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考入不同城市的大学,但爱情并没有因此而降了温度,倒是愈加地醇厚芬芳了。四年大学毕业,他们收获的,除了优异的学业,还有上百封情书,上百张电话卡,和上海与北京之间的火车票。它们见证了他与她的爱情,那样地温暖又饱满,如一粒被充沛的雨水滋润着的种子,终于开出了绚丽动人的花朵。他们在恋爱的时候,无数次谈论的一个问题,便是未来的婚礼,他许诺一定给她一个独一无二的浪漫纯美的仪式,让她成为所有人羡慕的新娘;而她,也一直期盼着,能够以最唯美的方式,为这份成熟的爱情,画一个完美的句号,亦开启另一份更为天长地久的幸福的门窗。
他们为此有过许多的设想,她希望他们能去西双版纳或是神秘的西藏,让一路美丽的山水为他们的爱情祈福;她也希望他们能去一个杳无人烟的小岛上生活一周,过尘世间最静谧纯净的蜜月;她还希望他们能租一辆环城的公交,让全城的每一个人,都能分享那一刻她的喜悦,他的温柔。而他,也曾设想过许多新奇别致的仪式,譬如找十几个要好的哥们,骑了扎花的自行车,在夜色里,浩浩荡荡地开到她的家门口,而后站在楼下,齐声高喊她的名字,载她回家后,相拥着睡一晚,醒来便成了世间那最相爱的一对。或者像读书时那样,他背着她,从她的家里,气喘吁吁地一直到他的家里。
如许多的美好设想,无一例外地,都没有那花团锦簇、喧哗吵嚷的世俗喜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那么,婚姻的开启,他与她,也希望,能够以同样温柔缱绻的方式,欣然来到。而那满座的高朋,象征家财与显赫地位的筵席规格,代表俗世中幸福指数的钻戒与金银首饰,显然是与他们这一场优雅绽放的爱情,不相匹配的。
但这样曾经无数次温暖过他们的设想,却是还没有开口,便被他们的父母,瞬间熄灭在指间。她的父亲说,婚礼必须要足够豪华和气派,不能丢了小城最高医院院长的面子。她的母亲则补充说,低于3万的钻戒,坚决不能要,这么好的宝贝女儿,怎能如此轻易地就被那臭小子娶进家门?况且,女人在婚前不积攒点私人财产,以后男人会更难得为你购买什么有身价的东西。他的父亲则说,唯一一个儿子的婚礼,当然要办得隆重又上档次,不能让女孩子家小瞧了我们,也可以借此与相关的领导沟通一下感情。他的母亲也说,送出去的那么多喜钱,也是到了该回收的时候了,不办一场喜宴,即使别人会笑话,自己也损失不小呢。
他与她都理解小城攀比奢华的喜宴方式,但没有想到,本是只与两个人有关的婚礼,却是两个人都没有决定的权力。她只不过是想要一场私密的仪式,他也不过是想给她一个刻骨铭心的浪漫记忆,但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却是连实现的丝毫可能,都没有。
他们最终还是屈服于父母的压力,接受世俗喜宴的方式。为了给她好面子的父母一个完美的答复,他跑去北京,买了4万元的钻戒,将那个她戴了7年的十几元的玉石戒指,换下。他们又千里迢迢地飞到上海,拍摄了价值1万元的婚纱照。而按照风俗,结婚前夜去她的家里迎接新娘时,是花费1万5千元,雇的加长林肯车。化妆师,也是专门从省城聘请来的,时时刻刻地跟着,为新娘补妆。至于烟酒糖茶和喜宴的规格,更是全部选用了小城最好的标准。几乎所有前来吃喜宴的人,都羡慕他家的富有,和她家的荣耀。他的同事们都说,这场喜宴,给一个男人长足了面子。她的闺中密友们也说,真真是嫉妒死她了,一生有这样一场盛大的仪式,即便是婚姻不能长久也值了。
但没有人知道,这场喜宴,给他与她带来的烦恼与负累。他们为此两夜不曾合眼,而双方家长的意见,又像那细小的波纹,看似不值一提,但还是时不时地,就乱了他们的心。为了伺候好那些所谓的“贵宾”,她勉强地绽开笑容,一个个地敬酒,连每一个人该怎样问候,都事先要想好,以防不经意间,得罪了某一位,给他们的父母,带来此后工作或人际交往上的麻烦。他们都是喜欢过平静生活的人,素日也不擅长且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为了父母的面子,却要装出由衷的讨好和真诚。
可即便是这样,他的父母,还是嫌她不够大方,敬酒时没有做到尽善尽美;她的父母,则抱怨说,他的家人,有些小气,普通客人的烟酒,完全可以再上一个档次。而他与她,则在这些琐碎繁杂的礼节里,于畅想了无数次的洞房花烛夜,疲惫不堪地躺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是第二天醒来,他看着她脱落的妆容,她闻着他身上依然浓重的酒味,这才有些尴尬地想起,他们已是成为一直想往着的幸福的夫妻。可是,为什么,那些想象中的甜蜜与欣喜,并没有来到,深深涌起的,却是无以复加的失落和惆怅?那场渴盼中的浪漫经典的婚礼,终于还是被这吵嚷世俗的一切,给取代了。
澄明的心。
母亲刚过了五十岁,眼睛便慢慢地看不清楚。偶尔两个人拌嘴,我一生气走出去了,她还一个人坐在床边,边摸索着找手绢擦眼泪,边絮絮叨叨地数落我的百般“恶行”。
我看了常不忍心,又退回来将手绢递给她。她当然看不见,继续在床头上找,直到我颤着声,喊她,这才循声转过身来,“看”我一眼,怔一会儿,便高声地,继续“抨击”我。
找到第二个男友的时候,当然要遵守她的命令,带回家来给她“看”。她高声地与男友说话,又很认真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满是欢喜和幸福。好像,被爱宠幸着的,是她自己。我看得出她对这个男友还算是满意,否则不会这样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而不像对上次那个男友,看也不看一眼。顺理成章地,便要结婚。把这个消息说给母亲听时,她没言语,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取出一对银镯子来,戴我左手腕上,这才低低地,恳请似地说:你们在这儿住上一星期,再商讨结婚的事不行吗?不愿意惹她生气,只好从命。男友却是不怎么高兴,说给我一大堆住起来不方便的理由。我知道他其实是自由惯了,不愿意有人在眼边晃来晃去地监督着,便说:怕什么,反正,你做什么事,我妈都是看不见的。他很是吃惊,悄声说:可我明明觉得,她的双眼,能深深看到人的心里去。
我只当他这是心理作用,便叮叮当当地走开去,准备午饭,任母亲又过来,“缠”住他,滔滔不绝地说。没过两天,男友便明显地烦了,尽管声音依然是温和,脸色却鲜明地难看起来。有时候母亲正与他拉着家常,他便要起身走开,被我用满是洗衣粉泡沫的手哀哀地挡住了,这才烦乱不安地又陷进沙发里去,继续听母亲的唠叨。
我那时已经28岁了,迫切地想将自己嫁掉,所以事事都学会了忍让;而且一改往日的大小姐作风,洗衣做饭,端茶倒水,都是近乎讨好般地殷勤去做。其实只是想在青春将逝的时候,抓住爱的尾巴,给自己找个温暖一些的归宿。有了这样的心理,当然不愿让这即将到手的幸福飞掉,处处小心,处处留意;走路的时候,都一改往日的懒散,总有一丝丝的慌乱和紧张。手腕上的镯子,也是快节奏的叮叮当、叮叮当,来不用发出最后一个悠闲的“当”,便被我的急躁啪地扭到下一个音节上去了。
而男友,知道母亲看不见后,便将他火暴的脾气消了音,施给我看。我温柔递过去的桔子,他不想吃,不像以前那样来一句“别烦我”,却是用胳膊硬生生地一推,便不再理我。我却并不怨他,想着全是因为母亲,拿了让我都烦的啰嗦惹他生气。终于有一天,在男友又拉长了脸给我看的时候,我向母亲撒谎,说公司里忙,请假不能太长,否则领导有意见。母亲又是没吱声,伸手取下我的一个镯子,戴到我的右手腕上。我不懂她的意思,站起身来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打算下午坐车去男友的家。
没了“叮叮当”的碰撞声,心也一下子安静下来,想起这几天里,男友无声的“呵斥”和不满。想起突然话多起来的母亲。想起七八年都气定神闲地自己过来了,怎么在三十岁临近的时候,这样没出息地想抓住一个其实自己并不满意的男人?想起即便两个人都是质地上佳的银镯,如果放在一块儿不能碰撞出美丽和谐的音符,不如分开各自走路的好……
终于知道母亲这么反常地让人“生厌”的原因,原是为了帮我看清,这个男友,是否会让我一生都不生厌。打开卧室的门,听见母亲很平静地对我这个坏脾气的男友说:我家小安从没有为一个人,这样匆忙过,所以,你也不必这么匆忙地,把她娶回家去。
我看那个男人摔门而去,习惯性地要追上去,却终于努力止住了,默默地,任泪水浸湿了银镯。
我原以为母亲什么也看不见,却没想到,澄明清透的心,她自始自终,都是有一颗的。
花朵在最低处蓬生。
她与他相遇的时候,青春的花儿,刚刚含苞,那浅淡的芳香,藏在细细的蕊丝里,只等春天的风儿吹来,一弯身,便现出柔软洁白的内里。
当他们还是唇红齿白的少年时,那爱恋,并没有谁来干涉。外人只觉得他们是孩子,她爱他,不过是因为他的帅气与才华,而他爱她,也大抵逃不过一个美的容颜。他们当是像许多浪漫情侣中的一对,爱情的蓬生与绽放,源于瞬间的花火;所以那萎谢与凋零,也必是在时间里,毫无缘由地,便来了。因此当他们起初爱着的时候,并没有人关注,他们在那阳光充裕的山坡上,自由地舒枝展叶,很快地,便染绿了路人的视野。
是她的父母蓦然惊觉,他们莲花一样纯美高贵的女儿,竟是与一个除了明朗迷人的微笑,便一无是处的男孩,相守了四年!他们始终不能明白,她究竟爱他的什么呢?他出身卑微,家境贫寒,大学毕业后,怕是在这个人际复杂的城市,连一份工作,也无法寻到。而没有薪水丰厚的工作,又怎能养活从小生活优越的女儿?既是这样,那么,他又有什么资格,继续在她身边待下去?他们纵容了他四年,这,对于一个乡下来的男孩,已是足矣。
她的父母很快地找到他,让他退出这场太过悬殊的爱情。本以为他会在他们的嘲弄里,知难而退,不曾想,他却是淡淡一笑,说,我那么地爱她,为什么要退?难道爱情,是放在物质的天平上,才能称量的吗?她的父母,无法用世俗的标准,让他抽身,便转而劝说她来放弃。而她,亦是淡淡一笑,随即弯腰脱掉鞋袜,露出脚趾,说,还有哪个男生,肯像他一样,为我两天剪一次趾甲,且永远都不会厌倦,那么,我自会听从你们的安排,嫁给他。
她的趾甲,并不像常人的那样,长了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剪掉。它们从她出生时开始,便顽固地朝肉中长,父母带她看了许多的医院,均无好的疗效。后来一个大夫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勤剪,完全没有必要医治。但她并不是一个勤快的女子,她的父母也是忙于公务,懒于记挂这些小事,所以每次记起来时,趾甲早已长到肉中,修剪时那种钻心的疼痛,即便只是想想,也觉痛苦不堪。
但当她遇到了他,一切,便与往昔不同。他每隔一天,便会催促她脱掉鞋袜,而后握着她的脚,小心翼翼地帮她剪着趾甲。偶尔遇到同学走过来,她常常会小声提醒他暂停,但他却是从来都不会介意,照例细心地为她修剪,就像修剪的,不是她的双脚,而是一株需要他呵护备至的花草。有不知情的外人,常会给他奚落,他从不去解释,只是笑笑,那笑里,所蕴蓄的,没有一丝的委屈与尴尬,竟全是对她的怜惜与心疼。
她的父母,并没有因此,便接纳于他,照例是反对。而她,也没有屈服于家人的压力,在大学毕业,他的工作,还没有着落的时候,就毅然搬出了家,与他住到了一起。租的房子,当然是简陋,既没有她习惯了的空调,也没有她冬日离不开的暖气。他们搬进去的第一日,因为匆忙,忘了买擦脚的毛巾;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晾干时,他却呵呵笑着,将她的脚,放到了自己的毛衣上。她叫嚷着说不行,会把毛衣弄脏的;他却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说,在我的心里,你的脚,与你的手,一样美丽,且需要我温暖它们一辈子。
正当她打算不顾父母的威逼,偷偷与他结婚时,一场车祸,却是让她爱他的脚步,戛然而止。她在那场车祸里,永远地失去了双脚,她最美好的人生,就这样,被困在了轮椅上。得知这一消息后,她首先想到的,是让他离开她,且再也不要回来。他当然不听,照例在她的骂声里,为她买饭,捶肩,又买来最好的轮椅,推她到院子里,晒春天的太阳。她渐渐地安静,不再吵闹,但也不与他说话。她希望他能明白,如今的她,已不是从前那个可以自如跑跳的公主,所以这段爱情继续下去,带给他的,除了苦痛与负累,再无其他。
这一次,他的父母,也来劝他,说,为这样一个一辈子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搭上自己的一生,值么?反正没有结婚,不如就此打住,各自散去的好。没有一个人,看好他与她的爱情,包括她的父母。他们说,此前,是你配不上我们的女儿,如今,则是我们的女儿,比你低了;不平衡的爱情,向来,是不会有好的结果的,所以,还是请你,像女儿所希望的那样,放手吧。
他谁的话都不去听,只是一心一意地爱着她;就像,她依然是阳光下,最妖娆的那一朵花儿。医生为她按上假肢的那一天,他跑到专卖店,给她买来她曾经喜欢至极的一双靴子。那双米白色的靴子,尽管是穿在假的脚上,但当他半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为她穿上时,一股暖流,还是自下而上地,倏地传遍她的每一寸肌肤。那一刻,她终于知道,这段爱,不管用什么方式,她都是躲不掉了。
她在他的父母的冷漠里,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他无需再为她剪趾甲,但他却如往昔一样,关爱着她的脚,在晴暖的午后,推她一家家地去逛鞋店,将她看中的靴子,买下来。而她,则学会了按摩,且一次次朝他“耍赖”,拿他的脚,做试验的模特。一次车祸,夺去了她的双脚,但她与他的爱情,却依然稳步地,向前走着。
而这份爱,从那最低处的脚上,蓬勃生出的时候,她就知道,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它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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