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失眠症患者的夜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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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们都舍不得这深夜,矛盾的痛苦里一定能酝酿出一点儿变态的幸福感来。

    我想,我大概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失眠的。

    那个闷热的仲夏夜,我在单元门口的路灯下跳绳,跳到第三十四下的时候,对面那栋没有翻新过的老楼,三楼灯光突然亮起,一个身影跳下来,夜炸开了。

    因为有三两人影飞奔过去,我想大概不用我再报警,便收起绳子,回家了。

    窗外的灯突然亮起来,平时暗淡且只开零星几盏的路灯顷刻间全亮起来,救护车、警车的声音紧接而来,人声开始喧哗。我把窗户拨开一条缝,看到对面楼下攒动的人影,被灯光投射在粗糙红砖墙壁上,像一出无声剧。

    是那个每天光着身子,晃着满身肥肉在阳台上抽烟的中年男人吗?每天中午我起来拉开窗,都能看到他在抽烟。别人家的阳台都封起来了,只有他家没有,他就那么穿着大裤衩,肆无忌惮地抽烟,我只好拉上窗帘,觉得很讨厌。

    为什么我可以睡到中午再起床呢,因为我们公司的CEO脑子被马踢了。

    没错,是被马踢了。国内数一数二的广告公司老总,突然深夜坐飞机逆转两个时区,到新疆去养马,第二天新闻爆出来,热热闹闹了好一阵子。

    养了半年马后,他突然在我们文案组开例会时推门而入,带着戈壁滩的沙子味儿,谈人生谈理想,然后一拍桌子:“你们都不用坐班了!好的文案,不是憋出来的,是闲出来的,都回家去,舒舒服服给我写文案。我们三个月一绩效,业绩说话,末位淘汰。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我想,他大概是骑着他的马慢悠悠地在路上闲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从那天起,我的淘宝购物车里,基本都是待付款的睡衣了。

    也许是从那时开始,我慢慢出现了睡眠问题。

    组里的同事建了吐槽讨论组,在起初几天的撒欢折腾之后,抱怨几乎成了每天最主要的工作任务。纷纷吵闹说不出半个月自己大概要变成反社会人格,每天说话不超过五句,为了见见活人,放弃做饭改叫外卖,可怜自己在这陌生城市里无亲无故,每天在被高楼遮蔽了阳光的房间里枯坐出抑郁症。

    可是我对不见人不说话并没有什么不适,但也渐渐发现自己越睡越晚,从十二点到一点、两点,再到三点。看看电影打打游戏甚至发发呆,夜就过去大半了。

    但我想,这大概并不是因为抑郁了,无聊了,忧伤了,孤独了,这只是不用花费三个小时站着横穿北京城,所以节余了大部分过剩精力,又没有迟到早退扣奖金的担忧,所以晚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况且,夜晚是这么美,纵然我们都在相互问候提醒“早点儿睡”“调整作息”“小心内分泌失调”,但其实,我们都舍不得这深夜,矛盾的痛苦里一定能酝酿出一点儿变态的幸福感来。过了凌晨,连打游戏这种无聊的事情都变得意义充沛,好像全神贯注真的能砍杀出一个新世界来。

    好像什么事情放到深夜来做,都会更顺利一点儿,除了睡觉。

    但无论我怎样浪费这因为不坐班而不再珍贵的夜晚,至少我沾上了枕头,就能让自己睡着,让模模糊糊的梦境自己驰骋到下一次自然醒。

    可是,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关上窗子,去浴室洗澡,打开亮得晃眼的顶灯,才觉得舒服了一点儿。可是闭上眼睛洗头发时,突然觉得恐惧,灯光刺眼,水汽呛得人直咳嗽。

    死亡离得太近,人人都怕它找上自己。

    只好匆匆关了水,草草地给自己擦干,回到了床上。

    虽然合上窗帘,外面的光还是能够透进来。我想他为什么要跳楼呢?每天光着身子完全不顾形象地在公众视野中抽烟,大概也是个过得不如意的家伙吧。总不至于是连衣服都买不起吧。

    辗转反侧了很久也睡不着,连眼皮都觉得累了,脑袋里有那个窗口突然亮起的白炽灯,和砸下来的黑色身影。反复抓起手机来看了很多次,最后一次是六点四十五分,好像是睡着了,再醒来八点半,就再也睡不了回笼觉了。只好爬起来,眯着眼睛去开窗。

    于是,我又看到光着身子抽烟的男人,还是满身伪装幸福的横肉,一边抽烟,一边和警察在说什么。

    很自然,作为正对着他的对面一层,我也被警察敲门,问询了是否目击跳楼过程。

    这个以老年人和他们的孙子、宠物为主的老式小区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所以,即使警察什么也没有透露,我也只用了买早饭来回的两百米,就知道了是那家的女主人跳了楼。当时家里没有人,因为是头先着地,所以送去医院时已经死亡。紧接着当然就是欠债、出轨等此类案件必备的花边新闻。

    回家以后,我开了电脑,在吐槽小组里问那些一个比一个毒舌的女人们,如果你们怀着怨恨死去,如果真的可以报复,你会伤害无辜的人吗?

    “当然不会,谁害我我弄死谁。”

    “应该不会吧,那时候肯定想着快点儿投胎!”

    “也做过人,何苦为难自己人。”

    我想了想说,可是我觉得,我会哎。

    “我怎么觉得你是来吓唬我们的。”

    我没再说话,花了半个小时,搞定了手头的小文案,然后又看了看卧室窗外,阳台已经空了。

    这个晚上我又没有睡着,一晚上听到了楼上楼下、屋内屋外、左邻右舍的无数动静。有声嘶力竭地喊“你给我滚出去”的,有大半夜抽风吹笛子的,还有哗啦啦的麻将声,和隔壁苏格兰牧羊犬没事儿挠挠墙、踩踩玩具小鸭子发出的尖叫声。虽然一直不明白深更半夜楼上为什么总有挪动家具的声音,但是对一个独居姑娘来说,这事儿不宜深想,如果我还想要睡着的话。

    但我真的睡不着了。第二天,第三天,无论我怎样努力,怎样用熏香,放催眠曲,喝热牛奶,泡脚,整个一周,我都是看着日落又看着日出的。简直就是人生最漫长的绝望。

    小时候看过类似《世界真奇妙》之类的百科故事,似乎说有个外国的男孩子,晚上在屋顶睡着不小心摔下来,结果终生不需要睡眠且不会感到疲乏,因此利用其丰富的夜晚成为哲学家还是科学家,总之是个很美好的结局。如果那样也好啊,可是我白天也只能勉强睡上两个小时,整个人都觉得像有千斤担压在僵硬的脊背上,走路都是弓着身子的。

    所以我是不是也得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病呢?一向是组里快枪手的我,有点儿写不下去了,在搜索栏里输入了“长期连续失眠”几个字,然后竟然看到了“睡眠障碍症”这样一条百科词条。所以我不是一个人喽?心情竟然也好点儿了。

    按照百科词条解释,睡眠障碍是指“睡眠量不正常以及睡眠中出现异常行为的表现,也是睡眠和觉醒正常节律性交替紊乱的表现。可由多种因素引起,常与躯体疾病有关,包括睡眠失调和异态睡眠”。

    躯体疾病?一种病入膏肓的感觉扑面而来。随便翻了翻,都是些关于脑部病变、人格分裂、幻觉幻听的帖子,吓得我赶紧关了网页。不如去医院看看,开两瓶安眠药试试也好。

    和主管请了假,收拾收拾去附近的中医院。出了单元门,还是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三楼,男人依然光着身子,慢悠悠地抽着烟。在他的目光投过来时,我连忙低下头,生怕被发现了这可耻的偷窥,飞快地迈着步子,往不远处的小区大门挪去。知了在叫,天空晴朗,杨树茂密地摇晃着落在水泥地面上的破碎光斑,出小区门之前,我匆匆回过头又瞥了一眼,阳台上已经空无一人。

    所以,我总不会是严重到产生幻觉而不自知的地步了吧?所以那个跳下来的太太,那个不穿衣服的男人,那些声音,总不会都是幻觉吧?

    当然不是。

    医生顿了一下,拿起面前统一写着医院名字的保温杯,喝了口热水,明显是在忍住笑,而后埋头写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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