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悲伤-196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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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小城1968年初夏两个造反派别之间的残酷武斗绝非偶然。那些自以为是革命路线捍卫者的红色头目们,在经历:炮打司令部、大字报大辩论、二月逆流三月镇反、造反组织分化夺权、扩大力量游行示威小动拳脚之后觉得很不过瘾,遵照“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之造反原则和纲领,各自扯起血红战旗,开始了“上战场枪声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的惨烈厮杀完全达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因为可怕的派性蛊惑,中央到地方的文革领袖们疯狂煽风点火,还有谁保谁革关系一生政治前途的重大选择,弄得亲人朋友反目成仇,战友夫妇拔刀相向,只有用鲜血来捍卫革命路线证实赤胆忠心了。小城上空白日夜晚都响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练一练手中枪,迎接大决战”的嘹亮战歌,和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枪炮声。

    仅有二三万居民的小城,成了两个司令部的大本营,一派盘踞城东以最高建筑物县银行大楼为军事指挥部,一派则占领城西县中学为调兵遣将汇集力量的总部。其中城东派内又分裂出一个更为激进的小派别,驻入轻工局这个全城制高点,用最先进的武器投入紧张激烈的武斗。当时的武器来源很多,当地驻军以支持革命左派散发武装部门库存军械,大多是中正式三八式之类称为“老套筒”的家伙。有造反组织围攻驻军强行抢劫大量枪支弹药,而军人们又奉上级不能压制革命群众造反精神的指示,不能不忍辱负重。为派别生存需要铤而走险,组织敢死队到军事要塞大抢重要军械或援越军品,省城或重庆同一派系武斗强人的大力支持,将军工厂生产的新式枪支弹药甚至火炮,源源不断输送给自己生死与共的战友。

    武斗一度成为“文革”派系之间主要斗争方式,其酷烈程度一点不亚于二三十年代南北军阀血腥内战。各种扛过枪或者好玩枪的好战分子纷纷出笼,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中的革命功臣,也有经历过淮海大战的国民军老兵,更有血气方刚的红卫兵干将,还有偷鸡摸狗唯恐天下不乱的地痞流氓,都发誓要用鲜血生命去夺取小城革命领导权。工人中的能工巧匠也被动员起来,夜以继日地制造士枪土炮,城东城西两部战争机器在高度运转,每一方都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捞取路线斗争的伟大胜利。

    一个标准武装人员的装备相当独特有趣:头戴建筑工式的藤帽,胸佩碗口大领袖像章,腰间横系沉甸甸子弹袋,然后左挎红色小书包内有老三篇语录本等精神粮食,右挎军用水壶和蓝色大书包里面有腊肉饼干等野战干粮,屁股上悬一把中正式或三八式刺刀,有的还别一支德国造二十四响驳壳枪或者白朗宁手枪以及最新的六四式国产手枪,手里扛的步枪冲锋枪更是五花八门,汉阳造卡宾枪半自动五六式都有,全凭打劫军械库时的手段和运气了。那些武斗人员走在大街上十分威风神气,好像他们就是这座城镇乃至整个世界的主宰,每个战士都坚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绝对真理。

    小城因此出现许多触目惊心的事件。先是为了战斗方便快捷学习地道战的办法,东城西城每间房屋捅个大洞,全城一通到底。再是不停试验自制武器,不时有不爆炸的弹头从天而降落入民舍或大街。在县文化馆旁的土坡上有位转业军人自告奋勇试炮,结果炸得粉身碎骨血肉丝也捡了一大撮箕。真枪实弹偷袭围攻不免死人,为激发民愤和斗志,头目们把尸体放入福尔马林液体中浸泡着,还将更多的尸体存放在学校礼堂“展览”不及时安葬,使全城充满阴沉灰郁的死亡气氛。各派武斗人员除按正规军事单位建制之外,还设有敢死队和俘虏营,对战俘严刑拷打致残以及发泄私愤秘密处决的事时有发生。一位女干部被抓后被一伙持枪汉子围在当中,你推我搡衣服撕得稀烂,她蜷缩着遮掩身子成了肉球踢去踢来,汉子们乐得哈哈大笑,又强逼她去舔死尸上的尸水,弄得一个未婚苗条女人大病数月,略有好转时又迅速肿成胖妇。一个据说作风不好的女青年,关在俘虏营被武斗英雄们轮奸致死,抛尸北门操场精赤下身还插了一根木棍令人惨不忍睹。而造反派的战绩中,每天都是革命形势大好越来越好的消息。

    沦为走资派的县委书记老高和财贸部长牛炳福,都被造反战士们横扫出县委宿舍大院和小院,两家人在土产公司废品仓库寄身。其他县级干部也遭同样厄运,每日惶惶如丧家之犬,戴红袖套的小孩吼一声也要抖三抖。各造反派别的头目为表现造反最为彻底,争先恐后揪斗走资派们,连当年湖南农民运动给土豪劣绅戴高帽游行衔稻草敲破锣自骂的原始斗争手法也照搬不误,武斗中又有升级,如给一个肥胖走资派挂块重重的黑板在颈子上,又用细麻绳捆绑他又白又软的臂膀,然后用无弹头的教练弹假枪毙,惊得他精神失常还诬他装疯对抗运动。几乎所有一年多前还自以是革命者的干部们,被批判、揪斗和关押,其政治地位低贱得跟地富反坏右分子相差无几了。

    最悲愤的是老高,不到五十的人头发便有了些刺目的灰白,额际皱纹叠起来总像在动怒,坐在屋不像屋家不像家的仓库里半天不吭一声,似乎支撑他的精神都坍塌了。老高是小城被各派战将揪斗打击的主要人物,称为“死不悔改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走资派,揭发其罪行的大字报城东城西铺天盖地,丑化他的漫画让人看了觉得此人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大坏蛋。还形容成无恶不作横行霸道的当代军阀,随时随地都在鱼肉乡里欺凌百姓,真该千刀万剐下油锅亦不解民愤。最可憎可耻的是个腐化败坏的大色狼,和川剧团的破鞋美红勾搭成奸,带头使县委机关淫荡成风。经专案组调查竟有五六个稍有姿色的女干部承认和老高搞过关系,时间地点细节活灵活现,这样的揭发材料一贴上街头,全城人又会亢奋几天。

    老高是堂堂北方汉子,又是带领部队从血腥战场闯过来的军人,在小城风光了十多年,如今虎落平原被犬欺,岂能硬咽下这口恶气这份屈辱?开初他挨批斗时蛮傲不驯,与红卫兵造反派争辩,挨打受踢也不屈服,被列入这个地区最顽固不化的铁杆走资派。连同情他的地驻军首长也觉得他过于负隅顽抗,有背离革命路线之嫌,不肯出面保护他。可这么一个倔犟硬汉还是被两个女人搞趴下了,使他不得不在造反者面前低头认罪,如套上鼻绳的牛一般任人摆布。

    一个女人是他老婆美红。造反风暴席卷小城,娇气虚荣高傲的名演员美红,一夜之间从小城第一夫人沦落为人人吐口水的臭婆娘坏女人。剧团内街头上对她作风糜烂仗势欺人的大字报很多,每篇渲染得有盐有味招来众人围观,还说她过去就是跑码头出卖色相的娼妓。每回县里召开批斗大会,少不了抓她去陪斗,剃阴阳头颈子上挂几次破鞋,肥硕的屁股挨踢,高挺的乳房遭拧,羞辱得她只想脚下有个洞钻进去。整了几次她把怨恨转到自己老公身上,和剧团那个演丑角出身的造反派头目睡了一觉之后,便振革命精神反戈一击,大肆揭发老高如何跟黑线人物挂钩如何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又如何用强暴手段占有她,如何对县委机关年轻貌美的女干部下手……美红的揭发轰动全城,看她的大字报比看黄色小说还来劲,女名角则被剧团造反组织破格吸收,并担任样板戏《红灯记》中李铁梅的角色。她的新保护人出演英雄人物李玉和,在台上虽免不了贼眉鼠眼却自我感觉相当良好,还和美红暗送秋波调情哩。由于老丑角勇敢无畏地攻下美红这一关,促进小城革命局势朝前发展,便成了城东造反派的核心领导者之一,可谓英雄美人飘飘然不知自己是谁了。

    另一个女人是小南街的碧玉。这是个除了萍之外让老高真正动心的女人,第一次看见她这个铁胆汉子就柔肠大动,不知不觉被那温温柔柔的气质和甜甜蜜蜜的笑靥吸引。奇怪的是碧玉初见他只认为这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一点不惧他是什么小城最高首长,那种自然而然毫不做作的亲切,与每天都在演戏的美红大有区别,老高心头大喊,这个女人才是我要找的老婆!碧玉父亲开个小面店黄昏时卖点卤肉烧酒,她自己则在居委会管宣传方面的事,待人处事和和顺顺与世无争,地道一个秀丽怡静的小家碧玉。她和老高有一次在城关镇居委干部会上认识,从此一见他那乌黑水润的大眸子便柔美一笑,什么话不说他的心就被吸引去。一次美红带剧团下乡演出表现大跃进的新剧目,他在自家小院门口见到碧玉。她说找个中学时的同学似乎也不是真找,邀她进屋满心高兴。俩人像有前世修订的缘分,不用暗示不用强求如鱼得水之欢倾心尽意,枕席间的情趣远非美红的矫揉造作能比。当即对小鸟依人百般体贴的女人发誓:要离了风骚的美红与她重组家庭。碧玉不惊喜也不鼓励,只把白皙细腻的身子跟他贴得更紧。老高和碧玉的交往相当隐秘,有时一两个月都不能求得一次亲近机会。美红曾抓到点蛛丝马迹找他耍泼大闹,还去小南街威胁碧玉,可碧玉是柔中有刚的女人,倒温和劝不要坏了老高和自己的名声。正是名声累及老高,他把跟美红离婚的想法和老战友商谈,连炳福也反对,那年月一个领导干部的婚姻很影响其政治前途,他一副硬汉热肠也不敢贸然行动。“文革”开始不久,碧玉就成了造反派攻击他的活靶子,当作走资派的野婆娘游行示众,可她默默地坚强忍受,对与老高的关系只字不吐。想到心爱的女人为自己饱受折磨,老高爱莫能助于心何忍,本来硬撑的精神便慢慢垮塌了。

    炳福虽列入走资派,但他一家人的日子比老高好多了。拿炳福本人来说职位是财贸部长人却大老粗一个,在部队识字班学会的几百个汉字也需绞尽脑汁方使得出来,他在重要文件和财务单据上的签名每个字有核桃大。人老实忠耿只按上级指示办事,在部里作风武断专横而同志们擅自作主他也不管,所以科长们喜欢他当上司,因为等于自己当部长差不多。他工作上智力迟钝原则问题上又很精明,生活上朴实得如同农民对女同志不苟言笑。造反派批斗他时只有一样钢鞭:牛炳福是老高的忠实走狗!其他硬是找不出多少罪行。炳福也承认:“我是跟老高打仗打出来的只有紧跟他嘛。”要他揭发老高死活不肯,造反派斗急了他就一把撕开衣服,裸露出肩头背后几处刀痕弹痕大吼:“我牛炳福拿命拿血打出的江山你们坐了还不安逸,要朝老子捅刀就来啊,有屁眼的朝胸口上捅!”他高大威壮把那些乌合之众镇住了,看牛老革命不好惹他又非关键人物,也就对他睁只眼闭只眼。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对地主小姐萍当然有所冲击,运动开始不久她所在的县妇联有人贴大字,说她投机革命靠美色笼络南下干部。有了牛炳福这把红色保护伞,她继续过小姐太太般荣华富贵的生活。造反派也发出威胁如不老实交代问题勇敢揭发罪行,要将她遣回家乡戴上地主帽子。那些人对萍的攻击使炳福暴跳如雷,他是那种宁愿自己受苦也不让老婆受屈的汉子。当即冲去将大字报撕得稀烂,丢下狂言谁再胆敢诬蔑萍他就跟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简直不像个正挨批判的县级领导干部。炳福对抗运动的胡干蛮来倒真起了作用,革命派造反者对萍的攻击慢慢减少,最后竟没有了,因为值得他们打击的地富反坏右活靶子太多也顾不过来了。萍自己很清醒镇定,她也比土改时那个小女孩成熟老练多了,衣着尽量朴实言谈尽量谨慎,对那些颠倒黑白的大字报视若不见。被迫把家从机关宿舍搬出来,她也丝毫没有怨言,从从容容对应身边发生的一切,连炳福也不得不钦佩她。

    两个男孩在混杂的污浊乱世中一天天长大,很让萍担心。十二岁的小文好一些,虽参加了红卫兵组织,和那些刚进初中的同学搞些活动,毕竟年幼和没有目的,很快被有造反精神的大同学排斥了,其乐趣是搜集学校图书馆县文化馆在打砸抢抄中散失的书籍,政治史地文学书籍都不肯放过。大牛本来木讷孤僻,在大串联走了趟北京回来,他居然活跃些了,参加激进红卫兵组织,武装中也去抢了枪支弹药,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高高壮壮简直像个武斗干将。一次他跟随城东派到乡下搞所谓剿匪,一车荷枪实弹的造反者挤在货车车厢里,半路上忽地传来一声闷响,有经验的老兵喊道:“走火啦!看哪个背时的挨了子弹!”全车人张皇不安纷纷探看,结果发现大牛敦厚的屁股上一摊血,齐声惊叫:“大牛!——”他自己觉得屁股上麻酥酥地发热,用手一抹满掌鲜血当即昏倒。送回县城治疗,萍守候他几天几夜流了泪,大牛对母亲也有了点温情,可伤口一好他又到武斗人群里去了。炳福叹道:“是老子的种,看见打仗就心痒手痒,如果我不是走资派,也想扛枪干几次硬仗呢!”

    美红反戈一击碧玉隔离审查,成了孤家寡人的老高整日在仓库一角闷坐发呆,和老战友炳福也无多少话说。武斗狂潮席卷小城,他又成了造反派的争夺目标,似乎谁把他掌握手中哪一派就最为革命,就最有资格夺取领导权。因土产仓库设在城东,于是城东派近水楼台先得月,把他牢牢控制随时利用。城西派是以中学生和农民为主组成的造反兵团,进攻城东的战略目标之一就是抓住老高,逼迫他向真正革命派交权。一个小小仓库有儿个持枪武斗战士守护,要找老高交代问题查证材料,也必须经城东派核心头目批准方能执行。

    炳福尚可自由出入,有时还指点那些耀武扬威却不会使枪的家伙,叼着竹烟杆轻蔑地说:“你小子打枪,哼,弄不好枪打你呢!”武装看守拿他无奈只好忍受着,还想向他讨点打仗的本事。

    近来外面风声很紧,城东纷传城西派纠集了邻县武装力量,要进攻围剿城东派,胜利之后就建立新生红色政权。而城东派并不示弱,又搞来许多先进武器,甚至还有由重庆赶来的军工战斗队支援。总之,一场小城近代史上罕见的血腥大搏杀近在眼前。萍把小文疏散到巴人村去了,自己陪着炳福留在仓库观察时局变化,她为在城西中学内扛枪的大牛和妹妹燕子担忧,可没一点办法只有听天由命了。

    炳福担心老高出事,对他说:“两派这么对立,看来这场恶战非打不可,乱起来你最吃亏,怎么办呢?”

    老高说:“我已经是条死老虎,随他们整嘛。”

    炳福说:“与其让造反派整死不如拼他妈一场!外头那几个枪都拿不稳的家伙,老子动手就能弄倒,抓两杆枪我们上山打游击去。”

    老高摇头:“那真是走上死路了,你也不想想运动是谁领头搞的?我们宁愿被整死也不能背叛啊。”

    炳福气道:“我想不通,忠心耿耿还是错,提着脑袋闹革命的人,真是连乌七八糟的造反派都不如么?”

    老高叹气:“唉,我更想不通呢……”

    这时外面传来守卫粗暴吼叫:“啥人?不准进去!”

    一个平和的声音回答:“老哥,我是农民,看看亲戚又有啥嘛。”

    萍听到闹声赶快出门,一看是戴草帽穿土布的大元,便和颜悦色对守卫说:“他是我表弟,你就高抬贵手让我们见个面嘛。”

    守卫对她有好感又畏惧人高马大爱发脾气的炳福,只好小声道:“你们尽管见面,你莫跟姓高的讲话,农二哥里城西派多哟。”

    萍笑道:“我这表弟是地主出身,哪个造反派肯要哦。”

    看大元一副老实憨笨的样子,守卫大大放心,又与几个兄弟伙打扑克去了。

    走到里面僻静处萍问:“大元你胆子硬大,城头这么紧张还跑来。”大元说:“是覃区长要我来的,他听到风声有人要趁乱弄死高书记,最好接他去巴人村避避风头。”听他说到修文,萍的心一下热了:“覃区长咋样?”大元说:“他挨了几回批斗,造反派抓不到啥,还让他跑农村工作。”女人感到一阵欢快,对他说:“走,我们见老高和炳福去。”

    听萍替大元讲明来意,两个北方汉子都沉默了,一个劲吧嗒吧嗒抽烟。大元带来的消息他们不感到震惊,可逃到山里就能躲开祸事吗?谁也没有把握。萍不愿参加意见,因为她对老高那次粗暴蛮横的行为从未谅解,只是碍于丈夫情面与他平淡相处。

    大元说:“高书记,老话讲: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让那些亡命徒关门打死,好冤哟!”

    老高很感激这个曾被自己整去劳教几天的青年,哽咽道:“大元同志,谢谢你,还有关心我的修文。我这人也是条汉子,不怕被人用黑枪打死,就怕落个对抗运动背叛路线的罪名啊。”

    炳福说:“人死了还不是可以给你栽个罪名,老高你咋比我这大老粗还糊涂哦。”

    大元说:“这年月谁革谁保谁反动,哪弄得清楚哟。高书记,我们山里的农民不管那些,你放心去住,谁也动不了一根毫毛!”

    老高铁青着脸凝思片刻,才下了狠心:“好吧,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就听大元同志安排。”

    当夜正好是月黑头,闹革命电也闹停了,几个守卫在打牌赌贴纸条,大元领着略略化了装的老高,从一条早已试探好的出城路线,悄然消失在迷茫灰吔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小城各派都发出通缉令,歇斯底里地捉拿这个十恶不赦的最大走资派。城西派又攻击城东派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有意窝藏叛徒内奸工贼,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到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地步。

    炳福则喝光一瓶包谷酒,哼了半天山西梆子,连萍的心情也比往日好些了。当天晚黑俩夫妇在废品仓库角落那张吱吱呀呀旧木床上,过了“文革”以来第一次性生活。萍感觉丈夫比先前温柔体贴多了,恍然间竟认为做他的女人还有那么点儿庆幸。

    那个关于白虎再现老林怪异骇人的传闻,已在巴人村一带山地散播好些时辰了,尤其是大元从菊偷开的那块南瓜地捡回一只白色虎形狗崽,传闻更演变得神乎其神。四村八寨来看狗崽白虎的人络绎不绝。小白狗胖胖墩墩憨拙可爱,硕大脑壳真有点老虎样子,嚎叫起来声音格外洪亮似乎也带虎气虎腔。它是孽种还是神物村人争论激烈,以罗老汉为首认定是有白虎传说的祖先降福兆吉,如同昔年周武王和商纣王之争,因有白虎出世相助由大乱而到大冶。见过世面的夕老汉颇不以为然,咬定此乃不祥凶兆必有大祸将至,眼下小城几派血腥搏战滥杀无辜便是铁证。他们争论如同城里搞派性一样针锋相对势不两立,有时也免不了恶语刺伤,但对狗崽白虎的处置都无主见,因为它的出现本就异常神秘,迷信守旧的山民简直不敢妄动。

    大元不去管这些,那年媳妇生下个肥胖微黑的儿子,起了个小名叫“黑虎”,如今长得虎虎敦敦活蹦乱跳。捡个白毛狗崽就起名“白虎”,管它是神物还是孽种,养来跟儿子黑虎做伴儿。菊也喜欢狗崽白虎,儿子吃啥它吃啥,抱它像抱儿子一样亲昵得很。只有大元的寡妇老娘,对狗崽白虑怀有敌意,她不但偏信夕老汉的“孽种说”还固执地认为它会给一家人带来灾祸。但又不敢把狗崽白虎咋样,只有时偷偷用竹竿敲它几下压压邪气,再多给供奉屋角的土地菩萨作揖,求神灵保佑阖家平安。

    在这个“文革”狂潮席卷全国城乡每个角落的年月,小城不时传来武斗枪声死人噩耗以及北京某某大人物又被打倒自绝于人民的消息,狗崽白虎的存在更加剧了山民内心的虔诚和惶恐,甚至有人要用香油蜡烛像供奉祖先神灵一样供奉它了。

    大元和村里老人长辈密谋之后去县城接老高,想着那遍是险境陷阱的大街小巷大家不由捏一把冷汗。而第一个得到大元平安归来音讯的就是狗崽白虎。它从学校院子狂冲出来直奔村头大黄桷树下,昂头竖毛发出一阵洪亮长嗥几乎整片山野都能听到。连对它心存畏悸的夕老汉也说:“这条白狗好灵,大元离村几里路远它也闻得到气息哩。”

    月黑头下的山村一派沉郁的灰蓝,那蹲在村口守候主人的狗崽却泛着一团朦胧白光,大元老远就亢奋地大喊一声:“白虎!——”因为逃窜而疲惫不堪的老高精神也为之一振:“大元,听叫声那狗好雄肯定是条好狗。”大元说:“还是条狗崽呢,长大只怕像条老虎哟。”逃出革命造反中心的县城老高虽有些失落感,而朴实热忱的山民们和狗崽白虎给他的安全感,又是他求之不得的。这有点像战争年代,一个被敌人通缉追捕的革命战士,逃回老根据地受到人民群众保护的那种感觉。

    乡亲们不计前嫌都来看望已被打倒的县委书记。每家送来一样肉菜一包咸菜,在古风尚存的巴人村这叫做叫“合家饭”,将各色杂味的菜肴放在很大的竹篾晒盘里,中间再摆只咂酒罐,由德高望重的老人们陪吃,整个排场相当庄严隆重。老高大受感动噙着泪说:“各位父老乡亲,我高某人到这个县当书记近二十年,给大家带来的苦处比好处多,三年灾害还饿死了不少的男女老少,想着难过打倒活该啊!”一个当官汉子稍许吐出真诚之言便相当感人,陪坐的几位老人无不欷歔。罗老汉说:“高书记,我们还记着你分田地那年的恩呢,后头几年弄成那样子要我讲啥感激话也真讲不出。想去想来恨你又有啥用?你还不是有苦说不清吗?来来来,喝酒喝酒。”龚老汉说:“人凭良心,老高你也是泥巴腿杆出生的人,可那年你把大元送去劳教太狠了哟,他不过多给我们弄了点南瓜红苕填肚皮嘛……”夕老汉打断他:“旧皇历莫提啰,大元既把老高接来等于不计较啥了。保他安身才要紧哩!城头那些造反派好狠好凶,如果来巴人村抓人咋办?要想个万全良策才行哟。”大元胸有成竹:“早年这一带也闹过红军,来围剿的川军好凶狠,你们和老辈子还不是挺过来了。我看就在老林搭个棚子,每天给老高送饭,再让白虎守着他报个信,保证万无一失。”夕老汉笑道:“用闹红军的办法倒行呢。嘿嘿,老罗也当过大半年红军。走到草地边边上又想家里婆娘溜了回来,不然如今也是大官衣襟角角都扫死人哩!”罗老汉笑骂道:“我若真当了大官头一个就扫你,日他个妈,老子生就是当农民的命,哈哈。”

    几大口浓烈的咂酒下腹,几位老汉全无恶意的笑骂,弄得老高心头热烘烘的,眼眶浸出的泪水也很快烘干了。大元说:“搭个窝棚容易,我看送饭让菊去吧。”龚老汉说:“哪能啥事由你一家包完,送饭你派个人吧,我们抓阄也行哩。”这时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女教师莲说话了:“送饭的事交我吧,反正我家人少顺便就做啦。”罗老汉满口赞成:“这多好!莲老师是城里人会做菜,老高当书记是吃油了嘴的,算是一举两得。”老高被说得不好意思:“各位长辈,让我吃点苦是教育我呢。”夕老汉说:“山里本来就苦,莲老师手再巧也做不出大酒大肉来供奉你哟。老高,反正现在时兴啥忆苦思甜,你自家在老林里翻来覆去想嘛。”

    商议了食宿又议安全,大元担心道:“这件事要紧弄不好老高的命就完了。我们村里人大都可靠,让我担忧的是李正昌肥妹两口子,他们不管给哪一派透个风祸事就来啦。”罗老汉气道:“做那伤天害理恶事的人,就莫在巴人村住家落脚,哼,他两个敢不要人皮,老子就敢用猎铳轰他遍身窟窿!”

    革命造反闹得所有学校停课,好不容易复课没多久又被武斗弄停了。李正昌原想趁造反之机捞一把政治钞票,可在那个山村小学又企图诱奸一个民办女教师遭殴打,革命旗帜举不起来只好灰溜溜回巴人村猫着,和老婆肥妹凑合度日不大抛头露面。

    龚老汉说:“我去打个招呼,姓李的诬告大元的前账未了,他要结新仇也由他去,弄出祸事他两口子的小命也完啰!”夕老汉说:“肥妹爹当过村长,让他看住那个金包卵女婿,有风吹草动来报个信。”大元说:“莫担忧过余嘛,白虎还灵着哩,几里开外有生人来它就晓得了。再说造反派忙着打仗,不争个你输我赢哪肯罢休哦。老高你尽管宽心地住。充其量我们学当年闹红军嘛。”说到怪异神灵的狗崽白虎大家虽各有看法,却对它耳敏嗅远的特别功能一齐信服,有它做伴老高的心也的确踏实得多。

    这是个到处弥散着血腥味的夏季,县委书记老高躲避在茂密的树林深处,也能清晰地听见县城方向时而稀疏时而密集的枪炮声,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那声音格外刺耳。这位打过几年仗见过许多血的北方汉子,被那连续不断的枪炮声震撼得激动不安,脑子里时常浮现出当年战场上刺刀肉搏鲜血迸流的惨烈场面。他经常彻夜失眠,梦中也老是自己在同敌人拼杀浑身血淋淋毫不觉痛,醒来周身汗水湿透并不轻松。狗崽白虎奉主人大元之命守护他,呆板机械一点不与他亲热,倒是莲带着小菁进老林来了,它会摇晃尾巴前去迎接,还和小女孩在厚茸茸的草坪上嬉戏玩耍。莲和老高没太多的话,想起丈夫的屈死她对县委书记的怨气还没散尽。老高当然知道炜的事,他几次想对温良平和的女教师讲句道歉的话,碍于某种他不可放弃的政治原则说不出口。他转而对活泼可爱的小菁表示亲近,逗她玩陪她捉蝴蝶摘野花,可是灵醒的狗崽白虎发出不满的唔唔声。老高每天的日子都很长,几十年生涯中的精彩片段不停重现,一点点反复咀嚼来消磨时光。特别是曾经或多或少走人过他生活的三个女人,令他牵肠挂肚嗟叹不已。川剧名角美红和他有过许多销魂时刻,也有不少困惑猜忌,但对女人把自己的一生紧贴在他身上这点坚信不疑,虽知她已不可能生儿育女也硬挺接受了伤心现实。不料一场“文化大革命”使许多人本性毕露,风流成性的美红不但弃他而去居然无耻投入那个造反丑角怀抱,他想着都气闷作呕。在风韵迷人的萍那里他虽没得到过一次满足,而是丧失得更多,在她面前自己北方男子汉的气概也没有了。柔顺恬静与世无争的小女人碧玉,是他唯一又担忧又渴念的人儿,想着她像一只小猫那样蜷伏在自己满是黑毛胸脯上的情形,他全身的热血又会沸腾不已。碧玉被那些没有人性的武斗干将们关押着,当她是打击要挟他的要害人物之一,可怜女人面临如此厄运却毫不屈服,都因为执著火热地爱他呀!老高不止一次对着粗壮高大的楠木发誓:一旦得到转机,头一件事就是与婊子美红离婚,让温柔而又坚强的碧玉做自己名正言顺的老婆!

    一阵脚步声从树林一角传来,全不像莲那么轻盈大元那么敦实,狗崽白虎早耸起双耳发出粗厉吼叫。老高警觉地闪进一蓬密不透风的葛藤里,观察是哪个不速之客有几多危险。一个穿白府绸衬衣留小分头的中年男子,提个大竹篮急匆匆朝林里钻,看见毛发怒竖的狗崽白虎便僵立不动,颤声叫道:“高书记,高书记呢——”老高想半天才记起这人曾是个小学校长,县里开会时握住他的手就不肯放,表示对他万分敬重。

    “哎,你是……李校长嘛。”老高从隐蔽处走出来招呼来人,同时喝住张牙咆哮的狗崽,“白虎,别咬。”

    李正昌防备着狗崽突袭,讪笑道:“高书记,你来巴人村避难的事,我才晓得,送点酒菜来表表敬意。我李正昌虽说犯过点生活错误,也还不是那种出卖革命领导的人嘛。”

    老高说:“李校长说到哪儿去了,目前是非常时期,大元他们不得不谨慎点,你敢来看我,也很感激啰。”

    李正昌大为欢喜讨好道:“高书记,我还弄了些报纸来,你虽说落在老林里还是头虎嘛,革命形势随时把握对你也有利呀。”

    这一点不是他比山民们想得周到,大元他们之所以不送报纸给老高,是报上气人的消息太多怕他受不了。老高接过报纸握着他的手说:“李校长,谢谢你。往后有要我帮忙的,尽管找我。”矮子一脸笑得稀烂:“哎哟,高书记是大富大贵的人,落点小难算啥子,我看你很快又要坐县城头把交椅呢!”老高说:“能平安通过运动就是万幸啦,再当官的事我早不想啰。”李矮子又笑:“高书记好谦虚,这个县还是你才镇得住,任凭那些人瞎胡闹都莫法,我不会看走眼哩。”两人说得很投机,一瓶包谷酒在不知不觉中喝个精光,老高喷出香香的酒气很惬意。

    那鬼祟矮小的人影飘出林子,老高才迫不及待地看报,各种最高指示社论讲话看出他一头冷汗也没看出一线希望,反像塞了几块石头在心里沉甸甸让人难受。他无法抱怨也无法咒骂,对自己已经选择的命运他无法重新选择只有心甘情愿去接受革命斗争的战斗洗礼和考验。最让他痛苦的是一张造反派的小报,上面刊登了一幅揪斗碧玉的照片,无辜的小女人头发被两个凶神恶煞男人抓着,那张惊恐的脸上满是泪水但她的牙关紧紧咬着又透出一丝顽强不屈。

    “碧玉!你是为我受罪啊!——”

    悲怆的喊声在老林久久回荡,老高用拳头砸着楠木树干,直到手背破皮溅血心头痛苦仍没一丝消解。

    山与天之间最后一团火烧云慢慢燃尽,残留在老林树杆枝叶的紫血光色,也慢慢变冷变灰再飘起一层半透明的暗蓝。泥土里草叶交混的潮气同时缓缓上升,虽没有风的消息,却能感觉到星月在空中游动的姿态。

    又是一个闷郁的夏夜,北方汉子老高心里更加燠热烦乱,莲送来的饭菜一点未动,手中仍然紧紧攥着那张载有碧玉受人欺侮照片的小报。零星枪声从县城方向不断传来,像在一次次嘲笑这个曾经过几十次战役的高大热血男人,使他蒙受奇耻大辱。他激愤地想:哼,几群只会瞎闹不会打仗的乌合之众,老子带一个班的战士也把狗东西们打得落花流水!给我一支短枪或者一把刺刀,也把碧玉从俘虏营救出来!然而他却像只困在铁笼的猛虎,再有雄力利爪却无法施展,甚至只能任由悲哀咬噬心灵发出英雄无路的长啸。

    石雕般蹲在窝棚前边的狗崽白虎突然活了,一声欢快的呻吟,便摇着尾巴向来人腾跃。不用说是大元来了,他每个晚上都到老林陪老高一阵,有时几个老汉轮流给他摆龙门阵,不然漫漫长夜更加难熬。

    大元搂起白虎像抱儿子一样高兴,狗崽兴奋得呜呜轻叫,伸出又长又湿的舌头不停舔他脸庞。老高望他们一眼没吭声,一股委屈和难过又在心底躁动。大元说:“高书记,你看哪个来了。”他回身看着那条隐秘通道的出入口,好像那里能出现一个让老高惊喜的奇迹。

    老高神色漠然无动于衷,连头也没抬,因为反省多日他觉得自己对别人以及别人对自己作用都不大了,在这场摧枯拉朽涤荡一切的大运动之后,自己将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有点茫然。

    来者单条修长走路不快不慢,有种文儒之风,天快黑了仍戴一顶大草帽,让人看不清面容。他凝视老高片刻,热热地叫道:

    “老高,是我啊!”

    县委书记猛地一惊,跳起来扑去搂住他,怆然道:“修文!我的好兄弟,没想到咱哥儿俩从山西到山东,再南下再入川,一块儿在小城风光十几年,如今落到这个地步……”

    修文说:“老高,你比我坚强,怎么也如此悲观啊?”

    老高说:“不是悲观是失望,你我出生入死打下一片红色江山,让一群猫儿狗崽胡乱折腾还要挨打受气,实在太冤枉太可恨啦!”

    修文理解他的心情,平静地说:“老高,现在看来你让我去区里工作,算保护了我,使我没像县级领导层那样大受冲击。我也在研究这场运动,目前情况的确又糟又乱,可真正的结局也许不会太坏。”

    老高叹息道:“唉,往后的事谁说得清楚?修文,大元,我还有件事想求你们帮忙,能办好我当不当县委书记都无所谓啰。”

    “啥事?”大元放下狗崽白虎,过来问道。

    老高不说话,把那张小报交给修文,两人用手电筒照着一看便明白了,交换一下眼色,修文说:“老高你对这女人是真心?”

    老高肯定地说:“真心,一百个真心。”

    修文说:“那美红呢?”

    老高大声道:“跟她离!县委书记不当,也离!”

    修文思索片刻,稳重道:“我和大元商量一下,争取早点让你们相聚。”

    大元也宽慰他:“高书记,眼下城里乱成一闭糟,听说要打大仗了,趁乱好救人哩。”

    “谢谢你们,我姓高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老高忍不住两眶热泪任其畅流,修文和大元也眼睛发热泛潮喉结骨不停蠕动,猛吸几大口气都压不住还是落下几颗豆大泪珠来。

    三个高壮男子汉的热泪倾洒在老林里,激起一股有力的山风吹卷得满林枝叶哗哗地喧响久久不息。

    披头散发眼角青肿的居委会干部碧玉,双手紧护胸脯蜷缩在阴暗屋角,神经高度紧张,门外稍有人声便会浑身战栗怎么咬牙也制止不住。她被造反战士们调笑折腾得十分疲惫,却不敢闭眼瞌睡,害怕昏沉过去不光噩梦缠身还会出更可怕的事情。几天来那一双邪恶淫荡的眼珠,总在她身上溜过来滑过去。无时不在寻找凌辱她的机会。今天一群稚气未脱的红卫兵将她弄到楼上一间空屋里,先是围成一圈推去推来嬉戏,用骚动不安的手摸她捏她,气得她欲呼不能欲哭无泪只有护着身子关键部位不停躲避。小将们狂热而又亢奋像戏弄一只柔弱无助的小兽,其中一个为显示整人新招,从她背后突袭过来一脚横扫她腿肚子,与此同时他的肘臂朝她肩头用力向后一击,她的身子猛然悬空接着臂部和脑袋重重跌落在楼板上,先后发出“嘭嘭”两声闷响,碧玉头冒金星腰若折断痛得喘不过气,那群戴红袖章的孩子还得意大笑,好像施暴虐人能带来很大快感。接着她又被揪起来,还未站定就听见“嗤”地一下衣衫破裂声,感觉后背一股冷风才意识到衣服遭撕掉一块。她本能地向墙边靠,害怕狂热少年们受裸露肉体的刺激干出令人恐怖发指的事来。这时屋内有些安静像在酝酿一场风暴,她忍不住喃喃地轻声哀求:“红卫兵小将,求求你们别伤害我……”那群面孔冷红的少年都不说话,十来只狼样的眼睛紧盯着她,一个粗壮小子冲过来揪住她衣领和背心带子猛力一拉,“嗤!——”她胸前的衣衫背心撕下一大块,一只饱满乳房白兔似的蹦跳出来想用巴掌掩盖都来不及了。完啦,我要遭这群小狼崽子糟蹋了!碧玉绝望地闭上眼睛身子慢慢倒向墙边,连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噢噢!噢噢!……”耳边传来少年们的喝叫声越来越远。偌大空房内只剩下这个破衣烂衫难掩胴体的女人。她清醒过来方知最糟的事并没发生,是什么促使这群心血正旺的少年仓皇而去?她不知道,只有暗暗庆幸免遭一个女人的大灾难,泪水不由自主地簌簌而流。碧玉双手护胸佝偻着回到关押她的房间,赶快找件旧衣换了蹲在昏暗屋角,担忧自己的姿容再刺激那些充满强烈欲望需要大肆发泄的男人,她除了以死相拼别无选择。

    “同志,啥事?”

    “总部让我来提铁杆老保、县委书记的野婆娘去搞钢鞭材料,上面就要给姓高的定罪呢。”

    “同志,有作战部的命令么?”

    “当然有!还有林华的亲笔指示,要看吗?”

    “同志,嘿嘿……”

    一男一女在门外的对话,又把碧玉惊吓出一身冷汗。来提她的女人口气清脆威严,好像在造反派中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平常对她凶神恶煞的看守也笑脸相陪。

    她是谁呢?碧玉念头刚闪过,一个身穿女兵服精悍俊美的女孩走进房内,朝她凶狠狠道:“碧玉,跟我走!老实交代你和走资派的丑恶关系!”女居民委员马上认出她是燕,心头不禁悲哀,这场大革命竟把一个纯真可爱的女孩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小泼妇。

    燕押着碧玉走出那座阴森恐怖的楼房,从容经过几个盘查岗哨,来到小南街尾巴上一间僻静小屋,推开门就叫嚷:“大元哥,你的政治任务我完成啦!”

    “嘘——小声点,附近有扛枪的家伙在游窜呢。”一个农民装扮的敦实汉子迎出来,示意她小心。

    燕说:“我才不怕呢!这年月谁怕谁倒霉,连碧玉这样淳朴温顺的女人也欺负。碧玉姐,你又吓着了吧?”

    一头雾水的碧玉这才明白咋回事,真是喜从天降啊!感激道:“燕子,这位大哥,我……真不知咋谢你们……”

    燕说:“莫谢我,也莫谢大元哥,是老高要救你的。碧玉,我讲句坦率的话,老高不是个好干部原先也不是个好男人,但愿他是你的好男人。”

    大元说:“燕,你把话说远了,人家老高在山里等她好焦急哟。碧玉,我们快走。”

    碧玉拉着燕的手说“我记着你的话,其实,像我这样的女人,有个好男人就心满意足了。”

    燕摸摸她满是泪痕的脸庞,真诚而又关切地点点头。

    穿一身崭新女兵装的高中生燕,一直把他们护送到南门外安全地带才站住了,口气沉重地对大元说:“告诉老高,覃修文让城西派抓住了,关在县中礼堂地下室里。”

    说完转身就走,大元还未从那突然听到的坏消息里回过神来,修文是为救碧玉和他分头进城的啊。

    碧玉目送着那个艳阳下穿草绿军装的清秀女孩,直到一层白矇矇泪水将她遮去,化作一团淡淡的翠光。

    修文被城西派抓到县中的消息是小文悄悄告诉母亲的。这个无组织无派别的男孩为了寻找喜爱的图书,一连数天在全城游荡,居然能穿过两派重兵扼守的西桥,自由出入想去的每个角落不能不说是个惊人奇迹,萍老为心爱的小儿子忧心忡忡,他每次提一摞书刊回到仓库住地悬在她心上的石头才会落下,儿子外出又千叮万嘱生怕出啥意外。炳福则不以为然地嘲讽她:“大牛在县中扛枪你不管,小文在城里游荡牵得你心疼,让他去闯闯嘛,革命导师说这叫大风大浪里锻炼呢!”跟老子如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大牛,对玩枪弄炮天生爱好,从红卫兵干将第一次抢劫军械开始,他就泡在县中武斗大本营里发挥才能表现英勇,手提一支新式转盘机枪屁股上悬着几颗手榴弹,那咄咄逼人的架势都让人畏惧三分。大牛对父亲没多少话讲,血浓于水的关系使他们在沉默中亲近。炳福欣赏儿子的虎劲,说他在战争年代肯定能打成一位赫赫将军。萍对大儿子的态度温和沉静,她不能阻止他参加武斗,只默默祈祷上苍保佑他平安。尽管不喜欢这个粗鲁性烈的儿子,他毕竟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团肉啊!她不止一次想过大牛受伤或者惨死是啥样子,没了这个儿她与炳福间唯一的感情联系也就完结,然而做母亲的不希望那样一个结局,母子亲情真要割舍也难啊。小文带回的消息使萍震惊难过,在不停动乱的一年多时间里她与修文极少见面,修文调到乡镇工作离开小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受到红卫兵造反派的冲击相对少些,这对关心他的女人多少有些安慰。他为啥在非常时期闯到县城来,又撞在杀气腾腾造反派的枪口上,是对严峻冷酷的时局把握不稳么?不会,修文的观察分析能力是县级领导中最强的,他敢于冒险入城肯定有重要原因,难道是为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与我相聚?萍想得耳朵发烧心房怦跳,颤声问小儿子:“小文,你在县中见你覃叔叔了吗?”

    小文说:“见了。我到图书馆找书碰到大牛,他说抓到了覃叔叔样子很高兴。我送他一本《烈火金刚》才答应带我去了地下室,覃叔叔关在那里。”萍问:“他挨打了吗?”小文说:“大牛说他只是个小当权派不值得打,覃叔叔精神还好,还关心我学习说那摞书只有几本有价值其余都是废纸。”萍低声道:“他……问了我吗?”小文说:“问了。当时大牛在就大声武气搡他:我妈的事你少操心!他没多说摸着我的头只是微笑。”萍把小儿子搂进怀里久久抚摸他的头发,好一阵才说:“小文,我想去看他有无办法?”小文说:“有。我有条胡志明小道。”萍不解道:“胡志明小道?”小文得意地说:“就是秘密通道,包管我们走到县中连盘问的人都没有呢。”萍担心道:“去了县中见不到他咋办?”小文说:“找大牛啊,人家是先锋突击队队长威风得很,哪个敢阻拦哟。”好在炳福这两天为向造反组织表态问题焦头烂额,不大关心母子俩的事,萍心肠一热也顾不了许多当即跟小儿子去城西县中。

    他们沿着七弯八拐的通道穿行不知过了多少个昏暗屋洞,萍仿佛觉得自己漂浮在一堆又一堆瓦砾中间永远找不到出口。在通道中他们碰见形形色色的人,彼此漠然相望擦肩而过,有几处山岗哨那些武斗人员抱着枪在打扑克,这些屋洞里真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全和自由。城东城西都如此令萍大感意外。县中俨然已成为一座军事堡垒,很少有人不扛枪挎刀,一些年龄不大的女中学生也不爱红装爱武装,随时准备为保卫革命路线献出青春和生命。戒备森严的学校大门口,守卫们听说萍是大牛的母亲赶快放行,她目睹自己的美丽母校一片疮痍狼藉有些伤心,可很快被马上能见到修文的兴奋盖过去了。大牛正在操场练习投手榴弹,听弟弟说母亲来了居然要见被关押的安宁区区长,十分光火冲小文骂道:“你硬是个混账!啥时候了还让他们见面,只怕妈妈脸上污点还少吗?”小文不怕哥哥:“覃叔叔和爸爸一样不是坏人,妈妈见他一次又有啥嘛,你莫以为有杆枪就了不起。”大牛确实对这个又文静又坚韧的弟弟很无奈,又见母亲在场外柳树下站着等候,没好气道:“走嘛,小文,这事千记莫告诉爸爸不然他会打断你腿杆!”聪明的小文当然晓得这事有厉害忙点头答应。萍得知大牛终于同意她与修文见面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说句感谢儿子的话也没说出口。母子三人走入光线浑浊的地下室,还没辨清室内情形,修文已把萍看得一清二楚激动地叫道:“萍萍,你咋个来啦?”萍一句话不说扑过去就紧紧搂住他,不顾两个惊讶呆立的儿子近在眼前,伏在他的肩头上嘤嘤而泣。修文拥着她一动不动,冲出双目的泪珠一粒一粒落入她乌黑发间。大牛气愤地背过身去,拳头捏得咕咕直叫,小文很有感情地注视他们片刻,拉着哥哥走出了地下室,到了操场一脸青黑的大牛对弟弟说:“你猜我现在想干啥?”小文说:“想杀人。”

    “哈哈哈!……”大牛一阵狂笑狠狠踢了弟弟屁股一脚,“狗东西你猜对了,老子不但想杀人还想血流成河呢!最好把自己的血放出来,那才他妈的痛快!”小文明白哥哥讲的真心话,不敢再多嘴,他蛮横起来朝地下室丢手榴弹都有可能。

    俩兄弟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站在空荡的大操场里极不协调。又有一枚土制弹在学校后坡炸响,他们被各自的心事困扰着,像没听见一样毫不慌张。

    萍把难忘的快慰藏在心底,平静地走入废品仓库,显得苍老许多的炳福劈头对她说:“我决定站在城东派一边了,他们掌权的话,头一个就会结合我。”萍应道:“随你。”炳福嘘出口闷气笑了,这次决定比他十多岁时决定是否参军当兵还难,忍不住对她做了个亲昵的手势。他马上伏在饭桌上,用那核桃大的字亲自书写声明,心境一派庄严。萍则坐在那把破旧藤椅上,慢慢回味与修文突然重逢时的狂喜和冲击,被一股股热潮激荡的身子又战栗不已,就在这样冷酷无情的岁月如此恐怖恶劣的环境,今天她又成了无比幸福的女人,难道真是上苍在冥冥之中降恩于她吗?

    碧玉仰卧在密林中央一块厚茸清香的草坪上,任凉爽山风轻拂完全裸露的胴体,风从她肢体间穿过时的那种感觉非常令她舒服惬意。她无声地问湛蓝高远的天空,我是不是最幸福的女人?她抚摸着白皙柔软的腹部对自己说:你要给他生个孩子就是最幸福的女人了。

    疲惫的男人坐在不远的香樟树下抽着烟欣赏女人,对那纯白圣洁的肉体满是愧疚,觉得自己一米八高的汉子如同侏儒般矮小,如同面对大海高山也自惭形秽一样。

    筑巢的雀鸟在青绿色林梢间扑腾翻飞,把整座林子渲染得生机勃勃。大树下草坪上一对赤裸的男女,都想着像雀鸟们一样筑个真正属于他们的温暖安适之巢,即使像那个简陋充溢草香的窝棚。

    是否是痴心妄想,他们不知道。

    狗崽白虎石雕般蹲在远处,如一个白色寓言。它在说明或象征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十三

    小城武斗一天天升级,先由两派之争发展到三派,又加上州府邻县好战分子鼓吹声援,战事愈演愈烈居然进入到类似平津、淮海大战役那样的围剿和会战。每个派别的头目们都对盲目投入武装的人员大肆煽动,似乎不光他们的生死已到最后关头,造反组织的生存还关系到红旗落地国家变色人民遭殃的大是大非问题。于是不断涌现甘洒热血的英豪干将,每天都有为路线而战英勇牺牲的动人故事在大街小巷传颂,受武斗统帅们亲自指挥的高音喇叭是高亢悲壮的,一天到晚不停掀动人们的战斗激情。许多完整和完美的家庭已经分裂,父母夫妇兄弟姊妹各持一派观点先是据理力争接着拳脚相加最后便拔刀相向你死我活了。这个放话:“等老子们把你那派踩平了,再跟你算总账!”那个反讥:“端你那派老窝那天,我才看你屁巴虫的笑话哩!”友朋街邻之间仇恨的火暴程度一样激烈,都恨不能把对方打成残废再硬拖到自己唯一正确的革命路线上来。

    先是城东派取得了辉煌胜利,把城西派赶出了小城流落异乡,接着全县成了真正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天下。城东派的武斗力量主要由三方面组成,一是志愿军解放军复员退伍人员,二是国民军老兵干过土匪棒老二的老油子,三是五花八门的干部学生居民工人等等。他们在来自万州、绥定、重庆精锐武装战团的强有力支援下,发挥人多势众的威力对城西县中进行围攻,要不惜一切代价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城西派在顽强抵抗明白已处劣势之后,一个枪炮不断的深夜全军突围,好不容易杀开个血口仓皇逃往邻县去了。当夜城东派仍不敢进入县中炫耀胜利,怕对方埋了地雷伏了枪手再受重创,因为白日进攻已死伤不少战将了。第二天浩荡大军威风凛凛开入空荡冷清如同死堡的县中,营救了一些同派战友俘虏了一些对方伤员,从水塘起出被害战友遗体,目睹他们遭铁丝连串着遇难的惨状,激发持枪汉子们的愤怒又枪杀了对方几个俘虏。接着是庆功会,追悼会,宣布城东派每个死难者都是革命烈士,花圈祭幢挽联铺天盖地。又开万人大会宣告夺权胜利,向北京发致贺电,说让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横行多年的小城,已回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手中,一个东风浩荡红旗招展的新时代开始了。

    硝烟未散美梦未醒小城枪声再起,这次更加猛烈厉害,隆隆炮响大有要将城池夷为平地的威力。原来城西派不甘被逐,在纠集邻县各路能征惯战的斗士,八方寻求先进武器支援杀了恶狠狠的回马枪。城西派的武斗干将主要由高初中学生和农村转业军人组成,他们不畏牺牲又机动灵活,受过血的教训置于死地而后生,这次快速反攻打得相当漂亮。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城东派头目们措手不及就遭了沉重打击,慌乱中一面组织反抗一面准备逃跑,尚未短兵相接就感大势已去,于是带领众多骨干战将避开对方凌厉攻势,开着十几辆大卡车朝邻县而去,美其名曰:保存力量战略转移。丢下的一般人员有害怕人家秋后算账者,在城西派入城前纷纷弃家四窜,几条通往异乡的道路上都布满逃难人群。城西派夺取了伟大胜利,跟城东派一样召开盛大庆功会、追悼会,宣布革命政权真正回到了造反派手中,红旗飘扬下的小城成了一片欢乐的红色海洋。同时对城东派的镇压清算决不手软,在城东派自己建立的俘虏营里关押的全是城东派战士。而城西县中成了小城的延安,每日放射着夺目光辉,城西派在中学礼堂办展览揭露城东派勾结走资派镇压造反者的滔天罪行,强迫城东派去参观悔罪。学生们创编的造反歌舞也大行其道,武斗干将们很有昔年战争胜利者的风发气概。他们坚信,从此革命会从胜利走向更大胜利。

    几派武斗占城者为王,使财贸部长牛炳福经历了一次严峻考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熬过来的。城东派赶走城西派后,因他曾表态站在自己一边便被誉为革命当权派,让其出席庆功会追悼会,更重要的是表明自己这一派还有参加过解放战争的南下干部支持,其正确性更不容置疑。城东派头目宣布,马上要建立的新政权一定要有炳福这样立场坚定的革命英雄参加。头脑再笨的人也知道是造反派在利用自己,炳福只有硬着头皮跟着混,他实在不愿老婆儿子为他受屈遭难。炳福成了第一个被解放的当权派,他一点也骄傲不起常恨自己窝囊。城西派打回来许多人都说炳福要遇大麻烦,萍也劝他去巴人村避避风头。可他性子憨倔硬不走。奇怪的是城西派没有动他一根毫毛,武斗最高头目还亲自登门拜访。有传闻说大牛作战勇敢救过头日的命,其实城西派也极需要炳福这样根正心红的当权派装点门面。几经说服动员,没多少主张的财贸部长又写了张声明,表示站在城西派一边,又成了城西派开大会时主席台上的配角。萍对这场运动已经漠然麻木,每日待在仓库里翻看小文弄回来的书籍,被书里人物故事打动着少去很多烦恼。

    城西派占领小城没多少日时,从北京俯瞰全国对各地烽火狼烟大为震怒忧心的领袖们,接连发布通告命令制止武斗收缴枪支清算罪行,英勇善战的正规军队也真正出动,乌合之众不管怎样猖狂根本不敌领袖威严军队强力,纷纷缴械武斗队全作鸟兽散。城东派的主力们也携枪支弹药回到小城,先是缴枪再是重组造反组织,那种也要杀回马枪的气势荡然无存。武斗中的头目干将进了军队主持的学习班,相互揭发检讨,有带血债命债的当即被公安部门逮捕,重大战役的策划者、组织者也成阶下囚。各派元气大伤残留帮派头目不敢嚣张,无可奈何地在军队监督下进入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阶级。但为谁真保谁真革的争论仍在继续,为争夺自己一派在县革筹占有的席位又相互诋毁相互告状,纷纷到省城寻求支持自己的力量。为了所谓的公正其实是安抚,军队负责同志不得不出面为几派在省城办学习班,让他们较合理瓜分席位和权力,在这一复杂漫长的过程中,“文革”以来小城头一次清静下来,任何一派的人都显得精疲力竭,亲朋好友开始打破派性相互往来了。

    南下干部炳福成了这场大联合的受益者,其地位在小城未来新生政权中不可动摇。首先是军队首长对他又尊重又感兴趣,这个解放战争中的战斗英雄至今有军人气概,在运动中他对各派都表示了支持,如果提到一个高度来说,他支持的是真正无产阶级革命派。炳福的硬汉子精神,更使军人们大加赞赏,不向猖狂的邪恶势力屈服的县级领导干部几乎没有,他无疑树立了榜样。连他写支持某派的声明,也分析成一种斗争策略,总之牛炳福成了响当当的革命路线上的战士。这回炳福得意了,对老婆说:“如何?我是福将嘛,子弹打在身上也转个弯儿不伤要害呢!你跟我就是福气。”萍承认他是有福之人,如此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大运动中,居然能保住她这个地主小姐平平安安,一次斗争台也没上过。这连立过战功的县委书记老高也做不到啊!她对丈夫说:“你给我的好处,我不会忘记。”炳福得寸进尺:“那你晚上要好好伺候我。”萍说:“做你老婆只有伺候你,你自己也要好好待我呀。”北方汉子嘿嘿地摸着头皮憨笑,他从心里觉得经常搞点阶级路线斗争并不坏,至少能迫使疏远的老婆不得不贴近他。

    另一个受益者是小城中学的语文教师林华。他虽是城西派的领导人物之一,因其迷恋移植革命样板戏,大部分精力花费在展示为革命文艺事业呕心沥血上。武斗期间不敢拿枪战斗,自然被一些雄心勃勃的帮派头目排挤,在本派地位一落千丈。城西派占领全城武斗好汉重派座次,又不能忽视他造反初期带领学生煽风点火的功劳,就让他当了总部领导的最后一名成员。正因如此他受到前来收枪支左军队领导的重视,让其成为城西派主要代表参与筹备新生红色权力机构。使这个本来虚伪轻浮心术不正的年轻文人,有了一次显赫放纵的机会,为小城风流史上添上了又真实又可笑的一页。从此县城有人仗恃职权乱搞男女关系肆无忌惮,便会受到平民百姓的讥讽:“那老几是跟林华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中学语文教师浪漫诗人林华成了当代风流男人的代名词,就像这座偏远川东小城过去曾有几个小瘟牛石妹杨遇春的下等娼妓一样。

    美红在革命样板戏演出中频频担任女主角,艺术青春焕发名噪全县,特别是红装长辫的李铁梅使其大展魅力,三十七八的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再做个娇态便是二八佳人了。为坚定革命造反意志她与县委书记老高彻底决裂,毅然住在县剧团单身房间,绝不去废品仓库与之同流合污,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与文艺界造反头目老丑一起交流思想触及皮肉,共演小城当代风流佳话。那些不分地点场合眉来眼去关上房门如胶似漆的快活日子,美红觉得比昔年跟戏班子跑码头还要自由浪荡,把老高和十几年书记太太的生活抛在脑后,完全恢复了轻浮野放江湖艺人的本性。人要依照自己的本性生活才有真正的欢快,女人更是如此,即使顽强压抑一遇机会终要爆发。无奈良辰好景总是不长,城西派武装攻回小城吓得老丑屁滚尿流,在月黑风高之夜抛下姘妇逃往邻县,气得美红跺脚大骂:“砍脑壳死的!扯脱鸡巴就不认人了,硬是他妈个跳梁小丑,老娘自有老娘的活法希逑你一个胆小老鼠哟!”美红是生存能力极强的女人,犹如野草石头压过碾子轧过稍获阳光雨露就抬头生长,就是气候环境恶劣也能曲腰苟活。城西派进城逞威那几天,她在县川剧团后院宿舍里安分守己,没有逃走的普通演员们也奇怪她突然变得规矩朴实。这短暂的安宁很快被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人打破了,他就是才华横溢极需宣泄的革命诗人林华。城西派为庆祝大捷炫耀武功,决定上演林华亲自编剧的革命现代川剧《造反战歌》,这给美红造成一次登上小城政治舞台的良机,她自然如同溺水抢块救命木板死死不肯放了。

    县川剧团原址是个天主教堂,土改运动期间改建为剧场,十多年来是小城文化生活重要场所,历次政治运动这里也必是主会场。剧场虽说相当简陋长形木椅低矮舞台帷幕灯光倒也齐全,过去驱热是自制滑轮竹席风板,一个人在后排用力拉绳子带动风板扇动满场凉快,近年有了电扇观众反觉得风小了许多。剧场后面有点绿树和井台,几排低矮平房围成一个小院,毫无文化气氛倒有点像乡镇农机站宿舍。又靠近一个大厕所,整天臭烘烘的扼杀人的艺术想象力,不过女演员们还是县城最漂亮的一群,从身边经过总有股上海花露水香味撩人情怀。

    林华挟着厚厚一叠剧本走进空荡冷清的剧团宿舍,冒叫一声:“呃!有人吗?”一个人从平房一端探出头来怯怯地说:“有人,我,我是炊事员。”林华立刻对这个革命文艺思想光辉没有照耀到的单位非常不满,生气道:“全团演职员工都他妈跟城东派跑了么?”炊事员说:“没,没有,美红团长还在哩。”一听说俏花旦名演员美红还留在剧团里林华大喜过望,像唱川剧高腔一样扬声道:“美红同志!——”此刻美红正躲在房内从窗户一角窥探他,这年轻潇洒的中学教师她有点记忆,两年前剧团上演《水漫金山》她饰白蛇一亮相便获满堂喝彩,鼓掌叫嚷声最高的便是这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那时她是小城第一夫人心性高傲,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只留了那么一丝抹不去的印痕。如今这根印痕陡然扩大,并发生奇彩昭示他们之间会发生奇异关系。美红是见男人便如鱼得水的女人,这时也怦然心怀大动。她匆忙梳理了头发擦了点雅霜在脸上,拉开房门朱唇轻启柔柔媚媚地说:“我就是美红,林老师你有何贵干?”面对娇妩成熟的女人林华格外来劲,感到体内血流蹿动加快,他紧握着女名角细软小手热忱道:“我们城西派要排演一出划时代的革命现代川剧,我决定由你来组织并担任一号女主角,美红同志。”她的手被他捏出了汗脸庞也红润生辉,轻声道:“林老师,就叫我美红吧,我们进屋谈。”一见如故的男女是携手进屋的,躲在自己寝室门后偷看的演员们和炊事员惊得目瞪口呆,心底里又暗暗松了口气,有美红顶着这个城东派占主流的剧团又保住了。女演员的住房不但洁净舒适,还充满着很浓的香脂气息,林华进去就有点飘飘然,为压抑不停上升的欲望便滔滔而谈:“美红,我是带着革命热情创作《造反战歌》的。剧中女主角叫红莲,是个美丽活跃富有战斗精神的新女性。这个高中女生在经历一月风暴二月逆流三月镇反的严峻考验成长为红卫兵女领袖,然后造反夺权参加武斗为捍卫革命路线冲锋陷阵,就在城西派夺回县城前夕中弹牺牲,一腔鲜血染红了战旗,她真是太伟大了!”女人被他富有煽动性的语言弄得双眸吐光:“我一定能演好红莲这个角色,请你相信我,林老师。”林华热情继续高涨夸夸其谈:“美红,我见你一刹那又陡生灵感,要把红莲的出生改为走资派女儿,她和家庭决裂毅然投入造反组织剧情就更加感人。啊,这灵感是你带来的,证明你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哟。”他充满诗情的话语火热多情的目光,使体内多血多汁的女人五心不定,全身像过电一般酥麻瘫软,他们一直握着的手跟粘住了一样没有分开。

    《造反战歌》的演出成功归功于林华和美红的全身心投入,他们亲密无间的关系由剧组传遍整座小城,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讶意外。而一个女人能在任何形势下可以独领风骚,的确也是一种独特才华,让不少女人羡慕。情爱亦是好的美容剂滋养着女人的容颜,美红依然显得年轻而有风韵,在草绿黑灰色主宰服装潮流的年月,她无论穿什么也有成熟女人的丰腴和妩媚。林华几年前在少女燕子身上下工夫遭受挫折之后,把兴趣和日标转到比自己年龄大些情欲旺盛的女人身上,不下多少功夫便能成其好事共坠温柔之乡彼此大获满足。他以从未参加武斗的坚定革命左派面目列入县革筹主要负责人之一,堂而皇之地住入原来县委书记老高那座古雅宁静的小院,美红利用各种借口去与他姘居,完全忘记这曾是她的家直到现在法律上自己还是老高的婆娘,在西府海棠云丝文竹和月季紫槿的绿光粉彩里,这对情投意合的男女常常半日整夜地在床上交颈叠股,那淫荡的腥膻气息弥漫小城首脑机关经久不散,把“文革”中那股一直存在的荒唐淫乱的暗流推向高潮,为其小城风流野史添上一抹娇艳刺目的桃色。

    激战过后武斗少年英雄大牛空虚无聊整日无所事事,不得不与弟弟小文为伍在大街小巷闲逛,一会儿照相馆一会儿篮球场,有时一天打两架来发泄憋在心头的闷气。小文对好斗的哥哥很厌烦可又不能不听母亲的话,守在他身边免得闹出流血事件。他们的父亲成了三结合的重要人物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来管性野好动的大儿子,放任自流。大牛带着弟弟在一些机关学校乱窜,他一脚便能将一扇紧锁的房门踹开,大摇大摆进去搜寻自己需要的东西。有次撞开一间办公室找出一包花生半瓶白酒,他就坐在里面开吃开喝,小文的战利品便是一些书籍,那本精装的《古代罗马史》使他头一次知道了这座城市和母狼的传说。与此同时只有二三万人口的小城里,像俩兄弟这样吊儿郎当全城游窜惹是生非的少年很多,如同一伙伙劣性狼群随时发生斗殴撕咬闹得人心惶惶。大牛那支引以为骄傲的二十四响德国造驳壳枪被收缴了,他还藏下一把精巧锋利的自制匕首,几次街头帮派搏斗他都是胜者。那天他心血来潮对弟弟说:“走,到县委宿舍看看我们老家,爸爸又当了权我们该搬回去住了啊!”小文也想回那个清幽安宁的大院:“走嘛,好久没去了,我们种的水杉树恐怕都死了呢。”他们悄悄摸回原先县级领导们住的机关大院,一看冷冷清清杂草丛生,自家门口的两棵水杉竟生得异常青翠,再到窗口观望,室内除了满是灰尘蛛网跟搬家时没两样。这里也有即将变化的现象,院门口贴了张县革筹办公室的通知,安排新的领导人搬入居住以利工作,他们父亲的名字也在其中。大牛觉得没劲对弟弟说:“高叔叔那个小院最好,却给白面书生林华住,我最讨厌那靠笔杆哄人的家伙了。”小文说:“他写的《造反战歌》才狗臭呢,美红阿姨的表演更叫人肉麻,一对活宝真给你们城西派脸上抹黑。”大牛更气:“还有枪肯定给他们扫一梭子!走,我们去小院拉两泡屎,弄个臭气熏天。”小文不喜欢恶作剧此刻也听了哥哥的话,跟他去向一对狗男女撒野示威。他们刚走到小院的雕花木窗外,便听见里面传来女人咯咯的骚笑。大牛示意小文噤声他们蹑手蹑脚走过去,用舌头舔破窗纸朝内窥望,房内情形立刻令两个少年血涌脑门一脸紫红,大气吐不出心跳到喉咙口,眼光像被强有力的磁石吸去了怎么也无法挪开。原来那对男女青光白日也在屋内干野事,看来这对狗男狗女白日宣淫花样不少,已经进入青春期有朦胧性意识的大牛面色由红转青再而冷白一片,他猛力把弟弟拉离窗口,一言不发带小文走到不远的十字街口,买了几枚大指粗的鞭炮,将药须子拧在一起,兄弟俩又回到那小院的窗外。小文明白哥哥要干桩莽事了,他也要解恨出气便不制止。屋内的浪笑持续不止更加放肆,大牛咬牙点燃鞭炮便从窗洞塞了进去,赶紧带着小文就逃之夭夭。

    “砰!——”的一声巨响,把一对正在全神贯注寻欢作乐的男女吓得魂飞魄散,美红当即小便失禁一股热辣腥臭的尿水沿着两条光腿杆倾泻,林华跌坐在地板上面色铁青神经质地乱摸以为中了对立派的冷枪。

    那次以后他们许久不敢再在一起野合偷情,美红落下听到响声就裤裆湿淋丢丑的可怕后遗症,林华从此夜间稍有风吹草动就通宵失眠,他们找名医用偏方毫不管用。最可气的是公安部门立案侦查,也不知丢鞭炮搞恶作剧的人是谁,当时真实情形他们瞒着不讲却满城流传。

    大牛小文还是在城里游荡,不过他们都觉得“鞭炮事件”以后自己长大了许多,他们到底是亲眼见过女人胴体的男孩啦。

    老高、炳福、修文盘腿坐在老林中央的草坪上,三个南下战友北方汉子几年来头次一起碰面聚谈,心情严肃而又复杂。碧玉避在窝棚里没露面,她比男人们更忐忑不安,似乎他们的交谈会决定自己的命运。狗崽白虎卧在她脚边。几天来它对这个温和善良妇人有了好感也肯接近,老高说:“怪了怪了,我来这么久它尾巴都不肯摇一下,对你倒像孩子对妈妈一样亲热。”碧玉笑道:“老高,这白狗灵呢,你得对我更好一点,不然它更对你不好呢。”女人说话时的娇嗔之态很撩人,老高把她压在铺了厚厚新鲜稻草的窝棚地铺上,用男性火热胸膛去熨平女人内心的犹疑。狗崽白虎悄悄离开窝棚,在很远的地方石雕般地蹲着,直竖的双耳却倾听着窝棚里那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丝细微动静也不放过。碧玉听不清男人们的谈话,只本能地感觉这是一次意义重大的交谈,是老高盼望许久的大事。当身为县革筹副主任的炳福,在生产队长大元引导下进入老林,她看到老高那格外兴奋的样子就明白了这一点。

    入秋的天气很清爽,蓝天白云绿树给人的心情也应很清爽,可三个神色严峻的男人却清爽不起来,像在进行一次要有重大抉择的历史性会议。

    炳福说:“老高,别看军队和几派头目抬举我,当了个副主任,我还是对支左首长讲了:小城这个县,还是要老高才坐得稳摆得平,我一个粗人干不了大事啊。”

    老高说:“首长?他是哪年的兵?最多五几年,我老高和你们可是三几年的老战士啊,他不过是个现役军人就不得了啦,对我们指手画脚,哼,按规定我还兼着县武装部政委的职务呢!”

    修文说:“老高,啥年月了还斗这个气?人家支左部队一个班长也能管着县团级干部呢,形势不同嘛。其实凭你在这个县的威望,再来个高姿态,重进领导班子是很有可能的。”

    老高说:“修文,你应了解我,当十几年县太爷已经当烦了,国家的事办不好,老百姓的生活弄不好,连自己的家也乱七八糟。想去想来,有时真觉得你独自一人还轻松多了。”

    炳福说:“老高,你打退堂鼓,我也不干啦!照老乡们的话讲,这芝麻官也真他妈的莫啥当头!可你不当不行,人家支左首长了解你的革命经历战斗功勋,要我来请你出山呢。老高,说到家庭,我真要告诉你,美红越来越不像话,又和一位在县革筹当副主任的派头勾搭上了,公开在县委机关大院里给你和我们丢丑呢……”

    修文说:“炳福,女人的事别说好不好?”

    老高说:“由他讲去,对美红我早就失望了,她要浪就随她浪去,反正我回城头件事就找她离婚。”

    炳福说:“老高,美红算个啥?你头件事应是进领导班子掌权啊,修文,你说呢?”

    修文说:“炳福,你学精啦,一下便指到点子上。老高,我们革命几十年图个啥,还不是图掌握权力为组织立功为人民办事,当年肯断头流血如今做个姿态有啥难?这是个斗争策略问题,你不能斗气犯糊涂呀。老高,我一直在观察和研究这次运动,估计红卫兵造反派大得其势的时候快要过去,我们不能放过大好机会,让不得人心的家伙去掌权啊。”

    老高说:“事情真如炳福说的那样的话,我可以考虑出山,但一定不低三下四求人家高抬贵手,我高某是宁折不弯的汉子,修文说的策略当然要讲,对那些黑心狠心整我们的人还要耍手段,时机一到定让他们明白谁的拳头硬!”

    炳福大乐:“哈哈,这才是老高嘛。我跟那些派头头一起开会憋一肚子气哩!恨不能给他们一梭子弹才解气。”

    修文说:“我看这种情绪也要不得,前些年我们有许多对不住老百姓的地方,他们找到机会发泄当然有些过激行动,不必太计较,古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团结一致朝前看吧。”

    炳福说:“修文,你在区上挨的整少多了,狗日的派头头们整人总往死里整呢,我们好些干部不是遭打致死致残就是被迫自杀,血债要用血来还嘛。”

    老高说:“炳福,修文,政治上的事别争了,我虽身在老林对县城发生的一切还是密切关注,心头有数。进县革筹的事还是炳福先顶着,我和修文看看形势发展再进不迟,这回真得要有策略。我还是想谈谈自己家庭的问题,请你们理解和参谋参谋,碧玉和我的关系大家都知道,也不多说啦。”

    修文和炳福沉默片刻互望一眼不知怎么说,他们对老高的家事出自战友的关心和担忧,并不想参与其中招惹麻烦,当年美红的事他们曾推波助澜想起便有些后悔。老高的目光坦诚固执,非要俩人表态,目前这种状况下他最需要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否则他回县城工作的勇气也会丧失。女人对男人一生的影响时常显得关键和重大,再坚定有力的男子都无法否认女人对自己的影响,若有否认者必非真正男子汉。

    炳福说:“碧玉那女人相貌品行不错,不像美红那样惹是生非,倒是做你老婆的最佳人选。可城里对你们的关系说七说八,传得很不正当太伤你老高名声,要注意才好。你和美红离婚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我不但支持还帮你去办。”

    修文说:“老高,对碧玉我知道很少,连传闻也知道不多,我只想说:只要你动了真心真情,就别管人家咋说,对喜爱的女人热忱坚定始终如一,这是最重要的。至于美红,我也觉得你要认真严肃地处理好与她的关系,快刀斩乱麻一下了结最好,不过她是个善变善感的女人,你仍要小心呢。”

    老高说:“官场好维家事难理呀,我想着就心烦。你们能理解我和碧玉,很感激。对美红我不想多说,离婚越早越轻松,只要分开便了事,我不会对她采取什么报复行动。倒是她促使我和碧玉接近相爱,让我晓得了什么是好女人呢。”

    炳福说:“就这样吧。老高,我回城和支左首长商量安排你进领导班子的大事,定下便由部队派同志来接你。碧玉可以晚些日子进城,我再做安排吧。”

    修文说:“老高,我还是有话直说,政治上的大事你从不糊涂,家庭生活上的大事你容易糊涂,我不太放心呢。”

    老高笑道:“经过这场脱胎换骨憎爱分明的大运动,许多人都不易糊涂了呢,你们放心吧。”说着他朝窝棚喊道:“碧玉,出来送送我的两位老战友啊!我们将来的喜事,还得请他们帮忙操办呢。”

    那个秀眉白脸的年轻妇人,站在窝棚外边对他们投去一道柔柔的眼波便羞涩地垂下了头,而那两枚又清纯又欢灵的眼珠,给修文和炳福留下了深刻记忆,以至后来一次次重现一次次加重他们内心的同情和感叹。

    山垭口外边那片苇草又长成半人多高了,太阳下绿海般地放着动心荡目的翠光,风儿吹过时草丛间露出一团团金黄野菊花,整个坡地如一块厚茸软实的大锦毯,人很想躺上去闭着眼睛享受山野间舒爽的夏末黄昏。女教师莲站在草地边凝望着粼粼的如波的草浪,一片片灰白温茸的苇絮从空荡心房轻轻地飘升回旋,时光流水随飘飘苇絮倒转而来化作热热血浆在全身奔腾,几年前一黑一白的胴体在草地中央胶漆成团魂魄飞扬那一幕,如永生不灭的图画烙印在她心头上,每到山风劲吹的时节它便格外鲜明。似乎她的肢体便是这些苇草正随风漫开,裸现出心灵中那一丛丛灿烂金色野菊花,蓄满阳光的花瓣闪烁成水流满身渲淌。

    一个穿着皱巴巴干部装的中年男人,牵着十岁的小菁站在身后丈多远的地方。男人老实巴交的样,额上眼角几条深浅不一的皱纹勾勒出他经历过的人生艰辛与苦闷,其实此刻他内心非常欢悦却无从表达,眼睛眯缝起来望着女教师和那片苇草有些发呆。漂亮的小女孩乌黑头发上扎了块蝶形红绸,整个人也如一只大红蝶在青草黄花间飞来飞去,那红是山野里最亮的色彩映照得男人周身发热。

    中年男人是巴人村供销店的老何,这几年他稍有空闲就忍不住到小学去,帮莲做事呀陪小菁玩耍呀,他沉默寡言连笑也无声。每次总多少带些糖果呀煤油呀肥皂呀山村以至县城都紧俏的物品,很畏怯地交给小菁或塞在房里某个地方,好像这些东西暴露了他内心什么重大隐秘,人许久都紧张不安,直到莲跟他讲句话才松口气活泛了一点。小菁倒喜欢他来,跟他说话玩耍撒娇如同一家人,只有跟小菁一起他才放得开有时还露出些成年人的天真。小菁总对他发号施令:“何叔,我要蚂蚱。”老何便立刻去草丛抓蚂蚱,跪在地上屁股翘得老高像个顽皮大孩子。小菁说:“何叔,我要爬树。”他就将她举在肩膀上去爬树,女孩在树枝间嬉戏他则摊开双手守候在树下,生怕她有个闪失落下来。一次小菁想要一盒蜡笔供销店没有,老何硬是走了十几里山路去县城买回来给她,老何从未表明自己有啥意图迄今自己也不清楚为啥亲近这对母女,莲并没把他当一个特别的男人看待,很少把他和自己连在一起,心目中的大元也比这平庸木讷的男人生动得多。老何是山脚下的农村人,不知什么原因当了供销社店员,也算吃商品粮拿工资的国家职工。他结过婚有一对仍在农村劳动的儿女,老婆死在那个可怕的灾荒年,有许多俊秀能干的乡下女人想嫁他不知为什么他没答应。莲没有拒绝老何的接近一是不太讨厌他二是小菁喜欢和他玩,家里许多事也需个男人帮衬和遮挡,不然大元娘的冷眼和菊那担忧会让她难受更多。

    炜已经去世十年,小菁也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了,莲仍独身守着女儿教书度日,那清淡如水的日子悠长难熬。多少次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无数片灰白苇絮在心际眼前飘浮,热风吹散苇花凸现出那黧黑油亮结实雄健的肌体,她便酥软羽化如苇絮般在风中飘荡沉沦……内心渴求草地中央那激动体魄的图画重现,可她一触到菊的善良忧郁的眼睛那浪漫多彩的画面便破碎零散。十年过去莲仍是风韵尚存柔丽清雅的女人,每回进城不免有未婚或丧妻的男人打探她的近况,萍也热情持久地关心她的二度婚姻,使她总是带着逃避的心情回巴人村,经过山垭口就对着这一大片苇草怅然痴迷。

    “莲老师,走吧。”

    老何发出很怯弱的声问,眼睛不敢直视她,这是他当观音菩萨一般供奉在心上的女人啊。他进城办了一担杂货回山,在山垭口碰上了带着女儿面对苇草地出神的女教师,这情形不知碰到了多少次了。老何虽弄不明白莲为啥总在此发呆,颜面总闪动着莫名其妙的兴奋红光,但她此刻的模样神态更让他喜欢,至少可以悄悄看清这个美得让人心痛的女人了啊。

    “走吧,老何。”莲机械地回答,身子并没马上挪动,面前的草浪已拍击到她心房中来了,那温润情潮又使飘逝的魂魄回到体内,眸子里有了莹莹水光。

    “走啊,小菁,跟我走哦!——”

    “何叔,你来追我,嘻嘻……”

    那只大红蝶飞过山垭口,老何担着不轻的箩筐健步追赶,有轻灵和粗重交混的笑声被山风传播。

    十四

    谁也没料到思想敏锐活泼好动的高中生燕成了小城中学著名的逍遥派,也许是全校学生里对这场史无前例伟大运动唯一无动于衷的女生。大家不免奇怪,因为不少女红卫兵的疯狂劲超过男生,燕曾自费串联去过首都北京,凭她的组织才干做学生造反派领袖也当之无愧。燕偏偏把自己置于斗争激烈的派别之外,城东派风光她心静如水含笑看着那些自以为最最革命的战士,城西派得势她也平和如初淡笑着远观那些自命为最最造反的勇士。而两大对立派别都希望这位已经出落得秀靓丰俊的女孩成为其中一员,至少有拥有小城美女的骄傲。其实燕的衣着打扮很随便,大多穿姐姐们的旧衣服,可不管穿什么都得体好看,不经意中还会引发一股时装潮流。燕是有天赋却不肯花太多精力学习钻研的人。她要求上进又想享受生活,如果不是两个姐姐的生活现状不时警策着她,也许早跟一个热情追求她的男孩恋爱了。“文革”中没有卷入狂热斗争中的少男少女不少早恋者,他们沉溺于卿卿我我之中以两性游戏来消磨生命的初春,交几个男友的女孩和交几个女友的男孩为数不少,桃色传闻成了大好斗争形势下一股顽强不息的情感暗流。燕也没卷进那股粉色暗流,她的高傲和真诚在小城中学同样出名。个性独特的女孩,在一大群女生中肯定鹤立鸡群,何况她那么美丽聪慧。

    对燕生气的男生很多,最气的要数易杰。作为红五类代表的易杰曾代表小城红卫兵去首都接受伟大领袖挥手检阅,回来又成为“火烧县委”的急先锋,是小城中学最有革命造反精神的战将,城西派引以为豪的学生领袖。他口气十足大辩论时满城响着那洪亮声音,时常把对立派驳斥得体无完肤,有次被不理解造反意义的群众包围一天一夜他仍精神饱满大唱红卫兵战歌。三月镇反他被抓去坐了几天牢房,更提高了他在造反派中的知名度,出狱时战友们大放鞭炮迎接他的盛大场面二十年后还有人谈及。易杰对牛鬼蛇神黑五类毫不手软,经常提一根军用皮带抽打他们,无时不表现一个彻底革命者的英雄气概。他对燕的热情一直执著,见她便两目生辉心儿颤抖,曾主动问她:“燕子,为啥不参加红卫兵?”燕说:“我是黑五类子女呀。”易杰说:“你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一点没受地主老子的影响,再向革命路线靠拢就有资格参加呀。”燕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是你从北京带回的话啊,你还讲你坚决支持血统论,要横扫这个踏平那个,我钻地洞避开行不行?”易杰说:“燕子,我不是针对你,只要你点个头就是红卫兵,还让你担任司令部宣传部长哩。”燕说:“对不起,易司令,我根本没考虑这个问题。”他们不欢而散,易杰对她仍抱有信心和希望。

    中学成为城西派大本营变得森严壁垒之后,燕还是自由出入去看望那些如同惊弓之鸟的老师们。她有双重保护,一是荷枪实弹敢打敢拼的大牛,二是威风八面领袖自居的易杰。一般人对这个逍遥的小美人只有侧目而视不敢妄为。她对易杰好感不多并不厌烦,在校园相遇还能亲切交谈,跟她一起易杰那少年英豪趾高气扬的神气也少多了,总用锐亮发热的目光关注她,直看得她脸红心跳。几年前有了语文教师林华那次事件,燕的情感已不由自主地向易杰倾斜,他到底是对她热情真诚的男孩啊。如果不是这场荡涤全国的运动,他们之间的感情肯定会有发展,不像如今这样模棱两可了。

    城西派遭城东派武力驱赶,学生们也被迫随武斗队伍逃往他乡,留在城里的燕头一次为易杰有点担心了,好几次梦中还出现他那张血淋淋的脸吓得惊醒过来许久无法入睡。她明白这不是恋爱,然而内心那有时朦胧有时清晰的情绪又跟初恋的滋味差不多。城西派又用武力杀回小城,他们在街头相遇彼此都异常兴奋,不停交换的目光里自然地含有久久思念后的深深关切。易杰穿一身军装很宽的军用皮带上别着五四手枪,他故意把军帽弄成德国军官式让人觉得又威风又滑稽。这位红卫兵司令腰杆笔挺,嘴唇上有了一层细茸胡子,已是个经受过风霜的青年了。如果不是他身边跟着几位背冲锋枪流里流气的武装少年,燕会对他热情得多。

    “易杰,你平安回来啦。”她的口气里带着由衷的高兴。

    易杰紧握住她温软小巧的手,笑容开朗语声激动:“哈,燕子,你挂牵着我为我担心是不是?我们城西派是钢铁红军经过长征建立根据地,又浩浩荡荡杀回来直捣反动派老巢!当然,想着你,我作战更英勇,你一直是鼓舞我革命到底的精神力量啊!”

    过路人的目光都投向他俩,燕面庞绯红:“莫把我扯在一起好不好?我是逍遥派呢。易杰,没想到你也参与武斗,好危险哦。”

    易杰说:“上次城东派赶我们出城对造反兄弟血腥屠杀,我才真正理解‘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革命真理,像梁山好汉一样逼出来的嘛。”

    燕抽出手揉着说:“打去打来杀去杀来总不好,我对城东派也这样说过,算我不理解运动庸人自扰都行,反正我看见你别枪的样子很别扭。”

    易杰拍拍手枪自豪地说:“我们是胜利者,还要勇敢捍卫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枪绝不能随便放下。不过,我可以答应和你见面时不再带枪,而且马上照办。”

    说着易杰把佩手枪的皮带解下,抛给旁边的武装少年,轻松地对她一笑。

    这个全城有名好胜自负的青年,被一个漂亮女孩几句话就解除了武装,那些眼里闪着野悍光芒的少年愣愣地看着他们。

    燕愉悦地笑了:“你这样我很高兴,易杰,有时间我们找几个同学聚一聚。”

    易杰真诚地说:“燕子,你到学校来找我,真想先和你单独谈一谈,再与班上老同学相聚也不迟呵。”

    燕想了想说:“好吧,我下午来学校。”

    红卫兵司令做了个亲切潇洒的手势,带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少年向西街走去,燕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心头很不是滋味。

    “小姨,莫理那家伙的,我叫他小公狗呢!如果他不是造反最早的红卫兵,他连狗屁司令都当不了,别看那大个子打起硬仗来比我们初中生胆小多啦。”

    一身披挂着不少子弹手榴弹,手提一杆五六式冲锋枪的大牛,鄙弃地冲着易杰一伙大声说。燕看他这副样子也没好气:“你呀,比他还难看,跟电影里的土匪差不多,萍姐见了不骂你才怪呢!”

    大牛一点不气,靠近她低声说:“小姨,对狗屁司令提防点,在邻县我亲眼见过他跟菲菲搞关系呢,好下流好丑恶!”

    “他和菲菲?……”燕惊讶得一脸土白。

    菲菲是小城中学一个颇有姿色能歌善舞的女生,一直是城西派宣传队的骨干分子,她活跃早熟爱与男生打情骂俏。在菲菲心目中燕永远是她的竞争对手,不光因为她容貌漂亮,还有她对男生自然表现出的吸引,都令菲菲妒火中烧。这一年多来,菲菲在宣传队大出风头,开始贪图压倒对手的欢愉和骄傲了。燕却从没把菲菲当一回事,只觉得她是个浮浅平庸的女孩,将来或许能靠一张风韵楚楚的俏脸吃饭。

    大牛悄声告诉小姨,城西派逃到邻县,他们一伙中学武斗骨干驻扎在老庙改建的文化馆里,红卫兵们情绪低沉,菲菲却在一架旧风琴上大弹大唱:“远飞的大雁……”唱得大家心烦。一个明月当空的晚上大牛值班放哨,巡逻时路过那间搞宣传写大字报房间,听到里头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他蹑步走到窗边借着月光朝里一看,顿觉热血涌上脑门耳朵,“嗡嗡”作响。红卫兵司令易杰和宣传队明星菲菲正在一根木板凳上发生肉体关系。大牛真想给那白裸的屁股一枪,看着一股血水冲出来才痛快,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满腔愤怒回到寝室倒头就睡,也不管是否有对立派的特工队来武力偷袭了。还巴不得他们给那对放荡男女身上打出窟窿来呢!……

    “别讲了!大牛。”燕听得面灰唇青,对又高又壮的侄子一声喝吼,丢下他就大步走了。

    大牛倒不介意小姨为什么生气,他把想说的话说了便够了,至于产生啥效果他根本没想过。

    燕走出几步又有些后悔,干吗为一个尚与自己没任何亲密关系的男生动怒呢?难道他真的一步一步潜入她心房了吗?爱情这东西实在古怪,有时自己努力抗拒着它反而出现得更真实更迅速,我并没爱上易杰呀,他跟菲菲再好跟我有何相干,你真是个傻女孩哟,她不客气地嘲讽自己。

    燕怀着杂乱的情绪在城中疾走,不知不觉过了西桥西街到了小城中学大门外,对熟悉的校门竟有几分陌生感。一群穿草绿军装佩大红袖章的女孩正嘻哈打笑出来,为首者正是风韵娇楚的菲菲。燕不由专注地望她一眼,她那高耸的胸脯和肥厚的屁股果真显出了妇人状,又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而风华正茂的菲菲撞见她故意将头一昂,对跟随的女孩们大声说笑,好像对她说:“怎么样?我才是小城中学第一美人呢,大名鼎鼎的易杰都拜倒在了我的石榴裙下。哼!”燕沉稳地接受住了她的挑衅,带着清高难犯的笑容跨进了学校大门。

    燕迈着十八岁女孩有韵的步子,穿过昔日花草艳丽如今一片狼藉的园圃,走到一幢竖有鲜红战旗的教学楼前,当看到两个持枪守卫的学生才省悟过来抱怨自己:我还到这里来干什么呢?难道已经成了阴影的易杰也从心头抹不掉么?她转身刚想离开,易杰热情的声音就追来了:“燕子,你说下午见,我还专门安排时间等你呢。我们分开不过半小时,你就来了。哎,是不是好想我?”他把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带有浓烈的感情,燕却打个冷战,搪塞道:“你瞎猜,我想着心事不知咋个走到学校了。”易杰说:“你脸色好难看,是不是碰到麻烦要我帮忙?”燕一边朝校外走一边用古怪的眼光看他,冷不丁问道:“你和菲菲是啥关系?”易杰的脸庞倏地泛红涨紫最后一片猪肝色,他用愤恼的口气道:“燕子,你莫听人家造谣,菲菲是想和我好,老在我面前卖弄风骚,可我从来不屑一顾。燕子,你是最了解我的女孩,我再不懂爱情也要珍惜自己的初恋啊!在我心目中谁也不能取代你的地位,我敢发誓……”他的声调有些哽咽好像受了莫大委屈,燕的心微微一动还是用很冷的语调说:“易杰,我们之间除了同学关系以外什么也不是,我并没有要求调查你的生活秘密的权利。但你与菲菲肯定有很深的关系,你要瞒着我是你的事,我们再无任何话可说了。”燕无法将肮脏的肉体的关系中“肉体”二字说出口,只好用“很深”两个字来代替,自己的脸也变了。易杰的面也由紫转灰细小汗珠渗上额头,他竭力镇定做出愁相道:“燕子,我们被城东派赶到邻县很苦闷,那天晚上喝多了酒给有心计的菲菲利用了,其实我稀里糊涂啥也不晓得,该死的小荡妇就四处宣扬我跟她如何如何,让我好恨啊!燕子,我不想过多解释,只想掏心给你看呀……”

    说话间他们已走出学校大门,燕觉察过往行人都用异样眼光盯着他们,就说:“易杰,真要你掏心你也掏不出来。我要说,你与菲菲实在是蛮好一对,请不要再来纠缠我。”易杰突然一把抓住她手臂大动感情道:“燕子,你不能因我一时糊涂就抹杀我对你多年来的一腔真情啊!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他的声音很大引得一些人围过来看热闹,燕挣扎不开只好小声说:“你抓痛我了。”易杰靠近她说:“我们躲开这些讨厌的人,到对面农机厂去谈几句话,要是你还不肯原谅我的过失,那我绝不纠缠你。”

    农机厂在小城中学对面,工人们停产闹革命,偌大厂房冷清空荡似乎一个人都没有。燕从不畏惧易杰,想到只听他胡扯几句便可抽身离去,就随着他进了一个摆了几台车床充溢着柴油气味的车间。这里离厂门只有十几米远,她心存警觉,那静谧无声的氛围仍令她暗暗发怵。

    走进车间易杰瞄了瞄环境,瞥见墙角有一排工人休息的矮脚长凳,眼里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他已恢复了自信和热忱,对站在门内的女孩说:“燕子,可以指天发誓,我爱你胜过爱自己,为你愿意牺牲一切。我也晓得你对我多少有些感情,何必为一个不值一提的女孩伤害两个相爱的心呢?”

    燕把身子靠在门柱上,冷淡地说:“易杰,这种情况下你还大谈什么爱情感情不觉得好笑么?我们只是同班同学,过去我对你仅有点好感而已,现在啥也没有了,你是你我是我,只觉得好轻松。”

    易杰逼近她一步:“真的?”

    燕的目光坦然迎向他:“真的。”

    易杰勃然变色“嗖”地抽出把军用匕首,寒光闪闪的刀尖指着她冷笑道:“不识抬举的小娘们敢跟老子斗心劲也不看看啥形势!哼,菲菲是我情妇又咋样?我早想占有你,要你成为我的女人!不干也得干,总有一天你心甘情愿任我摆布,像菲菲小母狗一样舔我屁股呢!嘿嘿……”

    人变成兽可在瞬间。燕虽没料到却无惧色,瞪着他道:“你可以杀了我,休想得到我!”

    易杰恶声道:“杀你容易得很!当我不敢吗?哼,我不愿谋划多年占有小城中学头号美女的计划落空!哼,我朝思暮想要得到你,要逃出我的手心,今天你休想!”

    同样是十八岁,一两年政治运动竟将一个人彻底变成了充满邪欲穷凶极恶的色狼,对他曾经真心喜爱的中学同学也要施加强暴,实在太可怕了!燕知道自己不能软弱,稍有畏怯颤抖这个红色狂徒就有了凌辱她的勇气。她显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挺立不动。

    寒冷锋利的刀刃架到了她颈子边,燕子不动弹不吭声,心里却焦急地想着脱身办法。她冷峻威严的神色,倒真令易杰有几分胆怯,可他已经原形毕露放过此次良机要接近这个美丽尤物就难了。短暂激烈的思想斗争促发他内心野性膨胀,如兽般吼道:

    “脱衣服!快脱!乖乖地跟老子躺到那根长凳上去!”

    燕脑海里闪电般地掠过大牛描述易杰跟菲菲荒淫无耻那一幕,心想:跟你拼命也不顺从你这条恶狼!她颜面浮起一层闪光的冷笑,这笑蛊惑得易杰犹豫片刻将架在她颈边的尖刀抽了回去。说时迟那时快,燕夺路而逃同时大声叫道:“杀人啦!——”易杰没料到局势如此变化气极若狂追过来,举起匕首就朝她背部猛刺,与此同时他听到背后一声暴喝:“住手!再动老子捅死你!”他立刻僵住了匕首,僵在离燕后背只有一尺远的空中,他和燕都同时回头一看——一个手握钢钎满面怒容的青年工人正狠狠地盯着易杰,那杆钢钎的尖端离行凶者身体不过几寸远。

    燕跑到青年工人旁边,感激道:“谢谢你,师傅。”工人抱怨道:“你咋跟这家伙一起?遭他害了哭都哭不出哩。”燕羞愧地垂下了头。

    易杰余焰未消,冲他吼道:“狗日的!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晓得老子是哪个吗?”

    青年工人笑了:“你不就是红卫兵司令部的易司令吗?干这种下流丑事,该改名为‘易猪狗’啦!”

    易杰大怒:“你……你想找死,我……我成全你!敢讲出你的名字吗?”

    工人道:“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是县农业机械厂的车工叫郝世俊。”

    “郝世俊,你给老子等着,不打得你在地上舔灰老子不姓易!”易杰丢下句恶言就逃出了工厂,他那双充满杀机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厂区骤然沉寂,世俊丢下钢钎时发出很响的一声,他对惊慌未定的女孩说:“我认得你,往年你进学堂总从厂门口过。晓得你叫燕子。你跟易杰那号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往来,好危险哟!幸亏今天我回厂里取工具,不然你真会遭他害了。走吧,我陪你回家。”

    燕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泪眼婆娑地望着青年工人,发觉他不但英俊双眼还蕴涵着睿智的光芒,是她从未在别的男孩眸子里见过的,头一次触及她心灵便受到不小的震撼。

    在县农机厂惊心动魄的遭遇燕回想起来都害怕,但也庆幸自己结识了年轻工人世俊,使她突破学生圈能去认真了解另一类小城青年的生活,对一个老在书本校园里打转的女学生来说极富新鲜感。世俊是另一个生活圈子的代表,他们大多是普通工人的子弟,从小在小西街那种贫民街道长大,一个个顽皮好斗玩世不恭却又忠耿义气好打不平,有时像痞子无赖有时又像正义之士。他们生于贫苦长于患难每个家庭都有本难念的经,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和心灵与燕有很大不同,所以他们的言谈举止交友方式也令她新奇而感兴趣,甚至还想成为那圈子中的一员。城市生活中的学问、乐趣、哲理有许多是来自贫民区,在艰辛困苦环境里长大的男女青年中必有出类拔萃的人物,也许世俊就是这种人,燕每次见到他便会产生这念头。

    世俊家住小西街一间临河的老式木屋,它歪斜地靠在一棵大槐树上,使人觉得如果不是树木支撑它早垮塌了。旁边有一丛葱绿的斑竹给木屋长了点精神,还有那清浅小河倒映对岸青青黄黄的农村景色使人心头舒坦一点,燕子喜欢这个带乡村味的居民房子,觉得它比萍姐住的机关院子还有情调。世俊是郝家独子,他父亲是小城有名的白铁匠,靠一张有力灵巧的手用白铁皮做出油灯水桶炉子烟筒水瓢等等家常用具畅销城乡,每到节日郝白铁匠还要做出手枪口哨小车等玩具卖给娃娃们,他的铁皮手枪还可以旋动发出“嘎嘎”的声响极受欢迎。可惜他太劳苦又患上肺病,灾荒年白铁用品生意清冷,加上把极少的粮食拼命省给儿子,自己又得了浮肿病,一个壮实坚强的汉子就被彻底毁灭了。父亲死后母亲为求生路改嫁给有红苕南瓜充饥的山里人,世俊就在五保户奶奶拉扯下长大,读完高小捡了几年煤渣,再进农机厂跟父亲一位朋友当徒弟总算成了自食其力的工人。世俊秉承了白铁匠父亲的天赋,踏实肯干心灵手巧,是全厂公认最好的车工和钳工,“文革”前学徒工技术比赛他总拿第一名,他参加的城西派,曾在厂里专门加工炮弹和手雷其性能与真品无异,他还仿造过一支德国式二十四响驳壳枪简直可以假乱真,凭这本事他在工人兄弟和城西派中颇有威信。世俊不抽烟喝酒打牌偏好读书,他原先爱看《七侠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宣扬忠勇侠义的小说,近年读书很杂,什么《反杜林论》、苏联版《政治经济学大纲》、手抄本《曼娜日记》都读,是个有头脑的工人。

    世俊的奶奶是个硬朗慈祥心胸开阔的老人,六十多岁高龄还到学校医院机关领来衣服包洗,每月每人自带肥皂付她一块五毛钱,她都积攒起来说要将来给孙子讨媳妇才用。小木房前的河岸边每天有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在搓搓洗洗,然后守着衣服吹干晒干,因为那些毛哗叽凡尔丁的干部装丢失一件她几个月辛劳都赔不起。郝奶奶许多乐趣,燕也亲近她,只有一点常令她窘迫不安,老奶奶时常给她摆地主父亲的老龙门阵,比如父亲娶某个音乐女教师时场面如何阔气,光迎亲的唢呐子就有几十把,吹得一条街哩哩啦啦地响……又如父亲为竞选县参议如何沿街拉选票,还亲自到过她的破木房送了块光洋在她手上……每回讲完老人还要加上评语:“燕啊,我看你那老子虽是大地主有钱有田也坑过人,倒不是他们讲的坏人哩!”燕赶忙制止她:“郝奶奶,当前运动好激烈你莫乱讲哟!”老妇人必然将巴掌在胸口拍:“我怕啥?三代贫雇农世俊又是工人阶级,他们敢整人老娘敢拼命!”倒也是,郝奶奶爱讲“反动”话小西街尽人皆知,却没有举报和抓小辫子,真要那样公安局派出所也不知把这五保户洗衣妇咋个处置呢。

    燕很喜欢世俊的小阁楼,它虽低矮得抬不起头,却是一个男孩一个工人的独特天地。阁楼收拾得很整洁,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竹书架和一张书桌兼工作台的长木桌。光线从小窗和玻璃亮瓦透射进来,仿佛这儿是一间读书人的卧室充溢着文雅安宁的气氛。世俊有空还自练毛笔字,从王羲之颜真卿到苏东坡黄山谷都仿习过,他用自创体书写的诗词章句贴在歪斜的木壁上。还让燕觉得有趣的是小楼木梯,上下都有种钻地道的感觉。有种事不由她不奇怪,无论在城里怎么心烦意乱,走到阁楼小窗前坐下看着翠碧竹枝和清粼河水以及对岸的农田茅舍,她的心情马上就安宁静怡一片祥和。她问过世俊为什么,青年工人耸耸肩道:“不晓得。燕子,你坐在那儿倒安静了,本来安静的我却心头发毛啦!”

    世俊对他们之间的交往很不以为然,好几次不客气地说:“燕子,你是大家闺秀跟我们这些浑身油汗的穷工人混啥呢?”燕反讥道:“你何不说你是红五类我这黑五类有等级差距,不配跟你响当当硬邦邦工人阶级往来嘛。”世俊苦笑道:“如果人类真有贵贱之分那我也比你贱,燕子,我那帮哥儿们好不理解,一个漂漂亮亮的高中生咋会跟我这又粗蛮又俗气的人亲近嘛。燕子,我看你是书读多了心血来潮,要明白你不是冬尼娅我更不是保尔·柯察金哦。”燕赌气道:“我当然晓得自己是啥人!我不来找你跟郝奶奶做伴行不行?”世俊只好含笑摇头,其实他很愿意和她待在一起,她那女性的光辉使阴沉低矮的小阁楼也明亮多了哩。

    世俊的几个铁杆哥儿们是狗子黑皮和二娃,他们一起吹牛谈天洗澡摸鱼,年龄二十上下的血性小伙当然免不了谈女人。比如小西街豆腐西施的女儿跟支左部队的山东兵睡了,小南街的某妹生得水灵却让人贩子拐到河南卖了等等。狗子是茶铺茶博士的儿子整天听评书晓得许多男女精怪的故事,黑皮的老子老娘开纸扎店兼卖鞭炮城里哪个呜呼哀哉他最先知道,二娃是裁缝铺握剪刀师傅的二儿子,他穿的服装领导着小城青年新潮流。他们对世俊和燕子的交往又忌妒又热心,狗子说:“世俊,你好福气,一次英雄救美人就把县中校花泡上啦!”黑皮说:“要不要哥儿们帮你设个圈套?现在交女朋友硬要上床睡了才稳当呢!”二娃说:“燕子穿啥都好看,世俊你找我老汉给她做套的确良凡尔丁新衣服保证她欢喜得抱住你不松手哩!”世俊的回答使一群好友大失所望:“我跟她只是认识而已,你们出啥馊主意放啥臭狗屁哟!”他对燕从来坦然不存异心,那种男人少有的沉稳使情窦已开的女孩很觉不解,她对他的热情自然而然一天浓过一天。

    燕的异样情绪很快被已有丰富情感经验的萍觉察到了,一个雨后黄昏姐妹俩坐在水杉树下谈心,萍经过深思熟虑温和地问妹妹:

    “燕子,你在恋爱了吧?”

    “嗯。”

    “对方是哪个?是你们学校的同学吗?”

    “不是,他是个工人是个由奶奶养大的孤儿,叫郝世俊。”

    “哦,你们怎样认识的他哪点值得你爱呢?”

    “我们认识很简单,一个追求过我的男同学想欺辱我,他撞见救了我。世俊有技术很能干相貌人品更不错,还有个和蔼可亲的老奶奶,他虽只念了小学读的书可真不少,内心的智慧比高中生还强呢。”

    “哟,燕子,这个世俊不但是救你的英雄,还是英俊精明的人才,他对你已经非常热情天天山盟海誓吧?”

    “不,萍姐,他对我很一般,有时讲话好伤我的感情哟。”

    “这是男人的手段,燕子,他们想得到一个女人总会耍各种花招,直到把你的心完全控制由他摆布,你要小心,如今的社会太混乱太复杂好多女孩子上当呢。”

    “萍姐,你把世俊想得太坏了,他绝不是那种人,如果他……真要骗我,是很容易的事呀,可他连我的手都没碰一下。”

    “看来你已被他迷住了,燕子,姐姐不反对你喜欢自己看中的男孩子,你十八岁比姐姐结婚时年龄还小些呢。可我一直想,我们的燕子妹妹不应该在小城结婚,她应该到大学去读书在大城市安家,不要像她两个姐姐这样过不顺心的日子。你要晓得,我和莲姐对你寄予的希望多大啊!”

    “萍姐,你不了解世俊才这么说,我相信你认识他以后会喜欢的,要我带他来见你吗?”

    “不必了。燕子,你的未来不在小城,一定要记住姐姐这句话。”

    “嗯……”

    姐妹俩开始促膝谈心的时候,天空出现了道绚丽的雨后彩虹,燕的心情也特别绚丽。此刻那道七彩之虹消失无影,它已落入女孩内心深处顽强发出微弱的光芒,带给她永不消失的希望。

    爱情就是这样,有人轻蔑不解干扰阻拦它反而来得更迅速更热烈,好像无形中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催促着推动着它,使两颗年轻鲜活的心越来越贴近。可以说这现象是感情世界时常存在的反作用力,它诱发和促使少男少女内心本来具有的叛逆精神爆发,却做出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火热放肆的儿女情事来,这种爱情的独特规律许多人明明知道却不重视,已经历过几番男女情感纠葛经验丰富的妇人萍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以为她的严肃告诫会对一个刚刚坠入情网的女孩产生重大的作用。

    世俊听了燕又激动又不安的讲叙,抬眼望着窗外的小河用调侃随和的语气说:“燕子,你姐姐说得对,你的未来不在小城,当然更不在我这里。你姐姐是个爱情哲学家,我相信她是对的。一个女人的爱情关系着她未来一生的幸福。而大多数男人的爱情无论他怎样海誓山盟也不能确保所爱女人幸福一生。现实派,是当代爱情世界里的最大派别,由现实之门步入辉煌的婚姻之殿组成现实家庭,大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女无法回避的最佳选择。燕子,你能例外吗?”

    燕坐在靠窗的旧木椅上,世俊常坐在这张奶奶陪嫁带来郝家的木椅里读书思考,她好几次目睹这情形都觉得他像个学者而不是工人。他的话也带有很浓的书卷气,好像在给一位志同道合者公布人生研究成果,主题却是他们都敏感和难堪的爱情。女孩的脸蛋灿若桃花,眸子里的水晶柔光粼动。男孩只穿着背心那臂膀油黑色皮肤被凸起的肌肉撑得很饱满,她多看几眼便口舌发干心儿狂跳。

    她也眺望河水,小声说:“世俊,你莫讲大道理好不好?越讲我心头越乱真不知该咋个办了。”

    世俊说:“很简单啊,你马上离开这里连头也不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哭一场擦干眼泪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啦。”

    他说得轻松那话却把女孩子的心刺得生痛,她眼前升起一片水雾,垂下头呢喃道:“不走也不哭更忘不掉你,世俊,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啦……”

    热血火焰般地燎燃青年工人强健肌体的每一股激情,他猛收回目光愣愣地看着垂头坐在椅上刚刚剖白内心的女孩,突然觉得悉心思考的所谓爱情哲理精心筑起的爱情防堤,还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种种理由借口,都因为自己太看重和珍惜这个俊美聪灵的女孩,而这看重和珍惜就是爱情啊!

    念头刚闪过他整个身心如同经历一次强烈地震,他辛苦构筑用来阻隔爱情的堤岸纷纷垮塌,青春血流在宣泄中发生“嚯嚯”鸣响。椅上被自己大胆剖白所震惊所激动的女孩那姿态神情,宛若一幅感人的世界名画。

    “燕子,……”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轻唤着女孩,粗壮手臂从她背后藤蔓般地缠绕过去,当她的脸部紧紧依偎他的胸脯的刹那,便俯头吻着那鲜红似花滚烫如火的嘴唇了。他们以不变的姿态拥抱着胶漆着,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声音,两个灵魂交汇时发出的巨响也只在心房深处回荡。

    “哇哈!——硬像小说电影里一样吃着香香好甜哦!……”

    三颗毛脑壳从阁楼梯口小洞里探出来,同时发出哄笑大叫,惊得正沉浸在热吻中的一对男女倏地分开,满脸羞红不知所措。

    世俊很快回过神来,朝几个搞恶作剧的家伙没好气道:“你们搞啥名堂?想女朋友自己去找一个嘛。”

    他显出分外恼怒的样子过去要赶他们走,狗子最先举手投降,讲出的话却硬硬邦邦:“硬是狗咬吕洞宾不认好人心哟!世俊,兄弟们冒着危险来给你报信,撞上你和燕子吃香香也算是点奖励嘛。”

    世俊道:“啥危险?你们少来吓我!”

    黑皮苦脸道:“老哥子啊,你在屋里头和女娃儿亲近,不晓得一条小西街闹成啥样子了呢!”

    二娃补充道:“事情你也清楚,为燕子你把红卫兵易司令得罪好惨啰,他小子带一群喽啰提着冲锋枪满小西街转,指名道姓说哪里碰上你就在哪里发财!”

    狗子忧心道:“那群武斗疯子狂得很,动不动就兴开枪杀死人,世俊你是城西派也保不了他不寻仇,最好到乡下避避风头。再说燕子也不能落在姓易的手里,臭虾子放出话要……要整治你呢……”

    事态如此严重紧迫世俊并不慌张,他双手抱在胸前思虑道:“我和燕子说走就走,丢下奶奶一个人在家里……”

    “怕有狼来吃我么?一把老骨头它啃着也涩牙齿呢!”郝奶奶也从楼梯洞爬上了阁楼,老人平常极少来的,她喘着气对孙子说:“世俊你就带燕子去乡下玩一段时间,肯信那个仗势有枪的鬼司令敢打我老贫民!”

    青年工人用眼光征求女学生的意见,燕想过易杰不会对他们善罢甘休,可没料到一个红色流氓居然无耻到明火执仗地杀人报复了。人性的变异简直无法想象,恐怕易杰还洋洋自得呢。她说:“我六姐在巴人村。我们到那儿住几天吧?”

    世俊思忖道:“易杰和你同学多年肯定对你一家人了解清楚,我们双双在小城失踪,他会带人到巴人村找麻烦,那家伙心狠手辣啥都干得出来。我看,到我们郝家乡下亲戚家去怎样?”

    燕摇头道:“既然巴人村不能去,易杰照样可以追到你家乡下亲戚家去啊。这样吧,我们去安宁镇找覃区长,他是我姐姐的战友跟八姐关系也很好,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世俊道:“好啊!就去安宁镇,在他们眼皮底下最安全。燕子,这是个好主意。”

    郝奶奶拉着她的手说:“还是燕子读的书比你多脑子比你好使哟,你们放宽心走,奶奶才不怕那些遭天雷劈的黑心萝卜哩!”

    危难之中见真情,燕子置身于世俊奶奶和几个贫家男孩间,感到那么温暖安适似乎自己早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不必用任何虚假的客套和矫情来掩饰自己。普通劳动家庭自然流露的朴实感情深深打动了她,一种难以抑制的幸福从心底升起,她噙泪叫了一声“奶奶”就扑在老洗衣女工的怀里了。

    安宁是距小城不到十里路的一个大镇子。这个位于大巴山东麓的富庶平坝,百年前就由一片片一团团青瓦灰墙构成繁华商贾市镇。从南到北由西而东四条长街五十年代以前比县城还要气派,钱庄绸铺药店盐行茶肆酒楼娼馆戏园牛市猪场竹街煤店沿街而设十分热闹得意。它与巴中恩阳宕渠三汇东乡南坝并列为川东北四大名镇,就是陕西湖北广东的名货特产也不辞劳苦千里迢迢赶来聚会。五谷杂粮山货鲜果鸡鸭鱼肉棉麻蚕油药材陶瓷百货五金应有尽有,凡到过安宁镇的人无不被它迷恋。“我赶过安宁镇哦!”吐出这句话的汉子婆娘不外乎是说自己见过世面了,口气骄傲得很。

    如今安宁镇已经衰落破败黑压压一大片屋宇街道毫无生机,像个很肥胖的大汉猛地骨瘦如柴穿原先的衣服显出一副空荡荡样子那般滑稽可笑。它衰败的真正原因有两个,一是离小城太近无法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竞争,二是五十年代以后政府严厉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使它失去了商贾重镇的地位。尤其是饥号不断的灾荒年,小镇最后一批“顽固不化”的店铺关门倒闭,它的繁荣与辉煌从此不复存在。

    小镇毕竟风光得意过,几十年威风去了架子在,小镇人在与五湖四海各色人等交往中自然形成一种江湖气质其男女多少有些豪情义气。“文革”到来安宁镇人也相当活跃,跑去县城参加几派扛枪打仗的不少并且很具个性。有个小故事:一个外地武斗战士提着支半自动枪在街头游逛,他那擦得黑亮的皮鞋被人吐了点口水,一看是位打扮摩登的女郎,武斗大哥说:“你咋个了?”女郎掏出手绢说:“我给擦了。”大哥不依:“这么撇脱?哼,识相的用舌头给老子舔干净,不然要带你去俘虏营玩一次。”女郎并无惧色:“老兄何必嘛,都是一派的。”大哥说:“你不识相一派的也要玩!”女郎道:“当真?”大哥说:“当真!”这时他们身后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大家都觉得好玩有趣有人还大声鼓噪:“让那妹儿舔鞋子!”“好嘛,我服了你这位大哥就给你舔嘛……”她微笑着蹲下身去,那汉子晃动鞋尖一脸得意,忽地女郎抽出两支乌黑发亮的手枪对着他两条腿“砰砰”就是两枪!武斗战士倒身在地双腿血流如注,围观人群“哗”地惊散。女郎丢下手绢和一句话:“口水还没擦干净的话就到安宁镇来找王二姐。”小镇有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王,那家伙自己撞在枪口上只能自认倒霉,故事传开再添油加醋女王们粗野霸道脾气全县尽知。不过小镇女郎也有善良温柔的一面,还是那个王二姐人还未婚却收养一个武斗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小女孩,公然宣称:“哪个男人不认我这女儿就莫当我老公!”后来她带女出嫁,婚礼比哪个女人都热闹。

    修文被老高贬到安宁区当区长,区公所就设在镇中心的关帝庙里。他是带着复杂情绪走入这个复杂小镇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适应这儿的生活。镇子离县城不远骑自行车也只要一二十分钟,却除了必要的会议极少进城,对小城和对恋人的强烈思念之情也不得不强压心底。小镇人对这个瘦高文雅的北方汉子颇有好感,他出街时招呼请茶的居民不少,在这场剧烈的运动中也很少火烧炮轰,因为他来当区长这几年人们实在找不出啥劣迹来。修文成了地道的农村工作干部,时常戴着草帽去乡下促种促收访贫问苦查灾赈饥,人晒得发黑精神却比当宣传部长时好多了。“文革”运动不久他便靠边站,后来夺了权的造反派发觉农村工作又苦又累费力不讨好,又把担子抛给他了。武斗使安宁镇也处于无政府状态,他更多时间躲在区公所的寝室内读书看报,形势紧张便到附近农家躲避风头,日子比陷在巴人村老林不敢动弹的老高好过得多。

    这个月黑头的夏末之夜,燕带着她的男朋友到安宁镇来找修文,他一点不觉得奇怪和意外。运动初期他曾秘密安排老高炳福两家人到他的农民朋友家避开造反派炮轰,由于老高被突如其来的政治冲击不知所措炳福自信不怕造反派而作罢。萍也由此滞留小城让他日夜牵挂。修文认真打量世俊一眼便知他是个踏实能干智力不凡的青年,暗自赞赏燕的眼光比她两个姐姐都强。第一次见面他便预感这位年轻工人将来会成为小城有名人物,同时预感燕与他的爱情并不一帆风顺,此刻这对青年并肩站在一起给他的印象是那样美好。令他回想起解放部队开进小城时头一回与萍相识的动人情景。青春永远美丽,在回忆中永生。他对两个面颊微红的青年说:“燕子,世俊,我当然要帮你们,还希望你们以诚相待为小城年轻人做个真心相爱的榜样,现在城里和小镇乱七八糟的男女太多了啊。”燕从小对他有好感说话坦率:“我萍姐不支持呢,也许莲姐更反对,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她们关心可包办不行,对吗?”修文笑道:“燕子这么聪明伶俐谁敢包办你的婚事呀?你两个姐姐把你老挂在心上也是为你好嘛。世俊,你可要对燕子好哦,不然她的姐姐们可饶不过你。”年轻工人严肃庄重地说:“覃区长你放心,我对她肯定比燕子对我还要好。”燕子嫣然一笑:“修文大哥,他的血有点冷不容易暖过来,我愿意试试看。”修文问:“区公所闲杂人多城里造反派也时常来骚扰,我看你们还是住乡下吧,镇外颜家老屋我朋友多,有了麻烦几十户农家的大院子也好藏人,有空我来看望你们。”

    颜家老屋是民国时期一位有声望有贡献的乡绅故宅,土改时成了几十家农户聚居的院子只有几株高大的柏树,枝叶葱茏证实着它昔年的富贵和森严。走进迷宫式的农家大院看见几张朴实忠厚的脸孔,燕和世俊便晓得是最安全可靠的藏身之地了。农民们对他们的到来也不惊诧,像接待常去乡间抓农村工作的干部一样认真,只因有修文的关照而多了些热忱,房主是个老实寡言的老农,他两儿一女老伴已经过世,女儿嫁了一个儿子分家另立门户一个儿子在东北当兵,老农给当兵儿子留了一个房间里面摆满柏木家具,等儿子转业回来就成亲安家。燕和世俊便被老人安置在了小儿子的未来新房里,看着那笨重的木器闻着那柏木和生漆交混的气味,他们忍不住相视一笑。世俊尴尬地说:“老人家没听清覃区长的介绍,把我们当成一对成过家的夫妻了。”燕借小油灯昏暗的光望着他心跳得厉害小声道:“人家一番好心好意,你看把给儿子成亲准备的麻布蚊帐也拿出来了。一张床,我们咋……睡呀?”世俊说:“我看只有像当年地下工作者学习了,他们扮假夫妻各睡各保证河水不犯井水。燕子你睡床上吧,我在桌上睡也很不错,反正天气热随便躺哪儿也行。”燕应道:“嗯。”仿佛达成了一项重要协议两人心里都舒出口气,想说的话很多又担心压抑情感释放出来控制不住惹出麻烦,索性灭灯睡觉。燕刚钻进麻帐就听见“嗡嗡”作响的蚊虫声,夏末正是蚊子猖狂的时候,是城镇人到农村最适应不了的一点。她被蚊虫叫得心乱忍不住问道:“世俊蚊子咬得你睡不着吧?”世俊把头都蒙在被单里还是不停遭蚊虫叮咬,他说:“没啥,蚊子吃饱了就不咬啦。再说我好困,睡死了也不晓得啦。燕子,你睡嘛,莫尽想着我,人家农民伯伯喂了好多年蚊子我这算啥呢?”女孩仰身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蚊帐外的嗡叫声似乎越来越大了,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无数只蚊虫在狠狠叮咬世俊的情形。她辗转反侧好一阵终于说:“世俊,到床上来嘛,只要你不乱来,这没什么呀。”世俊一面挥手抵抗蚊虫侵袭一面犹豫道:“燕子,这不好吧……”燕恼道:“你要喂蚊子随你,我可要睡觉啦!”世俊从木桌上一翻起身,走到床边喃喃道:“燕子你对我这么信任这么好,我懂得该怎么珍惜……”

    世俊上了床握住燕一只手,再也没有任何话语和动作,他闻着新鲜谷草和女性身体混合的特殊香气又亢奋又陶醉,竭力克制着在心底里不停波动的原始欲望,却想些跟男女关系无涉的古怪问题,不久倦意袭来沉沉入睡。一个血性男子就躺在自己身边,他肉体的热气汗味不时撩动着她。燕不敢吭声和动弹,似乎身上所有毛孔都紧张兴奋得张开了,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如果他感情冲动要那个……咋办?是反抗还是顺从?一个春心萌动的女孩这种时刻实在六神无主,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大概只能顺其自然和冥冥中命运的安排了,她心灵深处的欲望也热烈得多,一旦为爱而敞开心身会不顾一切。世俊轻微的鼾声传过来,燕绷紧的四肢和心理不由松弛,轻叹一声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睁着眼胡思乱想许久才昏昏入睡。

    这是小城全境武斗以来少有的宁谧祥和的夏末之夜,庞杂破败的颜家老屋静卧在淡蓝色星光下。老柏树和胖草树的阴影很浓,一个老农蹲在屋外空地抽着叶子烟,从这儿看得见几里外安宁镇的微弱灯火。老人惦记远在北方当兵的儿子,偶尔也想想在房内歇息的一对年轻男女,烟头忽明忽暗映出皱纹巴巴老脸上的一丝笑容。

    十五

    看见一群皎洁美丽的白蝴蝶从红石坡上丈夫坟地飞起,翩翩地飞向正在坡下河滩边玩耍的小菁,一种不祥预感使莲心头一紧,冲到学校门口就神经质地大喊:“小菁呃!——回来哟!——”她清脆焦急的声音传遍了巴人村,人人都晓得疼爱女儿的女教师又在不由自主表露慈母温情了。

    细柔黑发上扎着红绸蝶的小菁老远应当很触目。她那清秀水灵招人喜爱的样子让莲极不放心。山村虽不像县城那样糟乱偶尔游窜而来的野兽疯狗也不能不防。莲读过许多次鲁迅的《祝福》,可怜的祥林嫂就是在儿子阿毛被野狼咬死后才走向彻底崩溃毁灭之路的。她虽遭受了年轻失夫的惨痛,却不愿自己成为祥林嫂女儿成为阿毛,她寻求新生活的希望放在小菁身上。

    女教师的喊声也惊动了巴人村的两个男子。一个是生产队长大元,他对莲的声音从来敏感,似乎她在千里之外的一声叹息也听得一清二楚。另一个是供销店老何,他一直默默关心着莲和她的女儿,到底有啥目的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帮她们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是件值得快慰的事情。他们都喜欢活泼可爱的小菁,小女孩就是不在身边眼前也常有只红蝴蝶在晃来晃去,把淤积在心头的劳苦疲惫全晃去了。

    小菁的眼睛又圆又亮简直像两块迷人的黑玉,她笑起来的样子又甜又柔见过的人都会暗自惊叹:“这个女孩好漂亮!”小菁是两个美丽生命的天然结晶,莲为她又骄傲又担忧对她又疼爱又严厉,村里人人知道女儿是女教师的命根子。十年来对莲的尊重对小菁的爱护,已成为全村人的公德,谁对她们母女稍有不好便会引发众怒,巴人村山民就如此爱憎分明。

    “哎!——妈妈,我回来啦。”小菁脆生生的童音飘扬而来,莲不安的心情平和多了。真的,她只要听见女儿的幼嫩甜润声音再乱的情绪会安适许多。这些年多亏她抚慰自己心灵的伤痛啊。

    小女孩摘了一把野花,红扑扑的脸蛋上有几颗汗珠,头发乱了蝴蝶结也歪了人却高高兴兴。想着女儿只能像村里所有农家孩子一样把田野山坡当作玩耍乐园,莲的鼻子便有些酸楚。小城就在山坡那边,它虽没有像样的公园也有体育场电影院文化馆啊,每次小菁进城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觉得处处新奇好玩。所以她把女儿打扮得比城里孩子还漂亮,似乎为发泄心头的某种怨气,有时想想又觉没有必要,如果自己要跟小城人争强斗狠何必等到小菁这一代人呢?

    “妈妈,你看这花嘛多好看哟,我送给你插在花瓶里吧。”

    小菁举起那束野花笑吟吟地走向母亲,那张小脸比花朵还要妩媚,看见她已不生气的莲接过花一把搂住她,笑道:“小菁给妈妈摘的花真好看,你这一脸的汗哟妈妈给你擦一擦,还有这一头的头发哟妈妈重新给你编一编。小菁,你好顽皮,成了山野野丫头啦。”

    十岁女孩懂事地说:“我要做乖孩子,不惹妈妈生气,长大了要给妈妈争气。”

    “小菁真乖。”女教师在女儿脸颊上亲了一口,坐在校门台阶上为她编发辫,明亮的晨光照耀着相依相偎的母女俩,好一幅慈母温情的画面,过路人都忍不住驻足凝望发出一声感叹。

    莲用木梳轻理着女儿又柔又黑的秀发,小菁温顺地靠在母亲胸前,她又开始重复不知说过几次的话题了:“小菁,你长大不光给妈妈争气更要给自己争气啊!先说说该怎么办?”

    小菁稚气地说:“我在巴人村念完小学,要以优秀的成绩考上安宁镇中学,然后去小城读高中外面读大学。妈妈,是不是这样?”

    莲抚摸着那绸缎质感的头发,回想起她和炜在万州的欢悦,对女儿说:“是啊,只要你好好学习社会又不再压制人才,你真要像妈妈年轻时那样勇敢地到外面去。小菁,你晓得万州吗?我和你爸爸在那儿读书好愉快,万州有长江西山公园太白岩我好想再去看看啊,还有省城更大更好,武侯祠杜甫草堂望江楼青羊宫百花潭真是天府之国一座锦绣城市,妈妈只去过一次回来好想好想哟。……”

    小菁说:“妈妈,万州和省城都那么好,你和爸爸咋个要回小城来啊?”

    女儿不经意的话触动了莲的心病,眼睛也湿巴巴的了,叹道:“唉,小菁,如果不回小城你爸爸肯定还活着,我们家的日子也不会这样清苦。可小城毕竟是自己的家乡,我们怀着建设它的热情从外面城市回来没多少奢求,只要能奉献自己学到的知识就行了,可这点小小愿望也办不到啊,太让妈妈想不通和伤心了。”

    小菁听得似懂非懂,妈妈的伤感却能明显感觉到,黑晶晶的大眸子也潮润了,她从小便学会了安慰母亲:“妈妈莫伤心,我一定努力读书到大城市去,将来接妈妈去享福。”

    “小菁,你真是妈妈的宝贝啊!”莲把女儿紧紧搂在胸前,泪水止不住淌下颜面内心却无比地欢慰。女儿就是炜的化身,她聪明漂亮理解母亲长大一定会像炜一样带给她幸福和欢乐。

    “莲老师,”穿土白布汗衫的中年男人老何站在离台阶不远的老槐树下,温厚地笑着说:“小菁回来了啊,听你喊得急我赶快上坡去找了几圈呢。”

    小菁笑道:“何叔,我们藏猫猫你找不着我呢,嘻嘻。”

    女教师愈来愈感到这位供销社干部对自己的关心,她对他好感不多却也不讨厌他,觉得他身上很浓的农民气是一种干部中不多见的忠厚。她说:“谢谢你,老何,小菁喜欢和你在一起呢。”

    像得到莫大的嘉许老何激动得脸放红光,他还想说话又不知说啥好,从背后拿出一个纸包搁在母女俩跟前就兴奋慌乱地走了。

    小菁以为是好吃的糖果,打开纸包一看原来是两块绥定产的战斗牌肥皂,这在物质极为困乏的年代实在是很重的礼物了哇!莲捧起肥皂抬眼朝村子望去,老何的人影也不见了,她拉起女儿的手领她唱道:

    小燕子穿花衣,

    飞到东来飞到西……

    一只硕大的白蝶在母女俩前面引路,莲觉得那翩翩的蝶姿十分优美,那粉白的翅羽在明亮的阳光下华丽无比,先前的不祥之感早已一丝不存,她那充满母性温柔的心被一团祥和的白光笼罩着,这种轻松和愉悦许久没有过了。

    带着狗崽白虎背着土制猎枪的青年汉子大元,站在后坡的大石磐上听到了女教师对女儿的热切呼喊,也看见了一大群白色蝴蝶。目光甚至洞穿层层遮掩物凝视着平庸的供销社干部老何在林前村后奔忙,最后停留在学校门口的老槐树下,傻瓜似的守着那对可爱的母女。当他听到“小燕子穿花衣”的悦耳儿歌大感惊讶,如此甜美动人的歌声他头一次听到,尽管莲每天都要教小学生们唱革命歌曲。他真想朝着村子大吼几声热辣辣的山歌,而口干舌燥一声也吼不出来。

    狗崽白虎跟着年轻主人,嘴里发出“呜呜”的轻鸣毛茸茸尾巴不停摇晃好像格外兴奋。

    那只大白蝶在小学院坝里飞,飞到大元眼里心里来了,使他双眼闪动着炯亮的白光。

    关于巴人村一群射白虎之裔曾加入城西派握着钢枪英勇善战如天兵天将的传闻在全县不胫而走传得神乎其神,似乎他们是体格剽悍刀枪不入的江湖好汉为捍卫革命路线和造反派一样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传闻中说凡是巴人村山民组成的突击队作战,前头就有条白毛猛虎引路那雄豪洪亮的虎啸声令对立派闻之丧胆。城东派对这个流遍全县的传闻不屑一评只当成城西派玩笑像那些学生们未打草稿的谣言,山民们是连伟大运动都敢于不去理解一味抑制的,一群依仗天高皇帝远占着山高日着鬼叫的土蛮子,鬼大爷才信他们肯帮哪一派舍死亡命除非上苍显灵再出个文德武功的周武王。那只白虎的巨大影子倒在小城上空自由飞翔了许久,威望很高的支左部队首长出面严厉辟谣仍未奏效,连妇人哄吓哭叫的小儿也说:“白虎最爱叼哭鼻子的小娃儿你不哭嘛。”小儿果然不哭尽管他并不知道白虎是猛兽还是恶人反正它太可怕了。

    大元对白虎大闹小城的说法只是冷笑黧黑面孔每块肌肉都在抖动,他内心倒巴不得有白虎横空出世把乱糟糟的天下收拾得太平安宁。他曾梦见自己变作一头壮若牯牛的白虎王,带着一大群虎兄虎弟浩荡下山一片耀目的白光铺天盖地把一座县城席卷得无影无踪,偌大天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真平静只是过于清寂。莲和菊都从不同角度询问过白虎的传闻,他也笑而不答其实心里同样困惑迷惘。

    民间传说既然美丽新奇极易生出会翱翔的翅膀,谁又能阻止它从过去飞到今天再飞向明天呢?

    武斗结束军队收枪几派人士陆续返回小城被迫革命大联合,炳福不光获得解放还担任了县革筹副主任的要职,偏偏这个时候萍把小文送到巴人村小学姐姐家来,莲有点不解:“八妹,城里武斗打得凶那阵,你咋不送小文到山里来呢?听说飞子流弹也打死好几个人啊。”萍说:“六姐你没有亲自经历过武斗,几派人蛮干瞎打稍为胆大心细的人受点伤也不易,我们一家住在四面高墙的废品仓库里安全得很呢。现在各路流氓歹徒痞子恶棍一股脑儿涌回县城,为县革筹那点权力尿巷子里都在钩心斗角,县中那些学生也学坏了男男女女网作一团偷鸡摸狗无法无天。姐,我怕小文跟他们混成了二流子就领他进山托给你一些日子,巴人村到底要清纯安宁得多。唉,这两年心焦我眼睛角鱼尾皱都有啰。”萍对任何一件事总是深思熟虑,莲在这点上远不及妹妹,她留意看了萍依然白净明丽的脸庞一眼那眼角几乎没有皱纹。她问:“妹,大牛呢?”萍平淡道:“大牛跟他老子不脱壳壳,适合做乱世英雄,这几天在城头会聚狐朋狗友高兴得很哩。”莲晓得妹妹在感情天平上总是偏向小儿子,她也喜欢文静聪明可以凿成大器的小文,就说:“好嘛,小文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心,他再野也野不成一条白虎。”萍说:“我倒巴望他变野点呢,看这世道斯文人只有遭欺。”莲说:“大牛野已够你受了,小文还是文静些好。”萍看着三十多岁姐姐那张富有女性成熟之美的脸庞,笑道:“六姐,我看你还是应考虑再婚的事情,有个可靠的男人在身边对你和小菁都有好处。支左部队有个姓杨的营长老婆病故了,人忠厚武敦没有小孩,我看很合适要不要介绍一下?”莲道:“你自己嫁个当了兵的老公还拉我做伴么?我跟炜那种学生出身文质彬彬通情达理的男人生活过,恐怕受不了当兵人那日子,再说人家喜欢的女人也不一定是我这样的呢。”萍告诫说:“六姐,我替你反复想过这事早解决比迟解决好,拖下去将来会吃亏呢。”莲说:“婚姻大事经历过一次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够了,再跟一个男人成家我是有些优柔寡断,八妹,我想顺其自然总有一天会解决,你莫催逼我好不好?”萍心头叹气表情还是开开朗朗,开玩笑说:“姐,你有了情人别瞒我,需要妹妹帮忙尽管讲就是。”莲满面绯红瞪着萍压低嗓音嗔道:“我哪敢像你呀家里一个外头一个,当心将来到了阴曹地府身子给锯成两截遭两个男人抢呢。”姐姐的话使萍不由“咯咯”地欢笑起来,那笑声带一种撩人的魅力如果男人听到肯定魂飞魄散。莲也在心头叹了口气。

    小文随着母亲到巴人村六姨家来过好些次,每次都有十分新鲜独特的感受好像浑厚山野是一部永读永新的大书。他喜欢那一片绿海似的青翠竹林,一条石板小道穿行其间清幽宁静尤其在小雨天赤着两只脚板踩那凉丝丝细茸茸的雨花惬意极了。村外山垭口的苇草地是他的秘密乐园,深秋时节钻进草地中扬起满天苇花非常有趣,偶尔一只野兔一只野鸡从面前蹿过引出一阵惊喜。古朴安宁由一座座大巴山木房草舍筑成的小山村更引起小文的兴趣,那些倔硬老人家壮汉子丰美妇人保持着古俗古风,使来自县城的少年接受了风土人文的启蒙教育。后坡老林更是小文常去的地方,就如同一部植物鸟兽大辞典他每天读一处也学到不少东西,他还在密林深处寻找着关于白虎的传说,尽管虎类早从这一带山野绝迹他却希望出现奇迹。

    另一个使小文对巴人村有好感的原因来自表妹小菁,他们相差两岁就像一般大小,交往中自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无尽的乐趣和童真。小菁觉得这位小表哥是最俊秀潇洒最有学问的城里男孩,他每回进山她都高兴和骄傲,村里小女孩们也对她好羡慕,有那么个衣着整洁举止文雅的城里哥哥。小文对小菁的喜爱一点也不亚于她对自己,在他心目中这位表妹是最纯真漂亮最有灵气的女孩,和她一起好像随时都会闪动着光彩。他从不当她是土里土气的乡下女孩,认为城里的女同学和县委机关娇宠的女孩们没一个能与从小生长在巴人村的小菁相比,如同童话里的丑小鸭永远不能和白天鹅相比一样。大牛对小菁不以为然甚至充满敌意,说好似山坡上的娇娇花没啥好看,嘲笑弟弟小小年纪读那么些砖头厚的小说自作多情。小菁看出这个呆头呆脑的大表哥不喜欢太漂亮太文静的女孩,跟那些野里野气的街妹倒能打得火热,她每次进城就识趣地避开他。小文对哥哥这一点恨得咬牙切齿,但大牛是武武敦敦的打架能手他奈何不得,只好暗地里对小菁发誓:“我长大了肯定要打他几拳给你出气。”小菁总是温和地说:“小文哥,算了吧大牛哥是那个脾气呀。”生来连亲生父亲也没看上一眼的小女孩懂事很早,几岁就能替苦命的母亲分担一点忧愁了,她总是用晶黑善良圆圆眼睛柔和地看着世界还不懂它为什么那样严峻苍凉。

    萍留下小儿子独自回县城去了,莲叫过小文端详他道:“小文你又长高了快成俊小伙子啦,现在闹得学校不上课,你要帮小菁妹妹好好补习呀。”小文说:“莲姨,我和小菁听你的话,每天温习好功课再玩。”莲搂着他小声说:“小文真懂事。还有件事莲姨要提醒你,莫带小菁去钻老林,林里最近闹野物好凶呢。”小文说:“嗯,我们不去。”一对表哥表妹果然很听话,上午在学校空荡的教室专心致志读课文做作业,小文还像个严肃的小老师写些题目在黑板上,小菁则像他的学生一样规矩地回答,莲有时路过窗外看着那情形不由满心愉悦。作为乡村女教师,在这一片混乱学校如同荒寺废庙的年月,能目睹这样一对勤奋好学的孩子心情当然欢畅不已。莲还抽出时间给他们上新课,用的都是“文革”前旧课本,她发觉小文的悟透力特别强文学上更有天赋。想着小菁父亲的不幸她忧心忡忡地对他说:“小文,莲姨有句话你要记住,长大了学啥都可以,切记不要搞文学当啥诗人作家什么的。”小文问:“为啥呢?莲姨。”莲一脸冷白地说:“那是个危险可怕的职业你姨爹的命就丢在那支笔上,姨妈不愿意你将来有个好歹吃大亏啊。”小文灵亮的眸子闪了闪:“莲姨,我记住了。”莲含着泪说:“小文,我看你燕姨的前途也让这场运动耽误了,我们一家就指望你啦!”小文说:“还有小菁呀。”莲柔美地笑了:“是的,还有小菁,只要你们两兄妹有前途姨妈什么苦都肯吃啊。”小文心目中的莲姨永远那么温善平和逆来顺受与世无争,而自己的母亲则在小城处处显示不凡要和任何女人争个高下,他想过她们的个性综合起来大概就是一个完美的女性了吧?对莲姨的敬重和喜爱还超过了母亲,这是小文内心的秘密连对小菁也没讲过。

    老林不能去苇草还没结出苇花且又太远,小文和小菁每天下午先在村子里转一会儿,看看老何的供销站听听老人坐在黄桷树下摆龙门阵,然后去村边那条水流清纯有许多好看卵石的小河,它环绕半个山村之后形成一道碧绿小潭,两岸水草野花灌木很丰茂,小兄妹把这儿当成了乐园玩得好开心。小文躺在茸软温热的草坡上双手垫在脑后仰望一望无云的晴空,心情也广阔而高远。小菁摘野花捉蝴蝶,哼着母亲教她的儿歌蹦来跳去,这是她最快活的时候了。女孩用野花编个花冠交给男孩,用一种无比喜悦的声调说:“小文哥,你要讨新娘子吗?”小文看着她红艳艳的脸蛋大声叫道:“讨!——”女孩又问:“你讨哪个?”男孩更大声说:“就讨小——菁!一一”女孩拍着小手欢笑:“啊,小文哥是新郎倌啰!我是新娘子啰!”男孩把美丽清芬的花冠戴在她头上,女孩跑到河边去看水面上那个漂亮的小新娘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水飘荡。男孩把这当作好玩的游戏,又仰面望着天空任思绪像鸟一样飞翔。有时玩出一身热汗小菁躲在树荫下抱着小文脱去的衣裤,看着穿条红色小裤衩的表哥在碧色水潭里鱼儿似的漫游自己也凉快多了。小文从小喜欢游泳,姿势优美,每到夏天都要约同学去明月水库畅游,为这件事挨老师批评最多,母亲老是担心天气一热便要叮嘱:“小文呃,河水无情哟,妈妈这条命也在你身上哦。”他多次信誓旦旦可一看到水还是忍不住去游泳。好像他前世是条鱼一样跟水有难解之缘。山里这个清澈透明的小水潭令他一见入迷,跳进去浮游全身舒畅许久不肯上来,一回他逗表妹沉到潭底“咕噜”一阵水泡便浮在水面纹丝不动了,小菁急得“哇哇”大哭自己不顾一切要往潭里跳来抓他,他慌忙冒出头来叫道:“啊呀!你一点不会水啊!”女孩又破涕为笑:“小文哥你好坏,不理你啦!”每次小文水淋淋地爬上岸,小菁把衣服送过去然后捂着眼睛问:“小文哥,换好了吗?”小文手忙脚乱地脱裤衩穿衣服,直到系好裤带才说:“好啦,你放开手吧。”这件事他们又害羞又好奇,心儿“咚咚”地大跳很久。终于在小文要离开巴人村前一天,小菁忍不住从指缝中窥视了小表哥精赤光裸的身子,这一深刻印象刀似的镂刻在她记忆里永生不能磨灭,以至几年后蛮横闯入她心灵肉体的那个少年也时常幻化成表哥的裸体。小文在十年后开始第一次真正的恋爱。完全因为那女孩的模样酷似小菁。

    狗崽白虎和小文一见如故常擅自从老林跑出来与他玩耍嬉戏,它漂亮的尾巴不停摇动口里发出亲昵的呜咽,他们在草坡上苇丛里奔跑追逐有时滚做一团,在小文眼里白虎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们可以沟通成为亲密朋友,带一条白毛狗崽在山野里走心头不由涌起一股少年英雄的豪情。白虎对小菁却不友好,她一靠近便发出恼怒的哼声,女孩也嘟着小嘴气它:“白虎白虎你好坏,认得县城里的小文就不认巴人村的小菁了,我摘花花捉蝴蝶也不理你啦。”小文想让他们握手言和。狗崽白虎奇怪地高叫一声就往后坡老林跑了,逗得他哈哈大笑。白虎相当机敏灵通,好几次小文藏在大半人高的苇草深处朝坡上吆喝:“白虎!——来哦!——”就有一道白光从老林闪出风快直奔苇草地一个虎腾便到他身边。村里老汉们说:“那个城里娃儿和白毛狗崽是兄弟哩,都是白虎命硬得很啰。”

    只有腰粗膀圆雄气充足的大元呼唤的时候,狗崽白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小文,它对主人的忠耿更令县城少年感动,大元说:“小文你和白虎有缘分,等它跟别的母狗有了崽送你一只好么?”小文欢喜道:“好啊,崽儿要像白虎才好。”大元说:“好是好,可惜城里不许养狗,再说狗崽在那里过日子好可怜,不敢大叫不敢撒野实在委屈啊。”小文想想说:“是啊,我才不想狗崽关在屋子里。大元叔,我还是不要了,让狗崽像白虎一样在山里多自在多快活啊!”大元拍拍少年的头说:“小文,难怪白虎肯和你交朋友,你比我还知狗性,一个城里娃娃太不易啦。”

    一天狗崽白虎出现在大石磐顶端,阳光下一身白毛闪动着耀眼的光泽。它蹲着不动仰头望那碧天中的白色太阳,如同一尊傲视苍天赤日的灵物。它这姿态使小文产生独特情感不由自主打破莲姨的禁令,大步走向后坡走向石磐,如有一只神奇的手牵引他走向白虎。当他要接近那块突兀岩崖的大石磐,狗崽白虎盯他一眼起身向不远的老林走去,小文一点没考虑什么紧紧跟在它后面。一对朋友沿着羊肠小道在荆棘丛间穿行好一阵,一片芳草碧绿的空阔草坪和一个金黄的落地草棚出现眼前,小文看见了正被造反派通缉已经失踪的小城最大走资派老高,和一个年轻柔媚的小女人,他们正依偎在一根伐倒的树干上亲密交谈,好像这片山林这片草地这片天空完全属于他们,狗崽白虎一声不吭蹲下来注视着这对情侣,小文总算明白莲姨不许他进老林为啥了,亲眼目睹城里传闻中的奸夫淫妇少年有些困惑慌乱,想逃出林子双脚又像定根一样不能挪动。他暗暗埋怨白虎:把我引到这儿来干啥呢?要我将县委书记和他情人躲藏大山密林的消息告诉世人吗?我跟燕姨一样是逍遥派才不管这些闲事哩。

    “小文,是你呀!”老高轻轻推开女人,站起来惊喜大叫,“你爸爸要你来看我的吗?哎呀呀在老林憋了这些天想小城都想疯啦。”

    少年僵立在草坪边硬着头皮说:“高叔,城里还乱我妈让我到莲姨这儿来玩,他们都没跟我讲你在老林里……”

    老高笑道:“这当然是个秘密,还是被你发现了呀。小文,她是你碧玉阿姨,我的患难之交,哈哈,造反派在城里造了我和她不少谣言吧?我才不在乎呢。”

    女人一脸羞红微笑不语。小文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她比美红阿姨顺眼多了,低下头小声叫道:“碧玉阿姨……”

    碧玉好高兴过去拉着少年的手说:“小文,老高常跟我谈你们一家呢,我好羡慕说要是一回城里就去看你们。”

    老高说:“嗨,跟我们讲讲城里的形势和情况好吗?小文,老林里一天比两天还长,大元说弄个收音机来也弄不到,你高叔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窝囊!”

    他话声甫落,狗崽白虎发出“汪汪”的大叫,老高脸色一变忙示意碧玉带小文躲藏起来,他们刚闪避进一大蓬葛藤后面,就从缝隙间看见生产队长大元引着穿旧军装的炳福大步而来,白虎骤然安静摇尾跟在主人脚边。

    “老高!别躲啦,我代表县革筹接你回城啦!——”炳福双手合在嘴边喊道。

    老高真想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可他张开口就喉头大动哽咽了,只把碧玉紧紧抱在怀里两人凝视着热泪长流。

    小文不想让父亲见到自己,扒开葛藤从另一条羊肠小道往老林外走,他走出好远才发觉狗崽白虎跟在身后那样子似乎轻松欢快。

    供销店老何成了巴人村小学和女教师莲家中的常客,尽管他老实忠厚不多言多语莲对他相当平淡只是与天真烂漫的小菁一起才有点笑容,他的举动目的还是引起不少人关注和猜疑。闪着一对精明小眼珠的夕老汉因为好酒与老何有些交情,在灌了一碗包谷酒后对他讲:“老何,你,你是不是癞疙宝想吃天鹅肉,打人家莲老师的主意?咦,看不出你吔,老公耗子也想逮母猫哇!嗨,这话对女先生不大敬了,都是你惹出来的哟。”老何红着脸解释:“夕大伯,我是看她们母女俩生活清寒想帮一把,如有啥异心就遭天打五雷轰啊!”老汉又灌一碗包谷酒朝他古怪地笑笑,哼着咿咿呀呀的川剧摇头晃脑走了。老何乐于与来供销店打油买盐闲逛的山民摆谈莲老师,口气充满淳朴的敬意,只有李正昌婆肥妹是个例外。自从老公调到离家几十里外的山村小学,肥妹孤寂难耐常到店里缠住老何打情骂俏,想弄些短缺物品占些便宜又想弄个男人泄泄欲火。偏偏老何一见她那身肥膘和两团肉敦敦颤悠悠的大奶就心惊胆战,听着她那些撩人野话只好装傻装憨,气得肥妹牙齿咬得“咯咯”响:“悖时老何你是石头木头老娘掏心掏肺还暖不热吗?”当听说他对小学女教师有点意思胖妇人醋劲大发在供销店门口拍屁股跺脚板叫道:“你哟哟,原来你老何想学董永讨七仙女啊!呸哟哟,脸蛋像花的女人不一定是好东西呢!死老何你打个石头枕头睡着想一辈子,人家屙尿也不朝你这一方哩!”她闹得实在不像样会有威望老人出来呵斥:“肥妹你有花痴病吗?要磨人就磨你自家男人嘛,找老实人胡搅蛮缠白费心火哟!”其时全县学校大多处于瘫痪状态,李正昌常溜回村猫在家里,他对春心乱动的老婆睁只眼闭只眼。有次肥妹跟个过路讨水喝的男人几句粗野话就勾搭上了,两个人色胆包天在灶房柴草堆搞开了,在屋里学习文件的李正昌听见女人那放肆骚叫马上明白咋回事,索性溜到村外小河边树荫下睡了半天安静觉。肥妹吃饱了野食对自家老公格外好,当晚他吃到了粉蒸肉喝到了高粱酒,只是夜里上床怕沾老婆身子赶快装睡后来一场噩梦做到天亮自认戴了绿帽子倒霉透顶。

    大元对老何勤跑学校开始是冷眼相看,村里山民闲着无事对此有了种种玩笑和说法以后,他终于沉不住气闯进莲的寝室用带质问的口吻道:“你讲讲老何是咋回事?”莲苦笑道:“我也想问是咋回事呢。”大元说:“他以为死老婆又披了张干部皮就敢打你的主意了,他妈的真不晓得天高地厚。莲老师,你咋想呢?”莲说:“大元,他啥也没说我啥也没想,讲心里话我从没把自己和老何连在一起想过呢。不过我的事你莫太操心,菊又怀娃了莫让她怄气伤身子。”汉子眼不罩着她嗡声道:“我才不管菊呢!莲老师,你晓得我这个人这颗心,我,我……”他慢慢贴近女教师那黧黑健壮肌体溢出的热气撩得莲心乱意迷,她伸手推挡有气无力道:“别……大元,你在苇草地答应过我只那一次,我不再太亲热……”大元把手按在女人发颤的肩头上,鼓足勇气道:“莲老师,我是答应过你,也起过誓要在心头把你当观音菩萨一样供奉。只是别个男人要夺你走,我就忍受不了啊!莲老师,我晓得你看不起我,没墨水大老粗……”“不不,……”女人柔白细软的手掩住他胡子拉碴的嘴,身子几乎依偎在怀里近于哀求道:“大元,放开我吧,你有菊和孩子年龄小好几岁,人家一旦发现还以为我是勾引你的坏女人哩!”大元说:“嘴巴在别个嘴上要讲啥随他讲,我才不怕呢!”他灼热带汗的大手突然骚动,从她的头发背部缓缓向下抚摸,如一条烈火在肌肤上燃烧全身都要融化。莲双膝发软滚烫的脸贴在汉子发达的胸脯上,梦呓般道:“别……大元……窗子……”大元这才看见那扇木窗敞开着,同一瞬间一个腆着大肚皮女人的身影从窗外忽闪而去,不由脱口叫道:“菊!——”莲被他的叫声惊出一个冷颤,头脑骤然清醒力气从心底而生,猛力搡开汉子厉声道:“大元,快走!快走啊!”大元愣了片刻痛苦地垂下头慢慢往外走,整个人仿佛矮小了许多,莲跌跪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过了好一阵她才想躲在窗外窥探她和大元的女人,她又怀了大元的孩子受到刺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菊已不是几年前的小女人,为了丈夫和家庭宁愿忍受老公对别一个女人的倾心,她渴望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男人,对自己喜爱敬重的女教师也有些冷淡疏远了。莲爬起身抹去泪水拢拢头发,去找那个被她伤了心的女人。

    “菊!菊吔!——”女教师从学校院子找到后坡,才在那排金黄色草树下看见了泪流满面的孕妇,她挺着肚子失魂落魄地望着艳阳普照的山野,没有回应莲的呼唤。女教师愣了片刻走过去轻声说:“菊,莫太难受伤了肚里娃娃,是我对不起你……”菊哽咽道:“我不怪你,莲姐方才的情形我无意中撞见了,是大元心头只有你才有那样让你也为难的事……”“菊妹……”莲扑过去搂住她颤声道:“你和我的命都苦啊!菊妹,你有啥想法可以告诉姐姐吗?千万不要闷在心里折磨自己呀。”菊说:“我在想带着娃娃回岩上老家去,成全姐和大元。他虽比你小几岁确实是个好男人啊,求你不要嫌弃他是个农民,我晓得他爱你也爱得很苦,有时把我当你像个疯子一样。”说着泪又从她双眼涌出,滴落在丰硕的胸部和高隆的腹部。莲又震惊又慌乱大声说:“不不!菊妹你胡想胡说些啥呀!我反复考虑过,该离开的是我,只要区里同意县文教局下个调令我就可以带着小菁离开巴人村啦!我走远了他的念头就断了,肯定能和你好好过日子。”菊说:“莲姐,你是一片好心,可小菁爸爸的坟地在这儿你咋个丢得下呀?”莲说:“人都死去十年了还有啥丢不下,每年清明节回来看一趟也行啦,你莫拦我,这事我想过好多遍了啊。”菊忧心道:“莲姐,你真走了我咋办呢?大元肯定怪在我身上吵闹起来那日子更难过啊。”莲镇定道:“菊妹,姐想去想来只有这条路了,大元闹几天时间一长还有啥劲?你带好两个娃娃夫妻俩会和好的,大元为我分的心会收回来他毕竟是重情重义的巴人村汉子啊。”菊哭着说:“莲姐,我好自私让你受委屈……”莲流泪道:“菊妹,我让你受的委屈更多呀!……”两个女人相对而泣,彼此心里都有一种解脱精神包袱后的轻松。

    当天中午莲把小菁小文寄放在供销店老何处,顶着夏末骄阳只身去山脚坝里的安宁镇,她要找到区文教助理呈交请调报告。想着不久便要离开山,她沿路用心观望山色景物,记起自从炜突然离弃人世以来她再没观山望景的心情,每次来去匆匆仿佛四周一切都不存在。当初炜送她到巴人村来满眼青山绿水,她就像只回归自然的鸟儿欢欣之极,如今那欢欣再也回不到满是创伤的心头来了。路过苇草地时正迎面吹来一股山风绿色草茎“哗啦啦”倒伏她看到草地中央那个曾留下她情感秘密之处,浑身像着了火一样熊熊燃烧,衣片似乎被风卷走,只剩了个通体赤裸的女人站在无遮无掩的山野里,脚底下是大片茸软厚实的苇草……当女教师回过神来低下头疾步绕过苇草地,顺着青石板山道急忙而行,又亢奋又难过地想,那次在苇花飘舞中激动人心的野合已烙印心灵永生难忘,每到秋季她压抑心底的情潮又会在苇花飘舞时重新泛滥,滋养着一个女人的生命使之不会过早枯萎。

    莲走入空寂无人的安宁区公所,穿过古老戏楼登几十步石阶进了那排新建砖瓦平房,才识意到全县局势仍不稳定自己调动的事等于空想,人已来了还是想找个人问问,她想起了修文,一次来区上开教师会去他寝室坐过,便凭记忆去敲了一扇房门。

    “谁呀?”修文带北方腔的川话从里面传来。

    女教师高兴了,忙说:“是我,莲呀。”

    修文开了门他手里拿着本红宝书,见她笑道:“莲老师,看你走得一头汗,快洗洗脸喝点水。有事找我吗?不是推责任,我这区长有职无权还不如一个造反派头头管用呢。”

    莲说:“我想离开巴人村,另调一所学校。”

    修文说:“县文教局瘫痪着,区文教管理员在老家给老婆种自留地,学校复课复不起来,谁调你呀?莲老师,你在巴人村工作十几年和山民关系很好,怎么突然想调走呢?”

    莲说:“修文,一个地方住久了也烦了,我也想让小菁换个环境,不然她真成山里妹子啦。”

    修文说:“过段时间局面会好些,再说吧。小菁过两年读初中,还是到安宁镇和小城中学读书好些。”

    莲说:“是呀,现在调教师到安宁镇几所学校工作不容易,到镇里安家更不易,我想着都发愁呢。”

    修文说:“到时候会有办法的,古人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女教师想请区长帮忙,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了,丈夫死后她很少求过人,生活工作再困难咬牙也挺住了。一个去掉幻想安于清贫的乡村女教师,对国家社会以及亲人朋友也没多少要求啊,她调个学校的事并不大,相信萍也能办妥,可她宁愿自己跑路也不麻烦妹妹,这一点不是知识分子的清高,她担心萍妹利用炳福的职权影响不好。多为别人着想,自己并不重要,是莲做教师十多年来的人生信条,不管世道如何变化人情怎样炎凉,她仍初衷不改。

    沉默一会儿莲告辞了:“修文,谢谢你开导我。我还是回巴人村去,调动的事慢慢努力吧。”

    修文送她走出房舍,两人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握手道别,修文想起一件事,小声对她说:“莲老师,燕子和她的男朋友在颜家老屋,你回山正好路过去看看他们吧。”

    莲从萍那里知道小妹恋爱和失踪的消息,没想到他们就在自己刚才经过的农家大院里,说:“修文,原来你帮他们躲避在乡下呀,这些天我和萍都好为燕子担心,我就去颜家老屋。”

    女教师从安宁镇出来不远绕过一个大堰塘就看见颜家老屋黑黑黝黝的大片房顶了,几株高挺少枝的柏树象征着老屋繁华的过去。莲在镇里买了些油炸面食和糖果带给小妹,她过了多年乡间生活晓得往昔富庶的平坝农村如今日子也艰难。“呱呀!呱呀!”——几只黑羽鸟儿嘶叫着从女人眼前飞过,飞向柏树梢那个硕大的窝巢。想着鸟儿也有巢可归,燕一个女孩却漂流在外莲不由有些感伤。

    燕和世俊正在农舍宽敞的阶基上各捧一本书看。听见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抬头一看,一个清秀朴实别有风韵的女人映入眼帘。世俊刚猜想她是燕的什么人,女孩已丢掉书惊喜地大叫:“啊呀!六姐,你咋找到我们的?”

    莲含笑道:“风带我来的,它告诉我有个不听话的女孩在这个大院子里。天天想好吃的东西呢。”

    燕接过姐姐带来的东西,看世俊一眼红着脸说:“六姐,他就是世俊,县农机厂的工人,我的朋友……世俊,你过来呀,这是我给你讲过的莲姐。”

    世俊走近两步恭敬地叫了一声:“莲姐。”

    莲端详青年工人片刻,竟觉得他跟炜的模样有点相像,一下有了好感,温和道:“世俊,你和燕的事我们全家人知道一些,你们自己真心相爱谁也不能反对。只是做姐姐的是过来人,希望你们自重自爱遇事多考虑莫草率从事。”

    “嗯,我记住莲姐的话了。”世俊郑重地点头,神色分外庄严。

    最初的尴尬和严肃很快过去,俩姐妹在这种地点场合见面分外亲热关切,世俊识趣地走到一边让她们尽情交谈。

    莲审视着妹妹闪动兴奋红光的脸庞轻声问道:“你和世俊很好了吧?”

    燕坦率道:“是很好,用小说里的词,应该是——亲密无间。”

    莲犹豫片刻道:“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燕笑道:“招待我们的老农不晓得我和世俊的关系,安排我们住一个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床……”

    莲大惊失色:“燕子,你还是高中学生呀,对个人问题不要太匆忙,这方面我和你萍姐都有教训啊。”

    燕见姐姐那紧张的样子“咯咯”地笑弯了腰,对她说:“六姐,世俊是位了不起的工人哲学家,他和我的恋爱是精神上的。第一个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他只握住了我的手就像傻瓜样睡得很香。第二个晚上他用床单把床分成两半,我们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连手也不握了。我称他是当代中国柏拉图呢,你还有啥不放心吗?”

    莲也笑了:“我认定我们燕子是个非凡女孩你的恋爱也肯定非凡,姐姐的心怎么放得下啊?”

    燕嘟着嘴说:“我比萍姐当年结婚还大一岁哩,在你们眼里永远是小女孩,那我就做老姑娘好啦。”

    莲说:“燕子,姐姐是关心你,想你将来有个好前途好家庭。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有恋爱和结婚的自由,我想拦也拦不住啊。”

    燕说:“我理解你的好意,莲姐,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和萍姐,我的婚姻一定不同于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莲相信自己小妹的话,再看看又坐在房舍阶基上专心读书的青年工人,一切疑虑不翼而飞。抚摸着燕那绯红如火的脸蛋,女教师心里对她的自信远远胜过自己当年在万州与炜热恋的时候。年代的不同,年轻男女的恋爱方式也不同,在这灰暗混乱的日子里,有这样一对真心相爱的青年出现在身边实在很美好啊。

    女教师莲走在回巴人村的山道上,还带着欢慰的微笑这么想,下山去安宁镇的抑郁也被小妹纯真无忌情感带来的快乐挤走,脚步轻快多了似乎柔柔的山风使自己情怀更加柔柔竟想放声唱一首悠扬婉转的山歌。

    莲兴致勃勃地回山,满心青春爱恋等等美好欢快的情绪仿佛自己也回到十八九岁年纪,身上大大小小血管奔涌着少女般的热情。燕和她的男友的恋爱并不比自己与炜在万州那样浪漫自在,可看到他们那么年轻真诚不由羡慕,多年困在内心彷徨不安的情感借机得到一次愉悦释放。她喜欢小妹的坦率世俊的沉静,相信那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爱情经历,如果生命能够重复,她愿意和炜再重复一次血肉交融铭心刻骨的爱情生活。

    穿过青翠的竹林,女人的心情也青翠欲滴有风吹着林梢沙沙地响,女人的心情也沙沙有声,这种奇妙感觉似乎那年和炜第一次进山时有过,十多年一次也没重现过。

    竹林尽头就是苇草地的边缘,莲刚走进大半人高苇草掩映的石板小道十几米,便看见铁塔般黧黑壮实的汉子大元挺立路中,明亮刺人的眸子里闪着复杂的激情。他知道我为啥去安宁镇了么?菊肯定会告诉他的,那个爱他如命的小女人什么都不会瞒他,如果不因为我大元和她真是蛮好一对啊。我该给他解释几句或者说句一刀两断的话,再冲过去推开他跑回村里?……

    女人怔怔地面对汉子一动不动,脑际的思绪又多又杂没一个能付诸行动,一股清凉的山风吹来她微微哆嗦了一下。男人大步而来伸出粗壮有力的手臂将女人拦腰抱起,她像随风飘逝的苇草找到了温暖归宿,双手自然勾紧了他的颈子胸脯也牢牢贴住他的身躯。

    风儿吹卷开密集的苇草露出一条通往草地深处的小径,怀抱女人的汉子踏着坚实稳定的脚步走进去。他们眼前是一大片血红晚霞,那又凝重又艳丽的光芒把整个苇草地涂成一片血色。

    汉子把女人平放在厚绒若毯的苇草上,几下扒光了她和自己的衣衫,然后跪在那仰卧在绿草间洁白如玉的胴体前。此刻女人觉得自己像一根剥光了皮的树干,躯干每个凸凹之处都像要生出美丽含花的枝叶来,风儿吹来就迎风招展出生命最原始最优美的姿态。肌体如同粼粼闪光黑色绸缎般的汉子格外雄健,他虔诚地跪着半闭眼睑像对神圣灵物顶礼膜拜,内心的雄风发出一声荡人心魄的嘶鸣。

    那片黑色覆盖下来彻底裹卷了白色,整个苇草地一片疯狂的骚动,血红霞光里充满了欢乐无比的风声。

    随着一道白闪电,狗崽白虎出现在一丛苇草后面,它悄无声息蹲在那里注视着草坪上交缠一团的黑与白。它的旁边僵立着一个遭受巨大震惊痛苦不堪的少年,他恼恨自己跟着白虎跑入了这片情欲横流的苇草地,黑色白色绿色血色在他眼前混合成一道炫目刺心的彩虹,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牙齿紧咬嘴唇很快闻到了一股令自己痛快的血腥味,接着他清晰地听见了彩虹破裂坠落的声音。仿佛整个天宇大地都充满了那种声音和那种血腥味。

    少年想痛哭又想大笑,他毅然转身迅速逃离苇草地,刚跑过多风的山垭口泪水就“哗哗”而下。狗崽白虎紧跟在他后面,样子相当严肃。

    那片多情的苇草还在起伏波动,把山野激情宣泄给最后一团血色晚霞,也把永恒的灿烂倾注给了永恒的山野。

    十六

    有已经怀孕真实感觉的刹那莲无比惊恐全身直抖,就如那年突然听到炜意外惨死的噩耗顿觉天旋地转有个无比深渊的可怕黑洞要吞噬自己一样。而新婚不久孕育小菁时的那种带不安的欢欣和带惶然的激动,不但一丝一毫不复存在反而被羞耻心屈辱感和一种畏惧害怕代替了。她像站立在黑暗深渊的边缘,一股小风也会将她吹卷而下,血肉之躯毁灭倒在其次,一个女教师所珍惜的清白名誉会毁灭更惨。这种黄色传闻没有翅膀也会飞翔,不久便会密实地覆盖小城全县每个角落,尤其是熟悉她和她家族那些人茶余饭后有滋有味的话题,谎言可以杀人,有部分真实的传闻同样可以杀人。莲头脑里不止一次出现过一团漆黑的画面,和“死”这个冷酷的字眼,每出现一次她冷汗直冒四肢冰凉整个人像真正坠入了“黑暗与死亡”的绝境。

    莲彻底明白自己贪图一时欢娱不慎肚里播下“孽种”之后,她流着悔恨泪水大哭大呕一场,食物黄胆一倾而空连肠肝肚肺都要呕出来,人仿佛成了只空空皮囊而那可以害死人的血肉疙瘩却牢牢扎在子宫里。痛苦不堪中她把自己的胸脯腹部抓出几道伤痕,热辣辣的刺痛倒有点自虐的快感。然而在纯真无邪的小菁面前,还要把一切悲伤严密地掩饰起来,不让她知道母亲正在经历一场对任何女人都可怕的噩梦。

    清晨起床她那夜里流过许多泪水的眼睛很浮肿,关心她的女儿会小声问:“妈妈,你又哭啦?是想我爸爸了么?”

    莲把女儿搂在胸前,哽咽道:“是想你爸爸了,也想小菁好可怜,连爸爸的面也没见上一次。”

    小菁仰望着母亲的泪眼说:“妈妈再给小菁找个爸爸好不好?何叔就悄悄对我讲过,他做我爸爸多好。还有大元叔他好喜欢我……”

    “别说了,小菁。”莲打断女儿的话,“小娃娃懂啥?妈妈为你晓得该咋办。”

    看母亲那苍白的面色小菁不敢吭声了,圆眼睛里有了一层晶莹泪水,莲看见女儿这样子心头最难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莲的异常神态红肿眼睛引起憨直汉子大元关注,他对自己崇敬热爱的女人一举一动向来敏感,旁边观察几天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女人眼里的阴云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几次想接近她问个究竟,莲不是冷面制止就是冷淡回避,汉子不安难受却毫无办法。连出家很少大腹便便的小女人菊也看出点名堂,她不敢和男人商讨缘由,上次为莲去安宁镇请求调动的事大元气得十几天没看她一眼。菊凭女人的直觉有些猜测,自以为相当准确可也不敢告诉丈夫,这山里汉子似乎完全是为那个美丽小城女人才降生人世的,他的喜怒哀乐通通寄托在她身上心上。

    一个满天布遍玫瑰色火烧云的黄昏,失魂落魄消瘦许多的汉子终于抓到了与女人接近的机会,他激动得差点扑过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莲又一次呕吐之后心里闷得发慌,身不由己走向后坡那块大石磐,暗暗窥探她行踪的男人赶快尾随而去。

    玫瑰云彩掩去了女人颜面的苍白,她暗淡的眸子又多少有些亮光,还没走到那块突兀的石磐她已发现身后的汉子,便在一棵高大粗壮枝叶繁茂的银杏树下站住等他,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她再也包藏不住了。莲把身子靠在树干上高隆的胸脯起起伏伏,默望着一脸焦灼不安的男人,唇边绽开凄婉的微笑。

    大元离她丈多远就站住,小心翼翼问道:“莲老师,出啥事了吗?这些天你哭过好些回了,我悄悄看着心头也不好受……”

    女教师凝视他片刻,用一种极平静的语气说:“大元,我怀孕了。”

    这句话不啻如晴天霹雳轰炸得大元脑壳“嗡嗡”作响,颤声道:“那、那咋办?”

    莲说:“你是男人,该你说咋办。”

    大元说:“我、我……找菊离婚,我们结婚就可以把我们的娃娃生下来了……”

    莲说:“菊肚里的娃娃又咋办?”

    “唉!”大元一拳击在自己腿上,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丧道,“莲老师,我好自私好卑鄙为自家快活把你害了……我算个啥人哟!”

    莲说:“大元,莫那副样子,让我看了更伤心。巴人村汉子敢作敢当,可我并不要你担当什么,因为我们是两相情愿。你一点也没强迫我。”

    大元猛抬起头,豪气由心底而起,大声说:“莲老师,我敢担当责任,敢敲着大铜锣对全村人讲你怀上了我的娃!他们要抓我去坐牢也不怕,只怕伤了你的脸面,我这个黄泥巴脚杆实在不配你啊!”

    莲有几分感动,对情绪冲动的汉子说:“大元,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安稳了。你放心,我想过好几天了自己肚里的肉疙瘩还是我自己解决,你插手会惹出大麻烦。还是那句话,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从心里巴望你和菊好好过日子,她是我见过的好女人。”

    大元冷静下来试探道:“你想把娃娃打掉?”

    莲眼里闪着灼人的光芒:“一定要打掉。有一点你早已明白,即使你没跟菊成家,我也不可能嫁给你。大元,我真心喜欢你,仅仅是喜欢而已。”

    “莲老师,”大元嗫嚅道,“我明白。你给我的够多了,我做牛做马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高壮汉子双眼热泪滚滚,滚圆的肩膀不停抽动,又把头埋在了胸前。女人动了怜爱之情,过去轻柔地摩挲着那乌黑粗硬的头发,把伤心的叹息压进了心底。

    当天晚上大元喝了三大碗包谷酒,那失神丢魄的样子把他娘和菊都吓着了,可谁也不敢问出了啥事。他上床倒头就睡,闭着眼睛任泪水从眼角不断汩汩而流。挺着大肚子的菊一夜守候在丈夫身边,陪他流了许多眼泪,她强忍着一句话不问,但对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她非常明白。一个女人拥有善良和宽容,就能抓住她喜爱的男人,当然这个男人至少有正直的一面。大元娘已显出衰老的迹象,她不大管儿子的事了,每天坐在屋角的草椅上看见活泼的孙儿和隆起肚皮的媳妇,心头就一阵高兴。一个奢望不大的女人容易满足,满足之后她会温善许多,连对怀有敌意之人的眼光也柔和了。

    初秋第一场细雨飘来的时候,莲把小菁托给供销店老何,说自己有事进城去几天就打着一把淡黄色油纸伞,踏着湿漉漉的石板小道走向县城。她背后的山野色彩极为丰富,好像一幅悲壮的人生布景,衬出一个年轻母亲丰美的身影。

    听完姐姐简单平静的叙述。萍眸子里的惊愕渐渐转为同情和关切,脱口道:“就怀上了?那男人是哪个?”说完第二句话她又后悔,可她确确实实想知道是哪个富有魅力的男人能闯开莲姐为爱情而紧紧封闭的心房。巴人村粗俗的山民中不可能有能打动她的男人,躲避老林的县委书记老高会存非分之想但他与小女人碧玉日夜相伴没那种机会,那男人到底是谁呢?莲忧郁地望着妹妹低声道:“你莫问了,我不会讲出他的名字。萍妹,你要相信,他绝不是个坏男人。”她目光里有几分感伤和哀怜,萍不忍心再逼她,温和地说:“六姐,我觉得他如果是个男子汉的话就该负起男子汉的责任,送他喜爱的女人到县城医院来的勇气该有啊。”莲说:“萍妹是我坚决不让他来的,其实他胆子好大,要他背我进城也敢呢。”非常理解姐姐处境和艰难的萍叹口气道:“姐,你是该再结婚了。为炜哥苦苦守了十年寡把小菁拉扯到十岁,十年最好的生命时光再不回来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有几个最好的十年啊?”妹妹这种含有女性人生哲理的话莲听过几次,然而这次尤为伤感,每个字都敲击得她心弦发颤。莲垂下曲长眼睫说:“萍妹,我做了手术,会考虑再婚的事,还想调离巴人村,到安宁镇任何一所学校教书。”萍说:“六姐,你也该离开那里了,山民对人是不错,到底穷得很啊,你为他们做了十多年奉献也够了。调动的事我找修文帮你,再找个啥样男子安家你自己可要拿主意呀。”莲点点头,小声说:“萍妹,不说那些吧,求你先找个关系好的医生帮我把肚子里那块东西弄掉,不然我天天担惊受怕。”萍想了想说:“姐,这种事要谨慎小心才好,芝麻大个县城几万双眼珠鼓起,弄不好闹个满城风雨人一辈子抬不起头啊。”莲的脸一青一白,茫然望着妹妹:“你说咋办!我心头好急,小菁还托给人家呢……”对男女事情饱有经验的萍不慌不忙:“我去县医院找医生,手术一定要保密而且不能住产科病房。姐,有人问起你就说患重感冒了,对炳福也不能讲真话。”“嗯,我都听你安排。”内心惶然不安对手术住院怀有惧怕的女教师只有听从妹妹,她在山乡一住十多年面对这座县城也感陌生和可怖了。

    萍去县医院活动关系,莲在县委机关宿合院里焦急等待忐忑不安,几次想呕吐都强行忍住,让别人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就糟糕透顶。炳福从县革筹开会回家,见到她很高兴:“六姐,你好久没进城啦,小菁呢?”莲只好面露笑容:“是啊,炳福,城里太乱不敢来,有了县革筹和部队就好些啦。小菁留在山里,她倒很惦记大牛小文两个哥哥,可我要住几天院她来更添麻烦。”炳福说:“看你脸色是不大好,得什么病啦?要不要我给县医院院长打个招呼?”莲最怕这位军人出身的妹夫太热情,惹出许多节外生枝的事来,忙说:“不了,炳福,八妹已经去医院联系了,我患了重感冒也许心脏有点问题,不算啥大病,你工作好忙,抓大事要紧啊。”炳福显出踌躇满志的样子,笑道:“你有事尽管找我,这个县的大事小事我都要管一管的。六姐,革命局势总的来讲在慢慢好转,造反派头头们虽然进了领导班子也掌不了实权,有问题的还要受审查,那些搞打砸抢抄持枪杀人的家伙该整治关押,枪毙几个才出气哩!老高刚从山里回来,省地领导还是信任我们这批经过革命战争考验的老战士,有意让他再当小城一把手,可美红是有手腕的女人,为碧玉的事闹得他心神太乱。唉,在任命老高的文件没下达之前,我这个大老粗只有硬着头皮先干着啰。”山村女教师根本没心思听他吹领导权一类国家大事她焦急如何度过一个女人的人生难关,至于权力归谁哪些人该整又与她何干呢?

    清芬是小城最有名的妇科医生,七十岁了还保持着文雅古典的大家闺秀气质,皮肤白而细腻脸上总含着温和柔顺的微笑。在小城她极富威望,产妇临产前再紧张痛苦只要她一出现就会减轻许多。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清晰地记得,五十年前清芬小姐从上海学医回到小城的情形:穿一身洋学生装的女孩坐在一乘滑竿上。她模样儿无比清秀雅致,笑起来一对小酒窝无比温柔甜美。滑竿后面跟着十几个挑木箱的汉子,和几个荷枪实弹护送的军人。后来传说那些木箱里全是洋药,清芬小姐那开绸缎铺的父亲卖掉上海汉口万州几处的一些财产,才凑齐那笔巨款呢。小城男女老幼倾家而出,涌到街头目睹洋学生的风采,他们也头一回听说了“西医”这个词。清芬小姐在城里创办了第一家西医院,她的白色药片和神奇针剂曾引起过轰动效果,特别是一套新式助产法减去许多孕妇的恐惧和疼痛。她在城里乡下的威信,比县长局长一类官员高多了,不少迷信婆婆硬说她是观音菩萨转世呢。后来清芬的医院被收为国有并扩充为县人民医院,为了医疗事业一直未婚的老女人清芬被划成地主分子,全靠一技之长没有逐到农村。但看病接生等等直接关系人民生命健康的工作都不要她参与,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她不搞阶级报复。悄悄请她接生手术的大有人在,暗地里对她尊重备至。清芬保养身体和驻颜有术,看上去只是个五十来岁白净文静的女人。尽管“文革”一来她成了县医院的清洁女工,走到街头招呼她的人仍很多,而她自己总是低着头匆忙来去。

    老女人清芬和莲萍姐妹的父辈是世交,她听了萍的讲叙和要求二话没说便答应为莲做手术,经验丰富的女医生处理这类麻烦相当快捷老练而且悄声无息。一个燠热的傍晚,她让萍带姐姐到外科诊室,很平静地对值班医生说:“你去歇会儿凉,我给这位老师上点消炎膏。”年轻女医生当然乐意,她刚离开清芬就拿出一套工具,十分默契的萍赶快扶姐姐上手术床,老医生安慰她:“莫怕,几分钟就好。”莲开初不明白她会怎么办心紧张得乱跳,而看到那对温柔安详的眼睛便轻松多了,不由自主分开了双腿……随着一点痛疼老人清芬摘去了莲一生的痛苦,她的手实在熟练轻柔得有点神奇,女教师眼里淌出几颗晶莹泪珠,小声感激道:“谢谢你……”清芬慈爱地望着她轻轻说:“莲,莫谢我,能给女人解除痛苦我就高兴了。你好好保养,这对你这样年纪的女人很重要。尤其不要伤心,伤心等于伤身。我这些年日子也很难,可我从不伤心。萍,你要照顾好你姐姐,找个安静的内科病房吧,我走了。”

    她像一抹清淡的影子飘然而去,姐妹俩怔怔地望着门口,对这个菩萨样的女人充满敬意。

    一间特别病房萍早通过院长安排妥当,莲就以重感冒和心脏不适住了进去,住院内科的医护人员没有一个怀疑什么。十多年来莲对妹妹的婚事并不怎么羡慕,以为爱情总比权力重要得多,萍既有大红伞也有不少苦恼。今天她头一次求妹妹帮助解决自己的大麻烦,也头一次领会到权力的作用。如果萍不是县革筹副主任的女人,靠造反起家的院长能那样唯命是从吗?老女人清芬是个例外,的确是小城女人的天使,莲终身对她怀有感激之情。

    女教师躺在洁白宁静的病房里,眼睁睁望着天花板,她和炜那可歌可泣的爱情,第一次有点暗淡无光了。

    莲住院期间上面下达了更严厉的缴枪命令,进驻小城的部队迅速坚决地执行,把抗拒命令的红卫兵司令易杰及其骨干抓了起来。消息传开的当天燕和世俊就从颜家老屋回到县城,直奔医院看望生病的姐姐。看着晒得微黑的小妹,莲舒心地笑了:“燕,你和世俊的爱情逃亡结束了,我好高兴。”燕也笑道:“姐,我们比起当年你从小城去万州投入炜哥怀抱差远了呀。这也许就是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一直守在病床边的萍嗔小妹道:“燕,别老把爱呀爱的挂在嘴巴边,这年月爱没价值忠才是人家大力提倡的呢。”燕说:“爱都莫得哪来的忠哦,有些人就会说空话放狗屁。”莲不想妹妹们争论起火,求助地望着青年工人,世俊说:“燕子,萍姐照顾莲姐好几天了,我们接替她轮流到住院部来好吗?”燕瞪他一眼笑道:“好啊,你不想听关于爱的话题,那往后你休想我给你说一个‘爱’字!那好呀,萍姐,我们来做你的接班人吧。”萍并不赞同小妹和一个工人相爱,看他们郎才女貌也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借口有事离开了病房。

    世俊回小西街看想念多日的奶奶,燕留在姐姐身边给她读《普希金诗选》,这本纸面泛黄的诗集是小文来医院时放在莲枕边的。当燕读到:“美丽的夏天谢了,谢了,明媚的日子飞逝,无踪……”俩姐妹都噙着莹莹泪珠。

    “莲老师在这里住院么?……”

    随着一个低怯的声音,病房门口伸进一颗猥琐的头,莲瞥目望去不由惊出一头冷汗,令她又恨又厌的李正昌拎一网兜水果朝她讪笑道。

    品行恶劣的李正昌调到另一个偏远山区当教师,“文革”中他想造反捞取政治资本捞回一官半职,殊不料反遭痛打落水狗只好逃回巴人村准备东山再起。老天赐福他探知县委书记老高在老林避难,便打扮成保皇派硬贴过去,送报谈心仿佛是正直善良的知识分子为老高打发许多寂寞。当老高结束逆境重返小城,便说服炳福把他借调到县革筹文卫组工作,小人得志沾沾欢喜。

    莲漠然望着他想讥讽一句轰他出去,又不愿让燕和医护人员产生误解,只好忍气不予理睬。李正昌脸皮素来很厚,露着笑容道:

    “莲老师,听说你患了重感冒,我代表县革筹文卫组全体革命干部来慰问你。嘿嘿,有炳福同志的正确领导,我的工作大有进步,也跟你在巴人村小学对我的帮助分不开啊。”

    无耻之徒没话找话说,莲不客气道:“李同志,医生吩咐我要静养,你不要来打扰好不好?”

    “好,好,你保重,多保重。”李正昌放下水果网兜尴尬而去。

    燕问:“莲姐,你好像讨厌这个人,对吗?”

    莲点点头把困乏的身子靠在枕上,想逐散那团正朝她盖下来的灰暗阴云,可怎么也无能为力。一腔屈辱的怒火在心底燃烧,那羽翅般的长睫也不停地抖动。

    老高和碧玉是在夜色掩护下回到小城的,当时正停电,从南门到小南街一带昏黑一片,俩人内心异常兴奋激动。到了碧玉家门口老高和她紧紧握手道别,女人如星的目光朝他闪动小声叮嘱:“你要照讲的去做啊。”这是句意味深长可以决定他们未来的话,它从一个柔顺女人口里说出尤其动人心弦。老高忍不住伸手抚摸了她的脸蛋,那潮湿的表露女人满心纯真感情的泪水使他大受感动。“碧玉,你尽管放心,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老高的话里充满真诚和男子汉的责任感,碧玉无声地笑了。

    炳福比他们早几小时赶回县城,三天前县革筹副主任林华被一群军人客气地请出了老高的小院,美红懵了一阵后终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保养很好的白脸上燃起一片紫光。她当即嗲声道:“炳福,我跟你去巴人村接老高好么?你放心,他和碧玉的事我只当没看见。”炳福没好气道:“你还是和姓林的把关系扯伸了再说,好好一个小院给你们搞得乌烟瘴气,像什么话哟!”唱戏出身的女人在人生舞台上也是好角色,她对脾气粗耿的北方汉子妩媚一笑不吭声了,害得炳福老为老高担心,他老兄还受不受得住这女人放媚撒娇哦?第二天美红就坐班车去州城了,她在命运的紧要关头总要创造和把握机会,原则是已到手的享乐权力一丝一毫也不放弃,至于满城的飞短流长自家的浪事艳闻她才不在乎哩。一个出名的女人活在人世,一要被人看二要被人说,其间方有刺激与乐趣,这正是精力饱满欲望旺盛的美红求之不得的。她对清秀玲珑的小女人碧玉有那么点恼怒和醋意,每每想到她和老高在巴人村男欢女爱自已就妒火大炽,把林华纠缠得精疲力竭也不肯罢休。和革命浪漫诗人勾搭这些日子,她发觉他是个情事上吹得天花乱坠上了床却力不从心的家伙,他甚至无法满足她后毫不羞愧刻薄地说:“不生娃儿的女人就是磨男人的妖精,我看见你的光身子就阳痿。”气得她和他闹过几次,最后还是林华放出各种手段讨好和安抚,一对浪情活宝又言归于好。他们的骚声荡气从小院传出,似乎整个县委机关大院都弥散着一股腥膻气,过往者闻之无不切齿鄙夷。美红为纵情招来小便失禁的毛病偶有发生,常羞愧得无地自容,花重金求遍中西名医不能根治,所以尽可能少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不然稍不留意脚下就有一泡热腾腾亮晶晶水渍招来众人哄笑。

    老高和碧玉暂别穿过十字街顺利回到自己那紧靠县委机关的古雅小院,炳福到老林时曾告诉县革筹已决定小院仍归他居住了。黑灯瞎火的街头行人稀少,三五几个往来人没一个注意他是谁,老高不想招人注目匆匆而过。小院侧门虚掩着里面溢出一团灯光,他以为炳福在等自己高兴地叫了一声:“老伙计,我回来啦!”台阶上却站着只穿极薄内衣的美红,强烈炽亮的煤气灯光从她背后照射过来,女人仿佛赤身露体透明无遮。接着那令他又熟悉又厌恶的娇曼声传来:“哎哟,我的老高啊,这些天想你把我心子尖尖都想肿了啊!……”女人展开双臂像要奔扑过来,老高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用力地猛把院门关得“咣当”一响。他急步去炳福家那汉子正蹲在厨房门口吧嗒抽闷烟,冲他道:“炳福咋搞的?美红还赖在我家里不肯走,是什么意思啊?”炳福说:“老高你气我还气呢,那种骚货赶出小城倒清净多啰,可我有啥办法,人家还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在你们没办离婚手续之前她有权跟老公住一起呀。”老高说:“我才不跟她住一起呢,看来只有住办公室了。”炳福说:“我晓得你要住办公室,已经派人收拾好了。老高,还是那句话,你和碧玉、美红的事快点了结,好多工作要你去做呢。”老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分居后和美红见第一次面,就预感情况不像想的那么简单啦。当晚部队支左领导专门到县委办公楼看望了老高,说了不少鼓励和钦佩的话,重新激起他那已消退许多的军人豪情。老高的个人政治前景已经明朗,只要地革筹把任命文件签发下来,支左部队和县革筹便组织一次县级机关干部大会,正式宣布他是久经考验的革命干部小城政权由他掌舵才会从胜利走向胜利。

    第二天上午老高迫不及待和美红在小院见面,想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结束两人间的关系。女演员料他会来刻意打扮得素淡俊雅,白皙俊丽的脸蛋上流动着温馨微笑,她肌肤溢出的香气不时骚扰着他。老高开门见山:“美红,我们彼此都清楚自己的事,离婚对大家有好处,就马上办了手续吧。”女人似乎对他这句话听过一千遍了情绪没一点波动,嫣然一笑:“老高,夫妻之间啥事都好说。一夜夫妻百年恩,你一时对我冷而我一辈子对你热哩,总有一天你会想我的好处。老高,离不离都随你,我只想提醒你,过一段时间离才不影响你的前途。一个大男人家,何必为儿女情长的事纠缠不清,最要紧是政治前途啊。”老高听得一愣:“你这话是啥意思?”美红柔柔地瞥他一眼:“老高,我不瞒你那个小美人碧玉和你的事已经传到州城去了,乔书记听了好生气,专门打电话叫我去一趟拍桌子骂我为啥守不住你,让老公做出违背组织纪律的丑事!当时把我吓哭了,直求他帮你一把,可他又骂你不争气辜负他培养呢。”老高呆了:“真的吗?”女人依偎过来贴在男人背上,轻声说:“乔书记说要亲自到小城来,找你谈话后才宣布对你的任命呢。”事情怎么会这样?老高一下坠入五里雾中不知如何是好了。

    乔志东是老高的革命指路人,他在太行山入伍时老乔是连长,在和日本鬼子最后一场激战中他身带三处枪伤仍奋勇杀敌,团长老乔破格升他为营长。解放战争中,老乔率领的一个师接连打胜仗,老高一直是突击团团长被老乔视为臂膀一样的爱将。后来老乔奉命建立地方革命政权,成为绥定地委书记,理所当然把老高安置在富庶的文化小城当一把手。每次老高去州城开会或者老乔下县里检查工作,他们都要来一次兄弟般的聚会一醉方休,他们这种超越上下级的战友关系令那些窥视老高职位的人不敢妄动。老乔虽是农民根子军人脾气的地级领导干部,他对戏剧却非常爱好,在老家听山西梆子听得摇头晃脑,来到川东便爱上了川戏,几天不听就感觉周身不适,所以州城川剧团大受恩宠服装道具剧场宿舍均受他关照,成了省里老牌著名剧团。几十年后,那段辉煌的地方戏曲发展史,还令州城百姓津津乐道呢。老乔也喜欢看美红演戏,凡到小城必要她专场演出精彩折子,鼓掌喝彩后必夸老高有眼力找个戏匣子身边好快乐。美红是很识趣的女人,台下观者中若有老乔她在台上演唱格外卖力,把全身娇媚尽力展现。性欲强的女人大多有酒量,她常用大碗陪好酒的老乔海喝,大得老乔的赏识。这次美红去州城,见到老乔便哭诉老高嫌她不生娃娃和一个风骚小女人勾搭成奸要抛弃她的痛苦。老乔在“文革”中列入地区头号走资派大受批判和冲击,亏他意志顽强才熬过来。建立“地革筹”只有请他出山,无论风吹浪打仍无法动摇他在这个地区的地位。美红哭倒在地革筹主任怀里,两只浑圆肩头优美地耸动着,老乔按下心火大声道:“老高也太不像话啦!战场上子弹打不倒却经不住和平时期的糖衣炮弹了。伟大领袖讲过我们革命者不是李闯王,他在路线斗争的关键时刻更不能犯错误,美红,你回去问他是要野女人还是要当‘县革筹’主任,我在组织任命他之前要找他谈一次,他敢跟你离婚我敢送他回山西老家!”女人破涕为笑:“有乔书记为我做主,我太幸福啦。”老乔大动惜香怜玉之心。

    老高没料到老乔会从州城赶到小城来亲自干涉他离婚的事。老乔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开进县委招待所,许多人猜测他来主持一次重要的县革筹会议,可他的随行人员只通知了刚在城里露面的老高,于是外面有了组织要对老高实行政治考察的传闻。只有老高美红炳福明白他此行来意,心怀鬼胎的女人借故避开了,情绪很乱的老高问老友:“炳福,你说怎么办?”炳福说:“把美红的丑事端出来,老乔肯定会支持你。”老高又问:“他气美红还是不让离呢?”炳福说:“我咋个知道怎么办呢?修文在就好了,他脑壳灵有好主意。”老高心头没底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老乔,刚恢复元气的老上级劈头便问:“老高听说你想跟美红离婚?”“嗯。”老高闷声应道。老乔瞪着他说:“早不离晚不离,偏偏组织上考虑你当县革筹主任的关键时刻来离,老高你给这场运动弄糊涂了吗?”老高道:“老乔,美红作风一团糟我都成整个县的笑话了,迫不得已才要离的,不离这日子没法过。”老乔鼻孔哼了一声:“哪个漂亮女演员不遭人说这说那有人还造谣我跟州城川剧团女副团长有瓜葛呢。老高就算美红有点作风问题,那你带一个女人到农村同居那样久不是更严重吗?”老高说:“我下决心跟美红离,才有意那么做的。”老乔一巴掌拍在桌上:“你像啥话?如果是战争年代我敢毙了你!哼,一个浴血奋战过来的革命者,却为女人的事搞不清楚,你还配在领导岗位上工作吗?”老高吓了一跳赌气道:“我反正跟美红没了感情,你说咋办嘛。”老乔平息一下情绪,语重心长道:“老高啊,我们还是要把革命工作放在个人感情前而,就算你和美红一切不存了,可夫妻关系还应暂时保持,拖到运动后期再解决,不然闹起来,又给造反派抓到把柄捅到省里,我想帮你也帮不上了啊。”老高犹豫道:“可我和碧玉的关系很深了呀……”老乔严肃道:“只要真心爱你,多等一两年又算什么?我也跟美红打招呼,她少拿那女人的事跟你兴风作浪。老高,这几年的教训好深刻啊,不把政权牢牢抓在我们这批人手里,往后的日子更难过啊。”老高尽管心头痛苦,还是不得不承认老上级的话有道理,他说:“老乔,等局势稍稳定,你一定要支持我跟美红离婚。”老乔爽快道:“好嘛,我相信那时美红也不会拖累你了。”老高说:“老乔,关键时候我总听你的,这回也是。”老乔笑着拍拍他肩头:“老高,听我的就对啦,明天我就代表省革筹宣布任命你担任小城县革筹主任的决定。”

    从县委招待所出来老高头昏脑涨,街上有熟人招呼连对方姓名也记不起来,他胡乱走着不知要朝哪儿去,一直进入小南街站在碧玉父亲开的小面食店门口才清醒些了。这一带居民对县委书记老高和居委会女干部碧玉之间的传闻早有所知,碧玉又神秘失踪好多天她刚回家不久老高就来了,不少人站在自家门口或窗后注视他个个神色亢奋。碧玉忠厚的父亲认识他慌张一阵小声道:“高书记你找碧玉吗?她在里屋。”老高进退两难只好尴尬一笑穿过面店到挂有一块蓝底花布的里间去,他总觉脑后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大概碧玉早听到了他的声音,红着脸坐在床沿边等他显出格外娇媚柔丽的样子。从巴人村回城她一直在等候老高的消息,待在家里很少出门人也清瘦白皙了许多,穿着非常合体的白衫黑裤看去十分招人喜爱。两人对视片刻双目倾注感情,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不敢贸然亲近。“碧玉。”老高跨前一步双手温柔地按在她微颤的肩上,“我想给你说几句话,希望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完。”满怀热望的俊秀女人陡然发呆,呆看着他神色不安的面孔喃喃地说:“老高,如果是对我们不好的消息就莫说,我好担心好害怕哟……”她圆润的眸子有了水光在粼粼波动,每动一下男人的心便紧一阵,他索性把她的脸庞捧在手掌上,严肃而艰难地说:“碧玉,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女人,我发誓要履行我的诺言:要娶你做妻子。可目前我的确遭受到各方面的反对和阻力,连我的老战友老首长也不同意我马上和美红离婚,他们肯定那样做会影响我的政治前途……我,我想同你商量,是不是别那么急……唉,我真他妈的不是男子汉,有愧于你啊,碧玉……”女人听得泪花闪烁就是不流下一颗泪珠来,她刚强地抑住哽咽尽可能柔声道:“老高,一个男人家大事要紧,莫太为我们女人的事牵肠挂肚,只要你跟我热热地好过一场不觉我是坏女人,我,我也该知足了。”老高双手紧紧搂住她感觉那瘦小的身躯不停抖动,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碧玉,只要局势稍安定我又在小城立住脚,我一定跟美红一刀两断,大张旗鼓办我们的喜事,谁要说三道四我才不在乎呢!碧玉,你相信我的话吗?”“相信。”女人伸出细柔雪白的双臂搂住他脖子,身体紧贴住他似乎生怕一松开他就会飞去一样,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老高,你要好好爱我,没有你我简直活不下去……”男人抚摸着她发冷的脸蛋疼爱道:“我会的一定会的,碧玉,我今天才发觉你对我一生都是最宝贵和重要的,可以向你赌咒……”“莫赌咒,多不吉利哦。”女人的小手捂住他胡子拉碴的嘴,他热吻着她的手心泪水从胡楂里流泻而下。当他的抚摸移向那柔软温滑的腹部时,碧玉猛一个寒噤神经质地推开他,娇喘不安道:“莫那样……墙壁破缝多到处是眼睛呢。老高,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们还是不来往为好……”老高摇头道:“不,我一定找机会来看你!碧玉,我不能待太久只有走了,你心情放宽一点多想着我。”“嗯!”女人随口答应一声,看着男人用手臂挑开布帘出去了,便倒在床上憋了很久的泪水如雨“哗哗”流泻,觉得整个世界全被凄凉的雨声包裹了。

    第二天由地革筹领导和支左部队代表主持了小城县革筹成立大会,宣读了省革筹的决定和任命,并按当时惯例向北京发了致敬电。会场设在县川剧团,小城各级机关厂矿以及群众组织代表出席场面十分隆重,县委书记老高和原财贸部长炳福及造反派头头林华等一起登上了新的政治舞治。会后由美红组织川剧团演出八个革命样板戏片断,还在国营食堂举办了盛大宴会,目的在向小城人民表明“文革”取得了伟大胜利一个崭新历史阶段庄严开始。老高、炳福和他们的老首长老乔都显得激动,重新在小城展现风采的美红为今天的露面精心设计和打扮,穿上既朴实又高雅的服装,陪伴丈夫左右形影不离,似乎他们是感情至深的患难夫妇,偶尔流露的笑容也好像暗示她在小城妇女界不可动摇的地位,她只参加了一个片断的演出,大多数时间是在场内热忱向老乔和军代表畅谈革命样板戏,不时做出开心的媚态把身子紧偎在自己老公的胸上,要所有来宾都清楚地看到他们夫妻多么亲密无间。老高沉浸在重新掌权的欢欣里,不大介意美红处心积虑的刻意安排,也忘了男女问题上他一旦落入她圈套便难以自拔。美红根本不理睬满怀醋意的林华,诗人弄到了县革筹副主任头衔,可老乔和军代表像没他这个人一样满心窝火,加上女人的刺激他在剧场内难过极了。炳福和萍很不喜欢这种场合气氛,萍对美红的表演更不以为然,他们忍耐到大会结束就借故回家去了。炳福恼道:“那个狗日的婆娘像块狗皮膏药到处贴,老高也受得了她真是窝囊!”萍说:“看她那得意样子,我就为碧玉难过她心那么善良软弱咋斗得赢跑过江湖的美红哟。”夫妇俩不愿多谈这个话题,沉默下来各想各的心事。

    大会结束演出之前碧玉到过剧场,这个面色冷白双眼深陷的小女人不是会议代表,是在听到县广播站播送会场实况听到老高激情洋溢的声音,情不自禁从家里赶来的,但她只能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剧场侧门踮起脚尖朝场内观望。碧玉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前排正中的高大汉子,还有那个风韵迷人不停向他表示亲热的女演员,他们似乎在向全城人宣告:“看啊,我们是多么般配和恩爱的一对革命夫妻啊!”碧玉面白如纸头晕目旋只觉身子往地下坠倒,要不是前后左右全是围观者,她真会昏跌而倒。一阵揪心的悲伤使她冷汗满面,赶快从人群钻出来强忍泪水匆匆回家。一路上都听到那女人恶毒的笑声都看见老高和她亲密的样子。她喃喃地对自己说:“碧玉,你好傻,硬是个傻女人……”

    小南街居委会女干部碧玉是自杀身亡的,她服了足足一瓶安眠药,碧玉的死态异常安详,像在做一个香甜的梦好看的唇角漾着一丝微笑,她那清俊的脸庞虽然没一丝血色,那纯白的美丽更令人震动。

    据法医的验尸报告,碧玉已怀了三月身孕,胎儿极有可能是男性。这份报告当然是小城的机密,只有老高炳福少数几个要员见到。而由此产生的谣传被政法部门出面平息,一点点余波逶迤开来也不足兴起风浪了。

    老高没有去吊唁碧玉的遗体,女人火化那天他在炳福面前抱头痛哭一场,大骂自己是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

    美红却代表他们夫妇为碧玉送去了花圈。她身着黑衣表情哀伤举止言行相当得体,伤心过度的碧玉老爸也感动得连声道谢。然而在她面对那张秀丽含笑的女人遗照的刹那,身子一颤小便失禁的毛病犯了,一股热热水流从裤裆倾泻而下慌得她脸如土灰。幸好碧玉家光线昏暗,没人注意她脚下那团泛亮的水渍。

    莲、萍、燕三姐妹一起出席了碧玉的葬礼,她们臂上佩着触目的黑纱,神情比任何人都要庄严肃穆,好像是死者多年的好友。

    莲说:“好女人的命不好,坏女人的命却好,命运真不公平。我到碧玉那一步,会比她还惨。”

    萍说:“那个女人死了一般活着,碧玉活着不如死了。女人能自己选择命运,是一种勇气一种解脱。碧玉会爱不会活,实在可惜。”

    燕说:“活着痛苦不如快活死去,命运对好女人坏女人一样严峻。我不会像碧玉那样,不管命运好坏偏要好好活着快乐活着,谁也休想摆布我!”

    她们的话都是望着碧玉柔美可爱的遗像默默对自己诉说的,这个充满爱心与世无争善良女人之死确实使三姐妹内心深受震撼,总感觉死者含笑的眸子正注视着自己的未来。

    初秋的晴日天空高远山野明媚,田地间一块接一块厚实的金黄老绿,给面容疲惫衣衫破旧的庄稼汉带来郁闷微笑,一股热气随风吹来往日满是愁苦的巴人村有了欢活的声响。身体刚愈尚未复原的女教师莲大清早离开小城医院回山,小妹燕子要送她被阻止在南门口,她想独自在空气清新行人稀少的山道上走走,把残留在内心和身体的隐痛消解一些,不然见到小菁真会压抑不住悲伤抱头而泣。这些天困在病床上除了回想过去坎坷曲折不堪回首的家庭生活,以及屈辱伤心和甜蜜激情平分秋色的个人情感,她现在是思念留在巴人村的可爱女儿,暗暗祈求上苍保佑小菁,她将来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要能有个温馨安适的小家对母亲就是最好安慰了。燕为姐姐朗读的那些美妙诗篇虽能引起莲美好联想,但那片彩霞转瞬即逝留下的灰暗却久久笼罩她心头。心想,燕毕竟是满脑子幻想和憧憬的少女,就像当年自已在万州和心爱的恋人面对长江时一样易于冲动,而生活本身的冷酷无情只有当它真切来临之时才能真切领会,现实永远如此严峻。

    “妈妈!——”

    一个稚嫩细弱的声音从山岩间传来,那是属于女教师的最美妙最动听最熟悉的音乐,听到它一切忧愁烦恼顿时烟消云散,她虚弱困乏的身心为之振奋,扬臂大喊:“呃!——小菁!——”

    “小菁!——小菁小菁——”

    母亲最慈爱最关切最热忱的呼唤在大山坡沟谷间回荡,再麻木的人听到也会为之动情。莲小跑着越过山垭口,一眼就看见站在村头黄桷树下那小小身影,女儿乌黑发间居然扎着一只鲜红大绸蝶。穿白府绸衫子的老何立在小菁背后,憨笑着呆望女教师好像她的归来对他也是件大喜事。要是老何换成炜该多好啦,那她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了!这念头一闪即逝,她把欢欣目光又投向可爱的女儿。

    “妈妈!”

    “小菁!”

    母女俩都扑过去紧紧搂成一团。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女才分开不到半月,却比那些久别重逢的亲人见面还要情绪激动。看着两对泪花闪烁的眼睛,老何鼻子一酸别过脸去也落下几颗泪来。

    “妈妈,我好想你呀,想得饭都不想吃。何叔天天都说你要回来啦,天天带我到黄桷树边等你,可天天连你的影子也见不到……”

    “小菁受委屈了,妈妈也天天想你呀。你喜欢何叔有他照顾你陪你玩,多好啊。”

    “妈妈,何叔有时候也不好,他说你在城里看病,我说妈妈病了小菁要去看妈妈,他偏偏不许我就生气不吃饭。”

    “那样小菁就不乖了,何叔是怕山路又远城里又乱,照妈妈的吩咐才不带你去县城呀。小菁,这回何叔照顾你帮了妈妈大忙,你替妈妈谢谢他呀。”

    “谢谢何叔。”

    “小菁真是妈妈又听话又懂事的乖女。”莲用力亲了女儿一下,才抬起头对呆站着的男人微笑表示谢意。

    老何红脸道:“莲老师,该我谢你呢。”

    “老何,你谢我啥呀?”莲温和地问。

    老何说:“跟小菁一起我好高兴,我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当然该谢你。莲老师,看你脸色还不大好,在县医院检查治病没大病吧?我……我好担心呢。”

    听说女教师回来了村民们纷纷迎过来看望她,莲一边跟他们热情招呼,一边对老何说:“我啥都好,你放心吧,有空到学校来我杀只鸡谢你。”

    老何被人群挤到外面女教师的第一次正式邀请使他看到一线明亮曙光,咧开嘴愉快地笑了。

    莲带小菁回到学校打开寝室门,端一盆水刚要打扫灰尘,提两只母鸡的汉子大元就立在门前了。他黧黑脸孔消瘦了些有一层明显的灰郁,眼珠也不如往日有光彩,闷声道:“莲老师,你的病好了吗?”女人口气轻松带暗示道:“当然好啦,没啥事啦。”汉子放下鸡摸出叶子烟点燃大口吸着,吐出浓白烟雾使自己面庞模糊了,他说:“莲老师,菊生了,是个女娃儿,她和我娘听说你在城里住院,要我送两只鸡给你补补身子……”莲说:“菊想个女娃儿这回如愿啦,大元,我没啥菊才要好好补养。你告诉菊,我把屋子收拾好去看她,在县百货大楼我给娃娃买了一套漂亮的针织衫呢。”汉子透过烟雾盯着她清瘦冷白的脸庞,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情,呆了片刻道:“菊想让你给女娃儿起个名字,小虎的名字我起的她说好蛮,莲老师起名肯定文雅,菊好信服你呀。”莲想了想说:“大元,你给菊说叫小草好不好?草草这个名字我原先准备给小菁的,含意也很丰富可炜要给女儿起个洋气的名字就算了。你要我讲讲这名的意思吗?”大元说:“不了,小草就小草嘛,我不管啥意思叫起来顺口便行啰。”两人看似平常的对话,偶尔互相看一眼内心却不平常。

    陆续到学校来探望女教师的山民很多,送来的礼物虽只是几个鸡蛋一碗咸菜或者一点山货,却使莲白皙的面容红润了些,眸子也露出星星点点的光亮,这些年她挫折不断生活艰辛多亏朴实山民的真诚爱护,她的精神才没有彻底垮下去,不然一个背负沉重政治包袱的年轻寡妇日子好难熬啊。

    傍晚衣衫干净透着股香皂气味的李正昌提着一大包礼品大摇大摆到学校来了,进校就故意招人注意大声道:“莲老师,听说你从县医院回来,我专门从小城赶来看你。”莲一见这个獐头鼠脑的男人心就发紧,把他堵在阶基上淡然道:“我一点小事,哪能惊动你这县文卫组的大人物哟。”矮子厚颜笑道:“你我一个学校教过几年书总有些交情嘛。”他瞥了一眼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的大元,那鹰隼般的利眼使他打个寒噤,但他毕竟见过世面老于世故给汉子丢去一包香烟:“大元兄弟,听说你喜得千金恭喜呀。”莲镇定自己的情绪指着一根木凳说:“你坐,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没时间陪人讲空话。”女人语气间明显的敌意李正昌毫不在意,他压低嗓门道:“莲老师,我有几句重要话给你讲,你无论如何要听。”莲心头“咯噔”一跳,不知这个心怀叵测的家伙葫芦里卖的啥药,望了大元一眼心才平稳些,说:“好嘛,我们在办公室谈。”汉子把那包香烟揉捏成团,警觉威严地瞪了矮子一眼似乎告诫他不要胡作非为。

    一男一女坐在光线灰暗的办公室里气氛很尴尬,早有思想准备的李正昌望着神情懊恼的女人,决定速战速决:“莲老师,我晓你这回是为刮胎住院的。”女人大惊无力地争辩:“你胡说我害了重感冒……”男人诡笑道:“莫争了,我把那个叫清芬的老女人叫到文卫组,只吓唬要给她戴地主分子帽子,她啥都讲啦。”莲受此打击顿时冷汗直冒恨声道:“你好卑鄙!”男人说:“因为我太爱你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莲老师,我根本不管跟你有关系的男人是哪个,只要你答应嫁我,我马上和肥妹离婚,调你进县城小学我们一起过好日子。”莲头脑忽地清醒,双眸的冷光直闪,“李正昌,你是我最讨厌最憎恨的男人,我就身败名裂也不嫁你!但我警告你,胆敢在外面打胡乱说造谣生事,你自己的下场会更惨!滚吧,快滚!”女教师的声音不小一脸正气,矮子面如上灰嗫嚅道:“莲老师你好绝情,我对你可是真心的呀……”

    目送那色狼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灰蓝夜色里莲扑在桌上失声抽泣,一只大手轻轻按在她肩上,从那熟悉的汗味她知道来者是谁,没有抬头哭声更大了。

    大元说:“莲老师,那狗东西的话我都听见了,全怪我太自私把你害到这种地步……我方才真想冲进来杀了他,可又怕给你和小菁惹麻烦……”

    莲一把搂着他粗壮的身子,把满是泪水的脸贴在他宽厚的胸前,哽咽道:“我不怪你,大元。在苇草地,我真是好快活,就是炜在天空中看着我们,也不会觉得我对不起他……大元,坦白地讲我喜欢你有时也需要你,可我们无论怎样不能一起过日子啊!该咋办?我真想到小菁爸爸坟上哭一场,就去一死了之……”

    “扑通!”汉子猛然双膝跪地,流着泪说:“莲老师,你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吧!我想通了,不能为自己拖累你和小菁,从此不来麻烦你,心头永远记着你是最好的女人。”

    “大元!”莲把他的头紧抱在胸口上,热泪簌簌地滴落在汉子的发间脸庞。此刻她才完全明白,为了女儿她必须顽强活下去,因此要尽快找个丈夫,不管那人多么平庸只要是个对待母女俩过得去的男人就行。

    这本来存在的现实她一直不敢正视,如今一旦清晰地呈现眼前,莲就知道一个命运不济的女人该怎样面对它了。一股莫名悲哀蓦地涌上心头,她发狂般地亲吻着汉子泪如雨下,任泪水带去彼此难言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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