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终于向我下了毒手。我果然还没学会好好爱自己,就急于跟风似的去爱一个人。
但我还是冒着被鄙视的风险给奈美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小男孩发育晚,从小被喊“娘娘腔”,长大了他就喜欢蓄胡子,压着嗓子讲话,衣服只穿黑白,并且把18岁以前不敢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
“这样啊,对不起。”奈美同情的手指梳进我的西装头,从那以后我们成了兄弟。我佯装看开,爱情不是雪中炭,是蛋糕上裱的花,没了也不影响可口程度。
那时候,总觉得变成熟的标志就是不再唐突和张扬,用一种隐忍的方式把喜欢的东西留在身边,要装傻,我陪你装一辈子。
第一次挂科
当奈美已成往事,销魂的大三生涯才刚开始。上网报公选课,宿舍仅有的两台电脑临时瘫痪,好不容易修好,我们傻眼了。后来,我被逼上梁山,报了现当代文学。
张爱玲、冰心、萧红这些女文豪从此成为我青春期的噩梦,看到就打战。像我这样的好孩子,考试不屑于带手抄,理所当然地有了人生中第一次挂科。
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两百大洋的补考费。那半个月的备考,宿舍熄灯之后,我就在被窝里拿着手电筒,研究那些长期霸占教材版面的神作。直到后来,我终于破罐破摔直面一个虐心的现实-分数没熬出头,连百步穿杨的视力也赔进去了。宿舍的小六出馊主意:要不出钱请“枪手”代考算了,指不定监考官都不认识咱们。
实践证明,根本就没人监考,但有一个爱岗敬业的摄像头在那间教室里转啊转。踏出考场,我心里的懊悔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要不是“见色起意”,我也不会报文科,更不会上了C大这条贼船。
那些永不重来的第一次
尽管如此,我进军文坛的决心依然坚定。过去那些高大的理想我是一个都看不上了。我自我安慰说,就算当一名谐星,我也是偶像派的。我报仇似地写,被打击还在写,连做梦都在写。
山那边是山还是妖怪,只有翻过去才知晓。那时候的我,终于尝试着把喜欢变成一种恪守,撒过野再收拾残局,有着被生活竖完中指,再坚持着等它竖起拇指的满腔孤勇。
上了大四,卧谈会的气氛变得肃杀伤感,因为我们很快就要被扫地出门。卖掉论斤称的辅导书,我们加入了实习大军。
换上职业装,我开始了起落浮沉的编辑时光。记得领到的第一笔试用薪水的兴奋劲儿,哪怕只是羞于启齿的三位数,还要痛痛快快地请损友撮一顿重庆火锅,老干妈配二锅头,一醉方休。但不能醉太久,因为第二天清晨还要去赶第一班45路公交。尘满面,鬓如霜。
也记得第一次遭遇领导发火,那场景触目惊心。站在十七楼天台抽烟,同事小夏走过来拍拍我肩膀:“这么好的天气,自杀多可惜。”
文坛还没混出点名头,我怎么舍得自杀?那天我加班把策划案改好,一个人走出办公室,路边卖早点的包子铺已经在烧水擀面皮。才发现,青春就是前50%拼命地玩,后50%玩命地拼。
原来,哪怕已经离开象牙塔,人还是永远在上课。现在,职业生涯给我上的第一课就是,直面自己不喜欢却不得不去喜欢的东西。再怎么装嫩,我们都颠扑不破地圆熟了,长到害怕撞南墙又不敢掉头就走的年纪。
至此,一生最有奔头的时光已经落幕。那些仓皇得束手无策的第一次,让人不经意间脱胎换骨,长成遮天蔽日的树。
低下头才发现,原来我离地面已经很远,很远。
晓泉同桌,请放心地变老吧
桑宁
杜晓泉是我同桌,这几天在为我的发型发愁。因为我刚刚烫了个飘逸的直发,学校就发布了发型肃整通知。作为一名男生,前扫眉,旁遮耳,后擦领,可是标准的治理重点。
可是,我的头发和杜晓泉同学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她是我老妈。
其实,杜晓泉做我同桌也算有历史了。学校为后进学生设立了家长学校,每周一次,从来少不了她。我们并肩坐在教室里,听心理老师辅导,仔细算算,竟然也有两年了。
那天,心理社团的辅导老师说:“今天我们做个互动游戏,家长和孩子每人说出一个立时能完成的愿望,对方要尽可能满足。”
这是个相当有趣的游戏,我立刻对杜晓泉说:“老妈,请你把偷偷拿走的PSP(掌上游戏机)还给我。”杜晓泉当即翻着白眼说:“做梦!等你成绩上来再说吧。”然后她对我愤愤不平地说:“儿子,拜托你以后不要让我做你同桌了。”我用鼻子说:“哼!不可能!”
真是想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杜晓泉的关系变得这么差。我们每天的对话,不出5句就会充满了火药味。老爸无限感慨地说:“你们是叛逆期对更年期,没治了。”
说起老爸,他可是这个家重要的和稀泥者,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神奇功效。可惜他被公司远调外地一年。临走前,他对我说:“喂,16岁了,也算男子汉了,不要和家里唯一的女士作对了。”
“是她和我作对吧,到我房间里大搜查,把我的PSP(掌上游戏机)也拿走了。这么大岁数了还玩间谍游戏,真是太幼稚了!”杜晓泉却在一旁冷言冷语地说:“放心,我会一直幼稚的,等你什么时候自立了,我才会变老呢!”老爸皱着眉叹了一口气。
我去宠物店买了一只绿蜥蜴做宠物,起名叫“猫头鹰”。从宠物店把它拿回家的那天,杜晓泉同学立时惊声尖叫了。我必须说,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有“猫头鹰”在,她一定不敢再进我的卧室大搜查了!
9月25日,是个值得纪念的大日子。我忍痛割爱,剪了头发。不过为了呼应校领导对着装的要求,我偷偷溜进学校的网络室,删掉了电子宣传屏上的口号,换上了我的大作,点名指出学校一些老师在发型、着装上存在的问题。
此条通知一经滚动播出,立时引起了超高的关注度。学校很快就查出这件事是我干的。这天晚上,杜晓泉一脸怒气地在家等着我。我一进门,她就对我拍了桌子,看来她已经接到班主任的电话了。杜晓泉生气地说:“你怎么就不学好呢?以后你的事我都不管了!”
我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和杜晓泉的冷战整整持续了5天。周六的午后,我一个人去了家长学校,辅导老师问:“你妈妈怎么没来?”我摇摇头说:“不知道。”第一次一个人上互动课,我想自己应该是很轻松很幸福的吧。可是我的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没了战友一般。
这一天回家,杜晓泉同学不在。老爸打来电话喊:“你妈被你的怪兽咬伤了,在市医院呢!”放下电话,我飞快地跑去医院。
找到杜晓泉的时候,她正在打点滴,左手肿得像馒头。我愧疚地低下头说:“老妈,对不起。”杜晓泉不可置信地坐起来,激动地对病友说:“听到没?我儿子和我说对不起了。”
鉴于杜晓泉同学受伤的情况,我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活。而那只“猫头鹰”,我把它送给了生物社团。
杜晓泉每天吃着我煮煳的面条,脸上始终挂着幸福的微笑。不做我同桌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杜晓泉高兴地对我说:“我这个同桌可以放心地变老了!”
走慢一点点
王宇昆
“走慢一点啊!”
“再不快走,赶不上你爷爷的戏了。”
1
出门的时候,她锁门发现又忘了带白酒,于是开锁重回屋拿酒,走出院子的时候被砖头绊了脚,跌了个跟头,她摔倒的时候仍是护着酒,似乎能听见她那脆弱的骨头撞上水泥地发出像爷爷咀嚼着她做得脆鱼嘴巴里发出的声音。酒一滴未洒,我问她为什么不盖盖,她说酒香比人快,爷爷闻到酒香就知道我们在路上了。她拍了拍裤腿倒是利利索索地站起来,没有踉跄地快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腕,示意我跟着她快走。
72岁的她身子还算硬朗,头发白了要我去给她买来黑色的染发膏,然后在院子里给她染发。她说她害怕白色,白色是医生白大褂的颜色,看久了人就会掉到天堂的窟窿里。于是我问她害不害怕死亡,按往常父母在身边肯定会骂我说出这么糟糕的话,但她却只是叹气,然后告诉我她害怕。
惧怕死亡是多么正常的感情流露,就比如几岁的我每天晚上都做被死神逮了去的噩梦,然后上了学学了生物,就开始思考人为什么会生老病死这种问题。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伴随着年龄一点一点变大也就觉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像个小姑娘,染完头拿着镜子自己梳头,梳来梳去同时脑袋也随着自然摇晃,听爷爷说她年轻的时候是厂花,追求她的男人经常给她家送一篮子鸡蛋或是一捆大葱之类的东西,唯独爷爷知道她喜欢芦荟,便自己栽了芦荟然后等到成熟后做成芦荟胶送给她,道理秘而不宣,女孩子都喜欢懂自己的人。
梳完头她大概找到了几处染得不彻底的地方,便又要我帮她再次染好。冒出来的白发被镀上了油黑的色泽,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她高兴,便去厨房做我最爱吃的锅包肉。我从小生活在爷爷家,她摸透了我的喜好,一个礼拜打两次牙祭,主食多是她自己养的鸡或鱼,锅包肉是我每次考试取得好成绩她给我的奖励。饭桌上她提前给爷爷斟好酒,然后给我倒上白开,自己从厨房忙忙活活端来饭菜,吆喝我俩吃饭。
早些年女人吃饭不上桌,但嫁到爷爷家却没有这种鄙俗,她自始至终和一家人在同一桌上进餐,帮儿孙夹菜,给爷爷满酒,添饭添茶的工作她一人全揽。爷爷说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就是娶了贤惠的她,她听到这话难掩羞涩,道些老夫老妻之类的话后自己也饮上一盅。
她吃饭速度缓慢,于是一家人便尽情享受围桌而坐的幸福时光,夏日炎热便拿了圆桌到院落里,夕阳照在碗筷里,映在汤面上,泛着油光,但是有番田园深处是人家的惬意。饭桌上她会讲些这几日街坊邻里发生的事情,和市井主妇不同的是,她只是传达并未佐上自己添油加醋的见解或看法。
吃完饭,我和她一同端进碗筷去,然后我擦好桌子,提议要去帮她洗碗,大多数遭到她的拒绝。我斜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透明的水流从银色的水管中降落,变成有形状的水珠砸在她的手上,她的手背发黄且粗糙,乌青的血管像藤蔓盘在她的手背上,里面汩汩流动着血液,又似青鱼在惨白的汤匙间穿梭。
倒上洗洁精,然后拿着铁丝球耐心搓洗,最后用水涮净泡沫,归拢。这样程式化的动作她每天需要重复三遍,无数个日夜连缀起来让她的手指麻木生茧,因此也厌恶起凉水来。我往往是看她弯着腰洗碗,陪她聊聊饭桌上未尽的话题。
“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有桃酥,吃去吧。”
“你太好了!”
“别被你爷爷看见,不然他又说我光给你吃甜的。”
诸如此类,她会告知我她给我买来又偷偷藏起来的零食,然后我蹑手蹑脚拿来吃,我倒一点不觉得害怕,她却像个罪人,要我吃完把掉在地板上的渣滓收拾好,或是要我把零食拿到屋子里锁上门吃。
这种宠溺无声无息地,换来了我日益增长的体重和宽厚的肩膀,当然还有和她一起承担风险的激动心情和默契的心灵相通。之后,被爷爷发现过几次,她也就没再这样做了。
2
她有些迷信,说柳絮钻进嘴里会滋长灾祸,我不信她用手指点我的脑门。
春天的柳絮飞到院子里,爷爷老是咳嗽。高一那年,爷爷因为嗜酒患上脑血栓,她为此总是自责,爷爷昏迷在病床上,她坐在一旁把头埋进胳膊里不停地哭,声音细微绵长,像笛音,一颤一颤地把她的难过编织成网络播撒给爷爷。爷爷睡了大半个礼拜,她自己一个人每天待在病房里,负责给爷爷洗脸擦身,以及大小便。子女想要代替她,她却一一拒绝,只是自己一个人躬着腰像个侍卫守护着爷爷。
医生说如果醒来就算很幸运了,这句话仿佛敲中了她的死穴,她呼唤我来。
“仲仲,你快回家从我枕头底下把我那个符请过来。”她眼睛全是血丝,声音有气无力的。
那符有好长年数了,听说是她和爷爷结婚的时候求来的,保佑爷爷平安的护身符,她年年岁岁把它放在枕头里,贴身而睡。
那个有些泛旧发皱的纸符似乎还温存着些许厚重感,被她紧紧地攥在手中,她嘴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连续不断像是咒语。
每天只是吃些简单的饭食,连小米粥都只是勉强能吃下一小碗的她消瘦了很多,身体像一把干柴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屋宇,少了从前的圆润,看起来让人心疼。
纸符从未离开她的那双手,第五日,爷爷醒了。
当时的她双手握着爷爷的手,昏昏沉沉地想要睡又坚持着自己不能睡,突然感觉爷爷的手指颤动了一下,一抬眼皮就看见了爷爷轻轻张开的双目。
她没有说太过激动的话,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我以为你要抛下我一个人走呢”,然后又哭了起来,眼泪像黄豆一颗一颗簌簌地掉在她和爷爷紧握的双手上,“啪嗒”坠落然后裂开四处流落。她怀抱了一颗重重的还带着余温的陨石,而如今,她终于可以放下了。
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看她这么哭泣,如释重负地哭泣。我过去轻拍她的肩膀,然后又拿润湿的棉棒给爷爷擦拭嘴唇。
我想此刻的她不希望人打扰,只是想紧紧抓牢爷爷的灵魂。
后来爷爷出院后,她便严格限制爷爷喝酒,爷爷也再没有犯过病。
3
她会跳探戈,也会扭秧歌,每天晨起踩着鸡鸣和老友一同打拳练剑,生活按部就班但依然充满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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