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只是局限于一己之私,这就需要超越自我。在合理而有限地超越自我的同时,个人既帮助建立了有秩序的公共社会,又维护了合理的个人利益。
临民以庄,正己而后正人
《论语》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译文】
季康子问孔子怎样搞好政治。孔子回答说:“‘政’这个字的意思就是’正’,你如果带头走正道,谁敢不走正道?”
孔子说:“当权者如果自身品行端正,那么不用号令,百姓就会去做;如果自身品行不端正,那么即使发了号令,百姓也不会服从。”
孔子说:“如果自身品行已经端正了,那么治理政事还会有什么困难呢?如果不能端正自身品行,又怎么去端正别人呢?”
发愤著书
司马迁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译文】
到了第七年,太史公遭逢李陵之祸,被囚禁狱中。于是喟然而叹道:“这是我的罪过啊!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残毁没有用了。”退而深思道:“《诗》、《书》含义隐微而言辞简约,是作者想要表达他们的心志和情绪。从前周文王被拘禁羑里,推演了《周易》;孔子遭遇陈蔡的困厄,作有《春秋》;屈原被放逐,著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撰了《国语》,孙子的腿受了膑刑,却论述兵法;吕不韦被贬徙蜀郡,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才写有《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抒发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心中聚集郁闷忧愁,理想主张不得实现,因而追述往事,考虑未来。”于是终于下定决心,记述陶唐以来,直到武帝获麟那一年的历史,而始自黄帝。
格物与致知
程颐、程颢
学莫大于知本末终始。致知格物,所谓本也,始也;治天下国家,所谓末也,终也。治天下国家,必本诸身。其身不正,而能治天下国家者,无之。格犹穷也,物犹理也,若曰穷其理云尔。穷理然后足以致知,不穷则不能致也。
【译文】
治学最重要的是明白本末始终。致知格物,是人们所说的根本,是本原;治理天下国家,是人们所说的末,是结果。治理天下国家的方法,必须本原与自身,本人的行为不正义,却能够治理国家,这样的情况还没有过。研究要深入,对事物指的道理,就是说要深入探索事物的道理。深入地探索才能够获得有关事物的知识,不深入探索是不可能获得知识的。
良知在人心
王守仁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唯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
【译文】
人,乃是天地的心。而天地万物,与我本是一体。百姓的困苦荼毒,哪一件不是我们的切肤之痛?要是连自己身上的疾苦都不知道,就是没有是非之心的人了。是非之心,是不必思虑就能知道,不必学习就能获得的,也就是所谓“良知”。良知就在人们的心中,不论是圣人还是愚者,都没有区别,这在天下古今都是相同的。世间的君子,只要努力去获得良知,就自然能公正地明辨是非,与世人有相同的好恶,对待他人就像对待他自己,对待国家就像对待自己的家庭,而一旦把天地万物作为一体,就是想要天下不大治,都是不可能的。
光荣的荆棘路
[丹]安徒生
从前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光荣的荆棘路:一个叫做布鲁德的猎人得到了无上的光荣和尊严,但是他却长时期遇到极大的困难和甘冒生命的危险。”我们大多数的人在小时候已经听到过这个故事,可能后来还谈到过它,并且也想起自己没有被人歌诵过的“荆棘路”和“极大的困难”。故事和真事没有什么很大的分界线。不过故事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经常有一个愉快的结尾,而真事常常在今生没有结果,只好等到永恒的未来。
世界的历史像一个幻灯。它在现代的黑暗背景上,放映出明朗的片子,说明那些造福人类的善人和天才的殉道者在怎样走着荆棘路。
这些光耀的图片把各个时代、各个国家都反映给我们看。每张片子只映几秒钟,但是它却代表整个的一生——充满了斗争和胜利的一生。我们现在来看看这些殉道者行列中的人吧——除非这个世界本身遭到灭亡,这个行列是永远没有穷尽的。
我们现在来看看一个挤满了观众的圆形剧场吧。讽刺和幽默的语言像潮水一般地从阿里斯托芬的《云》中喷射出来。雅典最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在人身和精神方面,都受到了舞台上的嘲笑。他是保护人民反抗“三十僭主”的战士。他名字叫苏格拉底。他在混战中救援了阿尔基比阿德斯和色诺芬,他的天才超过了古代的神仙。当时,他本人就在剧场。他从观众的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前面去,让那些正在哄堂大笑的人可以看看,他本人和戏台上嘲笑的那个对象究竟有什么相同之处。他站在他们面前,高高地站在他们面前。
你,多汁的、绿色的毒胡萝卜,雅典的阴影不是橄榄树而是你!
七个城市国家在彼此争辩,都说荷马是在自己城里出生的——这也就是说,在荷马死了以后!请看看他活着的时候吧!他在这些城市里流浪,靠朗诵自己的诗篇过日子。他一想起明天的生活,他的头发就变得灰白起来。他,这个伟大的先知者,是一个孤独的瞎子。锐利的荆棘把这位诗中圣哲的衣服撕得稀烂。
但是他的歌仍然是活着的;通过这些歌,古代的英雄和神仙也获得了生命。
图画一幅接着一幅地从日出之国,从日落之国现出来。这些国家在空间和时间方面彼此的距离很远,然而它们却有着同样的光荣的荆棘路。生满了刺的蓟只有在它装饰着坟墓的时候,才开出第一朵花。
骆驼在棕榈树下面走过。它们满载着靛青和贵重的财宝。这些东西是这国家的君主送给一个人的礼物——这个人是人民的欢乐,是国家的光荣。嫉妒和诽谤逼得他不得不从这国家逃走,只有现在人们才发现他。这个骆驼队现在快要走到他避乱的那个小镇。人们抬出一具可怜的尸体走出城门,骆驼队停下来了。这个死人就正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那个人:菲尔多西——光荣的荆棘路在这儿告一结束!
在葡萄牙的京城里,在王宫的大理石台阶上,坐着一个圆面孔、厚嘴唇、黑头发的非洲黑人,他在向人求乞。他是卡蒙斯的忠实的奴隶。如果没有他和他求乞得到的许多铜板,他的主人——叙事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的作者——恐怕早就饿死了。
现在卡蒙斯的墓上立着一座贵重的纪念碑。
还有一幅图画!
铁栏杆后面站着一个人。他像死一样的惨白,长着一脸又长又乱的胡子。
“我发明了一件东西——一件许多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他说,“但是人们却把我放在这里关了二十多年!”
“他是谁呢?”
“一个疯子!”疯人院的看守说,“这些疯子的怪想头才多呢!他相信人们可以用蒸汽推动东西!”
这人名叫萨洛蒙·得·高斯,黎塞留读不懂他的预言性的著作,因此他死在疯人院里。
现在哥伦布出现了。街上的野孩子常常跟在他后面讥笑他,因为他想发现一个新世界——而且他也就居然发现了。欢乐的钟声迎接着他的胜利的归来,但嫉妒的钟声敲得比这还要响亮。他,这个发现新大陆的人,这个把美洲黄金的土地从海里捞起来的人,这个把一切贡献给他的国王的人,所得到的酬报是一条铁链。他希望把这条链子放在他的棺材上,让世人可以看到他的时代所给予他的评价。
图画一幅接着一幅地出现,光荣的荆棘路真是没有尽头。
在黑暗中坐着一个人,他要量出月亮里山岳的高度。他探索星球与行星之间的太空。他这个巨人懂得大自然的规律。他能感觉到地球在他的脚下转动。这人就是伽利略。老迈的他,又聋又瞎,坐在那儿,在尖锐的苦痛中和人间的轻视中挣扎。他几乎没有气力提起他的一双脚。当人们不相信真理的时候,他在灵魂的极度痛苦中曾经在地上跺着这双脚,高呼着:“但是地在转动呀!”
这儿有一个女子,她有一颗孩子的心,但是这颗心充满了热情和信念。她在一个战斗的部队前面高举着旗帜,她为她的祖国带来胜利和解放。空中起了一片狂欢的声音,于是柴堆烧起来了:大家在烧死一个巫婆——贞德。是的,在接着的一个世纪中人们唾弃这朵纯洁的百合花,但智慧的鬼才伏尔泰却歌颂《拉·比塞尔》。
在城堡的宫殿里,丹麦的贵族烧毁了国王的法律。火焰升起来,把这个立法者和他的时代都照亮了,同时也向那个黑暗的囚楼送进一点彩霞。他的头发斑白,腰也弯了;他坐在那儿,用手指在石桌上刻出许多线条。他曾经统治过三个王国。他是一个民众爱戴的国王;他是市民和农民的朋友,克利斯蒂安二世。他是一个莽撞时代的一个有性格的莽撞人。敌人写下他的历史。我们一方面不忘记他的血腥的罪过,一方面也要记住:他被囚禁了二十七年。
有一艘船从丹麦开出去了。船上有一个人倚着桅杆站着,向汶岛作最后的一瞥。他是杜却·布拉赫。他把丹麦的名字提升到星球上去,但他所得到的报酬是讥笑和伤害。他跑到国外去。他说:“处处都有天,我还要求什么别的东西呢?”他走了,我们这位最有声望的人在国外得到了尊荣和自由。
“啊,解脱!只愿我身体中不可忍受的痛苦能够得到解脱!”好几世纪以来我们就听到这个声音。这是一张什么画片呢?这是格里芬菲尔德——丹麦的普洛米修士——被铁链锁在木克荷尔姆石岛上的一幅图画。
我们现在来到美洲,来到一条大河的旁边。有一大群人集拢来,据说有一艘船可以在坏天气中逆风行驶,因为它本身具有抗拒风雨的力量。那个相信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名叫罗伯特·富尔敦。他的船开始航行,但是它忽然停下来了。观众大笑起来,并且还“嘘”起来——连他自己的父亲也跟大家一起“嘘”起来:
“自高自大!糊涂透顶!他现在得到了报应!就该把这个疯子关起来才对!”
一根小钉子摇断了——刚才机器不能动就是因了它的缘故。轮子转动起来了,轮翼在水中向前推进,船在开行;蒸汽机的杠杆把世界各国间的距离从钟头缩短成为分秒。人类啊,当灵魂懂得了它的使命以后,你能体会到在这清醒的片刻中所感到的幸福吗?在这片刻中,你在光荣的荆棘路上所得到的一切创伤——即使是你自己所造成的——也会痊愈,恢复健康、力量和愉快;噪音变成谐声;人们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上帝的仁慈,而这仁慈通过一个人普及到大众。
光荣的荆棘路看起来像环绕着地球的一条灿烂的光带,只有幸运的人才被送到这条带上行走,才被指定为建筑那座联接上帝与人间的桥梁的、没有薪水的总工程师!
历史拍着它强大的翅膀,飞过许多世纪,同时在光荣的荆棘路的这个黑暗背景上,映出许多明朗的图画,来鼓起我们的勇气,给予我们安慰,促进我们内心的平安。这条光荣的荆棘路,跟童话不同,并不在这个人世间走到一个辉煌和快乐的终点,但是它却超越时代,走向永恒。
觉醒的时光
[美]亨利·梭罗
每个早晨的降临都是一次令人愉快的邀请,使我的生活变得和大自然本身同样朴素,也可以说,同样纯洁无瑕。我始终像希腊人那样,是曙光女神的真诚的崇拜者。我很早起床,随即跑到湖里洗澡;这是一种宗教仪式,也是我所做的最称心的事情之一。据说成汤王的浴盆上刻有如下文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能够理解个中道理。黎明带回了英雄时代。一大清早,我敞开门窗坐着,一只蚊子穿过我的房间作一次看不见也无法想象的旅行,发出了微弱的嗡嗡声,这声音对我的影响,一如我听到号角昂扬、歌颂英雄的美名时所感受到的。这是荷马的安魂曲;它本身就是空中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唱出了自己的愤怒与飘零。这里有着一种宇宙为怀之感;是在宣扬世界上活力长存、生生不息,直到被禁止时为止。
早晨是一天中最难忘的时刻,是觉醒的时光。此时此刻我们最少睡意;至少有一个小时,我们身体的某个部分从整天整夜迷迷糊糊处于沉睡状态中清醒过来了。要是我们不是被自己的天赋之资唤醒,而是被一个仆从机械地用肘轻轻推醒,不是被我们自己内心重新获得的力量和渴望所唤醒,随之而来的不是天籁回荡的乐调和扑鼻的芬芳,而是工厂的门铃——要是我们从睡眠中清醒过来时并没有上升到一个更高的生活境界,那么这个白天,如果可以称之为白天的话,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就这样,黑暗结出了它的果实,证明它本身是好的,不比白昼差。一个人如不相信每天都包含着一个没有被他亵渎过的更新、更神圣的曙光时辰,那么他对生活已告绝望,正在走一条黑暗的下坡路。经过了感官生活部分停止活动之后,人的心灵,更确切点说,是心灵的器官,每天都在恢复元气,他的天赋之资也再度试图获得它可能创造的崇高生活。我应该说,一切令人难以忘怀的事件都发生在早晨的时间和早晨的环境里。
对一个思想敏捷活跃,与朝阳的升起同步前进的人来说,白昼是一个长留的早晨。他不在乎时钟怎样长鸣,也不在乎人们态度如何或干什么活。早晨就是我们清醒过来心中有一片黎明的时刻。精神上的改革就是力图驱散睡意。
论作家的人生哲学
[美]杰克·伦敦
终生只想制作粗制滥造的作品的文学匠,不要读这篇文章,因为它只是白白地浪费了时间,又破坏了自己的情绪。这篇文章不包括怎样编排手稿,怎样加工素材这样的建议;也不包括对编辑的大笔的任意所为,对副词与形容词变化的评价加以分析。不可救药“多产作家们”,此文不是为你们写的!文章是给有理想的作家(即使他目前只写出了很平庸的作品),是给追求真正的艺术,并幻想着他不必再向农业报纸,或《家庭》杂志登门求告的时刻的作家用的。
亲爱的先生们、太太、小姐,在您选中的部门里,您取得了什么成就?是天才吗?原来您并不是天才。如果您是天才,便不要读此文,天才把一切桎梏和偏见抛到一边,不能控制它,不能令其顺从。天才,珍贵的鸟,像我和您一样,不在每一片树丛中飞来飞去。也许您是有才华的人?当然,这也可能。当赫拉克勒斯还在襁褓时,他的二头肌也细得可怜。您也是这样,您的才华还没有得到发展。假如它得到适当的营养,它就会像样地成长起来,您便不会因读此文而浪费了时间。如果您真的相信,您的才华已经成熟,那时便放下它,不要再读下去!如果您认为它还没有达到这一水平,那么,在您看来,要通过怎样的方法才能达到呢?
要做一个有独创性的人,您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而后又添加道:逐渐地发展自己的独创性。好极了。但是问题并不在于做一个有独创性的人——这连黄口小儿也懂得,——而在于怎样成为有独创性的人。怎样唤起读者对您的作品的强烈兴趣,而使出版商极想得到它?亦步亦趋地跟在别人——哪怕是最有才华的人的后边,反射着别人独创性的光芒,也不能成为有独创性的人。要知道,任何人也没有为瓦尔特·司各特和狄更斯、为埃德加·坡为朗费罗、为乔治·艾略特和亨弗利·华尔德夫人、为斯帝文森和吉卜林、安东妮·贺普、马丽·高瑞利、斯帝文·克来思,以及许多其他作家——名单可以无限延长——铺平道路。出版商和读者直到如今还闹嚷嚷地要他们的书。他们达到了独创性。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不像随风转动的无思无虑的顺风旗。他们的起点也就是那些和他们一起而终为败北者的起点,他们所得到的遗产也是那个世界,以及那些平淡无奇的传统。但是他们同败北者的区别只有一个,就是:他们抛弃了别人使用过的材料,而直接从源泉汲取。他们不相信别人的结论、别人权威性的意见。他们认为,必须在自己经手的事业上打上自己个人的烙印——标志要比作者的权利重要得多。他们从世界及其传统(换言之——从人类的文化和知识)汲取为建立自己的人生哲学所必须的材料,就像从直接源泉汲取一样。
至于“人生哲学”这一用语,还没有准确的定义。首先人生哲学不解决个别问题。它不特别集中注意这样的问题,诸如:过去和将来灵魂之受苦、不同的或共同的两性道德的规范、妇女的经济独立、性能遗传的可能性、招魂术、变异、对酒精饮料的看法等等,等等。不过它还是要研究这些问题,以及在生活道路上经常遇到的一切其它障碍,——这不是抽象的、脱离现实的,而是日常的、工作的人生哲学。
每一个获得持续成就的作家都有这样的哲学。这样的作家有特殊的、他个人独特的对事物的看法。他用一个尺度或一组尺度来衡量落入他的视野里的一切。根据这个哲学,他创造性格并作出某些概括。由于它,他的创作看来是健康的、真实的、新鲜的、显露出世界期待听取的新东西。这是他个人的,而不是被重新安排好的、老早就被咀嚼过的、全世界都已知晓的真理。但是请谨防误会,掌握这种哲学完全不意味着从属于教学论。根据任何理由表达个人观点的才能,并不能成为用教训小说烦扰读者的依据,可是,也不禁止这样做。应当看到,作家的这个哲学很少表现为想让读者这样或那样地解决某个问题。只有不多的几个大作家才是公开进行教育的,同时,某些作家,如大胆而优美的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几乎完全把自己表现在创作中,甚至回避对教训的暗示。许多人把自己的哲学当作秘密的工具。他们借助哲学形成了思想、情节、性格,在完美的作品里,它渗透在各个方面,却不显露出来。
必须懂得,这种工作的哲学,使作家不仅可以把自己,而且也可以把他审查过的和评定过的、通过他的“我”而反映出来的东西写进自己的著作里去。以上谈到的,可以通过智力的巨人、著名的三巨头——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的例证,特别鲜明地予以说明。他们各人是各人,以致不能把他们相互比较。每一个人从自己的仓库里、从自己的工作哲学中挖掘,又按照自己个人的理想创作自己的作品。非常可能,在刚一出生时,他们和一般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他们从世界及其传统中学会了某种他们的同龄人没有学会的东西。而正是那个,是应当告诉给世界的。
而您呢?青年作家,您有什么要说的?如果有,又是什么使您不能说出来呢?如果您能够发表世界愿意听到的那些思想,您就像您所想的那样表现出来吧。如果您想得清楚,您也会写得清楚;如果您的思想有价值,您的文章也会有价值。但是如果叙述得淡而无味,那是因为您的思想淡而无味;如果您的叙述很狭隘,那是因为您本身狭隘。如果您的思想不清楚和自相矛盾,难道可以期待表现得清楚吗?如果您的知识是贫乏和杂乱无章的,难道您的叙述会是流畅和合乎逻辑的吗?没有巩固的基础,没有工作的哲学,难道可以从混乱中造出秩序来?难道能够正确地理解和预见吗?难道可以确定您所拥有的那一点点知识的大小和相对价值吗?而没有这一切,难道您能够是您自己吗?难道您能给被操劳过度而弄得疲惫不堪的世界带来什么新的东西吗?
只有一个方法能够赢得这样的哲学——这就是探求的方法,从知识宝库、从世界文化中汲取材料,从而形成这一哲学的方法。当您还不理解作用于锅底的力时,您知道蒸汽的气泡是什么吗?当一个艺术家还没有形成关于欧洲历史和神话学的概念,还不懂得总地形成犹太人性格的不同特点——他的信仰和理想、他的热情和眷恋、他的希望和恐惧,难道能够画出《你们看这个人》来吗?如果作曲家对伟大的古日耳曼史诗一无所知,他能创作出《瓦尔基利亚女神》来吗?这一切都和您有关——您必须学习。您应当学会带着观点观察生活。为了理解某个运动的性质和发展阶段,您应当知道那些促使个人和群众行动起来的动机,那些产生了伟大的思想并使之发挥作用,把约翰·布朗送上了绞刑架,把基督送到厄尔厄他的动机。作家应当掌握生活的脉搏,而生活便给他个人的工作哲学,借助于这种哲学,他本身便开始评价、衡量、对比并向世界说明生活。正是这个个人的烙印,个人对事物的观点,被称之为个性。
从历史学、生物学,从学习进化论、伦理学,以及从一千零一种知识部门,您知道了些什么?您表示异议说:“可是,我看不到,这一切怎么会帮助我写小说或长诗?”它毕竟会帮助您的。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影响,知识给您的思想以广阔天地,扩大您的视野,开拓您的活动范围。知识用自己的哲学武装您,这种哲学和其它任何一种哲学一样,将唤醒您独创性的思想。
“可是这项任务太庞大了,”您抗议说:“我没有时间。”然而它的规模并没有吓住别人。您可以生活很多、很多年。当然,不能期望着您会懂得一切。然而正是根据您将掌握知识的程度,您的写作技艺和您对他人的影响不断地增长。时间!当谈到时间不够时,指的是不能够有效地利用时间。您学会了正确地读书吗?在一年里您在多少本平庸的短篇和长篇小说上消耗了多少时间?或者企图研究短篇小说的写作艺术,或者锻炼自己的批评才能?您从头到尾读完了几本杂志?这就是您的时间,而您糊里糊涂地把它浪费掉了,而它不再回来。要学会精心地选择阅读材料,学会快速阅读,抓住主要的东西。您讥笑老年人昏聩糊涂,他们通读每天的报纸,包括广告。难道您逆着当代文学的洪流而拼命挣扎就不那么可怜吗?还是不要避开这一洪流,要读好一些的,只是好一些的书。不要怕放下已经开始还没有读完的短篇小说。要记住,只有读别人的作品,您才能重新安排作品,否则,您本人就没有什么好写的了。时间!如果您不去寻找时间,我向您担保,世界不会寻来时间听您使唤。
尽善尽美
[美]奥里森·马尔腾
有千万个人因为自小养成了轻视与忽略的工作习惯,及对于工作,抱“马马虎虎”敷衍苟且的态度,遂至终身伏处下层,不能抬头向上。
最近我在某大机关中,看见悬示格言,很是感触。那格言是:“我此地,一切都求尽善尽美。”“尽善尽美”这真值得做我们每个人的终身格言!假使每人都能采用这格言,实行这格言,而决意不论做什么事,都要尽至善之努力,以求得至美的结果,人类幸福,真不知要增进多少啊!
人类的历史,就充满了那些工作不可靠、不忠实的人们的苟且,与不小心而造成的种种悲剧。不久以前,潘尼薛维亚州的奥斯丁地方,有一个镇完全淹没,损失了许多的生命。就是因为堤岸的工程建筑的苟且而不忠实,不能履行原订的计划的缘故。
工作不谨慎,不认真,处处可以造成悲惨的结局。无数手足残废的人,都在告诉我们,那是人们工作不认真与不小心的结果。
假使人们工作时都能尽心尽力,求其彻底,则不但人们的枉死数目可以大大减少,而且我们的品格,也会因此而提高。
做事苟且贪懒,这种习惯一朝养成,可以使人的品格大受影响。他将在一切事上,要不忠实起来。凡是轻视自己的工作的人,即是轻视自己品格的人。苟且而不可靠的工作,代表着,构成的,苟且不可靠的人格。在你的手中,每做出一件苟且而劣等的工作,都足以损害你的效率,你的办事能力,你的人格。苟且而劣等的工作,对于你的自尊心与最高理想,是一种侮辱。它是足以拖陷着你不得向上的仇敌。
事无大小,每做一件事,总要竭尽心力,求其完美,这是成功的人的一种标记。凡是出人头地的青年,都是那些做事不肯安于“尚可”或“近似”,而是必求尽善尽美的青年。为世界人类创立新标准、新理想,而撑着进步之旗帜的,也就是这一类人!在他们的天性中,有着尽善尽美的要求的人!
有人说:“无知与轻忽,所造成的祸害,不相上下”。有许多青年人的失败,就在这“轻忽”的一点上。他们所做的工作,从来不会是绝对可靠,绝对正确,他们的工作,总需要他人的审查、校正。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升到优异的位置上。
在日常职务上,对于那些寻常的,微小的工作,忠实地执行,这就是使我们渐渐地走上高等地位的阶石。我们日常所做的事务,可以引导我们入于“上升”之门。然而,多数青年都见不及此。
青年人往往念念不忘的是想找得高的位置,大的机会,以使自己有“用武”的机会。他们会对自己这样说:“我现在的枯燥,机械的职务,平凡、渺小的工作,有什么道理呢?那真是不足为奇呀!”但是出人头地的青年,却能在简单的职务中,看出与造成大机会来;在寻常的情景下,卑微的位置上,看出与造成不寻常的机遇来。在做事时,只要你能常比一般普通人做得更为良好,更为敏捷,更为精确,更为可靠,更为整齐些,更能花样翻新,随机应变些,你自然能引起在上者的注意,而使你步步上升了。不管你的薪资是怎样的菲薄,但你不能为了那个缘故,对于工作,稍存一些苟且或不尽力的念头。你在每做完一件工作时,应该有勇气对自己这样说:“对于这件工作,我可以问心无愧。我不但是做到‘还好’,而是在我能力范围以内的‘最好’!对于这件工作,我能够经得起任何人的评判。”
“彻底”的精神,是一切成功的人的特征。伟大,成功的人们之所以成功,所以伟大,就在他们做事时不殚精详,秋毫必察的精神。许多青年人的毛病就在“不彻底”。他们对工作、事业,不想求其尽善尽美,却要想得到最良好的结果,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狄更斯非至预备充分时,不能在公众前读他的作品。在未曾当众宣读以前,他要每天把那篇选定的文字,诵习一遍,这样的,要经过六个月之久。
法国的大小说家巴尔扎克(Balzac)有时费一星期的工夫,而只写成一页的稿纸。然而他的声誉,远非近代的一般时髦作家所能企及。
许多人对于职务、工作的苟且、潦草,都借口是时间不够。但这是不对的。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时间尽够我们好好做事。假使我们做事,都能求尽善尽美的习惯,则我们的生命,一定能变为更完满快乐,更快;而天下拥有美满生活的人,将大大的超过只拥有残缺生活的人了。
达到最高处!攀登最高峰!从事任何事业,做任何工作,我们都应抱这样的态度。
论创造
[法]罗曼·罗兰
生命是一张弓,那弓弦是梦想。箭手在何处呢?
我见过一些俊美的弓,用坚韧的木料制成,了无节痕,谐和秀逸如神之眉,但仍无用。
我见过一些行将震颤的弦线,在静寂中颤栗着,仿佛从动荡的内脏中抽出的肠线。它们绷紧着,即将奏鸣了……他们将射出银矢——那音符——在空荡的湖面上拂起涟漪,可是它们在等待什么?终于松弛了。永远没有人听到乐声了。
震颤沉寂,箭枝纷散;
箭手何时来捻弓呢?
他很早就来把弓搭在我的梦想上。我几乎记不起何时我曾躲过他。只有神知道我怎样地梦想!我的一生是一个梦。我梦着我的爱,我的行动和我的思想。在晚上,当我无眠时;在白天,当我幻想时;我心灵中的谢海莱莎特就解开了纺纱竿。她在急于讲故事时,把她梦想的线索搅乱了。我的弓跌到了纺纱竿一面。那箭手,我的主人,睡着了。但即使在睡眠中,他也不放松我。我挨近他躺着。我像那把弓,感到他的手放在我光滑的木杆上。那只丰美的手、那些修长而柔软的手指,它们用纤嫩的肌肤扶弄着在黑夜中奏鸣的一根弦线。我使自己的颤动融入他身体的颤动中,我颤栗着,等候苏醒的瞬间,那时神圣的箭手就会把我搂入他怀抱里。
所有我们这些有生命的人都在他掌中:灵智与身体,人、兽、元素——水与火——气流与树脂——一切有生之物……生存何足道!要生活,就必须有行动。您在何处,Primns movens?我在向您呼吁,箭手!生命之弓在您脚下横着。俯下身来,拣起我吧!把箭搭到我弓弦上,射吧!
我的箭如飘忽的羽翼,嗖地飞去了;那箭物把手挪回来,搁在肩头,一面注视着向远方消失的飞矢;而渐渐地,已经射过的弓弦也由震颤而归于凝止。
神秘的发泄!谁能解释呢?一切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在于创造的刺激。
万物都期待着在这刺激的状态中生活着。我常观察我们那些小同胞,那些兽类与植物奇异的睡眠——那些禁锢在茎衣中的树木、做梦的反刍动物、梦游的马、终身懵懵懂懂的生物。而我在它们身上却感到一种不自觉的智慧,其中不无一些悒郁的微光,显出思想快形成了:
“究竟什么时候才行动呢?”
微光隐没。它们又入睡了,疲倦而听天由命……
“还没到时候呐。”我们必须等待。
我们一直等待着,我们这些人类。时候毕竟到了。
可是对于某些人,创造的使者只站在门口。对于另一些人,他却进去了。他用脚碰碰他们:
“醒来!前进!”
我们一跃而起。咱们走!
我创造,所以我生存。生命的第一个行动是创造的行动。一个新生的男孩刚从母亲子宫里冒出来时,就立刻洒下几滴精液。一切都是种籽;身体和心灵均如此。每一种健全的思想是一颗植物种子的包壳,传播着输送生命的花粉。造物主不是一个劳作了六天而在安息日上休憩的有组织的工人。安息日就是主日,那伟大的创造日。造物主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日子,如果他停止创造,即使是一刹那,他也会死去。因为“空虚”会张开两颚等着他……颚骨,吞下吧,别做声!巨大的播种者散布着种籽,仿佛流泻的阳光,而每一颗撒下来的渺小种籽就像另一个太阳。倾泻吧,未来的收获,无论肉体或精神的!精神或肉体,反正都是同样的生命之源泉。“我的不朽的女儿,刘克屈拉和曼蒂尼亚……”我产生我的思想和行动,作为我身体的果实……永远把血肉赋予文字……这是我的葡萄汁,正如收获葡萄的工人在大桶中用脚踩出的一样。
因此,我一直创造着……
火光
[俄]柯罗连科
很久以前,在一个漆黑的秋天的夜晚,我泛舟在西伯利亚一条阴森森的河上。船到一个转弯处,只见前面黑魆魆的山峰下面,一星火光蓦地一闪。
火光又明又亮,好像就在眼前……
“好啦,谢天谢地!”我高兴地说,“马上就到过夜的地方啦!”
船夫扭头朝身后的火光望了一眼,又不以为然地划起桨来。
“远着呢!”
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火光冲破朦胧的夜色,明明就在那儿闪烁。不过船夫是对的:事实上,火光的确还远着呢!
这些黑夜的火光的特点是:驱散黑暗,闪闪发亮,近在眼前,令人神往。乍一看,再划几下就到了……其实却还远着呢!
我们在漆黑如墨的河上又划了很久。一个个峡谷和悬崖,迎面驶来,又向后移去,仿佛消失在茫茫的远方,而火光却依然停在前头,闪闪发亮,令人神往——依然是这么近,又依然是这么远……
现在,无论是这条被悬崖峭壁的阴影笼罩的漆黑的河流,还是那一星明亮的火光,都经常浮现在我的脑际。在这以前和在这以后,曾有许多火光,似乎近在咫尺,不止使我一人心驰神往。可是生活之河却仍然在那阴森森的两岸之间流着,而火光也依旧非常遥远。因此,必须加劲划桨……
然而,火光啊……毕竟……毕竟就在前头!
死得崇高
[英]杰里米·泰勒
当一个人能够饮食自理,或是独自行走了,当他能够挥拳相向或生儿育女了,我们切莫以为,这个时候人的生命开始了;因为这样他便跟一头骆驼或一头牛相差不多。等到他渐渐力所能及,稳当地运用理性了,这时才初次为人。什么时候达到这个程度,天底下的人都休想说个明白。有人十四岁可以说成年了,有人要到二十一岁,还有人终生都没有长大成人。不过所有的人都成熟得较晚,因为人的生命降临时,慢慢悠悠而且不知不觉:恍若朝阳移近清晨的门扉,先透出天堂的一点眉目,驱散了黑暗的邪气,给雄鸡送去曙光,唤醒云雀一鸣晨歌,不一会儿一团云彩的四边涂上了金色,从东山冉冉露出脸来,伸出金灿灿的触角,犹如摩西迫不得已蒙上面罩时装点在眉宇之间的尖角,因为摩西亲眼看见了上帝的尊容。人在讲故事的时候,太阳高高升起,露出一脸姣容,光芒粲然,照耀了一天:不时躲进云端,偶尔洒落大大小小的雨点,骤然夕阳西坠了——人的理性和生命,亦如太阳朝起夕落:最初他开始意识到了自我,学会了观察和品味,七情六欲的行为却很少反省,飞禽走兽,玩耍拾贝,快马驰骋,无不津津乐道。但是当他拿定主意学些手艺和规矩的时候,起初他玩弄些小玩意儿和不相干的东西,并非他需要这些东西,而是因为他的悟性没有提高,眼前显现的都是些不起眼的事物形象,就像一叶扁舟出现在巨鲸面前,无非戏舟而已。可是没等到人变得聪明起来,他就浑身痛风,元气耗尽,黏液哽喉,头疼脑热,双眼发炎作痛,成了一副烂皮囊,半死不活了。因此,我们如果仅仅根据理性来看待人的生命,那么早在灵魂受到陶冶之前,就已是行尸走肉了:没有一颗明于事理而又美好的心灵,一颗至少具备了获得安乐的必要条件的心灵,那就不配称之为人。可是一旦他的心灵具备了这一切,他的形骸已衰,也就很难把他视为活人,因为他已经死气沉沉身不由己了。可是另有一具牢笼。起初人所需要的是身体的力量,然后则需要运用理性,十有八九人又受到邪恶的羁绊而跋前踬后,这就需要精神的力量;大家知道躯体、灵魂、精神才使每个基督信徒成其为人。我们现在来看看所谓法定责任年龄是指什么。青年人不再受师长管束的时候,邪念已经缠身;他的一举一动本来是循规蹈矩的,现在却是任凭情欲摆布;到了这时,人灵机一动就作恶多端,为所欲为,殷勤求爱,谈吐起来大言不惭,喋喋不休,莫知天高地厚。看不起强者,投其所好的样样都要,所作所为的一切,等到真正成人之后,肯定悔不当初:因为多数人在成年的初期所表现出来的便是这么一点辨别能力;他们能够分清善恶;他们大显身手,偏偏不做好事;荒唐且又欲壑难填,因此肆意妄为。到了这时,青年人沾染上恶习,成了衣冠禽兽,所以认为他的生命开始了,那是不适当的;从他的思维能力来看是个蠢人,虽生犹死,可谓悲哀;他不守本分罪孽深重而不可自拔,这就更加可悲,所以他没有生命,只是行尸一具,就像禽兽或树木一般地生死;他的所有其他能力都已经僵化;智力生活或精神生活,人的生活或基督徒的生活,他都谈不上,这种可悲的情况持续得太久了。多数人老年侵袭的时候,还抱着少年和恶少的心思,所作所为都处于极其荒唐而又极端无知的本性,羡慕的东西有害无益,栖身的地方里里外外堆积着无谓的经营所得,空闲余暇从来不重视德行。他们无法祷告念经,因为忙忙碌碌,因为性情浮躁。他们无法交流,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反目不和,并且产生恩怨和复杂的对立,还要关心尘世琐事,所以顾及不到上帝的精义:很少想到他们应该死得其所,那就是死亡来临之际,他们一定视死如归。这号人好比起锚离港的水手,顿时就遇到了吹打不停的风暴,颠簸起伏,知道末了喀吧一声,他们要么葬身海底,要么返回原地:虽然下海有年,却未曾进行航海。绝大多数人的本行工作和琐碎事务窃走了他们的光阴,他们焦急不安地置身于一场愚蠢的活动:不过这可不是一个人的发展过程;在一生的历程中,他未曾前进半步,尽管他谋算了多少年;因为他的灵魂依旧稚嫩而又浅薄,如同一个童蒙。
梦想悠悠
[美]阿莱克斯·黑利
许多年轻人对我说,他要做一个作家。我总是鼓励这些人,但同时解释说,当作家与发表作品之间有很大差别。这些人大多梦想的是财富与名声,不是打字机旁漫长时间的孤军作战。“你是想发表作品,”我对他们说,“不是想做作家。”
事实上,写作是一种孤寂、隐遁、不赚钱的事情。每一位受到司命女神青睐的作家背后,都站着千万个终生壮志未酬的人们。那些成功者常常都经受过长期的冷遇与贫穷,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结束二十年海岸警卫队生涯时,我想成为一个自由作家,但毫无前途可言。我真正拥有的,是纽约市的一位朋友乔治·西姆斯,我和他是在田纳西州的亭宁一起长大的。乔治在我家里找到了我,家是一间搬空了的小仓库,在格林威治村公寓楼,他是这里的管理人。屋里阴冷,没有浴室,我不在乎。很快买来一台旧手工打字机,感觉如同一个天才大文豪。
过了大约一年,我仍然没有什么突破,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卖出一篇小说是那么艰难,吃饭的钱都挣不够。但我明白我仍然要写作,我梦想这个许多年了,我不想成为这样一种人,临死时还在想:假如我怎么怎么可能会怎么怎么。我要保持操守,哪怕这意味着生活在收入不可靠与失败的忧惧之中。这是希望的幽冥区,大凡有一个梦想的人,都得学会过这种生活。
后来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真正奠定我一生的电话,并非什么代理人或编辑提供大宗约稿,正相反,倒像海妖塞壬在引诱我放弃我的航程。打电话的是海岸警卫队的老相识,现驻扎在旧金山,他曾借给我钱,并喜欢借此奚落我。“我什么时候能拿回那十五美元呢,阿莱克斯?”他取笑说。
“下次卖出文章的时候。”
“我倒有个好办法,”他说,“我们急需一个新的公共信息助理,年薪六千美元。如果你肯干,准行。”
六千美元一年!这在一九六零年真还不少。可以买到一套好公寓,一辆汽车,可以偿还债务,也许还能储蓄一点。尤其是,可以边工作边写作。
正当美元在我脑子里漫天飞舞的时候,内心深处某种倔强的东西抬头了。我一直都在梦想成为一个作家,全日制专业作家。“谢谢你,我不要。”我听得到自己在说,“我要写作到底。”
然后,我在小屋子里踱来踱去,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傻瓜。伸手摸进我的餐橱,一个钉在墙上的香橙板条箱,拿出里面所有的东西:两罐沙丁鱼。双手插进身上口袋,掏出十八美分。放进一个揉皱了的纸包。这个,阿莱克斯,我对自己说,就是眼下你为自己挣到的一切。我不能肯定,我从前是否像当时那样懊恼沮丧过。
真希望我的写作水平立刻提高,但没有。惟一感谢上帝的是,有乔治帮我苦度窘境。
通过他,我结识了另外一些只身奋斗着的艺术家,如乔·德莱尼,来自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的老兵画家。乔经常没钱吃饭,不得不去造访左邻右舍,一个屠夫给他一些带少许肉的骨头,一个杂货商给他一些萎蔫了的蔬菜,乔用这些东西煮便餐汤喝。
另一位同村人是标致的年轻歌手,他惨淡经营一个餐馆。据传,如果顾客点了牛排,歌手就一溜烟跑出去,到街对面超级市场去买一份现成的来。他的名字叫哈里·贝拉方特。
德莱尼和贝拉方特这些人成了我的模范。我懂得,要坚持不懈为理想而工作,人得作出牺牲,过有创造性的生活。
艰苦磨炼中,我渐渐卖出一些文章。写了当时许多人谈论的问题:公民权,美洲和非洲的黑人。不久,像鸟儿南飞一样,我的思想老是回到了孩提时代。在我静静的房间里,好像听见奶奶,堂兄乔治亚,婶婶普拉斯,姑妈丽兹,舅妈蒂尔的声音,他们在讲述我们的家庭和奴隶制。
从前这些故事美国黑人是不对外人讲的,我也基本上守口如瓶。但有一天与《读者文摘》的编辑们共进午餐时,我讲起了我的奶奶姑婶堂兄,而且我说,我想追溯家族根由,直到那用铁链拴着卖到这边海岸上来的第一个非洲人。我带着一份合同离开餐桌,它将支持我采访写作九年。
这是一个爬出黑暗的漫长过程。然而一九七六年,离开海岸警卫队十七年后,《根》出版了。立刻,我尽情享受到了少数作家所体验过的成功与名声带来的欢乐。炫目的聚光灯赶跑了漫长的黑暗。
平生第一次,我有了钱,到处的门为我敞开。电话整天响,不断结交新的朋友,签署新的协约。我收拾行李,搬到洛杉矶,帮助拍摄电视连续剧《根》。这是一个忙乱兴奋的时期,成功之光照得我蒙头转向。
忽然有一天打开行李时,我无意间看到多年前住村里时装东西的一个箱子,里面有一个棕色纸包。
我倒出包中物,两个腐败了的沙丁鱼罐头,一个五分镍巾,一个一角银币,三个便士。往事像漩涡似地一下子涌上心头,和打字机一起蜷缩在阴冷、滴漏的单间斗室的情景历历在目。然后我对自己说,纸包里的东西也是我的一部分根,终生不可忘记。
我把罐头送去加装有机玻璃框。把那个塑料箱干干净净摆在天天看得到的地方。如今它们摆在我在诺克斯维尔的桌子上,放一起的还有普利策长篇小说奖杯;电视剧《根》九项艾美金像奖的半身雕像;还有美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最高荣誉——斯平加恩奖牌。我很难说出哪样东西对我最重要。但惟有那第一样东西给我以勇气与恒心,使我在梦想悠悠之中保持对事业的忠贞不二。
这是所有胸怀梦想的人们都得修炼的功课。
我的人生信念
[德]托马斯·曼
不管是简单的或详细的,我觉得要将我对人生和世界的哲学概念或信念(或许应该说是我的观点,或我的感情?)有系统地陈述出来,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经由图像和韵律间接表达我对世界和人生问题的这种习惯并不适宜于抽象的说明。我现在的情况,倒有点像浮士德被格列卿(Gretchen)问到他对宗教的态度时一样。
当然你的意思并不是要拷问我,但事实上你的询问与此相似。因为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要说出我对宗教的感觉可以说比要说出我对哲学的感觉容易些。真的,我否认我对精神方面的问题持有任何空论的态度。我一直惊奇于有些人为何这样轻易将“上帝”这两个字说出口——或甚至笔之于纸上。对我以及和我同类的人而言,在宗教上,某种程度的谦虚,甚至缺乏信心远比任何过度的自信更为适宜。我们似乎只能以间接的方法来研讨这些问题:利用比喻,即伦理的象征,这样可以使这概念与宗教脱离关系,暂时除掉教士袍,而只从事于合乎人性的精神问题的探讨。
最近我听到一位博学的朋友讨论“religio”这个拉丁字的来源和历史的一篇论文。这个字的动词形为“relegere”或“religare”,它的非宗教的意义是照顾、留心、想起等。它是“neglegere”或“neg-ligere”(疏忽大意)的反义词,意指专心、挂虑和仔细、谨慎、小心之态度而言——也就是一切不当心和疏忽的相反词。整个拉丁时代,“religio”这个字似乎都保持着知觉、良心上的顾虑等意思。在最早的拉丁文学里,这个字的用法就是如此,并不一定与宗教或神的事情有关。
读了这文章我觉得很高兴。我对自己说,如果那样子便算是笃信宗教,那么每位艺术家,仅依其艺术家的身份,都可大胆地自认为是笃信宗教的人了。因为还有什么会比不当心或疏忽更与艺术家的本性相悖呢?除了专心、谨慎、注意、深切的关怀——总而言之,仔细——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更能显著地表现出他的道德标准以及他与生俱来的特质呢?艺术工作者当然是最细心的人;智慧高的人都如此,而艺术家以其创造性的才华建造人生和心智间的桥梁,只是此一类型的一种表白而已——或者我们应该说,一个特别令人欣悦的怪物?是的,细心就是这种人最明显的特征:他深切而灵敏地注意着整个宇宙精神的意旨和活动,真理之外衣的更换,正确而必需的事物,换言之,即上帝的意旨。有心智和精神的人,必须不顾那些愚蠢、受到惊讶、依恋于当代颓废和罪恶事务的民众间所引起的恶感,而全心全意地为上帝服务。
那么,艺术家、诗人——由于他不但对自己的作品,而且对善、真,和上帝的意旨都能全神贯注——可以说是一个对宗教虔诚的人了。当歌德用下列词语赞美人的高贵命运时,他的意义就是如此:“思想永远正确的人,永远完美而伟大。”再换句话说:对我这类人而言,有人性才有对宗教的信仰。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人性来自对人类的神化——事实上这根本没有什么根据!当一个人的话日日与冷酷无情的事实互相矛盾时,他在观察我们这些疯狂的人类之后,他还敢尽发乐观的豪言吗?每日我们都看到人类在犯着十诫里的恶事;日日我们都为其前途失望,我们非常了解为何天使们自创世以来一见到造物主对他那可疑的手工显出难解的偏心时,他们就会脸露轻蔑。然而,今天更甚以往,我觉得不管我们的怀疑如何有根据,我们绝对不能对人类心存讥讽和轻视。虽然人类的罪恶昭彰,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他在艺术的形式,科学、真理的追求,美的创造,正义的概念等等方面所显露出来的伟大和可敬的特质。每当我们说出人类或人性这两个字眼时,我们便触及一个“大神秘”;如果我们对这“大神秘”已无知觉,那么我们便已经屈服于精神的死亡。
精神的死亡,这几个字听起来倒很有宗教味道,而且令人有异常严肃之感。今天我们的时代特别严酷,人类的整个问题以及我们对它的看法都有着生存死亡一般的严肃。对每个人而言,尤其是对艺术家,这是一个精神的存亡的问题;用宗教的术语来说,这是个救赎的问题。我深信:一位作家如果不能面对并且为他自己解决人生问题,而导致背叛精神界的事物,那么他自己本身已经是不可救药了。不可避免地,他将会发育不全,他的作品将蒙受损失,他的才能将会衰退,直到他不能赋予他的创造以生命。即使在他受责备以前所创造的作品,而且一度是上乘又有生命的东西,最后也将不再给人如此的印象。它将在人们眼前呈现完全崩溃的景象。以上这些便是我的信念;我的脑子里确有这样的例子。
当我说人类是一个“大神秘”时,我是否夸大其词了呢?人类来自何方?他来自自然,来自自然界的动物,而且行为与其同类毫无差异。但是在其身上,自然发觉到自己。自然创造了他,不仅仅是要他主宰他自己。也在他身上,自然敞开胸怀承接精神的奥妙。他探询、赞赏和判断自己,就仿佛是在一个既是他自己又是属于更高一层的一个创造物身上。发觉自己,便是有良心,能辨别善恶。较人类低一层的自然不知道这些。他是“无罪的”。但在人类身上,他便有罪了——也就是“所谓堕落”。人类便是自然离弃纯洁之后的堕落;这不是下降,而是上升,也就是说,有良心之情况乃是高于无罪之状态。基督徒所谓的“原罪”不仅是使人接受教会控制的一种策略,那也是作为精神体的人对其天生的柔弱、犯错的倾向,以及在精神上能够超越这些弱点的一种深切的觉醒。这是对自然的不忠吗?绝对不是。那是对自然最深邃的要求之反应。自然之创造出人类就是为了他本身精神化之目的。
这些概念既合乎基督教义,又合乎人情;而且很明显的,如果我们今天特别强调我们西方文化的基督教性质,对我们将会有益处。对于今天那些未受足够教育而企图“征服基督教”的人,我最具反感。我同样深信未来的人类——也就是现在正从各种的努力和试验中吸取生命,且为当代优秀人才努力奋斗的目标,那是即将诞生的,包含全人类的一种新知觉——在基督信仰的精神里,在基督教的二元论(亦即灵魂和肉体,精神和生命,真理和“此世界”)中,这种人文主义将永不会耗尽其生命力。
我深信人类的一切努力,必须能有助于这种新的人类的知觉之诞生,才能算是好的,值得的。当我们这个无望又无领导者的阶段过去之后,所有人类将生活在这一知觉的庇护与支配之下。我深信我这些分析和综合的努力,只有当它们与即将来临的诞生有关时,他们才有意义和价值。事实上,我相信一个新的、第三类人一定会到来,在面貌和基本性质上都将与其前辈不同。他以乐观的态度注视人类,但他不是过分夸赞人类,因为他有前人所没有的经验。他勇敢地面对人类的黑暗、凶恶这些极端原始的一面;而对其超生物的精神价值也怀有敬仰。这新的人将是全世界性的——他会有艺术家的态度,就是说,他能认出人类的伟大的价值和美好乃在于人类是属于两大领域,自然界和精神界。他会知道在这一事实内,并不含有浪漫的冲突和悲剧的二元论,而是命运和自由抉择之完美有效的融合。基于此,才有对人类的爱心,而人类的悲观与乐观在此爱心中也会互相消融了。
年轻的时候,我迷惑于那将生活和精神、肉欲和超度互相对立的悲观而浪漫的宇宙观。从这宇宙观中,艺术得到了一些最迷人的结果——虽然迷人,但对人类而言,却没有什么真实的意义和合理的价值。简言之,我是瓦格纳的信徒。但是大概由于年龄增长的关系,我的爱心和注意力逐渐地集中在一个更适当更健全的典范上:那便是歌德。他是恶魔和文雅的混合体,也因此使他成为人类的骄子。我并不是轻率的选择他作为我穷尽毕生之力以赴的史诗之英雄,他是一位得到天地万物赐福的人。
约瑟夫的父亲雅各曾对他如此祝福。这并不是说他真可以得到这样的赐福,而是说他就是这样子受到赐福,是希望他幸福的一个愿望。就我而言,这是对我理想的人类最简要的说明。不管是在心灵和人格领域内的任何地方,只要我能发现我把这些理想表现出来,例如黑暗和光明,情感和理智,原始和文明,智慧和愉快的心灵等之融合——简言之,即我们所谓人的那有人性的神秘体,我就献出我最诚挚的忠诚,我的心就有其安心的所在。让我说得更清楚些:我的意思并不是把浪漫变得更微妙,也不是把野蛮变得更精致。我只是将自然阐明,那便是文化;作为艺术家的人类,艺术乃是人类步向了解自己的崎岖道上的向导。
对人类的一切爱需留待未来,对艺术之爱也是如此。艺术就是希望……我并不是断言人类未来的希望落在艺术家的肩膀上,而是说艺术是所有人类希望的表现,是幸福而平衡的人类影像和模范,我喜欢常常想着:一个未来即将到来,那时一切非由智能控制的艺术,我们都将斥之为魔术,没有头脑不负责任的本能之产品。我们斥责它,就如它在像我们现在所处这样无能的时代里受到赞扬一样。事实上,艺术并非完全是甜美和光明。它也不全然像地球深处那么黝黑、盲目与古怪,它不仅仅是“生活”。未来的艺术家对其艺术将有更清晰、更恰当的见解;艺术是天使的魔术,它是生活和精神之间有翅膀,有魔力,有幻影的调和者,因为一切调和之本身便是精神。
希腊礼赞
[法]马尔罗
希腊的夜又一次揭去我们头上满天星座的面纱,这些星座,阿耳戈斯的守望者在特洛伊城陷落的信号发出时曾经仰望过,索福克勒斯在即将动笔写作《安提戈涅》时曾经仰望过,伯里克利在帕提侬神庙的工地停止喧闹时曾经仰望过……然而这是第一次,透过千载悠悠的黑夜,西方的象征浮现了出来。很快,这一切将成为日常的景象;这一夜,亦将一去不复返。雅典人民啊,在你那摆脱了大地上的黑夜的精神面前,欢呼那个自从升起于此地便萦绕于人类记忆而不曾被忘却的声音吧:“尽管世间万物终有尽时,未来的世纪啊,当你们谈及我们的时候,你们可以说我们建造了最著名、最幸福的城邦……”
伯里克利的呼吁对于醉心永恒并且威胁过希腊的东方来说,可能是难以理解的,甚至在斯巴达,直到那时为止,也没有任何人对未来说话。许多世纪都听见了这一呼吁,然而今夜,他的话将传到美国,传到日本。世界第一个文明从此开始了。
由于它,雅典卫城大放光明;为了它,雅典卫城向它发问,任谁也不曾这样问过。希腊的精神几次出现在世界上,然而并非总是同一种面目。他在文艺复兴时代尤为光彩夺目,然而文艺复兴几乎不知有亚洲;今天我们知道了亚洲,它就变得更加光彩夺目,也更加令人惶惑。很快,如今日这样的景象将照亮埃及和印度的古迹,让所有神明出没之地的幽灵们发出声音。然而雅典卫城乃是世界上唯一的地方,既有思想活跃,又有勇气贯穿。
面对古老的东方,我们今天知道了希腊造就了前所未有的一种人。伯里克利——无论是这个人,还是与这名字有联系的神话——,它的光荣在于它既是城邦之最伟大的仆人,又是一位哲学家,一位艺术家;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倘若我们不记住他们也是战士,我们理解他们的方式便会不同。对于世界来说,希腊依然是倚着长矛沉思的雅典娜。而在她之前,艺术从未将长矛和思想结合在一起。
人们可以毫不过分地宣告:文化——艺术和思想的创造物之总和——这个如此模糊的字眼,对我们来说,其含义乃是将文化作为一种培养人的重要途径,而这样做的光荣属于希腊。根据这一没有圣经的文明,智慧这个词意味着询问。从询问中产生出思想对于宇宙的征服,悲剧对于命运的征服,艺术和人对于神的征服,很快,古代的希腊将对我们说:
“我寻找真理,我却发现了正义和自由。我创造了艺术和思想的独立。我第一次让四千年来到处匍匐在地的人面对他的神站立起来。”
这是一种简单的语言,然而我们听在耳中,仍觉得它是一种永垂不朽的语言。
这种语言被遗忘了几个世纪,每一次我们重新听见它,它总是受到威胁。也许它从未像今天这样不可或缺。我们时代最重大的政治问题乃是调和社会正义与自由;最重大的文化问题乃是让最多的人接触最伟大的艺术作品。现代文明和古代希腊文明一样,也是一种发问的文明;但是它尚未找到堪为楷模的人的典型,哪怕是短暂的或理想的,舍此任何文明都不能形成。统治着我们的那些庞然大物仍在黑暗中摸索,似乎尚未想到一个伟大文明的主要目标不仅仅是力量,而且也是对人之所待的一种清晰的意识,这曾是被奴役的雅典的不可战胜的灵魂,它让亚洲沙漠中的亚历山大不得安宁:“雅典啊,为了无愧于你们所受到的赞美,你们要遭受多少苦难啊!”现代人是所有那些试图共同造就现代人的人;思想不知有弱小的民族,思想只知有友爱的民族。希腊,还有法国,只有在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伟大的时候才更为伟大,而一个隐而不彰的希腊栖息在所有西方人的心底。我们都是思想的古老的民族,我们不应该躲进我们的过去,我们应该创造未来,这是我们的过去对我们的要求。在这原子时代开始的时候,人又一次需要受到思想的培养。整个西方青年都需要记住,当人第一次受到思想的培养时,他是用长矛阻止了泽而士(古波斯帝国国王)并为思想服务的。代表们问我法国青年的座右铭是什么,我回答他们是“文化和勇气”。让它也能成为我们共同的座右铭吧,因为我是从你们这里得到它的。
在这希腊自觉地寻求其命运和真实的时候,你们比我更有责任把它给与世界。
因为文化不靠继承,文化靠的是争取。而且文化的争取有许多种方式,其中每一种都与孕育它的人相像。从此,希腊的语言是说给人民听的;这个星期,雅典卫城的形象将受到比两千年间还要多的观众瞻仰。这千百万人听见这语言,与昔日罗马的高级教士和凡尔赛的贵族老爷听见这语言是不同的;这千百万人也许会听得充分完全,倘若希腊人民从中认出它最深刻的稳定性,倘若业已消亡的最伟大的城邦中还回荡着活着的民族的声音。
我说的是活着的希腊民族,我说的是这个人民,雅典卫城首先向着它说话,而它则将其绵绵不断地在西方传布的精神体现奉献给它的未来,这些体现是得尔福的普罗米修斯世界和雅典的奥林匹斯世界,拜占庭的基督世界,总之,经过了那么多年的狂热崇拜,如今只剩下对自由的狂热崇拜。
然而,这个“在痛苦中依然热爱生活”的人民,它既是向着圣索非亚大教堂歌唱的人民,又是一边倾听俄狄浦斯的喊叫一边在山脚下兴奋激动,将要穿越世纪的人民。自由的人民,就是使抵抗成为悠久传统的人民,就是其现代历史成为一场无穷尽的独立战争史的人民,这是唯一的人民,它欢庆“不”的节日。这昨日之“不”乃是米索隆基之“不”,索罗莫斯之“不”。在我国,则是戴高乐将军之“不”,也是我们的“不”。世界没有忘记它最初是安提戈涅的“不”,是普罗米修斯的“不”。当希腊抵抗运动的最后一位战死者紧靠在他将度过第一个死亡之夜的土地上时,它是倒在这样的土地上,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一天的夜里,在那些为死去的萨拉米人守灵然后注视着我们的星辰的照耀下,人类之最崇高、最古老的挑战诞生了。
我们是在为同样的事业而抛洒的同样的鲜血中认识同样的真理的,那时候,自由的希腊人和自由的法国人在埃及战役中并肩战斗;那时候,我的游击队员用手帕做成小小的希腊国旗来纪念你们的胜利;那时候,你们的山村为了巴黎的解放而响起钟声。在所有的思想价值中,最富有成果者产生于团结和勇气。
它写在雅典卫城的每一块石头上。“外邦人啊,到拉栖第梦去说,仆倒在此地的那些人是根据拉栖第梦的法律而死的……”今夜的灯光啊,去向世界说,德摩比利呼唤萨拉米,止于雅典卫城,只要人们没有忘记它。愿世界不要忘记,在雅典女神节,往昔和昨日之死者的庄严队伍在夜间布下隆重的岗哨,向我们发出无声的启示,这启示第一次与东方最古老的咒语合为一体:“倘若此夜乃命运之夜,那就祝福它吧,直到黎明来临!”
所有的小径都通向山顶
[印]奥修
最高的巅峰是一切价值的极点:真理、爱、觉知、本真以及整体。在巅峰它们是不可分割的。它们只有在我们觉知的幽谷里才是分离的。它们只有在被污染,在与别的事物相混杂的时候才是分离的。一旦它们变得纯净了,他们便是一体的;越纯净,它们就聚得越紧。
比如,每种价值都处于很多不同的层次;每种价值都是一架有很多横档的梯子。爱是色欲——最低的一级横档,与地狱相接;爱亦是祈愿——最高一极的横档,与天堂相连。而在这两者之间,还有很多易于识别的横档。
在色欲中,爱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分;百分之九十九是其他的东西:嫉妒、自我羁绊、占有欲、愤怒、性欲。它更物理化,更化学化,没有更深入一点的东西了。它是极其肤浅的,甚至连肤浅还不及。
随着你步步高升,事物会变得越来越深入,它们开始具有新的方方面面。原本只是生理的东西开始增添了一个心理的维度。原本只是生物学的领域变成了心理学的范畴。我们可以与动物同处一个生物学的领域,但我们绝不会与动物同属一个心理学的范畴。
当爱继续上升——或者更深入,其含义是一样的——它便会开始具有某种灵性的东西。它变得抽象了。只有佛陀、克利希纳、耶稣基督才能领悟爱的这种品质。
爱就是这样一路传播的,其他品质亦是如此。当爱百分之一百纯洁时,你便再也无法区分爱与觉知了;于是它们不再是两个分离的个体。你甚至无法区分爱与神;它们也不再是两个分离的个体。因此耶稣说上帝就是爱。他把它们视为同义词。这其中极具卓识远见。
在生命的外围一切都是单独出现的,在外围有许多的存在。当你越来越接近中心时,这么多的存在就会开始融化、溶解,并开始变为一个整体。在中心,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整体。
因此你的问题只有在你尚未领悟爱与觉知的这种最高品质前是对的。如果你对珠穆朗玛峰,这个最高的巅峰有一点点的认识,你的问题就绝对是没有意义的。
你问:“觉知是不是比爱更高的品质?”
并没有谁高谁低的问题,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两种品质。从低谷通向巅峰有两条小径。一条是觉知、静心:禅宗的途径。另一条是爱的途径,是奉献者之道,宗教徒之道,苏非之道。在你旅途开始之初,这是两条不同的道路,你不得不加以选择。但无论你选择哪条道路,它们都通向一个巅峰。当你接近巅峰时,你会惊奇地发现:在另一条道上的旅人正在向你靠近,慢慢地,两条小道逐渐合到了一起。当你到达顶点时,它们便合二为一了。
那些追随觉知之路的人把爱看作是他觉知的结果,是觉知的一种副产品,是觉知的一个影子。而那些沿着爱之路走来的人则把觉知当作爱的结果,爱的副产品,爱的影子。它们是同一枚硬币上的两个面。
要记住:如果你的觉知缺少爱,那它也同样不会纯粹;它仍然没有达到百分之百的纯正。它仍然不是真正的觉知;它一定与非觉知的东西掺和在一起了。它不是纯净之光;在你的内在一定还有部分深藏的黑暗在活动,在起作用,在影响你,在统治你。如果你的爱没有觉知,那么它也不真是爱。它一定是某种较低层次的东西,某种更接近于色欲而不是祈祷的东西。
所以要以此为尺度:如果你走觉知之路,那就以爱为标准。当你的觉知突然盛开成爱的花朵时,你要全然去领悟觉知的发生,即三摩地的获得。如果你遵循爱之道,那就让觉知作为一种标准,一种试金石。突然之间,觉知的火焰从你爱的中心开始升腾,你要全然地领悟它……要欢庆!你到家了。
人的创造力
[印]T. V.巴山德
自然主义者强调从无机物的微粒到猛犸巨物的每样事物的重要性,但不知道人的天性,这是很不合理的。人类心灵之中毕竟总是潜伏着对目前状况的不满和以更好的东西来取代目前状况的永恒渴求。我们是如此的饥饿,只怕是吞下了整个宇宙,也还难以满足我们的胃口,犹如荒野中撒旦的灵魂,人一诞生,便贪婪地呼唤着给养。我们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有一个乞丐的大碗,金色的太阳盛于其中恐怕还没有饼干那么大。碗中,命运掷了一个小小的钱币,由此使得我们处于永远的欲求之中。事情便处于如此悲伤的情境之中。它刺激着我们不停地求索,尽管失望重复而至。欲望没有尽头,永远难以满足,这是事实;但是欲望就是生活,欲望的消失就是死亡,这也是事实。如果我们不能把普通金属变成金,把地球置于手掌中,征服地球的引力,支醒星系,那么欲望便没有尽头。正是欲望之不可满足的性质导致一些创伤的灵魂以对人生的某种逃避方式转向弃绝和宗教式的人生否定。没有任何的圆满能导向我们知足,因此渴求任何一件事从根本上说都是妄然,这种思想是弃绝行为的根源所在。这些人在涉水之前就已使自己的双脚变得冰凉。凝视着最终的否定,他们在壮丽的人生中没有发现任何益处。
敏思者尽力了解生活的秘密,他知道分子的无尽运动和对世界的最终弃绝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在生命的延续中,只是生命开出鲜花时才有意义。因此,在体验生活之前他不会弃绝生活,也不会以苦行禁欲的方式对人类命运的不良处境进行抱怨。人的天性和自我否定是对立的,它反对人对自我的自卑自弃。存在于我们内部的生命力蔑视自杀的冲动,驱使我们去生活;生活就像火炬的燃烧一样,谁也没办法从这种燃烧中逃避。欲望只是这种生命火花的别名罢了。
正是这种不可征服的欲望因素驱使我们通过体验而忍耐而成熟。欲望以其美女似的秋波俘获了我们,我们像狂热的男子一般追逐着她,在追逐的过程中得到无价值的直觉。表面上看,这个轻佻女子是非道德的,但最终的结果则是通过子孙的延续而使种族得以延续——这一点是任何道德都不能贬损的。天性之狡黠在于它把罪恶变成美德,通过贪婪而播下勤劳的种子。它使用暴君的专制来创建宏伟的帝国,通过不公平的法令来发展民主和联合系统,因此为达到神圣的目的,魔鬼会成为工具,魔鬼也会发生变化或变形。宇宙的灵魂是完善的舵手,他驾驶着航船走过急流险滩,风暴无阻,海浪无碍。生命包含着经验——或许经验就是生命本身。那些拒绝体验,不为潮流所动的人因思想火花的黯然和心灵之光的失色而内枯外竭。
试想一想,平凡的生活表层下面掩藏着何等的潜力。因为观察到壶盖被蒸汽掀起,人在某一天便发明了蒸汽机;看到闪电通过铁棒导入地上,人便设计了电网电力传于千里之外。我们的古代圣哲不知道,正是燃火的技术使人高于其他生物。我们供于“祭坛”的火极大地增强了我们对自然的控制能力。就像树生于小小的种子一样,极大的潜力隐匿于小小的事物之中。难以想象人们的生活体验会有尽头,因为人的自在之力无尽。原初的地球上高山耸立,大海汹涌,沙漠一望无际,莽林无处不生。比较如今的世界,我们不正是在沼泽与疟疾横行的地球上建成了伟大的城市和文明的中心,田野无际,工厂林立?想一想,人类是怎样出现的,人作为小小的精子开始了他的旅途,最后达于月球和其它星球。大自然把气化于海洋、高山、沙漠和森林,同时也使微生物变成巨物,最后它创造了体现它最新力量的人类。生命就是借助于才智、意志而求自身发展的创造力。甚至只是奇情异想,一时的冲动和偏见也能驱使我们强化自己的武装,如此,纯化我们的神经系统,使我们的意识达于更高的境界。在造化的安排之中,人无疑不过是一种奇思异想的动物罢了。在自然化育出巨兽与鲸鱼之后,在自我忘却的瞬间,造化诞生为人,人不是屈服于造化,而是造化服务于人的意志。为某种比自己更好的东西而奋斗,简言之,爱最好的,是一种少见的优良品质,造化正是基于这种品质而创造了人,人可能完成造化之神秘的目的。每一个人在生命中都是有隐秘的目的,它推动着人超出有限的能力,尽可能地去达到它。所以当一个人为了同类、为了地球上的环境而使用他生命中的宝贵财富时,他不仅与那永在体验的造化相竞争,同时他也是帮助造化实现其神秘的欲望。因此,在每一个人的自我之中都潜藏着一个神秘的欲望——支配自然力和宇宙的统治权,正是这种创造力使人达于至高无上的神的境界。
我的病历
[英]斯蒂芬·霍金
人们经常问我:运动神经细胞病对你有多大的影响?我的回答是,不很大。我尽量地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去想我的病况或者为这种病阻碍我实现的事情懊丧,这样的事情不怎么多。
我被发现患了运动神经细胞病,这对我无疑是晴天霹雳。我在童年时动作一直不能自如。我对球类都不行,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在乎体育运动。但是,我进牛津后情形似乎有所改变。我参与掌舵和划船。我虽然没有达到赛船的标准,但是达到了学院间比赛的水平。
但是在牛津上第三年时,我注意到自己变得更笨拙了,有一两回没有任何原因地跌倒。直到第二年到剑桥后,我母亲才注意到并把我送到家庭医生那里去。他又把我介绍给一名专家,在我二十一岁生日后不久即入院检查。我住了两周医院,其间进行各式各样的检查。他们从我的手臂上取下了肌肉样品,把电极插在我身上,把一些放射性不透明流体注入我的脊柱中,一面使床倾斜,一面用X光来观察这流体上上下下流动。做过了这一切以后,除了告诉我说这不是多发性硬化,并且是非典型的情形外,什么也没说。然而,我合计出,他们估计病情还会继续恶化,除了给我一些维他命外束手无策。我能看出他们预料维他命无济于事。这种病况显然不很妙,所以我也就不寻根究底。
意识到我得了一种不治之症并在几年内要结束我的生命,对我真是致命打击。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为什么我要这样地夭折呢?然而,住院期间我目睹在我对面床上一个我认识的男孩死于肺炎。这是个令人伤心的场合。很清楚,有些人比我还更悲惨。我的病情至少没有使我感觉到生病。只要我觉得自哀自怜,就会想到那个男孩。
不知什么灾难还在前头,也不知病情恶化的速率,我不知所措。医生告诉我回剑桥去继续我刚开始的在广义相对论和宇宙论方面的研究。但是,由于我的数学背景不够,所以进展缓慢,而且无论如何,我也许活不到完成博士论文了。我感到十分倒楣。我就去听瓦格纳的音乐。但是杂志上说我酗酒是过于夸张了。麻烦在于,一旦有一篇文章这么说,另外的文章就照抄,这样可以起轰动效应。似乎在印刷物上出现多次的东西都必定是真的。
那时我的梦想甚受困扰。在我的病况确诊之前,我就已经对生活非常厌倦了。似乎没有任何值得做的事。我出院后不久,即做了一场自己被处死的梦。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被赦免的话,我还能做许多有价值的事。另一场我做了好几次的梦是,我要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拯救其他人。毕竟,如果我总是要死去,做点善事也是值得的。
但是,我没死。事实上,虽然我的将来总是笼罩在阴云之下,我惊讶地发现,我现在比过去更懂得享受生活。我在研究上取得进展。我定婚并且结婚,我还从剑桥的凯尔斯学院得到一份研究奖金。
凯尔斯学院的研究奖金及时解决了我的生计问题。选择理论物理作为研究领域是我的好运气,因为这是我的病情不会成为很严重阻碍的少数领域之一。而且幸运的是,在我的残疾越来越严重的同时,我的科学声望越来越高。这意味着人们准备给我许多职务,我只要作研究,不必讲课。
直到1974年我还能自己喂饭并且上下床。简设法帮助我并在没有外助的情形下带大两个孩子。然而此后情形变得更困难,这样我们开始让我的一名研究生和我们同住,报酬是免费住宿和我对他研究的大量关注。他们帮助我起床和上床。1980年我们变成一个小团体,其中私人护士早晚来照应一两小时。这样子一直持续到1985年我得了肺炎为止。我必须采取穿气管手术,从此我便需要全天候护理。能够做到这样是受惠于好几种基金。
我的言语在手术前已经越来越不清楚,只有少数熟悉我的人能理解。但是我至少能够交流。我依靠对秘书口授来写论文,我通过一名翻译来作学术报告,他能更清楚地重复我的话。然而,穿气管手术一下子把我的讲话能力全部剥夺了。有一阵子我唯一的交流手段是,当有人在我面前指对拼写板上我所要的字母时,我就扬起眉毛,就这样把词汇拼写出来。像这种样子交流十分困难,更不用说写科学论文了。还好,加利福尼亚的一位名叫瓦特·沃尔托兹的电脑专家听说我的困境后,寄给我他写的一段叫做平等器的电脑程序。这就使我可以从屏幕上一系列的目录中选择词汇,只要我按手中的开关即可。这个程序也可以由头部或眼睛的动作来控制。当我积累够了我要说的,就可以把它送到语言合成器中去。
最初我只在台式计算机上跑平等器的程序。后来,剑桥调节通讯公司的大卫·梅森把一台很小的个人电脑以及语言合成器装在我的轮椅上。我用这个系统交流得比过去好得多,每分钟我可造出十五个词。我可以要么把写过的说出来,要么把它存在磁碟里。我可以把它打印出来,或者把它“召来”一句一句地说出来。我已经使用这个系统写了两部书和一些科学论文。我还进行了一系列的科学和普及的讲演。听众的效果很好。我想,这要大大地归功于语言合成器的质量。一个人的声音很重要。如果你的声音含糊,人们很可能以为你有智能缺陷。就我所知,我的合成器是最好的,因为它会抑扬顿挫,并不像一台机器在讲话。唯一的问题是它使我说话带有美国口音。然而,现在我已经和它的声音相认同。甚至如果有人要提供我英国口音,我也不想更换。否则的话,我会觉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实际上在运动神经细胞病中度过了整个成年。但是它并未能够阻碍我有个非常温暖的家庭和成功的事业。我要十分感谢从我的妻子、孩子以及大量的朋友和组织得到的帮助。很幸运的是,我的病况比通常情形恶化得更缓慢。这表明一个人永远不要绝望。
想飞
徐志摩
假如这时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墙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着一个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拢着睡眼,看棉团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这夜是一个深极了的啊,不是壁上挂钟的时针指示给我们看的深夜,这深就比是一个山洞的深,一个往下钻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这样一个深夜,它那无底的阴森捻起我遍体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筛的雪,筛淡了远近间扬动的市谣;筛泯了在泥道上挣扎的车轮;筛灭了脑壳中不妥协的潜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静。那在树阴浓密处躲着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照亮时出来睁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点子黑的。正冲着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两株树缝里瞧,黑的,有排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着往西了!
我们吃了中饭出来到海边去。(这是英国康槐尔极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丽丽的叫响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的往上颤,齐着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入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种急震的乐音想象成一阵光明的细雨,从蓝天里冲着这平铺着青绿的地面不住地下?不,那雨点都是跳舞的小脚,安琪儿的。云雀们也吃过了饭,离开了它们卑微的地巢飞往高处做工去。上帝给它们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这儿一只,那边又起了两只!一起就冲着天顶飞,小翅膀活动的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地飞,——它们就认识青天。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活动得多快活,一颗颗小精圆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们赞美的是青天。瞧着,这飞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顶着无底的天顶细细的摇,——这全看不见了,影子都没了!但这光明的细雨还是不住的下着……
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那不容易见着。我们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塔院里常常打钟,钟声响动时,那在太阳西晒的时候多,一枝艳艳的大红花贴在西山的鬓边回照着塔山上的云彩,——钟声响动时,绕着塔顶尖,摩着塔顶天,穿着塔顶云,有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五只六只,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天抬头不见一瓣云的时候听着忧忧的叫响,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像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难背的书!啊,飞!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凑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地飞,到天晚飞倦了就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风向打圆圈做梦……听说饿老鹰会抓小鸡!
飞。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但大多数人是忘了飞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长再也飞不起来,有的翅膀叫胶水给胶住了再也拉不开,有的羽毛叫人给修短了像鸽子似的只会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对翅膀上当铺去典钱使过了期再也赎不回……真的,我们一过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飞的本领。但没了翅膀或是翅膀坏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再也飞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飞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气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遥,那多可怜。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脚上的鞋,穿烂了可以再问妈要一双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没法给补的。还有,单顾着你翅膀也还不定规到时候能飞,你这身子要是不谨慎养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样难不是?一对小翅膀驮不起一个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时候你听人家高声的招呼说,朋友,回去吧,趁这天还有紫色的光,你听他们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拥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Thou art unseen but, ye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那你,独自在泥涂里淹着,够多难受,够多懊恼,够多寒伧!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地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人类初发明用石器的时候,已经想长翅膀。想飞。原人洞壁上画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着翅膀;拿着弓箭赶野兽的,他那肩背上也给安了翅膀。小爱神是有一对粉嫩的肉翅的。挨开拉斯(I carus)是人类飞行史里第一个英雄,第一次牺牲。安琪儿(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个标记是帮助他们飞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画上的表现。最初像是一对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儿们的背上,像真的,不灵动的。渐渐地翅膀长大了,地位安准了,毛羽丰满了。画图上的天使们长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类初次实现了翅膀的观念,彻悟了飞行的意义。挨开拉斯闪不死的灵魂,回来投生又投生。人类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飞!理想的极度,想象的止境,从人到神!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度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到这万丈的深渊里去找你的葬身地!“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试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啊达文謇!
但是飞?自从挨开拉斯以来,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都是飞了来的,还都能飞了回去吗?钳住了,烙住了,压住了,——这人形的鸟会有试他第一次飞行的一天吗?……
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龙
巴金
我常常做梦。无月无星的黑夜里我的梦最多。有一次我梦见了龙。
我走入深山大泽,仅有一根手杖做我的护身武器,我用它披荆棘,打豺狼,它还帮助我登高山,踏泥沼。我脚穿草鞋,可以走过水面而不沉溺。
在一片大的泥沼中我看见一个怪物,头上有角,唇上有髭,两眼圆睁,红亮亮像两个灯笼。身子完全陷在泥中,只有这个比人头大过两三倍的头颅浮出污泥之上。
我走近泥沼,用惊奇的眼光看这个怪物。它忽然口吐人言,阻止我前进:
“你是什么?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是一个无名者。我寻求一样东西。我只知道披开荆棘,找寻我的道路。”我昂然回答,对着怪物我不需要礼貌。
“你不能前进,前面有火焰山,喷火数十里,伤人无数。”
“我不怕火。为了得到我所追求的东西,我甘愿在火中走过。”
“你仍不能前进,前面有大海,没有船只载你渡过白茫茫一片海水。”
“我不怕水。我有草鞋可以走过水面。为了得到我所追求的东西,甚至溺死,我也毫无怨言。”
“你仍不能前进,前面有猛兽食人。”
“我有手杖可以打击猛兽。为了得到我所追求的东西,我愿与猛兽搏斗。”
怪物的两只灯笼眼射出火光,从鼻孔中突然伸出两根长的触须,口大张开,露出一嘴钢似的亮牙。它大叫一声,使得附近的树木马上落下大堆绿叶,泥水也立刻沸腾起泡。
“你这顽固的人,你究竟追求什么东西?”它厉声问道。
“我追求生命。”
“生命?你不是已经有了生命?”
“我要的是丰富的、充实的生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它摇摇头。
“我活着不能够做一件有益的事情。我成天空谈理想,却束手看着别人受苦。我不能给饥饿的人一点饮食,给受冻的人一件衣服;我不能揩干哭泣的人脸上的眼泪。我吃着,谈着,睡着,在无聊的空闲中浪费我的光阴——像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是有生命?在我,若得不到丰富的、充实的生命,那么活着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怪物想了想,仍然摇头说:“我怕你会永远得不到你所追求的东西。或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东西。”
我在它那张难看的脸上见到一丝同情了。我说:
“不会没有,我在书上见过。”
“你这傻子,你居然相信书?”
“我相信,因为书上写得明白,讲得有道理。”
怪物叹息地摇摆着头:“你这顽强的人,我劝你立刻回头走。你不知道前面路上还有些什么东西等着你。”
“我知道,但是我还要往前走。”
“你应该仔细想一下。”
“你为什么这样不惮烦地阻止我?我同你并不认识。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提起我的名字了,我自己也差不多忘记了它。现在我告诉你:我是龙,我就是龙。”
我吃了一惊。我望着那张古怪的脸。
“你是龙,怎么会躺在泥沼中?据我所知,龙是水中之王,应该住在大海里。你为什么又不能乘雷上天?”我疑惑地问道。这时天空响起一声巨雷,因此我才有后一句话。我看看它的身子,黄黑色的污泥盖住了它的胸腹和尾巴。泥水沸腾似地在发泡,从水面不断地冒起来难闻的臭气。
龙沉默着,它似乎努力在移动身子。但是身子被泥污粘着,盖着,压着,不能够动弹。它张开嘴哀叫一声,两颗大的泪珠从眼里掉下来。
它哭了!我惶恐地望着它的头,我想,这和我在图画上看见的龙头完全不像,它一定对我说了假话。它不是龙。
“我也是为了追求丰富的生命才到这里来的。”它止了泪开始叙述它的故事。它的话是我完全料不到的。这对我是多大的惊奇!
“我和你一样,也不愿意在无聊的空闲中浪费我的光阴。我不愿意在别的水族的痛苦上面安放我的幸福宝座,我才抛弃龙宫,离开大海,去追求你所说的那丰富的、充实的生命。我不愿意活着只为自己,我立志要做一些帮助同类的事情。我飞上天空,我又不愿终日与那些飘浮变化的云彩为伍,也不愿高居别的水族之上。我便落下地来。我要访遍深山大泽,去追寻我的梦里见到的东西。在梦中我的确见过充实的、有光彩的生命。结果我却落在污泥里,不能自拔。”它闭了嘴,从灯笼眼里流出几滴泪珠,颜色鲜红,跟血一样。
“你看,现在污泥粘住了我的身子,我要动一下也不能够。我过不了这种日子,我宁愿死!”它回过头去看它的身子,但是眼前仍然只是那一片污泥。它痛苦地哀叫一声,血一样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它说:“可是我不能死,而且我也不应该死。我躺在这里已经过了多少万年了。”
我的心因同情而痛苦,因恐惧而猛跳。多少万年!这样长的岁月!它怎么能够熬过这么些日子?我打了一个冷噤。但是我还能够勉强地再问它一句:“你是怎样陷到污泥里来的?”
“你不用问我这个。你自己不久就会知道,你这顽固的年轻人。”它忽然用怜悯的眼光望我,好像它已经预料着,不幸的遭遇就会降临到我身上来似的。
我没有回答。它又说:“我想打破上帝定下的秩序,我想改变上帝的安排,我去追求上帝不给我们的东西,我要创造一个新的条件。所以我受到上帝的惩罚。为了追求充实的生命,我飞过火焰山,我斗过猛兽,我抛弃了水中之王的尊荣,历尽了千辛万难。但是我终于逃不掉上帝的掌握,被打落在污泥里,受着日晒、雨淋、风吹、雷打。我的头、我的脸都变了模样,我成了一个怪物。只是我的心还是从前的那一颗,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那么,你为什么阻止我前进,不让我去追求生命?”
“顽固的人,我不愿意你也得着恶运。你是人,你不能活到万年。你会死,你会很快地死去,你甚至会毫无所获而失掉你现在有的一切。”
“我不怕死。得不到丰富的生命我宁愿死去。我不能够像你这样,居然在污泥中熬了多少万年。我奇怪像你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年轻人,你不明白。我要活,我要长久活下去。我还盼望着总有那么一天,我可以从污泥中拔出我的身子,我要乘雷飞上天空。然后我要继续追寻丰富的、充实的生命。我的心在跳动,我的意志就不会消灭。我的追求也将继续下去,直到我的志愿完成。”
它说着,泪水早已干了,脸上也没有了痛苦的表情,如今有的却是勇敢和兴奋。它还带着信心似地问我一句:“你现在还要往前面走?”
“我要走,就是火山、大海、猛兽在前面等我,我也要去!”我坚决地甚至热情地回答。
龙忽然哈哈地笑起来。它的笑声还未停止,一个晴空霹雳突然降下,把四周变成漆黑。我伸出手也看不见五根指头。就在这样的黑暗中,我听见一声巨响自下冲上天空。泥水跟着响声四溅。我觉得我站的土地在摇动了。我的头发昏。
天渐渐地亮开来。我的眼前异常明亮。泥沼没有了。我前面横着一片草原,新绿中点缀了红白色的花朵。我仰头望天。蔚蓝色的天幕上隐约地现出淡墨色的龙影,一身鳞甲还是乌亮乌亮的。
1941年7月28日
野草
夏衍
有这样一个故事。
有人问:世界上什么东西的气力最大?回答纷纭的很,有的说“象”,有的说“狮”,有人开玩笑似的说:是“金刚”,金刚有多少气力,当然大家全不知道。
结果,这一切答案完全不对,世界上气力最大的,是植物的种子。一粒种子所可以显现出来的力,简直是超越一切。这儿又是一个故事。
人的头盖骨,结合得非常致密与坚固,生理学家和解剖学者用尽了一切的方法,要把它完整地分出来,都没有这种力气,后来忽然有人发明了一个方法,就是把一些植物的种子放在要解剖的头盖骨里,给它以温度与湿度,使它发芽,一发芽,这些种子便以可怕的力量,将一切机械力所不能分开的骨骼,完整地分开了,植物种子力量之大,如此如此。
这,也许特殊了一点,常人不容易理解。那么,你看见笋的成长吗?你看见过被压在瓦砾和石块下面的一颗小草的生成吗?他为着向往阳光,为着达成它的生之意志,不管上面的石块如何重,石块与石块之间如何狭,它必定要曲曲折折地,但是顽强不屈地透到地面上来,它的根往土壤钻,它的芽望地面挺,这是一种不可抗的力,阻止它的石块,结果也被它掀翻,一粒种子的力量的大,如此如此。
没有一个人将小草叫做“大力士”,但是它的力量之大,的确是世界无比。这种力,是一般人看不见的生命力,只要生命存在,这种力就要显现,上面的石块,丝毫不足以阻挡,因为它是一种“长期抗战”的力,有弹性,能屈能伸的力,有韧性,不达目的不止的力。
种子不落在肥土而落在瓦砾中,有生命力的种子决不会悲观和叹气,因为有了阻力才有磨练。生命开始的一瞬间就带来了斗争的草,才是坚韧的草,也只有这种草,才可为傲然地对那些玻璃棚中养育着的盆花哄笑。
1940年
人的高歌
冯至
大家游西山回来,坐在滇池的船上,回望西山的峭壁,总不免要把那峭壁上凿出来的龙门作为谈话的资料。有人在赞叹宗教的力量,它使人类在大地上创造些足以与雄壮的山川相抗衡的事物。回想南、北朝,佛教全盛的时代,尤其是在北朝,有多少人,无论是僧或俗,发了愿心,在山西,在河南,在甘肃,从没有树林的枯山里凿出多少伟大的石窟,使我们在那里行旅的人除却放眼所见到的混浊的河水,无边的黄土外,偶然还能遇到宁静的庄严的石像。我们的身体虽然浴在黄土里,但是我们的心情对着那些石像,或者会感到天空一般地晴朗。并且,在这类的工程前,无时不觉得人的手是怎样地在那里活动。
“这峭壁上一段小小的工程,比起云冈、敦煌等地的石窟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M君这样说。
C君,略微知道一些昆明的掌故,听了这话,不以为然,他说道:
“不能这样比。你要知道,像云冈,像敦煌,以及河南的龙门,多半是从南、北朝开端,经过隋、唐,一直到宋时,还在那儿开凿,那是几世纪内,千万只手的成绩。而这里的龙门规模虽然小,却是一个人左手持凿,右手持锤,只是两只手一点一点地凿成的——”
M君不回答,C君回转头来,望着山腰上的三清阁继续说:
“这是一个人用坚强的意志凿成的。在乾隆年间有一个石匠,不知那时就是一个道教徒呢,还是后来才成为道士。他姓吴,他在没有正式工作的时候,也离不开他的凿和锤,他在昆明城内或四郊到处走着,看见路上或桥上有什么残败的地方,就施展开他手里的工具,加以修补。一天,他正在西郊修补一座小石桥,对面来了一个人,用手指着那峭壁向他说,你看那巉岩,那上边有一座石室,从三清阁到石室是没有道路的,人们只在岩石边架上一条铁索。人在铁索上走着,稍一不慎,便会跌落到湖里。况且铁索如今也朽败不堪了,你为什么不一劳永逸,因山就势,开凿出一条石路呢?”
“那石匠听了,望着西山的峭壁,心中就从岩石里盘算出一条宛宛转转,高下不平的小路。不久,他开始了他的工作:左手持凿,右手持锤,不顾寒暑,不管风天或雨天,日日和那顽固的岩石搏斗。他不受任何人的帮助,十多年如一日,终于完成了我们方才登临过的那条石路。这十多年的工夫,是单调的,没有什么事迹可说,除却一凿一锤从早到晚的声音外,恐怕这人连话都没有说的机会。”
“现在逛西山的人,没有一个不到那里去玩一玩眺望湖景。就艺术来看,它当然抵不住云冈的任何一个石窟,但它的开凿人的意志是值得我们钦佩的。尤其是因为他在刚凿成的那一年便死去了。”
M君听了这段话,也不敢再小看这段工程了,只是说了一句:“这类的故事,恐怕当时在云冈,在敦煌也少不了吧。”其他的人都好像得到一种启示似的,觉得意志坚强的人在他的事业未完成前是不会死去的,假如那工程再延长五年,他也许会晚死五年吧。
这时同游的友人里有一位T君,显着很沉默,当大家正在唏嘘赞叹的时刻,他说:“我望着这湖水总爱想到海,方才我听完这段不言不语,与岩石搏斗的故事,不知怎么想起一个和海水有关系的人了。”
“我的原籍是河北省离海不远的一县,我虽然不生长在那里,童时却常常听家人谈到那县里的故事。因为地近海滨,那里的人多是以航海为业的。在海禁没有大开,轮船还没有行驶的时候,海上就只有这些人驾着帆船驶来驶去,轮船盛行之后,它们也并没有完全绝迹。直到近些年来,那些航海者的子孙有的才渐渐改了职业。他们当时的航线相当长远。近的是在渤海里穿来穿去,远的就到上海或是朝鲜、日本的沿岸,有时甚至到了南洋。”
“那时,一只船从大沽口开出去,往往是经过一年半载才能够回来。船上的人们把一切交托给那靠不住的海洋,既然以此为业,也就视以为常,并不觉得这是冒险。受苦的却是丢在家里的母亲和妻子们,在她们的想象中,海是多么可怕,随时都在展开涛浪可以把她们的儿子或丈夫所驾驶的小帆船吞咽下去。并且在这中间再也不能得到他们的信息。他们一离开家门,母亲常常就起始吃素,妻子就起始夜夜衣带不解地睡觉,这都是表示同海上的人共甘苦的意思。这样割舍一切的舒适,直到他们有一天回来为止。有的,当真不幸,在海上遇见飓风或是触到礁石,埋葬在海里了,慈爱的母亲往往就一直地吃着素,忠实的妻子一直地和衣睡觉,一年一年地梦想着他们还有回来的那一天。海上的飓风,海里的礁石,在她们想象中具有极神秘的意义。飓风是来去无定,不可捉摸;礁石呢,在远处的也模糊不清,但是在渤海内,尤其是从大沽口到营口一条最常走的航线上,因为走的次数太多了,听人讲的次数也太多了,所以哪一带有礁石,哪一带常常出危险,她们知道得最为清楚。”
“我的原籍是一片碱地,不用说五谷不能生长,就是院子里想种一点花草,都必须到天津去取些泥土放在花盆里栽。粮食必须到外处去运,所以往营口的那条航线就成了那一带居民的生命线了。在这线上有一块只有两三个渔村的荒岛,附近的礁石最多,遇风暴或浓雾时最容易迷失方向,远处也许有比这里更凶险的地方,但是人们死在这里的最多。——在许多年前,也许是我祖母的儿童时代,有一只船跟平素一样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从大沽口起锚出发了。走了两三天,正在这荒岛的附近,海上起了暴风,这只船触在礁上沉没了。其中有一个人,在垂死的时候遇了救,被另一只船载到营口。”
“这人在垂死的时候遇了救,觉得仿佛又换了一个生命一般,同时想到那无情的礁石和全船将沉时恐怖的情况以及自己临死时的心情,刹那间就决定了一件事:在那荒岛上为什么不建筑起一座灯塔呢?”
“从此他就飘流在营口一带。他在他的家乡成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有的说他死在海里了,有的说他遇了救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有的说在营口街上被同乡看见过,好像成为乞丐。他家里的妻子,不管这些传说是怎样分歧,反正在他没有回来之先,只有过着白天吃斋念佛,夜里和衣而卧的生活。——他本人呢,却像是化缘的和尚一般,到处请求布施,说是要在一座荒岛上建设一座灯塔。”
“陆地上的人很少有人想到海。谁听他这样荒唐的话呢?他用尽种种的言辞,翻来覆去地使人相信他所说的不是谎话。有的是相信了,但大半的人以为他不是个疯子,便是个骗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所募到的钱距离他所希望的数目还太远,同时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他想,在他未死前完成这件事,他不能不想出一种残酷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手指用布缠起,浸上菜油,在不肯施舍的人们的面前,把那块缠在手指的油布用火点燃,让火慢慢地燃到指尖。他说,在那荒岛旁,不知有多少人无辜地丧了性命,不知使多少人家的妻子一直到死不得安眠,这一点手指尖上的痛苦算什么呢?横在我的乡人的面前的,那个可怕的运命就永久不会避免了吗?果真如此,我这两只手又有什么用途呢?”
“最后等到他的钱够建筑一座灯塔时,他的十指几乎都烧到了。他在营口出重资雇了几位泥水匠,率领着他们到了那只有两三个渔村的荒岛,开始了他们建塔的工作。有时在晴朗的日子,同乡的船在离岛不远的地方走过,远远望得见岛上有人在那儿活动,但不知是做些什么。船有的开去,有的开回来,岛上的人们围着活动的那个东西渐渐长高了,也不知是什么。因为那岛对于他们是非人间的,神秘的地方,也许是有什么神或鬼在那儿作祟。直到一天的傍晚,岛上高高的建筑上不见有人活动了,却放出橙黄色的光来,才似信似疑地想到,也许是一座灯塔吧?”
“建塔的人从此就天天在那塔上走上走下,在雾里,在风雨里,在海上的黄昏里,燃起一点比长庚星的光大不了多少的橙黄色的灯光。船上的人们望着这点光,分辨得出方向,他们怀着感谢的心情,以为是岛上有什么仙人出现,在怜悯他们。”
“那人后来衰老得不成样子,但是他认为他是不能死的,因为塔上的灯光一天也不能缺少。据说,一天他病势很重了,他勉强爬到塔顶,燃着了灯,再也走不下来,他就望着那盏灯光,永久地闭上了眼睛。当时的海上起了很大的风涛……”
我们的船在湖上慢慢地走着,大家倾听T君的这段话,感到兴奋。在T君刚一闭口的时候,C君说出他的感想:
“方才我说完那段石工的故事,M先生曾经说,这类的故事恐怕当时在云冈,在敦煌也少不了吧。我这时也觉得,在深山,在大海,在许多穷乡僻壤,也总少不了与这建塔者类似的故事。人间实在有些无名的人,躲开一切的热闹,独自作出来一些足以与自然抗衡的事业。”
1942年,写于昆明
寻梦人
唐弢
我是在祈求人生的真,我是在祈求存在的意义,我是在祈求围绕于自然界中的一切事物。
——安特列夫
“你不说要告诉我一个寻梦人的故事吗?”
“人常常改变他的主意,也许我这样说过,现在可一点也不觉得有这意思。我们自己不就在寻梦吗?对着别人的故事正如面临着已逝的岁月,倘还有一分钟可供思索的时间,你说我们能打个哈哈了事?”
“你为自己悲哀?”
“我所噙住的只是一点严肃的感觉,固无论为了别人或者自己。即使逝去的日子并不怎样美丽,然而在贫弱的生命中也曾有过一次稍见丰腴的青春,现在已被掩埋于时间之下,对着这平凡的悲剧我能缴付的不是眼泪,而是一份深厚的敬意。”
“因此你遂自投于沉默了。”
“为什么因此呢,你以为感情是这样单纯的吗?更多的时候是——我并不因此。沉默是由于缅怀往昔,也常常为了追踪未来。我爱作海市蜃楼的憧憬,在幻想的空中搭上台阁,一堆又一堆地拼成,一块又一块地砌高,看它似真实之存在却又比存在更其美好。人说是梦,然而如富人之拥有巨资,我将为我的多梦而骄傲。”
“可是你又说还在寻求。”
“是的,我还在寻求。砌搭了壮丽的台阁而又亲自摔碎了它,我向往于更深的世界。”
“那么你的骄傲?”
“你说人应该满足于自己的骄傲吗?”
“在人情里我找不到满足。”
“这就是了。梦是深思人的财产,你不能以时间来衡量它的久暂。能舍者能获,惟其蹇厄于现世乃克腾达于梦乡。我的见闻里就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在现实世界里人们说他是败家之子,一入了幻想的国度他就成为南面的君王。”
“这故事里有你的影子?”
“只怕你拾得时我已完全褪去了。”
“可是此刻却该是开始的时候……”
“对于故事你还未能忘情哩。——去今三百年或者五百年前,华胥国里有所破旧的住宅,四围的墙壁已经剥蚀,朱漆的大门黯了颜色。人们很难说出它的存在的年代,以及那填户盈庭的曾有的豪华,因为他们都还过于年轻。不知从哪一代起主人游宦他乡,似乎忘记了这小城的老屋,长廊深院,只留守着几个世代更替的仆役。直到二十年前来了一个青年,二十年光阴如烟云过眼,其时他已经三十或者四十开外,独居的生涯使他和外间隔绝,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这古宅的主人,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有一点:他确是这故事里的主人而已。”
“一点儿传说都没有吗,这峨奇的府第?”
“人是一种固执的生物,闲暇时专爱打听别人隐私,对自身的一切却又讳莫如深。年轻人也曾探询过这古宅的历史,住在里面的人一个个守口如瓶——把祖先的秘密当作自身的私产,让他们伴着深院的寂寞,永远锁在厚沉沉的大门里,年代冲洗着殷勤的探问,淹没了老年人的记忆。现在,跑到那里,你能看到的只是那嵬伟然而落寞的建筑,那墙角依稀可认的画图,那门前残阙了头额的石狮,那宅后裂开了干子的古柏,以及住在败垣断壁坠瓦碎砖中的过了中年的主人。”
“就没有一个强近的亲戚?”
“正像所有的孤独者一样,他幼时死去父母,现在只剩下茕茕一身。相与厮守的是个衰老的苍头,自然的法则使老人失去听觉,更可惜的是又落尽一口牙齿,虽然成天钟摆似的唠叨,好像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别人,人们却很难辨出一句清晰的话来,他已经远过了能够清楚地说话的年龄了。除去日备三餐,主人也别无使唤。石阶前乱草没膝,蕈菌向床底丛生,四壁贴满了白色的蟢子钱,蝎蜴伏在阴暗的潮湿的一角。你别看轻这小小的四脚动物,听说它专吃人们影子,失去了影子的人往往掉魂落魄。命运使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落入于不幸的例子。”
“他的精神并不健康?”
“你不应怀疑于此,这显然不是我所要说的意思。浅潭里的鱼儿吐着泡沫,狭笼里的小鸟也会鼓扑麻痹的两翅,对着这阴沉的发霉的环境又岂能毫无反应!老人的唠叨透露了一颗不安的心,也许成天自言自语地背着的正是一部《离骚》,一部豪华门庭的兴亡史,而现在乃湮没于含糊的唇舌之下,你已无法一掬同情之泪了。不过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却采取着不同的形式,他也为苦闷的心开辟了一个窗子,那不是唠叨,却是深不见底的沉默。”
“于是遂开始寻梦了?”
“几年来,他无分昼夜的躺在床上,不闻饮泣也不见嬉笑,对着寂寞的生涯没漏下半句解释的话;他和他的房客同样地有一副善于思索的头脑,一个美丽而不宁的梦。——你曾读过都德的《磨坊文札》吗?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也有一位房客,那个住在尘封的楼房里呆呆地耽了二十年的哲学家。”
“是那只猫头鹰?”
“不错,一只猫头鹰,灰发蓬蓬的先知。从腐蚀成洞的楼板望过去——你知道楼上并不住人——它是栖止在第三根屋梁上,面对着主人的大床。他们以默视代替了问答,彼此相守,深陷的眼睛紧闭着岁月的洪流。也许是在寻思,是在探求一个不变的真理,或者有什么沉重的往事压坏了褊激的心田。你的眉梢在耸动了。你以为是我错用了这两个字吗?褊激。不错,褊激仿佛是沉静的对词,然而却不必就是相反的性格。你不看见隐藏在这原野下面的一片大地吗?它是那么平静、朴厚、结实,默默地运转着运转着,然而包涵在这地面底下,紧裹住地心的却是一团融融的火,一种亘古不变的热力。你是个拙劣的画家,在选择对象时你把苍鹰蛋当作静物画了,不知躲在表皮里面的却是一个活跃的生命,能翱翔也能搏斗,虽然现在还是潜伏,有一天它会啄破硬壳,扑一扑羽翼直冲破黑暗的云霄。”
“我爱你美丽的预言,——然而这岂不太早吗?”
“预言?世上没有太早的预言。使我惘然的乃是现在还无法断说蛋中的生命能否长成,这是一个冷酷的时代,缺少的正是温情的孵育。让我们祝福这故事里的主人吧。他从无数只眼睛里接受嘲笑,却向一个寂寞的心底投掷。人生是辽远的路,命运是沉重的担子,而他,刚跨开步子却已不胜负累了。二十年前他是一个青年,失去了父母却还没有失去一份富裕的家产,一颗年轻的活泼的心。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他踏入了小城,跨进了古宅,随他同来的门下客盈千累百,大宴小会,走马击剑,睹如火青春,谁不羡公子豪兴。然而也就在二十年前——时间对于他似乎容易衰老却不容易逝去,不久就尝到曲终人杳的滋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散尽家财,在一种必然的情势下他解除婚约,人们说他过的豪华生活还不满五年,有人说是三年,更有人引喻例证,说是从莅临到没落不过整整一年。”
“一年?”
“你以为一年的时间太短吗?人们从短短的一年里汲取回忆,往往成为此后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生涯中熬不尽的苦恼和磨折。他不满这个世界,有多少好梦在冥冥中等候着他。于是和沉默结婚,与猫头鹰为友,他拥有多余的空闲和不成熟的自由。任白日沉沉,就像往昔浪费金钱似的浪费着他的光阴。如果青春真是孟代童话里说的仙女赐予的雏菊,那他也正像少年浪特莱一样,为了追逐人生的趣味,却在率性的欢乐和梦想中把那些花瓣浪掷了。你不同意这种率性吗?许多人从仙女的手中接下雏菊盛在银匣里珍藏起来,却去努力于旁的为名利的事业,等到他们思及享用而打开银匣时,里面静静地躺着一茎久已枯萎的花枝。”
“那么你同情于毫不经心地将青春耗去的人们?”
“我为完全不曾有过青春的回忆者叹息。”
“然而什么又是梦中的收获呢?”
“没有收获才是最大的收获。虔诚于宗教的人在临死的瞬间望见了天堂,他的喜悦正不亚于科学家的发现物质,所不同者只是留在世上的足迹而已,你能说这不是收获吗?”
“你承认他们中间的不同。”
“因为我并不崇拜玄学。为了同样的原因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还在探寻,凭着冷静的头脑向生活深处摸索。二十年了,二十年光阴里他徜徉于梦境,人们说他动极思静,他是仿佛饮了白堕春醪,深深地为自己的幻想醉倒了。你说这是一种自我恋吗?你猜得不对。应该注意的是在他心理活动中对自身的搏斗和鞭捶。他是这样深沉又是这样激动,摆在眼前的是一个世界,藏在心底的又别是一个世界,几千年繁文缛节人情世故幻成重重的黑影覆压着他。人是历史的牺羊,是生存的奴隶,谁不或多或少地因袭着传统的缺点?然而他企求摆脱,向社会同时也向自己作着苦苦的挣扎,他撷取梦幻直奔向灵魂深处,在这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国度——那亲手揉成的天地,便不夸人间仙境,也应比世外桃源,一切是理想的化身,现在他戴上了皇冠。”
“他将终老于是乡了?”
“在未老之前他经历了死。”
“死?”
“是的。你吃惊得几乎跳起来了,朋友,你无须去疑心自己的听觉。‘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缠。’那个远谪长沙的贾谊不就这样说过吗?有生必有死,生既不知其自来,死又何妨听其自往。于是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脱去他思想上的玄裳。”
“我不明白这意思。”
“你没听见过猫头鹰的叫声吗?相传它是不祥之物,能预知人之将死,在黑夜里飞鸣于屋顶,‘庚子日斜兮,鹏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传说给诗人带来谪居的伤悼,于是他深深地叹息了。然而在我们故事里这位先知却是主人的房客,平居时深思默蹙,冷静的习惯促成宾主的投合,二十年如一日,但得心心相通,又遑论带来的是灾殃抑是幸福,他们继续着不定期的租约。直到初夏的一个静静的日午——正是老苍头无疾而终后的第三天,梁上的先知忽失所在,一线强烈的阳光从屋顶直泻而下,一种生疏的感觉使主人大为惊讶,向上睨他便见碧澄澄的一片,那多年来为灰黑的羽翼所遮掩的青天。许是倦腻于多云的岁月,一夜的沉思使‘故我’,死去。”
“于是他遂获新生了?”
“卸下回忆的重担,和往昔告别,他走出这座古宅的大门。”
“是寻得了自己的梦吗?”
“不,他还在追寻。唤醒魂灵来目睹自身的腐烂,最难熬煎的正是世间的感情。人类往往自作聪明,不幸实际上却趋向退化了,他们失去能够翱翔的翼子,猥屑蜷琐得犹如失踪的先知。养儿育女,生老病死,有多少光阴可供消磨,而我们却终于把自己花完了。对着芸芸众生你不存一点恻隐之心?你没有一点超脱的企望?我鄙弃人类,却热爱他们的梦想,凭着这种梦想夸父在追逐西下的太阳,而人生也遂以绚烂了。在这故事里你不感谢从罅隙漏下的一线蓝色吗,这是自然的来召,沉静中有原野的呼号。听,这不就是它的声音吗?你为什么沉默了?”
“我在寻思说这故事者的故事。”
“那你可想入非非哩。”
“仿佛有一点线索——请告诉我寻梦人的下落。”
“很久以来我爱易卜生的《傀儡家庭》,我喜欢这位女主人的归宿,娜拉因为不甘于做丈夫的傀儡,就决定出走,看客只听到关门声,接着就闭幕。我们这故事也到了可以闭幕的地步了。你要追问寻梦人的下落吗?惭愧我知道得太少。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向着自己的理想在奔逐,成败利钝不出一途,任凭你想去就是。谁怎样想法都可以是这故事的结束。而你,我的朋友,你是怎样想法的呢?”
1943年5月16日
人的超越之途
·编写手记·
卢佛美术馆有一幅但纳的肖像画。但纳用放大镜工作,这幅肖像画整整画了四年:他画出皮肤的纹理,甚至细微莫辨的血筋,还有逶迤曲折,伏在表皮底下的细小至极的淡蓝的血管;更有甚者,画中人的眼珠明亮得可以把周围的东西都反射出来。这样一个惟妙惟肖的肖像,仿佛真人般随时可以脱框而出。后来的画家们面对这样的作品时会情不自禁地问:怎样才能超越这样逼真的描绘人体的现实主义杰作?答案其实很简单:另辟蹊径!于是各种各样的现代主义的作品脱颖而出。如毕加索的变形扭曲的人体彻底颠覆了以模仿为主的现实主义,而且更加具有表现力与张力。
我们经常会说:“高山仰止。”如果眼前有一座无法逾越的山,我们本能地会选择另一条道路去超越它,条条道路通罗马,柳暗花明又一村。所以超越途径的一种就是人类面临绝境或险途之时的变通之法而已。这样的例子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屡见不鲜的,如宋词是对唐诗的超越,元曲又是对宋词的超越,创新也就蕴含在这另辟蹊径的超越中了。
当然超越之途不仅仅只是一种变通创新之法,为了体会超越之途的丰富性,我们先重温柏拉图著名的“洞穴神话”吧:有那么一群人戴着脚镣被关在洞穴里终日不见光明,洞穴里只有摇曳的火把,那些人视力所及的只能是投射在对面墙壁的影子。柏拉图用“洞穴人”来比拟没有真正自由的局限于有形肉体的人类,因为柏拉图认为最高层次的世界是“理念”的世界,我们这个尘世只是“理念”世界的影子,可怜形形色色的地球人并不自觉自己只是“洞穴人”。迄今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这个比喻的温度:试想想在人类有限而必死的生存之外尚有一个永恒理想而超验的世界,是多么的直指人心而令人心醉神迷地向往与追求啊!那么柏拉图奠定的西方传统的超越之途就是精神对肉体的超越,“彼岸世界”对“此岸世界”的超越,这种超越是希望以一种更加完美的理想取代不太完美的现实,是一种希望变得更高更好更强的飞跃。
如果说柏拉图似的超越代表的还是一种人类追求完美的理想,那么现实中更多的是对人类某种既有极限的超越。如浪漫主义史学从19世纪初开始取代理性主义史学而占据西方史坛的主导地位,就是在理性主义史学内部所发起的一次精神突围,是浪漫主义史学对理性主义史学过度倚重理性这个极限的超越。法国革命过程中的过激行为与革命后的冷酷现实,粉碎了18世纪理性主义者许下的“理性国家”、“持久和平”等美好诺言,人们普遍产生了对理性主义的怀疑和厌恶,更唤起了人们对以情感为依托的感性生活的向往之情。而浪漫主义史学家相信自己的情感和直觉,并不像理性主义史学家那样只重视史料工作。由此超越理性主义史学的浪漫主义史学从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换言之,人类某种既有极限可能是某类实在事物,也可能是某种公认的道德或价值界线。这个极限到一定的程度就会成为限制人或者群体的桎梏,所以每当到了重要的转折的拐点,个人或者群体往往能把潜藏的力量爆发出来超越极限。这样超越精神就使人生成为一种不停的运动,力求摆脱束缚而趋向自由。
然而超越之途也不仅仅局限在对极限的挑战与突破,超越精神还指超越个人的利益,博爱全人类。如基督教的耶稣就是一个这样的超越者,他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却不躲不避,因为他生而为人的目的就是拯救人类,所以他自主自愿地选择为救赎人类而被钉死十字架。又如佛祖释迦牟尼本贵为王子,但为了永离苦海而削发修行,最后修成正果,得以实现普渡众生的宏愿,这是一种多么伟大而崇高的超越精神。我国儒家圣人孔子的谆谆教诲是:“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仿佛是旷野中的呐喊,醒世的警钟,从古至今激励无数的志士仁人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而在所不惜。这正是一种浩气长存的超越精神啊!
以上例子中的耶稣基督、释迦牟尼、孔子都是完全超越个人主义的利他主义者。作为芸芸众生的普通人总归有自私的一面,总归难以真正达到像神或圣人这样彻底无私的超越性,但我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存在着超越自私的可能性,而且要建立合理的社会秩序,就需要每个人考虑全社会的公共利益,而不只是局限于一己之私,这就需要超越自我。在合理而有限地超越自我的同时,个人既帮助建立了有秩序的公共社会又维护了合理的个人利益,这样的超越是有限不苛求完美但是人人可以身体力行的,这是也应该是每个人可行的超越之途。
物极必反,我们在颂扬超越精神的同时不能落入其中的陷阱。如宗教的一个根本性追求就是超越有限的人生和功利,寻求世界的终极目的和意义。但是超越性的宗教信仰往往由于忽视了人的自主性,而把人放置于客体的地位,而且这种超越是被动的,必须依附于超自然力量或上帝与天神等之上的。我们否认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但是承认人类理性和能力的有限性,所以人类才世世代代地生出超越的渴望。但只有具备主动性和自觉性的超越才能使个体最终超越人类理性和能力的有限性。
再者人类追求的超越不能成为压迫人的借口而走向反面,就像前人曾经警告过的:“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比如柏拉图倡导的精神对肉体的超越自有其积极意义的一面,但是不能由此而走向对肉体的鄙视甚至否认;就是精神对物质的超越也是有限度的,绝不能让纯粹追求精神而“共同贫困”的那一幕重新上演;个人为公共利益而超越自我自然值得大为弘扬,只是不能因此只强调个人对自我的超越,不给个人合理的利益以生存之地;而在个人与集体之间更不能一味地追求集体与一致性而忽视和打压个人的个性存在,使集体主义走向集权,使个人彻底异化失去自我。
人的超越之途是多元化的,是需要大智慧大勇气的,也是铺满荆棘的坎坷之途。萨特说过:“人始终处在自身之中,人靠自己投出并消失在自身之外而使人存在;而另一方面,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就让我们充满警惕地持续不断地在超越之途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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