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马-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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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是一个星期天,我正在家中,百无聊赖。不久前,我刚刚举行了一次个人画展。画展在这个北方都市,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评论界认为,我的风格师承凡•高,我不属于现代,如果下述说法不算唐突的话,我属于十九世纪印象派的最后一个传人。我一向不重视评论界的说法,对于他们的歇斯底里式的时褒时贬,也采取一种漠然的态度,因为我透彻地知道,他们并非重视画家,而是重视自己的理论他们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画坛搜集种种现象的目的,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理论,而并非出于对你的尊重和理解。我还知道,我有几位势头很不错的画家朋友就是被他们的理论引导到套子里而不能自拔,从而过早地结束艺术生命的。

    现在,我百无聊赖。经验告诉我,这是一次创作高潮与一次创作高潮之间的过渡期,我应当静静地享受这一段安宁的时光才对。创作状况是一种幸福,平凡的生存也是一种幸福,而且很难说,哪种幸福更有意义。画展闭幕式上的溢美之词那些鲜花与欢呼,已成恍惚昨日,留存下来的只是一种空虚。

    我不是凡•高,我永远不可能从世俗的土壤中拔脚而出,家庭和社会的责任也不允许我长时间地进人凡•高状态。顶多,我只是在每天三包香烟的刺激下,眼神出现暂时的疯狂,在短暂的一瞬间走近凡•高而已。

    正当我不着边际地思想时,有人敲门。这样,百无聊赖的时光结束了,我开始接手一项工作。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项工作需要我一段较长的时间和感情的历程;尤其没有想到,它使我接触到了一桩秘密。

    2

    进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一个穿着半旧的灰中山装,翻毛皮靴,一个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西装,脖子上扎着一条猩红色领带。他们的活语中有着浓重的鼻音,音色干涩而布满棱角,并且充斥一种金属感。他们的脸上同样棱角分明,褐色的脸颊因为肌肉强健和缺乏水分,显出一种高仓健式的冷峻。

    两位来客的面部特征立即抓住了我。我想,这是一幅画的题材,画的标题我甚至也想好了,它叫《生活中突然的闯人者》。

    没容我细想,落座后,年长的一位说话了他自我介绍说,他们来自陕北高原一座县城,在县里的城建部门工作,他们这次来某市,是专程来找我,希望我为他们那里完成一件事情。

    接着,两位客人以一种过于严肃的口吻,说出一位女人的名字,然后在中途打住,四只眼睛盯着我,等待我作出反应。

    这个女人叫“兰贞子”。

    我没有能够作出反应,这使我有些惭愧。因为我对陕北知之甚少,从课木上从传统教育中,我只知道那是个光荣的圣地,它是中国革命的精神家园。

    是的,每当陕北这个地名出现在我脑海时,便伴随着一种神圣与庄严的红色。作为我,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随时准备起立,向它脱帽致敬。然而,对于它的历史和今天,对于属于它的那些可歌可泣的人物和故事,我确实知之甚少,因为我迟缓的脚步至今还没有叩击那块红色土地。

    我的反应令两位客人失望。他们本来准备等待我作出强烈反应的。这时,年长的解释说,这是一位女英雄,陕北大革命时期的红军指导员,她的传奇式的经历在陕北家喻户晓。她栖牲在一九三三年的农历年关,要不了多久,将是她的六十周年殉难日。他们作为这位女英雄的乡人,准备届时隆重地举行一次纪念活动并且——

    局促不安的年轻人,这时接过了话头。他说,准备建立一座雕像,就树立在英雄当年英勇就义的地方而设计和制作雕像需要一位专家。

    这样,我明白了两位不速之客的来意。

    我不能不产生感动,感动他们从牛毛一样多的艺术家中选择了我这鳖脚的一位。然而,对于这种遵命艺术,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搞了,我担心自己完不成它,担心生机勃勃的创作激情会受到限制担心我的向艺术纵深的跋涉会受到耽搁。因此,我提出了两条推辞的理由:一条是,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位女英雄,因此,很难立即进人创作状态,我缺少将真实人物变成艺术具象的准备过程;另一条是,我是个画家,雕塑不是我的专业。在这里我还册起指头,为他们推荐了几位罗丹的门徒。

    “就是你了!”他们说。这件雕像的设立以及制作者的确定,是经县委会决定的,因此,现在的问题,不是我愿不愿意干的问题,而是我考虑在干的途中有哪些困难,哪些条件,比如报酬之类,需要提出的问题。

    我被这句话逗笑了但是看到两位客人严肃的面孔,我止住了笑声。同时,我又不能不受到感动,于是,我点点头,将这件事应承下来。随着我的应承,气氛立即缓和了。

    “你懂得雕塑的,xx城的市雕就是你设计的。一只公骆驼一只母骆驼一只仔骆驼,挤在一起,扬着脖子,站在城市的大路仰天嘶叫。”老者说。

    那位年轻人说,之所以选择我,还有一个原因,是首都一家报纸的一位女记者推荐我的。年轻人说出了那位女记者的名字,还多余地看了我一眼我表示我不认识她。

    他们说,女记者是他们的乡人,设立雕像,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她父亲的建议。她将回到陕北来,协助我一道工作,充当我的助手。相信我会欢迎她的,因为她的手巾握有一张女英雄的照片,这张照片还不曾面世,党史方面的专家费了许多心思,想得到它,但是都被女记者拒绝了,然而,为了雕像,她愿意将照片提供给我。

    “那是女英雄一生中唯一的一张照片!”年轻人强调说。

    谈话到了这个分上,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说对报酬我是不计较的,金钱会给我带来忧虑。我只希望在县城的招待所里为我安排一张床,一个就餐的桌位,能为我尽可能多地收集一些关于兰贞子的资料,传说也行,传说有时候比资料更准确。

    末了,我请二位到门前的小饭馆就餐。席间,我迫不及待地谈起这位女英雄,希望他们能告诉我更多的故事,因为我明白,从现在开始一直到雕像落成,这位突然闯进来的女英雄,便成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了。

    年长的一位叫老高,年轻的一位叫小高。饭间,老高说,他与兰贞子曾有过一面之缘。

    3

    那是怎样的“一面之缘”啊!风已经从遥远的年代渐渐刮来了,带着积年的尘埃,撞击着我的胸口。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老高叙述。几杯酒下肚,他的脸成了红色。

    民国十八年,陕北大早。毒辣辣的日头炙烤着高原,村头路旁到处饿俘横陈。饿疯了的人们,吃光了大地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后来“易子而食”。“人吃人,狗吃狗,舅舅锅里煮外甥,丈人锅里熬女婿”这些歌谣,说的就是民国十八年的事情。

    “我那时还在吃奶,大约也是被父母换给别家的吧!”老高阴沉地说。

    易子而食——人们不忍心吃自己的亲生儿女,于是有儿女的人家,互相交换,这样吃下去的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了。

    记得有一种动物,生育之后,找不到食吃,于是吃掉自己刚刚产下的儿女。被饥饿折磨得发疯了的人们,也干起这种残忍的事情。苦难的陕北,有时候,就是这样维系人种不灭的。这是一种多么悲惨的人类生活图景啊!

    水已煮开。煮水用的是从路旁捡来的白骨。那也许是个新死的人,道旁的野狗,已经把骨头啃净了。当这家主人捡回白骨的时候,几只红着眼睛的野狗尾随而来,蹲在门口,舍不得这些骨头。这家主人捡起一把平日割草的镰刀,向狗扔去,如果能打中一只狗。有狗肉吃,这个婴儿就可以幸免了。但是狗很狡猾,当镰刀飞去时,狗群一下子蹿到了远处,继续蹲在那里吠着。这家的男人已经没有力气撵狗了,他强支起身子往灶火里继续塞着骨头。

    骨头里有油,因此火很旺,并且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姑且称呼他老高吧,要么,称呼他什么呢?此刻,老高被剥得精光,躺在锅里哭。他的哭声已经沙哑。他那时大约还不满周岁,所以虽然意识到了恐怖,但还是不明白世界上到底在发生什么。

    这家男人跪在地上,手里举着镰刀,在行将杀戮之前,他先向灶火爷谢罪,请它饶恕这一切。祈祷完毕后,他站起来,举着镰刀走向老高。

    “命苦的孩子,你为什么要来到人问。早死早托生。下一次托生,你找个大富大贵的人家,记住了吗?你千万别到陕北来!”

    老高停止了啼哭,他呆呆地望着这家男人,听他说话,两只眼睛扑腾扑腾直眨。

    这家男人看着老高的眼睛,也觉得害怕,下不去手,他觉得这是在造孽。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决地举起了镰刀。

    这一迟疑救了老高。突然,门被踢开了,兰贞子平端着盒子枪,走了进来。她刚刚率领队伍,从南梁下来,救这一方水火之中的百姓来的。

    兰贞子一甩齐耳短发,讥笑着问:“老爷子,你这是干什么呀?”

    “当哪”一声,这家男人的镰刀掉在了地上。“没有法子的事呀!”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哭开了。

    兰贞子用枪向望瑶堡方向指了指,告诉他有粮食,在城里的粮行里,不过得白己去抢。

    说完,她把枪插进套子里,走到锅台跟前,抱起孩子,然后解开纽子,将孩子裹在自己的大襟里。

    她拍了拍孩子,突然掉下两行热泪来。“你是谁家的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说。

    老高的父母亲,已经把这家的孩子吃了。等到兰贞子赶到他家,只见夫妇二人抱成一团,坐在炕上哭。肚子虽然不像原先那么饿得难受了,但是现在堵得慌。

    女红军默默地把孩子放在炕上,看着他们。等到孩子伸着小手,向他们爬去时,他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赶紧挪过来,抱起孩子。

    老高说这就是他和兰贞子的“一面之缘”,他的命,应该说是被兰贞子救的,他们方圆那一代人的命,也应该说是被兰贞子救的。他说,父亲幸亏死了,要不,他也许现在也不会原谅父亲的。不过,人既然已经死了,他该将他的牌位立在家中才对。老高还说,“易子而食”这种事情,在望瑶堡地面,屡有发生,你查一查县志,一部县志,其实是一部饥饿史和暴动史而已。

    4

    老高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几天以后,这一带的农民,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到城里去抢粮。老高的父亲,以及那家男人,都参加了抢粮的队伍。

    兰贞子率领她那支小小的红军,充当了这次行动的组织者。为了迷惑敌人,他们采取了“拜庙”的形式。陕北地面,每遇旱年,农民们便组织起来,由村上有号召力的人带领,到龙王庙去拜庙,希望他们的虔诚感动上苍,给这干涸的土地上,洒几星雨来。

    从田野上折了一支又细又高的杨柳杆,队伍就以这支杨柳杆打头。掌杆的就是兰贞子。她换了一身农民的装束,头上蒙着羊肚手巾腰里缠着腰带,枪就在腰带里藏着。

    她的后边,是抬着龙王楼子的两位,一位是老高的父亲,另一位,就是我们曾经见过的那户人家的男人了。红军游击队的队员们也都换上了便衣,混在人群中村上年节时闹社火的家什,现在也带上了,人们一边走,一边呐喊,一边击奏。在鼓乐的伴奏下,响彻川道的呐喊声,仿佛人们的哀嚎。

    队伍先在村头那座简陋的龙王庙前叩完头。然后抬着楼子,顺着川道,向望瑶堡方向拥去。川道里荡起一股黄尘。

    兰贞子举着杨柳杆,扯开嗓门,悲愤地唱道:

    龙王佬价你坐得高,

    我们给你把香烧,

    饿死百姓你不管,

    你的良心狗吃了!

    “你的良心——狗吃了!”后边黑压压的人群发一声喊,齐声应合。很明显,央告中除了祈求之外,还有一种对龙王爷的威胁之意。人们抬着楼子,一边跑一边颇,希望失职的龙王苏醒。

    在歌声与歌声的间隙,是反复出现的副歌。这副歌的歌词很简单,只有一句话:“龙王佬价——救万民!”

    遇到水流,队伍便停下来,黑压压的人群跪倒在地。领头的兰贞子将杨柳杆放平,蘸着河水,然后像巫神一样向田野上挥洒。队伍中会走出一位老者,从腰间取下一个瓦罐,装满河水这瓦罐将来要献到龙王庙里去。

    后来,队伍来到了望瑶堡。他们旁若无人地一直走到城南的龙王庙,将瓦罐给龙王献上,将龙王楼子一把火烧尽,然后动身折回。

    实质性的事情在下一步,前边演的是假戏。但这一切却是假戏真做,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为了迷惑敌人,二也是为了给乡亲们壮胆,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家都有些晕乎乎的了,人人感到自己魂灵附体,不可一世起来。

    在经过县政府大门时,兰贞子突然拔出枪,朝空中放了两响,大声叫道:“大家反了吧!”话音未落,独白闯进了大堂。

    军警站在那里,傻乎乎地抱着枪,他只当这是一场热闹。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人群已经拥进了大堂。

    杀声震天价响。县老爷躲在公案桌底下,不敢出来。兰贞子一脚踢翻桌子,伸手抓住县长的衣领,然后用枪顶着他的额角,逼他下令。开仓娠灾。

    筛糠一样的县老爷,二话没说,就乖乖地照办了。

    祈雨的队伍回来的时候,每人的背上都背了一袋粮食。兰贞子率游击队殿后。

    那户人家的男人太贪心了,他背了两袋,因此远远地落在了队伍后边。后来,清醒了的军警们赶来了,他们跟在队伍后边打冷枪,一颗子弹击中了他。

    老高的父亲看到这种情景,就搁下自己的口袋,返回去救他。他觉得他欠人家的情。

    这时,又一颗子弹打来,老高的父亲也顿时脑浆进出,趴在了那袋还没有尝到嘴的粮食上。

    这就是那一次令四面八方震动的饥民事件,它的领导者是兰贞子后来,我查阅资料的时候,计算出她那一年才十五岁,刚刚参加红军游击队不久。

    有了粮食,民国十八年这个大饥懂终于熬过来了,许多人间悲剧也避免了。当然遗憾的是,死了不少的人,老高的父亲,那家的那个男人,还有许多的人。不过这种死是为抗争而死的,所以它较之最初那些残忍的举动便多了几分豪迈色彩。

    遗憾的是兰贞子的父亲也在这次抢粮中死了。当黑压压的敌人尾随抢粮队伍,围住村子后,兰贞子觉得凭着白己的一点队伍和几支破枪,无法支撑局面,于是动员乡亲们疏散,跑到山上去,或者躲进崖窑。

    兰贞子的父亲兰铁匠没有能够逃脱,他被敌人抓了起来,并且吊死在龙王庙前那棵老槐树上。敌人走后,乡亲们重返故里,含着眼泪从树上解下兰铁匠,将他掩埋了。

    而兰贞子带着她的小小的队伍,又重新返回了南梁。

    伤感的老高讲完了。他说,李画家,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热心雕像这件事的原因吧。

    我点点头。热心于某一项公共事业,除了共有的原因之外,其实,每件事还有它个人的原因的。我这时想起了那位女记者,我想,她的热心,也许也有她的个人的原因吧!

    吃罢饭,小高提出由他结账。我有些过意不去,小高说,账可以报销的,请我吃饭,也是他们的一项工作。

    菜碟里似乎还剩一些豆腐皮。趁小高结账的时候,老高从他的风尘仆仆的挎包里,掏出一卷纸。这些纸大约是他的儿子或者孙子上学期的作业本吧。我正琢磨着他做什么用,只见他细心地撕下一张纸来,摊在桌子上,用指头轻轻地拈起豆腐皮,包在纸里。

    “路上吃!”他对我说。当着我的面,他对他的举动有些害羞。

    两位客人告辞了,他们将重返高原,在那个叫望瑶堡的地方等我。至于我,我说,我将很快向美院领导请假,顺便安顿一下家务,然后前往陕北。当然,在省城的这一段时间,我还想到有关地方查阅一下兰贞子的资料。总之,请他们放心,我会很快去的。

    送走客人,我展开速写本,在上边匆匆涂写道:

    “兰贞子(1914-1933),陕北大革命时期女英雄。寻找表情。寻找感觉。寻找每一个细节以便给她的动机以注脚。参考古希腊时期作品。在陕北人心目中,她无疑已被神圣化,他们把对大革命时代的怀恋之情凝聚在她身上。我没有把握。给我具象”

    我在“给我具象”这四个字下面加了着重点。

    5

    一些日子后,我启程前往陕北。

    长途班车在中午时分盘上了高原。蓝天白云下,一个一个像大摸模一样的山头向我簇拥而来,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和崇高感油然而生。在这块恶劣的和残酷的大自然的怀抱里,生活着我们民族漂悍的和源远流长的一支。《西行漫记》的作者曾这样评价过这块地区:人类能在这样恶劣的白然环境中生存,简直是一种奇迹。他还形容那些拥拥挤挤、奇形怪状的黄色山峦,好像是疯神捏就的玩具但同时又是个超现实主义的奇美世界。

    当年毛泽东从另一条自北方而进人高原的道路上,从担架上抬起他的略带忧郁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也许正如我今天看到的一样,不过更荒凉,更贫困。他那时心理上也许已经有所准备,但是触目所及的一切仍使他吃惊。他那时是不是预料到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中最辉煌的一页,将在这重重受丑的大山中展开?

    鬼使神差历史选择了陕北,中国革命选择了陕北,将这里黄尘弥天的大地作为凝聚力量和东山再起的大木营。那时,兰贞子已经作古,但是,正是由于她和她的战友们的最初的揭竿而起为,中国革命将大本营放在陕北提供了可能性。

    按照党史资料上权威的评价,女英雄“为陕北革命根据地的开辟和陕北红军的发展,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在省城的那些天,我系统地翻阅了有关兰贞子的资料。我只能遗憾地认为,我得到的只是一些概念化的东西。这些东西并非不感人并非不重要,然而对于我来说,需要的是独特的个性的东西,即经典作家所反复强调的“这一个”。

    直到嗣后,当我与单家父女的接触中,当我在从事雕像的创作中我才明白我的直觉是多么正确。对于兰贞子来说她确实有“这一个”。

    但是现在,我仍然没有抓住我所力图抓住的东西。资料向我显示出的最有价值的也许是兰贞子的一双大脚,和她的没有扎过耳朵眼的耳朵。然而这些可以成为造型语汇,但不能构成作品的灵魂。

    大脚在后来革命风行的时候,在《妇女放脚歌》唱红的时候,曾经成为一种时髦。但是在最初,革命影响还没有波及这里时,不愿缠脚这件事木身就表现了一个女孩子的性格。

    “傻丫头,你会嫁不出去的!”村里的女人们好心地说。

    “说不定,就因我这双大脚,男人们还争不精明哩!”兰贞子笑着回答。

    除了大脚,让我感兴趣的还有她的耳朵。资料显示,兰贞子小的时候,拒绝像别的女孩那样扎耳朵眼。他们家没有男孩,因此作为长女的她,一直把自己当男孩看待希望将来顶门立户。

    而她的父亲,在这些问题上,总是纵容女儿,总是站在女儿一边。在这块荒凉而偏僻的土地上,在窘迫的食不果腹的生存斗争中,脂粉气和女人气并不重要,循规蹈矩的礼数也并不重要。

    如果我是一个新潮艺术家,那么大脚和耳朵已经为我提供了语汇。记得不可一世的毕加索,女性模特儿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一堆零星的板块,一堆机件构制,而这其中,别的机件在艺术家的眼中已被省略、忽视或缩小变形,充斥整个画面的只是两个硕大无朋的乳房和肥大的臀部。那么,对于我来说,一双奇大无比的脚和一对天然的耳朵,便足以构成我的造型了。

    然而我不满足,我总觉得这种冷静的夸张和变形,总有一天会被视为艺术的异端。活生生的事物被冷冰冰地阉割和肢解,这本身就是对大自然神奇造化的一种袭读。我有太多的热情和想象,也许只有凡•高那种血腥般的紫红和灿烂炫目的金黄,那种在热情的疯狂燃烧下窥测到的大自然的精悍之美,才适合于我,刁一适合于这个命题。

    6

    那座位于高原腹心的革命城,已经成为一座新兴的现代化城市。街道整洁,楼房林立。宝塔山、清凉山、凤凰山成对峙状鼎立,延河和南河在这里交汇,然后合成一股,奔向东川。

    长途班车在进人延安市区时正是黄昏,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座座楼房的轮廓,屹立于宝塔山的宝塔,宛如一个过去年代的高高桅杆,半隐半现在幕霭中和城市升腾的烟雾里。延河已不像电影里或革命回忆录中所见到的那样清例和宽阔,水流有些浑浊和瘦小,河床也被水拉得很低。这当然不是被人们戏谑地认为“诗人舀干延河水”的缘故,而是气候的原因,加之延河上方的沟沟岔岔,修了许多的堤坝。

    人夜,我来到华灯初放的延河大桥上,在那里久久流连和徜徉。延河像一条明亮的闪闪发光的带子,自远方流来,在宝塔底下折个弯,又向远方奔去。各式各样的灯盏倒映在水里,给人一种缥缥缈缈的美妙感觉。河流浑浊与否,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关于这条河流的所有的光荣与斗争,幸福与憧憬,愉快和不愉快,过来人的狂热的回顾与新潮人物尖刻的评判,这些在此一刻都化为虚无。它平静得就像所有不带感情色彩的河流一样,毫不理睬两岸的喧嚣,不舍昼夜地走着自己命定的里程。

    当我在桥头徜徉的时候,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也在桥头徜徉。我盯着他看了几眼,他也看了一眼我。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正是单猛,那位女记者的父亲,雕像的倡导者,我们擦肩而过,不过几天后,我们还会遇匕的。

    我认为在延安多逗留儿天是值得的。在居住的几天里,我用几乎全部的时间,来考察革命纪念地。我从旅馆租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满世界地走,但是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是无法将这些陈迹都拾到眼里的,因为在这座红色首府里,俯拾皆是陈迹。

    一孔普通的窑洞,窑洞里住着户普通的人家,你到窑里讨口水喝,顺便刨根问底,问这窑洞,延安时期是做什么用的。主人回答说,他是后来移民来到这里的,前几年,有个叫杨植霖的来过,说这里当年是中共党校的一个什么分部,他在这里上过学。这个杨植霖写过一本关于王若飞的书。他说,那时,他的左边住的是丁玲,右边住的是xx,等等。你游览如今已经变成公园的宝塔山,在山的左首几百米处的荒山野坡上,大地隆起一个土包。这是谁的坟墓?割草的孩子告诉你,死者是《松花江上》的作者,他的光荣的名字叫张寒晖,柯仲平的“文化山上葬寒晖,一把土来一把泪”,说的就是当年的那场葬礼。前几年,来了一位神经兮兮的老女人,她在这架山坡上寻呀寻,手里摸着柯仲平的诗,身后跟着儿个当年抬过棺材的人,他们在山坡上转悠了很久,最后确定,张寒晖的墓就是这个土包。在清凉山,细细的羊肠小道旁边有三座塌陷的坟墓。这也许是周恩来的三个卫士,周恩来劳山遇险时的牺牲者。据说周恩来一九七三年回到延安,流着热泪说,拜托你们了,寻找一下这三个烈士的坟莹吧不是他们冒死相救,今天就不会有我周恩来了。据说这卫士中有一个人那天恰好装有周恩来的名片,土匪武装击毙他后,从身上搜出名片,以为周恩来已死无疑,于是中止了追击,从而周恩来得以从灌木丛中逃脱。周恩来如今已没有能力追究此事,因此这三座荒坟便依然荒落在那里。其实,这种默默无闻的归宿也许更适宜于这三个默默无闻的人!当然,这三座塌陷物也许不是坟墓,或者是坟墓,但不是那三名卫士的坟墓,一样的累累白骨,谁能辨认清楚呢?

    在延安的日子,我以主要的精力,考察了凤凰山麓、枣园、杨家岭、王家坪这些领袖们居住的地方,以及桥儿沟那座双尖顶教堂。凤凰山麓是一座静静的小院,院子里朝东坐西,几孔简陋的石砌窑洞。枣园则是一座像样的庄园式村落了。据说红军进驻延安,地主闻风而逃,这里的空窑洞后来成为中共中央所在地。毛主席居住过的窑洞前,一树丁香,虽说已过了花季,但枝叶尚繁茂,一副郁郁葱葱的样子。窑洞里的陈设也是简陋到了极点,一张木床,几把简陋的硬木长椅,一张很大的桌子,一把藤椅。桌子上有笔墨纸砚,有一盏带玻璃罩的旧油灯,一根生铁条。讲解员说,这铁条叫“镇纸”,是当时的八一铁厂用投产的第一炉铁水浇铸的。站在枣园这架陕北高原普通的山坡上,眼观眼前滔滔而过的延河,想到全世界为之瞩目的中国革命,以及金碧辉煌的共和国的建立,曾经在这里完成它决定性的一页,总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杨家岭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山沟,中国革命同样在这里留下了雪泥鸿爪。毛泽东住过的窑洞。七大会场——那个仍被如今的建筑学家称为奇迹的飞机楼。还有杨家岭下边,小溪旁,那块毛泽东曾经耕种过的土地。

    我累了,我坐在山腰间平台上休息,结果我发现,这里仍然是个陈迹。旁边立着的红牌告诉我,这是毛泽东和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谈话的地方,正是在这里,毛泽东发表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那个著名谈话。我就坐在毛泽东当年坐过的那条石凳上。想到伟人们在这块无产阶级革命圣地的辉煌的业绩,想到萧条异代不同时,给这块平凡的土地带来光荣的显赫人物已纷纷谢世,独有我这渺小的踏访者,在这里游荡,辨认着雪泥鸿爪;想到大诗人拜伦的悲凉歌声“伟人啊,请注视你的身后”这模棱两可的话,我感慨万千。

    正当我惴惴不安地坐在这条石凳上时,我看到了不远处那位老者。他正是我在延河大桥上碰到的那位。

    7

    老者拄着根拐杖,怅怅地站在那里。“像我一样,这也是一位梦游者”,我想。

    山沟里有徐徐的小风,我倒没有感觉到什么,可是老者承受不了了。我听见他咳嗽了儿声;

    有鼻涕流出来。老者在咳嗽完后,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将拐杖交到另一只手里,空出这只手,在口袋里摸索起来。

    他是在摸手帕。当手在颤巍巍地摸索时,手帕的一个角已经露出了口袋。但是,当老者将手帕往出提时,一定是他的手关节不灵便了,只见那张手帕掉在了地下。

    检起一张手帕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对这个老者却并不简单。

    他思考了一下,把手杖重新换给这只手。然后两只手同时拄着拐杖,腿开始蜷曲,他试图跪墩下来,捡起这张手帕,蜷曲的程度不够,上身也没有能够弯曲,因此,尝试了几次,老者失败了。

    老者现在开始重新拄着拐杖,直直地立在那里。

    他举起头来,向四边张望着。我看见了像一条细细的线儿掉下来的鼻涕。

    我猜度出老者是希望有人帮助他,同时我也埋怨起这个不知名的老者的家人,他们也太粗心,让这个准知道有多少岁了的人在这里一个人行走。

    我站起来走了过去,我想帮助他。我甚至觉得自己站起得太晚了。

    我俯下身子,去捡那张手帕。

    可是,正当我的手就要落地,捡着手帕的时候,手被一根拐杖挡住了。

    “我在等秘书!”老者说。

    我缩回了手,站直身子。我脸红了。我生平遇见过许多令人尴尬的事,但像这样的尴尬还是第一次。

    我觉得自己应该硬着头皮干下去。我自我解嘲地说:“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然后第二次俯下身子,去检手帕。这次,手杖没有挡我,或者只是象征性地挡了一下。

    为了怕引起误会,捡起手帕后,我立即递给了他。然后,搀着老者,坐到红木牌下边来。

    老者一边走一边嘟嚷:“秘书,秘书跑到哪里去了?”

    我明白了老者这是在强调自己的身份,便宽容地笑了笑。

    老者坐在了我刚才坐过,也就是当年毛泽东坐过的那条石凳上,而我,就只好坐在他的对而,也就是当年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坐过的石凳上了。

    我预感到这是一位不同寻常的人物,但是,我绝对没想到,他就是单猛。本来,按照安排。他应该在最后。雕像落成典礼上露面的,准知,为了落实建造雕像的款项事宜,他提前来陕北走了一遭。而且恰好与我在这里相遇。

    我这时还不知道他就是单老。我掏出烟来,为自己叼上一支,然后清他抽烟。他摆摆手。于是我为自己点着了。抽烟的当中,他突然又摆起手来,我怔了半天,才明白他是要我将烟掐灭。“风从你那面往过吹!”他用手指了指头顶,说。我有些不愿意,但还是把烟扔掉了,又踩上一脚。关于烟的问题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当我们开始拉话时,单老突然仲出手,向我要烟抽。“秘书不在!”他说。

    我们这次没有失之交臂。在经过一段艰难的试探后,我知道了他就是单老,而他知道了我就是那个将要为兰贞子制作雕像的人。

    能走到这个地方来的人,总还有许多共同点的。一拉起兰贞子,话题突然变得热烈起来。而我也同时发现,单老暗淡的眼神开始渐渐有了光彩,思维变得敏锐,他的举动,也不像刚才捡手帕时那样龙钟老态了。

    秘书恰恰在这时候赶来。刚才他是在和旧居的讲解员说笑。讲解员是当年北京来的插队知青,他们在认老乡。

    我们约好晚上再谈。是单老主动提出的。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是,盯着单老手中正在燃烧的香烟,我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谈时我需要抽烟。我说我的烟瘾,连外国人也知道。有个日本记者,采访我后回去发了篇专访。我不认识日语,请教了别人半天,才知道那位记者写道:李先生给他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他谈话时一直不停地抽烟。

    单老同意了。

    8

    单老的关于兰贞子的故事从更遥远的年代开始,对我来说那简直是地老天荒的岁月。那时这位老者还是一个少年。他的家境可以供他上完私塾。上完私塾后,他不满足于已经取得的知识,于是背起行囊,离开家,到外乡去求学。

    私塾在望瑶堡,因此他上学放学的路上,常常会碰到一个铁匠。铁匠是上城里打铁讨生活去的。这铁匠面色黝黑,他的担子一头担着风箱,一头担着铁砧。铁匠的后边,总是跟着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女孩。

    单猛在山路上走着,就要离开家乡了,他感到心头涌出一股难言的味道。山路上静静的,在这晴天晌午,在这寂寞的山路上,他不由得放开嗓子,吼叫了起来。

    迎面走来了兰铁匠。那个光脸的小女孩贞子,在他身前身后快乐地跑着,一边跑一边采摘路旁的鲜花。

    在往日的遭遇中,他们已经彼此认识了,兰铁匠让女儿叫这位念书人“单大哥”,而按照陕北的礼节,单猛称这位铁匠“兰干大”

    单猛的眼睛亮起来。他叫着贞子,他说,单大哥就要到外边求学去了,三年五载不回来,单大哥走了,你想吗?

    “不想!我有我‘大’!”兰贞子说着,停止了奔跑,转身拽住了兰铁匠的手。

    “那么,把你手里的花送给我好吗?”

    “男娃娃也爱花?”兰贞子喊着,放开她大的袖子,向单猛奔来,一边跑一边还不停地采摘着。

    “给你!”

    当单猛伸手接花的时候,他的手在半路里停住了,他的目光落在了兰贞子身上。往日,也许是习以为常了,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女孩的一丝不挂,而且,在陕北,在那个年代,这种满身尘土,光着身子四处跑的男孩女孩,到处都是,那么,这次,也许是心境不同,他就要远走高飞的缘故,他突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小女孩以为单猛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子。她突然脸红起来,她在这一刻长大了,懂得害羞了。

    她把花一把塞给单猛,然后背转身,向父亲跑去,一边跑一边抹眼泪。

    单猛拿春花,怀着难受的心情,离开了兰家父女。当他走到小路的尽头,回头张望时,看见兰铁匠正撅着屁股,拔路边篙草。他用篙草拧了个腰子,缠在了女儿的腰间。

    上中学期间,单猛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毕业以后,他提出要回家乡去一边教书一边做地下工作。他选择了兰贞子那个村子,因为那个向他献花的小女孩,那个腰间扎着篙草腰子的小女孩,一刻没有从他的眼前消失。

    私塾办起来的第一天,他来到兰铁匠家。他从学校回来时捎了一套女孩子穿的衣服,他请兰贞子去上他开办的学堂。对着兰贞子疑惑不解的眼神,他说,还记得那个单大哥吗?

    我眼前的这个老人变得有些可爱起来。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他表现出的那种纯真的感情令我吃惊,简直不能相信他和捡手帕时的那个老者是同一个人,而且他也不再禁止我的无节制的抽烟,这使我的身心感到愉快。

    “她是个好学生,她是个聪明的学生。记得那首流传在大革命年代的著名歌曲吗,就是我先教给她,然后由她教给学生们的。”

    老者说着,并且情不自禁地哼哼起来。他记不得歌词了,努力思考了一阵,只记起了前面几句,还是在音调的帮助下记起的。

    走向前去,

    曙光在前。

    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和枪炮……

    老者那没牙的大嘴张了半天,也没能哼出后边的歌词,他惋惜地顺了呱嘴,不再想这首歌了。

    我却不能不又提起这支歌。我在省城里已经翻阅了大量的资料,因此我说我从党史资料上看到,兰贞子在和李宝胜结婚时唱过这支歌,在被敌人关在望瑶堡监狱里时唱过这支歌,在和丈夫被敌人双双绑赴刑场时唱过这支歌,那么,单老,你能告诉我,兰贞子偏爱这支歌的原因吗?

    我的话似乎问得唐突了,令单老无法回答。他沉吟了半晌,说:“也许这首歌更具有豪迈气质吧。确实,那时候,还没有多少革命歌曲可唱。”

    他的话不能令我满意。我的潜在的话其实是一句玩笑,我想说,以单老对兰贞子的感情而言,他们结合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点,兰贞子所念念不忘的这首由单猛教给她的歌,或许可以说明这一点。

    当我把意思表达出来以后,单老沉默了。最后他说,兰贞子和李宝胜的结合,是组织的意见;当然,如果组织决定他和兰贞子结合,他俩也会无条件服从的。在那个年代里,这是个简单而又简单的问题。

    ——革命需要她去管理一支旧式部队;革命需要她和这支部队的头领结婚;革命需要这支武装成为红军初创期许多小股武装中的一支,这就是全部。

    最后这一段话,单老是自言自语地说的,他仿佛忽视了我的存在。待到发现我正急促地往速写本上记录时,他就不再言语了。随后,他转变了话题。

    但是作为我,我明白下一步该是兰贞子和李宝胜的故事了。

    9

    兰贞子和李宝胜的结合,是一场传奇,一场革命加爱情的传奇。这种传奇现在已不再新鲜,因为它反复出现在小说中、电影中,和由演员哮晰呀呀唱出的各种戏剧中,比如《杜鹃山》、比如《洪湖赤卫队》、比如《黄英姑》,比如一部目前还在电视台逐日播放的反映某少数民族武装斗争的电视剧。

    一位年轻的女共产党员受命去改造一支武装,这支队伍抑或是民团抑或是土匪武装抑或是揭竿而起的乌合之众,当然也不排除是一支训练不精管理不力战斗力不强的红军雏形这个队伍的首领一定是个一顿饭喝三碗烧酒,留着大胡子,动不动就骂娘的鲁莽大汉,在出生人死的革命斗争中,在每天都潜伏着死亡危险的阴影下,在男主角为女主角擦枪的时候,或者在女主角为男主角缝补肩头破洞的时候,或者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们查完岗哨,共同相遇在村头小树林的时候,两位红军指挥员突然产生了爱情。

    兰贞子和李宝胜的故事,比我们所知的迄今为止的艺术品中反映这类题材的故事都要早,或者和它们同处一个时期。也许,革命在最初以武装斗争形式出现的时候,在那千百个形式各异可歌可泣的曲折故事中,这类故事的关丽和浪漫更令人着迷。

    正如前边叙述的那样兰贞子与李宝胜的爱情,亦是以查哨这件事为契机的。有党史资料为证。

    10

    对面价沟里流河水,

    横山上下来了些游击队?

    芦花公鸡窗台上卧,

    红军进村好红火。

    鸡不叫来狗不咬,

    婆姨娃娃都围上来

    今天盼来明天盼,

    红军来了咱盼晴了天。

    山丹丹开花红满山,

    红军来了咱大发展。

    又做饭来又滚茶,

    咱们的救星就是他。

    一人一马一杆枪,

    咱们的红军势力壮。

    工农红军闹革命,

    遍地的红军都响应。

    镰刀斧头老攫头,

    砍开大路穷人走。

    革命势力大无边,

    红旗一展天下都红遍。

    夏天的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李宝胜兰贞子部,驻扎在南梁根据地边沿的一个小村。

    夜已经很深了,皎洁的月光照在枣树的枝头,给这硝烟弥漫的年代带来一阵片刻的静谧。战士们已经人睡。宿营时,按照老习惯,李宝胜为战士们打去了洗脚水,兰贞子则抓住间隙,搜集战士们行军时磨破的衣服。

    兰贞子已经习惯于军旅生活,或者说习惯了一个女人和一群男人的生活。她甚至发现了女人生理上的长处,当部队钻进子午岭的深山老林,失去时间概念后,她每月一次按期而潮的月经,就是准确的时间。当然,在朝夕相处中,她遇到过许多难堪。第一次查铺,当她胆怯地推开宿舍门。走近歪七竖八地躺着的一个个男兵时,熟睡中的某一个,会因为一个女人的临近而呢喃作语。这一切都使她胆怯,使她不由得去摄腰间的枪把。

    后来这一切都已经习惯。查铺时,熟睡中的士兵的不雅会引起她的笑意,她没有躲开,而是走过去,像每一位红军男指挥员应该做的那样,为这个年轻的男兵掖好被角或者赶走落在他脸上的蝇子。她想,如果不是为了革命,不是因为战争,这个士兵现在也许正头枕在他妻子的臂弯,做着甜蜜的农人的梦。而在战斗的问隙,士兵们说着各种粗鲁的笑话时,兰贞子也能够自如地应付,并且陪着他们一起欢笑。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行军的途中部队在一个河流旁边小憩。天气很热,长途跋涉令人身上臭汗直冒。士兵们抓住这个机会,一个一个扑扑腾腾地跳进了河里兰贞子也走到河的上游选择了一个湾子,脱下裤褂,跳了进去。正当她撩着水洗澡时,李宝胜来了。他是无意中走过来,还是专门跑来,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站在河中央沐浴的兰贞子吸引了他,他的眼睛直了,不知不觉地向前走来。兰贞子听见动静,她毫不紧张地从河中央的一块大石头上,拿起枪。“我的枪里有子弹,你知道吗,连长!”兰贞子说。李宝胜见状,羞红了脸,转过身跑掉了。

    这件事不知让谁看见了,总之是有人看见了,这说明窥测兰贞子的还不止连长一人。这消息迅速地传开,使得连长好多天不敢正眼着他的女指导员,而后来所以导致上级的一纸命令,很可能就与这消息有关。

    来到小村时,兰贞子已经在这支部队干了好长时间了。大革命失败后,党安排她到陕北一所著名的学校里一边读书一边搞学运,后来学运中身份暴露,于是党派她到这支部队,担任指导员。时至如今,这支部队已经被训练成一支战斗力很强的武装,成为陕北红军的一支主力。李兰二位,一个英勇善战,一个足智多谋,在他们的带领下,部队接连打了几个硬仗,扩大了陕北根据地,受到了上级的通令嘉奖。

    小村之夜。李宝胜和兰贞子分住在两孔窑洞里。夜深了,兰贞子的窑里还亮着灯光,这是她为战士们在缝补衣裳。缝完衣裳后,她踢手蹬脚地将衣服送到战士们的窑洞里。返身回来后,仍没有睡意,便翻开书籍,学习起来。

    另一个窑洞里的李宝胜,虽然早早地熄了灯,然而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兰贞子的关门声惊动了他,他仰身坐起来。经过这几年的朝夕相处,这位粗鲁大汉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的指导员。是的,这位早年闯荡江湖的汉子,现在被戴上“挽具”臣服于一个女人的脚下,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他对她的柔情;而他在战场上的奋不顾身,也不能不认为是有指导员站在他身边这个因素。他要在这个所爱的女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男人气派,可是他的苦心似乎兰贞子视而不见,这令他有些委屈。而尤其令他感到屈辱的是那次在河边发生的那一慕。此刻想到这些,还感到窝火。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宝胜去查岗。查完岗后,仍然心事重重,不能成眠。于是翻身起来,到河滩去散心。

    兰贞子看书看得疲倦了。她披上衣服,准备去查岗,查完岗后回来休息。

    刚走出门,只听“扑噜”一声,一只夜鸟飞出了枣林。兰贞子一惊,掏出了枪,向枣林摸去。

    “是你!”兰贞子看见在河边想心事的李宝胜,松了一口气。

    那天夜里,他们坐在河边的岩石上在淡淡的月光下在树影婆婆中,谈了很久。是兰贞子邀请她的连长作这次深谈的,还是李宝胜邀请他的指导员作这次深谈的,党史资料上没有说。

    在交谈中,李宝胜向这位“女状元”、他的指导员表示了爱慕之情,而兰贞子也向这位“武将军”、她的连长表示了敬意。他们谈到了革命,谈到了革命胜利后那辉煌的前景,谈到了眼前的艰苦斗争。最后,正如党史资料介绍的那样,他们互赠了盒子枪,作为订情的礼物。

    鉴于当时革命斗争的忙碌,他们还不适宜结婚,他们要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等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他们在胜利的礼炮声中结婚。

    待到革命成了功,

    哥哥和妹妹来结婚。

    黎明时分,正当他们还坐在河边岩石上,温情绵绵的时候,顺川道里传来了马蹄卢。总队通讯员飞身下马,为他们送来了一纸命令。

    陕北不愧是信天游的故乡,这个命令是以信天游的形式发布的,从而令这个革命传奇更具有一种浪漫主义情调。

    命令全文如下——李兰:为了你们好领兵,组织决定叫你二人来结婚。

    婚礼仍然在这个靠近河边,有着枣树的无名小村进行。

    依照当时曾经参加过婚礼的一个士兵的回忆,婚礼在当时算得上隆重,窑洞糊上了新的麻纸,贴上了窗花,窑洞的正中挂若一张列宁像,很多著名的陕北党和苏维埃的领导人都参加了婚礼。

    在婚礼上,兰贞子为大家唱了《少年先锋队队歌》。她和李宝胜的脸上,都泛着红光,洋溢着一种幸福的表情。

    为了使这个婚礼更像一个婚礼,李宝胜和兰贞子,还骑着首长的两匹高头大马,顺着川道里跑了一圈。

    婚礼进行完的第二天,队伍就开拔了,前往靠近黄河一带扩充新的根据地。

    一杆杆红旗呼啦啦飘,

    红军的队伍起身了。

    11

    接下来,就是那场磨盘山血战了。

    这年十月,国民党反动派调集各县武装,围剿李宝胜兰贞子部,想将这支远离南梁根据地的红军武装,就地消灭。

    面对数倍于我之敌,李兰决定避实就虚,找一个空子,向南梁方向转移。但是,狡猾的敌人已分兵四路,将东西南北各个要道全部堵死,然后步步进逼,将李宝胜兰贞子部团团围定。

    天刚黎明,游击队就和敌人接上了火。战斗非常激烈。李宝胜呐喊着,率领突击队从四面川里往出冲。但都遭到了顽强阻击。

    战斗中,不少战士壮烈牺牲了。局势显得十分严竣。敌人在阻击了李宝胜的冲锋后,并不急于追赶,而是各条道路齐头并进,不断缩小包围圈。敌人的意图很明显,他们决心不剩一兵一卒地消灭这支红军。

    附近有个制高点叫磨盘山。如果这里再被敌人占领,游击队将完全暴露在敌人轻重火力之下,那时全军覆没势在必然。

    兰灭子看到了这种情况,她令司号员赶快吹号,调李宝胜回来。

    李宝胜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老虎,东突西闯,杀性正酣,听到号音后,不情愿地回来了。

    “现在,能救我们命的是磨盘山。需要派一支敢死队,撕开一条血路,强登磨盘山,先使部队摆脱这种危险局面,再做打算。”兰贞子说。

    李宝胜同意了。

    敢死队由兰贞子率领。李宝胜先在另一面作出佯攻的姿态,迷惑敌人。趁这边敌人松懈的一刻,兰贞子双手盒子枪一举,发一声喊,带头冲进了敌人群中。敢死队见指导员冲进去,个个奋勇争先。一个冲锋,队伍越过了包围圈,接着迅速向磨盘山攀登。

    原来敌人这次合围,调集了各县武装,兵多将广,所以包围圈里三层外三层,把个游击队合围得水泄不通,那李宝胜虽然晓勇过人,可是冲过一层,又有一层,所以突围总不能奏效。这次,兰贞子率敢死队,冲过一层封锁后,最初敌人并不介意,因为还有新的包围圈在等待着他们,何况游击队离开屏障,冲下川道,犯了兵家大忌。后来,敌人发现这股红军并无意于突围,而是去抢占磨盘山这个制高点才发现事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敌人发现了敢死队的意图,一股敌人在后边追赶,另一股敌人则从背后山坡上往上爬,他们想抢在敢死队前边,占领山头。

    情况危急。只见兰贞子甩动两只大脚,风风火火,疾步如飞,跑在前面,众战士紧紧跟上。

    敢死队登上山顶时敌军还在山腰蠢动。兰贞子命令战士们很快挖好掩体,备好手榴弹。不一刻,敌军进人火力点,兰贞子一声令下,手弹、手榴弹劈头盖脑地撒向敌人。敌人丢下几具尸体,喊爹叫娘地败退下去。敌人丢下的弹药又使游击队得到了补充。

    趁这个机会,李宝胜率领其余部队,也冲上山来,敌人进攻磨盘山受挫恼羞成怒,又不断调遣部队,连续发起进攻。居高临下的红军,以逸待劳,每次都给敌人以迎头痛击。眼见队伍伤亡增大,各民团之间又起摩擦敌人于是停止进攻,转而把磨盘山周围的几个山头占住,又将川道各路口封住,然后就地安营扎寨。

    人夜,四面山头呐喊声不绝于耳,山下的各条要道,辣火一堆接着一堆。部队经过一天的战斗,又饥又渴,不能在这黄土赤上再待下去了,唯一的出路是借着夜色突围才对。游击队经过紧急会议后决定突围。

    黄昏时,兰贞子站在磨盘山,居高远眺,看见在远处的一条窄沟里,有袅袅的炊烟升起,她判断那里或许有户人家。找到老乡就有救了。会议结束后,她主动提出,带儿名战士,找老乡弄饭和了解情况,按照炊烟所示的方向,顺着磨盘山的一条雨水冲成的沟壕走下去,走了没多远,果然找到了老乡。

    老乡和游击队心连心,听说游击队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老乡心疼得直叫唤,忙招呼家人做了几担黑面摸摸和杂叶面,担上山来。

    老乡说,有一条险路,叫“无名坞”,敌人没有设防。磨盘山下有个雨水冲成的“天窖”,仿佛天然的地道,穿过天窖,沿无名坞往前走,就可以摆脱敌人了。老乡说,这天窖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有一次拦羊时,一只羊掉进天窖里去了。正当他坐在窖口心疼时,羊只咋徉地叫着,从无名坞方向跑回来了,于是他发现了这个天窖。

    老乡自告奋勇,带部队突围,并且嘱咐他的老伴,留在山顶,等队伍出发后,她继续往髯火上加柴,以便迷惑敌人。

    半夜时分,兰贞子在前,李宝胜断后,在老乡的带领下,游击队下得山来,穿过天窖,踏上无名坞,不久就越过了敌人的包围圈。

    不幸的是,黑暗中,游击队又与敌人的巡逻队遭遇。枪声一响,四面八方的敌人立即合围上来。在激烈的夜战中,李宝胜身负重伤,被敌人俘虏。兰贞子则率领残部,甩掉敌人,几经辗转,回到望瑶堡地区。

    磨盘山突围后,部队损失惨重。敌人加紧清剿,根据地一块接一块消失,白色恐怖笼罩城乡。

    组织决定这支部队化整为零,先隐蔽起来,等待东山再起。兰贞子则藏在一个地下党员家中。

    后来,就是大家知道的那样,兰贞子被叛徒出卖,身陷望瑶堡。

    再后来,就是那个白雪飘飘的冬日了:兰贞子和李宝胜,被敌人双双枪杀在迎勋门前。

    12

    延安城距离望瑶堡,大约就是半天的路程。辞别了单老,搭上一辆公共汽车,不多一会儿,只见车上的人们熙熙攘攘,我情知望瑶堡到了。隔着窗户玻璃,我看到了街道——老高那张早已熟悉的面孔。

    望瑶堡是一座稍嫌简陋的小城。几座建筑风格平俗的楼房和一些参差不齐的窑洞与平房,堆积在一架山的山坡和平川上。这里的地势,也是两条河流交汇,从而形成一块较为平坦的地面,只是较之延安,水流的规模与川面的规模小些而已。

    望瑶堡这个地名始于一个传说。据说,每年农历的七月初七,月白风清的夜晚,从这里仰首望天,可以望见天上的瑶台。这个美丽的传说和这块荒凉僻远的土地形成强烈的反差。

    我想,在那个农历年关的早晨,当兰贞子和她的丈夫,戴着脚镣和手铐,穿过望瑶堡石板铺就的大街,高呼口号时;当枪声响起的那一刻,他们仰首望天时,回荡在他们心中的,一定是那个关于望瑶堡的故事。

    南门如今已经易名迎勋门。旧日的城墙已被拆除。有些虽然还在,但已被新的建筑物所遮掩,因此很难想见当年旧城的模样。走到街道上,从一家小学校里传来了孩子们的歌声,于是给我们压抑的心境带来了一些慰藉。像所有这类城市的地面一样,这里的地皮也是比较紧张的,但是烈士就义的那一块广场,却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广场上现在是一座花园种着一种叫波斯菊的野花。微风吹来,仿佛一地五颜六色的繁星。老高说,那座雕像,将来就矗立在广场中央,在这美丽鲜花的簇拥下。

    走在望瑶堡的大街上,老高悄悄地告诉我,在通往刑场的路_七,李宝胜曾表现出片刻的怯儒,走着走着,他双膝一软,坐在了地上。兰贞子听见了后边的响动。她停住脚步,转过身,看到这般情景,便走过去,踢了丈夫两脚:“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呢。站起来,老爷儿们!”她的丈夫受到了感染,终于双腿打直,勇敢地站起来,和兰贞子并肩走完了这一段路。

    我原来曾有一个构想,想塑造一对革命伴侣肩并肩走向刑场的构图,我记得南方的一个什么地方曾有这么一个类似的故事,并比电举上也有所反映。老高的话打消了我的念头。我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只推崇兰贞子的原因所在。

    为了对兰贞子多些了解,我请老高谈一谈她的丈夫。老高说,党史研究中,对这个同样英勇就义的人物好像研究得不多,只知道他叫李宝胜,少年时闯荡江湖,白己曾拉起过一支队伍,后来被收编到红军,党派兰贞子去担任这支游击队的指导员。

    “后来,他们在战斗中产生了感情,于是结为革命伴侣是这样吗?”我问。

    “是的!不过,他们的结合也是党的意见。这主要是对兰贞子来说。”老高回答。

    “这种结合有基础吗?”我又问。

    老高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说:“你不了解那个时代,你不了解陕北。基础是什么?党的需要就是基础。当革命需要他们做任何事情的时候,当任何事情只要对革命有利的时候,每一个有觉悟的战士,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我不完全同意老高的话,或者说不甚理解他的话,但我没有反驳他。我想到单老也是这样说的,他们的话如出一辙。

    在老高的带领下,我们还参观了她的出生地,那个经过一段长长的贬道而到达的小村子。记得单老曾向我们描绘过它。我们还试图寻找她的墓地,但是,墓地已经在后来的兵荒马乱中湮灭。她唯一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是人们心中的一段感情而这些人正在日渐衰老和纷纷谢世。当最后一个挂念兰贞子的人撒手长去后,兰贞子连同她的传奇便随之消失了。我想,这就是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在迎助门外建立一座雕像的原因。

    老高告诉我,单老刚刚离开。我告诉他我在延安见到了。而这时我记起了那位女记者单菊,我问她来了没有,我惦记着那张照片。

    老高说,她早来了,她是和单老一起来的,现在不知道疯到哪里去了,他已经派小高去找了。

    13

    夜晚,我已经人睡,突然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了,是开楼房大门的声音。这地方的气候太千燥,大门稍稍一撞就吱呀作响。接着,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和一位女士的卿卿喳喳的卷舌音。声音在我的房门口停下来了,接着是钥匙的响动。我有些紧张。结果,我是白紧张了,有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而我的门户依然如故。原来她住在我对面的房间。

    我估计是单菊回来了。

    一会儿工夫有人敲门。这次的目标确实是我的门,因为随着敲门声,我房间的空气有些震荡。

    我告诉敲门者说我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可是敲门声非但不停止,反而变成了用脚踢门,那位女士还叫起了我的名字。

    “你是单菊?”我嘟嚷着,只得开灯,穿上了衣服,下床开门。

    门开处,睡眼蒙陇的我,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白色的影子。

    她越过我,走进屋来,在屋里转了两圈。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线织内衣,我知道这种内衣目前正在流行。她的头烫得很别致有点类似一个叫李修平的电视播音员的发型,只是,头发上落了星星点点的灰尘,并巨不加修饰,从而给人另一种美感。她的年龄我说不准,从身材上看木约二十岁,从脸蛋上看大约四十岁。

    “你就这样让我傻站着,你连让座的话都不会说吗?”单菊说道。

    我有些尴尬,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分和一位漂亮女性相处,总让人感到别扭。这时,听到她的洁问,我反应了过来,赶忙请她落座。可是话没出口,我就觉得没必要说了,因为她已经一屁股坐下了。

    看见我的尴尬相,她一定觉得有点好笑。她说,你们画家,有时要和裸体模特儿打交道,并且一坐下来就是好长时间,当你们独处时,你也是这样吗?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当我面对一个模特儿,专心致志地描绘她每一个细枝末节时,我其实已经忘记了她是女人,而把她当做一件大自然精心创造出来的美妙的艺术品。

    我的话说得够水平。我看出她有些服了。她说,那么老李,你就把我当做一件艺术品吧,遗憾的是,这件艺术品谈不上美妙。说到这里时,她好像为自己的“并不美妙”摇了摇头。接着她说,这样,我们以后的合作会轻松些。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话。“只是,”我望了一下半开的门,“有人也许不会认为我是在和艺术品对话。”

    听到这话,她有些扫兴,大约还有一点看不起我的意思。“你与你的画差距太远!”她这样给我作了评价。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嘟嚷了一句,这话是给自己说的,我没有听真大约是说:“我又遇见了一个爸爸了。”

    她起身告辞。她说,她来找我,有三件事:第一。这几天她和村上几个石匠,到一条沟里选料,那里的石头很名贵,封建王朝年代,很多衙门口的大石狮子,就是产自这里,如果有可能的话,这种石料可以成为雕像的制作材料;第二件,她是来送那张照片,她知道我急切地想看到它;第三嘛,她盯着我手指间燃烧的香烟,说她来要几支烟抽街上所有的小店都关门了,所以这不是揩油。

    “你的烟还不错,达到了你的画的水平。”她从我的烟盒里掏走了两支或者三支烟,并且说,“火我有!”

    临走时,她掏出了记者证,从记者证的封皮内侧。摸出了一张照片,很慎重地放在我的桌子上。

    随着白色的影子一闪,单菊走了。

    14

    我原来认为,一张三十年代保存到今天的照片,一定像一件古物一样颜色黯淡,相纸发黄,那上边说不定还有硝烟和鲜血的痕迹。光这个保存照片的过程便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可是现在我掌中的这张照片,全没有那种庄严感。相纸白得耀眼,又十分坚硬。这说明了什么呢?一种可能是伪造,但我随之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谁会做这种襄读亡灵而又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事呢?它的最大的可能是翻拍下的。拥有者一方面想提供给我,一方面又舍不得原物,所以只好求助于现代摄影技术。

    我把照片放在台灯前,细细端详起来。

    她穿着一件列宁装。照片的下部截止衣服的第一个纽扣。列宁装的颜色是灰白的,这一定是由子照片保存时间过长,又经过翻拍的缘故。列宁装原来的颜色,大约是蓝色,洗得发白的毛蓝吧。

    头发很黑,很坚硬,让人想起狮子的鬃毛。不过坚硬的头发,没有一根多起来,而是驯服地贴在她的头上。看来,兰贞子在照相前,说不定是撩起就近的河水或泉水,匆匆地洗了把头。

    头发剪得很短,短到大约齐及眼睛。比起《妇女放足歌》中所说的“头发剪成短帽盖,像个交通员”那样还要短。这大约是因为游击队中都是男兵,她为了整齐划一的缘故。

    照片上露出一只耳朵的大半个轮廓。耳轮很坚硬,像一件雕塑品。耳垂很小,我仔细地辨认着,看耳垂上有没有耳朵眼的痕迹但是因为照片太小、太模糊,我看不出来。

    在兰贞子的鬓边,有一抹淡淡的黑色,宛如一朵小花。也许它真的是一朵小花,是她自己的手,或者一个男人的手,从那硝烟弥漫的苦难的大地上,摘下来,插在她的鬓边的。

    杏核眼眼睛不算太大,眼神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浓黑的两道剑眉,抿得紧紧的彭德怀式的厚嘴唇,透出一股冷峻。

    她的脸是鸭蛋形的,脸色算得上白哲,鼻子恰到好处地栽在脸中间。她的两只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如果不是眉目中的威武之气,她会是一个蛮漂亮的姑娘的。

    记得我的早已故世的老祖母告诉我,有的人眼皮会变。随着发育,单眼皮会变成双眼皮,一种变法是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变,一种变法是因了一场生病发烧之后,突变。看来,兰贞子的眼皮也处在变的途中,她是慢慢地变,一只变过来了,一只还没有变。

    从接受雕像的第一天,我就开始留意身边熙熙攘攘的女性,留意她们的面部表情了。一个时代与一个时代的不同特征最明显不过地表现在这些时代之子的脸上。九十年代的脸没有个性。女士们的面部特征都被那些统一型号的化妆品同化了。我想,也许正是感到了这种没有特征的悲哀,她们才用别出心裁的服饰来弥补缺憾和区别自己。

    现在,面对兰贞子这张模糊的照片,我猛然意识到我寻找的就是它。这就是那个光着屁股,在寂寞的山路上采摘花朵的女孩;这就是那个端着盒子枪,从那个可悲的男人镰刀下夺下可怜的小孩的女红军;这就是那个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在自己的婚礼上,唱《少年先锋队队歌》的女人;这就是那个在磨盘山血战中,挥舞着盒子枪冲向敌阵的红军指挥员;这就是那个站在白雪飘飘的广场上,以深情的目光注视着人间的女英雄。

    兰贞子的面部,表现出一种没有为尘世喧嚣所骚扰的宁补和纯真一种为某项使命去献身的执著,一种侦憬的表情。按照民间的说法一个人在命定的死亡之前,她的脸上会事先露出征兆。那么,这种征兆现在在兰贞子的脸上再明显不过地呈现出来。

    “我必须这样做,我只能这样做!”照片上的表情这样对我说。

    我现在开始有些同意单老和老高所说的话了。

    15

    我给我的雕像正式定名为《牺牲》。牺牲这个字眼现在已经用滥了,不再新鲜了。我这里的“牺牲”是取的这个词最初的含义那时候,这个词具有一种神圣色彩。

    在单菊的配合下,这些天,我们又走访了望瑶堡许多尚还健在的老人,从他们嘴里知道了兰贞子在狱中以及英勇就义的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使兰贞子的形象不断丰满。

    ——兰贞子隐蔽起来之后,敌人悬赏五百块大洋,四处张榜,缉拿她。兰贞子的房东,为五百块大洋所动,见利忘义,出卖了兰贞子。兰贞子在碎不及防的情况下被敌人包围。手中没有武器,突围已无可能。她从容地烧毁了手中的文件,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将双扇门一齐打开。

    她立即被冲上来的敌人逮捕了,当时就给戴上了脚镣。敌人看到鼎鼎大名的“大脚共产婆”,竟是一个不足二十的年轻女子,深感意外。他们甚至怀疑这不是兰贞子。这时候叛徒走到跟前,证明说,确实是她。

    敌人把兰贞子作为重要案犯,关进望瑶堡死监。一时间,望瑶堡城里,岗哨林立,如临大敌。地主豪绅们听说兰贞子被抓,兴高采烈,弹冠相庆。他们带着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们,纷纷来到城里瞅热闹,想看看这个青面撩牙的共产婆。敌人的守军头目则一日三审,想从她口中掏出地下党的下落,好领个功劳。

    重刑之下,兰贞子在昏迷中被拖进牢房。刺骨的寒风渐渐将她吹醒。她抚着伤痕,走到窗口,隔着窗睐望着养育过她的苦难的陕北大地。她热泪盈眶,唱起平日最爱唱的《少年先锋队队歌》。看守的敌人听见她越唱声音越高,跑过来干涉:“不要命的东西,半夜三更不睡觉,瞎唱什么?”兰贞子大声答道:“我唱歌,是为让天快快明!”

    与此同时,党组织正在组织力量,设法营救兰贞子出狱。组织派了个有合法身份的人来探监,趁看守不注意,来人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她对来人说:“你快快转告党组织和同志们,不要费心了,敌人不会放过我的,也很难跑出来。组织和同志们有困难,我了解。只要同志们安全、革命成功,我死也心甘情愿!”

    这一年的农历腊月三十,敌人见兰贞子软硬不吃,坚贞无比,于是决定将她杀害。这天一早,下雪了。雪落着,静静地落着,雪落在这块苦难深重的北方的土地上。兰贞子搀着她的大伤未愈的丈夫,在戒备森严的匪兵的押送下,穿过望瑶堡街道向刑场走去。脚镣声“呛哪呛哪”,一路响起。

    走在路上,她唱起了《少年先锋队队歌》。她的年轻的生命,以这首歌作结:

    走向前去,

    曙光在前,

    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和枪炮开自已的路。

    勇敢向前,

    稳住脚步,

    要高举起少年的旗帜!

    16

    雕像的构思和制作正在紧张地进行。我将事先创作出一个泥塑的模型,然后由石匠将它复制放大成一座雕像。我不选择我的学生而选择当地的石匠,是因为陕北的石匠中有许多镂花勒字的好手,这些细石匠平日以衡刻墓碑与石狮石佛为职业,就他们的凿刻技艺而言,不在那些雕塑艺术家之下,他们缺少的是艺术的总体构思。促使我选择石匠的原因还在于我偶然地想起了谁的两句诗:花岗岩腐朽了,纪念碑倾记了,流传她的英名要靠农夫悲凉的小调。这两句诗的记起使我对建造雕像这件事本身产生了动摇,于是我想起了用这些悲凉小调的吟唱者们来建造雕像。

    单菊充当了我的助手和雕像模型的第一个批评者。每天清晨,她在窗外背英语单词的声音将我唤醒,于是一天的工作即告开始。第一天念英语单词的声音曾将我从被窝里拖出来我隔着窗子问她,为什么学英语,是不是想出国。她回答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出国,她只是想学习英语,她有很好的北京人的卷舌音,汉语用不完,余热利用而已。我觉得她的话很有趣。

    正如单菊所说,陕北的某一条山沟里有一种非常好的石头,中国大地上许多过去年代的石狮子,就是用这种石头凿刻的。因此我们经过又一次勘察后,就没有再舍近求远了。

    最重要的,工作当然在我,在我能不能尽快地交出模型。这些天一大堆乱糟糟的材料直向我拥来,令我应接不暇。它们当然为我提供了创作上的依据和想象力起飞的基点,但同时又不能不令我感到题材过于庞大过于充满热情从而使我老虎吃天无法下爪。

    我加大了大脚片、耳朵和腰间的两把盒子枪的比例,但没有加大到失真的地步。我让她的头发稍微长了一点,飘扬起来。我保留了她鸭蛋形的脸型,只是稍微拉长了一点。这样看起来比真实的她美了许多。关于嘴巴,我完全地保留了她的彭德怀式的嘴巴,这样,无论怎样变更,她的脸上总有一股冷峻坚毅之感。

    要害的部位是眼睛。我实在不能舍弃自己对那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的观察,一个平庸的写实画家也许会把这一对有别于别人的眼皮当成了描写对象的“这一个”,而那时我恰好处在一个平庸画家的思维阶段中。要么就是我对已经掌握的素材还没有吃透,要么就是这素材还有躲躲闪闪隐瞒于我的部分,但是这时候我不知道。

    我的对眼睛的写实限制了对人物的深度,而女英雄所经历的痛苦与磨难、光荣与斗争,这一切主要靠面部表情揭示出来,而揭示的方法主要靠对眼睛的描绘。

    我还拉长了兰贞子的列宁装的长度,让它长及膝盖,腰间再扎一条绳子或武装带。然而,这一切努力仍无补于事。

    我的第一批评者站在那里,不时嘲笑我的创作,有时说站在她面前的像一位村姑,有时又说站在她面前的像一位圣母,但是没有一次说站在她面前的是兰贞子。常常不等她话音落地,我就抡起棒子,将这个“村姑”或“圣母”打成泥饼,然后接着再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才华,怀疑这座雕像能否建成,记得连不可一世的普希金都说,“青春啊,随着我的不可靠的才华消失了”那么,何况像我这样的平庸之辈呢!

    17

    我决心回到业已掌握的材料中,重新回到这张难能可贵的照片上去。

    我真聪明!我这次的思路对了。因为我将照片放在阳光下,反反复复地琢磨时,我在照片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照片上人物的重心有点倾斜。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人物的旁边有依附物,抑或是一棵树,抑或是一个别的什么物什。

    “单菊,你来仔细地瞧瞧照片!”我喊。

    一单菊凑过来。她拿起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最后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处。她还说,小城有舞会,广告牌上写着“自带舞伴”,问我有没有空,晚上陪她一遭。

    我顾不得回答她的话,我急促地说:“能告诉我吗,你的照片从哪儿来的?”

    “假的吗?不会吧,谁干这种缺德事。如果伪造一张‘黑便士’①那还有点意思。”

    “那么,是哪儿来的呢?”

    “一个人给的。不过,他不让说他的名字。”

    “还这么严肃!”

    “其实呢,也无所谓。老头子给的!”

    “单老?”

    “嗯!”

    “我想也是!只有他这种身份的人,才会拥有这文物一样的照片。”

    “假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过——”

    我艰难地打起了比方。我说,你记得从意大利的一个什么岛上掘出的那个维纳斯的雕像吗?挖出来时,她的双臂没有了。后来,人们为了复原这尊雕像,想了许多办法,或者让维纳斯肩上举一个苹果,或者让维纳斯怀中抱一个婴孩,可是,总不和谐,总破坏了原来的总体风格。

    单菊好容易才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你认为这是一张残缺的照片吗?”

    “是的!”我答道,“你注意到了没有,照片上人物的重心左倾。那么,在她的左边,遮住她左耳的地方,一定会有一个什么依附物,这样,人物才会平衡。”

    “真遗憾,我得到的就这么一张照片,还是我父亲专门为营造雕像预备的呢!”单菊拿起照片,认真地看了一眼,说,“真像你所说的,有点倾斜,那个不见了的物体,该不会是老头子吧!”

    “有可能!”我说。

    18

    如采我们的推理成立——如果我们的推理成立——突然,我们被自己的推理所带来的事实惊呆了。

    这一切意味着,兰贞子在望瑶堡的壮烈牺牲之前,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牺牲那是一次爱情的牺牲。那次牺牲对一位痴情的女孩子来说,较之望瑶堡的牺牲更悲壮,更美丽,更苍白,更具有悲剧感和崇高感。我想起了在革命城中,我和单老那一段没有深人下去的谈话,想起他谈话结尾时曾经出现过的不和谐的词汇,我明白自己正在走向一个确凿的事实。

    这个事实就是,单猛和兰贞子之间,曾经有过深深的恋情,他们木来是天生的一对,他们自己也在私下里偷偷编织着未来的梦,但是在那个残酷的早晨,一阵嗒嗒的马蹄声改变了这一切,命运给兰贞子美丽的脸庞上打下了悲剧的印记我记得我忘记问单老了,他参加没有参加兰贞子和李宝胜的婚礼,而单老也没有主动向我谈过这个话题,我明白这个话题本身就包含着太多的痛苦太多的难堪和太多的沉重,所以单老不愿触及它是有道理的。

    我有许多感慨,尽管在寻找雕像的过程中,我已经预感到它的最终的谜底尽管我一直在以自己有意无意的努力,向被历史的尘埃所层层掩盖着的真相走去,但是。当这奇异的一幕最终展现到我面前时,我仍然惊骇不已。作为一个隔了许多个日出日落的岁月的今天的我,如何能够评价组织的决定正确与否,我只想象着当那黎明的嗒嗒马蹄踩在一株爱情初绽的黄花上时,那黄花颤栗的感觉,和失血的苍白。作为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我明白事情最好的结局当然是已经形成事实的那个结局,我也明白对于兰贞子说来选择中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已经形成事实的那个选择,我同时也坚定不移地相信兰贞子是心甘情愿地带着苍白微笑走人那个窗户上贴着喜字墙上挂着列宁像的新婚洞房的。

    诚实的和正直的人们哪请你们记住那个时代,记住那一代崇高的革命者吧,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阶级的理想,为了人类的理想,勇敢地坦然地献出了自己所能奉献出的全部,他们的壮举使诗人和小说家多了许多的话题,他们的精神使人类的历程充满了辉煌的亮色,在他们不朽的业绩面前,我们这些生活在和平环境中的人们,将时时感到生命力的萎缩和生命颜色的黯淡。

    我现在明白了,这个女英雄雕像的倡导者为什么是单猛了,我记起在我接手这件工程的时候,当听完伤感的老高的叙述后,我曾经说过,热心于某一件公共事业,除了共有的原因之外,其实,每件事还有它个人原因的。

    单菊的惊骇程度当然超过我了,因为这桩秘密中的一个角色与她有着血缘关系,还因为我其实早就拥有揭开一桩秘密的思想准备。

    她最初认为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不会发生,也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接若,她又说,如果这一切确实是真的,那它就是一出希腊悲剧式的题材,一个法国烧炭党人的故事,而我们这个以“牺牲”命名的雕像,这个《牺牲》除了望瑶堡那个白雪飘飘的一幕外,还应当包括另外一次牺牲。最后,她停止了育语,她的目光又回到那张照片上去了,她现在怀着一种新的感觉注视着兰贞子,她说,那这朵鲜花,就该是他插的了。

    19

    雕像的模型经过秋天到冬天,终于最后定稿。我们完全推翻了原来的设想,整个雕像采取了大象征手法。我们以雄浑的莽莽苍苍的高原为基座,让兰贞子与高原融为一体;我们公然跳视时兴的杨柳细腰。给兰贞子以粗壮的农妇式的腰身;我们继续让她穿列宁装,衣襟当然还长了一些,列宁装显示出那个大革命年代的特定特征。我们给那一双干瘪的没有哺育过孩子的奶头以无限加大,加大到宛如一座山包,我们相信这正是兰贞子所向往过的,成为妻子和母亲,尽管她只做到了一半,而这一半做得还充满遗憾。我们也没有忘记她的双把盒子,两支枪现在交到了一只手里,兰贞子腾出另一只手,仿佛在采摘地上的黄花(也许只有单猛才明白这个细节的意义)。

    要害的部位在眼睛。“你没有能力表现这双眼睛,那就放弃眼睛,留给观赏者一点空白吧!”单菊这样说。说完,她检起两块油泥,在手中玩了玩,分别拍在雕像的两只眼睛上。

    正当我为我的劳动惋惜时我瞅了塑像一眼,我愣住了:女英雄的眼睛现在闭着,或者说闭合的眼睛中露出一条细缝,那细缝中透出一股献身者特有的宁静安详。她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大变。那嘴角的萧萧杀气也已经为一种坚毅和忍耐所取代。她的前额因了眼睛闭合的缘故,变得宽阔和明亮起来,这宽阔和明亮具有一种圣洁感。到这个时候,我明白,我们所苦苦追求的“这一个”,来到了。

    随后就是座谈、审查和通过;随后就是高原石匠们唱着凄凉的民歌,叮叮当当地凿刻;随后就是我和单菊,一边在石匠的旁边指指点点,一边无所事事,等待那雕像揭幕的日子。

    挑这个机会,拣点轻松的来说。那么,就说说单菊吧。她居住在一个离婚率很高的城市里,因此她也没有能够免俗。她的男孩子今年十岁。由那个前男人养着。她旅行时手边必备的书是《大趋势》,或者它的续集和准续集。

    她长若一张利嘴。记得我第一次与她接触时就领教过了。这张利嘴低毁一切,在低毁一切的同时也低毁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因此这个缺点总还有可爱的成分,当听说我在革命城曾遇到单老时她便开始低毁她的父亲她说那是一种可怜的怀旧情绪。她说过程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那些老人们在艰苦奋斗的日子里,他们在奋斗中得到了快乐和幸福,幸福存在于过程之中,但是他们不懂得这一点,所以他们怀旧,所以他们在老之将至时有一种失落感,他们不明白自己的幸福,已经在过程中享受过了。单菊的话令我感到这不仅仅是低毁,而是有她深刻的道理,我不明白送些道理她又是从哪一本书上得来的。因为我对上升到哲学的问题没有兴趣,这个话题就没有深谈。

    我们门挨门地住了很久,但我们仅仅是邻居。尽管那白色的影子曾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但我在白日的目光中表现出的却是冷漠和讥讽的微笑。也许我的性格更接近自单老那里而来的传统。一个能将自己深深的眷恋埋藏六十年之久,而以平朴的谎言来谈论旧事的人,他的性格中该有多么坚强的成分,而这坚强中又包含着儿多虚伪。

    单菊说她的无往不胜的经历到此为止,因为她遇到了一座屏障而我只能含着一种没有任何内容的微笑,为她和我各点上一支烟。突然我记起了那个早该提及的话题,我问她在选择雕像设计者的时候,为什么从牛毛一样多的艺术家,选择了我这平庸的一位?我们已经发现了一桩别人的秘密,我不想为自己再制造一个秘密。单菊笑了——那是一种知识女性的微笑。她说,当年我被打成右派,进驻画院的工作组组长是她的母亲。母亲一直记着这个有才华的青年而深感内疚,我的作品每一次在报刊上的出现都是对她的一次审判。母亲弥留之际,希望单菊代表她向我表示歉意,而单菊也有了一种想看看我的好奇心。“世界真小!”我感叹说。

    20

    雕像竣工了。雕像揭幕仪式将成为望瑶堡的一个节日。中央的领导,省里的领导,地区的领导,一辆辆小车接踵而至。

    单老当然也来了。举行仪式的前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要了一辆吉普车,载着单菊和我,由老高担任向导,向苍茫中的大山驶去。

    单老和老高熟悉。兰贞子刀下救出老高,后来长大了,当过儿童团,又人了伍。解放后,部队到了南方,老高在一个城市里就地转业,当了科长。他贪恋三十亩地一头牛。转业后,请了个长假,回到望瑶堡找了个媳妇就不回去了。单老当时是老高的领导,听说后,打发人来找他。老高当着来人,把证件扔到河里,然后说:公家人老高,已经随着延河漂走了,你去撵他吧,至于我呢,我要回家过日子去。来人回去将这事汇报给单猛,单猛气得大发了一通脾气。

    现在,一行人指指点点,由老高领着,行进在山路上当吉普车行进在贬道上的时候,我想问一问单老,哪一处是那个光着屁股的女孩给一位离家远走的少年献花的地方?但是我没有问,我怕打断一个梦游者的思绪。我们又来到那个私塾,来到单猛教书和兰贞子上学的地方,它后来曾易名列宁小学,现在叫什么,我们没有注意。我们还来到那个小村,兰贞子举行婚礼的地方,在这里我瞅个机会,低声问单老,他参加了婚礼吗?我的问话不能算是唐突,囚为按照目前他对这一切的解释,我的问话应当说是人情人理的。单老沉吟了半天,说他参加了。听到他的话。我和单菊交换了一下眼神。因为我们一直疑心,照片就是在婚礼前夕拍摄的,因为在当时的条件下,要拍摄一张照片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可能是一个随某位大首长来参加婚礼的摄影师的杰作。单菊甚至罗曼蒂克地认为,在拍摄之前或之后,她一定勇敢地将她的爱情给了他,而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单菊忘记了时代,而兰贞子也不是单菊。

    回程的路上,单老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兰贞子。他回忆着往事,眼睛里嚼着泪水。我深深地感到,比起我们对那个年代的理解,比起我们对兰贞子的理解,他显得更深刻和更富有感情。因为我们毕竟把那些遥远的事情当做历史,而对这位老革命家来说,那却是他的经历。我在这一刻产生了对他的敬意。

    在单老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他的女儿插人了关于那张照片的话题。单菊说她希望看到那张原始的照片,知道照片上的另一位是谁。单老对他的话被人打断感到不快,但是还是解释说照片虽然是翻拍的但那确实是完整的翻拍下来的一张他希望他的女儿相信这一点。

    单菊执意要看那张原始的照片。单老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单菊从口袋里掏出复制品,她指着兰贞子鬓边那一团云霓,对单老说:“鬓边的花,是你插的?”

    “那不是花,亲爱的女儿,那是我在东征时,负伤流下的血。”单老说。

    我和老高都觉得单菊有些过分了。为了安慰老人,我说:“单伯伯,那已经是童话一般久远的历史了,如果不愿意提它,我们就永远不去碰它好了。单菊的话题,其实是由于我的疑问才引起的。至于我,主要是为了完成雕像,想得到一些女英雄的情况,才刨根问底,接触到这个秘密的。也许,您当时并不知晓而是兰贞子的单恋。不过正如我在革命城中向你提到的那样,兰贞子在婚礼上,在走向刑场的时候,唱的正是您在私塾里教给她的那首《少年先锋队队歌》。”

    在我讲话的途中,吉普车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打断我的话。在我讲完以后,也不再有人说话,车厢里是死样的沉闷。

    好久,听到单老往嘴里扔药片的声音,和单菊为他轻轻捶背的声音。后来,单老启齿了,他慢慢地说:“年轻人,向我提这个问题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但也许是最后一个了。我永远不可能相信和承认你们所讲述的这一切的,年轻人只有成为事实的事才是真的。我还是那句老话,让贞子的灵魂安宁吧,让英雄的形象像党史资料介绍的那样,成为受崇敬的楷模吧。如果说这算请求的话,那么我承认这是请求。”

    单菊哭了。我努力抑制住自己不哭,但是我也没有能够办到。

    “那首歌的第一句是什么,我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单老突然说。

    “是‘走向前去’,首长!”老高像一名士兵一样应声答道。

    “不要说了,我记起来了。”单老说。说完,他清了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唱起来。我,老高,单菊,甚至包括那位吉普车驾驶员。都跟着应和。

    21

    农历壬申腊月三十,女英雄的雕像揭幕仪式将在望瑶堡举行。这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天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径直向广场走去。雕像在凿刻时又经过了许多次修改,但此刻,我还是想以一位艺术家的眼光,再最后看一眼我的《牺牲》,因为,当覆盖在雕像上的蓝色帷幕一旦拉开,它就定格了,那时我看待它时将只能以一个游人的目光和身份。

    兰贞子化作雕像,站在白雪飘飘中。在雕像的旁边,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位老人。他已经冻僵,也许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一直在这里陪伴着雕像,走完自己这最后时光。

    他拄着一根拐杖,紧紧地依偎在雕像旁边。他的身上落满了积雪,脸上出现了寿终正寝的老年人所特有的安详。

    女英雄兰贞子的雕像揭幕仪式和老革命家单猛的葬礼在同一天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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