只好丢下书本,转身揽过她的腰,口气呆板地说:“燕,你是天使又是妖精,又玩啥花样啦?”

    燕一脸端庄水灵双眸也沉静严肃,她说:“世俊,我现在是农村户口的燕子了,你有啥想法,干干脆脆讲出来,我们就好说好散。”

    世俊笑了用指头点着她小巧玲珑的鼻子说:“我料定你要这么干,早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要讨个农村妹做老婆啦!”

    “世俊!”燕惊喜地欢叫一声,双臂倏地缠紧他脖子,热吻雨点般地落在他脸上唇上,还用又柔又软的拳头擂他,“假正经的家伙,你研究哲学的时候也想着谈恋爱吧?”

    世俊说:“照目前的社会背景来看,最佳家庭结构的组合方式是亦工亦农,就是男人做工挣工资解决穿衣建房女人在农村操理家园生儿育女,这是理想的乌托邦式田园牧歌般的生活。”

    “你想得倒美!社会主义不是乌托邦,亏你还学哲学呢。”燕娇妖地嗔他,声音激动而带惑力。四目相对,有股充满春情的热流从彼此心底一涌而起,他们同时身体猛烈一颤。

    “燕子……”

    “世俊……”

    小阁楼的玻璃亮瓦已蒙上一层泥尘,本来灰淡的早春阳光透射进来又暗了许多,唯一的一团明亮光线来自那扇小窗,窗外绿竹河水田野构成的风景给简陋阁楼添了生气。

    此刻小小木窗已被燕在有意无意间关闭,窄小低矮的阁楼顿时充溢青春热情和生命活力,某种压抑许久的渴求寻求着宣泄的突破口,相爱的两个人儿都能感觉对方面热心跳,而一切似在昏暗光线里变得微妙朦胧起来。

    阁楼的陈设实在简单,书桌书架和一把破旧藤椅之外,就一张冬天也铺凉席的单人木床,世俊就在这种地方从少年长成精强力壮的青年。小木床上当然留下过他的许多梦幻,包括对燕的强烈思念和渴求引起的梦遗,不管如何他坚信自己对女友的感情是真诚纯洁的。

    他们紧紧依偎却已停止了一切动作,不再亲吻也不再抚摸,小阁楼宁静而又闷热,连窗外竹枝在风中摇曳的声响都听得清楚。

    “世俊,我们……我们……”

    燕的亲昵耳语虽说不出什么,却传达了一个十分明晰震击心魄的信息,如一颗极亮的星辰照亮了世俊因欲望波动而迷乱的心地。

    “燕子,我好想你白天晚上都想,我们……我们……”

    世俊的话声像带有电流,使两颗心同时震撼。青年额际开始淌汗,他不停要自己鼓足勇气,对自己暗暗疾呼:世俊,你要主动!要主动……你看古老和今天的爱情故事,男人必须主动!……

    他多汗的手终于果敢地伸到女孩胸前的纽扣上,笨拙地抖索着怎么也解不开,然而又急于求成粗重的热气喷到了燕的脸上。

    “世俊,我自己来……你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

    女孩的悄声低语比和暖春风还要煽情,世俊刚合上眼就感觉一轮硕大的赤日正与自己的精赤肉身融为一体,与它在一股爽风中冉冉上升,青绿山野和银亮河流都在一片红光照耀下闪烁生辉。

    “世俊……”轻柔甜美的呼唤像来自瑰丽的天国。青年工人睁大双眼,只看到一道炫目的白光在破旧的小木床上粼粼波动,他一阵头晕腿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床前,怀着虔诚挚爱的心情注视着她。

    这纯洁无瑕宛若白莲素玉的青春胴体,对世俊来说不是一则哲学命题,也不是一首诗一幅画一部小说,而是一个充满爱心的鲜活生命,对他今生来世都无比庄严和神圣。

    “燕子,谢谢你,你对我太珍贵了,现在能这样看着你,我也无比快活幸福……”

    青年在床头一动不动,他的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青翠山巅。

    已在一团红色火云间沉浮的女孩,拉过他一只手放在自己蓓蕾初绽的胸脯上,轻声呢喃:“来啊,带我一起飞呀飞呀,一起快活呀……”

    一道聚集亿万度热能的闪电朝青年猛劈过来,他“嚯”地起身迅速剥去衣裤,一具紫黑强健如同铁塔般的男性身躯仿佛要顶破窄矮的阁楼。

    多好啊!两颗正在贴近的心同声发出赞叹,两道已经交融的灵魂同时流光溢彩。

    有了纯真火热的爱情,再简陋的阁楼也成圣地,那座无形的纪念碑将永生永世屹立不倒。

    燕在学校就知道有个清秀文雅的右派女儿叫陆萱,她也是有名的逍遥派在校内城里连大字报都不看,如一条孤单幽淡的影子偶尔出现视野之中然而一晃又消失了,似乎有点神秘。听说她爱读书会写诗有薛涛李清照的花容文采,曾想和她结识可一个地主小姐跟一个右派女儿过往甚密也是政治问题,想想就算了可心里总有那么一点遗憾。小城派性武斗爆发以后全城弄得狼烟滚滚,燕就再没见过陆萱,她最后一点清淡影子也灰飞烟灭。

    燕拒绝了姐姐世俊和小文送她去安宁镇,连城关镇举行的气氛热烈的欢送会也没参加,大清早就独自踏上城外的公路。太阳被灰浓的云层遮裹着,一片又轻又薄的白光没有一丝暖意,风又潮又冷缓缓游动于正复苏的山野间。以往城郊野外的景象在燕眼里平淡无奇,今天不但感觉新鲜还不时引起别样的心绪,生活总随着政治风云演变,又把她从寄身的小城抛到完全陌生的穷乡僻壤去了。没有忧伤和哀愁,也没有慷慨和激昂,如一缕苇絮随风飘零。

    前面小坡有个清淡孤独的身影,它慢慢移向安宁镇仿佛心事重重。燕怔怔观望着觉得它是个秀条柔美的小城女孩,到底是谁呢?一股冷湿的风迎面掠过,她猛然想起那轻云般雅淡的女孩是谁了,跟自己一样她也不能不从小城走向山乡,在凋敝贫苦的农村去寻找所谓的新生之路。

    “陆萱!——”燕紧跟上前有点冲动地大喊。

    女孩回过头来,困惑地注视她好像认不出也记不起她是谁,面孔又白又冷似乎对谁也产生不出热忱。

    燕笑笑说:“我是县中高一·二班的燕呀,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么?”

    “哦,是燕呀,对不起,这两年老躲在家里,好多同学都记不起了。”陆萱神态温和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她们并肩而行,陆萱手里提着用报纸包裹的东西,燕估计是书,在几乎没有文化生活的农村一个孤单女孩有点书看,也是一种宽慰啊。

    燕问:“陆萱,你也分配到安宁公社插队落户?”

    “嗯。”陆萱轻应一声,眼光空茫地望向山野似乎不愿多谈。

    燕说:“陆萱,莫对我存啥戒心,照人家的说法你我都是黑崽子,就说出啥政治问题我也不会往你身上推呀。”

    陆萱轻叹一口气,小声说:“现在我还后悔呢,该第一批主动报名上山下乡,免得已经背很重政治包袱的爸爸挨居委会干部训斥,说他蓄谋已久存心破坏。燕,这话我只告诉你,他是怕我太柔弱吃不下农村的苦,又遭啥人欺负才硬着头皮要我拖一拖,哪知反挨整还差点把他养家活口的牛车没收了。”

    燕说:“你不是有个会打篮球的强壮弟弟吗?两丁抽一,咋不让他下乡?”

    陆萱说:“我爸爸身体已经极差了,再拖牛车恐怕会累垮,弟弟要接替他干粗重活养一家人啊。再说让他一个人在农村爸爸也不放心,憋不住和别人打架惹出祸事,又该爸爸背过,是啥阶级斗争新动向了。”

    她的语气虽然很平和,燕却感受到一阵让人难过的压抑,由她联想自己父母早亡倒是值得庆幸的事了,否则这些年为求生必然遭受的欺凌屈辱会比陆萱父亲更多,燕也明白,萍姐抓住的那把政治保护伞,多少也遮护了她,对此她对姐姐姐夫并不感激,却知道这对自己的个性成长有好处,至少她不像陆萱跟戴帽父亲相依为命,社会上稍有风吹草动便担惊受怕。太温顺的女孩到生活艰难的乡下去,实在让人担心,何况陆萱那样文雅娇楚呢?有一点燕还是看得很重,陆萱是那种外表柔弱内心坚韧倔强的女孩,她对困苦生活的承受力会比一般女孩大得多。

    两个女孩沉默着走了一段,看得见安宁镇那高低不齐的灰黑房舍了,那是她们走向广阔农村的第一站,内心不免有些激动和感慨。

    燕说:“陆萱,往后我们在一个公社当知青就交个朋友吧,彼此能帮助照应,碰到大事难事有个商量。”

    陆萱没料到她会说这话,瞥她的眼光里有复杂多感的神色,她说:“好吧,燕,我真还没有一个好朋友呢。”

    两只手拉在一起使劲摇几下,她们都笑了。

    燕和陆萱刚走入安宁镇,由小城开来欢送知青下乡的几辆披彩的卡车就赶过了她们,车上有认识的男生挥手招呼,那幼稚的激情把她们也感染了。

    小镇中心关帝庙的空坝里,汇聚了安宁公社各大队的干部和生产队长们,他们是照公社的分配名单来领人的,尽管对城里青年下乡干啥还闹不清楚,既是最高指示理解不理解都得执行。区长覃修文在向几个公社干部了解知青安置情况,安宁公社是他的辖区幅员最大地形最复杂的公社,贫困山村和富庶坝子生活水平相差很大,最近好多知青家长提着礼物到区上和公社找干部活动,都巴望自家子女分到离镇子县城近又收成好的生产队。修文没有要关照的亲友子女,虽然想过燕的事,想想也就算了。这并非他有多正直,倒是觉得对萍的妹妹过分关心会招人注意,会给他与萍的秘密交往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再说萍在这方面从来精明实在,肯定不会让妹妹到偏远山村受苦。

    燕一进关帝庙就看见了修文,点点头算是招呼,便和陆萱走到空坝一角等候宣布分配名单。从卡车涌下的知青们已聚集坝里,不少人胸佩红花肩背被包,而神情气氛跟过去欢送青年光荣参军不大相同。

    那些生产队长们站在会场一角,表情又古怪又好奇地盯着近百个来自县城和本镇的知识青年,小声叽咕议论着。

    欢迎会开始先由覃修文代表区委讲话,他说了些什么燕和陆萱都没听清楚,因为知青们闹闹哄哄对那些套话不感兴趣。而轮到那位穿黑布棉袄面带麻子的公社书记王长贵,开始念分配名单时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对自己分到山里还是平坝知青们当然关心。

    “燕,我有点紧张。”陆萱悄声对女友说。

    燕安慰她:“我看穷点富点,艰苦点安适点都一样,农民能活我们也能活。陆萱,你有啥顾虑吗?”

    陆萱说:“燕,苦和累我都不怕,只是想离小城近一点,能抽空回去照顾爸爸和弟弟。”

    燕说:“听清你分的地点马上打听是远是近,如不满意我找人想办法,陆萱,祝你好运。”

    陆萱郁郁道:“我从来没有好运,这回也一样,我知道。”

    燕说:“莫灰心,我们是朋友了,我就要帮你。”

    台上的公社书记干巴巴地念着,每念一个人的名字和安置地点就引起一阵骚动,有欢声也有叫骂。在场的区社干部们个个面色严肃紧张,害怕这些曾经大闹县城的红卫兵小将惹是生非,所幸的是不满者骂几句也就算了,青年们对农村现状并不了解,可以说是带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走向乡村的。

    “……燕,一大队颜家老屋生产队……”

    陆萱马上说:“燕,你分在一大队颜家老屋,我晓得那地方很不错,真为你高兴。”

    燕说:“我对地方的好坏无所谓,要人好才是真好呢。陆萱,听听你分在哪儿吧,连我也有点紧张了。”

    “……陆萱,十大队三重岩生产队……”

    “三重岩?在哪儿?离县城近吗?”陆萱面庞由白变青,声音微微发颤。

    燕说:“我去问问。”

    她从人群挤到一个农村干部模样的男人身边,小声问:“同志,三重岩离县城远吗?”

    那人说:“三重岩?好家伙,整个安宁公社就数它最偏远啰。你想想,要翻过三重高岩才能到它的地界,离县城远不远?”

    燕听罢就心头窝火,明白那些公社干部看陆萱是右派女儿好欺负,就把她往最差的地方塞,根本不管她有什么困难和苦衷。

    她回头看看正在角落里眼巴巴望她的陆萱,心里忽地涌起一股豪气,便大步走向干部们坐的台上。

    公社书记王长贵刚念完分配名单舒口了气,掏出一支“春城”香烟点燃,颇为自得地看着他的新子民们。对知青下乡他衷心拥护,光在这几个月他收的烟酒礼品比往常一年还多,老婆喜欢得成天眉开眼笑,他感觉比做县官州府还要有实权实惠。

    “王书记,我想问你件事。”燕对他说。

    王长贵打着官腔道:“女同学,有啥事呀?你姓啥?我很忙呢。”

    燕说:“我叫燕,分在一大队颜家老屋……”

    “哦,你就是牛副主任爱人的妹妹燕同志呀!欢迎你到安宁公社来,我还专门叫颜家老屋的队长替你收拾了一间好屋子哩!”

    王长贵一脸堆笑麻子挤成一团,燕没料到姐姐姐夫为自己下乡暗地里做了专门安排,她并不兴奋,只是说:“王书记,我想问问陆萱的事,她家庭有困难,是不是照顾她在镇子附近的地方,去三重岩实在太远了。”

    王长贵搔搔头皮道:“小燕同学,这事太让我为难,分配方案是公社领导集体研究的,那个陆萱是大右派的女儿,对她不是要照顾而是要改造。”

    燕忍住气问:“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王长贵说:“没有。我甘愿为你效犬马之力,对陆萱只能那样安排,这是政治立场问题呀!”

    听他装腔作势,真想讥讽他几句:“我是地主小姐,你不舔我姐夫的肥会分我到颜家老屋吗?”她强忍住了,担心这对陆萱不利。

    这时一直在旁边关注她的修文过来。微笑道:“老王,小燕,碰到什么问题了吗?”

    王长贵苦笑道:“小燕同学要求为她的朋友修改分配方案,实在不太好办。”

    修文说:“小燕,现在要改老王确实为难,弄不好引出乱子,往后再想办法调整吧?”

    看到修文,燕忽地有了新主意,对他说:“覃区长,我看这样吧,让陆萱去颜家老屋,我到三重岩去,一举两得,反正我喜欢山里,那里穷一点苦一点,山民淳朴刚直与我很相投。”

    修文征求公社书记的意见:“老王,你看看呢?”

    王长贵愁眉苦脸道:“小燕同学有扎根山区闹革命的雄心壮志,真了不起,是受了你们这些老革命的影响啊。这是个办法,可我……我不好向牛副主任交代呀。”

    燕决心已定果断道:“王书记,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姐夫没关系,他有意见我会解释不会让你为难。”

    修文说:“老王这样也好,小燕为解决同学困难主动去山区,是政治觉悟高的表现啊,将来有什么更有利你的工作,老牛只会表扬你呢。”

    经这指点王长贵有所醒悟,就说:“好吧,小燕同学,你的觉悟和行为真让我感动,我一定原原本本向牛副主任汇报。”

    燕用目光对修文致谢,快步走回陆萱身边对焦灼不安的女友高兴地说:“陆萱,办妥啦,王书记同意重新分配你去颜家老屋,那儿回城就很近了。”

    “我们分在一个生产队?”陆萱简直不敢相信。

    燕口气轻松地说:“不,我去三重岩。陆萱,正好我喜爱山区,想离城镇越远越好,就请王书记帮忙把我们的分配地点换了一下,是很简单的事你莫大惊小怪。”

    “燕!”陆萱扑过去搂住她,热泪簌簌而下,“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可我们才相识不久,你为啥这样帮我呢?”

    燕抚着她背温柔道:“因为我喜欢你。”

    三重岩并非燕想象的那样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一大片几乎没有树木的荒秃褐色山梁坡谷间,散落着十几座土墙茅顶低矮歪斜的农舍,像个被人遗忘的原始部落。房前屋后倒有点树木竹丛,也稀稀疏疏无精打采,和同样贫穷却富有生气的巴人村根本无法相比。燕对自己说:“早晓得这个样子,我倒不如去巴人村了。”但她不愿回头,就有后悔也得压在心底,不然姐姐们世俊还有陆萱会为自己大大担心,那是燕最不想见到的事也不合她独立坚韧的个性。

    那天在区公所公布知青们的分配方案后,当即由生产队长直接和知青见面并接去安置,整个过程虽然简单却充分展现了农村干部的聪明才智。让这一大帮调皮捣蛋极不好管的城镇青年,一下落到最底层的坚实泥上上,干部们少去了许多麻烦和担忧。

    三重岩生产队长是个留一片瓦发型的鼓眼瘦子,嘴上叼根竹烟杆老是吧嗒吧嗒使劲吸,大约烟质粗劣冒几股香又熄了,那模样像个永远没过足鸦片瘾的二流子十分滑稽。

    燕找到他说:“是三重岩的邓队长吗?我们走吧?”

    邓鼓眼愣愣地瞪她一阵,接过她的东西一句话没讲就往关帝庙外走,仿佛被什么惊骇住了。燕只当山里人老实胆小,就远远地跟着他。在小镇丁字街口,邓鼓眼掏出一卷皱巴巴零钱割了一小块猪肉,小心翼翼包好朝她狡黠一笑。

    他领着她穿过一条窄小的水巷子,走入一条田间小道,看看渐渐远离安宁镇四周又空荡无人,才清了清多痰的嗓门对她说:

    “燕同志,你真让我为难啰。”

    燕说:“为啥难?”

    邓鼓眼说:“公社原先通知说找个黑五类子女,队里随便咋安排都行了,我才领了任务。可接到的偏是个县委大干部的妹妹,把我额头都吓个包哟!唉,你这妹子也是,有粮食不缺的平坝不去,硬要到我们那老山旮旯里去,真是自找苦吃哦。”

    这家伙嘴巴并不笨还有点油腔滑调,跟巴人村强壮爽朗的汉子是两路人,燕说:

    “邓队长,你不欢迎我吗?”

    邓鼓眼苦笑道:“燕同志,我哪敢不欢迎哟,对抗最高指示要坐牢啊!只是队里连一间像样的屋子也没得,要很屈你这千金贵体哟。”

    他有点阴阳怪气,燕不快道:“你莫叫我同志同志的,别人还以为我是来检查工作的干部,而我只是来接受你们教育的知青,就叫我燕或者小燕吧。我自愿到三重岩,苦一点累一点都不怪别人。”

    邓鼓眼巴不得她这态度,讪笑道:“燕……山里那份苦寒我也讲不出,你去住久了才晓得只莫怪我邓明才待人刻薄就是了。嘿嘿,我就怕公社王书记骂我不会办事,实在手长衣袖短啊。嘿嘿,小燕,往后找牛主任求个情,多给三重岩发点救济。”

    他们一路交谈没一句话轻松愉快,弄得燕心情跟天空一样阴沉沉的,后来翻坡又累她索性不说话了。邓鼓眼倒越走越精神,他背篓里有一块肉,至少今天能捞到一嘴油了。

    三重岩的自然风貌令燕大失所望,而破败肮脏的农家院落更使她沮丧,邓明才居住的院子稍好一点也连一间木板房都没有,一棵粗大干枯的老槐树立在院头算是风景。

    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聚在院子里闲耍,当队长的去安宁镇接知青成了全队社员关注的大事,大家都想看个稀奇。

    当燕跟着邓鼓眼走进院子,满院鸦雀无声所有眼睛愣愣地盯着她,过一阵才听一个女人轻轻叹道:“好乖的妹儿啊,像从画片上走下来的哟。”

    “傻看些啥哟!这就是到我们队里落户的知青小燕,她到这穷山坡来是三重岩的福气,人家是县革委牛主任的妹妹,响应号召到艰苦山区闹革命,已经是全县知青的榜样!往后我们把她像观音菩萨一样供起,县里公社发救济粮救济款就多啦!”

    邓鼓眼信口胡说,燕觉得好笑,对大家说:“你们听邓队长乱吹,我是到三重岩来挣工分吃饭的,还要老乡们多帮我呢。”

    “燕同志好谦和,我见过牛主任呢,人家老革命觉悟高,才肯把妹子送到这草都难生的石山包上来哟。”一个瘦精精的老汉坐在槐树下一本正经地说,大概他是村里有威望的长辈,不少汉子婆娘赶紧点头附和。

    “大翠!煮饭炒肉,队里请知青吃饭,邓三爷当陪客吧。其余的各自回屋,稀奇也看够了嘛。”邓鼓眼挥手赶人,围观者慢慢散了,七八个脏兮兮的小娃娃却赖着不走。

    大翠是邓明才的婆娘,生得黑黑壮壮看样子有些蛮力,被男人一喝就赶快回家生火做饭,似乎有点怕个子瘦她一半的老公。

    接着邓鼓眼和邓三爷领燕去看了队里为知青准备的房子,它原是间堆放集体农具的茅草房,虽经过打扫地面还洒了一层石灰,还是又黑又潮,牛肋巴窗安得很高,站在屋内真有点被关入黑牢的感觉。

    邓三爷说:“燕同志,生产队实在穷得没法,只有委屈你住茅屋啦。好在它在邓家院子里,女同志住还安稳。”

    邓鼓眼已不再多言多语,又咬着竹烟杆使劲抽烟,那样子很折磨人的视神经。

    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吃午饭,燕的肚子虽饿得“咕咕”直叫,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桌上那碗炒了许多咸菜的肉,很快被邓明才邓三爷和几个细娃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她看见大翠夹过一块肉,送到自己嘴边又犹豫了,还是放入了丈夫碗里,邓鼓眼却毫不客气张口吞了,还满足地抹抹流油的嘴角,那自私蛮横的丑态让燕恶心。她把自己碗里几块肉给大翠,女人也不敢吃,把它们分给了几个正狼吞虎咽的娃儿。燕不由暗叹,在艰辛生活环境里,女人忍饥受屈的坚韧精神,要比男人强得多。

    燕在三重岩住了几天,零零碎碎了解到的情况使她非常惊讶,看到了政治动乱带来的贫困饥荒使本来质朴勤劳的山民产生的可悲变异。三重岩出小偷还出人贩子,在青黄不接的月份队里青壮年时常夜间出动,远征平坝去偷鸡摸狗,虽常有人遭抓被人家吊打押送公社,但为充饥果腹再丢丑挨整也得去偷。做人贩子是件又惊心动魄又犯法的勾当,只有胆雄人精的家伙才敢干。一个叫邓狗子的人贩子有一回穷慌了,居然把他亲姨娘拐骗到河南卖了两千块钱,他穿着干部装和皮鞋溜回三重岩不久,就被公安局派人来抓了。原来狗子的姨娘在河南那庄户人家遭强逼成亲后终日以泪洗面,比她小十岁的新郎倌是老实人,听她哭诉自己被亲侄儿拐骗经过也很气愤,又想她是四十好几的妇人家里有丈夫儿女,就带她去当地公安局报了案,还花车旅费送她回到小城。这样,丧尽天良拐卖亲姨的狗子,就锒铛落入法网,钱财丢尽还要坐几年大牢。然而,山民们在田间地角谈论这些丑事,却笑嘻嘻地像摆个有趣的龙门阵,甚至说邓狗子那亲姨有福不会享,在河南跟小丈夫过好日子都不肯反害侄儿坐班房。燕听了又生气又难过,索性走远一点耳根清净,心想:要我来受他们的再教育,倒应该让我好好教育他们呢。

    在穷困糟乱的三重岩住了不到半月,燕就格外思念几十里外的小城,想回去看看亲人朋友改善生活,甚至洗个澡在大街上走一走也是一种享受。但她用最大的毅力克制着,不急于行动,她明白这是对自己韧性耐力的考验,起初一两个月都熬不过去,要长期在这贫苦山区生活谈何容易。她后悔没像陆萱带些书来,漫长沉闷的白天黑夜好难熬,日子久了个性脆弱的女孩真会憋出精神病来。

    农村空闲时候很多,燕喜欢坐在褐色山岩上朝县城方向眺望,回想过去生活中每一个值得回想的人和每一件值得回想的事,抑郁的心境渐渐轻松开阔,枯燥乏味的日子又生动了些。

    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前面山垭口,燕立刻认出是谁,站起身扬手大叫:

    “小文!——”

    “哎!——小姨!——”

    小文气喘吁吁跑近她身边,燕才看清他提了个胀鼓鼓的大帆布包,满头满脸都是汗,心痛得掏手绢给他擦擦,嗔怪道:“小文,看你,人都到村边了还跑啥嘛。”

    小文丢下帆布包一屁股坐在山岩上,愁眉苦脸道:“小姨,你扎根山区闹革命,把我给累惨啦!三重岩,每一重都天远地远,我差点趴在路上走不到啦。”

    燕笑道:“你呀,在城里当少爷,也该来看看劳动人民咋过日子,要忆苦思甜才不会变修呢。”

    小文扮个鬼脸:“如果变修就是过有吃有穿的好日子,我宁肯当老修啊。”

    燕说:“少讲反动话啦,小文,给小姨带啥好东西啦?”

    小文“嗤”地拉开帆布包,取出糖果糕点和几块腊肉,然后是个纸包,神秘地说:“这里面是三件礼物,三个人送的。小姨,你猜中是哪三个人送的啥礼物,我就给你。”

    燕忍不住抓块米糕就往口里塞,嘟着腮帮猜想一阵,说:“还用猜吗?有萍姐世俊还有你这小调皮的,肯定有书,其他我不猜了,你不给我就抢,在三重岩我可是猴子充大王!”

    小文逗笑了,做出无奈的样子,打开纸包,原来里面是一本书一只口琴一封信,他说:“报告猴子大王,这本《外国民歌200首》是陆萱送你的,口琴是妈妈给钱我买的,信嘛,是那个不懂爱情的工人哲学家抄书本上的……”

    “少耍嘴皮子!”燕把三样珍贵礼品抓过去紧紧抱在胸前,见物思人,笑着的脸庞竟淌了一层发光的泪水。

    这时小文才发觉他们四周围了十几个褴褛肮脏的农家孩子,个个眼勾勾地望着那袋透明塑料纸包装的糖果。他刚想赶走孩子们,却被燕用含泪目光阻止了,她默默抓起糖果给一人一把。

    “嗬哟!知青发糖啰!——”

    孩子们狂喜的欢叫声响遍山坡沟谷,不少在自家房前屋后忙碌的山民惊奇地看向山岩,咧嘴笑了。燕却再也笑不起来,那无形的哀伤又密实地裹缠着她。眼前灰灰蒙蒙竟没有一点亮色。

    二十

    人生际遇坎坷艰辛的女人心境往往比容貌还要早衰颓,年方三十多岁的莲对人对事已完全是一种中年妇人的心态,多是平淡麻木好歹由之,昔日的激情和希冀都被炎凉世风吹散,除了日浓一日无法排遣的哀伤嗟叹,连那些青春时期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欢愉场景也很难在记忆里重现了。

    莲很少照镜子,害怕真切无情的镜面出现一个苍老憔悴的妇人脸孔,自己会被一连串噩梦纠缠。只有给爱女小菁梳头的时候,仔细端详她红润俊俏的脸蛋,觉得她比少女时的自己还要漂亮几分,风吹四散的希冀又重回心头。她搂紧女儿噙着泪说:

    “小菁,你是妈妈的命根子,妈后半辈子的希望全在你身上啊。”

    小女孩瞪大乌黑稚气的眸子,甜甜地说:“妈妈,我要好好读书,长大一定有出息,让妈妈享福。”

    “好啊,妈妈等着享小菁的福呢。”莲高兴得直抹眼泪,女儿一句孩子式的承诺,对她也是莫大安慰呀。

    由母亲独立拉扯到十二岁的小菁,比许多几岁就干活理事的农家女孩还要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体贴帮助母亲。她不光干些洗衣煮饭的家庭琐事,见母亲有些精神郁闷还为她解闷开心,常常感动得莲热泪盈眶。

    有的女人为金钱活着。有的女人为爱情活着。更多的女人是为儿女活着,莲就是这样的女人。

    接到县文教局要她参加文卫系统学习班的书面通知,莲惊得面如土色差点叫出声来。这种学习班包含多种政治内容和目的,清理阶级队伍审查反动思想历史问题作风问题等等,先交代再外调然后由组织复查结论,搞人人过关过不了关者就只有听候处理,留用查看开除公职戴上帽子逮捕法办都有。凡是接到通知的人必然被视为有问题,进学习班当然凶多吉少,所以每个学习班总有某某对抗运动自绝人民的消息传出,弄得人心惶惶。

    莲是地主小姐右派老婆,尽管十几年来在一所僻静的山村小学规规矩矩教书,过着忍辱偷生与世无争的日子,灾星还是无情地落到了她头上。虽清楚是奸邪之徒李正昌暗地搞鬼,可人家是县革委文卫组副组长,大权在握搞点小动作不用吹灰之力,而且干得冠冕堂皇美其名曰为了无产阶级铁打江山世世代代永不变色。

    看了通知小菁为善良柔弱的母亲愤愤不平:“妈妈,别理他们,一个老实正派的小学教师他们也想整,太可恶啦。”

    莲叹口气道:“小菁,这是政治斗争很可怕的,妈躲也躲不过呀。再说妈妈不让组织上把问题弄清楚,对你将来读书升学都有影响,那我更难过啊。”

    小菁也吓住了,依偎在母亲膝前小声道:“妈妈,你真要去吗?萍姨爹是县里大官,求他帮你过关好不好?萍姨很喜欢我呀,她一定肯帮忙啊。”

    莲摇头道:“不能让他们为我再沾政治污点啦,这些年你萍姨爹口里不说,心头对有我们这号亲戚还是不高兴。你萍姨帮我们很多了,也有她的难处不能老牵扯她。小菁,你放心,为你我会熬过来的。”

    小菁流泪拥着母亲:“妈妈,你一定坚强些,早些出学习班回巴人村来呀……”

    女儿还是托给供销点老何,他听完莲简单讲罢事由只说了一句话:“莲老师,好活歹活都是活,人遇事想开点看淡点,不管为啥活总比不活强啊。”

    老何是难得表现出激动或者伤心的男人,他说这话时面部也只有些忧郁,而他把小菁关切地揽在怀里的情形,和他的话一样使莲的心弦为之一颤。

    学习班设在县中一幢教学楼里,组织领导者是一些运动骨干基干民兵积极分子,学员则是文卫系统有各种问题的知识分子,实行封闭学习严密进行监控,上厕所都必须请假派人押送。学员进班就遭搜身,一切可能有助于自杀的东西全部收缴,领导者还威胁说:“哪个想自绝于人民很欢迎,定罪名三代背着都洗不干净!”方式照“文革”斗争老办法,先学文件报刊社论最高指示启发思想,然后反省交代相互揭发问题,经过外调取证组织最后结论。过程中斗争专家们对学员羞辱打骂逼供信是家常便饭,各房间不时传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和压抑不住的悲泣,往日书声琅琅的教学楼成了哀号不断的阎王殿。

    负责审查莲的专案人员姓孙,绰号孙莽子,原是县委机关勤杂工,因为根正心红毫无头脑被李正昌搜罗在文卫组搞专案,一条粗短汉子成了他的走狗。孙莽子大字不识几个一肚子坏水专搞恶作剧,对颇有姿色的女教师当然不肯放过,想方设法折腾她寻开心。

    孙莽子见莲挽着发髻就阴阳怪气道:“这模样哪像地主小姐,明明是地主老婆嘛,想复辟变天呀?”莲只好忍气吞声把头发剪短,孙莽子又叫道:“啊呀呀!你剪个革命发型就革命了哇?哼,你这号女人只配剃光头。还他妈的爱美呢,看老子给你弄个鸡窝脑壳!”他强按住她的头乱抓乱剪,莲稍一挣扎拳头就落在背上,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莲的交代材料孙莽子字也认不完全,每次装模作样胡看一通,就浪笑着盯着她苍白脸庞问:“你老公死了十几年,一个人守空房睡空床咋打熬得过?偷人养汉了没有?有几个,一个一个老实交代,是他脱你裤子还是你主动脱裤子都要交代清楚!”莲低着头咬紧牙关强忍着泪珠还是一串一串往下掉,猛地抬起泪脸说:“孙同志,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嘿嘿,”孙莽子冷笑道,“你这号女人还有啥人格哟,不如乖乖跟老子睡了,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你过关!”莲怒道:“你敢!我要吼得全学习班都晓得!”孙莽子是不敢,他知道李正昌对这个漂亮女人心怀鬼胎,几次欲火窜动想在她身上捞点便宜都没敢。自己虽是李某的心腹,而那奸诈的家伙肯定在暗中监视,莽子对这种事才不蠢呢。

    孙莽子虽只限于用下流话调笑她,莲还是越来越忍受不了,担心自己一腔愤怒随时都会爆发,一旦失去理智不是撞墙就是跳楼了。一死清净,一了百了的念头不知在她脑际闪现过多少次,而每次过后小菁的面庞和老何那句话又会浮现眼前心头,鼓励她忍辱负重活下去。

    学习班已有人自杀了。那是县中一位教俄语的中年教师,他在五十年代俄语盛行时期心血来潮,和几位苏联大学生用俄语通信大谈中苏友好,而谢尔盖娜达莎们也十分热情,这当年值得炫耀令人羡慕如今却成了罪名。进学习班俄语教师精神就有了问题,老是自言自语:“我是苏修特务,罪该万死!……”他单独坐在房里总用一个指头在桌面上揿动,若问他:“干啥哟?”他会一本正经地说:“报告首长,我在给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发电报,请赫鲁晓夫总书记到小城来。”他是用写交代材料的钢笔自杀的,把一支钢笔硬生生地刺入自己心脏,正常人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

    人死了还要声讨罪行,学习班气氛更为肃杀紧张,人人自危,胡乱揭发抓屎糊脸的都有,谁都想早点逃离魔窟,哪怕戴一顶要压迫自己一辈子的黑帽子。

    孙莽子回了一趟文卫组,找李正昌面授机宜后,对面容消瘦精神不振的莲变了态度,和颜悦色地说:“莲老师,女人还是温顺点好。搞政治审查,一个人是红是黑还不是当头儿的一句话。你让我高兴一点,说句话还不容易么?”莲问:“你是啥意思?”他诡谲笑道:“李组长一直关心你,你见了他就晓得啰。”莲冷静想了片刻,对面带邪气的孙莽子说:“好嘛,我见他,就在学习班见。”

    李正昌一直遥控着这个学习班,对莲的情况更加清楚,他按着欲火耐心等待时机成熟,要自己迷恋多年的女人乖乖地顺从,由他肆意摆布和宣泄。那臆想的火暴场景令他冲动不已,非用五兄弟自慰才能勉强平息,不然会像个火药桶随时会爆炸。

    为使梦想成真,李正昌悉心打扮特意穿了蓝毛哔叽中山装和专门订做的牛皮鞋,脸上还抹了一层香脂,提上装满红头文件的公文包,人虽矮小还是一副领导干部的样子。

    孙莽子早准备好一个单间,让李副组长和他渴念已久的女教师“个别谈话”,还主动承担了值班放哨的责任。心想顶头上司这回弄得开心快活,自己升个小官就不成问题,不由暗自高兴。

    莲蓬头垢面神色呆板的样子使李正昌大为不快,他甚至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臭气,但还是皱着眉头坐在她对面,看好一阵也没看出她昔日的花容月貌来,对部下大光其火:

    “孙莽子,你咋对待莲老师的?她只是一点出身问题,你咋敢把她当作阶级敌人对待,搞得这么狼狈!”

    孙莽子吓慌了:“李组长,我求过莲老师洗脸梳头,还专门到百货公司开后门弄回牙膏香皂,她偏不肯,说见了你再说。”

    李正昌没好气道:“出去出去,你这个啥事也办不好的蠢东西!”

    莲说话了口气很轻却严肃:“李正昌,我接到通知就明白你有意整我,想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正昌脸孔一沉,强笑道:“莲老师,莫误会,我太爱你又得不到你,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呀!其实,看你进学习班受罪,我也相当难过。”

    莲说:“害人终害己,是句老话。劝你对我死了心,放我一条生路,免得你好不容易钻营到手的乌纱帽也飞了。”

    李正昌:“你落到啥地步了,还敢威胁我?莲老师,我这人很怪,想弄到手的东西一辈子也不会放过!”

    莲:“你再逼我,我就把你的丑事捅出去,高书记、炳福肯定不会放过你!”

    李正昌:“嗬,你拿老高和你妹夫来吓我?我是吓大了胆的野狗,只要有肉吃棍子打在背上也吓不跑呢。也好,丑事大家都捅出来,只怕牛炳福会拿刀子把你妹妹和她野老公都杀了哩!嘿嘿,我李正昌怕啥,大不了丢一张脸皮。”

    莲:“你好黑,你好狠,我这辈子碰上你这条野狗好倒霉……莫碰我,一身都好脏……你过两天来,让我把前前后后的事再仔细想一想,不然你一点快活也得不到……”

    李正昌:“好嘛,我这个人是很有爱心和耐心的。莲老师,就两天为限,过期你还软拖硬磨,就别怪我姓李的翻脸无情啦。”

    丑陋歹邪的矮子刚走出房门,莲就捂着脸痛哭一场,哭声响遍整座楼房,平常飞扬跋扈的孙莽子一口气不吭,装作没听见。

    整整两天两夜,莲不吃不喝脑子里只闪着两个字:活!死!孙莽子吓坏了,也两天两夜不睡觉看守着她,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交不了差。

    第三天清晨,莲异常清醒镇静地对他说:“孙同志,我要洗个澡。”

    孙莽子只好赶快照办,借了木澡盆提了大桶热水到她房间,苦着脸哀求道:“莲老师,求你莫想不开干傻事,我都经不起吓啦,弄不好会成精神病呢。”

    莲淡柔一笑:“你放心,我不洗干净身子,咋和你上司同床共枕啊!他说做梦都在想我,就美美地圆他一场梦吧。”

    她越从容镇定孙莽子越不放心,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县革委主任老高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瞪着专案员厉声道:“小孙,你想干啥?”

    孙莽子骇得魂飞魄散,支吾道:“高主任,我怕莲老师借洗澡寻短见,不好向组织交代,就……就苦苦劝她……”

    一见老高,满腹悲伤委屈的女人泪水长流,泣不成声。

    老高说:“莲老师有啥问题,值得弄到这样的学习班来审查?小孙,你说!”

    孙莽子结巴说:“这、这也是组织上定的,我、我只是执、执行。莲老师出身不好,又、又是右派家属……”

    “好啦好啦!”老高不耐烦道,“我们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只要愿意革命就要团结。至于她丈夫犯政治错误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组织上做过结论人也死了,不能老抓住不放嘛。小孙,你马上放莲老师回学校去。”

    孙莽子:“高主任,李组长那里……”

    老高:“我去打招呼,他也搞得太左啦!”他扬声对仍在抽泣的女人说,“莲老师,这次你受委屈啦,往后有啥事找我。再见吧,我还要去县革委开个会,就不送你啦。”

    县革委主任离开好一阵,莲才回过神来,才明白自己真是获救了,泪水一下凝住,抓起衣物就往楼外跑。

    “莲老师,你还是洗个澡走嘛……”

    孙莽子讨好的声音追着她,莲没停步也没回头,她在这可怕的学习班一分钟也不愿多待。

    萍和小文眼巴巴守候在校门口,一看见发乱衣脏的莲逃犯似的跑来,忍了好久的泪“哗哗”直流。

    “六姐!——”

    “莲姨!——”

    三个人抱成一团许久都不分开,过往行人对小城中学门口的悲欢离合已见惯不惊了,他们默然而过最多投去一瞥同情目光。

    萍哽咽道:“六姐,是小文去三重岩看了他小姨,沿山路转到巴人村才听小菁说你进了学习班。他赶快回城告诉我,怕你受苦,我只好背着炳福找老高帮忙。姐,看你这样子,那些家伙整你很厉害吧?你呀,真是老实让人欺,也不让小菁传信来,我好早点想办法嘛。”

    莲看着小文替她擦泪,破涕为笑:“八妹,这回是受了些惊骇委屈,亏你找老高帮忙,总算过了一关。大难不死就是福嘛,我好感激。小文,还要谢谢你这机灵的小脑袋瓜呢。好啦,萍妹,替我谢谢老高,我得赶回巴人村,不知小菁和老何急成啥样子啊。”

    萍给姐姐梳理好头发,又用手绢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污迹,把自己的新外衣脱下给她穿上,深深关切注视着她眼眶凹陷的面庞,温和地说:“姐,我看你还是找个诚实可靠的男人成个家吧,为炜哥那份情,你付出的已够多啦。”

    “嗯。”莲轻应一声,苦笑一下抬腿就走。

    “莲姨!——”一直在发愣的小文想起什么,猛地追过来把一包东西放在她手里。

    莲打开纸包一看,是五个还有热气的包子。她这才感到出奇的饥饿,抓起包子就往口里塞,吃得太急太快噎得眼泪花直滚。

    萍和小文一边看着,喉头也不由哽咽起来。

    莲边吃包子边匆忙走向城外,能逃脱邪恶魔掌,自由回到巴人村去,她已经很欣慰了。

    半个小时之前,她在生与死之间勇敢选择了后者,她终于明白虽不能证实自己的清白,却能使她摆脱凌辱解脱痛苦。

    她没死成,又要面对严峻的生活,跟几天前相比她的头脑清醒多了意志坚强多了。这变化她感觉十分明显,一点也不觉奇怪,头上空的早春太阳放射出一片淡淡白光,她居然感受到了一丝春天的暖意。

    腥未尝到还惹一身臊,李正昌在县革委会议上挨了老高的严肃批评,成天惶惶不安郁郁不乐,所幸的是自己的丑行还未暴露,仍可坐在文卫副组长的权位上指手画脚。这回弄巧成拙差点被老高上纲上线,他吓掉了魂,几乎对痴迷多年的女教师断了念头。他更畏惧高大威壮的牛炳福,如果自己的尾巴让他踩住,别说政治前途完了就连肋骨也会打断几根。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做出干革命舍死忘命的样子,其实是坐在藤椅上出神发呆消磨时光,往常鬼花样极多的脑子现在一片空白。靠利用老高落难的机会表示效忠赢得好感,混上了副部长级的宝座,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而在位上总要狠狠捞一把,权力金钱女人他都需要,可至今收获甚微他不免有点失落感,暗骂自己又蠢又笨。

    香烟抽了不少头脑还昏昏糊糊,仿佛置身云里雾里,莲那丰腴秀美的面庞总浮现其间,他可望而不可即不由发出一声嗟叹:好女人咋个跟我无缘呢?北方大老粗牛炳福还享尽艳福呀!老天爷真他妈的不公不道。

    有人敲门,他没好气道:“敲啥?好烦!”

    孙莽子探进圆头来,怯声道:“李组长,有个女娃儿找你,我说你太忙打发她走了。”

    “混账!总是坏我好事的家伙,还不快去叫她转来!”李正昌一掌击在桌上,他也不明白自己为啥发火,要叫那女孩转来做什么。内心莫名其妙地烦乱,他想找个人出火,最好是女人。

    一会儿,孙莽子引进一位穿枣红花袄的年轻姑娘,一见她李正昌又气恼又不解,拖长腔调说:“是你呀,小春同志。”

    会见机行事的孙莽子朝顶头上司讨好一笑,轻脚轻手走出办公室随即关上了门,他总算立了新功,吹起口哨表示愉悦。

    春虽不是漂亮女孩,正值青春花季面红眸黑发育丰满也招男人注目,她和李正昌有过一点暧昧关系,在他跟前更花容焕发娇楚可人了。

    “李组长,我……”春欲言又止,眉眼间溢出一股风情。

    李正昌气呼呼道:“小春,那次你害我好惨,吃了半个月药,差点成严重肺炎住院呢!这口恶气,好难消啊!哼。”

    春低头道:“都是燕的主意,事情过去了我好后悔,给爹讲还挨了臭骂呢!说亏得你大量,没追究责任,设圈套整革命领导干部犯法呢。”

    他是做贼心虚才忍了那口气,没料到她会这样为自己开脱,有点意思了。他的邪心怦然大动,缓下面色说:

    “你爹到底是受组织教育培养多年的居委会干部,懂得政策,那次你们真的犯法了呢!矛头直指县革委,好大胆子!小春,我是念我们有点情意,才高抬贵手放你们一马,不然早关进牢房啰。”

    春被他镇住了:“李组长,我,我认错……”

    李正昌:“改了就是好同志嘛,小春,今天找我不光为认个错吧?”

    热辣色迷的眼光在女孩脸上胸部扫来荡去,春本来泛红的双颊像腾起了两团火。

    春声音更低了:“我不想上山下乡,求李组长让我回来工作,临时工也行……我爹说,只要李组长肯帮忙,我为你做啥都行……”

    李正昌走过去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浪笑道:“哈哈,小春,你比小燕那傻女子聪明多啦!晓得我要啥,就主动一点让我开心,明天你就可以去县卫生局上班。嘿嘿,有了那层亲密关系,你我还是拉开点距离为好,明白吗?”

    春身子直抖:“李组长……”

    “脱!”李正昌猛觉得自己是个高大雄健的汉子,气势汹汹地一声喝吼。

    年轻姑娘目瞪口呆仿佛沉入一片魔障,不由自主地宽衣解带,刚裸出圆实白皙小巧玲珑的双乳,按捺不住欲火的矮小男人就怪叫一声扑上去,把她死死压在木质地板上。他心头骂着:“你这送货上门的小母狗,老子不为出火还不想干呢!”脑子里浮想的却是莲的丽影,一股邪劲浑身窜动,不堪摧残的小女人忍不住叫喊起来:“好痛!……”肆意放纵的男人根本听不见,情狂时还在她又白又嫩的肩头留了两排血红牙印。

    “脱!”这是李正昌半辈子来最为威风雄豪的一声喝吼了,事后许久他回忆起来都洋洋得意,仿佛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整个桃花开放的春天,李正昌都在暗地里享受艳福,人熬瘦了却精神了,有不少人以为他为革命工作太操心尽力,县革委也多次表扬。孙莽子因为立功,升任政工科副科长,成了李副组长的专职皮条客。

    星期六下午,李正昌把干部们都派去抓农村卫生教育工作去了,只留了心腹孙莽子,正盘算过一个怎样快活销魂的周末之夜。他想念的尤物竟不请自来,不谨慎会出娄子,盯着姑娘蜡黄的面孔,吃惊道:

    “小春,你这样直接来找我多不好!县委机关的人鬼精呢,弄不好一个眼色也会让人抓住不放。”

    春呆立片刻,抽泣道:“我……我恐怕怀孕了……”

    李正昌不以为然道:“这有啥嘛,你到县医院找个医生刮了就是,怕痛吗?哼。”

    春说:“我怕你是文卫组长,自己又在卫生局工作,去堕胎惹出麻烦……”

    他猛然警醒,自己当文卫组副组长,小城文卫系统不少人恨得咬牙,让他们抓到一点把柄,不把自己往死里整才怪呢。他惊出一头冷汗,忙起身殷勤地让春坐下,做出关切体贴的样子说:

    “小春,为我们的爱情,我一定想出两全其美之法,尽快解决你的难处,放心吧。”

    六神无主的女孩把泪脸靠在他胸前,喃喃道:“李组长,全靠你了,不然我活不下去啦。”

    打发走偷情怀孕的女孩,李正昌就紧张地开动脑筋,要马上使自己脱身才好。起初他产生杀人灭迹的恶念,可他没有那股勇气,找孙莽子帮忙又怕反遭出卖。绞尽脑汁苦思许久,忽地想到一个主意,压不住狂喜“咯咯”地笑了。

    美红有晚饭后到小城街头招摇一圈的习惯,再回到县委机关大院东走西逛,好像不这样整个晚上都无法安稳。她喜欢小城男女对她行注目礼,和年轻干部摆龙门阵也是一种乐趣,只是她对女干部从来冷淡,所以机关大院哪里人多她就去哪里,带戏腔的笑声老远都能听见。

    她今天穿了一条凡尔丁裤子,走路时腿一抖一抖像在舞台上走台步,口里还哼着川戏段子看来心情不错,守在小院外面葡萄架下的李正昌心中暗喜。

    美红见他道:“李组长,找老高吗?”

    李正昌看看左右,正色道:“不,找你。”

    “找我?”美红的戏腔又出来了,莞尔一笑,“有啥好事?”

    她这骚态李正昌正好利用,压低嗓门说:“我的主任夫人呢,你还在开玩笑,我是听到不好的风声来提醒你的。”

    美红是不怕骇的情场老手,不快道:“啥风声?”

    李正昌:“有人在传你和林主任的事呢!说得活灵活现,连你们哪月哪日几时几分上床都讲出来了。还有人想当场捉奸,让你们丢丑呢!”

    美红恼道:“老娘偷人关他们屁事!李组长,谁在背后乱讲,我敢当面撕他嘴巴!哼,招惹老娘,有他好果子吃的。”

    李正昌:“你气我更气呢,但斗气不是办法,弄不好真要丢丑,小城忌妒你又漂亮又有权势的人多哩!”

    美红一想也是,何必自找麻烦呢,老高正憋着一肚子气,找到理由不跟自己离婚才怪!

    她软下来说:“你脑瓜儿灵,出个主意吧。”

    李正昌假装沉吟苦思,过好一阵才叹口气说:“唉,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最佳,可又担心你不干。”

    美红急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跟老娘少卖关子!”

    李正昌:“给林主任找个对象,尽早结婚,就把那些人的口堵住啊!只是你跟他情深意长,不会高兴。”

    “嘻嘻,”美红浪声而笑,“我咋不高兴呢?他讨老婆做我的挡箭牌正好呀,亏你会出馊主意。就这么办,林华的对象也由你在文卫系统找,模样过得去就行啦。”

    “好吧,我这就去找人商量,包你满意。”

    一块悬在心头的石块落下,李正昌也皮笑肉不笑地笑了。

    美红不再理他,踱出县委大院上了小城正街,扭腰摆臀款款向西而行,一抹桃色晚霞在她前面铺展,她整个人都沐浴在桃色中了。

    一股带腥膻味的淫糜气息,随着那片桃色开始在黄昏的小城弥散,使不少小城人陷入一种莫名的亢奋许久难以摆脱。

    在巴人村住了十多年,莲第一次觉得它古朴秀美,内心充满一种难用语言表达的眷恋之情。她一路匆忙疾行,无意欣赏沿途大地回春的景致,只想早点回到山村把小菁紧紧拥在怀里,再到后坡大石磐上伫立,用崭新的心情凝视静静卧在雄浑山野间的小村子。

    一个决意寻死又没死成的女人,眼前的山村乃至天地都变了,一扫冬末的沉郁早春的灰蒙,那一派明快的绿比淡白色的太阳还要赏心悦目。尽管面容憔悴体质虚弱,却有强大的精神支柱在撑持她的精神和心魄,久迷的春潮般的热血又在全身奔流,那生命的新生感觉使莲又亢奋又困惑。

    山垭口外面那片苇草地,刚刚抽出一大片葱茸草芽,在阳光下闪动着晶莹绿光,好像一片平静清澈的春水。莲想起了草地中心那股情感漩流,和随风飞的灰白色苇花,顿时有了一种荡魂散魄的飘浮感,驾风而升在淡蓝天空如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鹤。

    女教师对男人有过渴念,但都极为短暂或者被自己压抑得很快从体内消退了。和大元的几度欢会虽说迫不得已,心灵深处却暗暗接受了那一情感现实,粗狂野性的冲击不光满足了肉体本能的需要,一个女人过早枯萎的生命之根又因情汁的浇灌滋养而丰润起来。那也是永生难忘的偷情,每到苇花烂漫的季节,她心地的灰白花絮也不由自主地翻飞。

    立在村头的黄桷树干粗枝繁根深叶茂,莲也感到异常亲切,好像那片绿荫一直庇护着她,还有自己相依为命的女儿。

    “妈妈!——”

    黄桷树下传来小菁惊喜的欢叫,比和煦的春风还要温柔可亲。

    “小菁!”莲轻叫一声把快步奔来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泪水如雨而下滴在小菁红润娇嫩的脸蛋上。

    女孩也哭了,“妈妈,你头发好乱好脏啊……这几天我好想你,要何叔带我进城去找你他也不肯,我还生他气呢!”

    老何靠在黄桷树上抽烟,他尽管对女教师平安回来而高兴,可多皱微黑的面庞却表达不出来,温厚地笑笑显得有点憨笨。

    女教师看他的眼光很特别,话声也有点异样:“老何,谢谢你帮我照顾小菁。”

    老何忙说:“我乐意,莲老师,我真的乐意。”

    小菁:“妈妈,是小文叫八姨来救你的吧?那些家伙整你很凶吗?看你人瘦多啦。”

    莲抹去女儿的眼泪,笑道:“这次的锻炼终身难忘,小菁、老何,我走出学习班在回巴人村的路上,前思后想,倒觉得进这一次学习班好处比坏处多,我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特别是精神上,有种新生的感觉。”

    小菁不解道:“妈妈,整人的学习班有那么好的作用吗?”

    莲说:“不是学习班好,是妈妈通过一次冲击和考验,整个精神来了一次彻底改变,下决定告别过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啦。”

    女儿更困惑了,“新的生活,我们要搬到县城去吗?”

    莲紧贴着女儿的小脸,温和地说:“小菁,新生活并不等于要把家搬去小城,也许在巴人村会更好,有你支持妈妈,我的心就更踏实了。”

    小菁说:“只要妈妈觉得好,我都支持。”

    “真是妈妈的好女儿乖女儿,老何,你说呢?”莲刻意地看着供销店干部说。

    老何听她的话一头雾水,忙应道:“小菁当然很乖,就在小城也找不出这么乖的女娃儿呢。”

    莲朝这个老实男人柔柔一笑,对他轻声说:“老何,我先回学校去洗澡更衣,你来吃晚饭,一定要来。”

    “嗯。”老何憨憨地笑了。

    学校大门口聚了好些人,看来她从学习班回来的消息传得很快,大元夫妇几位老汉和一大群婆婆妈妈都为女教师高兴。

    罗老汉说:“莲老师,没受多大苦吧?那帮狼心狗肺的家伙,革命搞不好生产促不上去,就他妈的晓得搞运动整治人,一个受人敬重的女教师也整,遭人咒呢!”

    夕老汉说:“能平安回来就好,莲老师,大元还代表全队社员去看过你呢,狗日的专案人员不让进中学大门,大元气得差点打人。”

    莲望大元一眼说:“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啦。”

    大元涨红脸道:“几个狗东西哪打得过我,是怕惹着他们,让莲老师在里头更挨整受气,我忍了又忍才回山里来了,真他娘的气人!”

    菊说:“我们让莲姐回屋收拾一下吧,有空大家再到学校来看她,好不好?”

    罗老汉赶快说:“好好,我们改天来看莲老师,先让她将息将息身子。”

    寝室和厨房打扫得非常干净,锅里还烧了热水,莲有点感动:“小菁,是你打扫的?还烧了这么多热水,晓得我要回来呀?”

    小菁说:“是何叔和我一起干的,小文一回城,何叔就说你要回来了,我们把屋子打扫几次,水也烧开几次啦。”

    莲不再说啥,关上房门洗身洗头,足足有一个小时。小菁听到妈妈的唤声推门而入,见她正坐在窗前照着镜子用心梳头,欣喜叫道:

    “妈妈,你好漂亮啊!”

    莲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小菁,妈妈是不是有点老态啦?你看眼角边这鱼尾皱,让人看了心凉吧?”

    小菁仔细端详母亲不由笑了,“妈,你一点不显老,比去学习班以前还年轻了呢!”

    “别开玩笑啦,小菁。”莲拉过女儿,很带感情地看着她,语气沉缓地对她说,“小菁,妈有件很要紧的事跟你商量,你若不同意妈就不去办,你也别怨恨妈?啊?”

    小菁愣了片刻,小声说:“啥事那么要紧?妈,我咋会怨你恨你呢?”

    莲的神色端庄而又严肃,“小菁,我跟你爸爸真心相爱而结婚,有过一小段幸福快乐的日子,也有了你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宝贝。可你爸爸因为可怕的政治运动去劳改又死于非命,连你的模样也没看上一眼。你今年十二岁,妈妈也为一番真情一个男人守了十二年寡,其间的辛酸悲凉只有妈自己才真正知道。小菁,你八姨多次劝我改嫁,我执意不肯是怕辜负你爸爸那段情又怕你受委屈,有儿个不错的人我也毫不犹豫放弃了。今天我从学习班出来,你八姨又提这件事,我一路上左思右想直觉得自己该考虑……改嫁的大事了,为我自己也为你。你说呢,小菁?”

    女孩嘴唇轻颤几下轻声说道:“妈,你自己的大事该自己做主啊,何必问我呢?在我心里,妈妈觉得好的事我就觉得好呀。”

    “小菁!……”莲捧起女儿的小脸有些冲动。

    女孩稚气的秀脸上有了甜美笑容,“妈,你心里有人了吧?我猜到一个。”

    莲微微一惊:“哪个?”

    小菁有点俏皮地说:“是何叔,对么?”

    莲轻嘘一口气,把女儿的脸蛋搂在胸前喃喃道:“他是一个老实人,对你又好,就这两点,妈也该满意了。”

    女教师准备的晚餐很简单,一碟腊肉一碟花生米和一碗菜汤,她没有心思去做,几样菜还是小菁帮忙做好的。酒倒是一瓶好酒,宜宾的“五粮液”,还是萍有一回为她庆贺生日带来连瓶盖也未开过。三个人围桌而坐,玻璃罩油灯拨得很亮,小屋的气氛一开始就有点非同寻常。

    老何坐到桌边就抽烟,一支接一支没停过,夹烟手指的颤动怎么也克制不了,温厚的面孔堆积着不安。莲一直平静地注视他,眼光里有淡淡的温情。小菁好几次示意母亲,要她先说话,老实木讷的何叔肯定不会主动开腔的。

    莲被烟呛着咳了几声:“咳!咳,……老何,你咋抽那么多烟,我最不喜欢烟味,又难闻又呛人……”

    老何赶紧拧灭烟头,“莲老师,我……我不抽烟了,我就戒,一定戒掉!”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使劲一揉就把它弄碎了。

    看他那惶乱严峻的样子,莲忍不住笑了:“老何,烟你想抽就抽,但要少抽一点,对身体才有好处,看你那认真的样儿就好笑。”

    老何:“不,你不喜欢我就戒掉,说戒就戒。莲老师,你再看见我抽烟就别理我。”

    小菁提醒母亲:“妈,老说抽烟干啥?你给何叔倒酒啊。”

    莲这才开了瓶盖,给他斟满一杯酒,老何闻闻说:“真是好酒啊!莲老师,不怕你笑话,我活四十出头,还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呢。”

    莲说:“你就多喝几杯吧。老何,我有件大事和你商量,看你咋想。”

    老何一杯酒下肚,脸放红光,“莲老师不要客气,再大的事你咋说老何就咋办。”

    “我妈的话又不是最高指示。”小菁想使气氛活跃一点。

    老何自己倒了杯酒,认真道:“对我就是最高指示,小菁,你妈说的话我不服从也得服从。”

    莲说:“老何,我想把我们两家合一家,咋样?”

    手一抖酒洒了半杯,老何瞪大惊愕的眼睛,轻叫道:“不行,莲老师,我……我不配。”

    莲叹口气:“唉,现在这种情况,还计较啥配不配,只要能一起过日子就行啦。老何,你不乐意?”

    “我……我乐意,好乐意!”老何放下酒杯竟哽咽起来,趴在桌上哭了,“莲老师,讲句丢丑的话,我……我做梦都想啊……”

    莲伸手摸了摸他粗硬的头发,眼眶潮润了,果断地对女儿说:“小菁,带上钱纸香烛和酒,我们和你何叔到你爸爸坟上去祭拜他。”

    春夜的圆月如一团薄薄的银片,把清淡柔和的光辉洒遍大地山野。红石坡上燃起了一堆纸火几炷清香,空气里还飘浮着很好闻的酒味,三个人在小小坟茔前默默伫立,各自内心对亡灵诉说哀思和真情。最后,站在当中的男人跪了下去,前额磕在坟头泥草上久久不肯抬起。女孩面颊上的泪珠,印出许多个小小月亮,而那女人的脸庞宁静得像一轮淡白色圆月。

    几只白色黑色的纸蝶,在轻柔的夜风里翩然而飞,迷蒙的月光照耀着蝶群,它们仿佛真是活生生的蝴蝶,每一只的姿态都那么飘逸优美。

    二十一

    女教师莲和供销店老何要结婚的消息在巴人村不胫而走传得尽人皆知,大家意外震惊困惑不解。莲的美丽善良远近闻名,在山民心目中是个观音菩萨般的女人,恨不能用庙子莲台将她供起。这些年她守着一个女儿寡居,有人也想过她再嫁的事,可就在安宁镇或者小城要找个和她相配的男人都难,更莫说小小巴人村了。如今倒好,一个老实巴交在供销店卖煤油盐巴的平庸男人,居然把个花容月貌温柔贤惠的女教师得去了,好多男人又眼红又无奈口里还要说是件好事美事呢。

    莲和老何办婚事不想声张,在公社领了结婚证请几个亲人吃一桌喜酒就完事大吉,偏偏村里干部社员都不乐意,说是件大喜事非热闹一场不可,他们也只好答应了。城里的妹妹和侄儿们要来,在三重岩当知青的燕要来,老何在老家的亲人要来,连修文得到消息也托人捎信要来喝一杯喜酒。

    大元夫妇更是情绪激动,清早起床就商议该怎样为莲老师的婚事添喜和帮忙,他们内心的想法虽各有不同,而这一天终于来了,不管咋说两口子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大元头脑很乱,望着窗外就怔怔发呆,菊当然晓得丈夫心绪比自己复杂,决意今天对他啥事都柔和顺从。过去男人那颗心不时像鸟一样飞走,她精心构筑的温暖小巢总留不住,如今那鸟飞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

    菊给丈夫卷了一支烟,又划火柴替他点燃按住心头的欢喜对他说:“大元,这些年我们和莲老师的关系都那么好,她的大喜事我们该送份重礼才对啊。”

    “嗯。”大元抽着烟,轻哼了一声。

    菊看看他脸色,“我送两只肥鸡过去,再到供销店换几斤酒,好么?”

    大元喷出一口浓烟,“就那么小气么?”

    菊有点难堪:“这还小气呀?大元,你说送啥呢?家里头没啥又好又值钱的呀。”

    大元拧灭烟头像下了一个狠心,粗重地说:“杀猪!”

    “杀猪?”菊很意外,小声道,“家里要靠那口猪攒肥种自留地呢,娘不会答应吧?是她老人家一口粮食一把猪草喂大的。”

    “哪个说我不答应?菊呀,大元要杀猪就杀嘛,只要莲老师成了亲这个家能安稳,拆房子再盖娘也答应哩。”

    坐在堂屋阴暗角落草椅上的老妇人,口齿清晰地小声说,她的双眼在晨曦中闪着幽暗的光斑。

    大元瞪了老婆一眼,丢下烟杆就去找杀猪刀,然后蹲在磨刀石前“嚯嚯”地用力磨那把锈迹斑斑的刀子。菊不敢怠慢,赶快从屋后抱一捆木柴,烧满满一大锅开水。灶膛火光映在她丰腴的脸上,昔日的干瘦女孩已变成略有姿容水色的小妇人。

    猪被杀前发出的凄厉叫声,如一支很好听的民间音乐,传遍了巴人村每个角落,大家都明白:莲老师的喜事要办得更加丰盛热闹啦!

    大黄桷树下聚了不少人,男女老少谈的是同一个热门话题。

    夕老汉叼着纸烟的样子很滑稽,用幽默的口吻说:“老何那个阴死鬼平常不开腔不出气,阴倒会使法呢,把那么好个女人关了十几年的心门门儿都撬开了,老话讲这叫憨人有憨福哇!”

    罗老汉比他通泰,笑道:“人家老何是老实人,下的功夫也是老实功夫,他春夏秋冬帮莲老师照顾小菁比亲生骨肉还好,女人的心本来就软,再让他这么老老实实长长久久一泡,就化成水啰,好事就成啰。”

    龚老汉说:“真是桩好事哩,你们硬要莲老师嫁到城里,去跟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官才好么?她留在巴人村多好,教我们的儿孙念书识字,积德造福哩!”

    嗑着瓜子的肥妹不识相,插嘴道:“我还当莲老师要为死男人守一辈子寡呢,那我就服了她啦。到底是守不住,随便抓个男人就要结婚。要是我有她那模样和学问呀,不嫁到省城也要嫁去州府,吃香喝辣游山玩水那才快活呢!”

    她的话惹恼众人,一扎鞋底的妇人讥讽道:“你肥妹的老公在城里当官,咋不接你去享福快活呀?哼,恐怕他有又白漂又鲜嫩的城里女人做相好了吧?”

    “哈哈哈!……”

    在众人开心的笑声中,肥妹铁青着脸扭着圆滚滚的屁股回家了。她对当官老公越来越怨恨,每次进城就给她点钱花,连留在县委机关住一宿,享享官太太的福他都不肯。李正昌更难回巴人村了,总是推说革命工作太忙,肥妹独守空床春宵难熬,时常恨不得在大路上抓个男人做野老公,好泄一泄满心邪火呢。

    燕沿着山梁到巴人村来并不远,同是一道山脉三重岩和这边的景象简直两样,开春好些日子了那边还是一片死沉沉的褐色,新绿也零零点点毫无生气。而巴人村的春意则要浓郁得多,不说老林那一大团茂密的老枝新叶,单是村前村后树木竹丛,也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

    昨天燕接到莲姐一张条子,说她已跟老何去公社办了结婚证,喜事马上就办,要她这个妹妹去巴人村帮忙。燕看完纸条眼泪就流出来了,她懂事后就希望姐姐改嫁,找个虽不如炜哥才貌皆备但也有知有识的男人,可莲从没公开向妹妹们表示要再婚,消息不算突然,燕还是为姐姐难过,凭她的条件在小城找个合适的干部很容易,她偏偏挑了一个跟农民差不多的供销店职工。燕没有研究女人应如何选择配偶才算正确的兴趣,她凭女性的直觉感受到莲姐内心深处的苦衷和哀伤。

    她给世俊捎去了信,要他买件有意义又实用的礼物代表他俩送给莲姐,他直接从县城去巴人村,在村口黄桷树会面。

    世俊果然蹲在黄桷树下等她,燕一对明亮的眼睛左看右看,没提包也没纸盒,纳闷地大声问:“世俊,你咋空着手来呢?我叫你给莲姐买礼物呀!”

    青年见她满面生辉,做出慌乱的样子摊开双手道:“燕,我走到半路才想起礼物的事,咋办?”

    燕审视他片刻,笑了:“你莫要机灵啦,肯定买了,快拿出来看看。”

    世俊也笑道:“你眼睛好厉害,我算服了,给你看吧。燕,接到你的信,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办成呢,不晓得你满不满意。”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卷儿,轻轻打开,两只亮锃锃的新表赫然出现在燕的眼前。

    “上海牌手表?你咋买到的?还是两只呢!百货公司要凭购表单才卖啊。你又不是县革委主任,那当经理的咋给你这么大面子?”燕很惊奇,那年月买一只手表真要凭很硬的关系才行呢。

    世俊道:“我耍了点小花招,才完成了你下达的战斗任务。”

    燕问:“啥花招?”

    世俊答:“对你只好从实招来,我去百货公司给那经理说,县革委牛副主任的姐姐要结婚,他不好出面找你,能不能卖两块手表给他好送礼。那家伙二话没说,打开抽屉拿出两盒手表让我挑,我拿了丢下钱就扬长而去,他也很高兴,到底为有职有权的牛副主任尽了力呀。”

    燕说:“你鬼机灵,姐夫晓得了肯定发脾气,也不管那么多啦。礼物买得不错,该亲你一下作为表扬。嗨,有一点得问清楚,二百多块钱呀,你哪来那么多存款?”

    世俊说:“不是哲学书里读出来的,也不是变戏法变出来的,说出来吓你一跳。”

    燕说:“别兜圈子啦,快说嘛。”

    世俊面色严肃起来:“是我奶奶给的,她替人家洗衣服一分一角地攒,足足攒了近二十年呢。她从不存银行,把钱放在一个瓦罐里,满满一大捆小票子和分币,我数了半天才二百多元,刚够买两只国产手表。去储蓄所换拾元大钞还碰到麻烦,人家赚这些钱霉味太重不肯换,磨了嘴皮才办了,不然百货公司经理见我提一大包分分钱去,手表肯定不卖给我啦!”

    “世俊,你和奶奶都让我感动。”燕挽起男友的手真诚地说,“走,我们看莲姐去。”

    萍带着儿子小文赶到巴人村,学校院坝已经摆满了席桌,笼罩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了。这场面是典型的乡村结婚喜酒风格,朴实淳厚略带一点贫穷的铺张,有吹鼓手敲着喜庆锣鼓吹着高亢嘹亮的唢呐曲子。

    穿着红底碎花外衣的新娘子,拿着水瓶在给贺喜的客人倒茶,她的表情安详不带喜悦也不含忧伤,显得从从容容不慌不忙。中年的新郎倌穿了蓝色涤卡中山装,憨笑着给男人们散烟,有人打趣他也只是笑,眉眼间却有掩不住的兴奋。

    这一天萍早就盼望,但她想象过无数次的场面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在酒席间穿行招呼客人的莲姐,跟一个农村妇女没啥区别了。老何更是一副农民样儿,看那举止神态也知道他是只知吃饭干活的男人,一个知识妇女需要的任何生活情趣他都不会懂得。昔日充满诗情和浪漫的莲姐在哪儿?再也不见了,她被灰淡的岁月之流冲击洗涮最后卷得无影无踪了。

    “六姐!——”泪花盈盈的萍快步过去,一把搂住姐姐,好一阵不松手。莲含笑轻声对她说:“八妹,你别这样,让乡亲们和老何看到,还以为我们姐妹怎么啦。”

    萍哽咽道:“姐,你这样仓促结婚,太委屈自己啦,我好难过,比自己落到这地步还难过啊……”

    莲依然微笑,而无尽的凄凉却在眸子深处隐隐波动,她强忍着痛苦说:“姐很好,真的很好……八妹,就要办喜事了,你给姐一个笑脸,姐好高兴啊!”

    萍深吸一口气,颜面露出了笑容,自己虽觉勉强,旁人看来也是令人舒慰的笑容。

    这时唢呐锣鼓声戛然而止,巴人村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带头唱起了《巴山庆婚歌》:

    太阳那个出来嘛喜洋洋罗嗬喂,

    新郎里个新娘呃双拜堂依呀伙子哟,

    双拜堂梅花那个海棠

    花儿开呀……

    区长覃修文带着几位村社干部出现在堂屋阶基上,他专注地看了萍一眼,精神饱满地大声宣告:

    “莲老师和老何的新婚庆典仪式现在开始!先喜乐高奏,鸣放喜炮!——”

    看着姐姐被一群农村女人簇拥着一步步上了阶基,一脸憨笑的新郎老何已等在那里。萍忍了许久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刷刷”直流,她退出人群赶快把脸转到别处,却看到小妹燕子也在噙泪轻泣,姐妹俩泪眼相望默默无语。

    喜乐喜炮一齐鸣响,大人小孩同声欢呼,新郎新娘共拜天地,亲人来宾拱手相贺,偏僻的巴人村好些年没有这样喜庆快乐的场面了。连栖息在大黄桷树梢的雀鸟们也喳喳地欢叫。

    红石坡草浅蝶瘦,几株细弱的油桐树刚抽出片片新叶,一块贫瘠坡地上的春麦如野草般焦黄蓬乱。

    小小坟堆静卧在春阳的淡淡白光里,没有墓碑和任何明显标记,和那些老病饥饿而死的普通山民没一点区别。一块薄土,就掩埋了一个生命,不管其生前如何潇洒倜傥,也只能和浊土朽木融为一体,滋养年年生长枯败的荒草。

    春风吹来有些清冷,像镀了一层绿色荧光的桐叶轻轻摇晃,有只白蝶飞到坟头停下宛若一朵白色野花。

    小菁隔不久便要到父亲坟头来站一会儿,有时摘一束野花放在坟前,让它寄托内心从来不很明晰的哀思。女孩从生下来就没亲眼见过自己的生父,只从照片和妈妈的零星故事中,知道父亲是何等聪明英俊。然而才智过人的人往往不为世事所容,他二十多岁就含冤怀怨而死,生前死后都戴着一顶政治帽子,直至今日那阴影还笼罩着她和母亲。不管怎样她心目里的父亲永远完美和高尚,他在冥冥中注视和影响着她的一生。

    女孩此刻的心境与往日大不相同,内心没有哀思也没有忧伤,满是混乱和迷惘,来到父亲坟头希望能静一静,然后可以平心静气地回到家中,去接受母亲再婚的现实。

    哩哩啦啦咚锵锵的唢呐鼓锣声,噼里啪啦砰啪啪的鞭炮声,从山村小学传来,把女孩的情绪搅得更乱了,她无力地坐在油桐树下,望着山坡对面的屋舍不由眼泪迷离。

    “小菁,我到村子就找你,猜你就在这儿。”

    小文沿小道爬上来,站在不远的油桐树下打量她。十四岁的城镇少年已开始注意打扮了,穿着棕色灯芯绒卡克小管裤下一双白色网球鞋,样子清俊文雅。

    女孩仍看着场面热闹的学校院子,淡淡地说:“小文哥,你不去吃喜酒,找我干啥?我可没心思陪你玩。”

    小文:“莲姨的大喜日子,你却守在炜姨爹坟上,是不是不高兴啊?”

    小菁摇摇头:“才不呢,妈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一点不反对呀。再说何叔对我蛮好,他们成家也没啥不好啊。”

    小文走过去和她并肩坐下,小声责怪道:“那你跑到这儿来,人家还以为你对莲姨不满,受了好大委屈呢。”

    小菁低下头:“我不晓得为啥到这儿来,本想在家里帮妈妈何叔做点事,可看到那么多人心头就又慌又乱。大概想到爸爸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这坡上,就来陪陪他吧。”

    小文看着她稚嫩秀丽的面庞,那层白茸茸的汗毛每一根都很清晰,他觉得有种毛茸茸的情绪爬到自己心里来了,牵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激动。

    他说:“小菁,你好懂事,难怪莲姨那么喜欢你。那我就陪你吧,一个人在坡上守着一座坟,多寂寞呀。”

    小菁站起来说:“仪式好像完了,马上要开席,我们回去吧,不然妈妈要找的。”

    小文:“你心情不是不好吗?”

    小菁:“现在好多啦。”

    男孩和女孩手牵手下坡,村里又传来一阵喜乐喜炮声。

    小文:“小菁,你要读中学了,到小城来吧,就住我家。”

    小菁:“不,我害怕你爸爸和大牛。”

    小文:“他们又不是老虎,有我呢!小菁,要不住学校吧,小姨就喜欢做寄宿生呢。”

    小菁:“小姨是无家可去呀。小文,我听妈妈讲过,等我考上中学,她和何叔就想办法在安宁镇买间房子,慢慢把家搬过去。”

    小文高兴道:“那样也好啊,我们两家住得近了又通公路,你学会骑自行车,每个星期天我们都可见面呀。”

    小菁也笑了,脸蛋如一朵娇妩的鲜花,那对又大又黑眸子尤为明亮。那纯真无邪的样子,许多年后还清晰地印在小文脑子里,只要想到这个命运比母亲更为凄凉的表妹,她少女时的美丽容颜便会在心头复印,总那么鲜明生动。

    依照乡俗贺喜近亲要留宿一夜,等闹洞房的人们散去新郎新娘就寝,帮忙收拾杯盘碗碟瓜壳纸屑,再到早已安排好的邻家睡觉。萍本想约修文在后坡草树边见一面,谈谈小文和自己的相思之情,多少享受一点人生春夜的欢愉。可修文和几个队干部在闹洞房后要连夜开会,碰到天旱春耕生产受阻,再不引水灌田就要耽误农时,没有区长支持巴人村汉子再有力气也只有干瞪眼。萍觉得有点扫兴,听燕谈了些三重岩山民的贫苦更没精打采,便和衣蒙胧睡去,一夜老做怪梦偶尔惊醒脑子里一丝梦的影迹也没有了。

    清早起床萍走进学校院坝,见莲正在阶基上洗脸,身上仍穿着那件红底碎花外衣,面色平静如水妹妹过来也没露出笑意。屋后传来劈柴声,大概是老何在主动承担家务劳动吧。

    “新娘子,昨晚你和新郎倌过得还好吧,告诉我点秘密。”萍想使姐妹俩之间的气氛轻松一点,小声打趣。

    莲涨红脸低声说:“我和老何在一个床上各睡各的呢。”

    萍:“咋会那样?”

    莲:“老何太老实不敢碰我,好像我是玻璃一碰会碎一样……”

    萍:“姐,他是把你看得太神圣啦。你咋不主动一点?人家到底是农民,见到这么好的女人睡在身边咋敢乱动嘛。”

    莲叹口气:“唉,萍妹,我一上床就慌得很,炜的影子也在眼前心头晃动,就木头样躺着一动也不动……要我再把一颗心给一个男人,不可能啦……”

    萍鼻子一酸:“姐,我晓你心里的苦楚。不过我也劝你,原先我还认为你不该找老何这样的人,看到他那样忠厚那样敬重你,才觉得你找对了人。”

    莲:“是啊,人都快到中年了,能找一个肯帮助你不欺负你的男人就算不错啦。萍妹,姐对什么感情不感情也看淡了,老老实实过日子,只要小菁有出息比我强,就对得住她爸爸啦。”

    萍:“小菁将来肯定很好的,我一定帮你培养她。姐,我带小文回城了,在外头时间长了炳福又疑神疑鬼。”

    莲理解地点点头,姐妹俩的眼睛都潮湿了。

    “妈,”小文从大元屋里出来,“我和小姨要去个地方,跟世俊叔讲好他陪你回去。”

    萍知道修文已经到了别的生产队,还是不放心儿子一个人留在山里,怕他一时冲动找生父惹出事来,就说:“你小姨在乡下那么辛苦,还去麻烦她呀,我们一起走吧。”

    这时睡眼惺忪的燕从一间教室走出来,对萍说:“八姐,小文跟我去办点事,他下午就回小城。世俊还在睡大觉吗?小文快催他走了,他还要赶回厂里上班呢。”

    萍说:“好吧。小文,你跟着小姨,要听话啊。”

    夜晚燕和世俊在后坡大石磐相会,度过了激情浪漫的几小时,这次仍是女孩主动。清纯如水的春月之光抚照着两个年轻俊美的身体,山野树木倾听着那生命之潮热烈涌动的声音,他们心情激动地享受着这自由而野性的春夜,好像天地间的欢乐都汇聚到身下的大石磐上了,托着他们升腾欲仙欲飞。

    春天的山野小道清寂无人,尽管一片片新绿在坡岩沟谷间铺展,小文还是感受不到大地有多少生气,他走在小姨身后有些郁闷。

    燕的情绪欢快舒畅,眼前山景处处新鲜生动,心房有爱汁滋养的女孩,总想开怀大笑或者纵声歌唱。这些天在贫瘠山村淤积的苦闷烦恼,和男友在春月下欢会几小时便消散了,爱情的力量真神奇啊!山风很柔和,青石板山道两旁的梯田形成的线条很好看,低矮农舍的瓦盖草顶上飘着缕缕淡青色炊烟,女孩居然觉得山乡有些亲切可爱了。

    她回头望望若有所思的少年,叫道:“哎,小文,走快点儿。告诉我,你跟陆萱很熟吗?她可是个又漂亮又古怪的女孩子呀。”

    小文红脸道:“我和她弟弟陆建是朋友,在他们家认识陆萱的,因为她有许多好书我才接近了她。是啊,她好看得有点像诗里的女孩,脾气是倔犟而不是古怪。小姨,你们是朋友吗?”

    燕笑道:“小文,看不出你对陆萱还有研究呢。这也难怪,我如果是男孩子,也一定会喜欢她。我跟她算朋友了吧,可对她的了解不多,她是个聪明而内向的女孩。”

    小文:“要了解陆萱是很难,她把自己包裹在什么也看不透的东西里,连陆建也说他姐姐不轻易跟人亲近呢。她送你那歌本,还是给陆建托我转你的,你们是朋友直接送不好吗?看来她是有点怪。”

    燕:“陆萱送我的歌本很珍贵,可以说每首歌都好听,知青朋友们都来借去抄,我成精神富翁啦。小文,听说陆萱读了许多书,这好也不好。”

    小文:“为啥?小姨。”

    燕:“读书多想得多一个人的烦恼就多,面对现实痛苦更多,所以说不好。当然,增长知识求取学问,能丰富一个人的智慧和心灵,又是好处。小文,以往你经常和陆萱交换书吗?”

    小文说:“嗯……”

    燕:“提到她你就神恍神惚的,是不是喜欢上她啦?陆萱比你大好几岁呀,再说是右派女儿,你小子可是响当当革命干部子弟啊!”

    小文:“这是不是我的初恋还没想过,内心真的很喜欢她,做她的朋友或者弟弟都高兴。小姨,我只告诉你,莫到处乱传啊。”

    燕:“你这小脑袋瓜也是装了太多的小说呀诗歌呀,老爱做些不现实的美梦。好嘛,小文,我不乱传也不帮你,还要警告你,陆萱不可能成为你的女朋友,爱读书的人也爱想入非非,到头来自己折磨自己,何苦呢?”

    小文有点沮丧,小声叽咕:“你是指政治条件吧?我妈还是地主出身呢。”

    燕见自己的话无意中伤了他,挨近他温婉道:“小文,我的话只供给参考。小姨肯带你去颜家老屋看陆萱,还是想帮你接近她呀。你想过吗?莲姨少女时候又浪漫又纯情,你妈妈做女孩那阵又果敢又实际,小姨呢?居两者之间吧,怎么快活自在就怎么去生活,才不受什么感情框框或者家庭框框约束呢。”

    小姨的话坦率真诚很理解他,但他毕竟是多梦少年,天真地问:“小姨,书上说一个有了真爱的人都很难自拔,如果世俊叔对你变了心呢?”

    燕轻快一笑:“问得好,到底是读过好多大部头的小伙子。告诉你吧,真有那天的话,小姨抬脚就走连头也不回一下,恋爱一次就要死要活我才不干哩!”

    受到小姨开朗情绪的感染,小文的精神轻松多了,觉得自己这些天为陆萱的事想得太多也太死板,为那些几乎全是虚构的东西去感伤,真有点可笑。自己干吗不能像小姨一样,快活自在一点呢?

    颜家老屋是个又大又庞杂的院子,至今还保留着有财力魄力的颜氏豪绅修建时的格局和架势,只是不少房舍已经衰败歪斜失去了往日风貌,院坝到处是杂草屎尿给人又脏又臭的印象。那几株浓绿葱郁的老柏,似乎仍是这片老屋的风水树,使人眼睛为之一亮。

    看到他们在院坝玩泥巴的一群细娃儿就齐声叫道:“知青!知青!”

    燕朝那群脏猴儿招招手:“告诉我,陆萱在哪儿呀?”

    一个流鼻涕的小女孩说:“陆知青在坡上。”

    另一个泥脸男孩说:“她挑一担粪种自留地去了。”

    他们又走到院子外面,那群娃娃就紧紧跟在后面,不时叫几声:“知青!知青!”

    院后靠近梨园的小坡是一块块划分严格的自留地,种的多是蔬菜因管得勤粪水足长得一派青葱茂盛,和邻近的麦田油菜地相比大不同。

    一个身材修长黑衣黑裤的女孩,正提着沙罐在给地里的菜苗浇肥,她把乌黑长辫子盘在头上,却也不觉她有多么干练。

    “陆萱!”燕热情地叫她,“你的自留地种得不错嘛,我才懒得管呢!还是我们的鼓眼队长看地荒着心痛,给我种了一地的老青菜。”

    陆萱倒完罐里的粪水直起腰来,看着燕和旁边的小文,嘘口气淡淡地说:“是你们呀,听院子里的细娃儿叫知青知青,我还以为同大队的知青来了呢。”

    小文有点尴尬,走过去说:“陆萱,你和小姨说话,我来帮你淋吧。”

    陆萱说:“不,你别弄脏手。燕,我把钥匙给你,带小文到我房里去吧,淋完我就回去。”

    燕接过钥匙朝小文使个眼色:“好吧,你快点呀。”

    下坡的时候小文忍不住看陆萱一眼,她却已经背过身去干活了,从很小的侧面看觉得她清瘦了些,想说句什么胸口却堵塞得很,只好跟着小姨再进院子,脑袋竟有些迷乱脚步竟有些踉跄。陆萱的房间在院坝一角,倒是砖木结构的不太差,里面干净而空荡,除了一架大木床和一个简易灶台及锅缺之类,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燕留心看了看,才在床角一个破瓦缸里发现了一堆书,它们还装在网兜里。

    进屋小文的目光就阴郁起来,尽管陆萱这个家比小姨在三重岩的家要好得多,他总感到沉闷压抑,为住在这儿的女孩担心。

    燕说:“小文,陆萱好像对我带你来不大高兴,你就少说点话,啊。”

    小文:“嗯,我看她情绪本来就不好,才不想再惹她不快呢。”

    他从破瓦罐找出一本书翻看,可怎么也看不进去,书页上的字像一只只黑蚂蚁乱跳乱跑,老停不下来。

    那群细娃娃们还围着门口,已经不叫不闹,只瞪着好奇的大眼看着他们。

    陆萱端着一个小竹筐进来,筐内有一把挂面两只鸡蛋,看来想招待客人,燕忙说:“陆萱,快别做啥吃的,我送小文回城里,路过颜家老屋就来看看你。小文也说是你弟弟陆建的朋友,你们还互借过书,便带他来了。”

    小文还翻着那本书,紧张得头也不敢抬。

    陆萱苦笑道:“燕,也没啥好招待你们的,这面和蛋我还是找院里大娘借的呢。燕,三重岩比这儿还苦,真委屈你啦,我很过意不去。”

    燕拉过她一起坐在床上,这屋里只有一条小木凳放在灶前,真一条多余的凳子也没有。

    燕说:“说过的话啦,老讲有啥意思。陆萱,我喜欢三重岩那种地方嘛,那我还要谢谢你送我的歌本呢。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咋样?”

    陆萱脸上显出些疲惫神色,口气淡淡道:“能咋样?和多数知青一样呀。干活很累日子无聊,离小城不远却不大想回去,我想这是精神因素吧,过段时间也许会好一些。”

    小文忍不住插话:“陆萱,你不是带了这么些书吗?实在无聊就看书消磨时光嘛,我还可以送些书给你读啊。”

    陆萱摇摇头,口吻由淡转冷:“我带的书还一本没看呢,劳动后回屋根本什么也不想看,只想躺在床上歇一歇,还得爬起来煮饭吃,什么小说诗歌都忘干净啦。”

    燕说:“乡下生活是难,有时我心头也苦得很。陆萱,我想这只是暂时的吧,将来也许我们会有机会改变这一切,争取到自己的前途。”

    陆萱说:“燕,前途问题我从不敢想,恐怕我这样的右派女儿只能扎根农村一辈子啦……”

    燕说:“别太悲观,他们说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也需要人啊,比如做小学教师、赤脚医生,你总可以发挥知识和才干呀。”

    小文说:“陆萱,你别放松学习,过段时间我找爸爸帮你……”

    陆萱不客气地打断他,清秀面庞呈现刚毅之色:“我们陆家从不求人的,尤其在所谓政治前途的人生大事上,当年我爸爸稍许委曲求全一点,他也不会定为右派分子啦!”

    少年知道说错了话,低下头又佯装看那本书,燕见气氛不好为小文开脱道:

    “陆萱,小文也是好心嘛,他还小对许多政治问题不太懂呀。好啦,我们有机会再玩,欢迎到三重岩来。”

    陆萱话出口才知自己太生硬,对女友抱歉一笑:“好啊,那本是我的发配之地,却让你去受苦,总该去看看呀。小文,对不起,也许我们根本不该谈这个讨厌的话题。”

    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小文又有点激动了,可他找不出适当的话,只红着脸看她,眼里流露着很纯真的感情。而女孩又把头别到一边去了,她似乎回避与他正面接触和交流。

    燕跳下床来,爽快说道:“我们走啦,陆萱。”

    陆萱没再说什么,把他们送到房门外,突然转身跑回去,提出那一网兜书交给小文,干巴巴说道:“这些书对我没啥用啦,都送你吧。”

    “陆萱,你……”

    小文非常意外刚要说她,网兜被燕接过去了,只听小姨说:“小文,陆萱最近心情不好,看着书就烦,你先帮她收着吧。”

    三个人不再说话默默走到院子里面,再默默地挥手道别。在小文眼里,陆萱仿佛瘦小单薄多了,她却在清冷的风中站了很久,直到他们走上去安宁镇的大路,回头仍能见到那秀条的黑色身影。

    在路上,小文问道:“小姨,我觉得陆萱变了,比以往更让人捉摸不定了。”

    燕说:“在严峻的生活道路上,每个人都会变的,只是多少而已。我看陆萱很正常,我们不能用以往的目光去看她呀。”

    小文提着那满满一网兜书,越走越觉它沉甸甸的,要在平常他得到一本新书都会欣喜若狂,此刻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那黑色身影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明晰,把他年少多情的心几乎完全笼罩了。

    新婚的女教师莲常常依在自家后门口失神,日比一日青翠的后坡和老林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也是一片迷蒙的绿光。一场婚姻终于使她摆脱了十多年来一直紧紧裹缠自己的虚幻人影。炜的幻影比他活时要阴冷得多而且时有时无缥缈无常,她还是真心意切地依恋了许多年,头脑清醒之时连自己也不大相信。爱情的力量确实很大很神。莲冷静地承认,自己对爱情是近乎迷信的女人。为一种神圣的迷信而耗费美好生命的女人这世界上很多,结局大都苍凉而哀伤,她们却并不后悔,因为一次甜蜜亲吻也是足可以让其回味一生。

    莲终于使老何有了抚摸和亲近她的勇气,借着黑暗夜色的掩护和她清香肢体的诱惑,男人冲破了那无形却异常坚韧的障碍,第一次果敢地把手伸到她富有弹性的丰满乳房上。那只手的质地很粗糙抚摸得极不轻柔,像缠了砂纸的木块擦过她细滑肌肤有点生痛,而且那么笨拙和慌乱,迫使刚刚从心底泛起的熟悉的情感迅速消退最后无踪无影了。过程还在机械地进行,沉默中床上出现的那些声音她感到陌生,好像是在诉说另一个女人的伤心故事,她很想哭。整个过程中,她就像一根木头漂浮在极浅的水里,连那种在漂浮中放肆倾泻的快意都没有。男人满足地睡去之后,粗浊的鼾声又骚扰了她大半夜,眼睁睁望着窗外淡淡的春星,思绪呆滞不畅,一件略为快乐的往事也回忆不起来了。

    女教师叹一口气,很轻很长,丰腴的身子像被风吹动的树一样微微一颤。与此同时,粗壮有力的双臂从她柔韧腰间伸过来,紧紧一搂她就贴在一具宽厚温热的躯体上了,有些熟悉的汗味和体气使她抑制住了最初一瞬的慌张,没有挣扎。男人以为得到了某种默许和暗示,双手急切地摸她捏她,直到他开始粗野地撕扯她腰间的裤带,女人才像猛地惊醒一般使出股蛮力推开了强壮的汉子,低沉喝道:“大元!……”

    大元咽下一口口水,炯亮的眸子瞪着她,喘着气说:“莲老师,在你眼里头,我连个老何也不如么?”

    莲脸色又白又冷,眼里却有一丝温情,她无力地靠在门柱上,对他说:“大元,我是跟老何结过婚的女人了,你不尊重他也该尊重我呀。”

    大元蹲下去抱着头,苦恼地说:“讲实话,我也那么想过,可就是忍不住想找你。唉,我很恨自己,当初该下决心了结和菊的事,我们……我们就可以成一家人啦!……”

    如果真的那样,莲确实无法拒绝这个比自己小的青年农民,他的率直热忱健壮体魄,能给她一些欢慰和安全感。可他母亲那阴冷刻薄的眼睛,四周山民冷嘲热讽和亲友们不可理解的责难,都会使一个脆弱女人本来微少的欢快一扫而光。

    她柔和地望着汉子轻轻道:“大元,我记得你,一辈子都记得。不管为我还是为菊,你别再来找我,好吗?你……你答应过我。”

    大元抬起脸孔,那上面满布最让女人动心的男子汉的悲哀:“莲老师,我真心喜爱的女人只有你,为你我啥都肯做的。你放宽心,大元不会让你难处……”

    莲伤感地呢喃道:“这是缘分。老何跟我有那缘分,我也身不由己呀……大元,我们不是没缘,是缘分太短……”

    大元站起来面色渐渐严肃:“莲老师,我这人不认命只认人,因为太认你才没干成想干的事,想悔也没法子啦。不过,如果我再有机会碰到一个自己喜爱的女人,绝不会眼巴巴放过她啦!你相信吗?”

    “当然相信,大元。”她说这话的时候,觉得男人眼里喷出的火焰浇到自己身上来了,她心热腿软,如果他再伸手过来她真会倒入他怀里。

    壮年汉子转身走了,步子又重又沉,每一下就像踩在女人绵软的心上。他宽阔壮实的背影饱含着一股强有力的野性,它给女人带来过惊恐也带来过欢乐,许多细节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一点感觉她永远忘不了:他是粗犷的山风她是轻柔的苇花,他们紧紧相依相融一起飘升翱翔,共享那生命的欢畅,这世界除了苇絮和风一切俱不存在。

    莲只是害怕,不觉得那是一个女人的什么羞耻。当她被强劲的山风吹倒在苇丛中央,仰面躺在绵绒厚实吐着清香的草地上,望着辽旷高远的天空放开四肢,就觉得炜站在不远的红石坡上注视着她白皙的胴体,拂身而来的山风就带了炜的热情和力量,她承受时内心会响起一阵欢乐的声音。

    秋天尚远,温热山风和灰白苇花尚未吹拂和开放。即使它们再度来临,莲也只能怀着不平静的心情远远观赏了。因为1970年的春天,女教师又成了已婚妇人,这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漂亮女人迫不得已的选择。

    莲清醒过来好看的鼻翼轻轻翕动,那汉子留下的热气似乎还能闻到,她手轻轻一挥,像要把那热气和自己心头的不安一起挥去。

    她觉得屋内安静得出奇,才想起老何带小菁去供销店了,不然大元就找不到机会“乘虚而入”。她默想了想方才发生的事,一个本来朦胧的念头很快清晰起来,心情有点轻松和高兴了。她草草收拾一下屋子,就出门去村子里,要找老何谈谈刚做出的重大决定。

    菊站在学校门口扎鞋底,看她过来轻叫一声:“莲姐,……”本想露出笑容偏偏眼里带了泪,这两个孩子的母亲不再是单瘦的女人,是个又丰满又平常的农村妇人了,少女时的俏丽仅仅留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让人看了又痛又怜。

    莲知道她还不放心大元,一对眼睛总悄悄追随她,对她笑道:“菊妹,大元去过我那里,不会有啥事的。”

    菊垂下眉眼脸红红的,“莲姐,我……不是不放心你们……唉,这几天大元脾气还是不好,动不动拿我和娃儿撒气。你和老何都成家了,他不晓得又为啥……”

    莲安慰她道:“他对你会好起来的。菊妹,告诉你一件事,我就去跟老何商量,到安宁镇买一间屋子。小菁就要上中学,先让她搬到镇里住,然后我和老何设法调到镇里去工作,一家人就在安宁镇定居啦。”

    菊听呆了,怔怔道:“莲姐,这么说你们一家真要离开巴人村啦?”

    莲笑道:“是呀,住了十几年,也该换个地方啦。当然主要是为小菁,这想法都有好几年了呢。”

    菊也笑了,笑容里有些忧郁:“到镇里住当然好呀,有商店电影还有汽车,我们农民一辈子也住不到那种好地方。莲姐,你这么好的人,早该去那儿住了……嗨,往后去镇里赶场,我带小虎小草他们去看你们呀。”

    莲说:“欢迎呀,菊妹,我们就像亲戚一样往来,多好。”

    菊真的高兴了:“好好,你也带小菁多回巴人村来,炜老师的坟还在这儿呢,我和大元一定帮你们好好守着,没有人畜敢踏坏哩!”

    和农村妇人菊的一番交谈,莲的心情变得平和而安详,搬家去安宁镇已不再是空洞的计划,而是即将到达的现实了。她下定决心,不管会碰到多大困难,她都要尽一切力量去做,让可爱的女儿换个新环境生活得更好。

    设在村子中心的供销店房子简陋货物不多,充满了盐巴酱油煤油和白酒混合的气味,却是山民们最喜爱去的地方。老人用粮食换几两酒,瓜子苕干花生就是最好的下酒菜,几口烈酒下肚龙门阵就有滋有味了。店里还兼卖邮票代收信件,城里镇里的各种消息也在这儿传播,老何在山民心中的分量不轻。近来又添了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小菁,小店更有了生气多了笑声。

    有汉子喝醉了便开玩笑:“老何老何,莲老师身上香不香?你狗日的好福气哟!那是观音菩萨一样的人儿哩……”

    “老何老何,你前世积了德,才修得一个好女人啊!如果前世作了孽呀,老母狗你都讨不到一个!”

    “老何老何,你就晓得笑,莲老师咋看上你哟,老子都想不通呢!不过该你的福分缘分,人家抢都抢不走哩!老弟,你还笑!再打酒来!”

    不管人家咋说,老何总是憨憨地笑,一句腔也不开,有时候掏出一包纸烟,给那些爱说笑解愁的汉子们散几支烟,他喜欢听这些话哪怕人家骂他。

    莲很少到供销店来,她那秀丽的身影刚在村口一出现,店内店外的汉子们就赶紧闭口,都发呆地望着她,连酒也忘了喝。

    “妈,你也来帮何叔的忙啊?”小菁轻叫道。

    莲对女儿亲切一笑:“小菁,你看着店子吧。老何,跟我去河边走走,我们商量一件事!”

    她的到来老何很兴奋,大声应道:“好哩!我马上来!”

    他在众人热辣目光注视下,挺着胸脯走出供销店,脸上的微笑多了点得意。

    等老何和女教师走远了,一个半带醉意的汉子摔碎了一只酒瓶,操着粗嗓门说:“狗日的老何,还学会城里人转河边谈情说爱啦!嘿嘿,老子们大老粗不懂那个,只晓得灌酒,来来来,喝!——”

    老何从没跟女人在河边这样慢慢走过,淡绿的河水和两岸星星点点的野花都很好看,他的心头却堵得慌,女人娓娓而谈的搬家计划也听得恍恍惚惚,但口里不时应答:“要得,听你的。”

    站在一棵老柳树下,柳丝还很细,叶芽像小鸡的嘴儿黄黄嫩嫩,风吹来一摇一摇很柔雅。

    这春景确实使人心身轻松,莲观赏片刻,望着有些惶然不安的男人说:“老何,搬家去安宁镇是很大一件事啊,要费不少钱呢,你这做男人的应拿个主意呀。”

    老何说:“小菁妈,你拿了主意就成啊,为你和小菁,我啥都舍得,你尽管放心。”

    莲:“那这事就决定了啊,老何,下回你去镇里进货,就打听几处房子先租再买,最好离中学近一点。”

    老何:“好啊好啊,我马上去办。嘿嘿,小菁妈,我也想去镇里住呢,做梦都想。”

    从巴人村去安宁镇并不远,而要把一个家搬到那儿去却很艰难,真有点像一个梦了。十多二十年前她和炜从都市回到小城,再从小城到偏僻的山村安家,那高尚的理想如今也像一个梦,全部湮灭在贫瘠灰蒙的山野间了。

    莲今天的梦想简单而实际,要带着家离开山村回到城镇。作出这个重大决定的同时,她觉得自己变了,不再是那个清纯得与世无争的年轻女教师了。她有些伤心却无法表露,眼前这个男人不可能理解她内心的情愫,深吸着河边清新微凉的空气,莲才克制住自己不让已漫进眼眶的泪水淌下来。

    春天哩个哟花儿红,

    妹送情哥哥下哟哩个下江东,

    千里万里不算远呀。

    送了那个一程又呀一程。

    ……

    河对岸的放牛娃大声吼着山歌,那野放欢乐的曲调,使莲舒一口气心情好了许多。抬眼望望对面青绿色的山梁,安宁镇就在山梁那边,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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