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一直活在春秋战国4-吴国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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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平王好色酿大祸

    现在来说说楚国的事情。

    随着楚平王政权的逐渐稳固,新的矛盾也在产生。公元前528年九月,令尹斗成然被杀。斗成然是扶助楚平王上台的关键人物,一度深受信任,然而居功自傲,与楚国的望族养氏(养由基的后人)结党营私,贪得无厌。楚平王杀斗成然,并灭养氏满门。随后又立斗成然的儿子斗辛为郧公,以示不忘旧功。

    楚平王还是蔡公的时候,在蔡国娶妻,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建。楚平王即位之后,立建为大子,命伍举的儿子伍奢为大傅,大夫费无极为少傅,共同负责教育大子建。

    前面说到,伍举的父亲伍参与蔡国大师公子朝是好朋友,伍举与公子朝的儿子公孙归生曾经自幼相交,情同手足,两家乃是世交。公孙归生的儿子朝吴也是拥立楚平王的有功之臣,再加上有伍家这层关系,楚平王对朝吴格外恩宠,让其继续居住在蔡国,有事必问之。因此,朝吴在蔡国虽然只是大夫之职,地位却十分显赫。

    天下本无事,自有来事之人,这个人便是费无极。

    《左传》记载,费无极担任大子少傅,却不被大子建待见。这一来与他的人品卑劣有关,二来也与大傅伍奢过于强势有关。费无极既恨大子建看不起自己,且嫉妒伍奢得势,久而久之,怨念便变成了魔鬼。

    公元前527年,费无极奉命出使蔡国,借机拜访了朝吴。

    他对朝吴说:“大王对您的信任,普天之下无人不知,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放心让您呆在蔡国。”

    朝吴笑而不语。费无极说的是实话,以朝吴的才能和在蔡国的影响力,楚平王还能让他呆在蔡国,无疑是极大的信任。

    “但是,”费无极话锋一转,“令人深感不平的是,您这样的人物,如果在楚国,至少是个卿,在蔡国却还只是个大夫,实在有辱您的身份。我愿意为您去做工作,让您在蔡国也有个合适的地位,如何?”

    朝吴一下子警惕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费无极向来无宝不落,怎么会无端端地替他考虑地位的问题呢?他立马站起来,朝费无极作了一个揖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现在过得很满足,一点也不操心所谓的地位问题,您还是请回吧!”

    费无极讪笑道:“我只是替您鸣不平,鸣不平。”告辞出来,就去了蔡国几位重臣的府上。

    他对那几位说的又是另一套:“楚王宠信朝吴,所以让他留在蔡国。你们几位在楚王心中的分量远远比不上他,爵位却比他高,难道不觉得很危险吗?”

    那几位本来就内心复杂——推翻楚灵王,恢复蔡国的独立,无疑是朝吴的首功。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朝吴曾与楚平王联手作战,竟然成为了楚平王的亲信,事情就有点尴尬了。一个身居重位的蔡国人,怎么可以和楚王保持这么良好的关系呢?这对于蔡国的国家安全难道不是一个严重的威胁?这种亲密的关系使得朝吴在蔡国成为了受防范的人,本来他应该受到英雄般拥戴,即便当上蔡国的大师也未尝不可(这个职务他的祖父曾经担任过),可人们故意不提这茬,只让他继续当大夫——经过费无极这样一提醒,那几位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且明白该怎么做了。

    公元前527年夏天,蔡国人群起而攻之,将朝吴驱逐出境。朝吴也不生气,跑到郑国过起了优哉游哉的流亡的日子。楚平王得知此事,勃然大怒,责问费无极:“寡人信任朝吴,所以将他安置在蔡国,日后还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而且如果没有朝吴,寡人也就没有今天。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挑拨蔡人将朝吴赶走?”

    费无极说:“臣难道不想朝吴为楚国服务?然而臣早就知道,这个人只爱蔡国,对楚国并无忠心。只要他在蔡国,蔡国就会像鸟儿一样,很快飞离楚国的怀抱。我用计去除他,是想剪掉蔡国的羽翼,好让它飞不走啊!”

    这样的解释,楚平王居然也接受了。

    同年春天,吴王夷昧去世。前面说过,夷昧的父亲寿梦有四个儿子,老大叫诸樊,老二叫馀祭,夷昧是老三,老四就是那位“叹为观止”的季札。寿梦立下的遗嘱,是兄终弟及。因此诸樊死后,馀祭即位;馀祭被杀,夷昧上台;现在夷昧撒手而去,按道理应该轮到季札了。但是季札坚决不当这个吴王,群臣一定要他当,他便故伎重施,跑到乡下去种田。这种情况下,群臣只好改立寿梦的庶长子僚为君,也就是历史上的吴王僚。

    吴王僚即位三年,率兵讨伐楚国。楚平王派令尹阳匄和司马公子鲂出战,在长岸(今安徽省境内)大败吴军,连吴王的乘舟“馀皇”也成为了楚军的战利品。

    吴军大将、夷昧的长子阖闾为吴国挽回了一点面子,他对自己的部下说:“丧失了先王的乘舟,不是我阖闾一个人的罪过,你们大家都有份。让我们同心协力,把馀皇抢回来,以免除死罪!”部下都说:“我们听您的。”于是选派死士三人,穿上楚军的服装,混入楚军部队,潜伏在馀皇附近。阖闾亦率军尾随楚军,乘其不备发动攻击,里应外合,打了楚军一个措手不及,成功地将馀皇抢了回去。

    长岸之战虽以楚军胜利而告终,但是吴军的战斗力也给楚平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长岸之战的第二年,公元前524年冬天,楚平王采纳左尹王子胜的建议,将居住在叶城(今河南省境内)的许人南迁至白羽,派重兵把守叶城,以防范晋国入侵。公元前523年春天,又派令尹阳匄修筑郏城(今河南省境内)。这也是当年楚庄王对付少数民族叛乱时采用的策略,先关好北大门,再腾出手来专心致志对付吴国人。当时就有人评论:“楚王的志向不在与晋国争夺诸侯,仅求自保而已。”

    很难说楚平王是不是学着楚庄王依样画葫芦,关好北大门后,他马上派费无极前往秦国,向秦哀公求亲,为大子建迎娶秦哀公的女儿——回想当年,楚庄王平定百濮和庸人之乱,也是主动向秦国人靠拢,借助了秦国的力量才顺利完成的。

    至此为止,楚平王作为一位君主的表现可圈可点。如若忽略其使用阴谋诡计诱使王子比和王子黑肱自杀这一史实,他甚至称得上是一位明君。可是,当他那位千娇百媚的儿媳妇千里迢迢从秦国来到郢都之后,他的人生出现了转折点。

    费无极没有将她直接送到大子建的东宫,而是先安置在宾馆里住下,然后跑去对楚平王说:“下臣白活了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婀娜的女子。”

    楚平王怦然心动,趁着夜色撩人,乔装改扮,跟着费无极去了宾馆偷看新媳妇。回来之后,他便不再说话,站在王宫的院子里,对着一轮明月沉默了足足半个时辰。

    费无极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等到楚平王踱回殿内,他小心翼翼地跟上去,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莫非,大王很喜欢秦国公主?”

    楚平王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费无极说:“喜欢的话,娶过来就是。”

    楚平王说:“这,难道可以吗?”

    费无极说:“有什么不可以?整个楚国都是大王的,大王想要什么就是什么。”

    楚平王说:“那大子怎么办?”

    费无极说:“大子又没见过公主,您再为他说一门亲事不就解决了?”

    楚平王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在中国历史上,楚平王不是第一位也绝不是最后一位抢儿子老婆的人。现在听起来,这件事情虽然离谱,但在当时并未引起多大轰动。

    同年夏天,楚平王派水军讨伐居住在今湖北石首附近的濮人。费无极建议楚平王:“晋国之所以称霸多年,是因为地理位置靠近中原各国,而楚国偏远,所以未能与之争夺。如果趁这次讨伐的机会扩大城父(今河南省境内)的城墙,令大子镇守此地,加强与北方诸国的联系,而您则专心经略南方,天下唾手可得。”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事不正常。大子是未来的国君,按规定必须居住在国都,怎么能够派去戍边呢?但是楚平王很爽快地采纳了费无极的建议,命令大子建迁到城父去居住。原因很简单,据后宫传来的消息,嬴氏夫人,也就是秦国公主已经怀孕了。

    同年冬天,楚平王和嬴氏的儿子熊珍诞生。

    费无极非常体贴也非常及时地给楚平王送来一个情报:大子建和伍奢拥兵自重,密谋造反,并且与齐、晋串通,准备进攻楚国!

    楚平王不假思索,立刻派人前往城父责问伍奢有没有这回事。

    伍奢回答:“大王抢了大子的老婆,已经很过分了,现在居然听信这样的馋言,难道不是很可笑吗?”

    使者当场将伍奢抓起来,送往郢都。

    与此同时,城父司马(地方的军事长官,相当于现在的守备司令)奋扬接到了楚平王给他的密诏,上面只写了八个字:“大子叛国,执而杀之!”

    奋扬派人将大子建护送去了宋国,然后将自己绑了起来,前往郢都谢罪。

    楚平王十分恼怒,说:“命令是寡人亲手所写,是你亲眼所见,是谁走漏了风声,让大子逃跑了?”

    奋扬如实回答:“是下臣所为。当初您命大子驻守城父,交代下臣说,要侍奉大子如同侍奉国君。下臣的智商有限,不能变通,严格执行了您的这道命令,对于您后来要杀大子那道命令,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将大子放走。后来下臣也很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

    楚平王冷笑一声:“那你还敢来见我?”

    奋扬说:“下臣没有完成您的使命,如果再不来向您请罪,那就是一错再错,逃到哪里都无处藏身。”

    楚平王沉吟半晌,说:“你回去吧,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西汉刘向著《说苑》,其中有“立节”一篇,便将奋扬这件事收录其中。楚平王对奋扬的处理,说明人性的复杂:他听信费无极的馋言要杀大子建(实际上也是为了让熊珍成为大子),自是昏庸;有感于奋扬的忠义而宽赦其罪,又颇有明君之度。如果这件事到此为止,倒也没有酿成大错。但是,楚平王紧接着又做了一件事,导致楚国此后数十年的动荡不安,也为他本人死后被掘墓鞭尸埋下了伏笔。

    他听从费无极的建议,处死了伍奢。

    处死伍奢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伍奢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叫伍员(yún),字子胥,历史上一般称其为伍子胥(xǔ)。

    处死伍奢之前,费无极还向楚平王建议:“伍奢的两个儿子都很有才,万一跑到了吴国,必为楚国之患。请以赦免伍奢为名,召他们前来郢都,一网打尽,否则后患无穷。”

    楚平王同意了,派使者去找伍奢,要他写信给两个儿子,说:“把他们叫过来,则放你一条生路,不然就要你死!”伍奢淡然一笑,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使者,说:“大王命令我写信,我岂能不从?只不过请你转告大王,知子莫若父。伍尚(伍奢的长子)为人仁厚,看到我的信必定会来;伍员为人刚戾隐忍,能成大事,他才不会轻易上当。”楚平王不听,还是派人将信送到了伍尚做官的棠地(今河南省境内),而且说:“来,则免你们的父亲一死;不来,马上处死他。”

    当时伍子胥也在棠地。看到伍奢的亲笔信之后,伍尚便收拾行装,准备出发。伍子胥说:“大王召我兄弟,并不是真想放父亲一条生路,不过是想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罢了。我们去或不去,父亲都难逃一死,何必让我们也白白送死?如果连我们都死了,还有谁能够替父亲报仇?不如投奔吴国,借吴国的力量回来为父报仇。”

    伍尚说:“我难道不知道这是个圈套?可是大王以父亲的性命为要挟,我如果不去,不就是抛弃了老父亲吗?天下人会怎么看待我们伍家?”

    “可是……”伍子胥看着伍尚那张平静的脸,一时语塞。伍尚笑了,拍了拍伍子胥的肩膀说:“你去吧,我不阻拦你。咱们兄弟二人,你能替父报仇,我能陪他赴死,这不是挺好的吗?”

    伍子胥还想再劝,伍尚将一张弓和一壶箭交到他手里,说:“你快走吧!”

    伍尚跟着使者回到了郢都。楚平王听说伍子胥没来,派出十余名宫中卫士前去追捕伍子胥。

    事实证明,他完全低估了伍子胥的能耐。

    卫士们一度在一片沼泽地里追上伍子胥。伍子胥一看只有十几个人,三四辆车,不慌不忙地张弓搭箭,说:“你们听好了,我现在要射最前面那个驾车的。”话音未落,弓弦响动,第一辆车的车夫惨叫一声,坠地而死。

    其余的人吓得赶紧低下头,不敢再追。伍子胥又搭上一支箭:“还有不要命的吗?”几辆兵车一齐调头,去得比来得还快。伍子胥大笑道:“回去告诉楚王,如果想楚国不灭,就放了我父兄,否则的话,我会将楚国变成一片废墟!”说罢将箭插入壶中,从容离去。

    卫士们回去报告楚平王,楚平王大为后悔,又派出一支数百人的部队前去追杀伍子胥,一直追到长江边上也没发现他的踪迹,无功而返。

    据说,伍子胥在逃亡途中,遇到了好友申包胥。申包胥刚好从宋国访问回来,还不知道国内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见到伍子胥独自一人负弓而行,神情悲愤异常,不觉大吃一惊。问明了原委之后,申包胥同样感到愤怒,但是也不好说什么来安慰伍子胥,只能问他有什么打算。

    伍子胥只说了八个字:“不灭楚国,誓不为人。”

    如果是别人说这样的话,申包胥会认为那是异想天开。毕竟,楚国不是一般国家,自楚武王称霸江汉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一个同盟敢说要灭掉楚国,即便是齐桓公和晋文公也不敢,因为会让人笑掉大牙。但是,当伍子胥咬牙切齿地说出那八个字,申包胥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这个人如果想要做一件事,就一定做得到。“你要灭掉楚国,我不能为你鼓劲,因为我是楚国人,不能背叛自己的国家;但是你身负杀父之仇,我也不能阻止你,因为我是你的朋友,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申包胥说,“你走吧,我不会泄露你的行踪,但是请你记住一句话——如果你能灭掉楚国,我一定会恢复它。”

    现代人很难理解古人那种从容和坦然,更难理解他们那种举重若轻的说话方式。“你要灭掉楚国?那好,我会恢复它。”轻飘飘的一句话,没有“你不要不自量力”或“你要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说教,就如同说“你要掀翻桌子?那好,我会扶起它”那么简单。

    倒是伍奢说了一句狠话。

    据《左传》记载,伍尚一到郢都,便被拉去和伍奢一同斩首。伍奢在临死之前说:“楚君,大夫,其旰(gān)食乎!”

    楚君自然是指楚平王,大夫则是指费无极,当然也可以泛指楚国君臣。旰食即晚食,意思是你们等着伍员的报复来临,到时疲于奔命,想按时吃饭都难啰!

    伍子胥的神奇复仇路

    伍子胥的复仇,无疑是春秋战国史上最具有戏剧性的故事。众所周知,他后来借助吴国的力量,果然达到了消灭楚国的目的。但是关于这一段历史,《左传》的记载很简洁。比如说,伍子胥离开楚国之后是如何来到吴国的,《左传》仅有“员如吴”三个字,简洁之至。司马迁想必看了很不过瘾,于是在《史记》的“伍子胥列传”中加了很长一段传说。而东汉的赵晔更是煞有介事地整了一部《吴越春秋》,将伍子胥的故事说得有滋有味。另外还有一部至今查不出作者的《越绝书》,也对伍子胥多有描述。

    综合各家之言,伍子胥的复仇之路应该是这样的——

    他首先去到宋国,找到了流亡在那里的大子建。这个决定说明伍子胥是相当有政治头脑的。要想找楚平王复仇,手里头必须有一张王牌,而大子建无疑是他能拿到的最好的王牌。但是他的运气显然不太好,宋国当时正是宋元公时期,华、向二氏作乱,政局动荡不安,没有人顾得上大子建这位落魄的楚国王子。伍子胥和大子建商量,与其呆在宋国耗费时间,不如到其他地方碰碰运气,于是两个人又来到了郑国。

    郑定公倒是相当礼遇大子建和伍子胥,让他们住在宾馆里,衣食住行都有专人照顾。也许在郑定公看来,大子建毕竟是楚平王的亲骨肉,说不定哪一天楚平王回心转意要大子建回去呢!这样的客人不能得罪,得好好供着。

    但是对于大子建来说,锦衣玉食并非所求,寻回失去的地位才是最迫切的需要。他在新郑住了几个月,按捺不住寂寞,偷偷跑到晋国去见晋顷公。

    这个时候的晋国,已经是日薄西山,根本没心思插手楚国的内政。晋顷公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岌岌可危,但他还是摆出大国元首的架子接见了大子建。倾听了大子建的哭诉之后,晋顷公提出一个相当坑爹的建议:“既然郑伯那么信任你,你何不回到郑国去发动一场政变?到时候晋国出兵帮助你,里应外合,把郑国给灭了,你就是郑国的主人。”

    大子建怦然心动。回到郑国,他便紧锣密鼓地准备政变。郑定公发现不对劲,派人跟踪大子建的行踪,很快发现他在图谋不轨。结果大子建被抓起来砍了头,伍子胥侥幸逃脱,带着大子建的儿子熊胜偷偷离开了新郑。

    以上遭遇使得伍子胥明白,要想报杀父之仇,宋国、郑国甚至晋国都靠不住,非得找吴国不可。但是去吴国的路途充满凶险,因为从河南到江苏,必须经过安徽的大部分地区,这一带,当时正是楚国的版图。而且楚国方面得知伍子胥从郑国逃出,也加强了搜查力度,严防他从眼皮底下逃脱。

    诸多传奇故事发生在这一次冒险的旅途中。

    在昭关(今安徽省含山县境内),伍子胥遇到了最严密的盘查。当地守将把他的画像挂在关前,过关的行人必须站到画像前,一个个接受对照检查盘问。伍子胥在附近的村落中躲了四五天,一直想不到过关的良策,急得头发都白了。正在这时,一个被称为东皋公的好心老头认出了他,将他和熊胜接到自己家里,又叫来自己的好朋友皇甫讷与伍子胥相见。

    原来皇甫讷长得和伍子胥很相似,加上伍子胥一夜白头,使得皇甫讷看起来更像是正版的伍子胥。三个人商议好之后,由皇甫讷假扮伍子胥去过昭关。守关的士兵看到皇甫讷那副紧张的神情,再对照画像一看,立马认定他就是伍子胥,不由分说,将他抓了起来送到长官那里。而真正的伍子胥则趁乱跟着人群通过了昭关。

    等到伍子胥走远了,东皋公才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来到关里找守将,向他表示祝贺,并提出要看看伍子胥。东皋公在当地很有人望,守将和他也很熟,于是将“伍子胥”提出来。东皋公一看便笑了:“兄弟你搞错了,这个不是伍子胥,他叫皇甫讷,是糟老头我的好朋友,今天约好了去郊游,怎么被你给抓起来了呢?”

    守将大吃一惊,盘问了皇甫讷几个问题,又对着画像反复看了几次,终于承认了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这个“伍子胥”是山寨版的。没办法,他只好把皇甫讷放了。

    伍子胥带着熊胜继续东行,一路餐风宿露,还要躲避搜捕,艰辛自不待言。某一日来到长江边上,后有追兵,前有大江,两人只能躲在芦苇荡里,形势十分危急。恰在此时,伍子胥看到一叶扁舟,摇摇晃晃顺流而下。舟上一位渔翁,悠然自得地唱着当地的情歌:

    日月昭昭乎寝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芦之漪就是芦苇荡。歌词大意是,情哥哥你呀别着急,等到太阳下山月亮上来,妹妹和你相约在芦苇荡。伍子胥一听便明白了,于是在芦苇荡里一直躲到太阳落山。月亮刚刚挂上天幕,果然又听到渔翁摇着小船回来,这一次唱的是: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事寖急兮,当奈何?

    太阳下山了,我心悲伤;月亮高挂了,你怎么还不渡江?伍子胥带着熊胜走出来,上了渔翁的船。他朝着渔翁作了一揖,刚想说话,渔翁制止了他:“我知道你是谁,我帮你不为别的,只是同情你的遭遇。”又问:“饿了吧?”伍子胥和熊胜都不由自主地点头。从上午到天黑,他们粒米未进,何止是饿?简直是要饿晕了。渔翁说:“你们还在这里再等一下,我先给你们弄点吃的来。”

    渔翁去后半个多时辰仍没有回来,伍子胥越想越不对劲,这渔翁该不会是故意使诈,诱他们出来,然后去报官了吧?他不禁打了个冷战,想要离开,却又浑身乏力,估计也走不远,干脆又回到芦苇从中躲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听到渔翁的声音:“芦中人啊芦中人,难道你已经离开了吗?”伍子胥不敢吱声,直到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才又现身。

    渔翁责备道:“我看你们面有饥色,才为你们回去拿食物,你们却躲了起来,难道是看不起我?”

    伍子胥连忙赔礼:“在下的性命本来属于老天,现在全仗您相救,岂敢看不起!”

    渔翁笑笑,奉上鱼汤泡饭。伍子胥和熊胜顾不得优雅,就坐在船头狼吞虎咽起来。渔翁荡起双桨,小船轻快地划开波浪,朝着江那边游去。等到船靠岸,伍子胥和熊胜也吃饱了。伍子胥解下随身佩带的七星宝剑送给渔翁,说:“我现在身无分文,无以为报,只有这把祖传的宝剑,价值百金,就送给您做个纪念吧!”

    渔翁看都没看那宝剑,说:“我要是贪图回报的话,大王悬赏抓你,但凡活捉你的,赏谷五万石,封大夫爵,难道不比你这百金值钱?”伍子胥大为惭愧,将宝剑收起来,又问渔翁姓名。渔翁说:“就叫我渔丈人吧!”伍子胥只好再三道谢。渔翁摇船离岸,伍子胥挥手作别,又嘱咐渔翁:“请务必掩藏好我们用过的器具,免得被人发现。”

    所谓用过的器具,不过就是几只陶碗,洗洗即可,哪里用得着掩藏?渔翁从伍子胥的话中听出:他还是不放心,怕我泄露他的行踪。渔翁长叹一声,道:“我这样对你,你却不相信我,罢了罢了,我就让你彻底放心吧!”说罢弄翻渔船,自沉于江中。

    伍子胥心思缜密,对人缺乏信任感,由此可见一斑。但是,这个故事,很有可能是后人编造的。《吴越春秋》写到这里,接着又写道:伍子胥来到吴国,在溧阳(今江苏省南部)城内沿街乞讨,有一个女人拿出食物让他和熊胜吃饱,他又对这个女人说了同样的话,“请掩藏好餐具,不要让别人看到了。”那个女人也受不了,毅然跳江自尽。这个故事的不合理之处在于,伍子胥在楚国境内说这样的话还情有可原,到了吴国还这样说就没有任何理由了——吴国又没有悬赏要他的人头,怕什么呢?

    不管怎么样,伍子胥经历了千辛万苦,最终抵达了吴国的首都,而且很快见到了吴王僚,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向吴王僚陈述了进攻楚国的诸多好处。吴王僚本来就对当年长岸之战的失利耿耿于怀,一直想找机会挽回面子,听了伍子胥的分析,未免心动。如果不是阖闾从中插一杠,伍子胥的复仇计划似乎马上就能成为现实了。

    阖闾对吴王僚说:“这个人不过是想利用吴国的力量为自己报仇罢了,无缘无故讨伐楚国,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吴王僚被浇了一盆冷水,清醒了许多。伍子胥不由得多看了阖闾几眼,只见这个年轻人长着一张养尊处优的脸,白白净净,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打扮十分华丽,一副公子哥儿的模样,很难让人联想到长岸之战中勇夺馀皇的吴军英雄。

    “此人不简单。”伍子胥暗想。吴王僚确实是一个值得投靠的人物,但是相比之下,阖闾似乎更让伍子胥一见倾心。而且,从阖闾的眼神中,伍子胥还读到了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欲望:阖闾并不甘居于吴王僚之下,他想成为吴国的主人。

    阖闾有这种欲望是不难理解的。按照吴国“兄终弟及”的传统,夷昧死后,王位本应由季札继承,但是季札拒不接受,那就应该按“父死子替”的原则,由夷昧的长子阖闾即位。没想到僚这个伯父捷足先登,以先王寿梦庶子的身份抢占了王位,阖闾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没费多少思量,伍子胥便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成为阖闾的朋友,而不是敌人。于是话锋一转,对吴王僚说:“这位公子言之有理,您身为国君,确实不应该为了某一个人的私欲而兴兵。”

    吴王僚很不悦:“你跟我说了一大通进攻楚国的好处,不就是要鼓动我讨伐楚国吗?”

    伍子胥说:“国君是一国之人的国君,不能意气用事,军国大事尤其如此。如果为了下臣而兴兵,不是为君之道,请您三思。”

    阖闾意味深长地看了伍子胥一眼,伍子胥的眼神和他一接触,赶紧闪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一看一闪,两个人便勾搭上了。吴王僚却没有注意到这一幕,更没有想到这次会面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伍子胥见过吴王僚之后,便主动引退,带着熊胜过起了躬耕于野的隐居生活。当然,所谓躬耕,恐怕只是掩人耳目,每个月都有人从阖闾府上给他们送来吃用之物,日子过得还是蛮惬意的。

    伍子胥给阖闾的回报是一个人。

    这个人名叫专诸。据《吴越春秋》记载,伍子胥在逃亡途中,见到专诸在路上和人发生争执,对方人多势众,专诸浑然不惧,怒目圆睁,“有万人之气”,把对方逼得节节后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专诸的老婆倚在门口娇滴滴地唤了一声:“诸,你还不回家吃饭?”专诸立马泄了气,顾不得打人,老老实实回家吃饭。伍子胥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拦住他问:“你一个大男人,刚刚还在大发雷霆,怎么老婆一句话就把你弄得服服帖帖了呢?”专诸横了他一眼:“你看看我,看仔细点,我像是个傻瓜吗?不像,那你说话为什么那么粗鲁?告诉你,我是屈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白吗?”伍子胥一听,满肚子不屑立马化为敬佩之情,当即向专诸赔礼道歉。专诸见伍子胥仪表堂堂,想必不是一般人,也请他到家中一叙,两人竟成莫逆之交。

    自古以来怕老婆还振振有词的,专诸当属第一人。冯梦龙写《东周列国志》到这一节,也许觉得怕老婆这种事非英雄所为,便将那女人的身份改为专诸的老母。这样一来,百善孝为先,专诸头上的光环便又增加一圈了。

    伍子胥将专诸引见给阖闾,阖闾天天给他吃好的喝好的,小心伺候着,甚为谦恭。如此过了一段日子,专诸终于对阖闾说:“您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开口吧!我一介野人,能得公子如此礼遇,便是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阖闾等的便是这句“在所不惜”,当下摒退左右,直截了当地告诉专诸:“吴王之位本该是我的,现在却被他人占据,我想请您杀了他,帮我夺回王位。”

    阖闾说得轻松,专诸却知道这真是要拿他的性命去报答这段日子的养尊处优——吴王僚身边护卫众多,防备周密,无论刺杀成功与否,刺客活着回来的概率基本为零。他沉吟了片刻,一个大胆的计划出现在脑子里,问道:“吴王最喜欢吃什么?”

    阖闾说:“鱼。”

    专诸说:“那就请您派我去太湖学厨艺吧,给我三个月时间,我一定做出吴王最爱吃的鱼。”

    阖闾说:“好。”

    专诸从此在太湖学习厨艺,伍子胥依旧在装模作样地“躬耕”。

    这期间,吴国加快了进攻楚国的步伐。

    公元前519年,吴王僚亲率大军进攻楚国的州来。楚平王派令尹阳匄和司马薳(wěi)越带领楚、顿、胡、沈、蔡、陈、许七国联军救援,在钟离(今安徽省境内)与吴军相遇。大战在即,楚军统帅阳匄突然发病身亡,联军气势为之一挫。阖闾对吴王僚说:“诸侯从楚者甚众,然而都是小国,害怕楚国迫害自己,所以不得不来。现在我军在人数上比敌军少,但是我听说,胡、沈之君年少轻狂,陈国大夫年富力强却顽固不化,顿、许两国早就对楚国心怀不满,七国同赴一役却各安心思,没什么可怕的。如果集中力量先打击胡、沈、陈三国军队,必定可以将他们击溃。三国先败,其他各国就动摇了,楚军也将失去控制。请派人装出防备不周的样子引诱敌军进攻,将精兵强将留在后方给予痛击。”

    吴王僚接受了阖闾的建议。

    同年七月,两军在鸡父(今河南省境内)交战。吴王僚从国内调来囚犯三千人,让他们作为先锋进攻胡、沈、陈三军。

    囚犯哪有什么军纪?胡乱披着盔甲,乱哄哄地冲过来,刚一接触便溃不成军,有的还知道逃跑,有的竟然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等死。三国军队一看,原来是个软柿子,不由得喜出望外,也乱哄哄地跑出来抓俘虏和争抢战利品。就在此时,吴军突然发动进攻,以吴王僚为中军,阖闾为右军,公子掩馀(亦为吴王寿梦之子)为左军,猛扑向三国军队。三国军队措手不及,败下阵去。

    吴军却不急于抓俘虏,将败军驱赶着冲击许、蔡、顿三国阵地,这三国军队也很快崩溃。楚国人一看大势已去,走为上计,不等吴军进攻便“大奔”了。

    这一战,史称鸡父之战。吴国夺取了军事重镇州来,从此“去江路而阻淮为固,扼楚咽喉为进战退守之资”,在战略上对楚国处于攻势。

    且说大子建被楚平王废黜后,他的母亲也被遣返蔡国的郹(jú)阳(今河南省新蔡附近)居住。这一年八月,这个女人给吴王僚写了一封密信,请吴国人进攻郹阳,她愿意当内应开启城门。于是同年十月,阖闾带兵奔袭郹阳,将楚国存放在当地的宝器席卷一空,而且将大子建的母亲迎回了吴国。

    不难看出,鸡父之战后,吴军有了深入楚国腹地作战的能力,楚国的安全受到严重威胁。司马薳越率众追击阖闾。吴军来去如风,等他赶到新蔡,阖闾已经安然返回吴国了。

    薳越作为司马,防备不周,追敌不及,按照楚的法律当处死。部下劝他讨伐吴国以求获胜免死,薳越却没有了勇气,说:“国君夫人都被人抢走了,我死罪难免。如果再跑到吴国去打一次败仗,就算是多死一次都不够抵罪了。”于是自缢身亡。司马尚且如此,可见楚国在遭受了连续两次重大打击之后,上下都弥漫在一种失败的情绪之中,士气萎靡不振。

    阳匄死后,囊瓦接任令尹。囊瓦是公子贞的孙子(公子贞是楚共王的弟弟,曾在楚共王和楚康王年间担任令尹),这位贵胄之后生得玉树临风,却是外强中干。据说楚灵王年间,晏婴出访楚国,囊瓦当时担任楚灵王的戎车车夫,曾向晏婴挑衅:“我听说王侯将相,都有魁梧俊美之相,因而能立功当代,留名后世。您身长五尺,力不能缚鸡,不觉得羞愧吗?”晏婴回答:“当年侨如身长九尺,而被鲁国所杀;南宫长万神力盖世,却死于宋国。你长得那么高大,还不是只能为楚王御马吗?”将囊瓦弄了个大红脸。

    囊瓦上台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固郢都的城墙,这也是时势所逼——谁知道那些不要命的吴国人会不会突然杀到郢都来呢?但是左司马沈尹戌对囊瓦的未雨绸缪持批评意见:“子常(囊瓦字子常)这样做,不是保护郢都,而是灭亡郢都。如果人不能卫国,就算城墙加得再高也是无益。现在关键任务是提振士气,克服对吴国的恐惧之心,这个时候修城,不是加重了大家的恐惧么?”

    囊瓦小心翼翼,楚平王却又过于冲动。公元前518年十月,楚平王亲率水军巡视吴楚边境,想为去年的两次失败挽回一点面子。沈尹戌又提出批评:“这一次行动,楚国必定失地。不安抚百姓而滥用民力,吴国动态不明而轻举妄动。如果吴军发动突袭,又没有应变的预案,怎么能够不吃亏?”

    楚平王不理会这些,在豫章(今江西省境内)接受了越国人的犒劳后才返回楚国。吴国人趁其不备,突然袭击了钟离和居巢(今安微省境内),将这两座城市焚为灰烬。

    这一次,楚平王也吓坏了,马上派人加高州屈(今安徽省境内)和丘皇(今河南省境内)的城墙,修复居巢和卷地(今河南省境内)的外城。一时之间,楚国人心惶惶,如临大敌。这个自古以来给中原带来战栗的国家,现在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公元前516年九月,楚平王去世,他和秦国公主所生的儿子熊珍时年八岁。囊瓦想立楚平王的庶兄宜申为君,对群臣说:“大子年幼,其母也不是先王的嫡妻,本来是先大子建的女人。子西(宜申字子西)年长,而且品德高尚,不立他立谁?”没想到第一个起来反对的便是宜申本人,他怒斥囊瓦:“你这完全是乱来!大子是先王确立的,岂能说废就废?他的母亲乃是堂堂的秦国公主,可以为楚国带来强大的外援,不是嫡妻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不是为我好,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如果你再在这件事上说三道四的话,我就发动楚国人起来杀了你!”囊瓦被骂得狗血淋头,不敢反驳,最终决定还是立熊珍为君,也就是历史上的楚昭王。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楚平王既死,伍子胥心头的怨恨本来也应该烟消云散,但是据《吴越春秋》记载,伍子胥得知楚平王去世,大笑三声,大哭三声,对熊胜说:“没想到他现在就死了,我该找谁去报仇?不过没关系,只要楚国还在,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言下之意,楚平王死了没关系,他的账可以算到楚国头上。

    熊胜听了,默然不语。

    刺客助阖闾上位

    公元前515年春天,楚平王尸骨未寒,吴国再度对楚国发动进攻。吴王僚的两个同胞弟弟——公子掩馀和公子烛庸奉命包围潜城(今安徽省境内)。此前连续几次重大军事胜利使得吴王僚信心爆棚,除了进攻楚国,还派一向不理政事的公子季札出使晋国,“以观诸侯”,大有问鼎中原之势。

    然而他忽略了两个重要的问题:第一,此前的军事胜利,都是阖闾为他取得的;第二,阖闾觊觎王位已久,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下手。

    楚国人对吴国的进攻采取积极防御。莠尹然、王尹麇先行救援潜城,左司马沈尹戌亲率精锐的王卒作为后应,令尹囊瓦率领水师沿江东下。就在掩馀和烛庸犹豫不决之际,楚将左尹郤宛和工尹寿抄了吴军的后路,将他们包了饺子。

    消息传到吴国,阖闾的第一反应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将专诸找来说:“我听说中原有句古话,求人不如靠自己。自己不去索取,就不会有收获。吴王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是我的,现在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专诸说:“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两年,您再不动手,我就只好改行做厨子去了。但是有一件事必须提醒您,就算我杀了他,只要季札反对,您还是当不了吴王。”

    季札在吴国德高望重,而且比阖闾更有继承权,他如果有意见的话,阖闾确实难以如愿。但是对于阖闾来说,这事早已考虑过了,而且不成为问题:“季札?他不是被派去出访晋国了么?等到他回来,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他还能废掉我?”

    专诸说:“那就好。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如果我不在了,谁来照顾他们?”

    阖闾郑重其事地说:“我,就是你。只在我活在这个世上,就好比你活在世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专诸想不干都不行了。同年四月,阖闾请吴王僚到家里赴宴:“下臣新近得了一个厨子,做得一手好菜,尤其善于做鱼,堪称天下一绝。恳请大王屈尊光临寒舍,尝尝他做的太湖烩鲤鱼,不是一般美味!”吴王僚欣然应允。

    宴会那天,阖闾在地下室埋伏了数百名死士。吴王僚也不是吃素的,从宫中至阖闾府上,全线封路警备;阖闾家中从门至阶,从阶至户内,以至于户内之席,全部派有全副武装的王宫卫士守卫。厨子传菜进来,在门口先脱光衣服接受检查,然后穿上宫里带来的衣服,双手举案,跪行而入。而且两侧各有数名卫士,手执铜铍(一种双刃剑,外表类似于刀)夹送,刀刃直抵厨子的肌肤,只要厨子稍有异动,即刻可将其碎尸万段。

    等到专诸将要上鱼的时候,阖闾上前给吴王僚敬酒,突然失足摔倒在地。吴王僚忙将他扶起来。阖闾致歉说:“昨日下车不小心崴了脚,医生给敷了药,今天还没有痊愈,请大王原谅,下臣出去叫医生再看一下,马上回来。”

    吴王僚喝了不少酒,已经放松了警惕,道:“快去看看。”阖闾刚退下,室外飘来一阵鱼香,吴王僚一闻到那香味便食指大动,肚子里那条馋虫已经被勾了起来。只见专诸换好了衣服,在四名卫士的“挟持”下端着菜跪行进来。

    吴王僚斜着眼看了专诸一眼:“你就是那个做鱼的专诸?”

    专诸低着头说:“是。”

    吴王僚又问:“这菜叫什么?”

    专诸说:“是小人独创的太湖烩鲤鱼。”说着将案举高,给吴王僚详视。这鱼显然比一般的鲤鱼大,虽然已经被烹饪得香气四溢,却又栩栩如生,令吴王僚好不惊奇。四名卫士也放松了警惕。说时迟,那时快,专诸突然手一翻,从鱼嘴中抽出一把精光闪闪的短刃,送入吴王僚的咽喉,直至没柄。

    吴王僚立刻断气,专诸则被一拥而上的王宫卫士剁成了肉酱。阖闾的伏兵从地下室冲出来,经过一场恶斗,将吴王僚的随从全部杀尽。从此中国的历史上多了一把名刃——“鱼肠剑”,后人写到此剑,无不将其说得神乎其神,即便是倚天屠龙也难望其项背。然而那仅仅是一把普通的剑,而且此后便杳无踪迹,如果有人宣称发现了鱼肠剑,定是山寨产品。

    专诸若死后有知,应当感到欣慰的是,阖闾当上吴王之后,立刻将他那未成年的儿子专毅封为上卿,也算是言而有信了。而伍子胥也获封“行人”,即帮办外交的官员。但是这位行人可以自由出入阖闾宫中,参与军国大事,显然不是一般的待遇。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果如阖闾所料,季札从晋国回来,对阖闾自立为王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反而说:“只要先王的祭祀不断,社稷有人主持,国家没有被颠覆,就是我的君王,我能有什么怨言?只能哀悼死者,侍奉生者,听从天命的安排。”

    有人说:“那阖闾以下犯上,弑君为王,您也能接受吗?”

    季札说:“人又不是我杀的,我只知道服从现任君王,这也是先王之道。”于是到吴王僚的墓前哭祭复命,然后到阖闾的朝堂上听命。

    毫无疑问,季札的这种姿态,对于稳定阖闾政权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关于阖闾与刺客,还有一个故事流传甚广。

    吴王僚在命掩馀、烛庸进攻楚国的同时,不但派季札出使晋国,还派自己的儿子庆忌出使郑、卫等国,以求外援。后来吴王僚被杀,庆忌开始并不知情,使命完成后如期回国。阖闾亲率大军在长江边上截杀,庆忌发觉不对劲,掉头就跑,速度之快,连马车都赶不上。阖闾急命弓箭手乱箭追射,庆忌头也不回,以手接箭,竟然没有一支箭能够射到他身上。

    庆忌逃到卫国,成为阖闾的一块心病。但是要除去庆忌,比杀死吴王僚还难上一百倍。阖闾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又去找伍子胥帮忙。

    这一次,伍子胥表现得不太乐意,原因很简单:专诸只有一个,已经跟吴王僚同归于尽了,现在又要杀庆忌,那庆忌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不在国内,怎么杀得了呢?于是对阖闾说:“下臣使用阴谋诡计,为大王杀死了僚,今天又商量着要杀他的儿子,恐怕天理不容。”

    伍子胥话说得很重,阖闾却毫不在意地说:“当年周武王灭商,诛杀纣王,后来又处死了纣王的儿子武庚,天下有谁认为他做错了?庆忌一天不死,寡人一天不安,随时得防着他回来抢夺王位,还怎么为你报仇?”

    这句话点中了伍子胥的死穴。他思索片刻,对阖闾说:“大王一定要杀庆忌,那下臣再推荐一人。”《吴越春秋》记载,伍子胥就像一个兜里装满大杀器的哆啦A梦,只等阖闾来索取。这一次他推荐的杀手名叫要离。

    要离是吴国人。但是要介绍要离,还得从一个名叫椒丘欣的人开始说起。

    椒丘欣是东海人氏,受齐侯之命出使吴国。经过淮河渡口的时候,命人牵着马到淮河饮水。守渡口的官吏好心提醒:“水中有神,特别喜欢吃马,您还是别在这里饮马,等过了淮河再说。”椒丘欣不以为然:“怕什么,有我这样的壮士在此,神哪里敢动手?”于是坚持饮马。不料马刚碰到水,突然刮起一阵怪风,将四匹马席卷而去,沉入河中。官吏说:“您看,不听我的,这下好了,马都被神拿走了吧!”椒丘欣大怒,脱了衣服,持剑入水,找神决战。一时间,江面上狂风大作,巨浪滔天,持续了三日三夜,等到椒丘欣从水中出来才平息。

    人们关切地问:“战果如何?”

    椒丘欣得意地说:“打了个平手。我斩断他的一只手,他刺伤我的一只眼。”人们这才留意到,椒丘欣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

    椒丘欣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来到了吴国。有一天跟一群朋友坐在一起吃饭,说起在淮河大战水神的故事,椒丘欣洋洋得意,盛气凌人,言语之间对吴国的诸位君子多有冒犯。当时要离也在座,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对椒丘欣说:“我听说勇士是这样的,与太阳作战面不改色,与鬼神作战毫不腿软,与人作战默默无声。要么战胜,要么战死,不受其辱。现在您与河神作战,马也丢了,眼睛也瞎了,落了个身体残废,徒有虚名。真正的勇士,是看不起您的。我实在不理解,您为什么不与河神作战至死,反而好意思在我们面前吹嘘?”椒丘欣闹了个大红脸,当场就要打要离,被大伙劝住,酒席不欢而散。

    要离回到家,对老婆说:“我今天得罪了一个狂人,他咽不下这口气,晚上肯定会来找麻烦,你千万别关门,关门就显得我怕他了。”

    那天晚上,椒丘欣果然摸到了要离家。只见大门敞开,二门不闭,连卧室的门都没关,要离直挺挺地睡在榻上,睡得正香。椒丘欣拔出宝剑,抵着要离的咽喉说:“你有三个必死的理由,现在我就来取你的人头,你还在这里装睡?”

    要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睁开眼说:“哪三个?”

    椒丘欣说:“第一,你当着大家的面侮辱我;第二,夜不闭户;第三,睡觉不防备偷袭。这三条理由,够你死一千次了,别怨我。”

    要离还是不慌不忙:“我有三个必死的理由,你却有三大不肖之处,想听听吗?”

    椒丘欣“哼”了一声,道:“剑在我手上,什么时候杀你取决于我,你就说吧!”

    要离说:“第一,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侮辱你,你却没有当场杀死我,胆儿小;第二,你偷偷进我家的门,既不在门口咳嗽一声,也不故意放重脚步让我知道,形同窃贼;第三,我手无寸铁,你拿着宝剑还要抵着我的咽喉才敢跟我说话。有这三条理由,你敢说自己不是宵小之辈吗?”

    椒丘欣大为惭愧,将剑扔在地上说:“我自恃勇敢,别人都不敢正视我,您的勇气还在我之上啊!”

    伍子胥跟阖闾讲了要离的故事,阖闾觉得这个人正是刺杀庆忌的不二人选——庆忌武功盖世,找高手去杀他是不现实的,一旦引起他的怀疑,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倒是要离这种武艺平平的,胆大心细,很有可能接近庆忌,可以杀他个出其不意。

    但是当阖闾见到要离本人,对他能否完成任务还是产生了怀疑。因为要离实在是太瘦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要离看出了阖闾的担心,说:“下臣身体单薄,迎着风站一会儿就僵硬了,背对着风则一下被吹倒。但是只要大王有令,我就一定能完成。”

    阖闾干笑两声,沉默良久,说:“庆忌的武勇,举世闻名,万夫莫当。先生有心替寡人解忧,寡人心领了,只不过这件事对您来说恐怕太难了。”

    要离说:“说难也不难,只要您下定决心,没有办不到的事。”

    阖闾说:“庆忌不但武勇,而且聪颖过人,警惕性很高,只怕您难以接近。”

    要离说了一句此后遗臭万年的话:“我听说,安于家庭之乐,不为君王服务,乃是不忠之义之人。请让我装作得罪您,您杀了我的妻儿,斩断我的右手,再放我逃跑,这样的话,庆忌必定会相信我。”

    读史至此,倒吸一口凉气。

    阖闾却大为愉悦。对于统治者来说,需要的不就是这种视妻儿如草芥的“忠义之士”吗?他走下朝堂,对着要离深深作了一揖,道:“那就拜托先生了。”

    不久之后,要离因为在朝堂上出言不逊顶撞阖闾,被斩断右手,驱逐出境。他的老婆和孩子也被逮捕,“焚弃于市”。

    要离一路走,一路向别人诉说他的冤情,辗转来到卫国,求见庆忌,说:“阖闾无道,世人皆知,我不过是当面劝谏了他两句,便落得如此下场。”庆忌一看,这个人被阖闾整得家破人亡,半身残废,真是够惨的,便将他留下。过了一段日子,庆忌对要离越来越信任,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有一天庆忌乘船渡过黄河,只带了要离和几名卫士。庆忌立于船头欣赏黄河壮观的景色,要离有意无意站到上风的位置。趁其不备,悄悄拿起短矛,借着风势狠狠地刺穿了庆忌的身体。庆忌突然受此重创,竟然屹立不倒,反手抽出短矛,鲜血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了船板。要离死死抓住矛柄,还想再刺。庆忌单手一使劲,将要离连人带矛提起,浸入河中,连浸三次,然后提上来,扔在甲板上。这时候,庆忌也因失血过多,快撑不住了。卫士们一拥而上,拿刀抵着要离。庆忌脸色苍白,不怒反笑,对左右说:“天下敢行刺我的人,恐怕只有这小子了!”卫士们想杀了要离,庆忌阻止道:“这是勇士啊,岂可一日而杀二勇士?我死之后,你们切不可为难他,让他回去复命。”

    庆忌死后,要离果然被放走,庆忌的卫士还护送着一路南下。乘船渡过长江的时候,要离站在船头,默默无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船到江心,他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旁人:“我牺牲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来侍奉君王,是不仁;为了新君而杀死旧君的儿子,是不忠;受了人家的恩惠而侥幸活命,是不义。有这三条罪状,我哪里还有脸活在世上?”说完跳江而死。

    要离刺庆忌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流传很广,而且常常被引为信史,但严肃的历史学家一般认为编造的成分居多,甚至可能完全是出自杜撰。

    不管怎么样,阖闾最终铲除了国内的反对力量和潜在威胁,坐稳了吴王的宝座。伍子胥也因此立功,成了阖闾的亲信。

    据说,阖闾曾经问伍子胥:“寡人想要使吴国变得更加强大,称霸天下,您有什么建议?”伍子胥的反应是下跪,流泪,磕头,说:“下臣不过是从楚国流亡而来的外乡人,抛弃了自己的父兄,让他们死无葬所,魂无祭祀。在楚国获罪受辱来投奔大王,您不加以责备就万幸了,哪里敢参与政事?”阖闾心想,别装了,你做梦都想着利用吴国的力量来为自己报仇,怎么突然谦虚起来了?但嘴里说得依然很客气:“如果不是您,寡人现在还屈居人下。今天诚心向您请教,您怎么打起了退堂鼓呢?”伍子胥继续撒娇:“下臣听说给君王排忧解难的人,看似风光,其实危险。只要问题解决了,就会被君王抛弃。”阖闾一听,有点不耐烦:“您放心好了,寡人不是那种人。说正经事,吴国偏安东南,交通不便,沼泽众多,常闹水灾,国家无险可守,老百姓没有依靠,仓库里没有几颗存粮,田地都荒废在那里,该怎么办?”

    伍子胥不敢再废话,老老实实回答:“治国之道,安君治民是上策。吴国的起步较晚,基础设施不完善,必须先修缮城池,加强守备,发展经济,整顿武库。”

    阖闾很高兴:“寡人便将任务交给您了,大胆去干吧!”

    伍子胥于是主持修建了吴国的首都,也就是后来的姑苏城。这座城的特别之处,不在于大,在于其因地制宜,暗合风水,借天地之气威慑邻国。据《吴越春秋》和《越绝书》介绍,伍子胥修建的姑苏城,其实是一大一小两座城。大城周长四十七里,设城门八座,水门八座。小城周长十二里,设城门三座,皆有门楼,分别位于西、南、北三个方位。小城的西门称为阊(chāng)门,因传说中的天门阊阖而得名,又名破楚门(楚国在吴国西面);南门称为蛇门,门上有木蛇,头在北尾在南,象征着越国向吴国臣服(越国在吴国东南)。

    姑苏城建好之后,吴国终于有了个像样的都城。阖闾又请来名匠干将为他铸造兵器。干将是吴国人,以善铸剑闻名于世,他的老婆莫邪也是铸剑高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夫妻二人接受阖闾的委托,要为他打造一把盖世神兵。他们使用上等好铁,采日月之精,集天地之华,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竟然达不到沸点,无法使铁熔化。

    干将很郁闷,心想碰到鬼了,不可能啊!莫邪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说:“您以善于铸剑而闻名天下,大王请您造剑,却是三月不成,难道是老天有意阻挠?”

    干将垂头丧气道:“我也这是这么怀疑。”

    莫邪说:“我听说自古以来,神物出现在世上,必须要有人点化,您是不是忘了这茬儿了?”

    干将一拍脑袋:“是哦!当年我师傅造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最后他们夫妻两个都投入冶炉中,拿身体当燃料,才将金铁熔化。我们是不是少放了点什么?”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直盯着莫邪看。

    莫邪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说:“这有何难?”操起一把剪刀,刷刷剪下一把头发,又将手指甲剪下,一把扔在冶炉中。说来也奇,那火“腾”的一下就起来了。干将一看,有戏!连忙驱使童男童女三百人加炭鼓风。眼见火苗越蹿越高,那坨黑乎乎的金属物终于开始熔化。夫妻二人大喜,趁热打铁,日夜赶工,最终铸造出一对宝剑。人有夫妻,剑有阴阳,这对宝剑分别被名为干将、莫邪。干将略长,剑身装饰阳文;莫邪略短,剑身装饰阴文。

    人干将留了点心眼,将剑莫邪献给了阖闾,偷偷留下了剑干将。阖闾是识货之人,一看这剑便喜欢上了,佩在自己身上。但是令人不解的是,有一年鲁国的权臣季孙意如访问吴国,阖闾竟然主动割爱,要将莫邪赠予季孙意如!更让人难以相信的是,季孙意如将剑拔出仔细端详,竟然发现剑锋居然有一粒黍米大小的残缺!但这残缺并不影响莫邪给季孙意如带来的震撼,他感叹道:“即便是中原最高明的剑师,也不能造出这等好剑!此剑出世,吴国必成霸业。只不过剑有残缺,乃亡国之兆。我虽然爱不释手,哪里敢接受?”将剑奉还阖闾。

    《吴越春秋》写的这个故事已经相当怪异,相比之下,《搜神记》的记载更为离奇。

    《搜神记》中,干将、莫邪变成了楚国人,不是给阖闾铸剑,而是给楚王(也不是知道是哪一任)铸剑,花了三年功夫才铸成雌雄二柄。当时莫邪怀孕快要生产了,干将说:“我知道楚王的为人,为了不让我给别人铸剑,他一定会杀掉我。孩子出生后,如果是男的,长大成人后让他给我报仇。”

    干将拿着雌剑去见楚王。楚王叫人去仔细查看。验剑的人是个高手,看出了问题,说:“剑有两把,一雌一雄,雌剑带来了,雄剑没有带来。”楚王大怒,就把干将给杀了。

    莫邪生下的儿子叫赤。后来长大了,从莫邪那里听到了父亲的故事,成天想着要找楚王报仇。可巧的是,楚王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个男子,眉间广阔,约一尺宽(真够有面子),拿着干将铸的雄剑,要找他报仇。梦醒之后,楚王悬重赏捉拿这个男子。赤听说这件事,赶紧逃到山里(没办法,这副尊荣太好认了)。

    赤在山里遇到一位侠客。侠客听说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侠客说:“我也听说楚王以千金重赏购买你的脑袋,你想接近他就难了。但是如果把你的脑袋和剑都交给我,我一定可以为你报仇。”赤想都没想就说:“太好了!”挥剑自杀,双手捧着脑袋和剑,交给了侠客。

    侠客提着赤的脑袋去见楚王。楚王一看,正是梦中人,十分高兴。侠客说:“这是勇士的头,应当用大汤锅煮。煮烂了,它才不会作怪。”楚王照他的做了,结果三天三夜也没煮烂。那头还不时跳出汤锅,瞪着眼睛充满愤怒地看着他,好不吓人!侠客说:“请大王亲自到锅边一看,就一定能煮烂。”楚王信以为真,走近去看,侠客突然拔出雄剑,把楚王的脑袋也砍落了汤锅。两个头在锅里就互相咬起来。不等卫士们上前,侠客又将自己的头砍了下去。三个头咬了一阵,都煮烂了,没法分辨。人们只好把这锅肉汤分成三份埋葬了,笼统称为“三王墓”。据说到了东晋年间,这三王墓还在。这样的故事,姑妄听之吧。

    《吴越春秋》还记载,阖闾得到莫邪后,还不满足,又命人在国中制造金钩,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吴钩。他下令说,能够造出好钩的,赏百金。一时间,吴国全民造钩,大有当年大炼钢铁之势。

    有一个人特别向往成功,剑走偏锋,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杀了,以血祭炉,造了两把钩,拿去献给阖闾,请求得百金之赏。阖闾说:“这么多人给寡人献钩,只有你敢主动求赏,你这钩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那人说:“我为了造这对钩,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您说特不特别?”阖闾将钩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那人长啸一声,对着钩呼喊两个儿子的名字:“吴鸿,扈稽,我在这里,让大王看看你们的神奇。”话音刚落,两把钩从阖闾手中挣脱而出,飞向那人,贴在他的胸前。阖闾大惊,说:“哎呀,寡人实在是对不起你。”于是赏了那人百金,将那两把钩佩在自己腰间,从不离身。

    上述故事,荒诞不经,仅供参考。在此笔者想说的是,中国人其实没那么不择手段。

    战神孙武的第一堂训练课

    阖闾终于如愿以偿,铲除了国内外的政敌,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吴王的宝座上。但是,仍然有两个人让他不放心,那就是吴王僚的两个亲弟弟公子掩馀和公子烛庸。

    吴王僚被杀的时候,掩馀和烛庸正带兵在潜城打仗,而且被楚军抄了后路,形势十分不妙。国内发生政变的消息成为压垮这支军队的最后一根稻草,掩馀和烛庸在混乱中逃跑,一个跑到徐国,一个跑到钟吾。

    公元前512年夏天,阖闾即位第三年,派人向徐国和钟吾索要两位公子。两个人不约而同逃到了楚国。楚昭王时年十一岁,军政大权由令尹囊瓦把持。对于两位吴国公子的来奔,囊瓦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将他们安置在养城(今河南与安徽交界),赐予大量的土地和奴仆,还派左司马沈尹戌为他们修筑城池。

    阖闾大怒,于同年冬天率军灭钟吾,伐徐国。徐国人拼死抵抗,吴军在城外筑堤,引山水灌城,留下了中国最早的筑堤引水攻城纪录。徐子章禹剪断自己的头发,带着夫人出城投降。吴越的风俗,男子不蓄长发(文身断发)。章禹此举,自是向阖闾表示臣服之意,与当年明朝遗民蓄起小辫子是同一个道理。阖闾倒也宽容,好言安慰了几句,就将章禹放跑了,还让章禹的几位近臣跟着他,一同逃向楚国。

    楚国派沈尹戌率军救援徐国,但是又慢了半拍,只好将章禹迎至城父(地名,今河南省境内)安置下来。

    阖闾问伍子胥:“当年我想讨伐楚国,知道必能成功,但那是为他人做嫁衣,功劳都给了别人(指吴王僚)。现在我当国君了,您给我出出主意,该怎么对付楚国?”

    伍子胥说:“楚王年幼,囊瓦又是个无能之辈,难以服众。楚国现在是政局混乱,没有主心骨。咱们可以将部队一分为三,轮流袭扰楚国。楚国人不明里就,只要听说我军犯境,必定全师而出。他出我归,他归我出,搞不了几次,他们就疲劳了,就会放松警惕。到那时,咱们再全军出击,必获全胜。”

    伍子胥分析得很对,楚国政局混乱,主要是因为囊瓦昏庸无能。

    《左传》记载,楚国左尹郤宛正直温和,在老百姓中享有很高的声誉。右领(官名)鄢将师嫉妒郤宛,与费无极商量要除掉他。费无极便在囊瓦面前说郤宛的坏话。当然,光说坏话是不够的,费无极还有一套拿手好戏,当年用来对付朝吴,现在又用来对付郤宛。

    他对囊瓦说:“郤宛托我来跟您说,想请您到他家里做客。这小子,八成是知道您对他有意见,想讨好您吧!”囊瓦腆着个大肚子,笑眯眯地说:“这个嘛,他愿意向我靠拢,我是不会拒绝的。”费无极说:“您大人有大量,难怪能当令尹。”转身又跑到郤宛那里说:“令尹主动提出要到您家里喝酒呢!”

    郤宛正直温和,却缺少政治智慧,看不透费无极翻云覆雨那一套。听说囊瓦要登门拜访,觉得受宠若惊,说:“哎呀,我不过是一介下臣,怎么敢辱没令尹啊!”费无极说:“瞧您说的!什么辱没不辱没?您是楚国的重臣,在朝野又极具声望,令尹亲自上门,也是应该的。”郤宛说:“可是我家财微薄,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令尹啊!”“这样啊?”费无极抓耳挠腮想了一阵说,“也没关系,令尹这个人最好甲兵,您就准备几副盔甲兵器献给他吧!”

    郤宛虽然穷,好歹也是一员武将,家里倒是不缺武备。当下带着费无极到仓库看了一圈。费无极挑出五副盔甲、五柄长戈,道:“将这些东西陈列在门道里。令尹来了看到,必定点评两句,您就顺势献给他。”

    郤宛心想,都说费无极是个小人,果然有些小聪明。给领导送礼嘛,第一是要送对东西,第二是要找对时机,第三是要让领导收得自然。不仔细揣摩,谁想得出这么好的主意?于是按照费无极的建议,到了请囊瓦吃饭那天,以布为帷,将五副盔甲长戈陈列在里边。

    囊瓦欣然前往郤宛家,半路杀出一个费无极,气喘吁吁地扒在车旁说:“我差点害了您!郤宛请您吃饭,原来是要对您不利,甲士都埋伏在门边了,请您赶紧回去!”囊瓦吓了一跳,派人前往郤宛家一打探,果不其然!他赶紧回到令尹府,把鄢将师叫过来交代一番。鄢将师早有准备,从令尹府一出来,便带着队伍直奔郤宛家,将屋前屋后包围得严严实实,还发动郢都百姓进行火攻。

    郤宛情知上当,羞愧难当,拔剑自杀。老百姓素来喜爱郤宛,都不愿意听命于鄢将师。鄢将师宣布:“不参与火攻郤者,与其同死罪!”老百姓一听,没办法,必须得上啊!于是有的拿一叶枯草,有的拿一段秸秆,懒洋洋地扔在郤家院外。这火烧了半天,怎么也烧不起来。鄢将师恼羞成怒,命令“闾胥里宰之属”也就是街道办的主任们亲自动手,这才将郤宛的房子点着了(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干部啊)。郤宛全家都死在火海中,只有他的儿子伯嚭(pǐ)逃到了吴国,被阖闾封为大夫,与伍子胥共事。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郤宛的朋友阳令终(前任令尹阳匄之子)及其两个弟弟、大夫晋陈及其家属都在这次事变中被杀。晋陈的族人奔走相告:“鄢将师、费无极欺我主年少,祸乱楚国,蒙蔽令尹,滥杀无辜。”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囊瓦的声望降到了极点。

    沈尹戌对囊瓦说:“郤宛和阳令终有什么罪?您这么草率就杀了他们,导致流言四起,至今不休。我听说,仁者即便为了消灭谣言,也不至于要杀人。您却因为杀人而受到非议,又不想办法去弥补,让我觉得很难以理解。那费无极本来就是个小人,全楚国都知道,朝吴、大子建、伍奢等案,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这个人遮蔽大王的耳目,使之耳不聪目不明。不然的话,以先王(指楚平王)的温惠恭俭,就算相比成王、庄王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先王之所以不能成就霸业,费无极罪不可赦!现在他又来祸害无辜,屠杀忠良,使您的名声也受到损害。您堂堂楚国令尹,怎么能够容忍这样的事?”

    囊瓦听了,黯然无神。沈尹戌又说:“而今吴国新君即位,一方面励精图治,一方面整顿军备,矛头直指楚国,战事迟早要到来。您如果不抓紧时间处理好国内的矛盾,一旦吴军攻进来,内忧外患,看您怎么应付?”

    囊瓦紧张了:“您说得对,这都是我的过失。”公元前515年九月,囊瓦杀费无极和鄢将师,灭其九族,这才将朝野的议论逐渐平息下来。

    可以想象,这样一位囊瓦,面对伍子胥的车轮战术,是难以辨别其真实意图的。吴国犯境的警报一起,他便动员全国戒备,将主力部队派往吴楚边境待命,结果发现是虚惊一场。如此反复数次,楚国的军队被弄得疲惫不堪,老百姓怨声载道,农业生产也受到很大影响,整个国家都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

    而就在此时,伍子胥给阖闾推荐了一个名叫孙武的人。

    孙武是齐国人,据说也是陈氏后裔,为了躲避齐国的政治纷争而逃到吴国,在姑苏城外的穹窿山隐居,期间结识伍子胥,两人一见如故,交情笃深。

    孙武给阖闾的见面礼是沉甸甸的十三卷竹简。

    阖闾打开第一卷,首先印入眼帘的一句话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微微一笑,心里想,原来是推销兵法的,这话说得倒是实在,但是稀松平常。接着向下,读到“故经之以五,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翻译成现代文:要从五个方面考察,对敌我形势进行分析,来判断战争的形势——一是道义,二是天时,三是地利,四是将帅,五是法度),阖闾的笑容便僵住了,换成一副惊讶的表情,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他继续向下,读到“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所谓道义,是要使民众和君主的意愿一致,可以让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畏惧危险),阖闾“腾”地站起来,对孙武说:“请先生将此书留下,待寡人细细研读后再向先生请教。”

    阖闾本人就是兵法家,而且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对自己的军事知识很自负。然而当他花三天三夜时间将孙武那十三卷七千多字的兵法细细读完,不禁对孙武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这部被后人称为《孙子兵法》的书中,孙武开门见山地指出,决定战争胜负的首要因素,是老百姓是否与君主意愿一致。这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要统一思想。只有思想统一了,脑子洗干净了,自觉与君主保持高度一致了,紧密团结在君主周围了,君主才能得心应手地使唤老百姓,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在冷兵器时代,不怕死的队伍几乎是所向无敌的。后世儒家,对孙武的这种思想颇不以为然,认为不够仁义道德,不够以人为本,把活生生的人都当作工具来使了——很显然,他们没有见识过更厉害的。

    孙武又提出,所谓兵法,就是“诡道”,要想方设法迷惑敌人,让敌人搞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和意图;要“攻其不备,出其不意”,采用各种手段调动敌人,让敌人暴露出弱点,再发动进攻;要提前谋划,运筹帷幄,不打无准备的仗;要速战速决,不打持久战,更不能使用“添油”战术,多次征集士兵投入战争。

    更让阖闾心服的是,孙武提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将准确掌握敌我情报作为战争胜负的关键性因素。孙武还提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将战争理论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回想当年齐桓公、晋文公称霸天下,可不就是以“谋交”为主、“攻伐”为辅么?

    再读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阖闾不觉心潮澎湃,似乎有许多平时感到疑惑的问题,一下子找到了答案,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拓宽了思路。

    孙武还写道,但凡用兵,“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说句题外话,日本战国时期有战神之称的武田信玄,便将这十几个字写在军旗上,作为自己的标志。黑泽明更是在其电影《影子武士》中,真实地再现了当年武田军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的场景,而且将信玄不动如山的气势表现得淋漓尽致。只可惜,中国的导演拍古代战争,徒有热闹,没有精神。

    谈到将领的素养,孙武写道:“将者,智、信、仁、勇、严也。”这是对将领的品格要求。又说:“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作为将领,抱定必死的决心和贪生怕死一样有害,脾气暴躁更容易让敌人找到弱点。而过于爱惜名声或爱护百姓,也不是好事。换而言之,将领必须保持良好的心态和理性的态度,不能感情用事。

    谈到战场上博弈,孙武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对于敌人的军队,可以打击其士气;对于敌军的将领,要搅乱他的判断,使其心神不定)“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三天之后,阖闾召见孙武,说:“您的十三篇兵法,寡人已经全部读过了,受益匪浅。然而理论是一回事,实践是另一回事,您可以为寡人小试牛刀,实地演习一番吗?”

    孙武说:“当然可以。”

    阖闾故意给他出了个难题:“那用在妇人身上也可以吗?”

    孙武说:“没问题。”

    阖闾于是从宫中挑选出嫔妃宫女一百八十人,让孙武操练。孙武将她们分为两队,让她们穿起盔甲,拿起长戟,又任命阖闾的两位宠姬为队长,便在操场上搞起了军训。

    孙武拿着一面小红旗,站在那群女人前面,问道:“你们知道前后左右吗?”

    美女们都说:“知道。”

    孙武说:“那么,我击鼓,你们听令而行。一通鼓,向前进十步;二通鼓,向左转;三通鼓,向右转;四通鼓,后退三步。听明白了?”

    美女们说:“听明白了。”

    孙武站上兵车,左右各设刀斧手一名,又将规矩重复了一次,然后击鼓。美女们有的向前,有的不动,有的蹲下,嘻嘻哈哈,乱成了一团。孙武说:“有令不行,是队长的过错,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听清楚规矩,然后照做。”于是又嘚啵了一次。美女们被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感觉很好玩,听到鼓声响起,集体大笑。阖闾在台上远远看到了,也忍不住大笑。

    孙武说:“我已经三令五申,你们还是做不好,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命令刀斧手将两名队长绑起来斩首示众。阖闾大吃一惊,连忙派人跑去跟孙武说:“先生善于用兵,寡人已经见识到了。寡人如果没了这两个宝贝,吃饭睡觉都不香,请先生放她们一马。”孙武说:“大王命令我训练士卒,就是任命我为将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还是将那两个女人给砍了头,又新任命了两名队长。

    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旗杆上,她们至死不明白,男人为什么如此残忍。但是那些活着的女人总算搞明白了,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于是按照孙武的指示,前后左右,跪起坐下,中规中矩,一丝不苟。更重要的是,没人再敢嬉笑,整个操场上只听到孙武的鼓声和整齐的脚步声。

    如是演练了半个时辰,孙武派传令兵向阖闾报告:“兵已经练好了,大王可以下来看一下,只要大王一声令下,她们就算是赴汤蹈火也没有问题。”

    阖闾正心疼呢,说:“请先生回去休息,寡人今天有点累了。”

    孙武听到回报,笑道:“原来大王也是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啊。”

    话虽如此,几天之后,阖闾还是任命孙武当了将军。或许,在阖闾的心中,本来就有几分残酷的本质,和孙武不谋而合罢了。

    在伍子胥、孙武、伯嚭等人的辅佐下,阖闾的事业蒸蒸日上,加快了入侵楚国的节奏。

    公元前511年,吴军侵楚,直抵城父、潜城、六城一带。楚将沈尹戌率师救援潜城,吴军撤围而还。沈尹戌刚回师,吴军又包围了弦城(今河南省境内)。沈尹戌不得不再度出师救弦,吴军还是避而不战,主动撤走。

    同年十二月,发生日食。日食前夜,晋国的赵鞅梦见一群小孩光着屁股在大街上唱歌跳舞,醒来后很紧张,问大夫史墨:“我做了这样一个怪梦,今天又发生日食,该不会是我将有什么不测吧?”

    史墨掐指一算,说您别紧张,您的梦跟日食完全没关系,就是个梦而已。这一次的日食,预示着六年以后,吴国将攻入楚国的郢都。

    赵鞅吓了一跳:“吴国竟然能够灭亡楚国?”他马上想到是,吴国如果能够灭亡楚国,那晋国也不在话下,迟早会遭到吴国的侵略。遥想当年,晋国派巫臣帮助吴国发展经济,训练军队,没想到短短数十年,吴国就已经强大到让楚国朝不保夕,也让晋国这个老师感到震撼。

    史墨又算了一番,道:“吴国入郢不假,但是灭亡楚国倒未必。”赵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阖闾的战车滚滚向前。公元前510年夏天,吴国讨伐越国,这也是吴国首次对越国用兵。史墨夜观天象,预测道:“不到四十年,吴国将被越国消灭。今年岁星照耀越国,而吴国对其用兵,这是违背天命的。”

    公元前508年秋,楚国令尹囊瓦率师讨伐吴国。同年十月,吴军大败楚军于豫章,顺势攻克巢城,俘获守将公子繁。阖闾意气风发,准备长驱直入,进攻郢都。孙武制止了他的行动,说:“这几年连续用兵,百姓疲惫,还不是时候。”

    国难当头,囊瓦不但不思进取,反而变得更加贪婪。公元前507年冬天,蔡昭侯来到郢都访问,带来两块玉佩和两件裘皮大衣,将其中一玉一裘献给楚昭王,另外一套则留给自己。楚昭王很高兴,穿上裘皮大衣,配上玉佩,设宴招待蔡昭侯。囊瓦见了,艳羡不已,厚着脸皮向蔡昭侯索要。蔡昭侯不答应,囊瓦便将他“留”在了郢都。

    同时到访的还有楚国的附庸小国——唐国的君主唐成公。囊瓦看中了他的两匹肃爽马(肃爽,马名),索要不成,便将唐成公也“留”了下来。

    唐成公的手下,有几个特别大胆的,用酒将唐成公的亲信灌翻了,把两匹宝马偷出来献给囊瓦。囊瓦一手收钱,一手交货,马上将唐成公释放。那几个偷马贼将自己绑得严严实实,跪在庭院中向唐成公请罪:“您为了马,诸侯也不想做了,国家也不想要了。我们几个却不能体谅您的爱马之心,将它们拱手让人。如果您能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一定找到两匹同样的好马补偿给您。”唐成公一听,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问罪嘛!亲自给他们松绑,说:“这都是寡人的过错,害你们受委屈了。”又给予他们重赏。

    蔡国使团得到消息,也开了窍,跑去劝说蔡昭侯。开始蔡昭侯很拧巴,宁可被软禁,坚决不愿意向囊瓦低头,后来经不住大伙苦苦相劝,只答应将玉佩送给囊瓦。至于裘皮大衣,蔡昭侯还得穿在身上,郢都的冬天又冷又湿,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天囊瓦上朝,见到蔡昭侯手下的人,就对外交部官员说:“蔡侯在我国逗留了那么久,都是因为你们没有准备饯别的礼物。如果到了明天还没办好礼物,让蔡侯开心回国,就处死你们。”官员们听了,敢怒而不敢言。蔡国人又好气又好笑:价值连城的玉佩被你强要去,居然还赖我们贪恋你那点象征性的送别礼,脸皮可真够厚的。

    蔡昭侯冒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归途。裘皮大衣依然暖和,但他心里却是凉飕飕的。坐船渡过汉水的时候,蔡昭侯将一双白璧沉入河中,发誓道:“我若再南渡汉水,便不得好死!”回国后不久,他便又启程前往晋国,将儿子送到晋国做人质,请晋国出兵讨伐楚国。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晋国居然答应了他的请求。

    伍子胥灭楚鞭尸

    公元前506年三月,在晋国的号召下,齐、宋、蔡、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各路诸侯齐聚召陵,准备讨伐楚国。周天子也派卿士刘文公到会,代表王室进行声援。

    召陵在今天的河南省境内,临近楚国。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诸侯伐楚,最终就是在召陵和楚国人签订了和平条约,史称“召陵之盟”。事隔一百五十年,晋定公又在召陵大合诸侯,扛起讨伐楚国的大旗,其用意不言而喻。

    然而,十七国联军在召陵逗留了十几天,连个像样的盟约都没有签订,便匆匆散伙了。原因是晋国的荀寅向蔡昭侯索要贿赂未果,便对士鞅进言:“现在国家面临危险,诸侯已有贰心,不是发动战争的时候。再说,自弭兵会盟以来,我国数次对楚国用兵,从来没有讨到便宜,每次都是劳民伤财,无功而返,何必多此一举?”

    魏绛死后,士鞅继任中军元帅,主政晋国。荀寅作为士鞅的政治盟友,也因此得道,隐然成为晋国的二把手。二人狼狈为奸,索取无度,全然不把其余四卿放在眼里,更不会考虑晋定公这个末世国君的感受。荀寅向蔡昭侯索贿,士鞅必然知情,甚至还有可能牵涉其中。他很轻易地接受了荀寅的建议,于是一声令下,将十七国联军解散。众多诸侯,十余万大军,顶着春寒料峭,倏然而来,倏然而返,聚散却只在一两人的贪念之间。这也是晋国最后一次组织诸侯会盟。自晋文公以来,一直是以霸主身份凌驾于中原各国之上的春秋第一强国,终于在一片虚假的花火中走到了尽头。

    最惨的是蔡昭侯。他因为不肯向囊瓦行贿而得罪楚国,又因为不肯向荀寅行贿而失去晋国的帮助。召陵之盟曲终人散,大家都可以各自回去抱老婆孩子,他却要战战兢兢地防备楚国的报复。

    同年秋天,楚国不出意料地发动了对蔡国的进攻。蔡昭侯也学聪明了,不再向晋国求援,而是将公子乾送到吴国作为人质,请求阖闾出兵救蔡。

    阖闾很干脆地答应了蔡昭侯的请求。他和晋定公完全不同,后者徒有其名,他却是实权在握;后者虚情假义,他却是真心实意地想攻打楚国。最重要的,晋国暮气沉沉,吴国却有如一轮朝阳,正在冉冉上升。

    伍子胥也觉得是时候了。五年来,吴国一直采用他的车轮战策略,不停地骚扰楚国。他很有耐心地看着楚国人疲于奔命,但又无一日不想着即刻杀回郢都去替父兄报仇。现在,楚国疏于防范,蔡昭侯急于当向导,还有唐成公也在蠢蠢欲动,伍子胥内心深处的复仇之火也被煽动起来了。

    孙武也认为可以出兵。这几年来,吴国军队在他的训练之下,战斗力比以往有了大大的提升,他希望通过一场大的战争来进一步证明自己的价值。

    于是同年冬天,吴国联合蔡、唐两国,向楚国发动进攻。吴军渡过淮河,弃舟登岸,前进至豫章。楚军则在令尹囊瓦的统帅下抵达汉水,与吴军隔江相望。

    囊瓦是个草包,但不代表楚军中没有能人。左司马沈尹戌向囊瓦建议:“您留在这里监视吴军,不要让他们过河。我率领一支奇兵,从北边绕到敌后,焚毁吴军的战船,截断他们的后路。然后您再渡河进攻,我则从后方袭击,前后夹攻,必可大获全胜。”囊瓦答应了。于是沈尹戌引军北上,囊瓦坚守汉水。

    沈尹戌这招很毒,如果囊瓦能够忠实地执行这一策略,吴军至少将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但是囊瓦手下有两员副将,一个叫武城黑,一个叫史皇,都劝囊瓦不要听沈尹戌的。

    武城黑说:“吴军的战车以纯木制成,我军的战车包裹了皮革,虽然坚固,却不耐雨湿,长期暴露在外,容易脱落。如果长期呆在这里静坐,我们的优势就不存在了,不如速战速决。”

    史皇说得更直接:“国人本来就爱戴左司马而厌恶您。如果这一次他成功焚毁吴军战船,切断吴军后路,战功就都是他的了,您更加抬不起头来。您一定要速战速决,否则即使打了胜仗也对您没有任何好处。”

    史皇的话说到了囊瓦的心坎上。吴国进攻楚国,自是蓄谋已久,但是楚国的舆论认为,正是因为囊瓦贪婪,导致蔡国和唐国背叛,才引发吴国大举入侵。囊瓦急需一场军事上的胜利来平息非议。但是,如果这场胜利被归功于沈尹戌,对他来说则适得其反,还不如不胜。

    囊瓦听从了武城黑和史皇的建议,率领楚军主力渡过汉水,寻找吴军决战。楚军自小别山一直摆到大别山(小别山、大别山均为淮南汉北之山,非湖北的大别山),声势极为浩大。

    同年十一月,吴楚两军在柏举(今湖北省麻城)会战。开战的那天早上,阖闾的胞弟夫概请战:“囊瓦不仁不义,贪财好货,手下没有人愿意为他卖命。请让我当先锋,直取囊瓦中军,您率领大军紧随其后掩杀,必克楚军。”

    阖闾没有答应。孙武也认为这样做太冒险,以他的军事理论,“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种战而求胜的仗,他是不愿意去打的。夫概遭到斥责,心里很不服气,出来后对自己的亲随说:“我们身为臣子,只要做得符合道义就行,不一定要听命于君王。为了攻入郢都,我今天就算是战死也在所不惜。”也不跟阖闾打招呼,带领部属五千人向楚军发动攻击。

    事实证明,孙武是个理论家,而夫概是个实干家。当理论家瞻前顾后的时候,实干家已经勇往直前了。夫概没有任何战术,他只是认准了囊瓦所在的方向,将手中的宝剑一挥,五千人如同车轮滚滚,向楚国中军杀去。

    囊瓦的中军果然像块豆腐,一碰即碎。

    中军的溃败引发了楚国全军的混乱,还没等吴军主力上场,楚军便开始败退。等到阖闾明白发生了什么,楚军已经跑得只剩下背影了。他大喜,连忙发动全军追赶。

    囊瓦跑得最快,而且跑得最远——他一口气逃到了郑国,确认吴国人不会再追上来才停下。史皇在乱军中战死。楚军在司马薳射的带领下,开始还算有序,退到了清发(水名,今湖北省安陆县境内),准备船只渡河。

    吴军尾随而至。阖闾将要发动进攻,夫概说:“困兽犹斗,何况是人?如果逼得太紧,楚军怀有必死之心,有可能反败为胜。如果让他们先渡一部分,先上船的知道自己可以活命,没上船的就想着要上船,都不想作战了。这个时候我们再发动进攻,可以事半功倍。”

    这一次,阖闾听从了夫概的建议。楚军船只有限,刚上去不到四分之一的人,吴军杀过来了。一时间,没上船的拼命向船上跑,上了船的急于开船,相互之间甚至拔刀相向,没等吴军靠近,楚军已经开始自相残杀起来,薳射根本弹压不住。吴军追到岸边,又一阵砍杀,楚军死伤无数。

    薳射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带领楚军残部渡过清发,又累又饿。眼看已是凌晨,料想吴军要收拾战场,应该没有那么快跟上,于是埋锅造饭。没想到饭刚煮熟,吴军杀到。眼看热腾腾的饭菜让吴军抢去饱餐一顿,楚军彻底崩溃了,有序地败退变成了四下逃散,薳射也被乱箭射中身亡。

    这一战后,吴军长驱直入,抵达郢都城下。

    有史以来,郢都第一次因为外敌入侵而紧闭城门。但是,再坚固的城门现在也抵挡不住吴国人了,因为楚军的主力已经消耗殆尽。侥幸活下来的,也斗志全无。唯一给吴军造成麻烦的,是沈尹戌的部队。他在息县听到囊瓦败退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往救援,在雍澨(shì,今湖北省境内)与吴军大战一场,颇有斩获,然而寡不敌众,最终被吴军包围。沈尹戌在战斗中受伤,他命部下砍下自己的脑袋,免得被吴军得到他的尸首。

    关键时刻,年轻的楚昭王倒是临危不乱。当时长江流域还有大象生活(直到战国年代也还有,秦之后逐渐绝迹),楚国宫中素有豢养大象的传统。楚昭王命人在大象的尾巴上绑上火绳,点燃后驱向吴军。吴军从来没见过这种“火象阵”,进攻势头为之一挫。趁着这个空当,楚昭王带着他的妹妹季芈(mǐ)和一批大臣冲出郢都,渡过沮水(今湖北枝江境内),又渡过长江,进入云梦(今湖北省中部)。

    史墨预言吴国人终将进入郢都,果然变成了现实。然而,吴国人在郢都的表现,有点像李自成进了北京,让人不敢恭维。《左传》记载,“吴入郢,以班处宫”,也就是按身份高低,入住楚国的宫室。《吴越春秋》更说得明白:阖闾霸占了楚昭王夫人,伍子胥、孙武、伯嚭等人也分别霸占了囊瓦、沈尹戌等人的妻妾,以羞辱楚国。伍子胥和伯嚭对楚国有刻骨仇恨,做得出格便也罢了,孙武堂堂一代宗师也混水摸鱼,真是让人无语。

    《列女传》对这段历史也有记述:阖闾进入郢都之后,将楚国后宫的女人一一奸淫。轮到楚平王的夫人、楚昭王的母亲、秦穆公的女儿伯嬴的时候,伯嬴坚决不从,拿着小刀说:“妾听闻,天子是天下的表率,公侯是国家的表率。天子没有规矩则天下乱,诸侯失去节操则国家危。夫妇之道,是人伦的基础,教化的起点。所以先王定下规矩,男女授受不亲,坐不同席,食不共器,以示区别。如果诸侯侵占人家老婆则削爵,卿大夫偷情则流放,士和庶人发生奸情则阉割。您身为一国之君,不做好表率,拿什么来教育自己的人民?妾还听闻,生而受辱,不如死得光荣。您不做好表率,就当不好国君;妾和您通奸,就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举而两辱,所以妾以死相抗,不敢承命。再说了,但凡男人搞女人,图的就是快乐。您只要再进一步,妾就自杀,您何乐之有?”阖闾听了,大感惭愧,默然退出——故事讲得有板有眼,然而经不起推敲。秦穆公死于公元前621年,至此一百多年,就算他晚年得女,伯嬴也是一百岁以上,有什么搞头!

    《左传》还记载,阖闾的儿子子山抢先进入囊瓦的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夫概叔叔来了。夫概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加上这段时间没休息好,眼睛也是红红的,直瞪着子山,一句话不说,就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你出去”。子山装作没看见,顾左右而言他。夫概大踏步走上来,一只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子山的左右一看不好,连忙搭成一堵人墙,十几支长戈直指夫概,挡住他的去路。

    夫概视而不见,直往前走。人墙被他逼着不断后退,一直退到子山前面,退无可退才停下。夫概轻蔑地看了看差不多顶到鼻尖的长戈,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伸出手指,轻轻地弹了弹其中一支。长戈发出一声悦耳的长鸣,夫概仰天大笑,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之后,夫概又回来了。这一次他带来了自己的部队,将囊瓦府团团围住。“你不走,我就赶你走。”他叫人传给子山一句话。夫概的五千名部下,本来就是吴军中的精锐,这次又立下赫赫战功,更是不可一世。子山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乖乖让出了令尹府。

    阖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伍子胥终于如愿以偿,以征服者的身份进入了郢都。如果将首都沦陷作为一个国家灭亡的标志,他已经实现了当初“必灭楚国”的誓言。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现在,人们会将他称为汉奸,强烈批评他将个人欲望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但是在当时,人们更多认为,他也许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真正的问题是,伍子胥对这个结果仍然感到不满足。他派人四处搜寻楚昭王的行踪,悬赏捉拿楚昭王。他的逻辑很简单,父债子还,既然楚平王已经去世,那就该让楚昭王来代父受罪,接受他的惩罚。

    那么,楚昭王究竟在哪里呢?

    前面说过,他在云梦。当时江汉平原湖泊密布,湿地众多,总称云梦,又称为云梦泽。跟在楚昭王身边的,只有寥寥几个亲随,而且个个都衣冠不整,面有菜色,在茫茫云梦中显得分外凄凉。

    有一天楚昭王实在太累,靠着一棵大树睡着了。随从们也昏昏沉沉,东倒西歪。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强盗,蹑手蹑脚地靠近,看看楚昭王,觉得像是个头儿。一个强盗举起长戈,猛地向楚昭王刺过去。睡在楚昭王身边的王孙由于突然醒过来,不及细想,飞身扑上,用自己的肩膀挡住了这一戈。由于当场晕厥。大伙也惊醒了,一边拔剑抵抗,一边掩护着楚昭王逃跑。

    强盗们偷袭不成,也不敢硬拼,瞅准了这群人中唯一的女人——季芈,渐渐围了上去。季芈很年轻,长得也不赖,气质又高贵,抢回去做压寨夫人,自然是最理想不过了。眼看季芈就要落入敌手,大夫钟建一声暴喝,冲入圈中,一手将季芈扛在肩上,一手挥舞着宝剑,健步如飞,杀出了重围。

    强盗们被钟建的气势吓坏了,不敢再追。楚昭王一行由此得脱。由于苏醒过来,也顺着脚印追上了楚昭王。

    受了这次惊吓之后,一行人不敢耽搁,强打精神,日夜兼程,终于来到了郧县。

    当年楚平王杀令尹斗成然,又将其子斗辛封为郧公,也是郧县的县长。斗辛的弟弟斗怀对杀父之仇一直念念不忘,对斗辛说:“平王杀了我们的父亲,现在我们杀他的儿子,也没什么不可以吧!”斗辛不同意:“国君以罪讨臣,天经地义,谁敢记仇?你如果还在打这个主意,我就先杀掉你!”

    斗怀唯唯而退。斗辛越想越不放心,带上另外一个弟弟斗巢,护卫着楚昭王等人又逃到随国。

    消息传到郢都,阖闾派使者给随侯送去一封信,上面写道:“江汉平原的姬姓子孙,楚国差不多将他们全部消灭了。现在老天惩罚楚国,命寡人攻占郢都,将楚王赶到了贵国。诸位若是顾念周朝的旧情,帮助寡人完成上天的使命,寡人感恩不尽。汉阳的土地,全部划归你们!”

    前面说过,随国是周朝在汉水流域建立的最大的姬姓国家(汉东诸国随为大)。吴国也是姬姓,因此阖闾打出这样一张亲情牌,对于随国人来说是很难抗拒的。

    当时吴国使臣住在随宫之南,楚昭王一行住在随宫之北,相隔不到一里。楚昭王的哥哥公子结意识到情况不妙,穿上楚王的服饰,对楚昭王说:“形势危急,请让我假扮成您,将我交给吴国人带走,您可趁机逃跑。”君臣几个一合计,也只得如此。便让公子结坐上车,簇拥着送入随宫,表示不想为难随国人,愿意将楚王交给吴国人。

    吴国人想要,楚国人愿意给,随侯倒犹豫起来了。他找人算了一卦,给果是:如果交出楚王,将大大不利。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算卦只是托词,实际上是对吴国没有信心,担心楚国人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总之,经过谨慎的考虑之后,随侯给了吴国使臣一个答复:“随国偏僻狭小,又近于楚国,能够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楚国的好意。我们和楚国世代有盟约,至今没有改变,如果趁乱而抛弃楚国,又如何侍奉吴国?大王所担忧的,也不只是楚王一人。如果能够安抚楚境,让百姓都臣服,我们也随时听命。”

    吴国使臣只好空手而归。

    楚国君臣感激涕零。楚昭王与随侯郑重盟誓,拿刀在公子结胸口割出血,滴入酒中。双方喝了人血酒,宣誓要长久和平共处。楚国人也确实信守了盟约,直到战国时期,随国都还安然存在。据考证,湖北出土的曾侯乙编钟(随国即曾国,此事学术界多有争论,本书从一国二名说),其中最大的镈钟即楚国所赠,足可见当时两国关系之密切。

    伍子胥得到使者的回报,大为恼怒。据《吴越春秋》记载,他带人挖开楚平王的墓穴,将尸体拖出来,足足打了三百鞭。还左脚踏其胸腹,右手掘其眼珠,讥笑道:“谁让你听信谗言,杀我父兄,就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吗?”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掘墓鞭尸”。这个故事流传很广,是否确有其事,已经无从考证。作者在此想说的是:如果不能适时放下仇恨,惩罚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此后不久,伍子胥收到了昔日老友申包胥的一封信,信上说:“您要为父兄报仇,现在也算可以了。楚国的都城在您手里,平王的尸体也被您拿来出气,难道还不能满足您的欲望吗?请速速引兵东还,还楚国一个安宁,否则的话,我必将实现自己的诺言,将您和您的吴国朋友赶出楚国。”

    伍子胥冷笑一声,将信扔进了火炉,然后对送信人说:“这就是我的答复。”

    得知伍子胥是这样答复自己,申包胥长叹一声,背起行囊,独自一人前往秦国。他在雍城见到了秦哀公,说:“吴国就好比野猪、长蛇,贪得无厌,吞食大国。楚国首当其冲,深受其害。寡君失守社稷,藏身于草莽,特派下臣来贵国告急。如果让吴国就此吞并楚国,则下一个受害者将是秦国。请君侯看在亲戚的份上,帮助楚国夺回郢都,楚国世代感恩。”

    自秦穆公去世后,秦国偏安一隅,根本无心过问中原事务,更懒得操心楚国的存亡。在秦哀公看来,吴国要灭楚国,那就灭吧,秦国地势险要,连晋国都攻不进来,还担心吴国有什么不良企图?他对申包胥说:“贵国的请求,寡人听到了。您远道而来,姑且到宾馆中休息,容我们从长计议。”申包胥说:“寡君藏身于草莽,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哪里敢休息!”抱着朝堂的柱子大哭,人家拉他也不走,送饭给他也不吃,一连哭了七天七夜。

    申包胥给后世竖立了一个榜样——当你要求人办事,当人家说要研究研究,你千万不可以当真,必须死死盯住人家。人家如果住宾馆,你就搬张椅子守在大堂;人家如果在上班,你就每天准时去他办公室报到;人家如果要休假,你就跑他家里去拦截。否则的话,事情肯定是办不成的。秦哀公在后宫听到申包胥的哭声,开始不为所动,后来就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对大臣们说:“你们看看,楚国有这样的臣子,吴国还要灭亡它,真是天理不容!”于是出来接见申包胥,赋了一首《无衣》之诗。这是秦国一首著名的军旅之歌,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古人表达自己的意思,往往借用歌诗,显得自己有文化。

    申包胥当然也有文化,立刻不哭了,向秦哀公行九顿首之礼。按照周礼,最隆重的礼节,也就是磕三个响头。申包胥救国心切,听到秦穆公要出兵,特别多磕几个以示感谢。

    公元前505年夏天,秦哀公派大将子蒲、子虎带领兵车五百乘救楚。子蒲要申包胥带领楚军残部为前锋,向吴军挑战。阖闾派夫概应战。夫概哪里将申包胥放在眼里?也不打探情报,见面就开打。申包胥败下阵去,夫概奋力直追。秦军突然杀出,打了夫概一个措手不及。夫概遭受重创,看到是秦军的旗号,情知不妙,连忙指挥部队撤退。子蒲、子虎穷追不舍,又在沂城(今河南省境内)和军祥(今湖北省境内)两次大败夫概,顺便将唐国灭掉。

    夫概吃了败仗,也不回郢都向阖闾复命,径直从水路回到吴国,纠集部众,自立为王。

    夫概素有反心,阖闾是知道的。吴国的传统是兄终弟及,夫概历来将自己当成阖闾的继承人。但是阖闾显然并不想将王位传给他,而是想传给自己的儿子终累。夫概对此愤愤不平,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动手。现在吴军主力深入楚国内地,秦国又派兵插手楚国事务,势必有一场恶战,胜负难以预料。夫概找这个时候回国发动叛乱,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

    夫概没有想到的是,对于阖闾、伍子胥和孙武来说,这个时候国内有叛乱,正是一个最好的台阶。吴军进入郢都已经有九个月,楚国各地一直没有平定,反抗运动风起云涌,楚国的附庸国也没有见风使舵支持吴国,楚昭王仍然在随国发号施令,再加上秦军的介入,吴军面临的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他们必须尽快从郢都撤出,以免陷入全军覆灭的境地。

    同年九月,阖闾率领大军回到吴国,将夫概的乌合之众一举击破。然后回师向西,在雍澨迎击秦、楚联军。孙武的兵法显然没有发挥作用,楚军先是在雍澨附近的麇地发动火攻,将吴军赶出了雍澨,又在浊水(今湖北境内)大败吴军。

    当年史墨预言吴军入郢,但是不能灭楚,现在全部变成现实,仿佛冥冥之中已有定数。然而天道远,人道迩,吴军之所以这么快便被赶出楚国,不是因为命中注定,而是因为他们自身有问题。这个问题在他们刚进郢都的时候就暴露了——斗辛听说吴国人在郢都争抢宫室,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让,则不和。不和,则不可能成就远大目标。吴国人这样干,必定会出乱子。出了乱子,就只能回家,怎么可能平定楚国?”

    楚昭王又回到了郢都。他离开的时候有如丧家之犬,回来的时候却受到满城空巷的迎接。出于对大子建的怀念,郢都百姓本来对楚昭王不甚感冒,但是经过吴国人带来的浩劫之后,人们将最美好的愿望都寄托在了这位年轻的君主身上。他被化身为一个符号,承载了全体楚国人的爱国热情。从楚昭王回来后的表现来看,倒也对得起大伙的期盼。他重重赏赐了勤王有功的九个人,其中包括斗辛、申包胥、王孙由于、钟建和斗怀。王叔宜申对此不能理解:“在郧县的时候,斗怀想加害于您,因为斗辛的阻止才没有得逞。这样的人,不受惩罚就不错了,怎么还给他赏赐?”楚昭王回答:“居大德者,不计小怨。”有这句话就够了。当领导的,最重要的是气度。

    有人不愿意接受赏赐,那就是恢复楚国的第一功臣申包胥。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君,不是为了自己。既然国君已经安定了,我哪里还有什么要求?再者,有斗成然的教训在先,我还是不要跟他犯同样的错误。”遂不辞而别,不知所终。但是据《战国策》记载,申包胥后来隐居在磨山,是否就是今天武汉的磨山,则不得而知。

    也有人心理不平衡。楚昭王呆在随国的时候,王叔宜申穿着楚昭王的衣服,打着楚昭王的旗号,在脾泄(今湖北省江陵境内)建立了临时政权,对于安定楚国的民心,作出了突出贡献,但是他不在重赏之列,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要知道,当初楚平王去世,囊瓦本来是想立宜申为王,是宜申本人强烈反对才没有得逞,否则楚昭王根本不可能继承王位。宜申心里不痛快,对于获赏的九人,就颇有些微词。王孙由于奉命监督修筑麇城,修成后回来复命,宜申故意问他:“新修的城墙有多高多厚?”由于答不上来。宜申说:“这都不知道,你怎么监督?你就不应该接受这份差使。”由于说:“我推辞了多次,大王一定要我去,我只能从命。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大王在云梦遇盗的时候,是我替他挡了一戈,伤口还在肩上。”说着脱下衣服给宜申看,说:“这就是我能做的事,至于假扮大王安抚民心,那不是我能做到的。”宜申无言以对。

    不久之后,楚昭王的一纸委任状消除了宜申所有的不快——他被任命为楚国令尹。

    另外还有一个人值得一提,那就是阖闾的弟弟夫概。叛乱失败后,夫概逃到了楚国。楚昭王认识到这个人的重要性,不计前嫌,赐给他土地,封其为堂溪氏。

    最有意思是季芈。楚昭王给她挑了一个女婿,准备将她嫁掉,她坚决不同意,说:“身为女人,本该与男人保持距离,而我已经被钟建抱了。”楚昭王大笑,于是将她嫁给钟建,并封钟建为乐尹(大乐官)。

    勾践卧薪尝胆

    郢都光复后,几乎所有的楚国人都产生了这样一种念头:直捣姑苏,踏平吴国,活捉阖闾,一雪前耻。群情激愤中,只有令尹宜申保持了冷静。他知道,吴国虽然遭到失败,实力仍然不可小觑,而且吴国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要打到姑苏谈何容易?倒是楚国要吸取教训,加强戒备,防着吴国人再度入侵。但是在当时这种情况下,他也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说出去没准被人叫做“楚奸”,不是闹着玩的。

    在这种全民复仇的思想指导下,公元前504年夏天,楚昭王派出水陆两路大军讨伐吴国。阖闾派大子终累率军迎战,大破楚国水军,俘获楚军统帅潘子臣、小惟子以及大夫七名。消息传到国内,连最好战的人都不敢再说话了。郢都城内人心惶惶,不少人都收拾好了家当,准备第二次逃亡。接着又传来噩耗,公子结率领的陆军也在繁阳(今河南省新蔡境内)被击败,全军逃散。楚昭王急忙召集群臣商量对策,大伙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表意见。楚昭王只好将头转向宜申,希望他说两句。宜申不慌不忙,清了清嗓门,说了两个字:“迁都。”

    如果是半个月前说这两个字,宜申会被人视为疯子。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两个字,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松了一口气,楚昭王脸上也露出释然的笑容。但有人马上问了一个新的问题:“迁到哪?”于是所有的眼光又都看着宜申。

    “鄀。”宜申说。

    鄀在今天的湖北省宜城境内,相对于郢都来说,地理位置偏北,离吴国更远。此后数百年,楚国还将有多次迁都,但每一次都将新都命名为郢。因此,鄀在历史上又称为北郢。

    楚国迁都之后,吴、楚之间果然消停了,双方都忙着修养生息,恢复经济,整整八年未动刀兵。

    公元前496年春,楚国的附庸顿国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决定背叛楚国,投奔到晋国门下。楚昭王震怒,派兵消灭了顿国。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吴国也有了动静,阖闾亲自指挥大军南下,准备将越国夷为平地。

    越国的先祖无余,据说是夏帝少康的子孙,被封到会稽一带建国,负责祭祀大禹。越国和吴国一样,长期与中原隔绝,经济文化都十分落后,在中原各国眼里有如蛮夷。

    春秋中后期,吴国得到晋国的帮助,迅速崛起,一跃成为南方大国。越国则依附于楚国,吴国几次与楚国交战,越国都站在楚国这一边。特别是公元前505年阖闾占领郢都的时候,越王允常还派兵袭扰吴国,企图从后方牵制吴军。越国对于吴国来说,就像是脚背上的蚂蝗、饭桌上的苍蝇,不除不快。

    阖闾选择这个时候进攻越国,其实不太厚道——允常刚刚去世,其子勾践即位,正是国有大丧,新君立足未稳之时。虽然两国交战,讲不了那么多仁义道德,但是这样乘人之危,显然不是君子所为。

    吴越两军在越国的檇(zuì)李(今浙江省嘉兴境内)相遇。吴军衣甲鲜明,装备精良,队列整齐,士气高涨。相比之下,越军的装备简直就是叫花子,越军的战斗经验也与吴军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勾践有他的秘密武器。据《墨子》记载,勾践好勇,花三年时间训练了一支敢死队,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而且能够一丝不苟地执行勾践的命令,就算是让他们走进火堆,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即便被烧死,也不会吭一声。

    两军交战,勾践令敢死队在前,企图撕破吴军的阵线。不料吴军经过孙武的严格训练,阵形十分严整,敢死队虽然杀伤和俘虏了一些吴军,却不能阻止吴军如铁流一般滚滚而来。孙武的战术思想很简单,不计较皮毛的损失,保持整体的协调一致,让敌人无机可乘,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虽然此时孙武不在军中,但是伍子胥和伯嚭深得孙武真传。他们一个率领左军,一个率领右军,拱卫着阖闾的中军徐徐向前,一步一步接近越军防线。

    突然间,越军阵中跳出数百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短剑,怪叫着冲到吴军跟前,却又停下来,松松垮垮地排成三行,齐声道:“我等乃是越国战士,因为触犯军令,其罪当死。”说罢都将短剑横在脖子上,只等越国军中一通鼓响,数百人齐齐自刎,鲜血飞溅,如同数百朵鲜花一齐开放。吴国人身经百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搞法,个个都看得呆了。就在此时,对面又是一通鼓响,还没得吴国人回过神来,越军已经冲入吴阵,发疯似的砍杀。越将灵姑浮挺着一柄长戈,也不披甲,也不坐车,健步如飞,直奔阖闾。阖闾的卫士们想要阻挡,灵姑浮纵身一跃,轻巧地跃过人墙,长戈直刺阖闾的心脏。阖闾连忙用剑去格。灵姑浮知是宝剑,长戈倏然收回,又往阖闾下盘一扫。阖闾避之不及,一只脚趾头连同战靴都被斩下,当场晕厥。

    灵姑浮还想取阖闾性命,伍子胥赶到,刷刷两剑将其刺退。伍子胥一手挽住阖闾,一手持剑与灵姑浮恶斗,且战且退。卫士们也逐渐围了上来。灵姑浮见势不妙,抄起阖闾遗落下的那只战靴,长啸一声,绝尘而去。

    这一战,越军大获全胜。吴军仓皇撤退,行至离檇李不到七里的陉关,阖闾失血过多,撒手西去。

    阖闾在世的时候,立终累为大子。终累文武双全,本可大有作为,却于数年前因病去世。因此,在伍子胥和伯嚭等大臣的主持下,立终累的弟弟夫差为新一代吴王。伍子胥被封为相国,伯嚭则封为大宰。

    夫差是个记性很差的年轻人,有《左传》为证——

    夫差专门派了一个人站在庭中,无论何时,只要他出入,那人便大喝一声:“夫差,你忘了越王杀你父亲的大仇了吗?”夫差听了,浑身哆嗦,恭恭敬敬地说:“不敢忘!”

    这样过了两年,到了公元前494年,夫差终于率领吴国大军又杀回了越国。这一次,无论越国人耍什么把戏,都没能阻挡吴军的铁蹄。夫椒山(今浙江省绍兴境内)一战,越军大败。吴军长驱直入,将会稽城团团包围。

    此时会稽城内只有将士五千人。如果吴军发动总攻,估计支撑不到一天。

    勾践手下有两位大夫,一个叫文种,一个叫范蠡,被勾践倚为左膀右臂,三个人组成了越国的政治局,开会商量如何应对当前的形势。

    范蠡说:“要想国家盛而不衰,必须谦虚谨慎;要想挽救国家危难,必须卑躬屈膝;要想勤俭致富,必须因地制宜……”

    勾践打断了他的话:“范大夫你就别长篇大论了,现在该怎么办,说点实际的吧!”

    范蠡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饶。”

    勾践说:“好嘛!人家要是不答应呢?”

    范蠡说:“那就只能给他当奴隶。”

    勾践长叹:“难道我就这样完蛋了吗?”

    文种安慰他说:“商汤曾经被关押在夏台,周文王曾经被拘禁在羑里,晋文公曾经逃亡到翟人居住的地方,齐桓公也曾经亡命莒国,但他们后来全都称王称霸。从这些人的遭遇来看,我们说不定也是面临一场好事。”

    勾践心想,范蠡的主意等于没出,文种说的尽是废话,看来真是走投无路,只能投降了,于是派文种出城去向夫差求和。

    文种到达吴军大营后,跪行着来到夫差跟前,叩头说:“您的臣下勾践派他的仆人文种来向您禀告,勾践请求当您的奴隶,他的妻子请求当您的小妾。”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不是演戏,而是感觉到屈辱。

    夫差的记性确实不好,看文种说得可怜,竟然将三年来每天都提醒自己要记住的父仇给忘了,想答应越国人的请求。伍子胥劝道:“现在是老天要将越国赐给您,您怎么可以为了区区几个奴婢,放弃整个越国呢?”夫差一想,也有道理啊!命令文种回去,暂时不给答复。

    文种失望地回到城内,把事情的经过报告了勾践。勾践立刻受不了,准备杀死妻儿,烧毁珍宝,与吴军决一死战。文种说:“且慢!人家也没完全拒绝,还是有机会的。我听说吴国的太宰伯嚭很贪婪,我们可以收买他,让他为我们说话。”于是勾践又命文种带着财宝和美女去找伯嚭。

    伯嚭的态度完全和伍子胥不一样,他很爽快地收下礼物,带着文种再去找夫差。

    文种还是跪着跟夫差说话:“恳请大王宽恕勾践的罪过,他将向您献出越国全部的宝器。如果您不答应,他只好杀掉妻儿,烧毁宝器,率领五千人和您决战。虽然明知会战败,但吴国也要付出代价,何必呢?”

    伯嚭在一旁帮腔:“越国已经臣服于您,如果宽恕他们,对国家有利。”

    夫差心里又动摇了。

    正在这时,伍子胥闯了进来。他看了跪在地上的文种一眼,对夫差说:“今天如果不把越国灭掉,将来肯定会后悔。勾践非等闲之辈,文种、范蠡的才干不可小视,如果放过他们,必将成为祸患。”

    夫差大笑:“您太高估他们了。如果真像您说的那样,他们怎么会向寡人俯首称臣?”

    最终,吴国还是从会稽撤军了。

    《吴越春秋》记载,吴军回国后,勾践带着自己的老婆和范蠡前往吴国,兑现给夫差当奴隶的承诺。

    勾践见到夫差,自称“东海贱臣”,说:“东海贱臣勾践,上愧皇天,下负后土,自不量力,污辱大王的军士,劳烦大王亲征。大王宽厚仁慈,保全了贱臣危在旦夕的性命,还让贱臣有机会拿着簸箕扫帚为您服务,贱臣深感惭愧。”

    夫差故意问:“你难道就不记得吴越两国之间多年的恩怨了么?”

    勾践说:“岂敢,贱臣死不足惜,只求大王原谅。”

    勾践低三下四到这个份上,夫差也无话可说了,让勾践夫妇留在宫中,为自己驾车、养马。至于范蠡,夫差很想用他,曾经对他这样说:“寡人听说,贞洁妇女不嫁破落户,贤能之士不做亡国奴。现在越王无道,国家差不多灭亡,社稷也无人祭祀,为天下人所耻笑。像你这样的人才,沦落到这个地步,岂不是太不明智了吗?寡人想赦免你的罪过,你洗心革面,归顺吴国如何?”当时勾践也在场,很紧张地看着范蠡,生怕他答应。范蠡回答:“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亡国之臣,不可语政。越王自不量力,与大王相抗,下臣有很大的责任。承蒙大王鸿恩,让我们君臣得以保全性命,已经是感恩戴德。下臣只求为您洒洒水,扫扫地,跑跑腿,就心满意足了,哪敢做官?”勾践暗中松了一口气。夫差见范蠡态度坚决,倒也佩服他有骨气,而且欣赏他说话得体,便不再强求。

    勾践在吴国一住就是三年。三年来,勾践的工作就是劈柴养马种菜,他老婆则浇水除粪清扫,日子过得艰苦,但也很快乐,如果再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那就更诗意了。夫差在宫中登台远望,看到他们夫妇在劳动,范蠡坐在马粪旁侍候,“君臣之礼存,夫妇之仪具”,不禁感触良多,对伯嚭说:“勾践不过是孤家寡人,范蠡不过是一介之士,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中仍然不失君臣之礼,寡人看了都很伤感啊!”伯嚭不失时机地说:“愿大王以圣人之心,哀穷孤之士,把他们放了吧。”

    伍子胥听说夫差要释放勾践,连忙跑去劝阻:“当年夏桀囚禁商汤,商纣囚禁周文王,都是拘而不杀,放虎归山,结果反被他们夺了天下。今天大王要放走勾践,难道是想步桀、纣的后尘吗?”伍子胥将夫差比为桀、纣,话说得很难听,但是确实起到了作用。夫差便将释放勾践的事搁置下来。

    接着发生了一件重口味的事。

    夫差得了病,三个月未愈。勾践前去问疾,正好夫差在大便,也不避讳,就坐在便桶上跟勾践说话。大便完了,勾践说:“贱臣从幼习得些医道,能从粪便中得知病情。”没等夫差反应过来,他已经用手捞起一坨臭臭,放在嘴里咀嚼了几下,然后说:“祝贺大王,您的病情已经基本解除,不出七日即可痊愈。”

    夫差捂着鼻子说:“你怎么得知?”

    勾践说:“粪便的味道与时气相关,逆时气者病,顺时气者愈。现在是春夏之交,贱臣尝过大王之粪,有酸苦之味,正应春夏之气,所以知道您的病就快要好了。”

    夫差很感动。过了些日子,他的病果然好了。

    经过这件事后,谁都挡不住夫差放勾践回国了。夫差还亲率群臣将勾践送到蛇门之外,说:“寡人虽然放你回去,但心里始终是舍不得的。你到了越国,寡人也会十分想念,有空常来信。”

    勾践叩首说:“上天苍苍,贱臣怎敢辜负大王!”

    夫差长叹一声,说:“我听说君子好话不说第二遍,你们走吧!”牵着勾践的手登车,然后将缰绳交到范蠡手里,看着他们缓缓离去,直到背影消失——这哪里是送刑满释放人员,简直是长亭相送,执手相看泪眼嘛!

    勾践回到会稽,没有住进宫殿,而是住在一间茅屋里。屋里没有其他家具,只有几捆柴禾,那就是勾践的床。每天上午,他都扛着农具去田里和百姓一起干活,他老婆则在家里织布。吃饭以素为主,鲜有肉食;穿衣以麻布为主,没有任何装饰。下午处理政事,对大夫们都毕恭毕敬,对来访的宾客礼遇有加。国中有贫苦的百姓,夫妻俩一起去看望;谁家里有丧事,也会收到他的慰问。

    在勾践的屋子里,吊着一颗苦胆。早上醒来尝一口,吃饭之前尝一口,睡觉之前还要尝一口,问自己:“勾践,你难道忘了为奴之耻了吗?”这就是所谓的“卧薪尝胆”。史上一般认为,他这是怕自己耽于享乐,忘记仇恨。我个人以为,勾践这是在跟斯德哥尔摩综合症①作战。想想看,他被迫在吴国当了三年奴隶,主人夫差对他也不差,临走还依依不舍,这一主一奴之间,产生点感情也不是不可能。他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夫差是自己的敌人,在吴国的经历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侮辱,千万不能因为夫差的“善意”而心软。

    如何对付吴国,是一件难事。纵使勾践励精图治,奋起直追,吴国对于越国来说,仍然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关于这一点,勾践本人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很悲观地对几位亲信大臣说:“寡人受辱于外,怀忧于内。内惭朝臣,外愧诸侯,心中迷惑,精神空虚,不知道如何才能报仇。”

    大夫文种说:“下臣有九条计策,可以助您实现抱负。”

    勾践说:“不可能吧?”

    文种说:“下臣这九条计策非同一般,商汤和周文王就是靠了它取得天下,齐桓公和秦穆公靠它称霸诸侯。用它来攻城略地,易过脱鞋。”

    勾践心想,又来了,姑妄听之吧。

    文种便献了他的“九术”:第一,尊天地,敬鬼神,自求多福;第二,多给夫差和吴国大臣们送礼,让他们高兴;第三,满足夫差的欲望,扩大他的胃口,让吴国的老百姓疲惫;第四,送给夫差美女,乱其心智;第五,向吴国输送能工巧匠,帮夫差修建宫室,让他把钱花在享乐上;第六,收买以伯嚭为首的贪官;第七,离间伍子胥这样的良臣;第八,发展越国经济,富民强国;第九,积极备战,等待时机。

    勾践接受了文种的建议。此后数年间,勾践不停地给夫差送去金银、珠玉、奇木、乐器、巧匠,当然还有众所周知的美女西施。

    据说夫差见到西施之后,惊为天人。伍子胥则认为不可接受,说:“下臣听说,贤士乃国家之宝,美女乃国家之祸。夏朝灭亡,是因为妹喜;商朝灭亡,是因为妲己;周朝灭亡,是因为褒姒。”夫差很不高兴,心想这老头成天嘚啵嘚啵,拿老子和夏桀商纣相比,把老子惹毛了,有他好看的!

    相比之下,伯嚭就聪明多了。他总是笑眯眯地站在一边,夫差想做什么,他便说什么好,而且总是夸奖勾践有孝心,是个好干部。夫差听了很高兴,他不知道勾践每年送给伯嚭的财礼,甚至比给他的还多。有一年越国闹饥荒,派人向吴国请求支援,伍子胥强烈反对,伯嚭强烈支持,最终还是将粮食借给了越国。第二年收成好,越国人将粮食蒸熟晒干,偿还给吴国。夫差见了,还以为是越地的水土好,谷物的品种优良,命人将那些谷物作为种子发给农民去种植,结果可想而知。

    就在吴、越二国拉拉扯扯之际,楚国也回过神来了。公元前494年,楚国出兵包围了蔡国的首都,以报当年蔡国跟随吴国入侵之仇。

    经历了多次失败后,楚国人变得谨慎多了。他们在离城一里的地方建设了一道高达两丈的围墙,还修筑了堡垒,准备打持久战。蔡国人一看,知道楚国人是动真格的了,于是全城男女,都用长长的绳子将腰系起来,相扶着出城投降。楚昭王占领了蔡国,命令蔡人迁徙到长江以北、汝水以南去开荒种地,另谋生路。蔡昭侯表面答应,等楚军一撤,便派人向夫差请求,将蔡人迁到吴国境内。夫差当然乐意,但是蔡国人都不同意这样做。蔡昭侯便与夫差商议,将吴军暗暗放进来,等到蔡国人反应过来,吴军已经控制了局势。蔡国人就这样被绑架到了吴国,被安置在州来居住。

    同年秋天,吴军入侵陈国,理由是当年吴国进攻楚国,曾经请陈国助战,遭到了陈国人的拒绝。楚国群臣得知吴军入陈,十分担心,在朝堂上说:“当年阖闾雄才大略,差点灭我楚国。没想到他的儿子更厉害,我们该怎么办啊!”令尹宜申听到,说:“各位多虑了。当年阖闾吃饭只吃一道菜,睡觉只睡一重席子,用的器皿不雕刻花纹,宫室不筑亭台楼阁,车船不加装饰。一切衣服物品,只取实用,不求花哨。在国内,亲自巡视安抚百姓;在军中,煮熟的食物必须等将士们都吃到了自己才食用;他如果吃山珍海味,士兵们也都有一份。他与百姓同甘共苦,因此百姓甘于为他送命。现在听说夫差住的是华丽的宫殿,睡的是越国美女,看上了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根本不在乎百姓为此要付出多大代价。他是注定要失败的,你们完全不用担心他能给楚国造成什么威胁,倒是要操心自己不团结给楚国带来危害。”

    应该说,宜申完全看透了夫差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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