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小说-割麦插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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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忽地掉下一颗太阳。吕大能被一阵阵灼烤搅醒后,惊讶地望着头顶上的乌云这么快就散干净了,他只是靠着田埂眯了一会儿。他心里很清楚,就一会儿。迷糊中有人对他说,你这人心太善,不会杀人的。吕大能对梦中的这句没来由的话感到很吃惊,一个人站在麦田当中怔怔地好久没有动作。惹得他爱人在远处焦急地叫喊起来。

    “你这老鬼,大白天装什么神,这好的太阳还不快些将麦子割了,收了!”吕大能回过神来,对着自己家方向嘟哝一句:“叫什么叫,叫你妈的头!叫你妈的脚!”

    他还唾了一口,但是朝着麦田上面那座修理厂。吕大能一弯腰,镰刀便沙沙响起来,面前的麦子也跟着一片片地倒下来。过了一会儿,吕大能直起身子将上衣扒了,光着膀子扎进麦丛中。由于有了油亮的脊背浮动在金黄的麦穗上,吕大能挥动着往身后铺去的一把把麦子,极像是黄昏时被风与夕阳撩起的波浪。从割断的麦秆里漾出的清香缭绕在四周,不时还有一颗颗水珠溅在脸上,吕大能感到了一阵阵细悠悠的甜丝丝味道。一时间镰刀的刃口变得更锋利了,才半上午他就在麦田里割了个来回。

    齐整整的麦茬上铺着两排均匀的麦子,看见爱人拎着茶壶从田埂上走过来,吕大能就直起腰来迎着她。还有十几步远,一股茶香就随风飘来。

    他忍不住说:“你将新茶泡了?”

    他爱人说:“拈了一撮,让你尝尝新,麦收嘛!”

    吕大能说:“新茶价好,自己喝了可惜。”

    他爱人说:“回头我将陈茶掺点进去,收入少不了的。”

    吕大能说:“你别学别人,我不想让买茶的人喝了后骂我们农民也腐败了。”

    他爱人说:“我们不掺陈茶,茶叶贩子收去后也会掺陈茶的。”

    吕大能接过爱人递过来的茶壶,叼着壶嘴吸了一口后,揭开盖子看了一阵,不由得叹口气说:“新茶也真是好闻好喝。”

    他爱人说:“不过陈茶有陈茶的好处,陈茶喝了肚子不痛。”

    吕大能不再说什么,坐在田埂上点着一支烟,就着茶水一个人慢慢品起来。他爱人挽了两把袖子,拿上他的镰刀,站到麦垅上。女人的腰像是柳枝缠上棉花做的,又柔又软,起起伏伏,一点也不显吃力,仿佛被风吹动一般。吕大能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女人,那不知在白天黑夜摸过多少回的屁股在麦浪之中的飘荡,让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记不清是否享受过。他还看见一截还算白嫩的半隐半显的腰肢。吕大能心里一动,不由得生出些许怜悯来。他咽下嘴里的茶,冲着爱人叫起来。

    吕大能说:“你歇着,我知道干。”

    他爱人半转身将割下来的一把麦子放在身后,说:“割麦插秧,女比男强。”

    吕大能说:“也就是两亩田,累不断腰,你回去招呼家里的事吧,别弄得我没事干了。”

    这时,雷村长从田头走过来,同他们打过招呼后,伸手掐了一只麦穗放在手上搓了几把,吹去麦芒和包皮,一颗颗地数起麦粒来。

    数过后,雷村长说:“你这两亩麦子恐怕产量在一千六百斤以上。”

    吕大能说:“我也估计有这个数。”

    雷村长说:“今年你又要拿第一。”

    吕大能说:“拿第一你又不会给我评劳模。”他望望田头路边的那座修理厂,“史和平如今才是你们当干部的心肝宝贝。”

    雷村长说:“你也别抬杠,不管怎么说,史和平上缴给村里的钱多,贡献大。”

    吕大能的爱人直起腰来说:“可我们怎么听说他上缴的税呀费呀提留呀都和别人一样的标准。”

    雷村长忙说:“我们还有个内部控制器哩。”

    吕大能的爱人将手里的麦子向地上一扔,从麦田中忽然窜出一条蛇来,她吓得哇哇大叫,几步蹦到吕大能身后,双手将他的腰抱得死死的。就这样她身上还在不停地颤抖。吕大能瞅着在麦田里窜动的蛇,用手去夺爱人手上的镰刀,爱人吓得不知松手,他用劲扯了几下也没能将镰刀夺下来。

    他说:“你放手呀,一条小蛇就将你吓成这个样子。”

    爱人说:“不,是条大蛇。”

    吕大能说:“总共不到尺把长,能称大。”

    爱人说:“不对,好粗咧,至少有一丈长。”

    说着话,齐整整的麦子猛地动起来,像棍子拨一样,齐齐地同时向两边倒。雷村长率先惊叫起来,说是真有大蛇,并顺着田埂跑起来。吕大能被爱人死死坠着,挪不动步,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胳膊粗的大蛇从麦丛深处钻出,像箭一般射过来。他急得猛地跺了两下脚。大蛇在离他们几尺远的地方急刹车一样停了几秒钟,然后一扭身子钻进另一块麦田中。跑开了的雷村长这时站在远处高声叫着:“打蛇呀!打蛇呀!”远远近近麦田里弯腰劳动的人,抬头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又埋头隐入麦丛,将麦子割得一片哗哗响。

    爱人的手终于软了下来,镰刀也掉了下来。地上的茶壶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翻了。爱人只吸了一下就将茶壶放下来,对吕大能说,自己回去再沏一壶水来。她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要吕大能送她走过邻近的那块麦田,还要牵着他的手。他们刚走了几步,旁边的田里就有人叫起来,要大家快看织女牵牛郎。正在割麦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大声取笑起来。说他们这样子像野男人同野女人在一起,要他们别浪费时间,赶快钻进麦田,铺个草窝干起来。吕大能正想回敬他们,爱人先开了口,她说我牵自己丈夫的手你们吃醋就等于吃粪。有人马上说吕大能的爱人胸前有两堆白牛粪。吕大能威胁说,若是有谁再说荤话,他就一把火烧了谁家的麦子。大家都笑着说,吕大能这种威胁就好比别人说要烧他们的水井。

    送完爱人,吕大能往回走时,远远地看见雷村长和史和平在修理厂边的土岸上,对着他家的麦田指手画脚地在说什么。他正想走过去,一辆小汽车在修理厂门前刹起一股很高的灰尘,并用喇叭叫了三声。雷村长和史和平立即转身迎上去,从小汽车里钻出李副镇长和一个背照相机的人。

    吕大能又开始割麦子。气温逐渐升高,他感到一阵阵的燥渴,便开始不停地往爱人要来的方向望。家里大门敞开着,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屋里有个男人在晃动。他忍不住低声骂了句什么。正在心烦时,雷村长领着李副镇长和那个背照相机的人顺着田埂向他走来。他装作没看见,将屁股对着他们,只顾割眼前的麦子。后来他听见几声咔嚓,忍不住回头看去,见那只照相机正对着自己。雷村长先向他介绍背照相机的人,说是地区来的胡记者。他还要介绍李副镇长,李副镇长挥挥手说不用介绍了。那神情像是说全镇还有谁不认识自己。

    雷村长说:“胡记者刚刚采访过史和平,李副镇长又安排他来采访你。”

    吕大能忽然生起气来说:“我又不会赚黑心钱,采访我干什么?”

    雷村长说:“你上来吧,就儿分钟。”

    吕大能说:“我没请帮工,一根根麦子都得自己亲手割。”

    李副镇长走下田埂说:“我来替你一会儿。”

    李副镇长走过来就接过吕大能的镰刀。吕大能挺了一下腰,看着李副镇长割麦的样子,心里很瞧不起。胡记者也下到田里,说是问吕大能几个问题。

    胡记者问:“干部们对农民关心吗?”

    吕大能望着胡记者黑亮的皮鞋说:“刚才雷村长在这儿碰见大蛇时,吓得屁滚尿流!”

    胡记者愣了愣问:“你对上面的政策满意吗?”

    吕大能看见黑皮鞋上沾了不少烂泥,他说:“死婆娘,老子渴死了,还不知道送茶来。”

    吕大能有些不好意思再顶下去,他说:“一靠老天爷没翻脸,二靠自己没偷懒。”

    胡记者一合本子说声谢谢就要走,吕大能连忙压低嗓门说:“我还有话要说哩。”胡记者好像没听见,迈上田埂也不管后面的人是否跟上,只顾走自己的。雷村长很不高兴地说了吕大能几句,他说记者来村里采访是村里的光荣,别的地方请都请不来,吕大能这么不配合,太不应该了。吕大能则提醒他,说老天爷不会总是那么好心眼,说不定就下起雨来,他不趁天晴将自己的麦子割了,到时候吃什么上交什么,雷村长白了他一眼,说自己再穷也不会到他家去搞腐败。

    他们刚走,吕大能的爱人就匆匆赶来了。

    吕大能乌着脸,劈手夺过茶壶就往嘴边送。他咽了一口,第二口还没吸出来,又连忙将茶壶放下。

    他说:“你发什么疯,这么浪费,往新茶里面放糖。”

    爱人说:“家里有喜事,让你先甜一甜。”

    吕大能说:“儿子大学考了三年没考上,喜什么喜。”

    爱人说:“西河镇上开绸布店的陈家托人来说媒,想将他家的姑娘说给我家吕金。”

    吕大能有些不相信,爱人说媒人还在家里坐着,那姑娘的几张照片还在桌上摆着。吕大能有些高兴,顺着田埂往家里走了几步,又收住腿。他对爱人说,这事咱们不能太积极,太积极了对方会瞧不起我们。他要爱人回去煮碗腊肉挂面给那媒人吃了,再送她二十块钱红包,不留她在家吃正席,话也不说死,就说这事要征求儿子的意见。爱人走了几步,回头说自己才发现吕大能心里其实很狡猾。吕大能要爱人别忘了问一问,他记得西河镇开绸布店的陈家,竖着的麦子越来越少,躺着的麦子越来越多。吕大能到田边的土岸下撒了一泡尿回来,刚用镰刀尖钩住一蔸麦子,一只透明的蛇头突然伸出来,他禁不住周身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定下神来后,他才发现这是刚才那只大蛇的蛇蜕。吕大能钻进麦丛,小心翼翼地将丈多长的蛇蜕拾起来弯曲成一把。他做得异常认真,雷村长又来了也没发现。

    雷村长开口叫他,他竟吓了一跳。本来就怕被弄断了的蛇蜕,在他两手一哆嗦间,终于还是断了。他站起来,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发现雷村长已经在生气了。

    雷村长说:“你怎么对记者说那些话!”吕大能说:“我说什么话了?我什么也没说!”

    雷村长说:“没说李副镇长会生气?”

    吕大能说:“我一直在打岔哩!”

    雷村长说:“记者将你说的话记在本子上了,李副镇长也看了。胡记者分析出你的第一句话是说干部关心群众是叶公好龙,第二句是说上面的政策既不是及时雨也不是解渴茶,第三句话更是说现在农民没有依靠。”

    吕大能一下子愣住了,好半天才说:“难怪人说记者是无孔不入专会捕风捉影。这八不挨的话,都能上纲上线,若是‘四人帮’还在台上那我不就成了反革命。”

    雷村长说:“他还没走,你去解释一下。”

    吕大能说:“这种人不了解农民,解释多了他反而瞎得意。不过,李镇长也的确不行,连麦子都不会割,怎么当得好农民的领导哩。”

    雷村长说:“你也别不理解人,李镇长是从城里来的,这已经够不容易了。”

    吕大能说:“当镇长又不是学雷锋。”

    雷村长被吕大能说结巴了,一时找不到话,只好说:“以后见了记者你干脆装哑巴。我以前还当你老实,没想到你也是嘴尖牙利,而且还老辣。”

    吕大能说:“你们中午又要到餐馆去腐败一次啵?”

    雷村长说:“村里不花钱,由史和平掏。”

    吕大能说:“别蒙我,回头你若不给会计捎瓶酒我就不信。”

    雷村长一下子变得恼怒起来说:“你把干部都看成什么人了!再改选,我非让你当个副村长不可。”

    吕大能只好笑。

    雷村长狠狠地甩了一下手说:“等你当了村干部,别说笑,就是哭也哭不出来。”

    吕大能冲着雷村长的背影说:“你家的麦子别拖着不割,这天气过不了两天又要下雨。”

    他将蛇蜕用一根草系好,挂在一处杂木上。回头又弯腰割起麦子。太阳一毒,田野上的声音就寂静了。大家都不说话,更不叫嚷,一个个埋头挥动着镰刀。躺倒的麦子没有躺倒的女人好看。女人躺着时比站着更有魅力,麦子割倒后只让人产生劳累后的渴望。吕大能想起了下一步要做的事,不由得直了一会儿腰,往远处山坡上寻找家里的那头黄牛以及放牛的儿子。山坡上什么也没有,儿子牵着黄牛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隔着山和水,那么远他也能看清,儿子边走边看着一本书。他甚至还能猜出儿子看的是一本爱情小说。想到儿子的爱情,吕大能不由得转身往家门口方向望去。门前的稻场上,爱人正用连枷打着麦子,扑扑的声音均匀而有节奏。旁边没有别人。那做媒的人显然已经走了。吕大能有点后悔,他怕自己的做法过分了,弄不好会得罪媒人。不过他心里还觉得有些蹊跷,陈家那么富有,又住在镇上,怎么会将女儿往乡下嫁。

    被太阳晒过了头的麦秆不时发出叭叭的迸爆声。麦秆中的水分少了,吕大能身上的汗水却多起来。一根麦芒不知什么时候钻进裤裆里了,痒得难受。他松开裤带,勾着头伸手去找。旁边田里一个割麦的女人便同他开起玩笑起来,问他怎么这样有干劲,一边割麦一边还能打铳。吕大能也不怕,反问她是不是想试试,那女人说她是想试,还让他将麦子铺好,然后叫她。她还有个条件,吕大能皮厚应该垫在下面。两人说得正起劲,一头牛横穿公路向田里走来。吕大能赶紧叫饶,承认自己说不过那女人。女人得意地咯咯尖笑,说没想到吕大能会怕儿子。

    吕大能唤了两声,又肥又大的黄牛就乖乖地顺着田埂向他走过来。吕大能摸了摸它的肚子,又拍拍它的背,然后对它说,好好休养两天,明后天开始就要吃苦受累了。黄牛伸出舌头将地上的麦穗卷了一大坨塞进嘴里。吕大能没做声,只是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让它往家里走。吕大能回头四处张望,看见儿子正站在公路边同一个姑娘说着话。儿子几次要走,都被那姑娘扯住。吕大能认识,那姑娘是雷村长的大女儿,风闻她一直在追吕金,但儿子对她总是爱理不理。儿子刚摆脱那姑娘,史和平又将他拦住,两人站着说几句话后,便钻进了修理厂的大门。

    这时上边田里的女人叫唤起来。

    女人说:“大能,你家的牛偷吃了我的麦子。”

    吕大能说:“别这么小气,就当是我亲了你一口。”

    女人说:“亲我不行,糟蹋麦子更不行。”

    吕大能扯起一只麦蔸子砸在牛身上。黄牛顺着田埂跑起来。那女人从上田跑到下田,抱了一抱麦子又回到上田,她说这算是吕大能赔她的。吕大能没有动,只是说女人抱他的一抱黄麦子,到时候他要啃女人的两只白馍馍。

    说着话耽误了一些时间,不过身上的劲头也蓄足了。吕大能手上镰刀快得像一只燕子在空中翻飞。他将一厢麦子割到了头,第二厢又割了几十行时,儿子才从修理厂里钻出来,史和平还同他握了手。

    儿子从土岸上的小路小跑着溜下来,走近后也不说话,伸手就接过吕大能手上的镰刀。儿子割麦的姿势和速度都不尽如人意,不时还有一两根麦子掉下来没割断。

    吕大能背转身去又撒了一泡尿,同时问:“史和平找你干什么?”

    儿子说:“有个零件的加工尺寸他不会算,要我帮忙。”

    吕大能又问:“那个记者走了没有?”

    儿子说:“没有,李副镇长还同他在史和平的房里下象棋。”

    听儿子说雷村长在一旁打瞌睡,吕大能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儿子又说:“史和平刚才开口请我到他那里去帮忙。”

    吕大能想了想说:“如果是他请你去,你可去试一试,反正种田的事你也不愿干。”

    儿子忽然放下镰刀,顺原路往回跑,边跑边说自己将书忘在修理厂了。儿子再回来时,吕大能告诉他,他妈妈有事找他,让他早点回去。儿子问什么事,吕大能不肯说,只叫他回去问他妈妈。

    腰部开始酸胀时,从垸里传来女人喊吃饭的声音。吕大能解开草子,捆了两捆麦把子,用冲担挑回去。爱人在稻场上迎着他,一边用手拈他身上的草屑,一边小声告诉他,儿子听说他们没有爽快地应允媒人的话,还在屋里生闷气。吕大能听说陈家的姑娘是儿子初中到高中的同学,马上感到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秘密。他要爱人仔细问问儿子,搞清楚其中原因。

    儿子果然在生气,躺在床上叫了好多遍才上饭桌,却又抱着那本小说边吃边看。同他说话也爱理不理。他只吃饭不吃菜,搛到他碗里去的菜,都被他用筷子拨了回去。吕大能忍了一阵,终于发起火来,一拍筷子说,为了一个妇女连饭都不吃,太没出息了。儿子比他脾气更大,当即一扔碗筷又一头扎进自己房中。听动静好像还哭了。吕大能也想放下筷子,却又熬不住饿。他也懒得吃菜了,飞快地扒下两碗饭,然后坐到大门口的躺椅上,狠狠地喘着粗气。爱人顾不上吃饭,在里屋不停地小声劝着儿子。吕大能想听听爱人同儿子说些什么,不知不觉中竟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醒来时,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揉揉眼睛走到门口,一下子就看见爱人和儿子的身影在麦田里晃动着。他望了一阵后,就从门洞里拿出一担大箢篼,将稻场边堆积的土粪往麦田里挑。

    爱人还在陪儿子说话,儿子埋头割麦并未理她。她在说话的同时,还不断地用草帽给儿子扇扇风。吕大能心里又有了气,大声嚷着要爱人回去打麦子,别捱到天黑,忙不过来不说,还收拾不干净。爱人瞪了他一眼,经过他身边时,小声地要他让让步,因为他是做老子的。吕大能要她将上午忘了拿的蛇蜕带回去,爱人死活不肯,说她再穷也不靠卖蛇蜕的几个小钱。吕大能便喊吕金,要他拿了去卖,儿子怔了片刻终于还是回话说,他也不想做这小里小气的事。吕大能就说那只有他自己去卖了。爱人见他们父子俩谈了话,就放心去打麦子。

    吕大能一口气挑了十二担土粪到麦田里,爱人也差不多将麦子打好了,两亩麦子也割了多半。歇下来后,爱人坐在身边告诉他,儿子背地里同陈家姑娘谈恋爱都谈了快四年,陈家姑娘还为他刮了两次胎。儿子为了自己的尊严,非要陈家姑娘找人上门提亲,而且在没提亲之前不让人公开他们的关系。吕大能想了一阵,忽然记起什么,他说儿子上高二时成绩很不错,上了高三后,就跌了下来,随后复读三年一年比一年差,现在他才明白是什么原因。当时老师还提醒过要他们访问一下,看吕金是不是在偷着谈恋爱,没想到儿子有这么高的保密本领,这么长时间都没泄密。说着话他又来了气,说儿子这么小就贪女色,一辜负他的期望,二耽误了自己的前途。若是忍一忍,考上大学,别说镇上的姑娘,就是北京上海的女人也能搞到手。吕大能说依他脾气,就是不答应让那陈家姑娘进吕家的门。爱人忙劝他这事可依不得性子,她说儿子同那姑娘一开始就起了誓,说要百年恩爱,哪个九十七岁死,一定要在奈何桥上等三年。

    吕大能立刻嚷起来:“他们的话当不得真,说不定明天一早起来两人就翻了脸。”

    爱人说:“现在的年轻人也不是千篇一律。”

    吕大能挑着土粪到麦田里,他叫儿子回屋歇歇气,儿子走过身边时,他忽然说:“你可真有种!”

    儿子走了几步才回答说:“我是怕你生气,不然也学别人,同时玩几个女朋友。”

    吕大能没有将“你敢”这两个字说出来。

    下午割麦远不如上午感觉舒服,各种小虫和草绒纷纷同汗水一起粘在身上,从地上冒起的热气蒸得鼻孔缩小了,脸上肿大了。吕大能隔不了一会就要用湿毛巾将浑身上下擦一遍。上边田里的女人一直没有人替换,她家是三亩田,此时割剩的同吕大能这两亩田里剩下的差不多。

    吕大能冲着上边田里的大声说:“割麦子男人真不如女人。”

    上边田里的女的抬抬头说:“还有插秧哩,一个女人可以顶两个男人。”

    吕大能说:“女人的腰好。”

    雷村长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脸上红喷喷的,隔着半块田也能闻到酒气。

    吕大能说:“太阳都快下山了,你才出工!”

    雷村长说:“我准备开夜战。”

    吕大能说:“一定是叫酒烧的。”

    雷村长说:“没有酒武松能打死老虎?”

    吕大能不理他。

    雷村长反而走近了问他:“割了麦子这田还是插秧吧?”

    吕大能说:“反正不会插鱼插肉插烟插酒。”

    雷村长说:“村里想让这田的那一头插些机器。”

    吕大能说:“是不是还想插金银,插小汽车和镇长县长的宝座?”

    雷村长说:“我是说正经话,史和平想将修理厂扩大一倍,李副镇长亲自抓。房子位置限制死了,只能向你这田里发展。”

    吕大能想也不想就说:“上午我在田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要杀人。”

    雷村长说:“这是白日做梦。”

    吕大能说:“你们也是白日做梦。”

    雷村长说:“我是来通个气,村里还要正式同你谈的,希望你能正确对待,工业产值上不去,村里镇里都没法向上面交代。”

    吕大能说:“那你也该想想如何向我这个老百姓交代!”

    雷村长说:“招呼我已经打了,麦子割过后,秧就别插了,免得费钱又费力。”

    吕大能说:“你敢动我的田,我找邓小平告你们去!”

    说着吕大能拿着那挂在杂木上的蛇蜕朝雷村长扔过去。蛇蜕正好落在他的颈上。雷村长不怕蛇蜕,他将蛇蜕拴在手上,高兴地说,这东西至少可以换一包好烟抽。接着他又补上一句话,这可不能说他是在搞腐败。

    吕大能默默地看着雷村长走进自家的麦田后,往掌心上唾了一口,弯下腰去割下第一把麦子。雷村长家的小麦长得像大麦。去年冬播时吕大能就预言过,雷村长到处视察别人的冬播情况,将自己的田全扔给家里的女人和小孩子,底肥下得少了。麦黄时,雷村长自己也形容说他家的麦子长得像娇养的女人。麦瘦秆细割起来轻快,转眼间雷村长就割倒一大片。

    吕大能挥起镰刀后,不由得暗暗加快了速度。以至上边田里的女人忍不住问他,又不是大集体时抢工分,屁股大一块田这么急于什么。吕大能将雷村长的话告诉了她。上边田里的女人听后要他一定要顶住,不然下一步就轮到霸占她家的田了。

    儿子挑着土粪来到田里,吕大能要他回去时给他妈妈捎个信。今晚要搞夜战。儿子什么也没说,挑着空箢篼回去了。下一担土粪是他爱人担来的。爱人一搁下扁担就问他发的什么疯,好像又要学大寨。

    吕大能说:“村里要占我家的田,我不能让他得逞。”

    爱人问清原因后,不像吕大能那么生气,她说:“占的田,村里总会想法补偿的。”

    吕大能说:“你别做梦,村干部就像卖女人的贩子,看似给了别人好处,事实上都是剜的别人的肉。”

    吕大能停了停又说:“补个百把块钱,吃了就变成屎一文不值,留着田子孙后代都能享用不尽。”

    爱人说:“你未必还指望儿子、孙子也像我们一辈子搞‘双抢’!”

    吕大能说:“他们进了城也要吃粮食,没有田怎么行?”

    爱人还要说什么,吕大能催她回去将稻场上的活都干完,然后到田里来帮他。

    天渐渐黑下来,田野上的人都在收工往回走,连儿子也好久不见挑土粪来了。吕大能将一厢麦子割到头,直起腰看了看,远远近近只剩下自己和雷村长还在忙碌。晚风一阵比一阵吹得急,有些许水雾飘到他的脸上。他以为是下雨,抬头一看,身后的土岸上,一个小男孩正在往下撒尿。吕大能点着史和平的名字骂起来。史和平同爱人跑出来,轮番向吕大能道歉。吕大能不停口,他说他要操史和平亲戚六眷的女人。

    史和平不再道歉而是说:“你儿子的女朋友你也要操?”

    吕大能张嘴说不出话,他意识到镇上开绸布店的陈家真的是史和平的亲戚。他想了一阵总算有了一句狠话。

    吕大能说:“你想在我的田里做房子,做一百辈子梦去吧!”

    史和平转身离去时,有意蹬了一些土下来。一只土坷垃擦着吕大能的耳朵飞入麦田中。吕大能跺着脚说,若是伤着了他,他就躺到史和平爱人的床上去。

    这时,吕大能的爱人在屋门口大声叫着,问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吕大能没有回答,雷村长代他说没什么,又碰见那大蛇了。儿子不放心,顺着田埂一路跑过来。

    吕大能将手上的一把麦子扔到地上,冲着儿子说:“只知道空手走路轻巧,就是想不起顺便带担土粪来。”

    儿子说:“我心里着急哩。”

    史和平又在土岸上出现了,他说:“吕金,陈春给你捎了信来。”

    儿子看不清暮色中吕大能的表情,飞快地爬上了土岸。

    天完全黑了以后,吕大能仍然坚持了半个小时,这才收工回家。爱人还在稻场上忙着最后一点活,屋檐下昏黄的灯光点得她浑身都是尘土。他帮着爱人将一堆没有打干净的麦穗装进箩筐。他扛着箩筐往屋里走,爱人在身后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放好箩筐,吕大能就到桌子旁坐下。爱人先给他端来一壶茶,待他喝得差不多了时,又端上一碟腌菜,几块腊肉和半瓶酒。这时他才开口告诉爱人,儿子到史和平那里取信去了。他说儿子同陈家姑娘的事还是早点定下来为好,不管怎么说,男人把女人肚子搞大了,再扔了她就太不道德了。爱人说她担心陈家富,养的姑娘不好伺候。吕大能笑起来,他要她一千个放心,儿子十七岁时就将陈春睡了,以后想娇贵也娇贵不起来。爱人也跟着笑了一阵,并顺手将吕大能的酒杯拿起来抿了一口。吕大能鼓励她,要她将杯里的酒都喝了。她拈了一块腊肉咽下去,然后真的将那酒都喝下去。

    喝过酒的爱人在厨房里忙得更欢,嘴里还不停地说话,她说她刚刚打听清楚,史和平是那陈家姑娘的舅舅。她要吕大能心里悠着点,如果史和平真要那田做房子,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吕大能等她说够了才回答。

    他说了四个字:“恰恰相反。”

    隔了好久,甚至是儿子回来后说了一阵乱七八糟的事以后,他又补充一句话:“越是这样,越是要寸土不让。”

    儿子不知收到女朋友的什么信,情绪非常好,刚吃完饭,不用人招呼,就一个人拿上镰刀和马灯到田里干活去。吕大能和爱人歇了一阵再去时,田里的麦子已剩下不多。爱人将割下的麦子一铺铺地抱起来,递给吕大能。待它们堆成齐腰高后,吕大能便收拢草子的两头,先用手使劲一勒,然后抬起左腿,用弯曲的膝盖使劲地往下压,直到将麦子紧束得像女的细腰那样生动,才将草子拧紧缠好。他大声说,捆麦子和捆稻子不同,捆稻子要将稻把子捆得像鸡公,捆麦子则要将麦把子捆得像鸡婆。他是有意说给儿子听的。跟着他又小声对爱人说,稻把子要捆得像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麦把子要捆得像没结婚没生孩子的女人。爱人也小声回答,说他之所以那么细心地摆弄麦把子,原来是将麦把子当成了女人。吕大能骄傲地说,这不怪他,是祖宗一代代教下来的。别的许多活女人都可以顶替男人,就这捆麦把子、稻把子的活从来不兴女人来顶替。说着话,他将爱人的腰一搂,同时说他真想将她一齐捆进麦把子。爱人像是脸红了,有些娇嗔地将身子扭了几下。

    田野上还有一处灯光,那是雷村长一家,他们也在忙着收割。雷村长的两个女儿都在上高中,女孩话多,叽叽喳喳地另有一番热闹。

    吕大能有些痴迷地望着四野,喃喃地说,如果没有这么好的田地,谁也高兴不起来。

    收割后的田野香气袭人,秧田里的青蛙叫声像一群人在唱着各自的歌。灯光一串串地散落在田野的四周,如同女人那满是诱惑的胸脯上挂着一串珠链。让人不顺眼的是史和平那修理厂门前的大电灯,既不像太阳又不像月亮,那光亮像是假的,朝夜空射得很猛,但又虚弱得让人可怜。

    儿子割完最后一棵麦子后,绕着田埂走到雷村长那边看了看。吕大能听见儿子在同雷村长说笑,内容却一点也没听清。儿子回来后,他才知道刚才是谈修理厂的事。

    儿子说:“村长同意我进修理厂。”

    吕大能说:“他同意不同意都像放屁,修理厂是私人的,由史和平说了算。”

    儿子说:“可史和平归村里管。”

    吕大能说:“村里只管得了种田的农民。”

    儿子不说话。了,他拿起插在田里的冲担,挑上两只麦把子就往家里走。爱人叮嘱着儿子,要他走路脚放重点,将蛇吓跑。

    垸里的灯光像是也被儿子挑走了,他每走一个来回,电灯就要少几盏灯光,摇摇晃晃地,不像是收割麦子。爱人在一边也说不像,似乎是在找什么。

    吕大能高声问:“喂,谁在那里干什么?”

    叫了两声,灯光那方向才有了回答,可是那种广西腔,他听不懂。儿子在头里听懂了,他说:“广西佬在捉蛇。”

    吕大能不再做声。

    洗完澡他就上床,夜里什么梦也没有做,一觉睡到天亮。

    他起床开门爱人都没醒,但牛栏里的黄牛听到动静,先闹起棚来。吕大能打开牛栏,将牛牵到稻场边,趁着它正在呼啦啦地拉屎撒尿时,他将屋里的铁犁扛出来。黄牛一见到铁犁忽然朝天哞地叫了一声。吕大能正要将铁犁套到黄牛身上,一转念后,自己蹲下去将铁犁扛在肩上。这时爱人在窗后露出半截身子,她上衣也没扣好,肉呀什么的都能看见。

    爱人说:“不是说下午才开犁吗?”

    吕大能说:“不行,雷村长鬼得很,说不定今天上午就会开村委会,得抢先。村里有制度,庄稼种下去后,这一季里田地都不许调动。”

    爱人说:“他们真要行蛮,我们也没办法。”

    吕大能说:“行蛮我也不怕,干部蛮得过百姓?”

    他一挥鞭,黄牛就顺着熟路往田里走去。当犁铧掀开第一片熟土后,吕大能喝住黄牛,俯下身去,用手轻轻抚摸着那贴着犁铧流出来的黑油油滑溜溜的泥土。泥土的柔软舒适使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新婚之夜。他没有陶醉,站起来后大声吆喝起来,黄牛一使劲,脚下的麦田立即发出一阵阵开裂的咝咝声。随之垸里各家各户的大门也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麦田里,泥土在翻着波浪。然后四周的麦子也在镰刀如桨的挥舞中滚动起另一色浪花。上边田里的女人来晚了些,她对吕大能说,前些年若是她当队长,这儿不成大寨也成昔阳。吕大能说,她应该将在外面当包工头的丈夫叫回来,割麦插秧就像吃忆苦饭一样,可以让人不忘本。上边田里的女人说,只要地不忘本将丈夫的一对儿女养大,她就心满意足了。

    雷村长最后来,田野里那种神似的波浪这时已成了一片起伏澎湃的汪洋。他特意来看吕大能的麦田。

    吕大能说:“你将镰刀睡出了绣花?”

    雷村长说:“你未必真想在这田里绣花?”

    吕大能说:“命根子在这里,我非守不可。”

    雷村长说:“嗨,别说得这么吓人,搞无限上纲。”

    吕大能说:“还有更吓人的,你今天不把麦子割完,明天就会下雨。”

    雷村长抬头看看天,有些不相信。他说:“你是怕我召开村委会。”

    吕大能被这话击中了要害,但他仍然强辩:“我说下雨就会下雨,不信你等着瞧。”

    雷村长再看了看天后,不再说什么,从田埂上跳到下一块麦田里,这样跳了三次后,抄近路到了自己的麦田。

    吕大能大声地吆喝着黄牛,声音高得整个田畈都能听见。黄牛也不时哞几声,在四周的出坡上惹出一些回响。蓄了一个冬天一个春天的黄牛,初次驾犁特别卖力,吕大能将犁铧深插了两寸,它也没有让速度降下来。盘旋着的厚土之波一圈圈地向麦田中央靠拢。下午三点多钟,天色突然阴下来,太阳说不见就不见了。田野上的人都在仰头向上看,平常所说的云并没有出现,只有漫到天际的灰蒙蒙的颜色。大家都说天阴了。天阴其实是天上出现一整块云。不知谁叫了声:下雨了!惹得不少人冲着垸里自己的家门高喊着快来抢麦子。雨一滴也没有真下,应该是麦秆中的水珠溅到谁的脸上,引起了如此惊慌。风也起来了,开始时还不觉得特别,越往后那风越显得潮。垸里的人都从自家屋里钻出来。不一会儿,稻场上扬起许多股冲天的灰尘。吕大能忍不住连连回头或抬头远眺垸边的稻场,想看那些扬场的女人们。女人扬场时别有一番风韵,舞起木叉向上甩麦草时,身上该凸该凹地点点滴滴地明明显显。转眼间,麦草下落时,女人们个个眯着眼、缩着腰一副娇媚模样,与先前的刚强形成鲜明反差。这样进退张弛激昂与舒缓的反复变化,在吕大能看来是非常动人心魄的。田野上的吕大能看见一团团麦草被抛问天空,下面的女人们几乎都被垸边的物什挡住了。慌乱已经平静下来,不仅是男人,就是上边田里的女人也表现出心中有数的沉稳。

    风越刮越急时,一群小学生闯进田野。他们扑进各自的麦田,说着同样的话:“学校放农忙假了。”只有吕大能的麦田里没有孩子们蹦跳,掉在地上的麦穗用自己的老手去捡,便少了一样乐趣。突然有些思念那没有见过面的陈家姑娘。陈家姑娘也能给他生出眼前这样活蹦乱跳的孙子孙女来。

    黄牛的前蹄越来越靠近麦田的中心,当犁铧翻起最后一棵竖立的麦茬时,它没待吕大能吆喝就自动停下来,并且昂头朝天叫了三声。可是没有人来看。只有上边田里的女人对吕大能说了句简单的话。

    上边田里的女人说:“你干活真快!”

    吕大能说:“亏了这牛肯卖力。”

    上边田里的女人说:“我们换个工,你帮我犁田,我帮你插秧。”

    吕大能说:“我还可以帮你捆麦把子。”

    上边田里的女人说:“捆麦把子我已找了人。”

    吕大能听了心里有些许惆怅,他没有问她请的是谁。男人帮别的女人捆麦把子,这是一种微妙的信号。卸了犁具的黄牛自己寻路往家里走。吕大能扛着铁犁往水塘里走时,经过雷村长的麦田。

    雷村长说:“你说的好准,真要下雨了。”

    吕大能说:“今天你总算开不成会了吧!”

    雷村长说:“若是老天爷在帮你,我当然只能投降。”

    吕大能说:“跟你明说,我后天就能将秧插下去。”

    雷村长说:“你算准我明天还不能开会?”

    吕大能说:“我若是当村长,这几天就不会通知开会,免得白白地费神费力。”

    吕大能在水塘边洗净了犁具,回家扛上一把锄头,穿过田畈,从修理厂旁边爬上土岸,再跨过公路,然后拐进一处山谷。山谷里有条小河,他扒开河边地渠顶端的小土埂,河水就汩汩地流进渠沟。土渠里的水流得时慢时急,有的地方还得他用锄头捞几下帮帮忙。半个小时后,一股水流哗地顺着公路边的土岸冲进吕大能的田里。田畈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一阵。

    吕大能坐在公路边,一边抽烟,一边打量着史和平的修理厂。几间土屋以前是村里的夜校,二十年前他在这屋里演过节目,爱人也是在这土屋里看节目时相中他的。土屋现在已脏得不成样子,一股污水顺着公路淌出很远,地上墙上到处都是黑油烂泥。儿子和史和平站在门口惟一一块稍显干净的地方,四只手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他心里有种预感,只要再坐一会儿,史和平就会过来同他搭话的。

    史和平的目光果然被他吸引过来,他索性冲着儿子叫起来,问他怎么还不动身到镇上去买化肥。儿子骑上自行车走后,史和平真的慢慢踱了过来。

    隔着三五步远,史和平站住了。

    史和平说:“吕伯,你真行,麦田都翻耕了。”

    吕大能嗯了一声说:“凡事抢早不会错。”

    史和平说:“我家种的一点麦还是青的。”

    吕大能说:“你心思不在种田上,麦子当然黄不了。”

    史和平说:“吕金同你说过没有,我想请他来当副厂长。”

    吕大能一怔,马上镇定下来说:“副厂长也是你的帮工。”他总算扭头看了史和平一眼。

    史和平说:“昨天我那孩子不懂事,乱撒尿,脏了你。”

    吕大能说:“你将高官厚禄给了吕金,是不是心里有事要求我们?”

    史和平迟疑一会儿说:“我想将厂子扩一扩,不知吕伯愿不愿腾点田给我?”

    吕大能冷冷地说:“现在的人好像都邪了,一办厂就要占好田好地。毛主席当年办厂就不是这样,宁可到三线去劈山挖洞,也不占农民的一分好田好地。”

    史和平说:“毛主席不懂工业。”

    吕大能说:“刚修了几台破拖拉机,你就算懂得工业?武钢是谁要建的?是你吗?全世界都能排上号的一个大工厂,毛主席都让它建在烂草岗上。现在的人只想方便舒服,将自己的道德品质降低了。”

    史和平说:“用了你的田后,我保证你的收入不降低。”

    吕大能说:“我不要收入,只要收粮食。”

    史和平说:“有了收入可以买粮。”

    吕大能说:“买的粮没我这块田产的粮好吃。”

    说完这句话,吕大能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走下了土岸。

    田畈上的人都在歇息,只有上边田里的女人还在忙着割最后一厢麦子。吕大能走到一处人堆里,听他们讲昨晚两个广西佬怎么捉住那条大蛇。他们说到一个广西佬差点被大蛇缠死,好不容易脱身后,一条胳膊却被缠肿了时,他听得头皮一乍一乍的。他们又说那条大蛇拿进大城市后可以卖千把块钱。大家对钱心动,不过又都说自己再穷也不会去赚这个钱。说完蛇,大家才回头问修理厂要占吕大能的田的情况。吕大能说他坚决不同意,大家听了很高兴,觉得这样做一可以给村干部一个下马威,二可以减少他们的负担,因为上面的人从不管村里的田减少了多少,一律按从前的面积收上缴的钱,村里只好将逐年减少的土地面积及应上缴的钱,分摊到每个人的头上。大家还觉得长了青苗的田地不得占用的规定太妙了,它可以发挥群众的智慧来同村干部作斗争。不过大家都记不准这条规定当初是谁提的建议。

    吕大能回家后虽然说是帮爱人打场,心思却在田畈上,好几次他将扬过的麦草又撬回到稻场上,惹出爱人的一连串埋怨。他也不解释,直到看见史和平从土岸上下来走到雷村长的麦田里他才开口。

    吕大能对爱人说:“我就知道他们要到一起串通的。”

    史和平同雷村长在田畈上站到一起的时间可能不到十分钟。雷村长先走开的,他已经回到麦厢后面动起了镰刀,史和平才讪讪地往土岸上爬。

    天色渐渐黑下来,田畈上的人更加忙碌了,惟有吕大能露出些清闲相。儿子骑着自行车驮着一袋化肥从墙角处拐出来,驶到家门口,略一歪车子,两脚踮在地上,唤吕大能上前帮忙。吕大能走拢去一边解捆化肥的绳子一边数说儿子不听话,为了图好看,当初非要买这辆轻便型的车子,结果货架和撑脚都不行,东西驮多一点,就非要第二个人帮忙。儿子不做声,他将化肥卸下来放到堂屋里,不一会儿,整间屋子都是尿素味。

    儿子喝了几口茶,突然说:“陈家等你回话哩!”

    吕大能望了他一眼,说:“你去了她家了?”

    儿子说:“我见到陈春了。”

    吕大能说:“这事女方太积极了,让人担心。”

    儿子冷不防说:“我不担心别人担心顶屁用。”

    吕大能被戗了一下,不过火没戗出来,他说:“那好,就叫你妈给人家回话吧!”

    见儿子高兴了些,吕大能吩咐他饭后去给雷村长帮帮忙,别让他家的麦子烂在田里,同时探探雷村长的口气,是不是还要占自己家的那块田盖房子。

    儿子去时拿的是冲担,吕大能的爱人拿上镰刀要将冲担换下来,她说儿子的腰还没长硬,昨天忙了半夜,今晚再忙会压坏的。儿子不肯换,掰开拉住自己的手,拿上冲担走了。

    田畈上到处是马灯,吕大能坐在门槛上细细地捕捉着从土岸上冲下来的流水的潺潺声。隔着整个田畈,那声音很隐约,有时根本就听不见。每当声音消失时,吕大能就担心地对爱人说,可能是史和平领了雷村长的旨意,雇人将水渠挖断了。开始几次,吕大能正在怀疑时,流水潺潺之声总会再次出现。后来一次,他怎么也听不见水声了。

    爱人说:“起风了,风将水声吹跑了。”

    吕大能说:“怎么可以听见人的笑声!”

    爱人说:“水声和风声容易搅和到一起。”

    吕大能站起来说:“我得去看看。”

    爱人说:“你要是想去帮别人捆麦把子,就明说。”

    吕大能说:“若是你没累倒,回来后我捆你这个麦把子。”

    吕大能大步往田畈上走,碰见人他就说自己去看看田里的水。这时他已经重新听见水声了,他没有停下,是因为心里真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帮上边田里的女人在捆麦把子。

    吕大能踩着自己的田埂,别人的灯光照着脚下的路,照着被翻起来的泥土缝里浅浅的水色。他向上望了好多时,马灯昏昏浊浊,让他总也看不清那个捆麦把子男人的背影。女人和她的孩子都不说话,挂在冲担上的马灯也有点黯然不语的样子。

    吕大能终于忍不住绕到那两家相邻的田埂上。他简直有不相信,那男人竟是史和平。

    那女人也像憋不住似的,冲着他说:“这么晚还来看水呀!”

    吕大能说:“这年月人都变了,总怕有人暗中使坏。”

    那女人说:“也不一定,你瞧人家史叔叔,我只不过是随口说一句,他就真的跑来帮我。”

    吕大能没有再接话,他想不通史和平怎么会给这女人捆麦把子。史和平比她年轻十几岁,而且娶的第二个爱人漂亮得让每个男人都心馋。史和平自己解释说,是他爱人同情她,才叫他来帮忙的。史和平还说他爱人叫他来的原因,是怕别的男人借捆麦子来占这女人的便宜。

    吕大能被这话说得脸红了,他讪讪地说:“有你爱人这话,我们想学雷锋也不敢学了。”

    突然间,脚下一滑,吕大能本来可以站稳,但他借机跳下田埂,还在自己田里滚了一下。上边田里的女人拎着马灯来看他。他从泥水中爬起来,大大方方地往家里走。

    爱人见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句话也没多说,连忙放下手中的活,抱起刚刚打干净的青草,钻进灶屋烧水给他洗澡。吕大能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坐在灶旁等待。他盯着被火光映红的爱人看了一阵,忽然站起来向她走过去。没等他走近,爱人就将火钳张成一个铁叉拦住他。

    爱人说:“这几天活儿太累了。”

    爱人又说:“忙完了这一阵再由你。”

    吕大能有些泄气,他从水缸里倒了一盆水,开了后门,从头到脚浇了一下。水声一响,屋后的草堆中忽然有了动静。吕大能喝问一声,从草堆中钻出两个人拔腿就跑。吕大能水淋淋地穿过自己的屋子,在大门口截住他们,一男一女手里都拿着冲担。是垸里的两个年轻人。

    吕大能问:“麦把子没把你们压趴?”

    他知道他们不会说话,故意问过后就让他们走。那男的要他保密,吕大能点点头说他明白,他也是过来人。吕大能回屋后,爱人问他慌慌张张跑什么。吕大能笑着说了一阵,爱人叹气说年轻的好处实在多。

    半夜过后,吕大能被爱人的一双腿压醒了。他睁开眼睛,屋里屋外漆黑一团,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他弄醒爱人说他还是不放心那水渠,必须去看看。爱人劝了几句没劝住,就跟着起床要陪他去。吕大能不同意,隔一天就要插秧,他要她好好休息,到时候一口气将两亩田插完。爱人还是不依,抢先将手电筒拿到手。吕大能劝她放心,在家里也能看清他的动向,夜里手电筒一亮,走到哪儿也瞒不过别人的眼睛。爱人笑起来,说吕大能尽用歪心思揣测别人,她是担心他一个人走夜路摔着了没人照应。

    儿子在隔壁房里醒了,问他们半夜三更吵什么。弄清原因后,儿子说他们是杞人忧天,不过他还是爬起来,拿上手电筒自己去了。

    吕大能和爱人在窗后看着手电筒光亮在田畈上慢悠悠地晃过,又慢悠悠地出现在对面山坡上,然后拐过山嘴消失了一会儿,十分钟左右又出现了,并依然顺原路慢悠悠地返回。

    吕大能以为没事就放心地回到床上,并开玩笑说:“你大概就是放心不下那看不见灯光的十分钟。”

    爱人也开玩笑说:“倒回去三五年,十分钟你还行。现在可当不了这个好汉。”

    说着话,两人的手在被窝里都有动作。

    儿子砰地推开门时,吓了他们一跳。

    儿子说:“水渠被人破坏了。”

    吕大能猛地跳到地上,拿起锄头就往外跑。儿子刚才没带锄头,这时也拿上锄头跟了上去。

    水渠的水正经干了,麦田里的水同他摔进田里时差不多。水渠其实没被破坏,只是进水的地方被人用一大堆土堵住。吕大能骂了几句后,就忙不迭地用锄头将那土堆扒开。扒到后来,吕大能索性同儿子一起在小河中筑起一道沙坝,将大部分水都引入水渠。

    吕大能要去找史和平算账,他认为只有史和平才能干这缺德的事。儿子拦住不让他去。儿子说没有证据的事,只能先找干部。吕大能觉得有道理,他气冲冲地跑到雷村长家,用力擂起门来。等到雷村长在屋里回应了,吕大能又有些后悔。他听儿子说过,雷村长见天气要变,干活赶急,咬咬牙竟然一冲担挑起四只麦把子,结果将腰闪了。

    雷村长开门时不仅用手撑着腰,那撑腰的手上还缠着纱布。吕大能没料到雷村长割麦会割破自己的手,只有不大干活的才拿不稳镰刀。

    雷村长问:“什么事,这样急?”

    吕大能说不出那些话,他胡乱一指天上说:“要下雨了,我怕你睡得太死,让收到家的麦子被淋湿。”

    雷村长一伸手掌,忍不住哎哟一声,他说:“真的下雨了!”

    他扭头向屋里吆喝几声,爱人孩子连忙爬起来,将堆在稻场上的麦把子一捆捆地搬进堂屋。吕大能不好走也不好闲着,搬了一架梯子,将他们搬进屋的麦子一捆捆地往高处码。

    雷村长用手撑着腰,一边指挥家里人如何搬运,一边大声吆喝,让那些以为夜里不会下雨,只是匆忙将麦把子堆在家门口的人,赶快起床采取防护措施。

    雨下得不大,吕大能码着最后一捆麦把子,手上才感觉到一些潮湿。他从梯子上下来,偌大的堂屋,只剩下一道窄窄的缝隙。雷村长的孩子说,这就像在演《地道战》。

    外面,渐渐亮了的天色一派朦胧。雷村长的爱人端了一碗荷包蛋过来,吕大能边推边接下。雷村长在一边看着,他只喝了一口就浑身冒汗。

    雷村长望着越来越密的雨丝说:“幸亏你带头抢割,不然这雨就称不上及时雨了。”

    吕大能这时才说昨晚水渠上发生的事。雷村长不相信,说这是破坏水利设施,是犯法的事,逮住了可以送其坐牢。吕大能叫他到水渠上去看,还可以问他儿子吕金。雷村长马上变换口气说,这样做太过分了。

    吕大能趁机问:“村委会不开了吧?”

    雷村长说:“谁说的。保护农业的根本目的是发展工业,这是国策。”

    吕大能有些生气地将那没吃完的半碗荷包蛋往雷村长手中一塞,然后扭头就走。

    雷村长在身后说:“这是公事,我这人向来讲究公私明白区分。”

    吕大能没有马上回家,他在垸边转了许久,小雨迷离,田畈上刚收割的样子在这许多重的朦胧中,似乎比长着麦子时又有另一种诱惑。他突然想起电影《地雷战》中的一句话,不由得脱口说道:我的麦子呀!然后一个人嘿嘿地笑了几声。小雨却没有一点声音,收割后的田畈特别宁静,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一片片的麦茬像是给黑黝黝的土地穿上一件衣服,不仅改变了它的颜色,还让它多出一种毛茸茸的味道。由于翻耕过,吕大能的麦田在其中显得有些孤独。那股从土岸上冲下来的水流在这份孤独的映衬下,更加清高了。

    水流很大,田畈上都能听见轰轰声。吕大能估计早饭后水就能放足。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穿过田畈,到土岸上找了一棵既能避雨又能躲人的大树。他蹲在树后,点着一支烟,将眼睛盯着史和平的修理厂大门。公路上行人出现了十几个,拖拉机也驶过三辆。修理厂大门还是没开。吕大能捡起一块小石头,挥手扔到屋顶上。小石头砸在瓦上清脆地响了个一连串。吕大能看见那大门动了一下,然后从门缝里钻出史和平。史和平在门口东张西望了一阵后,一定是听见了水声,便往土岸边上走。吕大能见史和平站在土岸上发愣,便从树后走出来,不声不响地走到他的身后,出其不意地咳了一声。史和平下意识回过头来。

    吕大能说:“真奇怪,隔了一夜,这渠水怎么自动变大了!”

    史和平不做声。

    吕大能又说:“平常总说好心办坏事,很少见到坏心办好事的!”

    史和平还是不做声。

    吕大能很得意,他解开裤子,对着那水流撒起尿来,刚撒出半截,史和平的爱人忽然出现了。吕大能有些惊慌,没等尿撒完就溜下土岸,憋不回去的尿将裤裆打湿了一大块。

    这时,雨真正地大了起来。

    吃早饭时,儿子还没醒。吕大能叫爱人做做儿子的工作,如果史和平没有再次上门来请他,他就不要到修理厂去了,万一来请也要想好几个条件提出来。还有那陈家姑娘的事,就按儿子的意思定下来,这样就同史和平是亲戚了,对他搞破坏的担心也就不用有了。

    放下碗筷,吕大能先将耖和耙都拿出来,接着就去牵牛。爱人拦住问他是不是昏了头,田还没泡烂,怎么耙怎么耖。吕大能解释说他不打算明天才插秧,他今天就要将秧插下去,给史和平与雷村长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说田不烂不要紧,他和牛多踩几遍就差不多了。

    隔着田畈,吕大能就望见土岸上的水流没有了。他不由得独自笑起来。一个女人从茅厕里钻出来,手上还拎着半截裤带,女人问他怎么自己笑自己。吕大能回答说,他不知道笑谁好,本来他还得跑一趟将水渠进水口堵住,不知是谁将这事代做了,弄得他像是个腐败分子。女人说,现在的人干起坏事来一个个都理直气壮,就像做好事一样随随便便,大明大白地一点也不遮盖。吕大能心情很好,他同女人开玩笑,说就像她上茅厕一样,怕人不知道,还留着裤子到外面来系。女人大笑时,裤子往下垮了半截,显出里面穿的大红短裤。

    吕大能将耖放在一边,先给黄牛套上耙。田里的泥果然硬得像石头,一圈下来,两只脚硌得生痛。特别是那些还没泡软的麦茬,像是无数小刀,每走一步就要挨几下扎。他将田耙了一遍,然后给牛喂了一些草。他抽空看了看自己的脚,尽管皮厚茧大,两只脚还是被扎出许多红印来。

    雷村长拄着锄头走过来,闪了腰后那姿势像是挺着福肚、不方便走路的大干部。

    雷村长说:“我到水渠顶头看了看,顺便将水堵住了,是有人起了不良之心。”

    吕大能说:“我搞不了腐败,不会说假话的。”

    雷村长说:“我要调查研究一下,看是谁干的。”

    吕大能说:“我不想也知道是谁。”

    雷村长说:“正在学习端正干部作风,我不能像你一味地瞎猜,得讲求事实。”

    吕大能说:“史和平的酒肉是最大的事实,不光是你爱讲,我们都爱讲。”

    雷村长转过话题说:“靠土岸的那半边田你就别费力了,只要开会大家都会同意扩建修理厂的。”

    吕大能说:“我没同意,你们是白同意的。”

    雷村长说:“你是明天插秧还是后天插秧?”

    吕大能说:“我不会出卖自己。”

    上边田里的女人挑着一担土粪走在上边的田埂上。大草帽几乎遮住了她的双眼,搭在扁担前端的手臂被雨淋湿后,小臂闪着釉光,大臂亮着瓷光。她抡起箢篼将土粪在田里撒了两个半圆。

    转过身来,她问:“你怎么不让田泡两天?”

    吕大能说:“不怕,我有办法。”

    女人说:“田太硬了,秧不好插下去。”

    吕大能说:“没事。就像头一回搞皮绊,女人挺着身子装模作样地不愿意,男人多压她几下后,她就软得像是一泡水。”

    上边田里的女人瞅着雷村长说:“这么老实的人也学着腐败了,你怎么不管一管!”

    雷村长说:“你们是要说私房话吧,我只好走了。”

    说着他就真的走了。临走时,雷村长还是提醒吕大能不要瞎费力气。剩下他们两人时,吕大能反而不说话了,上边田里的女人也挑起空箢篼匆匆往回走。

    黄牛拖着耙在泥水里哗哗啦啦地走着。土岸上忽然有人大声说:“真是好雨知时节。”吕大能抬头看见史和平光着头站在雨中。

    午饭后,收完麦子歇了半天的人们,又都出现在田畈上。特别是牛一多起来,四周就热闹了。一声声吆喝,一声声鞭响,一声声哞叫。雨天里没有回音,铺垫着这些音响的是连天带地的淅淅沥沥。

    吕大能开始耖田了。他同黄牛齐心协力地将高处的泥赶到低处,将低处的水赶到高处。上边田里的女人光着脚伸到泥水中试过,吕大能的爱人也脱下雨靴在田里来回踩了一趟,她们都说这样就可以插秧了。吕大能不急,他看着下边田里的雷村长和史和平。史和平驾犁的技术不太好,那头水牛有些瞧不起他,故意在头里找别扭,一会儿用力,一会儿不用力,快快慢慢地让史和平不断地犯错误出洋相。犁沟弯弯扭扭深深浅浅宽宽窄窄,急得雷村长在一边用手撑着腰不停地骂那水牛。吕大能歇下黄牛,跳过两丘田,也不说话,毫不客气地从史和平手上夺过牛绳和犁把,他将牛绳轻轻抖了一下,水牛马上就变乖了。犁了两圈,见史和平想走,吕大能又将犁把和牛绳还给他。

    吕大能往回走时,听见雷村长对史和平说:“就这样吧,能让插下去的秧不死就行,反正我们也不全指这块田过日子。”

    吕大能对这话很气愤,他一到自己的田里,就将一根木杠架到耖上,然后站上去,大声吆喝起来。架在耖上的木杠在黄牛的拖动下,将小小的农田弄出一波又一波的浪涛,站在耖上的吕大能像是航船上的舵手。田畈上的人纷纷看着他。爱人见状,也不用吕大能吩咐,立即放下手中其他的活,搬上一只小板凳,下到秧田扯起秧来。

    黄昏来临时,雨又见大了。吕大能的爱人和上边田里的女人在雷村长和史和平奇怪的目光中,飞快地插下第一行秧。吕大能在她们旁边用扒锄捞起泥来搭着田埂,他大声说:“我要让他们的阴谋破产。”嫩绿的秧苗在女人们的指尖下变得更生动了。吕大能又说:“你们先将土岸下面的半块田插满。”女人们的手很巧,转眼间土岸下面的水田里就有绿茵茵的初步模样。

    史和平说:“晚上的会不用开了。”

    雷村长说:“会还是要开的,都通知了。”

    史和平说:“开了也没用。”

    雷村长说:“秧苗长成稻谷,总要割的。”

    吕大能远远地插嘴说:“你别打错算盘,到时候我先在秧行里种点东西,不让田里有一天断茬。”

    雷村长说:“老吕,我就不信你有这本事。”

    吕大能不再理他们。正在插秧的两个女人,很张扬地高高挺着自己的屁股,都是那么浑圆,但上边田里的女人那样子似乎好看一些,那裤子较薄,她只戴着草帽,雨水毫无遮拦地漫浸,使那层湿透了的薄布充满了肉感。吕大能的目光在那个地方停久了,被爱人发现,她什么也没说,忽然加快了插秧的速度,转眼间,就用自己厚实肥大当然也不无诱人之处的模样拦截了吕大能的视线。上边田里的女人一定也感到了身后的目光,她抬起头轻轻一笑,俯下身后,那速度也快了起来。

    附近山中的布谷鸟冷不防叫了几声。

    吕大能忽然问:“你家的田打算哪天开犁?”

    上边田里的女人说:“由你定吧!”

    吕大能的爱人说:“你巴不得今晚就动手。”

    上边田里的女人听出话中有话,她说:“你未必一夜也舍得他不在枕边!”

    吕大能的爱人用两个手指拨了些水在她脸上,上边田里的女人心里有些虚,没有还手,只是趁机多插了两行秧,摆出一副要将吕大能的爱人关在笼里的样子。吕大能的爱人马上发现了她的企图,连忙抓起一把秧,一只手像是通了电一样,连连起落间,在自己的眼前竖起一道水帘。

    雨一连下了六七天。吕大能帮上边田里的女人将田盘好后,女人花了两天时间独自将三亩田里的秧全部插上。雨停的那天,雷村长的田里也插满了秧。

    李副镇长领着那个胡记者又来采访时,他们才知道从县里到镇上多数地方的麦子都烂了。胡记者喜欢吕大能肯说真话,非要再采访他。吕大能这一次的确说了实话,他说如果不怕别人占自己的田做什么厂房,他也不会这么急着将麦子割了插下秧去。李副镇长和雷村长同胡记者已经是熟人了,见到他不停地往本子上记吕大能的话,也不像上次那么着急。胡记者只顾采写,不小心一只脚踩坏了田埂上刚从泥土中探出头的一棵黄豆芽。

    吕大能马上不客气地说:“你看清楚点,我可没将你当做无冕之王。”

    胡记者很会解嘲,他说:“对不起,我这字写错了还可以改过来,这小苗儿弄坏了就只有少一棵。”

    吕大能将一把把化肥均匀地撒到秧田里,他们走时,他只是瞟了一眼,待他们上了岸钻进修理厂后,他才对上边田里的女人说:“今天中午他们又要腐败一回。”

    薅了秧田的草,有几天没事干。儿子也没事干,史和平一直没有再提让他进修理厂的事,连陈家也没动静了。吕大能和爱人找媒人说过几次了,要趁农闲时两家互相走动一下,陈家却一直不给准信。他们心里明白,一定是史和平在中间起了反作用。爱人很着急,吕大能一点不慌,他说这事就算黄了,吃亏的也是陈家姑娘。爱人不同意这个说法,她说儿子因为那个姑娘耽误了学业,这已是吃了亏,若让这熟饭又变成了生米,就更吃亏。儿子慌不慌他们看不出,只知道他每天骑着那辆轻便自行车到镇上去。若是哪天半夜回来,那从身上换下来的短裤一定是黏糊糊的,甚至还有草屑。这种情况发展到差不多每天一次时,吕大能才急起来,他决定去找史和平谈一谈。

    他走上田畈时,远远看见那土岸上挂着一条黑带子,走近了才发现是修理厂排出来的废水。

    废水在吕大能的田里汇成了一只臭潭,并依托着土岸慢慢向田中间淌去。吕大能扭头就往家里跑,连骂也顾不上,扛上锄头又跑回去。他心疼地挖掉了两排秧,在田里垒了一道小埂。这时那污水不再流了,漫下来的刚好够污染半块田。吕大能气冲冲地爬上土岸,冲着史和平大骂起来。史和平一个劲地认错说软话,并答应赔钱。吕大能不依,他跑了半个村,将雷村长找到。

    他说:“光赔钱不行。”

    雷村长说:“那你有什么办法,未必送他去坐牢。”

    吕大能愣愣地说不出话。这时爱人背着他,悄悄接下史和平赔的十块钱,还要史和平去做陈家的思想工作,将儿女们的婚事早点定下来。史和平点头应允时,眼睛里有一只亮点闪了闪。

    吕大能在田埂上另开了一个口子,用一只粪勺将田里的污水一下下地舀出去。然后又从水渠里引来清水,同爱人一起用抹布一棵秧一棵秧地细细擦洗。上边田里的女人开始不知道,取笑他们在给秧儿子洗澡。吕大能痛心地瞅了瞅她,她才发现情况不对。上边田里的女人也下到田里从吕大能手上撕下半块抹布,帮忙擦洗。

    雷村长在土岸上边说:“有这工夫去干点别的,赚的肯定比这秧苗钱多。”

    上边田里的女人小声说:“这好像是他们的阴谋。”

    这时,吕大能昂头吼了一句,他说:“你要是当了中央领导,一定是个卖国贼!”

    雷村长笑嘻嘻地说:“我只想当个卖村贼!”

    隔了一夜,被污水泡过的秧苗,全都有些发黄。吕大能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只好到镇上去请农技员。跑了三趟都没找着人,第四趟上才听说农技员到外面贩茶叶去了。从镇上回来,他没进屋,一个人蹲在秧田边看着发黄的秧苗犯傻。隐约中他听到秧苗似乎在呻吟,他一心痛,人就清醒了几分。再听时才发觉呻吟声是从上边田里传过来的。他站起来,看见上边田里的秧苗倒了一大块,没有风,那些秧苗却在乱抖乱颤。吕大能意识到是上边田里的女人出了问题,他顾不上绕,穿过自己的秧田跑过去,那女人果然倒在秧田里,一只喷雾器还背在身上。他将昏迷不醒的女人从秧田里拉起来,背上她就往垸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救人和救命。吕大能将上边田里的女人背到自己家门口,爱人拦着不让进屋,她搬了一张竹床,放在屋檐下的阴凉处,垸里的人纷纷嚷着说香油可以解毒,快给她灌些香油,吕大能的爱人拿来香油,用筷子撬开女人的嘴,灌了半汤匙香油进去。隔了一会儿,女人肚子一鼓,嘴一搐,吐出一团黄乎乎的黏液来,她无力地睁开眼睛,咕哝了句什么。

    上边田里的女人被人抬回去后,吕大能拴上那瓶香油往秧田走。他一点没在意雷村长从修理厂出来,顺着土岸匆匆往下走。雷村长脚下一滑,一下子就窜到吕大能身边。吕大能惊慌地一躲,手上的油瓶险些砸到雷村长的额头上。

    雷村长问:“你拿香油到田里来干什么?”

    吕大能说:“秧苗中了污水的毒,我给它解一解。”

    雷村长说:“别发疯,秧苗不是人,不是猪鸡牛。”

    吕大能盯着秧苗看了一阵,摇摇头苦笑一声。雷村长问他上边田里的女人的情况。吕大能告诉他这会儿大概已没事,大家送她回家时,她已经说了自己想喝点米汤。

    吕大能说:“我还以为你只关心史和平哩!”

    雷村长说:“上面逼着我抓工业,我不多下力气不行。”

    雷村长接着说:“这秧看来是没指望,你何苦还要如此哩!将这点田让出来,我可以想办法多给你一些补偿。”

    吕大能吼起来,大声说:“你是痴心妄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看见吕大能像挥动手榴弹一样挥动着油瓶,雷村长赶紧离开了他。

    几天后,秧苗不但没死,反而转了青。吕大能刚刚高兴了些,睡了一场好觉,没想早上一起来,修理厂的污水又流进秧田里。吕大能还没起床,是上边田里的女人到家里来报的信。吕大能急忙往田畈上跑,半路上碰见史和平,史和平主动来赔礼,还递过二十块钱要他收下。吕大能一掌将他推倒在泥水里。这一次秧田污染得更厉害,因为有了先前筑的小土埂,污水还在半块田里积着。吕大能急了,扛着锄头冲上土岸,要将修理厂砸了。史和平带着几个帮工拦在门口,不让吕大能冲进去。正在对峙,胡记者开着一辆很旧的小汽车来了。吕大能以为他又来采访,便拉着他不停地诉苦。说了半天后才知道,胡记者这次来不是采访,有人送了一辆旧车给他开着玩,他是送车来,让史和平帮忙修一修的。吕大能进不了门,便想用锄头捣修理厂的窗户。他刚将锄头举起来,就被一个年轻的帮工夺了去,那帮工贴着他,还将他捡起的石头也夺了去。吕大能感到自己年龄大了,斗不过年轻人,便老泪纵横地一声声唤着儿子吕金的名字。

    闹了半天,吕大能仍不能闹出什么名堂。上边田里的女人在一边瞅空小声对他说,大丈夫报仇三十年不晚,她劝他先回去顺顺气,然后想条妙计。吕大能听了她的,半推半就地跟着劝他的人回去了。

    爱人给他泡了一杯糖茶,他喝完了也没觉出味来,只是感到气顺了些。他让爱人去将雷村长叫来,这一次非要将这理评清楚。爱人前脚刚走,儿子后脚就回来了。一时间他又来了气。

    吕大能说:“你家的田被史和平毁了,你老子也差一点被史和平打了,你却有心在外逍遥!”

    儿子说:“我刚刚调查过,人家主动赔了钱,你就不该这么去闹。”

    吕大能说:“你还没成为人家的女婿就帮人家说起话来了!”

    儿子说:“你放心,他们若是动了你一指头,我会有办法对付他们的。”

    吕大能刚同儿子将话说完,爱人就回来了。她告诉吕大能,雷村长不肯来家里,他直接去了修理厂,还说史和平继续这么搞是目无领导。

    吕大能蹲在家门口,他看见一股清水从土岸上冲下来,雷村长带着两个人在他那污染过的田里忙碌着。吕大能一点也不领情,一连骂了十几声伪君子、假善人。正骂着他忽然注意到土岸上后山的黄牛,于是将黄牛牵回来。

    爱人问:“这么早,又没事,牵牛回来干什么?牛还没吃饱肚子哩!”

    吕大能说:“我要用畜牲来对付畜牲。”

    爱人听不懂,他也不作说明,拿上轭头和纤绳就走了。

    从田埂上走时,吕大能没有看正在忙着排除污水的雷村长,他只看污水和秧苗。不到半天时间,秧苗就黄了。雷村长同他打招呼,问他牵牛去哪。他头也不回地说,田都毁了,要牛有什么用,将它杀了宰了,给搞腐败的人下酒。吕大能牵着黄牛爬上土岸,他将纤绳系在电线杆上,又将轭头架到黄牛脖子上,同时小声对黄牛说着话,要它给自己争个光,报了这个仇后,史和平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不然真的没有田地了,那还有谁愿意养牛哩。将这一切做好后,吕大能才冲着正在修理厂门口围着胡记者的小汽车察看的史和平高声叫喊。

    他说:“史和平,老子要抽你的筋!”

    说着他就往牛屁股上抽了一鞭,黄牛一使劲,电线杆子就开始倾斜了。史和平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边叫人一边跑过来,抱住电线杆拼命往回扯。几个帮工闻声跑过来,有的扯住纤绳,有的撑住电线杆。

    吕大能说:“好乖乖,再用点力,报了仇我打鸡蛋给你吃。”

    黄牛果真一用劲,电线杆轰地一声倒在地上,电线杆没有完全摔断,但四根电线全断了。修理厂内一下子安静下来,焊光和机器声都没有了。

    吕大能解下系在电线杆的纤绳,他说:“君子不同牛斗力,同牛斗力的是小人。”

    胡记者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说:“这是破坏电力设备,要坐牢的。”

    吕大能伸出双手不无得意地说:“那你将我铐到牢里去吧!”

    史和平的帮工们扯住牛鼻绳,嚷着要用黄牛来抵他们的损失。雷村长这时赶来阻止住他们,还让大家都散走。别人都没走,只有吕大能走了。他反手牵着牛绳,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哼起歌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只哼了两句,他又突然停下来。

    吕大能看见爱人和儿子向这边跑过来,就站在被污染的田边不动。等他们跑拢后,他将牛交给爱人,要她牵回去,再来时顺便带上脸盆,抹布和洗衣粉。他没管儿子,任其爬上土岸,往那人堆里扎。

    没有了机器声,四周特别安静。土岸上,修理厂屋内史和平的儿子哭闹声都能听清楚。那小家伙说热,要吹电扇,史和平的爱人声音又脆又柔,她说电线让牛弄断了。那小家伙说,屋里还有电线,里面未必一点电也没有。

    爱人来后,两个人一边清洗秧苗一边说着话。爱人很担心,她觉得这事闹大了,怕不好收场。吕大能要她放心,他不会让她这种年龄去当寡妇的。爱人听了这话刚一笑,泪水就流出来。

    儿子没有回家吃中午饭。吕大能并不在意,他胃口很好,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再加两碗锅巴粥。然后往竹床上一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正香时,爱人将他推醒,问他是不是在做噩梦。他说没有。爱人不相信,她看见吕大能手脚不停地抽搐,还张大嘴像是在喊什么。吕大能其实真的做了梦,就像割麦的第一天在田埂上打瞌睡时的做的那个梦,有人没头没脑地对他说:你这个人是没有杀人的八字命运。他没有对爱人坦白是怕她又没来由地哭。女人哭多了对男人不利。

    睡完午觉,他继续去田里清洗秧苗。电线杆还没有人将其扶起,电线的断头也还乱在地上。修理厂里里外外一点动静也没有。吕大能觉得有些异样,干活时总也专心不了。

    天黑时,雷村长总算出现了,他将吕大能从田里叫起来,告诉他事可能真闹大了,胡记者和李副镇长都插了手,他说万一出了什么事,吕大能可不能怪他。吕大能极有骨气地说,他从来不会错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蛋。

    夜里,吕大能提上马灯又去了田里。灯一亮,蛾子和小虫们纷纷扑过来,不一会儿就爬满吕大能的全身。他撵不过来,索性就不管了,接下来却是全身奇痒。他一边漫天里骂着人,一边强撑着。熬到半夜回去时,脱下衣服一看,身上到处都肿了。爱人烧了一大锅热水,倒在澡盆里,让他多泡一会儿,自己拿着毛巾肥皂在一旁反复给他搓洗。

    正洗着,儿子忽然闯进来,见此情景又连忙退回到外屋,然后催他们快点,他有话对他们说。

    吕大能穿上一条短裤来到外屋,先开口找儿子要风油精。儿子拿给他后,他将全身都搽了一遍,他以为儿子会有意见,要他省着点用,但儿子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儿子只说他跟着史和平他们探听了一整天,情况有些不对头,李副镇长和胡记者还到派出所去了两趟。他又让陈春去打听,陈春告诉他,派出所可能要抓人。陈春说这事主要是胡记者在鼓动,李副镇长也很积极,他们说是要借此来破除农民的小农经济思想,树立起工业化意识。

    吕大能问:“他们想让我为这点小事坐牢?”

    儿子说:“我在镇上看了法律书,如果硬套上那个罪名,得判一两年徒刑。”

    吕大能想了想说:“谁要让我坐牢,出来后我就杀了谁!”

    吕大能身上被虫叮咬的地方,很快就起了红疱疱。天亮后,他光着膀子在垸里走了一圈,逢人就说这是雷村长和史和平设圈套害的。他让人数红疱疱的个数,上边田里的女人将自己的大孩子推到他身边。那孩子数了半天后说一共有一百八十九个。那女人劝他赶紧打两针青霉素,否则发了炎就麻烦了。吕大能不肯打针,他说要留下他们的罪证。

    上午,吕大能背着喷雾器,正给秧苗喷洒清水,镇派出所的两名警察从土岸上走下来,叫他回去拿上几件衣服,然后跟他们走。吕大能要他们稍等一下,让他将这遍水喷完。这时,史和平慌慌张张地从土岸上冲下来,并且一直冲到田中央,反复对吕大能说,这事千万不能怪他,都是胡记者出的主意,他才到派出所告状的。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小题大作,自己要撤都撤不回来。吕大能回答说史和平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胡记者将他当朋友,他却将胡记者出卖了。史和平只是一再求吕大能别怪他,反正还没定案,他一定会想办法救吕大能出来的。

    警察跟在吕大能身后走进他的家门时,爱人已将衣物准备好了。雷村长在屋中间站着。他对吕大能说了与史和平相同的话。

    这时,儿子领了一大群垸里人围上去,不让警察将吕大能带走,大家乱纷纷地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吕大能叫大家散开,他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万事都报。”

    雷村长听了这话脸色立即白起来。

    吕大能在镇派出所关了两天,又在县拘留所关了三天。李副镇长亲自来村里宣布,本来吕大能是要判徒刑的,因为雷村长和史和平出面说情,才改为行政拘留七天。实际上,后来七天又改为五天。吕大能身上被虫咬的一百八十九个红疱疱,大部分都化了脓,拘留所不愿为他每天花些冤枉医药费。儿子到县里去接吕大能没有接着,他是第六天早上去的,但吕大能在第五天傍晚就离开了。儿子赶回垸里,也不见吕大能。天黑后,有人看见他家的田里有人将秧扯了往土岸上面扔。儿子赶去,老远就认出是吕大能。

    儿子问:“你去哪儿了,到处接不到你!”

    吕大能说:“我到县信访办告状去了。”

    儿子说:“你告他们什么?”

    吕大能说:“我告他们污染环境。他们问了情况后告诉我,这不够标准,还劝我不如用告状的工夫将坏死的秧苗扯掉种点别的什么。”

    儿子说:“我已经为你报了一点仇。我跑到陈家同陈春睡了一回,故意让她妈看见后,又当着她妈的面同她断绝了关系。气得她妈上医院打了两天吊针。”

    吕大能说:“你这只是划破他们的一点皮。有句话先同你打个招呼,万一我再有个什么事,你要好好照料你妈。”

    儿子说:“你可别吓我!”

    吕大能说:“我是坐过牢的人,不报仇我哪有颜面见垸里人。”

    吕大能同儿子一起将已经没有希望活过来的秧苗全扯起来,扔到土岸和土岸上的公路上,有十几棵还被扔到修理厂的瓦上和墙上。修理厂内机器比以前还响得欢,除了史和平的儿子在岸边看了一眼,马上又被史和平的爱人拖回屋里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关注他们。

    儿子问:“扯了秧后补种些什么?”

    吕大能说:“什么也不种,我也设个圈套。让史和平来修房子后,老子再收拾他!”

    吕大能回到家里,还没看见爱人就看见雷村长和史和平坐在堂屋里,桌子上放了一大堆礼物。见到吕大能说,他们有些尴尬。雷村长先开口问候几句,然后就朝史和平做眼色。

    史和平说:“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坐了牢。”

    雷村长说:“这不叫坐牢,拘留所不是监狱,进监狱才叫坐牢。”

    吕大能说:“你们放心,我是准备进监狱的。”

    史和平说:“不,要进也该我了。”

    雷村长说:“此事真的是怪胡记者和李副镇长,他们不懂农民的事有农民的规矩,结果闹得大家都被动。”

    吕大能说:“我是被你们动了,现在该我动动你们。”

    这时,门口有人叫:“听说吕伯回来了?”

    吕大能赶紧躲到房里去,还将门闩上。进门的是上边田里的女人,她带来十颗鸡蛋,另外还有一些治脓疮的草药。不一会儿,垸里各家各户都有人来,并且都带着东西。吕大能执意不出屋,他说自己这大一把年纪却被抓进牢里,实在没脸见人。先来的人没见着吕大能都不肯走,很快屋里就挤满了人,而且外面稻场上还站了不少。大家先骂史和平说他不该这么黑心,为了一点小事就将吕大能送进牢房。说过史和平大家又说雷村长,说他现在不是为民做主,而是为钱做主。雷村长和史和平想走,但门被人群堵住了。大家一直闹到鸡叫,吕大能的爱人说吕大能身上都烂了,她要大家都回去,自己好给吕大能洗澡上药。上边田里的女人带头走,大家才散去。

    吕大能整整五天没有出过门。他在房中间摆了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把椅子,人坐在上面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屋外的田畈。秧苗已经封行了,田畈上大大小小的田块颜色有些深浅不一,种得好的颜色深一些,种得差的颜色就显得浅,那绿那翠仍然让人看了心动。田畈上没有牛,只有一群女人像散落的花儿一样,在翠绿如地毯的秧田里穿行着,不时有人弯弯腰扯起一棵稗子,将它扔得像箭一样,射落在田埂上。吕大能知道,薅完这遍草后,隔上十来天再薅一遍,这秧田的活就算干完了。那时大家就会眼巴巴盼着秧苗抽穗,盼着稻穗弯头,然后盼着它们黄,盼着割了稻谷吃上喷香的新米粥,新米饭。让人刺眼的是自家的那半块田,空空的什么也没种,如同头顶上长着一块癞痢。

    上边田里的女人在窗外来回走过几遍了,每一次她都要飞快地朝窗口瞟一眼。吕大能知道她有事,或者有可能仅仅是想见他一见,女人再次从窗外经过时,吕大能咳了一声。女人马上将目光投进窗户里。他及时开口问她是不是有事。

    女人仰头看着他问:“身上的疮好了吗?”

    吕大能说:“没事了,你是不是有事?”

    上边田里的女人说:“你这样不行,大家都同情你,你不要自己让自己坐牢。田里都长草了。”

    吕大能说:“我就是要让它长草。”

    女人说:“这多可惜,种点迟玉米吧!”

    吕大能说:“我是打算种,但还得等几天。”

    女人说:“在牢里他们让你干什么?”

    吕大能说:“成天到山上炸石头。”

    女人说:“史和平昨天找我,要我帮他说说情。”

    吕大能说:“别的事可以,这件事谁说也不行。你告诉他,让他小心点,我要砍他家的人头。”

    上边田里的女人说:“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我也不会传话的。”

    吕大能还要说,女人忽然走开了。片刻后,大门一响,爱人提着一篮子喂猪的草回来了。爱人的手被草染成了绿色,她指着吕大能的鼻子问他刚才同上边田里的女人说了些什么。吕大能告诉她是史和平托那女人来说情。爱人更敏感了,说史和平一定知道他与那女人的特殊关系,不然怎么哪个人也不托单单托她,又说难怪那女人见到自己就心虚地溜走。爱人闹了起来,说吕大能几天不干活,饱暖思淫欲,坐牢坐出鬼来了。她还怀疑吕大能身上长的是杨梅疮,是从别的女人那里染上的梅毒。吕大能一时火气上来,顺势踢了爱人一脚。爱人躲闪不及,正好踢在她的鼻子上,顿时血就流出来。吕大能有些慌,他想从桌上下来,一不注意椅子一晃,人竟摔了下来。他叫了声哎哟,在地上打了个滚,整条左膀变得不听使唤了。爱人顾不上自己的鼻子,连忙将他扶起来。

    吕大能的膀子脱臼了,他上镇医院接好后,回来时看见雷村长和史和平在那半块田里忙着什么。吕大能以为他们上了圈套,开始在那田里盖房子,他很高兴地对爱人说,待他们开始奠基时,他要将女人的月经带偷偷放进墙脚里,让史和平倒霉遭殃后还搞不清原因。他们故意不走近看,绕着大路回到屋里。

    吕大能站在窗口,清楚地看见雷村长和史和平弯着腰,在那里忙个不停。他看了一阵,心里一舒服,胳膊上的痛也不明显了。爱人给他搬来躺椅,他坐上去一会儿就睡着了。迷糊中,他听见有人说话,睁开眼睛后,听出是雷村长。他走到外屋,发现雷村长身边还坐着史和平。

    雷村长说:“那块田里,我们帮你种上了迟玉米。”

    吕大能一愣说:“你们不是盖厂房?”

    雷村长说:“厂房的事,我和史和平另想办法。”

    吕大能说:“你们不怕上面批评,工业给农业让步?”

    史和平说:“上面也怕,但我们更怕你。”

    吕大能说:“你是怕我将你儿子煮熟吃了。”

    史和平说:“你不会下这样毒手的。”

    吕大能说:“你太小瞧我了!”

    雷村长岔开话说:“我们做主种玉米,你不会有意见吧?”

    吕大能说:“我没料到你们会派女特务来。你们若胆敢再这么做,我就掐死她!”

    雷村长说:“她是为你好,怕田荒了,才提醒我们的!”

    吕大能钻入房中,不再出来。胡记者那辆小汽车出现在窗口对面的公路上,一个小孩跟在小汽车后面像小羊小狗一样追着跑着。小汽车停下来,钻出史和平那美丽光鲜的年轻爱人,她抱起小孩将其送回修理厂,然后重新钻进车里。小汽车像甲壳虫一样拐进一道山谷不见了。那小孩又出现在公路上。天色已经暗下来,吕大能忽然恶毒地想:如果史和平的爱人让胡记者拐走了那才叫过瘾,如果史和平的儿子让狼叼走了那才叫解恨。

    天又暗了许多,吕大能放心不下那块田,他要看看雷村长和史和平将那些玉米栽成什么样子了。

    出了大门,吕大能匆匆往田畈上走。迎面走来上边田里的女人,她背着一只沉重的布袋。看见吕大能后,她放下布袋站在路中间等他过去。吕大能也站住了。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他扭头走向另一条路。上边田里的女人在背后小声说:“他吕伯,玉米的事是我不好,我不该多嘴。”吕大能没有理她。

    这条路远一些。他走到一片小树林后面,树林里传出一个姑娘的啼哭声,那姑娘边哭边说:“你不应该要了我后又甩了我,这几天我都要疯了,真想一死了事。”吕大能吃惊地听见同那姑娘对话的是儿子吕金。儿子说话:“都怪你舅舅,他不该害得我爸去坐牢。”那姑娘说,“我舅舅只爱钱,他的确没有让你爸去坐牢的心思,都是胡记者想在舅舅的小老婆面前逞能出风头,像小丑一样到处上蹿下跳。”儿子说:“我可以同你和好,但有一个条件,史和平必须跪着给我爸磕头赔罪。”那姑娘说:“我可以让他这么做,但你现在得吻我一下。”树林里响起一阵让人心醉的声音。吕大能怔了一会儿,慌忙从原路退回去。

    上边田里的女人还在那路上站着。吕大能选了一条更远的路。经过一座水塘时,他发现塘埂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小孩子的汗衫短裤,他下意识地看了水面一眼:一只葫芦样的东西在水塘中一沉一浮。吕大能没有多想,衣服也顾不上脱,就跳入水中,从那葫芦的东西下面托起一个男孩来。

    吕大能左臂感觉不能用力,他一只手抱着淹得半死,被泥巴涂得认不清的男孩往垸里跑,边跑边喊:“谁家的小孩不见了!”他将男孩抱回家,一路颠簸男孩吐出一堆清水后活了过来。爱人用水将男孩洗净,抱到电灯下面一看,禁不住失声叫道:“这是史和平的儿子!”

    吕大能瞅着史和平的孩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他喃喃地说,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安排,让他救史和平的儿子,哪怕是换只小猪让他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这时史和平从门外冲进来,一把抱住已回过神来的儿子,眼泪巴巴地哭了几声。吕大能正要走开,史和平忽然扑通一声跪到他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屋里看热闹的人纷纷说,这样好,男人给男人磕头,什么事都化解了。

    吕大能叹口气,伸出手将史和平扶起来。

    史和平问儿子:“你妈妈呢?”

    男孩子眨了眨眼睛说:“妈妈同叔叔走了!”

    吕大能说:“我看见她坐着胡记者的车走了。”

    史和平脸色刷地白了。

    吕大能说:“你要吸取教训,他们除了想来农村搞点腐败以外,不会对我们的事认真负责的。”

    夜里史和平的爱人一直没回,他一肚子火无处泄,将修理厂的许多机器都砸坏了。吕大能早上到田里去,发现玉米苗中有不少螺丝和螺丝帽。

    他冲着土岸上大喊:“你这样也不行罗!一只螺丝可以买一斤盐哩!”

    吕大能一边捡起那些螺丝和螺丝帽,一边将刚栽下去的玉米苗扯起来。他一个人嘟哝,说懒人才种玉米,田也不用耕。他不习惯这样,他打算牵了黄牛来,将田先犁一遍,再耙一遍,然后起几条畦沟,还要挑些猪圈里的肥土撒到田里,就像从割麦到插秧之间的程序一样,只是不用放水。玉米比小麦和水稻贱,种活它很容易。但人若真的这样对待它,人也会变贱的,不种田的人挣的钱比种田的人多,也容易一些,他们因此也容易变贱,也是如此道理。吕大能将扯起来的玉米苗养在沙堆里,要等到田被盘好后才能真正种下它们。

    上边田里的女人已经在为冬播做准备,她在已经吐穗的秧田边,用麦草堆了一个很大的火粪堆。她冲着吕大能笑了笑,然后朝他借火。他将火柴递过去,还问她要不要支烟。她要吕大能别拿话试她,她不是那种女人。说话时,她用手指触了触吕大能手臂上那只最大的疮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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