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的角落:嬉笑怒骂民国人,闲言碎语大历史-别样的辛亥与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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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腐跟革命的一点不寻常的关系

    豆腐是正宗的中国国粹,有人说,豆腐应该算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有意思的是,其他的四大发明,还有国家在跟我们争,而这个豆腐,连丁点儿争议都没有。近来,西方世界动物保护主义和素食主义流行,提倡以植物蛋白替代动物蛋白,中国的豆腐就成了一个榜样,让西方人佩服得一塌糊涂。国人到了西方,如果一时没有更好的工作机会,只要有做豆腐的手艺,就可以混饭吃。我已经见过不止一个国内的教授,在美国或者加拿大靠做豆腐过得挺滋润。那种把一粒粒的黄豆变成白白嫩嫩的方块的把戏,在白人看来,跟变戏法差不多,只有中国人玩得来。现在日本人也会做豆腐了,不过所谓的日本豆腐,不像豆腐,倒更像是中国人鸡蛋羹的失败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要吃豆腐,还得靠中国人。

    发明豆腐的人据说是西汉时的淮南王刘安。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有炼丹药的,也有吃美食的。豆腐的发明,当属于后者。西汉提倡简朴,贵族不许用金属器皿,所以大家纷纷在吃上下工夫。从马王堆的发掘可以看出,那些王侯贵妇们对吃是多么的热爱。要是现代人有本事保鲜,那些丰富而且色香俱全的出土食品准会让世界惊掉眼镜。由此推断,刘安发明豆腐,倒也合乎情理。豆腐的发明者是贵族,让豆腐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也是个名门之后,这个人名叫李石曾。

    李石曾是李鸿藻的公子。李鸿藻是晚清的重臣,清流的领袖,在世的时候很有点保守的色彩,总是跟搞洋务的人过不去,但是他这个晚年得的儿子,思想却新潮得紧,于国学没有兴趣,在科举上没有半尺进展,却早早地就跑到法国留学。李石曾学成什么不太清楚,让人知道的却是身为贵公子的他,在巴黎开了一家豆腐公司,比较成规模地让洋人见识了中国豆腐的模样和味道。

    李石曾在海外多年,但却始终学不成洋模样,身穿西装,却要扎个中国式的腰带,走起路来,腰带凸在前面,很是扎眼,据说巴黎的银行曾经因为他这身打扮而不让他进去。李石曾又嗜好大蒜,西服上边的口袋里,装的不是手绢,而是蒜瓣。这样的中西结合式人物,在西方贩卖中国国粹倒也自然。为了让国粹很粹,李石曾豆腐公司的师傅和小工,一律从国内找来。那个后来帮助梅兰芳改革京剧的齐如山,就给他带去了几十位。

    就这样,洋人们尝到了正宗的中国豆腐,李石曾的豆腐公司也发了洋财。发了财的李石曾在政治上却不安分,因好友张静江的关系,开始资助起孙中山的革命党来。据说,只要孙中山没钱花了,拍封电报去,上面写ABC等字母。A字代表一万,B字代表两万,C字代表三万,法国方面一看就明白,钱就从巴黎过来了。李石曾父亲所忠于的王朝被推翻了,这其中多少有一点他的努力。可惜“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李石曾只好再接着忙活。李石曾忙的第二件事从后来的结果看,也跟革命大有关系,那就是组织中国青年留法勤工俭学。成千的有志青年来到了法国,来到了欧洲,学成什么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些人中间,涌出了一大批共产党人。而这些人留法的基金,一部分就来自于豆腐。

    中国人的豆腐,卖到外国之后,就这样跟中国的两次革命都发生了一点不寻常的关系。

    来了假冒的孙天生

    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爆发后的一天,扬州城里来了一队散兵游勇,为首的人用一匹白绸裹身,手里拎着一枝手枪,大摇大摆地冲进盐运使衙门。清朝的命官早已不知去向,兵勇们乃喝令衙门里的胥吏打开库房大门,士兵每人抓了几个元宝,四散而去。剩下为首者和几个随从没有走,端坐高堂之上,看着眼前的元宝发呆。这时候,以为是革命党人破城的扬州绅士,派了几个代表前来打探,一通作揖并恭维之后,见为首的人整话说不出几句,不像是个有来头的,但又不敢造次(因为怕万一真是革命党)。代表们出于对城市秩序的担心,于是要求为首的人出安民告示,免得秩序混乱。为首者觉得有理,遂一把拉过来随绅士代表来的巡官,硬是让人家来办,巡官无奈,只好胡乱写了个告示,没有大印(盐运使已经带走了),就拿巡官的木戳顶杠。扬州就这样革过命——“光复”了。

    没过几个时辰,有好事者查出了为首者的底细,原来他不是什么革命党,仅仅是城外的一个闲人,名叫孙天生,在城外妓院做茶壶(杂役)。那时节革命党习惯在妓院里闹革命,孙天生大概是由此听说过革命党的只言片语,知道孙中山是革命党的首领,刚巧又结识了几个巡防营的老总,武昌起义炮响,沿江震动,孙天生贼心陡起,于是跟这些老总谎称他是孙中山的族弟,奉命前来光复扬州,大家可以一起发财。老总们哪管真假,一哄而起,抄起家伙,就跟着孙天生进了城。

    巡防营的士兵们发了财,一哄而散,有的钻进了妓院,有的去大吃大喝,有的回了家。孙天生毕竟是首领,不像这些丘八这样短视,他没有走,虽然安民告示出得不伦不类,但并不耽误他抖威风——每天骑着高头大马裹着白绸子巡行街巷,还把盐运衙门里的家具什用之类的东西丢出来,让市民拣,说是革命嘛,我发大财,你们发点小财。就这样,一个俗称“龟奴”的闲人,做起了扬州的都督。

    可惜,孙天生的幸福生活没过上几天。大概处在高处之后,他做茶壶的历史暴露得比较充分,或者这种手下没几个兵的都督(他也不知道招兵买马)难以服人,或者干脆是扬州的绅士们对这个小流氓当政不放心,反正有好事者请来了昔日横行江上的盐枭(贩私盐的首领)、已经被招抚为官军但依然横行江上的徐宝山(绰号徐老虎)。徐老虎带兵进扬州,孙天生做了阶下囚。在各地纷纷独立的声浪中,徐老虎没有当为朝廷平叛的英雄,而是接茬做扬州都督。当然,第一任的都督孙天生被砍了头,临刑前孙天生大叫:“老子也做了三天的皇帝,够了!”不失为一条江湖好汉。

    辛亥革命扬州的光复,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无疑是场闹剧。不过即使是闹剧,也确实是对清朝政府的一个打击,只是这个打击居然仅仅来自于一个街头无赖,委实让人感到滑稽。一个长江上的重镇,一个号称盐商大本营的财赋之地,竟然在革命党连影儿还没有的时候,一个妓院的茶壶带几个散兵一嚷嚷,就变了颜色。当时扬州最大的官(也是清朝最著名的肥缺)两淮盐运使增厚(满族正红旗人),闻听有革命党进城,从西花园翻墙而遁,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同为满族同胞的扬州知府嵩峒,还算有点志气,据说投河自尽了,可惜没有死成,获救之后也不知所终。需要一提的是,这两个人,或“死”或逃,都是连孙天生的影子还没见到就做出的选择。

    辛亥革命扬州的光复,相比起武昌起义、革命联军攻占南京,不过算件小事。可是恰是这件小事,却告诉了我们这场革命和当时政局的某些不易为人觉察的内容。首先,我们发现,在那个时候,时局相当动荡,人心也相当不稳,清朝统治的合法性受到严重置疑,但是革命党的影响却没有后来人们想象的那样大。扬州处于的长江三角洲地区,距离上海如此之近,风气开化,不缺乏新学堂和新知识,但是一般市民(包括绅士)对于革命党是怎么回事,几乎一无所知。大家(包括冒充的孙天生)都以为革命党就是白盔白甲,为崇祯皇帝戴孝、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洪帮(虽然革命党经常借助帮会,而且各地的起义,也经常有人身穿白衣,打着白旗,但很少听说有人宣称自己是为崇祯戴孝的)。市民们显然没有将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跟一向号称反清复明的洪帮区分开来,大概也没有能力分开。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人传说,革命党就是大伙“合一条命的党”,而且在传说中,革命党往往变得非常的厉害,说是他们可以将炸弹吞进肚子里,到时候一按机关,人弹齐炸。市民们(包括部分的绅士)将革命党传得很神,虽然说对破坏清朝官僚的神经大有作用,但对自己的分辨真伪,却没有什么好处,结果是让孙天生这样的混混钻了空子。当然,流氓无产者,一般都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他们的动作,往往比革命者更快。

    其次,扬州城的满人官员,也实在是废物得出乎人意料。作为一方政府首脑,身边怎么说也有几个兵,还有若干民壮和捕快,怎么会连革命党的影子还没见到,就闻风跳河或者逃之夭夭,连起码的责任都不想负,也不敢负呢?要知道,当时的天下,毕竟是他们的天下,闻警即逃,怎么对得起祖宗?可是,纵观辛亥革命的大局势,类似的事情还真有不少,类似的饭桶官员还不止这两个。处于很关键位置的湖广总督瑞澂,起义的新军士兵一发炮,马上挖墙逃出总督府(大概由于总督府的院墙比较高),一溜烟上了停在江上的军舰。瑞澂一走,第八镇统制张彪心里发慌,他本是张之洞一手提拔的“丫姑爷”(张彪娶了张之洞的贴身丫环),本事有限,装模作样地抵抗了一下,也溜了。其实,当时的起义者根本就是群龙无首的一群乌合之众,稍微像点样的革命党领袖,已经因汉口租界的据点暴露,非死即逃。士兵们之所以起事,不过因为传说革命党据点的暴露,新军里革命党的名单已经落到了总督手里,总督将按图索骥,搜捕党人,因此所有跟革命党人沾边的人,都人心惶惶,正赶上有军官态度不好,面露狰狞,结果激成事变。如果总督大人能够稍微坚强一点,坚持几个小时,等叛军自溃都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个瑞澂,据说是鸦片战争中背了卖国黑锅的琦善的孙子,乃祖虽说名声不佳,其实倒算是个有见识、有胆略的明白人,至少人家还敢跟洋人打交道,也敢负责,不想到了孙子辈上,竟然如此废物,活生生断送了大清江山。当然,瑞澂草鸡不中用,别个满人官僚的作为也好不到哪里去。革命中,原本作为弹压各地的驻防清兵的将军和副都统们,大多非死即逃,只有杭州和西安的满城,才在种族灭绝的威胁下,做了一点抵抗。荫昌贵为陆军大臣,受命镇压起义,连前线都不敢去,军队不战,则束手无策。号称能吏的端方,带兵入川,镇压保路运动,结果半路上就被自己带的士兵抓了起来,端方不仅没有一点藩镇大员的骨气,反而拼命求饶,说自己本是汉人,姓陶(他的字为陶斋),原籍浙江,先辈后来才投旗效力的。但是依然没有用,起事的士兵手起刀落,端方大人丢了性命又丢了人。革命党人彭家珍一颗炸弹炸死了良弼,结果朝廷上下风声鹤唳,满朝的满官,如鸟兽散,连个上朝的人都没有了。在事关满人命运的紧要关头,上上下下的满人官僚们,居然连一点像样的挽回努力都不愿意做。当瑞澂弃职逃跑的消息传到北京,内阁总理大臣奕劻力主将之拿办,隆裕太后不同意。奕劻说,封疆重臣弃城逃跑,在祖制是要杀头的!谁想隆裕却说,庚子那年,咱们也不是逃走的吗?这些满人亲贵,不仅没用,而且自己原谅自己,江山想不丢都难。

    过去学近代史,到辛亥革命这段一直感到诧异:同一年内,春天,革命党人倾尽全力准备的广州起义,孙中山在外筹款,使尽了浑身解数,黄兴在内筹划指挥,也用尽浑身解数,全国各地革命党的精锐齐聚羊城(号称八百选锋,实际来了五百),身为革命党第二号人物的黄兴亲冒矢石,带头冲锋,浴血奋战,结果呢,一败涂地,只留下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美名。秋天,一群群龙无首的士兵,一哄而起,居然拿下了天下通衢的武昌,然后全国响应,清朝统治如汤泼雪般的瓦解。这其中的道理何在?有人说,这是因为中部革命党人新军的工作做得扎实,所以才能一举成功。可是为什么做扎实工作的人自己都跑掉了,等到大事已毕才回来,结果群龙无首的士兵已经推举跟革命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黎元洪做了大都督,真正的革命党只好屈尊于这个黎菩萨之下(黎元洪最初一言不发,人称黎菩萨),难道他们连自己都对自己工作没有信心?明知道党人名册已经落入敌手,却连布置撤退的起码工作都没做,丢下自己的兄弟不管了,这工作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扎实”。还有人说,由于保路运动使得武汉新军被抽调了两个团(标)前去镇压,所以使得驻汉新军中的革命党人势力增加,因此得以一举成功。可是历史的事实是,恰是调走的两个团革命党人更多,也正是因为如此,带队的端方才丢了性命。

    其实,辛亥革命的成功,最主要的功劳是清政府。本来自1903年开始的新政,虽然行进艰难,但还是有成效的。尤其是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让朝野温和的改革派(立宪派)和地方实力派(这两者有难解难分的关系)很是欢欣鼓舞,以为不仅可以稳步推进改革,而且可以正当地分享权力。然而,在这个过程中,1908年光绪和西太后相继死去,朝政中枢由一班满族少年亲贵所控制,这些少不更事的纨绔子弟,上台伊始就做了两件大事,正是这两件事断送了清朝的性命。这两件事,一是将散在汉人官僚手里的权力,收到满人手里,改变自同光中兴以来汉重满轻的权力格局;二是将地方的权力收归中央,改变外重内轻的政治格局。具体表现为将袁世凯赶出朝廷,成立满人皇族内阁,以及收回地方的路矿权(包括激起四川保路运动的收回四川铁路修建权的行为)。

    驱逐袁世凯,以往的史学家往往沿袭晚清笔记的说法,以为纯属摄政王载沣为自己的哥哥光绪的复仇之举,其实未必。如果载沣真的有心为哥哥报仇,何不在西太后的安葬问题上做点文章?不至于鞭尸,但削减规模总是可以的。如果载沣这样做了,政治上肯定得分。光绪的最大政敌其实是那个老太婆,正是她让光绪过了10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不到40岁就饮恨黄泉,居然死在70多岁的西太后前面。袁世凯戊戌是否告密,是个没有档案确证的事情,何以见得光绪就真的恨死了袁世凯(野史上的话,怎见得句句是真理)?载沣拿袁世凯开刀,其实无非是看上了他手中的军政大权,必将之夺到满人自己手里而已。原来都认为是袁世凯死党的庆亲王奕劻,之所以没有从中特别地作梗,而且后来得以贵为皇族内阁总理大臣,显然也有满人遵行满人政治的逻辑。无疑,这是这些满人少年亲贵们所犯的最大错误之一。当时中外公论,张之洞和袁世凯并为晚清中国最重要的政治人物,张之洞行将就木,而袁世凯年富力强,批评他不学也罢,好玩权术也罢,但毕竟人家还有术,而且也有人望。驱逐袁世凯,而且找不出任何像样的理由,硬说人家有“足疾”,强令回家“养疴”,不仅难以服人,寒了一大批汉人官僚的心(虽然袁的政敌感到快意,但其中也不乏狐悲兔死之感),而且导致中枢失去了重心。年轻的时候读《三国演义》,读到袁绍兄弟组织讨董卓联盟,由于袁家兄弟处事不公,先是孙坚走了,金圣叹批道:走了一个有用的人。接着曹操也走了,金圣叹又批道:又走了一个有用的人。晚清此时的局面大体类似,袁世凯走了,张之洞不久也死了,一干满人亲贵完全掌控了中枢,权力是收回了,但局面却不可收拾了。

    至于皇族内阁,则伤了更多的人,立宪派的一腔热血,被劈头浇了整整一大桶凉水,凉到底了,不仅是粉碎、而且是羞辱了他们立宪的期盼。至于收回路矿权,更是将连立宪理想都没有的地方实力派一并伤掉了。在晚清这种动荡的局面下,这样的政策大手笔,只有满人亲贵得到了利益,而其他所有的集团和阶层,统统亏本。满人集团想不众叛亲离,亦不可得矣。辛亥年革命党广州起义的时候,一来皇族内阁还没有成立,收回权力的政策也没有特别明确地施行,二来广州当家的还是汉人的能吏张鸣岐和李准,所以撑住了。而到了10月,一来政策效果开始彰显,二来又赶上瑞澂这个草包,闻警即逃,结果土崩瓦解。

    清朝是满族少数民族统治的朝代,其统治集团的代表面相当窄。其统治的稳定,主要凭借军事实力和由征服行为所带来的政治威势,在这种实力和威势还比较强的时候,满人(包括八旗的蒙人和汉人)在政治权力方面是处于垄断地位的。可是随着统治集团自身的腐化,军事实力和政治威势的消减,满人统治集团势必要作出让步,逐步扩大汉人参政的面。待到统治出现危机,不得不依靠汉人绅士集团挽救危局的时候,整个政局的满汉格局颠倒,则是大势所趋,即使西太后、恭亲王奕訢这样政治经验丰富、权谋老道的满族强人,都无法扭转(事实上,纵使康熙乾隆再生,恐怕也得承认现实),何况载沣、载涛、良弼、荫昌和载振之辈的纨绔子弟!这些人中,只有良弼一个好歹还算是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了业,虽然被满人捧上了天,一天仗没有打过,就算有本事,也需要个成长的过程。其他的人,即使朝廷花大钱送出了国,也不过在国外做了一回早期的留学“垃圾”(载涛、荫昌均留学德国),连个起码的学位都拿不到。

    辛亥革命中满人官僚的表现,不过是满人统治集团腐化堕落的集中爆发而已。这个腐化过程已经绵延了百年,当年骁勇的八旗战士,早就堕落成了除了花钱和玩有本事,其他百无一能的北京大爷。在同(治)光(绪)时代,朝中还有几个明白人,最后几年搞改革(新政)、预备立宪,清朝合法性尚未彻底消失,如果西太后死后继承者能够老老实实按着既定方针走下去,不妄想强化一己集团的权力,既开罪不了袁世凯集团,也不至于得罪立宪派和地方实力派;而且通过他们的效力和彼此间的制衡,随着政治的逐渐改良,满族权贵集团断不至于有如此下场,这么快就丢掉了政权。革命中,在南方的一些地区,满人还遭到了清算甚至屠杀。武昌起义后,占领武汉三镇的革命军,曾经大肆搜捕满人,据说曾设置路卡,碰到可疑的行人,就要他说“六十六”,只要有京腔就拖下去杀掉。当然,这种事情,我但愿它仅仅是传闻而已。

    最后,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当年孙天生这样的流氓无产者,还属于盗亦有道之辈,抢钱夺权,大有古风,虽然趁乱发财,大抖威风,但并不伤及无辜。然而,随着时代的流变,当年大盗小盗的道行,早已经沿着另外的方向“进化”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历史再给他们这样的时机,能出什么样的事情,纵然诸葛再生,恐怕也难以逆料了。

    一旦革命成了功

    王金发的故事

    清朝末年,革命党人推翻满清,一手运动新军,一手拉拢会党,而拉拢会党的历史更久。光复会的几个干将,徐锡麟、秋瑾、陈其美、陶成章,都走会党路线。革命成了功,革命党人死了,但从前的会党中人,倒有坐天下的,王金发就是一个。

    王金发本是浙江嵊县的一个浮浪子弟,从小斗鸡走狗,舞枪弄棒,加入洪帮之后,成了一个堂口的首领。徐锡麟在浙东运动会党,结识了王金发。这期间,王金发跟着徐锡麟去过日本,读过一个速成的体育学校,后来徐锡麟和秋瑾在绍兴办大通学堂,王金发也是其中的骨干,在里面教体育,实际上军事训练。后来东窗事发,起事不成,徐锡麟和秋瑾都被斩了,王金发却活了下来。辛亥革命,浙江光复,王金发率领帮中弟兄,杀回绍兴,驱散了已经宣布起义的绍兴官绅,自任绍兴军政分府都督。

    会党原是地下社会的秘密结社,走的黑道,一直在政府压迫下,非法生存,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突然一下子当家作了主人,能想到的事,首先是扩张组织。“哥子做了皇帝了”,各地的会党,无论哥老会、袍哥、三合会、洪门,在自家兄弟做都督的地方,无不大散海底,广开山堂。军队

    的组织,军师旅团营连排,基本上跟会党兄弟的堂口辈分一致,大家都弄个师长旅长干干。湖南的焦达峰、陕西的张云山等,莫不如此;绍兴的王金发,地盘小,手下的军队也从一个团扩成一个旅,官兵都是会党的老兄弟、大兄弟、小兄弟。

    都是兄弟,军队的纪律也就完了。拥有军队和帮会双重身份的军官和士兵进城之后,想干什么干什么,从偷鸡摸狗到白日行劫,都督就是制止不了。不仅如此,革命后的会党,学会了民主,军队里动辄开会表决,长官说了不算。

    帮中弟兄革命成功后想到的第二件事,是享受。过去说是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实际上兑现的时候很少,现在有条件了,醇酒妇人加烟枪,一样少不了。湖南都督焦达峰整日忙的就是两件事,一是签发委任状,二是散钱。昔日江湖上的兄弟,讨了一次又一次,没有够的时候,你稍有怠慢,就说你不讲帮会义气。王金发和部下进城时还穿的是布袍子,不久,天气还没有凉,就换了皮袍子。王金发革命时,家里欠人家不少银两,在衙门坐了没多久,就派兵挑着洋油桶装着银元回家乡,四处还钱。他还把家里人用轿子抬到绍兴的衙门里,士兵排队迎接,鸣炮欢迎,吓得他年老的外公差点没晕过去。不仅如此,王金发还抖威风,洋枪挎得,美妇抱得,骏马骑得,每日在绍兴的大街小巷、田间村坊,骑着高头大马,排着队伍,吹着鼓乐,招摇过市。

    刚进城的时候,王金发还有点杀气,说是要为秋瑾报仇,不过昔日那些迫害大通学堂的乡绅和师爷们很快就都得到了任用。因为王金发自己和弟兄们需要钱用,而征粮征税,搜刮钱财,不用毛锥,财赋安出?手下这么多帮中的弟兄,个个要活得滋润,钱哪里来?还得靠这些人。王都督手里有枪,师爷肚里有谋,弄起钱来,比清朝的老爷还有办法,过去曾经一块混过的私盐贩子,被军政府逼得没路可走,恨不得一刀宰了王都督。过去农民欠税,还可以拖上几日,现在动辄军队下乡,一条绳子就捆进城里,关在班房里吃家伙。绍兴的《越铎日报》批评军分政府,王金发开始还能容忍,到后来居然派兵把报馆砸了。一个帮会出身的革命党人,几天工夫就变成了军阀,而且是纪律最差的军阀。

    革命没成功的时候,王金发身为帮会人物,奔走革命,还有些侠气,刺杀叛徒,运动军队,杀过汪公权,吓过刘光汉(师培)。革命成功之后,王金发除了威福乡里之外,好像什么也没有做过,刮了一年地皮,然后军政分府取消,自己带着刮来的几十万大洋,遁入上海租界做了寓公,“每日以醇酒妇人自遣”。国民党二次革命,浙江无声无息,王金发奉命前来运动旧部,旧部根本没有动的意思。王金发对帮中弟兄分得不均,他们就不把王金发当弟兄。要怪,只怪王金发太贪,一个人拿了几十万。二次革命未果,王金发没有逃亡,依旧在上海过他的好日子。一日,他忽然食指大动,带了上海花榜有名的名妓花宝宝,来西湖了,结果被力求讨好袁世凯的浙江督军朱瑞当作一件送给袁世凯的礼物,稀里糊涂地抓了进去。但是袁世凯对这种早已丧失斗志的小虾米,不感兴趣,连押解北京都没有要求,只叫朱瑞将之就地正法。朱瑞没讨到好,但既然抓了,又不能放(放了就得罪袁世凯了)。就这样,王金发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发生在僻地山乡的一件小事

    闲话辛亥

    几十年以来,从国民党到共产党,从海峡的这边到海峡的那边,甚至从国内到国外,大家将辛亥革命的大事情、大人物连同大问题都说得差不多了。嚼点别人的老生常谈,权作纪念,对于我来说,一来没有资格,二来心有不甘。没奈何,我翻出了一点旧闻,记录一件对于革命而言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权且倒腾出来,好借题说上点什么。

    1911年夏天,地处广东偏远山区的紫金县,发生了一件事情。说是邻县的一位在广州测量学堂读书的学生放假路过此地,不留神碰上了几个防勇,由于他剪了辫子,而恰好此时又赶上广州黄花岗起义发生之后,两广总督张鸣岐下令在全境搜捕党人,所以防勇们抓住了这个学生,要将他当革命党拿办。该学生急中生智,说我是学生,你们要拿我,先要跟我到学堂去通知一声。于是几个防勇押着那个广州测量学堂的学生来到了紫金县唯一的一所小学堂,找到了学堂从广州聘来的格致(即数理化)兼体育教员甘晖如(据说是位同盟会员)。甘对于这种剪了辫子的“同志”怀有天然的同情,马上将这位倒霉鬼藏到房里,又召集了几个学堂的学生,让他们去找学堂的总办——紫金最著名的乡绅钟荣山。此时钟正在一位官员家里喝酒,仅仅听了学生的说词就立即要他们回学堂将防勇捆起来,一切有他做主。当学生们摩拳擦掌地回到学堂时,四个防勇见势不妙跑了三个,剩下一个跑得慢的随即让学生们给捆了起来。

    紫金县当时的巡防营的负责人是哨官陈家裕,刚好当时他也与钟荣山在同一席间喝酒,闻讯后勃然大怒,当即质问钟荣山为什么纵容学生捆绑他的士兵。双方吵了起来,一个说,我做了几十年的官,没见过你这样的劣绅。一个道,我做了几十年的绅士,没见过你这样的“芝麻狗虱官”有这样的威风。一个说少了士兵要对方负责,一个说你敢纵容士兵骚扰学堂,所有的损失都要你赔偿。最后知县出面调停,说好由他负责调查处理。这期间,那个广州测量学堂的学生早就溜之乎也了。

    第二天,学堂方面提出,学生方面被抢去白银200两,金表一只,金戒指一枚,要求防营如数交还,缺一不可,并要求哨官陈家裕办酒20桌赔礼道歉。结果是由县署出了300两银子,并办了10桌酒,事情才算平息。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除了那位测量学堂学生脑袋后面没辫子以外,与即将发生的革命似乎根本没什么关系。而在1911年,上海的报纸已经在公开号召剪辫,各大都市剪掉了辫子的学生和文化人如过江之鲫,公开地招摇过市,甚至在政府官员中也混杂了不少没辫客,官府对剪了辫子的人基本上是无可奈何。我所感兴趣的,是这件小事透出了另外的一些信息,其实与革命也不无关联。这些信息实际上告诉了人们,这场革命能够推翻清王朝的更为深层的一些因素。

    首先,我们看到,经过湘淮军兴起以来几十年发展,特别是新政中地方自治的刺激,乡绅已经成为轻而易举就能左右地方政治的势力。自新政以来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的求新尝试,基本上是由他们主导的,从地方自治、司法改革到兴办学堂和推动立宪,这些乡绅虽然相当一部分人头脑还没有真正从中世纪拔出来,但脚却已经很活跃地踏在了向西方学习的路上了。攫取和炫耀权力的欲望和趋时冲动也许还要加上强国的梦想扭结在一起,使得乡绅主导的学习西方的过程充满了莫名的兴奋和热情。似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由于大部分乡绅对于他们所学的东西不甚了了,结果学习的过程惨和进了许多实际上为他们的价值观根本不相容的内容。像甘晖如这样的“叛党”,就在求新的名目下,大量地被并不赞同革命的绅士们请进了他们花钱办的事业中。事实上,甚至可以说,具有反叛色彩的知识分子是与地方乡绅的势力同步成长的,而绅士的一部分,即所谓立宪派人士,在整个新政过程中,已经成了革命党人某种意义上的共谋。辛亥革命的成功,他们也有一部分功劳。

    其次,这个事件让人感到,无论是乡绅还是地方官,对于朝廷的事业都漠不关心。防营士兵抓捕没有辫子的学生,从维护清朝统治来看无疑是天经地义的,具有完全的“正当性”,但是,这个行动却遭到了乡绅的坚决抵制,而作为朝廷命官的知县也不问“是非”,一味和稀泥,屁股明显坐在了乡绅一边。其实,无论乡绅还是知县都根本没有同情革命的迹象,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自己事业的关注。那个乡绅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那个学生是否可能真的是革命党,以及这样的公然“包庇”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大胆妄为”到了连一丁点儿起码的政治顾虑都没有了。对他来说,学堂是他的事业,而大兵敢到学堂骚扰,首先是伤了他的脸面。为了维护学堂的神圣地位,尤其是为了维护他的脸面,必须采取强硬手段回击,而那个哨官居然敢在席间撕破脸皮吵闹,所以非得让大兵们赔钱陪情不可。至于知县,他关心的自然是他位置能不能坐稳,“为政不得罪巨室”是历来地方官的原则,所以他只能如此这般的和稀泥,破费一点息事宁人了事。在这里,上司追查革命党的命令被搁置了,可能的谋反罪的追究不了了之了,朝廷的利益也没有了。而那些行为似乎有“正当性”的防营,抓捕外地学生的真实用意是为了维护朝廷利益还是借机勒索,还真是说不清楚,否则的话怎么会在自家的士兵被捆绑之后,会如此轻易地被摆平。

    相反,在这里我们看到,满清王朝的威信已经坠落到了无可挽救的谷底,出现了严重的合法性危机。原来作为政府支柱的官僚和乡绅,已经基本上对清政府丧失了信心,在广大的基层,即使真的发生对朝廷的反叛行为,他们也并不在乎,他们更在乎的是他们自己别在反叛和平叛之间被殃及。这种现象,莫说是在清朝盛期和中期,就是庚子义和团事件以前也是不可想象的,可以说,辛亥年的中国,不仅盛产“叛党”和“叛民”,而且连官绅也离心离德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当位于中国中心的武昌响起起义的炮声以后,清朝统治才会出现土崩瓦解之势。大批的地方官不是痛快地“易帜”,就是麻利地弃城而逃,多数情况下连革命党的影子还没见到呢,几个冒充革命党的毛贼就足以让他们缴械交印。

    应该说,自所谓的“同光中兴”之后,政治的重心已经开始从中央转移到了地方,开始了所谓的督抚专权的时代。到了新政时期,政治的发散趋向进一步加剧,各地大小的绅士以及新市民,开始成为地方势力新的代表,而正是他们对朝廷的三心二意,才导致了满清王朝的迅速瓦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恰是在朝野离心离德的时候,由满族贵族把持的中央政府,却一厢情愿地力求将已经散在地方的权力收回中央,甚至收回到满族贵族自家手里,结果是在最不该得罪人的时候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从紫金县的这件事情可以看出,在这个僻地小县最“牛气”的人,就是乡绅钟荣山,手中握有枪把子和印把子的哨官和知县都不得不让他三分——不,至少七分,他不仅敢于捆起了“执行公务”的防勇,而且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要求本来有理的防营赔偿损失和赔礼道歉。个中的“理直气壮”,细想起来倒也不是全为无因,因为钟荣山维护的不仅是他个人的面子,还有新学堂的利益——这恰恰是代表着时代潮流的东西。

    在今天看来,义和团失败以后的清政府处境的确很难,不变革吧,王朝要亡;变革吧,革命党这种洪水猛兽的东西在求新学习的过程中就溜进来了。

    然而,从省城到县城的绅士们却没有这样的两难,他们只管求新趋时,新的事业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体现着他们的利益,甚至标志着他们地位的攀升,咨议局和自治局给了他们上干朝政、下断乡里的权力,而他们的子弟又纷纷进了学堂或者出了洋。虽然大家都知道从新军到新学堂,里面净是革命党,但不同的是,朝廷在追查,而绅士却在庇护。那些在内地活动的革命党人,除了那些铤而走险的,有几个没有受到过原本并不同情革命的绅士的庇护呢?实际上随着新政的推进,绅士已经将革命与学习西方看成是一类的事情,他们明知道学堂里的先生思想不安分,但却听任其将自家的子弟教得离经叛道。我曾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在革命真的到来之际,学堂的师生几乎都冲到台前,乡绅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学堂的学生是“懂革命的”,乐意将他们推到台前,哪怕那些学生仅仅还是些不谙世事的娃娃。

    尽管我们说绅士阶层是历代王朝的支柱,但每当大厦将倾之际,他们总是比别人更早地弃树而去,将目光只盯在自己的地方范围之内。晚清时节当然也不例外,只是晚清的绅士们自以为手头多了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他们手中的求新事业,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对此还不甚了了,但他们相信那是已经被西方证明具有魅力的东西。

    这也许就是紫金的乡绅钟荣山毫不犹豫地选择庇护学生对抗防营的真实背景。

    当然,紫金事件能够告诉我们的还不止这些。在这事件中,乡绅钟荣山之所以采取断然对抗的手段,还不仅仅由于他的地位高势力大,还可能由于防营触犯了其绅士地位决定的某种忌讳,而这种忌讳,在传统社会里是为全社会所认可的。事实上,在废科举兴学堂的过程中,存在着很明显地将学堂比附于科举的社会意识。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认为,小学生相当于秀才,中学生相当于举人,大学生相当于进士,而当时的朝廷也确实将优秀的大中小学毕业生分别授予进士、举人、贡生的荣誉衔。所以,学堂至少在潜意识里是被人看成是学宫(过去秀才名义上读书的所在)的替代,对于紫金这种只有一所学堂的小县,恐怕这种比附意识就更强烈。而过去的学宫恰是一块立有“文武官员军民人等下轿马”的下马石的“禁地”,莫说大兵们不能进去造次,就是朝廷命官去了也得规规矩矩的。在钟荣山气壮如牛的背后,很有可能具有这样的意识背景。只是这种旧的意识存留,在此时恰好起到了保护新学生和新事业的作用。从另一个方面,在普遍具有“学堂神圣”意识的情况下,几个大兵居然敢上门抓人,也说明自湘淮军兴起以来,武人的地位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在晚清之前,别说一个小小的哨官,就是正二品的总兵也不敢对县政插半句嘴,更不敢随便靠近学宫半步。在这次事件中,一介芝麻大的哨官,居然敢当着知县的面与乡绅对骂,而且知县虽然偏袒乡绅,但毕竟不能真的让防营出钱破费,看来,大兵们手中的枪杆子还是有分量的。这里,虽然有富国强兵国策的拉动,国人鼓吹纠正重文轻武风习被染,更多的却是王朝末世,文治秩序崩塌的必然结果。用不了几年,到袁世凯当政时,中国就进入武人跋扈的时代,新军(包括北洋军)演变成了大军阀,各地大大小小防营则转化成割据一方的土军阀,地方势力的代表则再一次发生转换,由绅士主导变成了军阀主导。如果那个哨官能知晓他们日后的命运,那么这件事情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地了结。

    历史总是乐意跟人开玩笑。在辛亥前后,巡防营是支在历史书上声名不佳的军队,因为他们往往更乐于忠于清廷,与革命党人作对,而大家对于新军则颇多溢美,因为在革命中他们往往扮演了起义中坚的角色。其实,在那个当口,巡防营响应革命的也不少,而新军也有忠于清朝的。只不过,当时前者是从绿营变过来的,人猥、枪次、饷也低,而后者则是效法洋人编练的西式军队,饷高、械良、人也精神,在人们的观感上就有凤鸭之别。加上在革命前后新军倾向革命的多一点,而巡防营倾向清廷的多一点,自然巡防营就遗臭万年了。其实,在革命以后,凤鸭之别的新军和巡防营却殊途同归,都演变成了割据一方的军阀,当年洋气十足的新军将领,也轻车熟路地干起抽大烟、讨小老婆的勾当,做起了一省或者数县的土皇帝。

    俗话说,一叶知秋。即使在今天,即使是广东人,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紫金这个小地方,但是发生辛亥革命前一个僻地小县的一件小事,实际上已经预兆了即将来临的大变动。

    关于辫子与革命的零碎故事

    今天还来谈辫子,似乎怎么说都有点絮叨的嫌疑。不过,今年是辛亥革命九十周年①,国人规矩,大凡重大历史事件,逢五逢十,总得拎出来抖抖灰,合伙吹打一通,以示纪念。而辛亥革命又恰是唯一与辫子有关系的革命,提起这场革命,当年非革命党的人们,印象最深刻的记忆几乎都与辫子有关。所以,不妨在此说上几句。

    关于中国男人在清朝的时候留辫子,这点历史常识眼下已经普及得连三岁孩子都知道了,不仅知道,而且还在家长的共谋下尝试“复辟”,留上小辫或者在瓜皮帽下安上条假辫子什么的。不过,这些孩子和大人也许根本想不到,围绕这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毛发,中国人曾经受过何等的折腾。满族入关的时候,非要遵循圣人之教“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汉人剃掉头顶的大部分头发,留条小辫。结果是不少人为了脑袋顶上头发和脑后的小辫丢了自己的脑袋。后来,随着汉人暗中的“修正”,人们脑袋顶上的头发越留越多,剃发几乎只有象征意义了,于是人们对脑袋后面的辫子越发在乎,皇帝老儿盯紧人们脑后的辫子,辫子已经成为是否效忠大清朝的唯一标志,一般老百姓也不愿意让辫子没了,最怕的自然是官府当自己要造反。

    然而,在大家都看顺眼了脑后的辫子以后,大清朝也渐渐地走到了尽头。先是从广西杀出一伙号称信上帝的“长毛”,搅了大半个中国,虽然只是将辫子散开,可已经闹得人心惶惶。更糟的是,在洋人一拨一拨进来,中国人也渐渐地走出国门之后,总是占着上风的洋人似乎忘记了他们的祖先也曾经有人留过小辫子,一个劲地拿中国人脑后那劳什子开心,居然说那是“pigtail”(猪尾巴),还以此为由,硬说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人为野蛮人和“土

    人”。租界的洋巡捕和红头阿三,抓起中国人来,总是揪起辫子一带一串。对那些得风气之先的先进中国人来说,外国人的嘲骂和这种感官刺激引起的精神折磨真是让人受不了。于是,温和地把辫子盘起,像鲁迅描绘的那样,在头顶耸起一座富士山,而性子火暴的,则干脆剪了辫子。最凶的不仅自家剪,而且想法逼着人家也剪。后来鼎鼎大名的陈独秀、邹容和张继三位,在日本留学时,居然找一个桃色新闻的茬,一个抱腰,一个按头,一个挥剪,将清朝留学监督姚某人的辫子都给铰了。

    剪辫则意味着造反,但进入二十世纪的清朝早就让洋人给折腾得作2/3死状了,任凭秀女如云,连续三个皇帝居然都养不出半个子嗣,自然没有那精气神去寻没辫子的人的晦气,只要回国的留学生装上一条假辫子,官府一般都假装不知道。留学生们也得寸进尺,后来索性连假辫子也不装了,光着脑袋乱晃。渐渐的,连没出国的学堂学生也跟着起哄,一个接一个地将辫子送了假发店换酒钱。而属于朝廷命官的学堂监督则什么办法也没有,到了辛亥革命前夕,学堂里对剪辫学生最严厉的处罚就是扣点分数。

    可是,不论知识界跟辫子怎么过不去,乡下的农民却对自家那根辫子情有独钟,不管革命党人说破大天,硬是不肯动一丝半毫,尽管他们对清朝早没了兴趣,也巴不得它早点完蛋。然而,突然之间,革命不知怎么就来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大半个中国都插上了白旗。人们满以为打白旗戴白袖标的革命党是为崇祯戴孝反清复明,没想到他们刚刚坐进了衙门,就开始剪辫子,比当年满族入关时张罗留辫子还要急切。革命军警加上青年学生,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外加一把剪刀,上街巡行,设卡堵截,不问青红皂白,只要见着脑后拖辫子的人,就拉着辫子拖将过来。客气一点的还宣传一下剪辫的“伟大意义”,然后再动剪刀,不客气的干脆揪过来就是咔嚓一剪。害得路人若惊弓之鸟,能不上街就尽量不出门,买东西只好让女人代劳,实在不行则盘起辫子,扣上帽子,甚至翻出明朝时候的方巾裹在头上,有的地方居然发明了尖顶高帽,为的就是能将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据说这种尖顶帽一时非常流行,连衣不蔽体的穷人都要设法买一顶。进城的农民遭际更惨,一串一串地被抓住剪了辫子,害得他们一时间连赶集都不敢去了,实在不行也派女人出马。剪辫的场景当时曾被人用照相机记录了下来,从照片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在被一位军警拽住了辫子,剪刀刚刚挥起,军警的得意和那汉子悲苦无奈之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老百姓难受归难受,革命党辫子该剪照样剪。在革命党人看来,有没有辫子,并不是个人的习好,而是是否依然忠于清朝的问题,极而言之,脑袋后面拖着的辫子,就是个奴隶根,所以,非加大挥剪的力度不可。有的地方,比如宁波,坐进衙门里的革命党人已经不满足于上街抡剪刀,居然堂而皇之地规定,凡是不肯剪辫的人一律剥夺“公权”,某些抗拒剪辫的绅士还真的被送进了监狱,结果可想而知,辫子没保住,蹲了班房,还被罚了巨款。

    那时候,剪刀在手的人们几乎个个都理直气壮,无论是抓住辫子一声咔嚓,还是抓人进局子,都显得干净利落,痛快淋漓,真理与强权似乎都在他们这一边。剪辫就是排满,就是革命。虽然大家脑袋里想的更多的只是光复汉族,但剪辫子以后却无论如何扮不成“汉官威仪”,剪辫实际是效法西俗——老百姓看得很清楚,无非是叫人做“假洋鬼子”。在某种意义上,剪辫与建立中华民国一样,都属于学习西方的具体行动,因而在当时那个特定的情景下,尤其显得气粗胆壮。然而,气壮如牛的革命党人偶尔也有吃憋的时候,当剪刀伸到为洋人做事的中国仆人的脑袋上的时候,经没了辫子的下人的一哭一叫,洋主子出头了。谙熟西方民主政治的若辈拿出自由与权利的大道理侃侃而谈。大概没想到学洋鬼子的事,却在真洋鬼子面前碰了壁,革命党人一时间居然无话可说,态度好的还可能赔礼道歉,保证下不为例。只是那个时候在中国的洋人毕竟还太少,洋人的仆人撞到革命党人剪刀上的就更稀罕,所以剪辫子在整个革命期间都在浩浩荡荡而理直气壮地进行。

    其实,老百姓不愿意剪辫子,并不像革命党人理解的那样,是心里依然甘愿做满人的奴隶,留辫子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他们习惯,凡是跟自家生活尤其是身体有关的事情,只要是习惯了,老百姓尤其是农民就不乐意改,不仅仅是头发,其他如穿戴也如此。不按照老习惯走,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有些不安。剃发留辫已经实行了200多年,老百姓早就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习惯,自然不肯轻易更改,没了辫子,连老婆看了都不顺眼,觉得丑得不得了。平民百姓没有学过美学,在他们眼里,顺眼的就美,不顺眼则丑。辛亥前,如鲁迅小说《阿Q正传》中假洋鬼子的老婆见夫君没了辫子而寻死觅活的并不少见,笔者就看见过若干笔记里记载过因丈夫剪辫而闹着自杀或者离婚的。不过,老百姓对剪辫子的担心的背后,还有一层更深刻原因,就是对于有关毛发巫术的恐惧。整个清朝几乎都在流行着剪辫子的故事,关于偷剪辫子的谣传,不是这儿传传,就是那儿吹吹,时常造成大面积的恐慌。美国学者孔飞力就曾经就乾隆年间的一次有关剪辫的事件,侃出了一本著作,将国内学界唬得一愣一愣的。人们对丢辫子担心,最主要还是巫术方面的。经人类学家证实,这种心理许多民族都有过:人体的毛发和指甲等东西只要被巫师作了法,相应的人就会遭到祸殃,甚至在某些工程中使用了这些毛发之类的东西,也可以导致相应的人生病或者死亡。显然,辛亥时老百姓对于剪辫的不情愿也有这种巫术的恐慌在作怪。冯玉祥将军回忆说,辛亥后他手下那些来自农村的士兵被剪了辫哭哭啼啼的且不说,而且十分郑重地将被剪下来的辫子包好藏起来,那情形有点像太监阉割后,将割下来的命根子包好收起。其实,那些被当街强按头剪了辫子的人,如果没有被吓昏了头,大多也是要将剪下来的辫子讨回去的。我在历史记载中,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出来吃粮当兵的人,为了一碗当时看起来还算不坏的兵饭,不得不服从军令而剪辫,不情愿也没有办法,哭闹一阵也就罢了,而对于革命党并没有赏饭的老百姓来说,无端被强按头挨剪刀,可就更难以接受了。事实上,革命党人的剪辫政策还在革命进行当中就惹出了麻烦。据史料记载,苏州宣布独立后,一位新军的排长带兵在街头强迫剪辫,结果遭市民群殴。至于安徽首府安庆发生的乱子就更大了,拥护前清巡抚朱家宝的人利用革命党人强迫剪辫惹起的民愤,煽动市民闹事,一呼百应,成群的市民涌上街头,看见穿西装无辫的人就是一通拳脚,以反对剪辫为名,逼迫革命党人的都督王天培走人,结果还真的将王给挤走了,最后不得不由另一个革命党人李烈钧从江西带兵入皖才将局面挽回。

    实际上,这些事件是一个信号,一种警示,它们预示着革命党人在与民众关系上已经有些麻烦了,只是自我感觉不错的革命党人并没有觉察。自然,对老百姓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吃饭,他们对清朝的嫌恶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吃饭问题已经出现了麻烦。当清朝政府垮台的时候,一些农民曾经想当然地认为,皇帝没有了,租米也可以不交了,还有些人无师自通地组织了“农局”,借来革命党的口号,打出“自由择君”、“自由择善”的旗帜,抗租抗税,满以为这种与党人呼应的新名词,能换来新政权的认可。然而,掌权的革命党对他们的呼应却是派来了军队,将这些痴心妄想的农民淹没在血泊里。革命后的苛捐杂税不仅没有减少,有些地区反而因军费的缘故有所增加。事情就是这样,作为政府,如果能给老百姓一点具体的实惠,那么也许他们会接受或者忍受某些习惯的改变,如果一点实惠也没有,反而强迫他们易风易俗,那肯定要遭到强烈的抵抗。革命党既然连传统的轻徭薄赋政策都不能采用,却要强迫老百姓剪掉他们相当在乎的辫子,那么招致民众的不满自然是不奇怪的了。在南京临时政府刚刚成立的时候,西方的外交使节已经注意到由于派捐和强迫剪辫,南京的市民开始口出怨言,有的甚至后悔曾经对革命运动给予的同情和支持。革命后普遍出现的革命政权改头换面,甚至真正的革命党人遭到迫害和杀戮却无人过问的现象,其中固然有不喜欢革命党的地方势力的阴谋,但民众对这些只顾剪辫和打菩萨的革命党人严重缺乏亲和力,也正是地方势力得售其奸的便利条件。

    对于辛亥革命历史的研究者来说,有一个问题始终令人感到有点迷惑,这就是革命党在革命后的迅速失败。在革命中,革命党占据了大半个中国,拥有全国人数最多的武装力量,革命后,虽然军事实力有所削弱,但仍然不容小视,而且掌握着国会最多的议席。诚然,由于革命党组织的涣散,对议会政治过分的追求,不敌袁世凯的北洋派系并不出人意料,但在袁世凯的军事打击下,革命党像雪崩似的瓦解,连像样的抵抗都组织不起却令人始料未及。其失败之速,垮台之惨,与当时双方力量对比实在不相称。在今天看来,革命的大厦虽然雄伟,但在建设过程中却忽略了基础,根本经不得风雨。一场农民根本没有参与,基本上由知识界和地方士绅操纵的大选,无论拿到多少选票,实际上并不说明问题。退一步说,即使革命党的军队还像革命过程中那么多,恐怕也难以在跟袁世凯的角逐中获胜,因为组成这些军队的人,不过是贪图几个粮饷,对剪去他们辫子的人,缺乏起码的亲和力,历史证明,这样的军队是不能打仗的。

    当然,话又说回来,对于这样一场席卷全国的革命来说,辫子的去留委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这场革命中推行的社会改革措施,算来算去还就数剪辫子,而且就连剪辫子也是强迫的,不能不让人感到困惑。以先知先觉自许的革命党人,看起来根本没在乎那些后知后觉的愚氓的感觉,农民租税必须照交,选举则由知识界代办,连自家的头发也须由英雄们做主。辛亥革命早就过去了,男人的辫子也基本上成了滞留在画面上的历史,可是英雄们替老百姓安排一切的做派却流芳了几十年。台面上的人们总觉得老百姓特别是农民太笨、太愚,不把他们的吃喝拉撒都想到设计好,就放心不下,不仅为他们架好了通向幸福生活的金桥,而且还要操心手把手领着他们过去。

    有关五四的一点乱弹

    在中国近代历史上,好像没有什么事大过五四运动。过去近现代史两分的时候,它是界碑,现在两下合在一起了,它是里程碑,而且是最高最大的一块里程碑。后来的事,只要稍微大一点,总会有人把源头扯到五四上去,好像成也五四,毁也五四。就事实而言,五四以后国共两党的历史,都摆不脱五四的影子,两党各自有一群“吃五四饭”(蔡元培语)的五四一代,政治行为上都有着五四的痕迹。

    不过,当下的中国,五四已经开始褪色,至少已经淡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在大陆,五四是青年节,一个很重要的现代纪念日,从前每年学校里都过得轰轰烈烈,近年被五一长假一冲,似乎让人想不起来了。在台湾,国民党方面曾经把五四定为艺术节,现在估计早就不过了。研究五四的专家周策纵先生说,这种节日的定法,说明了对五四看法的分野。其实,双方对于历史认识的分野,原比定节日纪念的理由要大得多,共产党的建党领袖差不多都是五四青年;而国民党方面,孙中山居高临下地赞过几句五四的学生,蒋介石则对五四一点好感也没有,只是碍于孙总理有言在先,而且党内吃五四饭者众多,不好破口大骂而已。在1949年之前二十几年,中国社会当然对一个很具抗议乃至文化颠覆意味的运动,会有截然两端的态度。现在,近代中国动荡的历史已经翻过去了。然而,翻过去的历史,不一定对现实就没有影响,如果不好好加以清理的话,一笔糊涂账的遗产,也许会导致一笔糊涂账的未来。

    五四的研究者众多,研究成果也众多,海峡两岸、大洋两头都硕果累累,以至于后来者想碰这个领域,光先期成果就得看上大半年,兵马未动,太多的粮草征集已经把人吓退。不过,如果耐着性子把既有成果看完,就会发现,五四的很多事,还是不太明白。

    说到五四,必然要说新文化运动,除了极少数的研究者外,大家都认为两者就是一回事。不过提到新文化运动,首先想到的其实是文学改良,或者说白话文运动。这个运动,当时和后来都比较一致的说法,是用活文字替代了过去的死文字,以平民文学代替了贵族文学。直到晚年,作为新文化运动领袖的胡适一直对此很得意,外国人介绍胡适的丰功伟绩的时候,甚至因此说他创造了一种新文字。显然,这种文言等于死文字、白话等于活文字的等式,连给胡适做口述史的唐德刚先生也不以为然,唐德刚在给胡适先生做的口述史的注释里,列举了《史记》里“伙颐,涉之为王者沉沉”之类的例子,说明文言也可以相当生动。

    不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兴起的白话文,其实也未必真的属于“活”文字。真正拉车卖豆浆的普通人,别说看,听都听不懂当时的新文学作品。无论当时还是古代,真正比较贴近平民生活的书面语言,其实是古代的白话。中国古代小说中某些直接脱胎于说书脚本的作品,比如《说唐》、《说岳》系列小说,实际上很接近老百姓日常的口语,不仅遣词用句通俗易懂,连语气、叙事习惯都十分贴近百姓的日常大白话。事实上,五四白话应该属于一种比较西化的文体,严格说,就是英语化的文体,最大的特点是可以大体上按照英语语法来规范,可以比较清晰地分出主谓宾定补状,还可以分辨出哪些属于名词、哪些是动词、哪些是形容词和副词。不用说,这些在古汉语乃至古代白话里都是一笔糊涂账。胡适在文学改良建议中提出的“八事”,其中的“须讲究文法”一条,显然是五四白话的灵魂。最有意思的是,五四白话为了讲究文法,在发展过程中居然形成了“你、我、他”和“得、地、的”系统,让句子里更方便准确地填装形容词、副词和动词,使汉语看起来更像英语。

    《新青年》诸公固然有提倡之功,但五四白话能够普及开来形成气候,其实主要该归功于当时的北洋政府。如果没有政府的教育部在1920年就下令在中小学推行白话文,用政府力量把课文改成白话,我们的五四先贤们估计还要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即便如此,五四白话文学的欣赏者,也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喜欢《狂人日记》和《尝试集》的人大多是青年学生。

    五四白话最大的长处,就是在于译介西方、尤其是英语世界的社会科学作品,比较方便。不仅文法类似,而且那些从日本转口过来,形中实西的名词,诸如国家、政治、自由、民主、经济之类,已经构成了我们今天社会科学基本言说框架的名词概念;用在古汉语里,即便是在今天,也相当别扭,但是搁在五四白话里,却相当妥帖,至少让人看起来不那么扎眼。“讲究文法”的白话文,甚至可以将很繁复的从句直译过来,句子虽然长到令人发指,但意思却失真得不多。反过来,译介西方的文学作品,五四白话好像就没这么大的优势,至少在民国时期人们用五四白话翻译的东西,好像没有几个能抵得上林译小说中的精品。一个不懂外文的人,通过中介,信手翻成的文言,其魅力至今不失,能让钱钟书这样学界公认学贯中西的掉书袋大王佩服,可见文言中的话语神韵,跟西方文学作品有可以相通的地方。跟五四白话相关,实际上,西方的人文社科学科的分类体系,也是通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得以在中国学界确立。在此之前,至少文史哲跟经学还扯不清关系,哲学和哲学史,文学和文学史,都是一笔糊涂账。

    当时的政府乃至整个教育界如此迅速地服膺白话,内在的冲动当然也是出于引进思想和理论的需求。辛亥革命之后,制度的变革,没有导致国家的富强,实际上是整个学界的困惑。就当时而言,欲求答案,除面向西方,没有他途可寻。即便是持文化保守主义态度者,也未必反对学习西方,反而会追求更深度的引进。因为,强大的西方、学习了西方而强大的日本,都现成地摆在那里,是压在国人头上的骄人存在。尽管由于一次大战,西方思想界已经发生严重的危机,这种危机意识也陆续传递到了中国,但像梁启超《游欧心影录》那样的认识,并没有在中国引起普遍的共识;也许,在国人看来,即便一个“破产”的欧洲,也不是中国人所能傲视的。

    毋庸置疑,中国的教育界推行五四白话,对于引进西方思想的启蒙,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很难设想,如果没有教育部的这一举措,中国的社会科学现状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凡事有利则有弊,中小学汉语的教育自采用五四白话以来,成绩不敢恭维。这种教法实际上是让学生学一种洋化的语文,这种语文既跟古代汉语不一样,跟学生日常的口语也不一样。被西式语法切割过的汉语,实际上已经不是汉语了。在大的方面,违背了汉语学习的规律,既不讲究声韵,也不讲究对仗,更丧失了汉语原本的灵活性和模糊性。从“天地玄黄”改成“人口尺石”,从“郁郁乎文哉”改成“早晨起,上学去”,从对对子变成造句子,改变的实际上是汉语的内在规律。因此,我们几十年的汉语教育,至少在启蒙阶段,在教学效果上,远远赶不上过去比较好的私塾。用我们的语言大师吕叔湘的话来说,我们的母语,花几万学时来教,却教不好。这样的教育,其根子在五四。

    其次,五四作为政治抗议运动,其发生和发展也有许多未解之谜团。如许大的一场运动,根据当事人(“三国贼”之首)的曹汝霖晚年的回忆,起因无非是总统徐世昌和皖系军阀头子段祺瑞之间的矛盾,以及林长民和他之间的一点私人恩怨。当然,研究者除非神经错乱,没有人会认同曹汝霖的看法。不过,如果仔细想想,这种看法也未必一点道理也没有,因为毕竟他是从当时的政坛风云漩涡中滚过来的。我们不能否认五四运动和北洋政府内部矛盾之间的关系,却长期忽视它。五四运动跟国民党的关系,经台湾学者吕芳上的梳理,已经基本清楚了,但跟运动关系更直接、更重要的北洋军阀和政府跟五四运动的关系,却长期处于研究的盲点。北洋政府内部跟日本走得近一点的人与亲英美派的人之间,比如当家的皖系和直系之间,他们的矛盾跟运动的发生发展,乃至最后结束之间,存在太多关联。比如,巴黎和会上所谓的中国的外交失败,在形式上跟当年中日在山东问题上的换约,中国有“欣然同意”的外交辞令有关,而这个消息恰是被时任外交委员会负责人的林长民透露到国内报界的。据说,徐世昌因此还把林叫去训了一顿,说他放了一把野火。然而,如果没有这把野火,赵家楼那把火怎么烧得起来?而林长民恰是一群亲英美的职业政客中的一个,他们中很多人都是职业外交官,有留学英美的经历,比如颜惠庆、顾维钧、罗文干、施肇基等人。他们跟曹、章、陆等日本留学出身的人一直就存在着很大的政见分歧。其次,以梁士诒、叶恭绰为首的旧交通系,对于曹汝霖等人挟日本奥援侵入他们的地盘(时称曹为新交通系),啧有烦言,因而对日本的西原借款问题已经积怨甚深,而西原借款,实为直皖冲突乃至五四运动的一个远因。

    掌控中国政局的北洋军阀派系之间的矛盾,对五四运动的发生发展关系更大。在五四时期,徐世昌和段祺瑞两人显然是有矛盾的,但这个矛盾背后实际上折射的却是北洋系统内直皖之间的问题。因为从北洋圈子里滚出来的徐世昌深知枪杆子的重要性。他的这个总统是段祺瑞捧出来的。他和段之间,说是牵线木偶和牵线人的关系也许有点过分,但是说,没有了段,就没有徐这个总统,肯定是对的。徐世昌对段祺瑞有点想法,更多的可能是着眼于直皖之间的平衡以及对段祺瑞武力统一政策操之过急的忧虑。

    说到北洋直皖之间的矛盾,在五四运动的当口,可以说已经发展到了撕破脸皮,就差动手开仗的地步。前直系领袖冯国璋退出历史舞台,新直系的领袖曹锟被段祺瑞忽悠了一下,成了段祺瑞武力统一的前锋,麾下战将吴佩孚一马当先,打败桂系的主力,连带击垮了湖南军队,拿下长沙,剑指两广。然而,在后方,段祺瑞派心腹徐树铮编练自家武装参战军(后改为西北边防军),从日本借来的银子、买来的枪械都投到了那里,甚至连直系辛辛苦苦打下的湖南,也便宜了段祺瑞的亲信张敬尧,让他做了现成的督军,吴佩孚自己只落了个孚威将军的空名。段祺瑞让直系为自家火中取栗的耍猴把戏,干得过于拙劣,别说精明的吴佩孚,连憨憨的外号叫傻子的曹锟,都洞若观火。吴佩孚打到衡阳,一面按兵不动,跟南方勾勾搭搭,信使往来;一面以最爱国、最激进的面目,频繁通电,对北京政府种种举措,说三道四,肆意抨击,甚至对政府要员指名道姓,直斥其非。打狗,冲的是主人。经战争实力壮大起来的新直系,此时隐隐然已有问鼎中原,夺了鸟位之势。巴黎和会上中国在山东问题上的失败,恰好给了直系一个攻击段祺瑞把持的北洋政府的机会,而五四学生的抗议运动则使这个机会极大地扩大。因此在这期间,用陶菊隐先生的话来说,吴佩孚今天一个仿讨武曌檄,明天一个效驱鳄鱼文,口号喊得比游行的学生还激烈火辣。不仅对舆论而且对政局,就是有影响。

    要知道,当时吴佩孚是公认的常胜将军,能打仗,而且能打胜仗。直系虽然还有其他大佬在,比如所谓“长江三督”:鄂督王占元、苏督李纯和赣督陈光远,但是只有吴佩孚才称得上是直系的当家花旦,别人顶多跑跑龙套。虽然说,吴佩孚的发言不见得都是直系将领的意愿,但是他们肯定都乐意通过吴大声发言,向皖系政府表达不满。在袁世凯时代就进入北洋团体、作为袁世凯老友的徐世昌,当然不乐见北洋团体的分裂。对他而言,尽管自家是皖系捧上台的,但只有维持北洋军阀各个派系,尤其是直皖两系的平衡,他的位置才能坐得更稳。如果仅仅在皖系的指挥刀下做总统,徐世昌岂不成了汉献帝?恰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才敢于在五四期间跟段祺瑞有了点“不同意见”,更倾向于考虑吴佩孚的声音,牺牲曹、章、陆。而在曹汝霖看来,显然在这个危难时刻,段祺瑞要比徐世昌更够意思。

    段祺瑞的麻烦显然更大。这个才具不如袁世凯,但是雄心却比他的主公更大的北洋第一号继承人,当时最想做的事就是武力统一。为此目的,他才靠近日本,从日本得到大笔的贷款,大批的日式武器连同教练也随之进入他的嫡系部队。也正因为如此,他控制的政府才会对日本趁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际强夺德国控制的胶州湾和德国在山东的势力范围的行为装聋作哑。别人也许只当他是皖系的首领,但是他却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是整个北洋系的老大。由于他做遍了北洋系军校的监督,所以凡是北洋出身的人名义上都是他的学生,包括直系曹锟、吴佩孚也不例外。因此,吴佩孚电报仗打得虽然凶,但始终都给段祺瑞留着面子。段祺瑞自己也很看重这点面子,眼看着吴佩孚差一步就踏入广东,他也知道这个秀才出身的将军能打,只要面皮没有最后撕破,他都会指望吴佩孚替他完成统一大业。因此,于情于理,尽管吴小鬼(北洋系中对吴佩孚的蔑称)咄咄逼人,还真就得让着他三分。这也是为什么段祺瑞对曹汝霖安慰话说了一箩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为他筹钱出了大力的人,背着国贼的名头,离开了政坛。

    从某种意义上说,五四运动是直皖之间势力消长的转折。通过五四,皖系和它的安福政府将卖国的污名牢牢地背在了自己的身上;而直系,尤其是吴佩孚,则获得了爱国的美名,从此得到了行动的正当性。五四运动次年,双方一场大战,尽管皖系在武器装备、军队数量和后勤供应上都占有优势,但却很快一败涂地。这里除了直系训练和战略战术方面的优长之外,双方士气高下和人心向背方面的差距不能说不是一个重要因素。当时亲身参加巴黎和会的顾维钧看出了其中的玄机,他后来回忆说:“和会对国内政治情势影响至巨。和会期间双方停止了公开的战争。然而不久,便爆发了直皖之战。”

    (《顾维钧回忆录》第二卷)

    按说,当时的中国有具有革命资本的国民党势力,也有具有讨袁传统的云南唐继尧和广西陆荣廷的势力,但是在五四这个关键时刻,他们却让北洋军直系的一个师长专美于前。吴佩孚通过在五四时期的发声,成为话语权的主导者。在新闻自由的公共媒体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势力的时代,这种话语权显然具有出人意料的力量,而吴佩孚恰是借助这个力量,一跃成为中国最耀眼的英雄,而不仅仅是打过一些胜仗的将军。中国的军阀何其多,但是只有吴佩孚具有世界的声名,他是第一个上时代杂志封面的中国人。

    最后需要一提的是,除了军阀之外,五四运动另一个重要角色也长期缺席。在我们以往的历史叙述中,6月3日之后,上海学生罢课,商人罢市,工人罢工,对于运动的最后胜利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三罢”当时在中国许多城市都出现了,只是上海的规模最大,影响也最大,因此值得单拿出来说。不过,就算我们认为上海的罢工罢市对北京政府拒签和罢免曹、章、陆作用最大,但是我们应该明白,按照最经典的工人运动史叙事的逻辑,在中

    国还没有共产主义者之前,当时的中国工人阶级还是个没有阶级意识的自在阶级,他们的行动,理应属于自发性的,往往局限在经济斗争方面,为什么此时居然可以成千上万地出来,参加政治运动?到底是谁组织了他们?事实上,当时上海的工人,基本上是受帮会控制的,既有青洪帮这种第三社会性质的帮会,也有一些地域性的帮会。成千上万人的罢工,没有帮会的出头,显然是不可想象的。实际上,连商人罢市背后也有帮会的作用。在工人中做事,没有帮会的协助几乎不可想象。当时青帮三大巨头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还没有成气候,洪门在上海地盘尚在,各种以地域划分的帮会也各自为政。在五四运动中,他们都起了什么作用,彼此间的关系如何,运动对帮会后来的发展有何影响等等,显然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在近代几次爱国事件中,帮会的表现好像都不错,比如五四,比如“一二·八抗战”,个中的缘由,需要我们好好研究,不能因为帮会属于第三社会,名声不好,就故意在历史叙述中将他们漏掉。

    中国近代的历史研究,是个缺乏追问的研究。我们长期满足于现成的答案、浮在面上的答案,满足于历史的宏大叙事、定性的结论,不去做起码的追问,不去拷问历史事件的细节和细节背后的因果联系。这种现象在几乎每个重大历史事件上都有反映,五四当然也不例外,甚至在西方学界,对于五四运动的进一步追问,也很欠缺。因此,就整体而言,五四研究虽然看起来很热闹,但却难以深入。

    两个人日记里的“五四”

    在做历史的人看来,日记虽然属于第一手材料,但却是不大好的材料,因为记日记的人,往往喜欢在日记里做假;对于很多人来说,日记,尤其是记述得比较详细的日记,在奋笔疾书的当时就存了心,预备着日后给别人看。

    如果这个人恰巧是个知名人士,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不过,就算是当初就存了心,料到自己的日记日后会出版,作者对经过的事件在叙述上兴许会刻意隐瞒或者颠倒黑白,但日记毕竟会表达出来作者当时的某种想法,至少这种想法应该是真实的。具体对于某一件大事,日记里说还是不说,说多少,怎么说,肯定代表了当时作者对这件事的看法。

    不用说,五四运动是件大事,尽管运动的后期,商人和工人也参加进来,但大体上,人们还是习惯性认为,这个运动跟学生和知识界关系更密切,而跟军人则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一个军人和一个留学美国学文学的留学生比,大家肯定多半会认为后者对五四运动会更关心些,很可能更热心,而前者,五四运动应该不会在他生活中留下什么痕迹。但是,我手边有两本已经出版的日记,一个是在哈佛留学的吴宓的,一个是陕西军人胡景翼的,读完之后得出的印象,跟我原先的预想完全相反。

    在中国,吴宓算是个很有知名度的学人,提到清华国学研究院,提到王国维、陈寅恪,总能联系到他。五四运动当口,他在哈佛读书,专业是英美文学。传统上,留学生尤其是学文科的学生,对于国内局势相当关心,日本威逼中国签订“二十一条”的时候,这些学子就曾很是群情激奋过一次。巴黎和会与五四抗争,动静更大,国际关注的程度更高,留学生激动程度当然更高。但是,吴宓这个几乎每天记日记的人,竟然对这场运动只字未提。显然,这里没有消息不通的问题,当时的美国报纸对五四运动有报道,而且第二年跟五四相关的山东问题之间交涉事件,吴宓的日记在同一时段就有反映。此前此后,关于新文化运动,诸如白话文学、写实主义、易卜生主义、《新青年》、《新潮》,乃至胡适、陈独秀,他在日记里都多有提及。可是,五四的政治抗议运动,如火如荼,从火烧赵家楼到商民罢市、工人罢工,最后政府妥协,在他的日记里,居然一点影子都没有。

    当然,如果仔细搜的话,五四在吴宓的日记里还是有点蛛丝马迹的。至少在三个地方,吴宓还是影影绰绰地表达了他的一点看法。一是在1919年9月7日,在一篇洋洋洒洒5000余字的日记中,借批评男女同校、女子参政,他写道:“处中国危亡一发之际,自以强固统一之中央政府为首要,虽以共和为名,亦切宜整饬纪纲,杜绝纷扰。”另一次是在1920年的3月28日,借议论清华的一次小学潮,吴宓发挥说:“今学生风潮盛起,持久不散,逾越范围,上下撑拒攻击,到处鸡犬不宁,不日必来外人之干涉,以外人为中国之君主。中国之人,尚不憬悟,清华之失,尚其小者。”同年4月19日他更进一步近乎绝望地议论道:“中国经此一番热闹,一线生计已绝。举凡政权之统一,人心之团结,社会之安宁,礼教之纲维,富强之企致,国粹之发扬,愈益无望。”这番热闹指什么,应该就是指五四。不用说,吴宓对作为政治抗议的五四运动,很不满意,很有微词,但是碍于中西几乎一致的对运动的肯定,又不便直接露骨地发声唱反调,即便在日记里,也是如此——日记终要给人看的。

    吴宓对五四运动的不以为然,跟他的文化保守主义倾向有关。我前面讲到他的日记多次提及新文化运动,但每次说及,没有别的,就是一个骂字,说新文学是“乱国文学”、“土匪文学”(1919年12月30日),说白话文学是“倒行逆施,贻毒召乱”(1920年2月12日),说“白话文学”、“易卜生”、“解放”是“牛鬼蛇神”、“粪秽疮痂”。骂得拽文,也很刻毒,上纲上线。当然,我相信,吴宓是真心诚意这样想的。在他看来,新文化运动是很可怕的,可怕到不仅国将不国,而且家将不家,具体地说是危及他和他的小家庭,因为这个运动“邪说流传”,“‘解放’‘独立’‘自由恋爱’诸说盛行,必至人伦破灭,礼义廉耻均为湮丧。”想到这里,吴宓甚至悲观地要自杀——“则宓虽欲求一家之安宁、父子之慈孝、伉俪之亲爱,亦不可得。呜呼,前途黑暗如彼,今日劳愁如此,吾生何乐?诚不如自戕其生,则数分钟内,一切苦难,均冥然不知。清静之极,快乐之极!”(1920年4月19日)而且,据他自己说,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有这种念头。

    从表面上看,吴宓对五四的看法,跟国内一班儿看到女子剪发、男女同校便痛心疾首的冬烘的国粹派老朽没有什么区别,其过敏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我们还没有听说,国内有哪个遗老遗少因为新文化运动而想到过自杀。不过,吴宓的牢骚毕竟跟卫道士有所不同,其骨子里,大抵因为在美国校园里见了太多的男女自由恋爱、未婚同居、下课携手钻树丛赴“桑园之约”的景象;社会上也有太多离婚通奸、寻妓作乐之事。但年少力壮的吴宓却什么都不敢做,若干年中,“不得与女人相见,虽欲一睹惊鸿之过影,一聆呖呖之莺声”,“亦势所不能。”因此日思夜想,未免“气愤愁惨伤怀”。

    (1920年4月19日)但是聊以欣慰的是,他同时却发现,美国也有相当多的知识界人士,对此现象很是反感,视为病毒,于是,他的这种气愤愁惨伤怀多少变得有点正当了,反过来发现国内的新文化运动、伦理批判、个性解放的结果,跟他所反感的美国现实一样。因此,在他看来,所谓新文化的新,其实是学了西方坏的东西,等于把垃圾引进来。

    胡景翼曾任陕西督军陈树藩的团长,后来参与组织有国民党色彩的靖国军,跟督军对着干;直皖战后归属直系,为直系偏师的一个师长;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跟冯玉祥合作倒戈,成立国民军,为第二军军长,也算是一个知名的军阀。五四运动当口,他主掌陕西靖国军,在陕西跟皖系的陈树藩对峙。

    按陈志让的说法,北洋时期的军阀在文化观上多属于保守阵营,胡景翼虽然去过日本,跟国民党走得很近,但也是如此。在政治上,他反对皖系,尤其痛恨段祺瑞的心腹徐树铮,但是却攻击徐母死了是因为徐树铮的不孝所致。(1919年4月21日)胡景翼还崇拜关公,但是对时事颇为关心。在五四政治运动爆发之前,他不仅知道蔡元培其人,看蔡的《石头记索隐》,而且还知道陈独秀,“然对陈独秀辈之说,亦不觉为是,而觉其放诞甚也。”(1919年3月26日)很可能,在胡景翼眼里,陈独秀不过是个口吐狂言、放浪形骸的名士。

    虽然对陈独秀不以为然,但五四运动却在胡景翼日记中留下了很多痕迹。

    由于北京政府的封锁,也由于陕西偏僻,直到1919年的5月29日,胡才从《益世报》上看到运动的消息,知道了北京学潮、上海的响应、蔡元培的辞职。由于不明巴黎和会上的真实情况,他认为首席代表外交部长陆征祥“可斩也”,“否则外交亦无进步,而人以为卖国为常事矣。”此时,他对于五四运动基本上还是抄报纸,没有多少自己的评论。

    随着运动的发展,6月中旬,政府被迫让步,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免职,总理钱能训随之下台,他明显感到高兴,说:“此举或顺天意也,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曹等数人,人怨极矣,天岂有不愿者乎?”但是唯对钱能训下台感到有些惋惜,觉得此人还不错,下台是被只知道“依靠日人,借款买枪,招兵发财”的武人派(指段祺瑞和徐树铮)排挤掉的。(1919年6月16日)此时,胡已经站在了学生一边,而天视民视的说法跟吴佩孚的五四通电很是相似。自打这时候起,原来跟直系没有多少关系的胡景翼,对吴佩孚一天天佩服起来,到直皖战争爆发的时候,虽然双方孰胜孰负还没有定局,但在胡景翼眼中,吴佩孚已经是关岳一般的人物了。

    (1920年7月3日)到了6月28日,当胡听人说此次运动大有成效,不仅英美法都乐意帮助中国,而且日本“亦欲让步”(其实不确),胡兴奋之极,说学生比宋时的太学生还要厉害,“予(胡的自称,笔者注)喜予国民气尚未尽死,公理尚在人心,国或不亡,而是非尚在。”忽然感觉他也是学生了,他的爱国事业不孤单了,居然在日记中三呼:“中华民国万岁”,“学生万岁”,“予之事业万岁”!

    有意思的是,胡景翼还发现了这场运动跟陕西人的关系。陕西学生屈武上京到总统府请愿,“屈武以头撞徐世昌之足,再撞其柱。政府诸人惧,又感其诚,遂得许多完满结果。”因此他非常佩服屈武,觉得陕西有人。(1919年10月15日)关于这次请愿,屈武也有回忆,不过,没有说他以头撞徐世昌的脚,也没有碰柱子,而是以头碰地“血流如注”。

    耐人寻味的是,运动过后,胡景翼开始看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一连看了很多天,一直到把书看完,感觉“其中无予不能解者”。(1920年4月13日)显然,政治的意向,已经悄然影响到了文化观念。

    胡景翼是个军阀,不过,当时反对段祺瑞联日推行武力统一的人们中,有不少都是军阀。其中有直接受到威胁的南方军阀,也有北洋内部的直系军阀;诚然,这些人反段,固然有利益之争的因素,但未尝没有对段祺瑞争取日本援助而出卖主权的不满。其中,吴佩孚、冯玉祥和胡景翼以及南方军阀赵恒惕等人,还是相当具有爱国心和正义感的。在平时,他们的军队纪律就比较好,而且没有多少劣迹。因此,他们对五四运动的呼应,不仅仅是出于派系之争而争取舆论,也有互相感染和相互支持。

    历史是复杂的,很像样的学者也有一时看起来很不怎样的表现,而名声不佳的军阀也有发乎内心的爱国情感。

    军阀余荫与五四传统

    五四时期是近代以来中国人最耀眼的岁月,引进西潮,提倡新文化,追捧“德赛”两“先生”,还上大街游行,抗议巴黎和会帝国主义分赃,在赵家楼放了一把火。接着就是“问题与主义”,社会主义论战,科玄论战,最后是有了共产党。多少年了,无论中国人外国人,都觉得五四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五四是现代史的开端,后面的历史好像都从这里发端,后面的好多问题都可以还原到五四的原点。

    然而,每当提起五四,我总要想到军阀,因为五四恰好发生在军阀统治时期,大总统是徐世昌,实际掌权的则是皖系军阀段祺瑞。那些看起来乌烟瘴气的军阀表演和后世同样的乌烟瘴气让我想到,五四的作用是否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象征,跟后来的政治操作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关系。我们的民族,按美籍华人学者林毓生的说法,多少有点思想文化决定论的倾向,兴亡更替,人们总是把板子打在学风和士风的屁股上。明亡,大家说是学风空疏,士大夫袖手谈心性所致;晚清势危,人们又埋怨乾嘉以来的朴学考据。五四和五四以后,尽管有好事者引入了实验主义,但这种思想文化决定论却依然故我,直到今天,我们的五四情结,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老祖宗的积习。

    军阀是个坏东西,这没问题。其实,近代以来,凡带上个“阀”字的名词,就有点骂人的意思了(在老祖宗那里,“阀阅”好像还是挺中性的,只是门阀才有点贬义),军阀、学阀、财阀、党阀……,细排下去,大概还有十几个。其中军阀是最为人鄙夷的,因为这些人手里有枪,属于千余年来为国人所不齿的军汉武夫,行为粗鲁,不讲道理,看上哪个女学生就要拉去当姨太太的。不幸的是,五四前和五四后,政坛上主角却只能是军阀。有枪的,说话声音就大。声音大的人也不光干坏事,五四上街抗议的时候,学生一批批被抓,北大法学院都改了监狱,好像当局依然心如石铁。后来的转机,我们的教科书说是上海工人一声援,北京政府害了怕,赶紧命令中国代表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其实,当时声援的不仅有工人,还有军阀,闹得最凶的当属号称善战的北洋军阀第三师的师长吴佩孚。此公时在湖南前线(南北军阀混战的前线),总是在报上抨击卖国贼,今天一篇新式的《驱鳄鱼文》,明日一通仿《讨武曌檄》。上海护军使卢永祥其实也在帮腔,所谓上海的罢工的严重后果云云,其实就是他拿来吓唬北京政府的。到底谁最后起了作用?我说不清,但至少不能说军阀的起哄没有用。

    在这里,我所要说的并不只是声音大小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声音大的人所作所为对后来历史的影响。思想家的思想有影响,军阀的政治举措未必就没有影响。《新青年》风靡海内,销量最多时不过万余,下层的百姓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知道也理解不了。而军阀的政治操作,动辄波及数十万的士兵或者成百万的老百姓,让他们过了多少年还记忆犹新。五四以后的军阀,还真是喜欢弄出点动静。直系军阀吴佩孚一直在想辙让部下崇拜自己,一边动作夸张地作秀,一边作“精神讲话”,告诫部下,上下级就是君臣,人人都要讲究五常八德。他自己则坚持“五不主义”,其中“不借外债”和“不进租界”还真是做到了。胶东的军阀刘珍年也想人家崇拜他,办法是让部下士兵人人佩带他的像章,背诵他的语录。像章是瓷质的,语录也有本。那个掘了西太后并乾隆陵墓的小军阀孙殿英,没有语录,更不能作“精神讲话”,但人家搞起了一个教门——庙会道,自己就是道首,部下几万官兵都是道徒,军队编制和教里的组织相互重叠。他身边还有一个经常会神灵附体的“口”,孙殿英发布命令,往往就是神谕,难怪人家的士兵掘坟的时候胆子那么大。

    做事不那么赤裸裸的也有。他们利用宗教的仪式和精神来进行精神教育和控制,并不直接让部下官兵崇拜他们自己,但结果却更好。唐生智割据湘南的时候,碰上了一个顾和尚,不知怎么就迷上了藏传佛教。人家居然能把佛法讲成忠义和爱国,讲还不算,干脆领着法师一个营一个营地给全军将士受戒。官兵受戒后,发给受戒证章一个。如此一来,竟然让他练成一支佛军。相比起来,冯玉祥似乎比唐生智洋气一点,人家看上的是基督教。当然,解释出来的基督教教义倒也差不太多,也是爱国、爱群和忠义。冯玉祥的军队,全军领洗(有外国记者说他用水龙头干的,其实不确),每营配有随营牧师,开办基督学校,按时讲道做弥撒。自然,人们都叫他基督将军。

    动静更大,不仅在军队上做文章,而且把文章做到割据地方的老百姓头上的,也有几位。比如山西的阎锡山。这个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把日本军国主义的社会组织,搬到了山西农村,将山西农村重新编村,整个组织起来,一套是村、闾、邻的行政网络,一套是各种社会组织像“息讼会”、“监察会”等等。村闾长都是省里登记在案的官员,由政府发给补贴,对所辖村民握有生杀予夺之权,阎锡山管他们叫“村干部”(这大概是干部这个日本词的首次引进。对于从前政权不下乡的农村来说,这个变化实在是太大了,用当时山西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灭门知县安到老百姓的炕头上来了”)。村干部和社会组织首领,将所有管理工作分解成一个个项目,定期检查,每个农民都要接受检查。有思想或行为不端者,马上进行思想教育,教育不好,则送到县上的“莠民工厂”去劳动改造。武力监督执行这些措施的,则是由现役军人派到农村组织的保卫团。凡农村的成年男子都要加入保卫团,保卫团既是正规军的预备队,同时也是农村的警察,村干部要动武的时候,靠的就是保卫团。广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也有类似的表现,只是他们吸取了在山东邹平搞乡村建设的梁漱溟的某些做法,农村组织实行政、学、军三位一体化:县、乡、村三级既是三级行政组织,也是三级国民学校体制,又是三级民团。每级的行政首脑,也兼任民团和国民学校的校长;在改革同时,实现干部年轻化、知识化。

    现在我们该知道了,在五四以后的二三十年代,军阀们还真是做了不少事情,而这些事情对后来的政治以及政治文化一样具有影响。

    思想家和知识界创造着历史,而军阀、土匪、马贼、帮会龙头、兵痞以及各色乡村能人也在创造历史。在一个处于动荡的前现代国家里,后者的能量从来就不比前者小,影响更不比前者小,恰是因为动荡和变化,使得这些人格外的活跃。可惜的是,我们的历史学家却很少注意过这一点。中国政治的资源,其来源其实不尽是西方的,还有本土的。本土的也不尽来源于典籍和先贤,还有不少其实真有点下三烂。

    历史就是这样,养料吃下去可能会吐,但不耽误把垃圾当点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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