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个月后,郝丁离开了那个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的街边打字室,不是因为活儿太累,环境太恶劣,是他自己觉得“翅膀有点硬了”想尝试着再去干一些别的,比如业务员,公司白领,大企业广告人,差不多了自己也可以尝尝做老板的滋味儿。
果然,没过多久,他真的拉了一伙子人自己做起了老板。那时候他以为他已经吃了8个月的苦,有了一点积蓄,也学会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一定能给自己赚到钱,有了钱就可以上学,如果自己兜里老是揣着一张中专文凭,永远也不可能在社会上找到一份体面的职业。但是上学得有钱,他不能忘记那份《父子协议》还在,协议的头一条就严格规定:今后郝丁要上大学可以,可钱,得自己掏!
但是老板哪有那么好当的?钱哪有那么好赚?
不久后的一天,郝麦收下班回家,信箱里发现了一样他从没见过的东西,一张传票:法院通知郝丁不日内得以被告的身份出庭对付诉讼。
“被告”?
郝麦收吓了一跳,儿子怎么了?怎么会突然间就成了被告?他急忙找儿子,也不管儿子愿不愿意告诉他实情。这样,郝丁自己在外头办公司,经营石膏画,公司倒闭,欠债未还,被人告上法院的“好事”才不得不在家里“暴露”。
那时候,用郝丁的话说,他还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参加工作没几天就敢办公司,没有经验,资金不足,结果不赔个“底儿掉”才怪呢?!
可是现在事情包不住了,他不得不告诉家里,后来公司赔得只剩下几把椅子,还没卖出去的那些石膏画儿谁看着好也让谁拿走了。他渴望父亲在这个时候别责怪他,更希望父亲最好能在资金上帮一帮他。
果然,郝麦收没有责怪儿子,他知道让儿子自己出去闯荡其中必须包括让他品尝失败的内容和过程。他主动替儿子还上了欠投资人的钱,这事让郝丁心里充满了感激。
在和父亲结束了半年的“冷战”之后,郝丁记得这还是头一次他心里荡漾起幸福。那时候在他看来,父母到底是父母,当他落难的时候,老爸老妈怎么也不会眼看着不管,他又重新有了一种爸爸妈妈宝贝儿子的感觉。只是这种心情还没有“荡漾”多久,父亲就拿出了一张白纸,让他在纸上写下某年、某月,郝丁向父母借了多少钱,原来,父亲替他还的这笔钱他不是可以白拿的,在规定的时间内他还要还!
什么——
面对“借条”,郝丁回到了现实,又回到了《父子协议》中,他当时的感觉就是一口吞了个冰枣儿,想吐都吐不出来。
往后的日子,郝丁又开始一次次外出去找工作,一次次被人拒之门外,父母虽然还让他继续吃在家里,住在家里,可是这一回他自己在家里再也呆不住、睡不着了。
他上街卖过包子,起五更睡半夜地和面、发面、剁菜、拌馅儿,包子熟了,来不及擦一把汗就赶紧推到街上去吆喝。
他到酒厂当过小工,酿酒、烧锅炉、装箱、扛大个,一干就是两年多。
可就在他在酒厂一天超负荷地再也拿不动大号铁锹翻麦粒儿的时候,又一个沉重的打击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还是在干打字员的时候,郝丁结识了一位姑娘,两个人由相亲到相爱,已经到了见过彼此父母,定下终身的程度。但是有一天郝家的“新鲜事”让姑娘的爹妈知道了,郝家的《父子协议》规定今后郝丁再学、结婚、置家、生子,父母在经济上统统不管,这个现实让姑娘的家人实在接受不了。姑娘的妈妈说,孩子,你这不是跳进了一个“火坑”吗?没有男方家长的支持,郝丁就是个“穷光蛋”,将来你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呀?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姑娘变得不现实也不行,终于有一天忍痛和郝丁提出了分手。
本来,一份《父子协议》的重压就还没有让郝丁直起腰身,现在姑娘又和他“北风吹”,已经陷入热恋中的小伙子根本应付不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郝丁倒下了。
后来,当我问起这件伤心事,郝丁明显地不愿多回忆,他的眼泪没有流出来,但是我能感到那泪水分明是涨在他的心里。因为他反复地对我说:“那个女孩儿,我真的很需要她,很爱她,真的,很爱!”
郝麦收和孙子芳至今也不知道“失恋”这件事情曾经给他们的儿子造成的心灵伤害有多大。孙子芳只知道郝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睡几天不出门,但是她不知道儿子在这几天已经几次写好了遗书,抽屉里就放着整瓶的安眠药。
郝丁并不是不明白他的姑娘之所以离他而去就是因为他身上背着一份和父母签订的“四不管”协议,这在现代社会不仅仅使他第一个深爱的姑娘难以接受,以后有没有姑娘能够接受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苦苦地想着哈姆雷特的那个著名问题:“活着,还是死去?”活着,没有依靠,没有尊严;死了,不用依靠,没有烦恼,但更没有尊严。最终郝丁没有因为失恋而走上绝路,又站起来,他自己一个人又走到镜子前:“我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原因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明白一旦他为“失恋”这么点小事而轻生,他在父亲郝麦收心里可就永远成了一个经不起任何挫折的胆小鬼!所以,他不能,不能死!
郝丁活过来了,在和父亲的较量中活了过来,在和自己较量中活了过来。经过痛苦挣扎他又开始出去找工作,失败了,再找,找到了又失去。此时他对自己未来和前途的绝望已经深深地让妈妈替他捏起了一把汗。
好几次孙子芳苦苦地哀求丈夫:郝麦收你也整得差不多了吧,咱们儿子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艰辛,已经懂得了什么是苦难、懂得了凡事自己应该去奋斗,你就行了吧,还不赶快把那份倒霉的协议给收回来,你非得把孩子逼得有一天出了什么事!
母亲害怕什么,后来的“什么”就出现在她的“害怕”里。
在协议被执行的第三年,郝丁的“炼狱之旅”也走到了最迷蒙、最绝望的地步。在现实面前他觉得自己真的挺不住,他准备向父亲屈服。
我问:“‘屈服’是什么意思,你当时想的?”
郝丁说就是把自尊心抛出去喂狗,求父亲别再折磨他,他那个时候已经走投无路,他不想死,只是真不知道,自己的活路在哪里?尊严在哪里?但是还没等他屈辱地向父亲张开嘴,父亲的再一次责怪就使他一气之下离开了家。
那一次“出走”他是打定主意再也不进郝家的门。他不愿意留在家里,也没脸继续留在家里。那天他给母亲悄悄地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妈妈,我走了,别找我,混不出个人样来,我绝不回来见您。”
写完纸条,他把门轻轻地关上,抬起脚往外走,但是此时他根本不知道茫茫世界哪里是他的立足之地。他决定离开天津这座已经让他伤透了心的城市,去北京找一份工作。但是到了北京以后,他躲在一个小旅店里,一个星期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积蓄也没有找到一份工作,连再出去给人打字也摸不着门路。无奈之下他又狼狈地溜回了天津,自己找了一间小屋住下。
小屋里除了四面空墙,只有一张光板床。白天睡着,晚上醒来。郝丁看着自己胳膊、腿齐全,就是活不出个人样来,心境暗淡到了极点。
几天过后的一个夜里,当快要急疯了的孙子芳和也被吓坏了的郝麦收终于通过他的同学找到了他的住所,伤心的母亲发现,郝丁已经几天没吃上过一顿热饭,小屋里除了脏兮兮、曲蜷在床上的一个他,地上只有一片东倒西歪的空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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