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马-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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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引子

    从一个国度跨人另一个国度叫出国。圆圆的地球分割成许多条块。一个涂着不同颜色的世界政区版图活像京剧中的三花脸。

    既有国界,便就有了出国之说。落实到行动上,出国这件事便给人以某种诱惑。

    查一查我们中国人的行走路线,可以发现,其实是在走着一个一个圆。

    乡间老抠一生都围着一个村落转。未嫁以前围着娘家的那个村落转。花轿抬到夫家后,便又围着夫家的村落。一生中没有走出村前那条川、村后那架山的人,多得很。没有见过自行车,没有见过汽车,没有见过火车。飞机倒是有时候从头顶上飞过,不过那距离自己的生活太遥远了,简直不可捉摸,有时刚产生一点想象,便被眼前繁重的劳动打搅了。

    当然时代毕竞变了,囿于山乡的老抠只是生活中的绝少数。大量的人,也许走过县城,走过省城,走过首都,漫游过风景区,或者由于特殊的原因,到过那些人迹罕见的边远之地。贾岛骑驴和李白纵马的年代过去了,有许多物什可以做人类的脚力。

    但是当老了之后,当一次次的游历的激动趋于平静之后,我们仍然悲哀地发现,自己在走着一个一个圆地图上红色的边界线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定的圆一样,一遇脚步便金光四射。

    到了本世纪八十年代初,门户洞开,出国热空前地热起来。

    我认识一位姑娘,一九六九年春来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她很漂亮,手很大,骨骼很大,细细的脖子擎起一颗高贵、美丽的头。

    整个形象一匹英国良种马。她曾经搞过文学,如果继续写下去,那么,今天的才女就没有活路了。记得她最初穿牛仔的时候,大家都很惊异,觉得这粗糙的、像劳动布的东西,为什么穿在她身上那么妥帖、大方。她儿次回调北京不成,便一怒之下,去了香港,接着走了法国。她发誓要在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祖国时,以一位大企业家的身份重返北京。她现在处境如何,正在成功路上走,还是在生活面前碰了壁,我们无从知道,也不便去打问,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我们只能远隔千里万里,德一次想起她时,便致一个关好的祝愿。从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九七年将近三十年。她要用三十年时间走完一个圆,这种毅力和勇气真令人敬佩假如在成功道路上,确实需要动用一下她过人的才华和美貌的话,那自有她的道理。

    我还认识一位朋友,一位漂泊者,一位在中国大地上痛苦地思考着和行走着的人。他毕业于南方某大学,后来出于对大西北的神秘感,丢掉户口和工作,招聘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团场教书。新疆待了三年后,又被招聘到北京一家杂志社。他所以能这样流动,在于自己的年轻,有才华和得过且过的生存态度。这真是一个彻底地与旧的羁绊决裂的革命者。我从他那里汲取了许多新的观念和新的思想,我把与他的结识当做自己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地域对他是没有禁区的,哪里适应他的生存和发展,他就奔向哪里,而我们知道,生活的女神有时候是偏爱这些强者的。她有时候有意识地塑一两个巨子,为的是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相形见细。对于有些人来说,一个小科长可以压你一生;对有些人来说,他匆忙的脚步要把地球踩平。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友人说,他没有办法请我到家做客,因为孤身一人居住着一个大剧场,直到晚场散了,这剧场才是属于他的,友人还惆怅地说:“新疆的神秘感我现在已经打破了。来到北京,站在中国的这个最高制高点上,几年过去了,我已经吸收许多东西,现在我想到雾伦敦去,到马克思主义形成的故乡去看一看。”我想,马克思曾经提出过“世界公民”这个概念,友人的思维,有点这方面的意思。他的圆转得更大些。而月可能不是一个圆。到头来,也许不会回到出发点的。自从人类进人宇航时代之后,我们知道,“生于泥土重归泥土”这句话已经过时。他也许会某一天在走遍世界后,产生向宇宙飞翔的渴望,从而老死在另个荒凉、冰冷的星球上。

    这话未免扯得远了点,我这里说的是“出国的诱惑”。

    我认识一位地委书记,是个老革命,他在几年前出了一次国,去的是我们关系刚刚热起来的东欧。这次出国付出了代价。等他回来时,该地区的领导班子已经完成了新旧交替。这一切当然是在地委书记行前就安排好了的只瞒他一人。但是,时至今日,三年过去了,这位友人还耿耿于怀,以闭门不出表示抗议。好在出国期间,免税买了一件东欧产的电视机,因此闭门不出也不感寂寞。不过最近偶尔看参考,苏联和东欧产的彩电,爆炸率是百分之二十多,这使前地委书记不免又有几分不愉快和担忧。电视机爆炸时当量太小,如果当量大些,波及左邻右舍、脚下头顶的现任们,那么,这位前地委书记说不定会乐意让电视机爆炸的。

    还有一个出国,一位曾在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一窍不通的家伙,据说去了一家美国领事馆当经济参赞。这是一位已故国家领导人的侄儿。这位领导人德高望重,他的侄儿当年曾从这里参军被他知道后追了回来,他现在看不见听不到这一切了,所以大家才时不时想起这件事。

    讲了儿个出国的故事,读者也许会说,这些我们都知道,而且比你知道得还多,那么我现在开始讲一些鲜为人知的出闲的故事了。

    2.电视主持人赵忠祥如是说

    在人类最初还是猴子时,大约是没有出国这个概念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满世界游荡,没有另外的猴子会眼馋你,那时,定居是一种进步、时髦、文明。

    后来蜕变而成人类,开始以部落的形式存在,部落的发展和吞并,便慢慢地形成了集权。集权又服从于更大的中央集权。于是国家便开始有了雏形。圆圆的地球破碎了,开始出现了条块,国家为了维持一国上下的生计,为了繁荣和进步,便需要有固定的和尽可能大的生存空间。

    “在辽阔的非洲原野上”电视解说员赵忠祥以漂亮的男中音,这样告诉我们,“每个非洲母狮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她在那些接壤地带,撒泡尿,留下强烈的气味,以便告诉侵人者:你越境了。”

    历史在延续着,国家在延续着。疆土的范围因为战争、瘟疫、人口原因,时而扩大或缩小。那些绝大多数的国家,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都湮灭在路途中了,宛如沙漠地带的潜流河一样。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只有中国是个例外。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曾在中国——这我的祖邦的国界线上,作过许多次漫游,并且长时间地厮守一处,因为那里是国界线的扁桃腺部分,时时都会因气候变化而发炎。

    我想,人类最初的划定国界线,也许止如非洲母狮一样,是以一泡尿标志的。但是随着人类的趋于文明,特异功能开始减退,人的嗅觉已经变得不可靠了,于是,人们想到了界桩。

    国家在向边远地区的开发中,通常会在它精疲力竭的时候,遇到一片浩森无边的大海,一座不可腾跃的大山,一条足以挡住马蹄的大河。于是,这些地方后来就成了国界。

    当然在特殊的情况下国界线也会划在一块平坦的、没有什么标志的陆地上。例如中印边界一九六二年的临时停火线,或称麦克马洪线。

    这里发生过一个出国的故事。

    平坦的、没有任何地物标志的国界线,给边防巡逻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一不小心,飞快的马蹄会将你带人对方控制区,甚至直人纵深几十公里。

    这样的临时国界是必须保持现状的。为了不致迷路巡逻兵只好在戈壁滩上拣些大的石头蛋,每隔一段距离放那么一块。出于爱国热情,一位从小就懂得和邻村争地边埂的新兵,有时会跳下马来,背起这块石头蛋,放到那边儿十米的地方。

    有这些石头蛋做标记,在夏天是不致迷路的。可是,在冬天,当几尺厚的大雪橙盖戈壁,风儿又把这些积雪吹得像镜面一样平整时,巡逻兵就难免迷路。

    有这么一次,一位和我同年人伍的班长领着一队巡逻兵,一直走到印度士兵的边防哨所,他们以为这是一家牧民毡房已经做好了喝奶茶的准备,突然,听到了口令声,接着看见了一班正在走正步的印度士兵。

    我的这位同乡命令他的部下将这些士兵全部击毙,并且驮在马上带回来。

    他以为要立功的,结果受到了严厉的处分。

    3.我们把镜头摇向了白房子

    额尔齐斯河是一条关丽的河流,它的蔚蓝色的流水,和两岸遮天蔽日的林带,是中亚细亚风光的最显著特征。

    祖国的所有河流都是以太平洋为归宿的。独有它,走过漫长的历程,注人北冰洋,向那遥远而奇异的地球一翼,带去中国大陆温情的问候。

    春潮泛滥之际是它的鼎盛季节,蓝汪汪、清凌凌的一河融雪水,溢出河道,以几里宽的扇面,顺着戈壁缓缓流过,像一列团队迈着方步,自有一种仪态万方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额尔齐斯河喧嚣地流人苏联境内。

    我曾经长久地驻守在额尔齐斯河就要改变归属的那个地段。站名叫白房子边防站,统管额尔齐斯河的南湾和北湾地区。这个边防站原来是边境检查站。两国友好期间,来自苏联阿拉木图的四千吨级货轮,可以在洪期溯水而上,在这里接受检查后。直抵我国国内纵深几百公里,然后转道布尔津河,在布尔津城卸下货物。阿勒泰草原的很大一部分日用品,赖于这种进口。后来两国交恶,货轮不再通航,这里便降级为边防站了。

    我们的老站长曾经出国,那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事了。作为对应,那边也有个边防站,于是,礼拜六的晚上,这边的边防军常常被邀请到那边做客,有时是看电影,有时是联欢,有时是品尝那些军官太太们做下的俄罗斯风味的美餐。

    这种交流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伊塔事件后便已停止。后来,由于边防工作的需要,我们曾将退休的老站长请回来,请他凭记忆画了一张对面边防站的地形图。

    苏联军官们是可以带太太居住在边防站的,这与我国不同。我们的军官的老婆大都来自农村等着够了带家的年限,便来到距边防站数公里的县城居住下来,每年,军官有两个月度假期。

    我想在这荒凉的戈壁滩,这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边防站里,那些军官太太无疑是一种点级尽管这种点缀带有危险性质。难免有一些不安生的士兵,夜晚不站在自己的0肖位上,而是在军官太太的宿舍前徘徊;适逢军官不在,说不定还会轻轻哼着《孤独的手风琴》这支歌。

    在苏方,士兵们苦焦的生活有时会出现一点欢愉。周末或者节日,大卡车会从内地带来些穿着连衣裙的女学生。手风琴会一直响到夜半更深。

    我们却没有这种福分。每当这时,我们要做的工作是加强戒备,悄悄地潜伏到界河旁边。一边用一只耳朵听那边的男欢女乐,一边用另一只耳朵听异样的声音,以便随时准备作出反应。

    他们有时候也潜伏。如果他们来到我们前面,他们便在了暗处,一晚上襟若寒蝉,不敢出声。如果我们先到,不久后几米宽的界河对面,寒辜有声,便知道这是他们了。这一晚上,他们会闲谈,拉家常、拌嘴、哼家乡小调,熬过这个难熬的夜晚。而我们也不便惊动他们,直到第二天黎明,等他们走后,我们才动身。

    我们的军区文工团难得地会来一次。这一天便成了边防站的节日。

    只有一个厕所,于是我们统统地被赶到了戈壁滩上去解手。我们的宿舍也被腾出来归演员们休息。

    通常,要挑些脸蛋还没有被漠风吹皱的新兵子去当服务员。记得那一次,我们的班长,一个在穿上军装后仓促地结了婚的农民,抢着要去当服务员,因为丑陋,没有轮到他,结果,他总是不甘心,借口回班里取东西,闯进了屋子,一位倒了嗓子的女演员,正在脸盆里洗什么物什,水都有些红了。班长硬是献殷勤,要给人家倒水,弄得连长过后不点名地批评了他。

    对面也因为这些演员的到来,作出了反应。流星般的曳光弹,五颜六色的信号弹,苍白的照明弹,不停地在暮色初现的夜空中爆响。

    这些演员们原来准备住宿一晚的,后来见这情况,就坐车走了,连做好的抓羊肉也没有吃。

    全部列队站在操场上,直到车消失在戈壁深处,大家才明白了他们要走的原因。

    大家站了很久,都有些悲哀。

    副连长粗暴地喊了声:“今晚上加强警戒。解散!”

    我现在想起了一个出国的故事了。

    4.欢事员的荒唐的出国和参谋长的不得要领的出国

    春天来到了草原,天空一扫阴霆,显出一种令人心情愉快的亮色。

    戈壁滩的积雪融化了,由于潮湿,地表变得黑糊糊的。有零零星星的草尖,还有一两根茎杆挑起紫色的小花,出现在雾气腾腾的原野上。

    有一条白色的雪痕,没有融化,顺着边防站一直通向远方,这些雪因为被人的脚印踏实了,所以融化得慢一些。

    我的一位同乡,一个很老实的人,人伍以来一直在炊事班工作眼看要复员了。在这样的一个春天里,合该有事,他突然产生了到燎望台看一看的欲望。炊事员是不让站岗的,所以睐望台对他还有陌生感,不像我们,早就对这单调的生活麻木和厌倦了。

    顺着那条雪痕,离开边防站,走过一段约五百米的距离,登上了眯望台。

    哨兵见他来,就把望远镜让给他看。后来,干脆借故离开了哨位,让他种岗,自己回站去了。

    界河边出现了一位俄罗斯女人。

    这明显地是一个军官的家眷。也许,围墙内的生活使她烦闷了,士兵们的献殷勤已经不能使她动心,在这春意荡漾的日子,她突然产生了踏青的念头。

    贵任也许在她的那只猫身上。猫在春夜里不停地嘶叫,扰乱了这位夫人的心。现在,那只猫在她的身前身后,蹿动着,不时地一跃进人夫人的怀抱。

    她把猫搂在怀里,用纤手抚摸它,用脸颊亲它,做着多种媚态,一副卖弄风情的样子。她这样做的目的,也许只是一位女人天性的自然流露,是她在祖国的暖炕上或者俄罗斯小城的沙龙里养成的自然习惯。因为荒原上静静的,不见一点人的踪影。

    但是我的这位同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切。灶房的蒸气和劈柴的炊烟虽然使他的眼睛受了点影响,望远镜帮助了他。

    其实不用望远镜光肉眼也可以看清的,距离只有五百米。那位俄罗斯女人也许早就注意我可怜的同乡了。对于女人,我们真是不能理解:她本来已经拥有那么多的崇拜者了,却仍然希望,再加这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位。

    这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变故。

    那猫儿受宠若惊,一纵身从夫人的怀里跳下来,在地上撒起欢来,界河中间有一块没有消融的冰块,猫儿借助惯性,一下子蹦到冰块上去了。

    猫儿没有胆量再跳回来。想游泳,用爪子探了探水水刺骨的凉。后来,猫儿待在冰块七“瞄瞄”地叫开了。夫人觉得很好玩,这件小事并没有影响她的兴致,只见她弯下腰一手抓起裙据,一手俯身捡起一颗石子向界河掷去。

    她本来想将石子掷向界河的中国一侧,让飞溅的水花使猫儿受惊,赶它过来,可惜玉臂无力,心不在焉那石子落在了这边,猫儿果然是受惊了,却一纵,跃到了那边河岸上。

    夫人现在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个从她当姑娘就一直伴随她的猫儿,已经很难再有间来的可能了。

    河中的冰块由于受力的缘故,慢慢松动了,被湍急的春水卷去,一会儿就影踪全无。

    这打消了夫人的最后一点希望。

    后来,她把目光转向了隙望台那位中国哨兵。

    目不转睛的我的同乡,自然看见这一幕。他满脸通红,握着望远镜的手心摸出了汗水。

    过了一会儿,这家伙扔下望远镜,下了瞭望台,向界河跑去,如果仅仅将猫儿扔过去,那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小的涉外事件,但是当猫儿扔了过去,那女人搂着猫儿,兴犹未尽地望他一眼,便向回走去时他情不自禁地蹬过界河去了,连裤腿也没有挽。

    那俄罗斯女人吓坏了,尖声尖气地叫着,向边防站方向跑去,裙据不时绊住她的脚步,几欲跌倒。那女人终于跌倒了。她转身坐起来,用惊恐的蓝汪汪的眼睛注视这位越来越近的男人,他走到跟前后,却呆住了。不知所措。

    闻讯赶来的苏军士兵,在松土地带抓住了他。他像一只发情的公骆驼,一手提着裤子,在松土地带高一脚低一脚地狂奔着。儿个人好容易才将他压倒在地。

    他很快就被从原路送回。军事法庭问清了情况后,就地处决。

    最初,两国关系紧张时,一般的越境者被遣送回来后,判十年徒刑。后来关系恶化,判处无期。再后来,我在边界线的那一段时间就严惩不贷了。

    这真是一出荒庸的出国。

    同样荒唐的还有一件,既然又回到出国这个题月下来了。

    我们部队,从中缅边界调来一位参谋长,一个挺不错的中年人,他从来没有到过西北边界,这里中亚细亚的风光使他陶醉。有理由相信,他学生时代一定背诵过“我骑马梭巡着祖国边飒,细心地清点着每一根界桩!”这类诗而且,“晚霞熟悉了我的马!”这些句子,也一定给他以某种诗意的想象。总之,他跨上马,在边界线视察时,豪兴大发,举止浪漫。后来,来到无名高地时,人困马乏,脚下恰好就有一块界桩。

    界桩青石雕成,一边刻着“大清帝国立”,一边刻着“俄罗斯大公国立”,看着下边落款的日期,正是著名的“一八三条约线”。

    这位参谋长往界桩上一坐,歇息片刻,突然灵机一动。也许我们所反复谈到的那种出国的诱惑吧,他以屁股下的界桩为轴心,双脚离地,陀螺般地转了过去,并且嘴里念念有词道:“快看,快看我出国了!快看,快看,我回来了!快看,快看,我又出国了。”

    这件事让随行的干事给汇报上去了,上级批评说,这是一次极不严肃、极不认真,将边防政策当儿戏的事件。为了这位参谋长,我们关在房子里,重新学习了一个礼拜的边防政策。

    这位参谋长随之被撤职,不知后来流落何处去了。

    这官丢得有点冤。

    5.一块荒凉的坟包

    这些“出国”都有些窝囊、下作和不得要领,甚至,它不该出现在一篇有着高雅情趣的小说中,然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笔指引我写下这些。

    当我结束了漫长的边旅生活,重返内地时,我们一群摘去标志的退伍士兵,像蝗虫一样漫过一个又一个兵站。在乌苏兵站,不知为什么和兵站管理人员发生了口角,兵站刁难我们,把吃饭的筷子和碗藏起来了。儿百名饿疯了的昨日士兵,每人用手捧了一捧滚烫的萝卜条炒死马肉,放进帽壳里,又抢来两个馒头,跑到院子里嚼起来。如果不是送兵的军官阻挡,说不定,我们早把兵站的房顶揭了。

    回到内地,听到鸡鸣狗吠,这是世界上最亲切的声音,每一个都止不住热泪盈眶。我们久久地才明白自己又回到人类之中。

    在繁华的大街上,在那些灯红酒绿、摩肩接踵的舞厅里,在那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们这些迈着骑兵的罗圈腿走过街道的目光下,在偶尔被我们用士兵的肩膀碰开的播放录像的地下室,在以“一杯水主义”宣告自己的道德准则的少男少女面前,一句话,在故乡的这一片丽日蓝天下,我想起我的那位炊事员同乡,那个可鄙的越境者。

    他正睡在中亚细亚那荒凉的沙地上,本身蒙受耻辱不说,他的家庭也跟着蒙受深深的耻辱。

    临离开边防站时,我们一群老乡,来到那个荒凉的土包前,用木板为他立了个简单的墓碑,之所以要立碑,是为了一点乡宜。之所以用木板立,是希望这木板速朽,这土包早日被漠风吹平。

    他可悲地躺在那里了,如果是星期六的晚上,如果是顺风,他也许会听到对面的男欢女乐声,其中有“猫夫人”那令人颤栗的尖叫。

    6.我的红鼻子老乡的出国

    我这里还有一个不幸的出国故事,发生在我的另一个同乡身上。

    这位同乡是个独生子。他的父亲是个永远沉默的老实人。他的母亲原来也是这样,可是有一年,不知怎么突然着了魔,一下子活跃起来。她一个大字不识,却靠儿子的帮助,将那个小红本上的语录,一字不漏地全部背诵下来。从此在中国内地的一个小镇上,成为风云人物。本来独生子是不当兵的,她硬是又上广播,又上报纸,终于让儿子穿上了军装,并且列队时站在了我的前面。

    这位同乡的鼻子原来就有点红,一遇新疆的恶劣气候,通红通红的,甚至浸染到双颊上。后来我每每读到涅古拉索夫的《严寒通红的鼻子》时,就想到这位同乡。

    一只交通艇将一个班的士兵,带到额尔齐斯河南湾去打草。

    打草用的是大刘镰。将草割下来,略略晾干,然后堆成草垛,四边再用柳条编成篱笆围起来。这样,冬天大雪覆盖原野的时候,我们的坐骑就可能在四处寻找一些枯草之后,来这里最后填饱肚子。每个有着草原经历的人都知道这种劳动的。它繁重而愉快。那些已经结籽的牧草,在被割倒之后,太阳一晒,散发出一种十分美妙的香味和甜味。

    不知什么时候,这位同乡悄悄离开了打草的人群,脱去衣裤,他想创造一个横渡额尔齐斯河的壮举。

    开始时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失踪。阿勒泰草原的牧草,不像蒙古草原那样是以平坦的、辽阔无垠的状态出现的,这里的牧草,长在潮湿的、春潮漫过的地方,规模大小不等。小的叫草块,中等的叫草场,大块谓之草原,我们还以为他是一个人去寻找肥嫩的草块去了。

    这件事唯一的目击者是一个生产建设兵团的闲散人员。

    他正坐在界河与大河的交汇处平心静气地钓鱼。这是个讨厌的家伙,有几次,我们曾经没收了他的渔竿,不准他在这里钓鱼。在这里,他要越境是件容易的事。假如我们真的发现他有越境企图,也不好开枪,因为一开枪,子弹头会飞到国外。子弹头也是不能出国的这是国际法。

    他因此而对我们抱有成见。

    我的那位同乡一直游到这边岸边,游到界河与大河的接浪处。界河水打人大河,也许在这里形成了一个漩涡。只听见我的同乡喊了声“我不行了”便从水面上消失了。随之,水面上出现了两只挣扎的手臂。

    这位垂钓者如果停止他的工作,一手抓住岸边的白柳树条,一手将渔竿伸过去。也许,那双垂死的手会抓住渔竿的。

    事后这位垂钓者说,他曾试图这样做,只是渔竿太短,长点的渔竿都让我们没收了。现在在库房里。

    这位垂钓者那天的运气特别好,他钓到了三条狗鱼,一条大鲤鱼,还有一条十分珍贵的黄花鱼。他说要将这条黄花鱼送给领导,以便解决他向内地调动的问题。

    最后他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的收起渔竿,离开了这里。

    路过边防站时,他顺便拐了个弯,告诉站长,他看见一位士兵横渡额尔齐斯河时,钻进水里再也没有出来,是不是从别的地方出来了,他无从知道。

    说完,拎着鱼走了。

    这是一个令人焦躁不安的初秋的傍晚,蚊子列着长队,唱着奏鸣曲,在边防站的上空结成了一个大疙瘩。边防站那个汽艇,后边拖着鱼网,顺着大河跑了几个时辰,甚至利用了国际法中“飞机、汽艇这些有惯性的机动工具,在转弯或行驶中越人对方一定纵深,不算越境”的法则,在苏联境内的河面上,穿梭了几回。

    没有找到尸首。活人也没有从另外的地方爬上岸。于是只好上报,接着通过会晤,请求对方帮助。三天之后,在下游几百里的地方,我的同乡摊在河滩的淤泥里。他全身赤光,身子发胀,脖子和头一样粗。他的那只永远发红的鼻子,异样变得十分苍白。

    最初得到消息时,我和许多人都曾有个隐秘的想法,即:他所制造的溺水是个假象,然后跑到对面去。后来事情证明了,我的同乡没有这么好的水性。

    苏联方面为我的同乡做了一身呢料的中山装,一副上等的松木棺材,然后用直升飞机,送到阿勒泰城。

    据说那几天勃列日涅夫正在距边界不远处的哈萨克首府阿拉木图休假,这件事曾惊动了他。

    我们的一位会晤代表,“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的角色,为了在会晤桌上减轻心理上形成的劣势,曾经想草拟一个抗议,内容是:这位溺水的中国公民是一位教徒,因此,装棺材违背了民族习俗。

    神色沮丧的首席会晤代表制止了他的这种小聪明。

    我后来探家的时候,顺便到同乡家里去了一趟。同乡的母亲是彻底的苍老了,儿子的“出国”使她受到沉重的打击,尤其奇怪的是,她原先能够倒背如流的“语录”,现在竞一条也背不上来了。

    7.苏联集体农场的马群在一个暴风雪之夜逆过国境线,从而踏上死亡的征途

    手掌般大小的雪花,一团一团地往下落。狂风像一万头猛兽,顺着河谷怪叫着掠过,冻得发僵发脆的胡杨,承受不了风的力量了,从树腰处折断,颓然倒地。那架几十米高的木质的眯望台,跳跳作响,受风的那一面,钢丝拉绷得快要断了,背风的一面,钢丝拉绳又软软地鸯拉着。

    额尔齐斯河的一米多厚的冰层,冻裂了,眨开长长的口子,整个河谷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士兵的毡筒和大头鞋,是有半年的时间踏在这雪地上的。像这样暴风雪呼啸的日子,在士兵的生活中,也常常出现。

    记得我第一次上哨的时候,就碰上这样的日子。班长叫醒我后,就钻进被窝里去了。我得迅速地穿好衣服抱起枪,到哨位上去换另一位固定哨。一班哨是一个半小时,有关部门测试过,在这样的恶劣天气里,人最多只能承受两个小时。因此,我必须很快把前面的固定哨换回来。

    天出奇地黑。狂风的手,狠命地在后边拽着你的大衣衣襟。你为一种使命感所驱使二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不小心离开了这条忠实的小道,你就会掉进雪窝里,半天爬不上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你还不能哭,一哭,眼泪就变成冰柱,留在你的脸颊上了。

    固定哨终于听到了你的声音,他一阵惊喜,匆匆交换过口令,便将你留在哨位上,自己迈着麻木的双腿,回去了。

    一个半小时后,就在人快要冻僵时,换哨了,回到营房,你抱着火炉,半个小时到二个小时后,你的膝盖和腿,才恢复了知觉。你把枪靠在暖墙上,枪的铁质部分,泊泊地往外渗着水珠。不能靠火太近,那会烤坏枪的;不能离火太远,那冰不会消的。

    等擦完枪后,你这班哨才算彻底上完了。你钻进被窝,抱起两只渗人的膝盖,呻吟着,久久才能人睡。

    缭望登记簿是由带哨的老兵填写的,他一边填,一边向前翻,嘴里骂骂咧咧的,看哪个漱家伙逃哨了。

    通常是两到三天一轮哨。在一个熟睡的梦中,你会被重新唤醒。

    我要说的这个暴风雪之夜,那时我已经是老兵了。懂得了怎么站哨时不考虑时间问题,这样时间就过得快一些,倾得怎样在站哨时,闭住眼皮打个吨,只让耳朵支棱起就行了。懂得怎样将枪裹在大衣里边,这样枪就不会受冻,为我争取了半个小时睡眠时问。

    话说这一夜我正抱着枪,靠着碉堡的一侧打吨,前面的友友草滩,突然响起一阵异样的声音,“嚓嚓嚓嚓”,“踏踏踏踏”,似有千军万马,湍湍而来。

    记得有一次站哨时,听到友发草滩有声音。我用枪刺,从一丛草团里挑出个刺渭来。刺稍缩成一团,我用手帕包住,带回营房。然后解开手帕用脸盆将刺猾扣在了地板上。结果班长晚上起来解手,懒得点灯,又懒得穿鞋,第一脚踢开了脸盆,第二脚踩在了刺把身上,吓得一阵怪叫。班长为这事,好长时间跟我过不去。但这次却不是刺稍,而是比刺猾大得多的庞然大物。迷蒙的雪雾下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头,在友发草尖闪动着。

    当时我很害怕像人们通常的那样毛发倒竖。雪团打在眼睛上,我也没有感觉。我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推子弹上膛,脱掉大衣,瞄准了这一群越走越近的怪物。

    我想随若自己的指头一动,轰动世界的一件事就要爆发。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给母亲写一封热情的信。我的父母亲一直不喜欢这个屏弱的、神经质的、敏感的,然而固执和坚硬得怕大的儿子。我作为回报,当然也不喜欢他们。可是就在我穿上显得过长的新军装,在凛冽的寒风中登上敞篷汽车时,我看见母亲一扭身掉了泪。为了这一滴泪,我也该亲热些才对。

    就在我的枪机即将扳动一刻,传来了一声最动听的声音。这一声使得所有的战前准备工作都冰释了。

    “咳——”

    一叫百应,整个菠艾草滩都欢快地颤抖起来。暴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减弱了。

    事后我们将会看到,这是一群越境的马。它们本该躲在集体农庄庄员的马棚里,熬过这个可怕的夜晚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跑了出来。也许是炸棚了,也许是牧马人闹情绪,在暴风雪到来之前没有照看它们。

    按说,马群即便没有人照看,一般也是不会越境的,因为这些马不钉掌,所以不敢从界河的冰上过,可是,这次,猛烈的暴风雪裹挟了它们,更重要的是,冰河上落满了积雪,和戈壁滩没有什么两样。

    马群绕过我的哨位,在边防站后的那条自然渠边,停下了。

    这条小河的含碱量大,所以冰结得薄些。

    又渴又累的马群,显然希望在这里饮水。它们对自己愚蠢的迁徙已满怀悔意。几只腆着大肚子的母马,以我们人类所不懂的语言,在责备着那头枣红色头马。几头小马也已疲惫不堪了,它们不敢言语,只是露出不满的目光。枣红色头马自然明白这一切。它默默不语,寻了块冰薄的地方,用蹄子刨起来然后,用两条后腿作依托,全身直立起来,只听见一声巨响,两只前蹄重重地落在了冰层上。

    冰太坚硬了,枣红马三番五次地用力,才在冰上砍下几道白印。它的蹄子也因用力过猛而崩裂了,鲜红的血液滴在冰上。

    这是一个母马群,以繁殖生养为主要目的。只有一匹公马,兼作头马和种马。这种公马一般是最好的,稍次点的,便被阉了,用来使役在辽阔的草原上,如果你留神一下,便会发现马群一般都是以这样的状况存在的。

    母马们对自己的依靠丧失了信任感,自然渠旁嘘声一片。几匹大胆的母马,已经开始用叫声羞耻它们的头马了,还有儿头母马,尽管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叫声是无抵于李的,但仍然出于本性号叫着,希望有强者突然出现。

    这时候,边防站的马厩里,突然一阵骚动。接着,一匹俊美健壮的黑马,从一人高的围墙上跃了出来。马的肚子在墙上磕了一下,但没有碍事。它很快地掌握住重心,站在墙外了。

    我一直悄悄地跟在马群后面,我明白这越墙而出的,是边防站那个“情种”了。

    8.黑色伊犁马和洼地里的枪击

    中国的马匹,以蒙古马为最,其次便是伊犁马了。每隔几年,边防站要从伊犁八一军马场,接回一些年轻的小马服役,让一些老马退伍。

    有一年,接回了这样一匹马。它通体乌黑,只有四只蹄子是白的。有一条二指宽的浅些的线条,从它脑门上穿过脖颈、脊梁一直通到尾巴的最长一根马尾上。它的脑袋十分漂亮,眼睛像阿尔泰山的宝石一样发蓝。白的前颊丰满,四脚柔软而有力,肚子细长苗条。如果好好地压一压,这会是一匹很有前途的军马的,所以我们的副连长看中了它。

    谁知它脾气很怪,时而温顺时而暴躁。大家都是些粗心的人并不明白其中原因。直到有一次巡逻时,它奋不顾身地向一群母马冲去,后来跨在一匹母马身上。副连长一向自恃骑术很高,这时也不得不赶快缩回双脚,从马的屁股上滚了下来。

    也许,军马场女子放牧班的姑娘们,不忍心阉掉一匹这样漂亮的马可种马的限额已满。没奈何,只好再开一道口子,然后取出一只宋丸,搪塞了过去,结果,这只漂亮的小马来到了我们站七。

    副连长再也不敢骑它了,以我们的骑术更是摸也不敢摸的。它也乐得逍遥每日只管吃食,不再使役,养得英姿勃勃,全身黑缎子般光滑,每到秋天,油便从汗眼里往外渗。

    一位哈萨克牧人曾经要了它,扬言可以制服它。结果,我们发现,他把黑马放进他退化的母马群里了。这使士兵们不免有些恼火,立即要了回来。

    它实在太不安生了,害得马馆头疼。有几次,我们将它捆起来,想完成军马场剩下的那一半工作。终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放开了。它的出现,最受惊的还是那匹枣红马,它已经预感到将有失去权威的危险,扬头大叫一声后,强打精神,向黑马奔来。

    养精蓄锐的黑马,见枣红马已经到了身边,前蹄一扬,打个立桩,迎击枣红马。

    枣红马也借着惯性,只听“哮”的一声,两匹立起的马,重重地碰在一起。

    黑马自然占了上风,因为它的蹄子上有铁掌,铁掌上还有四颗防滑螺钉。这是由我掌锤,我们班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才为它钉好的。枣红马也不甘示弱,拉开一段距离后,又来一次冲刺暴风雪呼啸着,卷起天上和地上的雪。在这块平地上打旋。两匹儿乎疯狂的马,在这里展开了座战才算结束。枣红马落荒而逃,一直奔向东边的那一串沙包子,黑马穷追不舍,直到最后,想到了它的这一群战利品,才飞快地奔了回来。

    它爱抚地伸出嘴,将这些母马们舔一舔,好像是要为它们压惊。然后,走到枣红马刚才刨冰的地方,只见前蹄高高扬起,攒足力气,“砰”地一声,冰层上出现了两个窟窿,水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

    它还想再炫耀一下,可是饥渴的马群,已经围了上来,低头饮水,再也不抬头了。

    黑马的陶醉并没能持续多久,突然饮水的母马,都扬起头,并且转动着耳朵,在暴风雪中分辨什么声音。

    原来是那匹失败者,站在高高的沙包上,呜呜咽咽地呼唤它们,也许是诉说着往日的柔情。马群们稍一迟疑,便像决堤的洪水,向沙包子奔去。黑马赶在它们前面,左右拦截,可这明显的无抵于事,它们向雪蒙蒙的远方跑去了……

    这时我才记起自己还在站哨。

    早晨,我们抓住了这些迁徙者,继而发现,这些马的形状、骨骼、肤色,以及在听从人类的口令方面,都与我们所饲养的伊犁马有所不同。尽管好多单位想将这些马据为己有,但最后还是上报了有关部门,有关部门很快鉴定出:这是一批越凌者。

    会晤时,苏方却矢口否认这是他们的马群,也许马的主人——集体农庄庄员们,宁肯丢掉这群马,也不愿意接受处分。

    我方白然也不能接受这些不速之客,一则防止它们有口蹄疫;二则,也是为了显得清高一些。

    这群不幸的越境者后来全部被枪杀在一片洼地里,并且调来推土机,用积雪厚厚地掩埋了它们。

    马群离开边防站时,它们对自己命运还没有一丝预感,那匹大肚子母马一边走着,一边在篱笆上操着肚子,或者是庆幸经历了这一场暴雪或者想让肚子里的生命更舒服些。那些瘦骨棱棱的小马眼里满怀渴望,经过春天夏天和秋天以后,它们变成大马,母性的会留下来,雄性的或者要去使役,或者充当种马。还有几匹母马,在昨夜的迁徙中,已情愿地或不情愿地受了黑色伊犁马的爱抚。它们明白身体将要发生某种变化,还有那匹枣红马,它似乎面有愧色,一声不吭地走在队伍前面,还不时地侧过头,偷看一眼拴在槽头的暴跳如雷的黑马。

    我没有参加那一次枪击行动尽管我的射击课目年年都是优秀,我不敢看那些遭到枪击后,在雪地里挣扎的马头和马尾,以及它们那不谙人事的眼神。

    据说,在枪声中,突然沽白的雪地上滑过一道黑色闪电。当人们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时,它已经被子弹打中。

    它拖着被打中的后半身,挣扎地跳到马群中,恰好在枣红马的身边,倒下了。

    动脉被打断了,已经不可救药,它在临死的一刻十分痛苦。它用悲哀的和祈求的目光望着副连长。副连长热泪涟涟,他掏出手枪,扭过头,对准马头开了一枪。

    那些年边境一带人们的生活还是比较苦的。枪声惊动了生产建设兵团的农垦战士们。人夜以后,他们纷纷刨出了死马,割去马肉。一年之后,我还在一户人家吃过这种腌马肉。事先当然是不知道肉的来历的,我因此而胃疼了很久,医生说那叫“胃痉孪”。

    9.两只羊的出国

    同样的事情我还碰到过。

    羊子是一种爱清洁的、温顺而没有头脑的动物。

    白房子边防站有一群羊。最初建站的时候,哈萨克们送来了一些羊。公羊宰着吃了;母羊就留下来繁殖。等到我在边防站这会儿,已经繁殖成六百只的一大群。已经不能让它们再继续发展。每年,春上出生一百多只小羊,冬宰时宰杀一百多只大羊。担负放牧工作的是一个请来的哈萨克。

    羊是在春天产羔的。在放牧的途中,母羊往往不经意地就产一只春羔。初生的羊羔,四肢发软,无法跟上以扇面的形式,飞快的吃草和奔跑的羊群。有些母亲,恋子心切,便守护在羊羔身边,等待下午时羊群返回;有些母亲,却似乎更留恋它的集体,它丢下羊羔,任凭野物侵害,自己跟上队伍走了。

    每到这个季节,牧工便要到边防站,用半通不通的汉语,要一名士兵为他帮工。

    有两年的春羔季节,我有幸被牧工选中,在荒原上度过了春天。

    我放牧的是一群还不能跟上大队行走的春羔。这些雪白的、乌黑的、毛茸茸的小动物,现在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有一个早晨,我将羊栏开了一条小缝,过一只羊,便用鞭竿在羊头上敲一下。这是牧工教给我的点羊的办法。

    突然我的鞭竿在空中停住了,我看见了两头其大无比的细毛羊,吓了一跳。

    新疆阿勒泰的细毛羊是很大的,电视上放新疆风情,说光那细毛羊的尾巴,应有三四十斤重。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不过可以想见,这整只的羊子,它有多么大了。这两只羊却还要大出许多,它的毛特别厚,在脖子上拥成一个项圈。它的尾巴却很细,活像驴的尾巴。它的两只角,是黑褐色,像两只巨蟒一样凶恶地盘在头顶。

    哈萨克们给羊打的标记,一般是在耳朵上的,边防站也仿照此例,在羊还小的时候,用烧红的铁丝,给耳朵上烙个“S”形印记。这两只羊的印记却在角的根部,显然是俄文字母。羊的耳朵上,还吊有铁质的小牌,活像两只耳坠。

    当我向边防站报告这一情况时,曾遭到牧工的阻拦最初,我以为他是想将这两只羊据为己有,后来,当它们被活活烧死以后,我才明白了牧工最初就断定了这些越境者的命运。他到底比我年长几岁。

    进行了会晤

    这次,苏方承认了事实。于是,双方约定,在东经xx度,北京时间几月几口几时几分,莫斯科时间几月几日几时几分,举行交接仪式。

    本该,我是这次事件的参与者,应当去参与交接仪式的。只是,长期的野外生活使我面如黑漆,一次纵马时不小心磕断了一颗门牙,这些都有碍中国边防军的尊容,所以,只捞了个背着冲锋枪,骑着马在沙包子后边警戒,以防变故的角色。

    两只羊嫌水凉,硬是不愿意过河。

    十兵们提起羊的尾巴将它推进河时。谁知,它又扑腾扑腾地过来了。

    没有办法,副连长只好命令把拴羊的绳子扔过去。对面的士兵接住绳子,一齐用力,两只越境者就被拖过去了。

    对面的军官打了一下手势。问要不要还绳子。副连长同样用手势回答:不要了!

    两国边防军同时摘下帽子,在空中挥了三个回圈,然后慢慢地、谨慎地脱离了接触。

    我们刚抬脚离开这里。我怀着一种天真善良的想法,想到这两只母羊天黑以前就可以回到熟悉的同类中了。

    正在这时,苏方军官指挥士兵,将羊子重新捆成一团然后从吉普车的油箱里,倒下汽油,浇在羊子身上,只听“咔嗒”一声,用打火机将羊子点着了。所有的中国边防军都停下来。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这令人难堪的一幕。

    羊是一种爱清洁的、温顺而没有头脑的动物。牛类在面临人类杀戮时,会流下悲哀的、似乎是悔其当初的泪珠。兔类在面临人类杀戮时,会用平时只啃青草的牙齿,狠命地咬断你的手指。羊子却是温顺到底的,你看它俩缩成一团,咬紧牙关,闭住眼睛,听任烈火在身上僻僻啪啪爆响而一声不吭。

    我闻见了从界河上飘过来的烤羊肉味。从此以后,我就很少吃羊肉了。在故乡的城市里,近年来兴起了一阵烤羊肉申热,每当嗅到那气味时,我就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有一年春节联欢晚会上,播放一个《卖羊肉串》小品妻子乐得前仰后合,我却过了“破五”还心情忧郁。

    羊子不叫,倒是那个军官,脸上布满一种嘲弄人的恶意发出一阵公鸭般的笑声。

    在他刚才脱帽致敬的那一刻,我已经认出了这位头发剃得精光,长着一脸愚蠢的肉的军官。他曾许多次出现在我的望远镜里。

    他曾和那位胸部丰满的太太,在边防站的围墙外边散步。朋友们知道,我的那位至今还沉睡在中亚细亚冰冷的沙地上的同乡,就是受了这位太太的诱惑,而断送前程的。

    10.“河南担”副连长的出国

    我还记起了一个出国的故事,事情发生在别的一个边防站的副连长身上,中国边防军的士兵,一般来自那些北方省份的苦焦的农村。甘肃洋芋蛋、陕西冷娃、河南担什么的。这样,在艰苦的服役岁月中他们才能耐得住寂寞和严寒。偶尔也从湖南接一次兵,他们既能吃辣椒,又能拼命干活,而且同乡之问总是抱成一团儿。

    服役期一般是三年如果第四年和第五年还没有走,那他们就是士兵中的技术骨干或者班长之类了。提干的机会是很少的。一九七一年以前的农村复员军人,一般安排工作;一九七一年以后,便开始贯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农村人伍的士兵,又将回到他的祖祖辈辈所生活的圈子里去,继续与土地为伍。

    几乎所有的农村籍军人都希望能够提干。从人伍之初,以及在部队里服役的这段时间,抛开名称冠冤堂皇的政治口号之后,我们看到,这是士兵安自工作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一旦复员命令宣布,所有这几年积压的各种情绪,便会猛然爆发。平时和士兵有宿怨的军官。往往事先请假探亲,或借故出差。留下的,便以三倍的戒备和耐心,挨完这一段迎新送老时期。那些送兵的军官,一般都群众关系较好,甚至为士兵所爱戴。

    在火车上,几个同乡窃窃私议一番后,往往会把送兵的军官叫到一个角,要他取掉他的某一位同乡的档案里的一份不合理的处分决定。这时军官总是变得通情达理,乐于遵命。

    有一年,这位副连长还是一名士兵时,接到了复员的命令。复员的士兵坐上雪爬犁走了三天,来到县城集结,然后准备重返内地。

    一群卸去帽徽领章的大兵,在县城里横冲直撞,惹是生非。

    这是一个不安生的角色,他的不安生我们在后边仍将看到。

    在县城的门市部里,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和另一位顾客发生了口角,然后大打出手,一群同乡站在旁边呐喊助威。

    最后,两个人都被拘留起来。

    那个顾客经过审讯,事出意外,却是一名苏方派遣的特务。

    新疆特务多如牛毛。记得《人民日报》曾经在一九七五年,报道过北京工人民兵小分队,在西城区大白楼桥底下抓拿苏联间谍李洪枢,从而导致驱逐苏大使馆二等秘书的事件。十分惭愧,那个李洪枢就是从我们边防站的辖区——额尔齐斯河南湾地区,在大河流凌的日子,偷越人境的。

    这位退伍老兵见此情景,也就顺水推舟,说他“火眼金睛”,早就看出那顾客行踪可疑了,从而故意招惹他的。

    于是复员命令撤销,这老兵提升为干部,先是排长,后来便成为副连长了。

    那边防站建立在阿尔泰山的一座最高的山峰上,与蒙古、苏联为界。这座山峰旧称奎屯山,前些年三国友好,改为友谊峰后来关系恶化,又改为三国交界处,最近我无意中看到新出版的地图,发现又改成友谊峰了。

    那副连长在边防上饮风餐露,巡逻放哨,尽一位中国军人的职责,以垂二十五年之久。在这里,十五年的副连级,便能解决家属户口。于是,他从燕赵大地上,带来自己吃红薯干长大的黄脸婆,来到边境县城,那个他当年惹是生非的地方,吃起商品粮。

    熬到这种地步,也就到了转业的时候了。他将在家乡的一个公社(后来改为乡),带着一个武装专干的职务和一身寒带地区得下的伤病,了此残生。自然,如果有一块长大的穷哥们儿来乡里办事,到他门下讨一口水喝时,会请他谈谈伊犁马,谈谈隙望台,谈谈中亚细亚那些昼短夜长和昼长夜短的日子。那时他一定会惊叹:这十五年的寂寞岁月是怎样熬过来的。

    这位副连长最后一次带领士兵巡逻时,发生了一次越境李件。难说,他的这种丧失理智的行动,不是在为伤病缠身的晚年生活准备话题!

    那是个多雪的冬天。大地一片素白,天空在长时间地云遮雾障后,突然一天中午,红光四射,太阳当当地照耀在了人的头顶。阿尔泰山顿时显得十分安静、美丽。

    一队中国的巡逻兵,沿着千百次踩过的巡逻路,小心翼翼地前行,一会儿工夫,人的身上,马的身上,哈出的热气变成了白霜,与大地融为一体了。

    这是副连长最后一次骑马巡逻了。

    据说,这位副连长因到内地后,因为没有马可骑而整日郁郁寡欢。后来,一个生产队买了一匹儿马,狂暴异常。队长知道他是位骑马好手,便请他来压压马,他二话没说,翻身上马,连鞍子也没有披,便在一块刚刚耕过的空地上纵横驰骋起来。他得意忘形,马大汗淋漓,四周的围观者齐声喝彩。几个时辰过后,还不见他有下马的意思,大家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头,齐声呐喊,要他停下,他正兴头上,哪里肯下,也许臆想中,将这块新耕地当成了戈壁滩。最后马累得栽倒在地,吐血而死,这骑手方才罢休。据说他回家带的几个可怜的转业费,拿出一半作了赔偿。

    现在,这位副连长也许是出于同一考虑吧,一叩马刺,胯下的坐骑开始奔腾起来。

    翻过一个娅口,视野变得开阔了,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出现了几棵稀疏的树木,低洼的草场上,堆着一个个草垛。

    马蹄声惊起了一群黄羊。它们飘飘忽忽,在马头前面跳跃着,让你迫不上,离你又不远。

    副连长策马前行,追赶这些黄羊。其余的巡逻兵,一溜烟地跟在后边。

    黄羊群跑了一阵,突然一扭身,越过边界线,向苏方一侧跑去。

    也许是一种诱惑吧,这位副连长在他最后一次带队巡逻时,带着他的巡逻队,离开了巡逻路,顺着另一条峡谷,尾随黄羊而去。

    他们一口气跑了三十华里。

    苏方的眯望台,每隔五公里一个。那天,这几个隙望台都恰好没有人。所以,谁也没发现这次越境事件。

    直到人困马乏,他们才在一个乱石滩停下来。打开随身携带的罐头、啤酒,用过午餐以后,副连长掏出卷莫合烟的纸条,写上“中国边防军到此一游”这句话,将纸条装进啤酒瓶里,旋紧盖子,然后埋进乱石堆时,上面压了几块石头,留个记号。

    他说以后就可以说自己出过国了,有此为证。一同去的还有一位班长。这班长曾与我有过一面之交,是个黑黑的关中汉子。

    前面讲过,提干对士兵来说是件有诱惑力,然而困难的事,这位班长似乎就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目的,出卖了副连长。他利用探家的机会,去了一趟北京,把状告到了总参。

    我临离开部队的时候。这位副连长还在接受审查,每天蹲在营房门口,下棋度日。后来听说,本来是要给开除军籍的处分的。念其在边防近乎二十年,且又一身伤病,便给了个“开除军籍,按正常转业处理”。据说,他继而回到了乡里。带着黄脸婆,当他的武装专干去了。

    那个班长本来是准备提干的,如果他不闹出这一场风波的话。由于他的举动。使那些现任们有了看法,觉得这人最好不要成为他们的同事。他也正常复员了。理由是超过了提干年龄据说,他现在正在村里承包一台拖拉机,不远的将来,可望成为“万元户”。

    11.我的出国

    讲了这么多出国的故事,有朋友问:你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吗?至少,有过这种动机吧?

    十分遗憾,生性迁缓的我,从未产生过这种罗漫蒂克的动机。

    记得,那年冬天,军区来了位大首长,带着千事。在白房子住下以后,并不说来哥“什么。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正是在我的红鼻子同乡横渡额尔齐斯河、炊事员同乡越界之后。这首长,是来我们这里,调查研究战士的思想状况的。”

    干事要走了我的日记本。我说这日记记得零乱,不好意思拿出,要么,让我整理一遍。干事说,他一亢从事文字工作,再难认的字迹,也是可以看得懂的,而且,越难认,越能引起他的兴趣。

    从军以来,胡乱涂鸦,口记上写下了一些简单的幼稚之作。这些诗作若说还有点可取之处的话,那就是有点真情实感,有点对寂寞岁月难以言传的感受,有点不知得力于哪部小说或史诗的一种英雄主义情调,这使那位首长和干事都大为惊讶。

    临离开边防站时,他们带走了日记本。后来,连我自己也很惊奇,我的组诗,以《防线上》为题,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

    那位首长是满族,清廷后裔,以“那”为姓。后来部队遇到整编,不知他调到哪里去了。一个很好,很有修养的高级干部、老延安。

    当然,如果搜刮肠肚,细细回想,也许,我曾有过一次出国的经历的。

    边防站的前面是一条很细的界河。它自阿尔泰山发源,流经荒凉孤寂的戈壁,最后注人额尔齐斯河。

    阿尔泰山是一座神秘的山峰,它在日光下和月光下散发着蓝宝石般的光芒。在我梭巡北方的岁月中,近了远了,远了近了,始终与它两相守望,而终于未能进人它的怀抱。这使我对它的奇异的神秘愈加产生许多遐想。在一个深秋初冬的黎明,我执行一次任务,乘马曾经过它的脚下。那蓝色的光芒据说是来自一种矿石。像一颗星,其大如斗,在山的肩膀上静静地闪烁着。这时候,我穿过一块成熟了的向日葵地。于是,那山、那星、那向日葵的略带苦涩的香味,便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有无数条小河自阿尔泰山流过戈壁,进人大河。这些小河是由山上那些消融的雪水和细细的泉眼形成的。

    有些小河湮灭在路途中了,只有在冬春两季才重转出现;有些小河变成了潜流河,反映在大地上的,是一片黑色的、狭长的沼泽带;有些小河,可经过种种曲折,到达大河。

    这些小河一般都没有名字。测绘兵只在图上标一条或断或连的细线,然后写上一个既朴素又准确的称谓:自然渠。

    其中一条小河,山于一些既偶然又必然的原因,便成为了界河。

    界河的两边,作为陪衬,间或出现铁丝网、松土带,和相互对峙着的睐望台。

    有一年,在额尔齐斯河春潮泛滥之后,这条界河与大河的接壤处,重转露出水面时,突然变成了两股,中间划出了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绿地。

    在春潮泛滥之前,这块土地还是属于苏方的。大河向下游流去,将界河的水向下拉了一把,便形成了这个三角地带。

    现在,这块地区究竞属谁,就难说了。

    两边边防站的站长都是些老于世故的军人。他们在做了实地勘察以后心照不宣,达成了一种默契:既没有向上边汇报界河的这一次突然走向,又命令各自的部下从此不准涉足这里。于是这里的牧草茂盛地生长起来,各种无名小花开满了地皮,成了一块绿色三角洲。大河里的春潮依然一年一度漫过这里,界河依旧一分为二,将它圈在中间。

    然而嘴馋的牲畜是不知道这种事理的。一旦发觉了这块草肥水美的地方,便再也不能忘怀。边防站的羊群,由雇佣的哈萨克牧工放养。

    边防站的牛群,原则上由马馆兼管。但是,漫漫几百里荒原,这些牛类日出而游,日薯而归,一般不需要管理的。

    它们一般也不会越界。冬天,界河上结了冰,牛没有钉掌,一遇冰就打滑。春天和秋天,水太寒。假如在夏天,它们真的濒临河边,露出越界企图,隙望台会及时发现的。

    那年秋天,我接替马佗过礼拜天承担了放马和兼管放牛的任务。_卜早操时,有巡逻任务的士兵,摸着黑抓住了各自的马,拴在头上,我为这些马上了料,便赶着其余的马,到野外放牧。

    临近下午,当我在一家哈萨克毡房喝奶茶时,突然记起了那些牛。从早晨到现在,我还一直没有和它们打照面。

    我跨上马,登上一个又一个沙丘,凭高远眺,都没有发现这些游荡的族类的痕迹。后来,我又回到边防站,接连给除望台挂了几次电话眯望哨说,他用望远镜搜索了几十里方圆,中苏两边都搜查过了,结果什么也没有。

    我正急得团团转,忽然记起了那块三角地带。那位生产建设兵团的闲散人员,还在那里从事捕捉鱼类的工作。不过钓鱼已经成了挂鱼。钓竿也变成了挂网。

    当我急匆匆地勒住奔马,询问他是否见过牛群时,他用手指指界河对面。

    它们,这些游荡的族类,正在这个三角洲,或者叫小岛上,悠闲地吃草。还不时用鼻子嗅一嗅野花的香味,用尾巴捶打着落在背上的蚊子。有儿头牛,吃饱了,便卧在柔软的沙土上,一边闭起眼睛养神,一边反当着食物。

    总算看见它们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是马上就意识到麻烦还在后面。我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位闲散人员在旁边怂恿我,他说,没有人会看见的,即便看见了,也抓不住你,何况你还骑马。并且说,他出于好奇,曾经一个人偷偷地到那地方去转了一圈。真好玩,还在草地上打了个滚。

    我没有再听他的唠叨。

    我抖了抖马钗子,马一阵风的从浅浅的二分之一界河中跑过去了。

    我之所以这天突然心血来潮。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我快复员了。这些事情总发生在那将复员时,似乎成了一个规律。

    还有一个更为深刻的原因,就是那些羊的结局、马的结局,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自然,我胆大妄为,还在于这天骑了一匹好马。

    马有三种运动姿势,一种叫走,一种叫颠,一种叫蹦。一般说来。只要能将一种姿势学好,并且达到极致,就是一匹好马了,这马却既是走马。又是颠马,还能以闪电般的速度挖起蹦子。它还有一个极大的才能,当挖起蹦子时,可以在疾驰中以两条后腿为轴心,前腿在高高的扬起后突然改变落下的方向。

    额尔齐斯河就在旁边,这里已经没有高高的堤岸了,而同儿乎与河水一样平的沙滩。风很大。风顺着额尔齐斯河谷急促地吹过,两岸的林木发出一阵令人惊悸的啸声。

    牛群还在安安静静地吃草,并不为我的心急如焚所动。

    我绕着圈儿驱它们,这些牛非但不动,还示威似的向我扬起长长的、尖尖的角。

    焦躁和恐慌的我,腾出一只手,抓起疆绳,狠狠地抽了几下马头。

    马愤怒起来,转过身,扬起两只带铁掌的后蹄,准确无误地踢在了一头牛的腹部。

    在马后蹄扬起的一刻,我差点从马头上翻了下来。

    那头牛的腹部沁出了血。牛群开始动了。

    但不是往回跑,而是纷纷越过界河的那个二分之一,向额尔齐斯河下游的密林深处、苏方纵深跑去。

    额尔齐斯河波涛滚滚,急急的洲窝上漂满了白沫。这时,我才发现,还有几头更为大胆的键牛,已经顺着大河,跑到更远的、约一公里外的地方了。难怪这些牛不愿意走,难怪它们竟违抗口令,又向前跑去。

    已经不容我犹豫了,我的这匹马。这匹由边防站的哈萨克翻译一手真兽美起来的自尊心很强的伊犁马,由于感到自己在笨重而愚蠢的牛类面前有失体面,它头猛地一勾,脖子一拧,做了个下蹲和后耸的动作,然后一下跃过二分之一界河,向牛群追去。

    额尔齐斯河对岸,苏方新建了一座很高的燎望台。睐望台的哨楼浮在树冠之上一位睐望哨,正躺在哨楼外边,一边晒太阳,一边摆弄着包脚布。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也许把我当成了苏兵。

    我终于穿过森林,绕到了头一头牛的前面,马一个敏捷的圈子,便把牛拦得折回了头。

    周围的树木奇形怪状地生长着,粗壮、黝黑、丑陋,横七竖八地布满地面。

    有一块几十亩大的雷击过的森林,所有的树木都脱了皮,雪白雪白地站了一地,在风中嗦嗦作响,像一群可怕的林妖。

    一个水泥地堡,射孔被手榴弹箱子和子弹箱子堵塞着。头上有风的怪叫,还有一种金属的有节奏的“咔咔”声。

    林荫覆盖,我看不到上边去。但我知道上边横卧着二座很高的黄土山,那“咔咔”的声音是雷达转动的声音。黄土山上并排设立的几部所达,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正转,有的反转,据说,它们可监测到我国兰州机场飞机的起落,我心里十分骇怕,已经没有心思赶牛了。拨转马头,我一阵风地向来路奔去。

    突然,我看见,在林间一块空地上,五名苏兵正拿着大刘镰排成一行在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打草。全部是光头。全部是年轻后生。有的是精身子,有的穿件托尔斯泰笔下描写过的那种开领衬衫。

    马蹄声惊动了他们。

    想来已经是下午,他们以为这是来送饭的,于是停下工作,扔掉铁镰。向这边伸出两只手臂。我大大地吃了一惊,猛地一勒马钗,马扬起的前蹄变换了一下方向,从这些人的身边一跃而过。五名苏兵也吃惊不小,一下子原地卧倒,齐声怪叫起来。有一名好像清醒了一点,顺着草地,一阵蛇行跑去寻枪。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狰狞可怕,半边在陆地上,半边在水里,好似正向我扑来。那水,白浪滔天,一层层的白沫,涌涌不退。

    马吓得打了个翅超,站住了。

    千恩万谢,我没有从马头上栽下来。要不屯今天就不会在这里写小说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棵其大无比的树。

    树倒进了河里,我看见的是立起来的树根。

    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现在,我夜里做梦时,还常常被一个可怕恐龙般的怪物纠缠着。

    复员以后我曾经在本城最好的医院,请了一位最好的医生治理过几个疗程,仍然收效甚微。医生让我细细地回想一遍,什么时候,受过一种什么惊吓。我回忆了许久,才回忆起这个树根来。

    而那泛着白沫的靛蓝面孔的水,也反复出现在梦境中,它们是以地狱里的千姿百态,千奇百怪的死水的形式出现的。

    我所幸没有从马头上栽下来。

    马儿顺着河滩,飞展四蹄,向归路跑去。

    我紧紧地伏在鞍上,听任马儿驰骋,耳边生风。

    我听见后边响起了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声音。不是有人来追,而是那牛——肇事者,全部跟在我的马后,长号短叫,没命地奔了回来。一位苏联士兵曾想抓住一头角,结果让牛摔了个大跟头。

    直到看见那位安闲地坐在河边挂鱼的人,我的心才慢慢地放下了。

    那位闲散人员问了我儿句什么,我喘息未定,说不出话,继续打马赶路,直奔边防站。

    牛群那硕大而沉重的蹄子,将他的挂网踩了个稀巴烂,这家伙叫苦不迭。谁叫他没有在牛最初越界时,扬扬手臂,威吓两句,把事故消解在开头呢。

    我走进站长办公室时,脸色一定十分难看,站长惊讶地望着我。

    我详细地向站长作了汇报,这样,一旦对方在会晤中提出抗议,我方就有思想准备了。

    站长沉吟良久,没有将这件事报告,并且嘱咐我也不要乱说。

    侯后,好像双方也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或者是他提起这件事时,我已经离开边防线了,所以无从知道。

    12.多余的话

    今年秋天几位朋友的出国访问,引发了我写下这些的情绪。

    地球是圆圆的,圆圆的地球是没有死角的,国界线造成了地球的死角,使本来就狭小的世界,白白地出现了许多荒凉空旷之处。这是人类的一个错误。

    看一只蚂蚁自由自在地在一个球状物体上抬手举足,总给人以某种想象,某种诱惑。

    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到了国家消亡、世界进人大同之后,我们便可以像蚂蚁一样随心所欲地在地球上穿梭了。

    但是成为“世界公民”的事情,现在看来还只是在设想阶段。

    而我现在就想办一个出国签证。

    到我当年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个边境地区走一遭。

    主要的目标是我越境时踏过的那一段。

    最主要的是那一个掀倒在地的,半浮半沉的、张牙舞爪的树根。

    医生说了,为了使你的牢牢附着在心灵深处的那一丝恐惧感冰释,你需要到那棵树跟前去,平心静气、不带心理压力地看一看它。这样,梦中的怪物就会消失了;即便它还要出现,那就是以一棵自然的树的形式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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