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风从海上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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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琳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我晃了一下神,刚刚那一幕就好像是自己的幻觉。她歪着脑袋笑,大约因为皮肤的映衬,所以牙齿白得像打磨过的砗磲,眼睛里还盛着炽烈的光。我有意识地避开她唇彩已经快掉光的嘴唇,把手伸向货架:“呀,卖光了。”

    “竟然不留给我!”她托着下巴,倒并没有真的嗔怪。

    “你数数你有几天是回来吃饭的。给你留着,我不是要变成泡面销售末位淘汰的那个了吗?”

    “啊,好饿,怎么办?”

    “怎么没和他吃饭啊?”

    “他今天晚上有事情啊。我们去吃拉面吧,日本拉面!”她倒是学会了和我一点儿也不见外。

    可是那天晚上,我的心里一直有些别扭,面也没吃几口。我问她是不是很开心,她点点头。我觉得自己真是多余问。

    其间妈妈打来电话,问了问我的近况,又叮嘱了回家工作的问题。琳达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而后说:“你比较像我想象的那种中国男孩子,和家人讲话特别温柔顺从,小海就不是这样,他做什么都不和家人说,一说就会吵架。”

    不知道为什么,后半句让我有点心烦。

    时间过得总比想象的要快,现在琳达来中国也有三个月了,裙子变成风衣,可是她依然还住在这里。有好多次我都想问问她,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如果以后分手了怎么办。可是每一次我都自己把问题吞了回去,我又不是她娘家人,哪那么多废话?

    每天就这样否定自己,批评自己,教育自己,然后让自己少看一眼琳达,少管她的事儿。可是突然有一天,我下班拎着垃圾去小胡同的回收站丢的时候,看到墙根蹲着个姑娘,抱着头。我手里的垃圾越过她投进了垃圾车,她抬起头来,用力抹了抹眼泪。

    “他欺负你了?”

    反正在我看来,能让琳达的脸有肌肉变化的,偌大的中国,除了小海,也不可能有其他人了。就是这么贱啊,昨天还想着不要多管闲事,今天就老老实实在她旁边蹲下来,故作轻松地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来,要不我们一起套个麻袋去把他打一顿?”

    结果琳达连看都没看我,直接扑过来放声大哭,一颗又一颗像海水一样咸咸的眼泪滴在我的脖子上,我忽然间不知如何是好。也许就是在这个让人难过又什么都做不了的瞬间,我第一次觉得,我大概,是真的喜欢这个从海上来的姑娘了吧。

    昏暗天色遮挡视线,可是她的哭声几乎拽住每一个经过胡同口的脚步,我知道纷纷的路人有多少不明就里的猜测,因为那也是我的猜测。我说我给你留了面,我去给你泡,给你加香油,加蚝油,加豆豉,加醋,然后端到天台吃。好不好?

    后来我想,大概每一个心里装了个影子的人,眼睛都会有点瞎,比如我。这段时间以来,如果我能平心静气地观察琳达,就会发现她和小海约会的次数在渐渐减少,夜不归宿的次数也在变少,偶尔的失落变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缠绕在额头,像被贴了符咒。只是我看不到而已。

    看着她大口大口吃泡面的样子,我想这才是我认识的琳达。

    其实这个故事一点儿都不传奇,甚至在我看到小海的第一眼就知道,这种男人不管是在巴厘岛还是在丽江束河,他们能做的事情,都没什么区别。

    恐怕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隔着满满一片凶险的太平洋,竟然会有姑娘乘风破浪地来了,来找他,来相信他,来兑现他。

    “他说他不想耽误我,他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要唱歌要做音乐,他给不了我安定的幸福,他知道异乡漂泊的痛苦孤独,所以希望我回去。”

    我翻译一下就是,我只是觉得你还不错,和你玩玩你还当真了?我顶多负责一下你的下半身,下半生的事儿就算了。

    “我说想要和他住在一起,一起努力,我不会耽误他,也许还能帮到他。他说我喜欢的就是那个孤僻的、远离人群、和别人不一样的他。如果一切改变了,就不是当初的我们了。”

    我翻译一下就是,你和我一起住,我还怎么泡其他的姑娘?

    “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觉得和他在一起越来越孤独,越来越不一样。我想是不是我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是不是我不好?因为搞艺术的人不都是很敏感的吗?可是他说他想和我在一起的,但是家里人不同意,是很传统的中国农村妈妈,说他如果和我在一起,就要断绝关系。”

    简直翻译不下去了,因为我真的很想说,这种寻找艳遇的男人,他根本不爱你。但是我懂女人在爱情里的自尊心,至少我的每一个前女友都希望自己是我最特别的前女友。我说不出口,只能看她一面哭一面吃泡面。

    我看不下去了,我留下她一个人在天台,管她看星星看月亮看飞机看什么都好,我这么求安稳没有上进心的人,必须得趁着头脑最发热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才能干出把情敌痛打一顿的事情。

    我敢打赌,我往后的人生里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幕,气势汹汹地推开酒吧门,推开服务生,推开乱舞的人群,像推开接天的波浪一样,冲上小小的舞台,一把揪起正在深情弹唱的小海。讽刺的是,他正唱着“风从海上来……”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所以我一把就把他拉到了地上,蹲下去就是一顿揍……

    反正最后我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比较幸运的是在警察到来之前,我挣脱了保安和人群的围困,挂彩逃跑了。我不是胆小,横竖人也揍了,他脸上的伤不会比我少多少,只是闹到警察局要人来领,一定会被琳达知道,我可不想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地被她看见。

    所以我逃了,连店里都没有回,直接逃回了学校寝室,捂着脸谁也不让看,爬上床就蒙上了被子。这真的是我二十多年人生里干过的最英勇也最的事情,但我并不后悔。

    我很怕琳达会发信息找我,但是一夜都很平静。睡醒了也才早上七点,我给经理发了信息,请病假调班。爬起来用冷水洗了洗脸,看着盥洗间长长的镜子里,那个青了眼角、肿了嘴唇的自己,那么不真实。我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口,还有点痛,牙龈好像也有点痛。

    要不是晃悠去了教室,经过在树下晨读的面孔,我都快忘了自己还没有毕业。这么多年读书读疲了,也知道读进肚子里的东西以后也不大会有什么用,就是这么平庸的实用主义的自己,怎么就搅和进了一个印尼傻姑娘的生活呢?

    我想象过琳达给我发消息时我怎样回答她,怎样装作若无其事,如果被发现了又该怎么回答,可是没有。我在校园里无所事事地闲晃了一整天,也没有琳达的消息。没消息大概就是好消息吧,她现在也许又在安慰她受伤的艺术家吧?

    这个酸溜溜的想法也让我不想主动找琳达。连续三天的无音信,也不断催生我的矛盾。我怕她再被他的谎言拖延下去,又怕她伤心、执迷不悔。有时候人们说着最漂亮的话,却做着最肮脏的事,但她看到的都是带着自己最美好一面上路的旅人,所以她并不懂。

    我无时无刻不把手机抓在手里,要是偶尔忘了拿在手心,就抓狂地去找。可是,她没有找过我。

    其实在学校里的每一天,都只会让我更确定自己的在乎。无意中看到学校电影社团自己拍的微电影,就点开了。

    故事讲的是地铁站的安检员。几乎每天的同一时间他都能看到一个手忙脚乱的女孩通过安检奔向下行的电梯,她不是断了包带就是被耳机绊住,要不就是刷了卡才发现没钱,讪讪地出来充值,总之每天她都一定突出地狼狈。而他则看着手表等待她的到来。好像已经是再熟悉不过的朋友,但他永远只能微笑地看着她。直到某一天,女孩的挂饰从包上掉下来,可她毫无知觉冲下电梯,安检员捡起来,小心收进口袋,决定第二天还给女孩,并且一定要同她打一声招呼,说一句话。

    怎样微笑怎样挥手怎样说你好呢?安检员在心里练习了无数遍……然而第二天,女孩并没有出现,此后的每一天里,她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关了视频,我躺在床上发了五分钟的呆,而后抓起外套跳下床,一路狂奔向停车棚,踩上自行车就冲向了校外。

    没错,像所有不会无缘无故出现的提点一样,我晚了,不是一步,是一天。琳达给我留下了一封手写信,就在昨天下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去。

    原来当天晚上,小海和乐队的人就找到了旅舍来。在琳达担忧地想找药给他的时候,他指着她的脸,破口大骂,骂得她愣在原地,骂得店员们几乎要出来打起群架,骂得所有美好的假象碎得体无完肤。

    她想也许他是误会了我们的关系,可是第二天她就再也找不到小海了,手机号码作废,微信被删除,酒吧和出租屋都找不到人,就算再痴傻,琳达也懂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我自作多情了。他其实没有唱错,风从海上来,所以还是要回到海上去。他早就告诉我他只是过客,我偏偏要追着走,是我错了。我不该连累你。也觉得没有脸面对你。对不起。这是我在巴厘岛的地址,希望你毕业、工作一切顺利,有需要来巴厘岛玩,就来找我吧。谢谢你,唯一的朋友。”这是她最后一段话。

    如果此刻她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亲口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才是那阵海上的风,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你吹到我的面前来。

    有些人的爱情是安全牌,有些人则是赌博,没有对错,只有对手。而小海,他远不是琳达的对手。

    我辞掉了旅舍的工作,开始投递大量简历,并且几乎每天都在给家里打电话说到口干舌燥,我不回家了,不回了。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选择离开舒适和安全。我每天都给琳达发好玩的冷笑话,她也告诉我又接待了怎样的客人,谁也没有再提过小海。

    转眼就是三月,我说,琳达,我要送你一份礼物,马上就要开始快递了。她问是什么,是什么?我笑了笑关掉了手机。

    印尼鹰航,我坐在舷窗边,闭上眼睛。

    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我选择去巴厘岛的四季酒店工作是疯了,对,我是疯了,因为人生这么漫长,世界这么宽广,我终于有机会找到自己的对手,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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