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如风-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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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身殉国的元末士人

    元末有位大学者危素,字太朴,江西人。此人少通五经,博学多才,文名四著。顺帝早期,他得以入大都,主持三史的编纂工作。由于丞相脱脱赏识,危素一步一步仕途高升,他由翰林编修做起,历太常博士、兵部员外郎、监察御史、大司农丞,一直做到礼部尚书、参知政事这样的高官。危素本人不是进士出身,他就到处大讲特讲“科举无人才”,自己一直以“文章德行”自居。眼看元朝风雨飘零,危素称疾弃官,在房山的报恩寺“静修”。明军打到大都,危素想自杀,捡个水浅的井跳下去,被和尚“救起”。和尚自然捡他爱听的说:“大人您如果死了,谁来写大元朝的历史啊?”这句话很让危素下得台阶,老头颤巍巍换件干净衣衫,又活了。

    朱元璋刚建国时需要危素这样“高级”人物装点,没事就召他宴饮,畅谈天下兴亡。待烽烟四歇,老朱开始看不起老危这样的“贰臣”了。危素自我感觉挺好,那么大年纪了,还总以“诤臣”自居,时常在非上朝时间进宫提个“不同意见”啥的,把自己当成招牌“民主人士”。结果,危老头一日早朝后进宫,声称有事要见陛下。朱元璋刚刚换下朝服,闻报生气,又不好登时发作,就隔着厚厚的帷帘问:“外面何人?”危素一腔“忠勇”,声音嘹亮:“老臣危素!”这次,没有朱皇帝的“笑脸相迎”,隔帘传来冷冷一句话:“我还以为是文天祥呢!”诏旨立下,危素被贬到和州(今安徽含山县)元朝忠臣余阙庙当看门人。七十老翁,遭受如此显而易见的污辱,仅一年,他就悒郁而死。早知如此,当初危素还不如当时找口深井跳下,成为大元的殉国忠臣。

    确实,元朝科举所取之士人员太少。相较之下,危素一直抨击“科举无人才”,可元未死国殉难的地方官,尤以进士和读书人士为多。清朝学者赵翼为此钩沉,有名有姓见于《元史》就有十六人之多,其中一人还是海上与倭贼格斗而死:

    元代不重儒术,延祐中始设科取士。顺帝时又停二科始复。其时所谓进士者,已属积轻之势矣。然末年仗节死义者,乃多在进士出身之人。如余阙,元统元年进士,守安庆,死陈友谅之难。台哈布哈,至顺元年进士,死方国珍之难。李齐,元统元年进士,为高邮守,死张士诚之难。李黼,泰定四年进士,守九江,死于贼。郭嘉,泰定三年进士,守上都,死于贼。王士元,泰定四年进士,知浚州,死于贼。赵琏,至治元年进士,守泰州,张士诚既降复叛,遂被害。孙,至正二年进士,讨张士诚战死。周镗,泰定四年进士,归浏阳,遇贼被杀。聂炳,元统元年进士,守荆门,与贼俞君正战死。刘耕孙,至顺元年进士,守宁国,与贼琐南班战死。绰罗(旧名丑闾),元统元年进士,守安陆,与贼曾法兴战死。彭庭坚,至正四年进士,镇建宁,部下岳焕反,被害。布延布哈(旧名普颜不花),至正五年进士,守益都,明兵至,不屈死。伊噜布哈(旧名月鲁不花),元统元年进士,浮海北归,遇倭船,不屈死。穆尔古苏(旧名迈里古思),至正十四年进士,官绍兴,欲讨方国珍,为拜住哥杀死。皆见元史各本传,诸人可谓不负科名者哉!而国家设科取士,亦不徒矣!

    大义殉国显赤诚:汉人樊执敬

    樊执敬,字时中,济宁郓城人。“性警敏好学,由国子出擢授经郎。”他在大都元廷充任侍讲官时,见到身穿豪华袈裟的西藏“帝师”,并不下拜。旁人为他捏一把汗,劝说:“帝师,天子崇敬之人,王公大臣见之没有不俯伏行礼的,你怎敢不拜他?”樊执敬正色道:“我乃孔氏弟子,只知崇礼儒门,为何向异教下拜!”由于为人正直,又为经筵之臣,他官至待御史。至正十年,得授江浙行省参知政事。后来为元朝死节的色目诗人余阙与樊执敬惺惺相惜,写诗道:

    桃花灼灼杨丝柔,立马看君发鄂州。

    懊恼人生是离别,不如江汉共东流。

    至正十二年(1352年)由于江浙行省主掌军事的月鲁帖木儿病死,元军大溃,天完军直犯杭州,在城外四处掠物杀人。樊执敬本来已有诏调他外出海上“讨贼”,如果他当时出城走避,也算不得逃跑。大敌当前,樊执敬沉着冷静,调兵遣将,死守杭州城。

    元兵战斗力极差,城守空虚,势态万分危急。省吏劝樊执敬先找地方躲一躲,遭他坚拒。樊执敬讲:“吾淬砺戈矛,当歼贼以报国,倘或不克,有死而已,何畏哉!”言语甫落,有兵卒来报外城陷落。樊执敬飞身上马,率身边几十名护卫飞驰迎敌。行至半途,贼人已冲至近前,樊执敬激战中用箭射死七名贼人。“已而贼来方盛,填咽街巷,且纵火,众皆溃去。”见只有樊执敬一个人单刀匹马立于街中,贼众从他服色上看出是个行省大官,就远远有人朝他喊降。樊执敬怒骂:“逆贼,我恨不得把汝辈剁成万段,怎能投降!”言毕,跃马奋马冲入敌群。

    贼众涌前,众枪齐下,樊执敬连人带马皆被捅成蜂窝一样。对于如此刚烈义士的从容赴死,元朝潭州路总管鲁至道(西域回回人,原名伯笃鲁丁)有诗挽曰:

    主将无谋拂众情,贤参有志惜言轻。

    狐群冲窜成妖孽,黔首惊惶望太平。

    奋志从军全节义,杀身殉国显忠诚。

    岁寒桥下清泠水,夜夜空闻哽咽声。

    与樊执敬的跃马冲杀最终死殉的行为相较,几年之后,驻守杭州的色目人将领宝哥,惊闻寇至,忙携一家人逃往西湖水上的船中避难。不久,有人威胁,要向贼军告发他藏匿湖上的地点。惊惶之余,宝哥与家人跳水自杀。如此贪生怕死,最终还死得不明不白。遥想八十余年前,蒙古、色目人的凶悍和雄豪,至今一丝无剩。

    相反,正是儒家教育中的凛然正气,才激起像樊执敬这样一个饱学儒士能单人匹马,奋勇冲杀出去,像一个战士一样进行殊死战斗。

    忠魂俊骨堕深渊——泰不华与余阙

    泰不华,色目人,字兼善,原名达普化,元文宗御赐其名为泰不华。其父乃御林军低级军官,后出台州(浙江临海)任职,所以泰不华是在当地长大。十七岁时,泰不华江浙行省乡试第一,转年廷对赐进士及第,后任监察御史等职。顺帝即位之初,加封婶母为太皇太后,封燕帖木儿、伯颜二人为王,泰不华上表力谏:“婶母不宜加徽称,相臣不当受王土。”文宗皇后愤怒,要杀掉连署上章的御史数人。泰不华挺身而出:“此事自我发之,甘受诛戮,决不敢累诸公也!”恰值文宗皇后怒解,赐金币于泰不华“以彰其直”。

    至正八年,台州方国珍乱起,数次打败元军,并活捉了元朝江浙参政蒙古人朵儿只班。威逼利诱下,朵儿只班上表,要朝廷“招降”方国珍。得到消息后,方国珍“势益暴横”。泰不华以“江东廉访使”身份考察实情,上书元廷,建议诱捕方国珍兄弟,不听。结果,没多久,方国珍“复入海(为盗),烧掠沿海州郡”。

    至正十一年,元朝将领索罗帖木儿被生俘,又替方国珍上表元廷,表示“投降”。元廷不侦真伪,再次答应“招降”。泰不华“闻之痛愤,辍食数日”。

    元朝很重视方国珍的这次“投降”,派出大司农达识帖木儿等人至黄岩受降,除携带大量赐物外,还加封方国珍兄弟高官美职。“(方)国珍兄弟皆登岸罗拜,退止民间小楼(休息)”。当晚,中秋夜明,泰不华想趁方氏兄弟不备派精兵杀掉他们,一劳永逸。正安排间,恰巧前来谕降的大司农达识帖木儿来访,泰不华以实情告之,不料对方怫然:“我乃受上谕诏降,您敢违命吗!”泰不华不得已,只能中止行动。不久,朝廷任泰不华为台州路达鲁花赤。

    泰不华自幼受儒家思想熏陶,积极入世,忠君爱国,他的《送琼州万户入京》一诗,尤能展现他为国建功立业的迫切心情:

    海气昏昏接蜃楼,飓风吹浪蹴天浮。

    旌旗昼卷蕉花落,弓剑朝悬瘴雨收。

    曾抱乌号悲绝域,却乘赤拨上神州。

    男儿堕地四方志,须及生封万户侯。

    至正十二年,元廷征徐州,命江浙省臣招募舟师守大江。方国珍闻讯,以为此举意在图己,又入海复叛。泰不华闻之,发兵扼拒各处险要,亲自率船追击方国珍。

    方氏兄弟又玩“投降”计,泰不华佯装受降,乘潮而来,向方国珍所在船发动攻击。可惜的是,泰不华所乘船半途触沙搁浅,从船尽散,他本人被贼船团团包围。泰不华力战,射死五人,斫死三人,最终寡不敌众,“贼攒槊刺之,中颈死,犹植立不仆。”时年四十九。

    泰不华平生作诗甚多,有《顾北集》等,但大多散失,现摘录其《卫将军玉印歌》,此诗艺术性较高,以汉朝卫青功名为比兴,主旨是揭示“一将成名万古枯”的主题,也对汉武开边的气魄表示出赞赏。后半阕语意直转,叹息命运的无常与历史的吊诡。诗风沉郁,下笔有力:

    武皇雄略吞八荒,将军分道出朔方。

    甘泉论功谁第一,将军金印照白日。

    尚方宝玉将作匠,别刻姓命示殊赏。

    蟠螭交纽古篆文,太常钟鼎旌奇勋。

    君不见祁连山下战骨深,中原父老泪满襟。

    卫后废殂太子死,茂陵落日秋风起。

    天荒地老故物存,摩挲断文吊英魂。

    余阙,字廷心,河西唐兀氏,色目人。其父为官庐州,即以此地为籍。余阙非贵显之后,加之少年丧父,他以教学为业挣钱养母,同时发愤苦读。元统元年(1333年),赐进士及第,后入大都为翰林,参与三史的修撰工作。拜监察御史后,他不畏权势,屡屡上章弹奏时政。因母丧,余阙归庐州守墓。

    河南乱起,元廷起用余阙为淮东都元帅府副使,分兵守战略要城安庆。“于时南北音问隔绝,兵食俱乏”,余阙抵安庆才十天,陈友谅贼兵已经开始攻城。这位进士出身的文人有武略,分兵击之,敌人退却。

    而后,他组织兵民在安庆附近屯田耕食,缮甲修兵,整治城防,做足了防守准备。屋漏偏遭连夜雨,淮东一带累遭大旱,两年都不下雨。至正十五年,忽然又大雨不止,淹没无数良田。盗贼四起,水旱连连,又有随蒙古将领阿思兰从广西而来的“官家”苗兵四处劫掠,余阙为此日夜不宁操透了心,忧心如焚,但仍然努力坚持。

    至正十七年十一月,陈友谅贼军在小孤山打败元将胡伯颜的水军后,乘胜直逼安庆城下。几日之内,贼军四集,在城周广起飞楼,大施攻具,昼夜不停地攻城。“群盗四面蚁集,外无一甲之援。”余阙身先士卒,自己在最危险的西城御敌,分兵派将,边战斗边指挥。矢石如雨,有不少士卒为余阙之勇而感动,纷纷高举盾牌替他遮掩。余阙却之,感谢说:“你们的性命也是性命,不要为我挡箭!”由此,“士座益感奋”。

    安庆元军在余阙指挥下,孤军血战,杀掉无数贼军,余阙本人也身中十余创,流血如注。由于贼势太盛,安庆终于被攻陷,城内城外四处火起。深知大势已去,余阙引刀自刎,堕塘而死,时年五十六。其妻耶卜氏、儿子余德生、女儿余福童皆赴井而死,一家殉难。在余阙大义感召下,安庆蒙、汉、色目官员十八人与千余守兵、民众登城楼不降,高呼“宁俱死此,誓不从贼”,自焚而死。

    可幸的是,余阙不仅是元朝忠臣,由于朱元璋深谢他为自己牵制住陈友谅,明朝也大肆宣扬他的“精忠”事迹,在多处立庙表彰纪念。

    余阙虽是色目人,骨子里已全然汉化。在安庆守卫数年,捍城之暇,仍旧伏案注释《周易》,“帅诸生谒郡学会讲,立军士门外以听,使知尊君亲上之义,有古良将风烈。”看似迂腐,实则大儒之行。安庆失陷之前,大都余阙的老同事想把他调回中央,余阙“以国步危蹙,辞不往”,忠国之心,彰然可知。为此,明朝大儒宋濂对他赞诩备至:

    於戏!(余)阙真人豪也哉!独守孤城逾六年,小大二百余战,战必胜。其所用者不过民间兵数千,初非有熊虎十万之师。直激之以忠义,故甘心效死而不可夺也。虽不幸粮绝城陷以死,而其精忠之气炯炯,上贯霄汉,必灿为列星,流为风霆,散为卿云,凝为瑞露。(余)阙虽死,而其不死者,固自若也。然而阙死于君,而能使妻死于夫,子死于父,忠孝贞节萃于一门。

    余阙诗文俱佳,又精书法,著有《青阳集》等书。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残元色目人死节忠臣,与明朝开国勋臣刘伯温(刘基)是好友(刘伯温也是元朝进士),曾作《送刘伯温之江西廉使得云字》一诗:

    况我同乡友,同馆复离群。

    初旸丽神皋,遥望澄远氛。

    道长会日远,何以奉殷勤。

    惟有凌霜柏,天寒可赠君。

    诗意清丽悲怆,颇有魏晋情致。

    不为异朝太平臣——伯颜子中与王翰

    伯颜子中,西域回回人。其父在江西为官,即定居于进贤县。“我祖我父金月精,高曾累世皆簪缨”,可见其先祖乃西域当地显赫的世家。

    伯颜子中自幼习儒,手不释卷,但科举总是运气不好,连考四次皆不中举,只得出任书院山长和教授来谋生。一直到顺帝至正十二年(1352年),江西乱起,元廷才授以伯颜子中官职,为赣州路知事。伯颜子中虽然号称“知兵”,其实只是纸上谈兵。几年后,陈友谅的红巾军进攻,伯颜不敌而走,逃入福建。但元朝福建平章政事陈友定(名字差不多,此人和陈友谅没关系)爱惜伯颜子中之才,克复建昌后,派他回大都献捷。陛见后,他得授吏部侍郎,在京城做了一阵子闲官。

    至正二十八年(1368年),元朝风雨飘摇之际,伯颜子中临危受命,持节赶往广东,调拔兵马以救福建。结果,途中混战,伯颜子中成为明将廖永忠的俘虏。廖永忠早闻其名,又钦佩他的人品,就放了伯颜子中一马。眼见大元已亡,老书生悲愤满胸,易服为道士,归隐家乡江西进贤。

    他一个人能跑掉,“跑了和尚跑不庙”,由于名字已在明朝“挂号”,其妻其子均被没入明廷为奴婢。家恨国仇,伯颜子中更是心向“故国”,衣中一直藏有毒药,随时准备“全节”。

    心怀国事,忧虑如焚。这一时期伯颜子中做诗很多,其中《北山》一诗最为知名:

    平川杨柳翠依微,暖日游丝挂绿扉。

    啼鸟不知家国变,多情到处劝人归。

    到了洪武十二年(1379年),明太祖下诏搜求“博学老成之士”,伯颜子中终于被神通广大的“特务”发现,朝廷使者“携礼来聘”。

    伯颜子中推说有病暂不能成行。当晚,他以儒家礼节具牲酒祭奠先祖与死国诸臣,作《七哀诗》七首。然后,望北而拜,饮鸩而死。伯颜子中的《七哀诗》。深受文天祥《七哀诗》影响,世道轮回,这回该轮到色目人为蒙元殉难了:

    有客有客何累累,国破家亡无所归。

    荒村独树一茅屋,终夜泣血知者谁。

    燕云茫茫几万里,羽翮铩尽孤飞迟。

    呜呼我生兮乱中遘,不自我先兮不自我后。

    我祖我父金月精,高曾累世皆簪缨。

    岁维丁卯兮吾以生,于赫当代何休明。

    读书愿继祖父声,白头今日俱无成。

    我思永诀非沽名,生死逆顺由中情,神之听之和且平。

    呜呼祖考俯鬲鬷假,笾豆失荐我之责。

    我母我母何不辰,腹我鞠我徒辛勤。

    母兮淑善宜寿考,儿不良兮负母身。

    肴维新兮酒既醇,我母式享无悲辛。

    呜呼母兮无远适,相会黄泉在今夕。

    我师我师心休休,教我育我靡不周。

    四举滥叨感师德,十年苟活贻师羞。

    酒既陈兮师戾止,一觞我奠涕泗流。

    呜呼我师兮毋我恶,舍生取义未迟暮。

    我友我友全公、海公,爱我爱我兮人谁与同?

    惟公高节兮寰宇其空,百战一死兮伟哉英雄。

    呜呼我公我公兮斯酒斯酌,我魂我魂兮惟公是托。

    我子我子娇且痴,去往存殁兮予莫汝知。

    汝既死兮骨当朽,汝苟活兮终来归。

    呜呼汝长兮毋我议,父不慈兮时不利。

    鸩兮鸩兮置汝已十年,汝不违兮汝心斯坚。

    用汝今日兮人谁我冤,一觞进汝兮神魂妥然。

    呜呼鸩兮果不我误,骨速朽兮肉速腐。

    明朝人郎瑛为此大发感叹:

    不事二君非难,而捐生为难;捐生非难,而从容就死为难;伯颜(子中)之死,可谓得其义焉。”或曰:“伯颜(子中)在镡江、闽、广时不死,而死于今日,何耶?吁!向之不死,欲有所为也;事既无可奈何,存身以永祀,亦义也;今为人迫,而理不可不死矣;不死,则失吾身以存祀,又非义也。”呜呼!若伯颜(子中)者,其不负于所学欤。(《七修类稿》)

    清朝诗人翁方纲也对伯颜子中人品、诗品大加叹赏,并表示他的《七哀诗》“沉痛郁结,令人不忍卒读”。

    王翰,字用文,乃河西康兀氏,又名那木罕(据钱谦益等人考证,王翰先祖是宋朝的山东汉人,后陷于西夏,就成为“唐兀人”,再后又同化于蒙古,连王翰的父亲也叫“也先不花”这样的蒙古名字。)可以确定的是,王翰家族在元朝是被当作“色目人”看待的,所以他对元朝的感情非常深厚。

    与伯颜子中相同的是,王翰因文才被元朝方面大将陈友定赏识,长期在幕府中作事,并获授潮州路总管。朱元璋灭陈友定后,王翰曾效仿南宋末期的一些遗臣那样,远遁交趾和占城等地逃亡。在四处躲避的惊惶与岑寂生活中,王翰有《夜雨》一诗:

    官舍人稀夜雨初,疏灯相对竟何如?

    乾坤迢递干戈满,烟火萧条里社虚。

    报国每惭孙武策,匡时空草贾生书。

    手持汉节归何日,北望神京万里余。

    恍然之间,似读老杜忧国忧民之作,悲沉不能自抑。

    由于他长年追随陈友定,是朱明王朝“黑名单”上的人物,1378年(洪武十一年),王翰行踪暴露,当地官府来人,要征他入朝。

    自知再难逃离明朝网罗,王翰把年方数岁的儿子托付给朋友后,饮酒赋诗,慷慨流涕,大叫“烈女岂可再嫁!”于是,他北向拜舞(表示尽忠元廷),引刀自尽,终年四十六岁。

    王翰诗文存世不是很多,但内容凄婉,又是感怀故国之篇,即使是春暖花开季节,诗人眼中,仍旧是萧悲世界。境由心生,情自心来:

    故国栖迟去路难,园林此日又冬残。

    天涯往事书难寄,客里新愁泪未干。

    腊雪渐随芳草变,东风犹笑布袍单。

    堤边杨柳开青眼,肯傍梅花共岁寒。

    (《立春日有感》)

    作者以傲洁梅花自比,在抒发痛苦的同时更坚定了自己报国尽忠的信念。

    通读王翰诗歌,笔者更喜其空灵萧散之作,觉得此类诗艺术成就极高,直蹈唐人意境,如《晚宿杨隑舟中怀鲁客》:

    萤度星依草,鸥来霜满汀。

    故人不可见,天际乱青山。

    “江山不幸诗人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不管是樊执敬、泰不华、余阙、王翰、伯颜子中,无论他们是汉人、党项、回回、钦察,在儒家忠孝仁义理念的教化下,面对乱世,即使是无力回天,他们仍旧坚持人间纲常大伦,以自己殷红的鲜血,写就一首首灿烂诗篇,幻化为中华辽阔夜空中熠熠闪烁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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