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21年,也就是周景王铸造无射之钟那年,晋国派下军副帅士鞅出访鲁国。晋昭公已经去世,现在晋国名义上的统治者是他的儿子晋顷公——说是“名义上”一点也不过分,早在晋昭公年代,晋国公室大权旁落已经是天下皆知,曾陪同鲁昭公出访晋国的鲁国大夫子服回就曾经这样说:“晋国公室恐怕就将这样衰落下去了,国君势单力薄,六卿强而奢傲,已经是习以为常,不可逆转。”
晋顷公有名无实,形同傀儡,鲁昭公也好不到哪里去。要知道,三桓①专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若说习以为常,鲁国公室早就习以为常。鲁昭公在位的那些年,三桓之一的叔孙婼对鲁昭公还算有礼,但是另外一位——季孙意如对鲁昭公可以说是无礼之至,连表面上的尊重都不肯给。有史为证:
公元前531年五月,鲁昭公的母亲齐归去世。十几天之后,季孙意如在比蒲(地名,今山东省境内)举行“大蒐(sōu)”,检阅兵车千乘,鲁昭公如常参加。叔向对此评论:“国君有丧母之痛,国家还要举行大蒐,未免太不体恤国君了!”
公元前525年六月,发生日食,祝史(祭祀官)请求使用牲口祭祀。叔孙婼认为,按照周礼,日食之日,天子不享盛宴,在社稷之神前击鼓,祈求平安;诸侯则杀牲为祭,在朝堂之上击鼓,以示警省,这都是符合规定的。但是季孙意如坚决不同意,胡搅蛮缠,百般刁难,最后导致祭祀不了了之。叔孙婼退下来之后就对家臣说:“季孙意如恐有异志,没有把国君放在眼里。”古人认为,日食是阴盛阳衰,有以下犯上之象,所以要举行祭祀来助君抑臣。季孙意如不肯举行祭祀,乃是助臣抑君,图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季孙意如公然不把国君放在眼里,并非全然因为狂妄。回想起来,南蒯之乱中,鲁昭公为了获得季氏的家产,是打算支持南蒯的,而且计划也想好了,那就是要借助晋国人的力量来达成这件事。只不过后来阴差阳错,鲁昭公被挡在了黄河边,南蒯的阴谋才没有得逞,否则的话,季氏家族就很危险了。再加上那年他陪同鲁昭公出访晋国,被晋国人当作替罪羊关在冰天雪地的帐篷里,差点连命都送掉。有这两桩事作为背景,季孙意如故意跟鲁昭公过不去,也是君不仁,臣不义,事出有因。
士鞅来访,对鲁国来说是件大事,鲁昭公命令叔孙婼负责接待。规格嘛,自然是量鲁国之物力,结晋国之欢心。季孙意如得到消息,觉得这是一个借刀杀人的好机会。
鲁国的外交部中,有几个重要的岗位由季氏把持,礼宾司便是其中之一。叔孙婼代表鲁昭公举行宴会招待士鞅那天,季孙意如特意命令礼宾司准备了“七牢”之礼。
前面介绍过,所谓“牢”,就是牛、羊、猪各一头。在宴会上,牢的数量越大,规格越高。七牢乃是诸侯之礼,当年秦穆公优待晋惠公,用的也不过是七牢,现在鲁国用来接待士鞅,自然是拉高了他的身价,属于“非礼”的行为。
面对这样的“非礼”,士鞅本来应该高兴。但是在礼宾司的官员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个信息之后,士鞅不禁勃然大怒,当场拍桌子,要鲁国人给他一个解释。
礼宾司的官员说:“当年鲍国访问鲁国,我们也是用的七牢之礼。”鲍国是谁?鲍国是齐国的上大夫。当年南蒯叛乱,曾经派人将费地的地图献给齐景公,以示降服。后来南蒯失败,费地被季氏占领,齐景公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派鲍国将地图送回鲁国。以鲍国的身份,本来应该享受五牢之礼,但是鲁国为了讨好齐国,硬是把他提升到七牢,让他享受了诸侯的待遇。
士鞅对叔孙婼说:“难道您是将我和鲍国等而视之吗?鲍国不过是个大夫,齐国又是个小国(其实也不小),您让我享受和鲍国一样的牢礼,是没把晋国放在眼里。回去之后,我会将这事好好向寡君汇报!”
叔孙婼一听就慌了,连声说“您误会了!”命人赶快追加三牲,一口气加了四牢,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十一牢!
这哪里是请客吃饭?分明是拿牲口砸人。叔孙婼这样做,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将了士鞅一军,看他敢不敢接受。没想到士鞅毫无惭色,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这十一牢的超级大礼。
公元前519年春天,邾国派人修筑翼邑(地名,今山东省境内)的城墙。工程完工后,部队为了躲避大雨,借道鲁国的武城抄近路回朝。按当时的国际惯例,部队借道他国,须行借道之礼,以示对东道主的尊重。但是邾国人以为,上次平丘之会,鲁国正是因为欺凌邾国,被晋国严厉惩罚。这次借道这种小事,鲁国人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就没有必要打招呼了。于是一不山呼,二不万岁,大摇大摆地从武城郊外经过。
接着发生的事情跟很多电视剧的情节相似:邾国人走着走着,发现前方有鲁国军队挡道,还没来得及交涉,弩箭如飞蝗般射来,瞬间放倒一大批。邾国人乱成一团,掉头想往回跑,只听见一通鼓响,树木成片倒下,将来路封了个严严实实。鲁国军队前后包抄,来了个瓮中捉鳖,邾国人基本上全军覆没,三个带兵的大夫也成了俘虏。
过道不借,本是自取其辱,邾子不但没有反思自己的错误,反而跑到晋国去告状。晋国人也不分青红皂白,草率地受理了此案,而且给曲阜送来一张传票,要鲁国派人到晋国来打官司。
叔孙婼临危受命,前往晋国应诉,刚到新田,就被软禁起来。几天之后,在韩起的主持下,当事双方在晋国公堂之上对质。邾国方面出场的是一位大夫。叔孙婼一看,马上嗅出了不对劲,当场表示反对:“依照周朝的体制,鲁国的卿相当于小国的国君。邾国乃是东夷小国,它的大夫怎么可以和我平起平坐?还是让我的副手子服回和他辩论吧!不是我看不起人,是我不敢违背周朝的规定。”话说得有理有节,韩起也不敢坚持,庭审被迫中断。
韩起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第二次庭审的时候,他让邾国人先全副武装地埋伏在公堂之外,只等叔孙婼一进来就动手,官司也不打了,直接让邾国人将叔孙婼带回去做人质。叔孙婼得到情报,倒是十分坦然,干脆摘下佩剑,一个随从也不带,只身前往公堂。晋国的大法官士景伯见到此情此景,劝阻韩起道:“您这样做恐怕不行。如果将叔孙婼交给邾国人,他必死无疑。那样的话,鲁国正好名正言顺地出兵消灭邾国,咱们也无话可说,对邾子更没法交代,后悔都来不及。所谓盟主,要以理服人。如果鲁国抓了邾国的大夫,我们就抓鲁国的卿,当这个盟主还有什么意义呢?”
韩起也十分头疼,说:“你也知道,那个邾子很难缠的。依你之见,这个案件该如何处理?”
士景伯说:“您就交给我办吧。”于是跑出去,将叔孙婼挡在公堂之外,要他回宾馆去听命。
当天夜里,叔孙婼和子服回被分别安排在两个宾馆居住。第二天一早,士景伯带着四名武士来到叔孙婼居住的地方,要他坐上马车,士景伯亲自驾车,四名武士紧随其后,故意经过邾子的住所。邾子一看,哟,这演的是哪出戏啊?跑出来问士景伯。士景伯说:“奉了韩元帅之命,押送叔孙婼前往司法部门接受询问。”
“那我们不用派人去了?”
“不用去了,事实很清楚,是鲁国的错,没有对质的必要。另外,韩元帅要我转告您,案件他会秉公办理,您如果没有其他事,可以回邾国去了,免得让百姓们担心。”说罢扬长而去,只留下邾子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士景伯倒也没有忽悠邾子。不久之后,叔孙婼被送到箕地(地名,今山西省境内)软禁,子服回则被送到另外一个地方软禁。继季孙意如之后,叔孙婼也尝到了被拘留在异国的滋味。但是和季孙意如不同的是,叔孙婼在晋国的表现始终十分淡定。据说,被送往箕地的那天早上,他大清早就起来了,穿得整整齐齐,站在宾馆前面等待晋国人派车来接。那神情,一点也不像是被流放,而像是去上朝。
箕地的生活相当艰苦。叔孙婼居住的房子已经破败不堪,吃的东西也很差劲。陪伴在他身边的,除了家臣梁其踁(jìng)和晋国派来的两名看守,就是一条看门的黄狗。每天早上起来,叔孙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葺房屋和围墙,做得一丝不苟,若论维修的水准,即便是专业的泥水匠也自叹不如。
有一天看守说:“把那条狗送给我们吧,我们做一顿狗肉,香喷喷的,分你一些,好补补身子。”
叔孙婼笑着摇摇头,没有答应他们。
还有一天,士鞅跑到箕地来拜访叔孙婼,寒暄了几句,突然说:“我可以为您在晋侯面前求情,让您早点回鲁国去,但是有一个小小要求,您那顶帽子不错啊,送给我吧。”
叔孙婼心里冷笑,当年七牢的大礼你尚且嫌少,现在一顶破帽子就能让你满足?别装了。他打开衣箱,爽快地拿出两顶帽子,送给士鞅,说:“全部在这里了,您如果再要,我还真拿不出来了。”
士鞅干咳两声,满脸尴尬地告辞而出。
鲁昭公得知叔孙婼被软禁,派大夫申丰带着财礼前往晋国,看能不能拉拉关系,走走后门,把叔孙婼给解救出来。叔孙婼见到申丰就说:“你把带来的东西都放在我这里,该送给谁,该怎么送,都由我来安排。”东西拉过来之后,叔孙婼将它们全部堆放在自己房间,对申丰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回去复命了。”
“啊?”申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申啊!”叔孙婼拍着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但是这件事本来是咱们有理,如果我让你拿着礼物去行贿,咱们就变得没理了。那样的话,我是可以快点回家,国家却蒙受了不白之冤,你说这样的事能做吗?”
申丰看着叔孙婼,眼神中充满了敬佩。
同年秋天,鲁昭公亲自前往晋国营救叔孙婼。对于他来说,叔孙婼太重要了,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否则的话,季孙意如将更加不可一世。
不巧的是,刚刚来到黄河边准备渡河,鲁昭公突然生病,不能继续前行,只好打道回府。
叔孙婼在箕地一直住到第二年春天才获释。离开箕地那天早上,他一如往常地来到院子修葺院墙,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命梁其踁将黄狗杀了,做了一锅狗肉汤,请两位看守一起享用。
这样做的意思很明白,并非我叔孙婼小气,只是有行贿之嫌的事,哪怕是送一条狗,我也不干!
《春秋》记载,公元前517年,鲁都曲阜发生了一件怪事,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八哥,在宫中筑巢而居。
八哥又不是什么稀罕的鸟,在中国大部分地区都可以见到,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地记载到史书中吗?对此,后世研究《春秋》的人给出了各式各样的解释。
有的说,八哥“不济”,即只在北方生活,不会飞过济水。鲁国在济水之南,是以罕见。
有的说,八哥穴居,从不筑巢,是以筑巢罕见。
也有人合二说为一,说八哥穴居,又不在鲁界,现在飞到鲁宫中筑巢,是以罕见。
究竟为什么罕见,留待动物学家去考证。当时有一位名叫师己的大夫,觉得这是不祥之兆:“我听说,文公、宣公、成公年代就有童谣说,‘八哥出现,国君流离’,恐怕不是好事。”
师己的话并非空穴来风。鲁昭公与季孙意如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势同水火,在鲁国朝野之间已是公开的秘密,甚至有传闻说,鲁昭公再也忍受不了季孙意如的跋扈,正在联合其他几大家族,阴谋将意如驱逐出境。而季孙意如也在积极备战,随时准备反击。
这年春天,叔孙婼奉命出访宋国,替季孙意如迎娶宋元公的女儿,季孙意如的叔叔季公若作为随从一同出访。
宋元公的夫人曹氏是小邾国君夫人的女儿,小邾国君夫人又是季公若的亲姐姐,以此推论,曹氏则是季孙意如的表妹,季孙意如娶的正是表妹的女儿。
季公若见到外甥女曹氏,忍不住将鲁国的情况对她说了一番,然后说:“您如果替女儿考虑,最好不要将她嫁过去,因为意如很有可能会被鲁侯驱逐出境,到时候让女儿跟着他流离失所,这又是何苦呢?”
按理说,季公若是季孙意如的叔叔,说这样的话不太合适。但是这其中另有一段狗血隐情:当年季公若的哥哥季公鸟娶了齐国鲍国的女儿季姒,生了一个孩子。季公鸟死时,孩子尚未成年,季公若、公思展和申夜姑共同担负起治理家业的重任。后来季姒与家里的饔(yōng)人(厨师长)私通,被季公若撞见。季姒害怕季公若问罪,命婢女将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然后去找季公甫、季公之(皆为季孙意如的庶弟)告状,说:“公若想要和我私通,我没有答应,他就打我,公思展与申夜姑不但不主持公道,还帮着公若欺负我。”季公甫和季公之转而告诉了季孙意如,季孙意如也不问个明白,就把公思展和申夜姑抓了起来,还准备将申夜姑砍头。季公若跑去向季孙意如说明冤情,在大门口跪了半天,季孙意如闭门不见,申夜姑最终还是被季公之派人杀掉了。因为这件事,季公若对季孙意如意见很大,心里甚至盼望着鲁昭公能够早点动手,将意如赶出去,所以才会对曹氏说那番话。
曹氏当然不想女儿吃苦,又把季公若的话转告了宋元公。宋元公拿不定主意,将司马乐祁找过来询问,乐祁明确回答:“尽管嫁过去。如果鲁侯真的对季孙意如下手,吃苦头的必定是他自己。季氏家族把持朝政已经有三代(指季孙行父、季孙宿和季孙意如),根深蒂固。相比之下,公室失去权力已经有四世(指鲁宣公、鲁成公、鲁襄公和鲁昭公),哪里是季氏的对手?鲁侯如果静观待变,或许还有机会;如果主动出击,那是自找麻烦。”
可惜的是,鲁昭公没能听到乐祁的话。
这一年夏天,鲁国大旱。旱情延续到秋天,官方连续两次举行大雩(求雨的祭祀),都不见好转。
国有灾情,苦的是下层民众,贵族阶层仍旧声色犬马,过着惬意的生活。当时上层社会最流行的娱乐是斗鸡,季孙意如正是一个狂热的斗鸡爱好者。
鸡斗得多了,便斗出了花样。这一年秋天,季孙意如和大夫郈(hòu)昭伯斗鸡。季孙意如别出心裁地给自己的斗鸡戴上一顶特制的小皮盔,期望它刀枪不入。郈昭伯也不是吃素的,给他的斗鸡套上一对带刺钩的脚环,把斗鸡升级成了战斗鸡。一场恶斗下来,郈氏鸡大获全胜,把季氏鸡打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
季孙意如平日里跋扈惯了,怎么吞得下这口恶气?第二天就带着人跑到郈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郈家的院子拆了一大半,得意洋洋地说:“这个地方以后就是我季氏的地盘了,我要在这里修建一个花园,你们该不会有意见吧?”
郈昭伯气得手脚发抖,但是不敢出声。为什么?他怕啊,在中国历史上,强拆从来不是闹着玩的。
前面介绍过,鲁国的历史上,只有三桓、臧氏和郈氏的宗主可以被称为“某孙氏”,以示尊贵。郈昭伯就是郈氏的宗主,虽然不及季孙意如有权有势,但好歹也是个郈孙氏啊,季孙意如这样做,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早在得罪郈孙氏之前,季孙意如已经得罪了臧孙氏。《左传》记载,臧孙赐有个堂弟叫臧会,因为诬陷别人被臧孙赐责罚,逃到郈邑(季氏的领地),成为了郈邑大夫郈鲂假的会计。有一天,郈鲂假派臧会去季孙家送账本,臧孙赐知道后,派家老带了五个人埋伏在季孙家门口,等臧会一出现便扑上去。臧会掉头就跑回季孙家,家老也不顾卫兵阻拦,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季孙家的中门之外才将臧会抓住。季孙意如十分恼怒,当即将臧氏家老抓住,解救了臧会。因为这件事,季臧两家结下了梁子。
同年秋天,鲁国在宗庙举行“禘(dì)”礼,纪念先君鲁襄公。禘是国家大祭,形式极其隆重,其中有一种舞蹈,名叫万舞。前面介绍过,鲁国的万舞与天子同级,用的是“八佾(yì)”,也就是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队,而其他诸侯最多只能使用六佾,这是鲁国人一直引以为傲的特殊政治待遇。可是到了跳万舞的时候,大伙一看全傻眼了,空荡荡的庙前广场上,竟然只站着两名盛装的舞者。
其余的人呢?
回答是季氏也在举行祭祀,将舞蹈队抽走了,剩下这两位是季孙意如高抬贵手,特意留下来的。
季氏虽然权势熏天,终归不过是个卿,按照周礼的规定,卿祭祀先祖,只能使用四佾。现在季孙意如竟然将八佾搬到自己家去表演,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臧孙赐当场拔出剑来,说:“他这是明摆着不让咱们祭祀先君啊!”在场的列位大夫无不咬牙切齿,对季孙意如愤恨不已。
孔夫子听说这件事,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意思是,季孙意如敢在自己家里使用八佾,这样的事他都可以做,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现在,如果将季孙意如的仇家统计一下,是长长的一串名单,其中包括鲁昭公、叔孙婼、臧孙赐、郈昭伯、季公若和几乎所有大夫。从上到下,从外到内,能够得罪的人他都得罪完了。
十月的一天,季公若上门拜访鲁昭公的大子公为,送给他一张新做的弓。公为十分高兴,当即带着季公若出城打猎,一试身手。
两个人跑到城外,支开随从,季公若突然对公为跪下,说:“季孙氏目中无君,以下犯上,已经是天怒人怨,连我这个做叔叔的都无法忍受。如果您也是这么认为,就请您举起大旗,号召大家起来讨伐他,我公若愿意作为您的前驱,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公为半天没有回应。
季公若说:“看来您不相信我。”
公为长叹一声:“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我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能耐啊!季孙意如权势熏天,整个鲁国差不多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讨伐他谈何容易?别看大伙儿提起他都恨得直咬牙,可一旦要真刀真枪和他对着干,只怕没有几个人敢出头。你要我来举这个旗,对不起,实话实说,我没这个号召力。要做这件事,非国君出面不可。”
季公若说:“那您的意思是?”
公为说:“容我回去跟两个弟弟商量一下,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草率。”
公为回到家里,将弟弟公果、公贲找来,三个人商量了一晚上,决定先试探一下鲁昭公的态度。但问题是,三个人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个任务。
为什么?怕。怕万一事情败露,季孙意如追究起来,小命难保。三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想出的办法是:请鲁昭公的贴身宦官僚楠去说!
僚楠倒是很仗义。某一天晚上,他服侍鲁昭公躺下,看看左右夫人,压低了声音,将公为他们的想法告诉了鲁昭公。
鲁昭公的反应大大出乎僚楠的意料。只见他“腾”地坐起来,顺手抄起身边的寝戈(睡觉时防身之用),朝着僚楠横扫过去。幸好僚楠反应快,赶紧闪到一边,否则至少半条命没了。
“混蛋!”鲁昭公大声骂道,“军国大事,岂是你这种人能够过问的?季孙意如乃是鲁国的顶梁柱,寡人倚重他还来不及,你却在这里说他的坏话,究竟是何居心?”
僚楠吓得拔脚就跑,听到鲁昭公还在身后叫唤:“来人哪,快把这个逆贼给抓起来!”
僚楠一气跑回家里,闭门不出,天天等着宫里的卫士来逮捕他。然而过了很多天,也没有人来敲他的门。僚楠摸着脑瓜子想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一点:敢情鲁昭公信不过他,才故意大惊小怪的?
他壮起胆子,又跑到宫中去服侍鲁昭公。果不其然,鲁昭公见到他,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当天晚上,僚楠给鲁昭公盖好被子,试探性地又说了一句:“季孙意如那件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鲁昭公操起寝戈,做了一个打的姿势。僚楠一看,赶紧退出去。这一次,鲁昭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喟然长叹了一声,继续睡觉。
僚楠心里有数了。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再去侍寝,又跟鲁昭公说:“季孙的事,您能给我一个答复吗?”
鲁昭公说:“这种事情,不是你这种小人应该问的。”
僚楠说:“我自己哪里敢问,早就跟您说过了,那是三位公子要我问的嘛!”
鲁昭公说:“他们有什么事不能自己来跟我说吗?”
僚楠一听,有戏!回去之后便告诉了公为等人。三位公子一合计,推举公果进宫亲自找鲁昭公汇报。
父子俩关起门来谈了一晚上。
以这天晚上为起点,倒季运动开始走上快车道。但是鲁昭公万万想不到,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条不归之路。
鲁昭公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公元前517年秋天,鲁昭公先后秘密召见大臣臧孙赐、郈昭伯和子家羁,直截了当地向他们询问对倒季一事的意见。三个人给出的回答各不相同。臧孙赐认为时机尚未成熟,难以成事;郈昭伯认为大有可为,极力怂恿鲁昭公动手;子家羁和季孙意如没有发生过直接冲突,他告诉鲁昭公:“您别轻信那些人的话,他们不过是想借您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事情万一失败,他们就会将罪名全部推到您身上,自己躲得远远的。恕在下直言,公室失去权力已经很多代了,早就没有了群众基础,想要成事是很难的。相比之下,季氏的根基很牢固,建议您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惹祸上身。”
鲁昭公沉默了半晌,说:“你退下吧。”
子家羁说:“您的计划我已经听到了,如果我现在回去,万一机密外泄,我就说不清了。所以在您开始行动之前,就让我住在宫中,多陪陪您吧!”
后世史学家一直弄不明白,鲁昭公知道联络臧孙氏、郈孙氏和子家羁,为什么会漏了叔孙氏和孟孙氏?要知道,真正能够和季孙意如抗衡的,只有叔孙、孟两家啊!如果说孟家的态度不明确,那么叔孙婼和季孙意如无疑是对立的。在这个关键时刻,鲁昭公应该听听叔孙婼的意见才对。
比较合理的解释的是,一直以来,鲁国的大权都由三桓掌握。虽然三桓之间也存在诸多矛盾,但是在针对公室的问题上,利益却是一致的。鲁昭公正是对这点有清醒的认识,才没有和叔孙婼打招呼。
他选择动手的那一天,叔孙婼“正巧”不在曲阜,而是在阚地(叔氏领地,在今山东省境内)打猎。
值得肯定的是,鲁昭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不但叔孙婼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动,季孙意如也是完全蒙在鼓里,不知道危险临近。
九月十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季家大门的几名守卫揉着惺忪的睡眼,正在等待换班。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仔细看时,只见季公若带着几名随从快速走来。
“把门打开。”季公若简短而明确地命令道。
守卫刚想问两句,每个人的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把寒气逼人的利刃。季公若招招手,从黑暗中又跑出十几名武士,以极快的速度打开大门,放下吊桥。
季公若抄起一根斜插在墙上的火把,走到吊桥上,朝着灰蒙蒙的天空挥舞了两下。回应他的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不多时,数十辆战车辚辚而至,紧随其后的是上千名全副武装的步兵,如同洪流一般涌进季家大门。
负责前院警备任务的季公之听到异响,来不及穿衣服,跑出门一看,惊得目瞪口呆,一边大喊“敌人来袭!”一边朝着内院奔去。刚跑两步,一支长箭倏然而至,从后向前穿透了他的脖子。
正是这声“敌人来袭”救了季孙意如的命。季家内院的防卫远比外院严密,驻守的武士虽然不多,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反应十分敏捷。他们迅速熄灭火把,闩上院门,堆好沙包,打开水闸,将护院沟注满水。一部分人拿着弓箭登上院墙,一部分人埋伏在院门内警备,一部分人拿着水桶准备应对火攻,还有一部分则涌到门楼上,等候季孙意如的到来。这种情况下,若是强攻,势必伤亡惨重,而且难以得手。
这时天已经大亮了。鲁昭公立在戎车之上,手持宝剑,身后是全副戎装的臧孙赐、郈昭伯和子家羁,黑色的“鲁”字大旗迎风飘扬,倒也颇有气势。
季孙意如在几名贴身护卫的簇拥之下登上门楼,要求和鲁昭公进行对话。
郈昭伯将手的长戈一举,喝道:“国君在此,你少废话,速速开门投降!”
季孙意如没理他,朝着鲁昭公作了一个揖,说:“国君亲自来讨伐我,想必是认为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即便是那样,我也有受到审判的权力,我请求带着家臣到沂水边上等候您审判。”
这话不无道理,季孙意如即便有罪,也要有个说法,大可以堂堂正正地谴责或讨伐他,像鲁昭公这样直接带着人来偷袭,显然不是国君所为,反倒像是强盗的行径。
鲁昭公早就料到他有这么一问,也不跟他讲道理,面无表情地说:“不行。”
季孙意如又说:“那么,就让我离开曲阜,自囚于费邑,听候发落。”
“也不行。”鲁昭公心里冷笑,你当我是傻瓜,让你回到费邑,那还不是放虎归山?
“那就请您把我流放到国外吧!我愿意放弃一切,让我带着五乘随从离开就行。”季孙意如说。
五乘随从,即便算上车夫也不过十五人,委实不多,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子家羁马上拉鲁昭公的袖子,说:“答应他吧!季氏已经当权多年,一直致力于收买民心,依附他的人很多。现在这样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不如快刀斩乱麻,答应他的要求。只要他离开鲁国,就再也掀不起风浪,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郈昭伯听到了,连忙说:“万万不可,今天如果不杀他,日后必为后患!”
子家羁说:“季孙意如已经将自己的条件一降再降,我们再不答应他,就显得我们得理不饶人,有理的事也变成没理了,他们必定同仇敌忾,负隅顽抗,想杀他只怕没那么容易。”
鲁昭公犹豫不决。从心里面讲,他是赞同郈昭伯的意见的,但是如果强攻,确实又没有把握。
这个时候鲁昭公才想起,如果事先得到叔孙、孟两家的支持,事情必不至于做得如此夹生。更重要的是,现在不能让季孙意如有机会拉拢叔孙、孟两家,否则麻烦就大了。想到这一层,他对郈昭伯说:“麻烦您去孟家跑一趟,将何忌请过来助阵如何?”
何忌就是仲孙何忌。一年之前,孟氏的族长仲孙貜(jué)去世,其子何忌继承家业。据说,仲孙貜去世之前,曾经将何忌与其弟南宫敬叔交给一个名叫孔丘的人,让孔丘当他们的老师,负责教他们学习周礼。但在当时,何忌仅仅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家政自然是交给列位家臣打理,孔老夫子(当年三十一岁,也不老)估计也说不上话。
郈昭伯一愣,立刻明白鲁昭公是什么意思。他自己掂量了一下,现在要逼季孙意如引颈就戮,单凭眼下这些人的力量远远不够,如果能够得到孟家的支援自然最好,否则胜负还很难预料。于是答应了鲁昭公的要求,前往孟家搬救兵。
他们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叔孙家已经有了行动。
叔孙婼在阚地打猎,将家务事交给司马(家里的司马,非鲁国司马)鬷(zōng)戾打理。听到鲁昭公讨伐季氏的消息,鬷戾将家臣们召集起来,问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伙全都摇头,不敢回答。
鬷戾说:“我们是叔孙氏家臣,确实不该过问国家大事,但眼前发生的事情,不由得我们不操心。这样吧,我换个问法——你们觉得季氏生存或消灭,哪个对我们更有利?”
这次问到点子上了,大伙齐声回答:“如果没有季氏,那也就没有叔孙氏了!”
三桓唇齿相依,如果去掉一桓,公室必定坐大,再依次收拾另外二桓,并非难事。因此,即便叔孙氏、季氏两家平日里不和,在这个关键时刻,还是应该帮季氏一把的。
“既然这样,”鬷戾说,“那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请大家拿起武器,穿好盔甲,列队整齐,准备去救季氏!”
当郈昭伯来到孟家,孟家其实也在观望。听到鲁昭公的宣召,孟家人的想法和叔孙家有所不同,他们并没有唇亡齿寒的意识,而是单纯地考虑:以目前的状况,究竟哪一方的胜算更大?谁更有可能赢,他们就帮谁。
为此,他们一边将郈昭伯稳住,一边派了几名探子登上曲阜的城墙去探看形势。
探子们正好看到叔孙氏的族兵摆开战斗队形,朝着公室部队发动进攻。自从将近半个世纪以前季孙宿“作三军”以来,鲁国的正规军就基本由三桓把持,所谓公室部队不过是公宫卫队,人数不多,装备不齐,训练不足,而且缺乏战车,怎么可能和精锐的叔孙氏族兵相抗衡?双方刚一接触,公室部队便溃败了。
探子将这个情况一回报,孟家立刻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逮捕了郈昭伯,将他带到曲阜南门公开斩首。
消息传到鲁昭公耳朵里,他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半个时辰之前他还似乎掌握了季孙意如的命运,半个时辰之后就一败涂地,绝无挽回的机会。他带着人慌慌张张地跑回宫中,胡乱收拾了一些东西,准备出逃。
关键时刻,还是当初那个劝他不要轻举妄动的子家羁沉得住气,劝他说:“您是堂堂国君,为什么要逃跑?季孙意如追究起责任来,您就推给我们几个臣子,说是我们劫持了您,让我们负罪出逃好了。您好好地呆在宫中,季孙意如也不敢把您怎么样。”
鲁昭公叹道:“我不忍啊!”
后人的理解是,鲁昭公这个不忍有两层意思:一是不忍推卸责任,二是无法再忍受在季孙意如的淫威下苟延残喘。
鲁昭公临行前,和臧孙赐跑到公墓中,抱着祖宗的墓碑大哭了一通,然后带着一群失意的大夫投奔齐国而去。他在鲁国做的最后一件事倒是符合周礼的规定:“去国则哭于墓而后行。”这也算是给了祖宗一个告别。
九月十二日傍晚,鲁昭公一行抵达齐国境内。齐景公获知消息,一边派人安排鲁昭公到平阴居住,一边马上从临淄出发,亲赴平阴为鲁昭公接风洗尘。
鲁昭公受宠若惊,顾不得舟车劳顿,坚持前往迎接齐景公,结果两个人在黄河东岸的野井相见了。齐景公先是对鲁昭公的遭遇表示慰问,然后对鲁昭公前来迎接表示了惶恐之意,说:“这可真是寡人的罪过啊,安排您在平阴相会,就是不想让您太劳累,谁知道您竟然……这太让寡人过意不去了。”
鲁昭公还能说什么?一个失去国家的国君,在邻国的土地上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除了感激涕零,他还能说什么?
接下来,齐景公又对他说了一句话,那就不只是让他感激了。齐景公说:“沿着齐、莒两国边界以西,寡人将划出一千社给您,作为您的安身之所。只要您一声令下,讨伐季孙意如,寡人将倾齐国之力,唯命是从。”
古代以二十五户为一社,千社则是两万五千户,相当于一个小国了。鲁昭公喜出望外,对着齐景公就要下拜。齐景公却一把拉住他,说:“您别见外,季孙意如以下犯上,人神共怒。您的忧患,就是寡人的忧患。”
齐景公的殷勤让鲁昭公君臣有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只有子家羁对此不以为然。齐景公走后,子家羁对鲁昭公说:“您不应该接受齐侯的馈赠。区区千社,怎能跟鲁国的社稷相比?您现在接受了齐国的千社,就等于是齐国之臣了,谁还会为您复国而奔波努力?再说了,别看齐侯把话说得漂亮,却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您还不如早作打算,投奔晋国去吧!”
臧孙赐等人都反对子家羁的意见。这些人平日里在鲁国受到季孙意如的欺负,噤若寒蝉,好不容易大起胆子跟着鲁昭公干了一票,却又功败垂成,将那仅存的一点勇气消耗殆尽。现在眼见齐景公愿意提供两万五千户的食邑,顿觉绝处逢生,恨不能抱着齐景公的大腿叫爹爹,哪里还想再为鲁昭公复国而努力?再说了,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即便鲁昭公能够复国,那也只是回去继续当他的傀儡国君,大权还是掌握在三桓手里。季孙意如有可能给鲁昭公一个面子,不跟他为难,但是那些跟着鲁昭公造反的人可就没这个福分,轻则拘役,重则杀头,哪里比得上在齐国当个小地主那般逍遥自在?
在臧孙赐的组织下,流亡者们在野井歃血为盟。誓词是这么写的:“我们同心协力,爱憎一致,坚信跟随国君流亡的人是无罪的,仍然留在国内的人是有罪的。让我们坚决地团结在国君周围,不许私通内外的敌人!”虽然写得古古怪怪,意思却很明确,咱们就呆在这里当寓公了,谁也不许擅自行动,跟国内国外的政治势力发生联系。
誓词写好后,臧孙赐派人拿着去找子家羁,假传圣旨说这个是按照鲁昭公的意思草拟的,要他在上面签个字。子家羁一看,立刻说:“我不能签,因为我不能认同你们的说法。你们把那些留在国内的人都当作罪人,而我正想与这些所谓的罪人通气,寻找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之道,好让国君能够早日结束流亡生涯。你们要坚决地团结在国君周围,而我更愿意离开他,奔走于鲁国和诸侯之间,那样的话,国君才有可能早日回国,光在这里坐而论道,是不会有结果的。你们说要爱憎一致,可你们安于流亡的生活,我却只想着鲁国,又怎么敢和你们爱憎一致?要我说,你们为了一己之私,让国君陷于颠沛流离,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罪过!”
子家羁坚决没有在盟书上签字。
且说鲁国国内,叔孙婼得知鲁昭公被逐,匆匆结束在阚地的狩猎,赶回曲阜。
季孙意如一见到他,便行“稽颡(sāng)”之礼,带着哭腔说:“您要我怎么办才好,您要我怎么办才好?”
所谓稽颡,乃是双膝下跪,以额触地的大礼。一般只在家有丧事时才行稽颡之礼,又称为凶拜。
叔孙婼也没扶他,冷冷地说:“人谁无一死?您因为驱逐国君而一举成名,子子孙孙都不会忘记,难道不觉得可悲吗?您已经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我还能把您怎么样?”
季孙意如哭丧着脸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不是我的意愿。拜托您为我斡旋,如果让我还有机会侍奉国君,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说着忍不住大哭起来。
要说季孙意如的演技,当世无出其右。叔孙婼开始还觉得他是在装,可是看到他哭得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泪,上气不接下气的,便又觉得他可能真的很难过。叔孙婼是个厚道人,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您若真是有悔改之意,我愿意为您去齐国把国君请回来。”
季孙意如马上不哭了,说:“那就麻烦您亲自跑一趟!”
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叔孙婼这个时候去见鲁昭公,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一则他的家臣参与了驱逐鲁昭公,鲁昭公会怎么样对他,是个未知数;二是臧孙赐等人刚刚宣过誓,将一切居守国内的人视为罪人,必欲除之而后快。
为了保密起见,叔孙婼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有一名车夫给他驾车。通过子家羁的穿针引线,他在平阴见到了鲁昭公。君臣二人说了什么话,史料没有太过具体的记载,只知道叔孙婼给了鲁昭公一个承诺:“下臣将平定国内的动乱,恭迎主公回国!”而鲁昭公对于叔孙婼给出的承诺,无疑是怦然心动的。
君臣二人密谈了一夜。子家羁负责会谈的安全保卫工作,在鲁公馆周围布下层层防线,许进不许出,但凡企图接近公馆的人,不问原因一律拘捕。
然而,即便如此,臧孙赐等人还是得到了消息。
消息从何而来,读者尽管大胆猜测,总之有一个人摆脱不了嫌疑,那就是季孙意如。
臧孙赐派了一大批刺客埋伏在叔孙婼回国的必经之路上。
跟臧孙赐一起盟誓的鲁国大夫中,有一位名叫左师展的,突然良心发现,将这件事报告了鲁昭公。鲁昭公大吃一惊,紧急安排叔孙婼改变路线,取道铸城(齐国地名,今山东省境内)回国,避开了臧孙赐等人的追杀。
叔孙婼从齐国捡了一条命回来,马上去找季孙意如,要他安排有关迎驾事宜。季孙意如的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冷不热地说:“这件事啊,等等再说吧,现在不着急。”和当初稽颡痛哭的季孙意如判若两人。
“什么?”叔孙婼这才感觉到自己上了季孙意如的当。联想起此行的种种凶险,他蓦然明白:原来季孙意如哄着他去齐国,不是为了迎接鲁昭公,而想让他送命啊!
他本人上当便也罢了,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在平阴亲口对鲁昭公许下的诺言,原来不过是一纸空文。世人会怎么看他?史官会怎么写他?人们会不会认为,他的家臣参与驱逐鲁昭公,其实是他暗地里指使?而他去阚地打猎,只不过巧妙地避开了要他亲自作决定的尴尬?那样的话,他叔孙婼岂不是成为了和季孙意如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
叔孙婼越想越气,死死地盯住季孙意如,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季孙意如则摆出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姿态,若无其事地应对着叔孙婼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叔孙婼恨不得抽出宝剑,当场给季孙意如一剑。但是他忍住了。
回到家之后,叔孙婼将自己关在卧室里,斋戒沐浴,不再进食。
七天之后,也就是公元前517年十月十一日,鲁国著名的外交活动家叔孙婼因绝食而去世了。在那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叔孙婼是少数能够保持政治节操的人,他或许迂腐,或许不合时宜,或许没能认清形势,但是他为人坦荡,忠于自己的理想信念,为后世所称道。
继承叔孙氏家业的,是叔孙婼的儿子叔孙不敢。
齐景公的用人哲学
齐景公没有食言。公元前517年十二月,他亲率大军进攻鲁国,拿下了郓城。
回想起来,这已经是齐景公第二次做类似的事了。第一次是公元前536年帮助燕简公复国,当时为了对燕国用兵,他还特意不远千里跑到晋国去汇报工作,获得了晋国的许可之后才发兵。
事隔近十年,当他再度多管闲事干涉鲁国内政的时候,却忘了再向晋国申请一张许可证。
齐景公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特立独行了?还得从公元前529年的平丘之会说起。
前面说到,平丘之会上,齐景公感到晋国的军事力量还很强大,未能与之争锋,于是屈从于晋国,参与了会盟。
三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526年春天,齐景公忍不住蠢蠢欲动,派兵入侵了徐国。对于齐景公来说,这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打的是徐国,考验的是晋国的反应。试探的结果令他兴奋不已,晋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而徐国和附近的郯国、莒国都被齐景公的来势汹汹吓坏了,几个小国君争先恐后跑到齐军大营去献殷勤,徐子更是将家传的宝器——甲父之鼎送给了齐景公。于是,这一年的二月,齐、徐、郯、莒四国在蒲隧(今江苏省境内)举行会盟,齐景公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东方霸主,大有与晋昭公分庭抗礼之势。
恰在这年八月,晋昭公去世,其子去疾即位,也就是晋顷公。如果说晋国六卿对晋昭公还多少还有些顾忌的话,对于年幼的晋顷公,则是视若无物,晋国的大权彻底落入六卿之手。
这一切,齐景公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晋国人如果团结一致,拧成一股绳,齐国确实不是它的对手;现在晋国公室衰落,政出多门,六卿各有各的小九九,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啦!
公元前523年,齐景公以莒国不敬为由,派大夫高发讨伐莒国。莒共公弃城而逃,跑到纪鄣(zhāng,莒国地名,今江苏省境内)躲起来。齐景公又派陈无宇的儿子孙书尾随而至,破了纪鄣,莒共公只得再度逃亡。晋国对此仍然没有任何表示。
公元前522年春天,宋国和卫国先后发生内乱。宋国的华、向二氏作乱,杀了一批公子、公孙,而且囚禁了宋元公的几位心腹大臣。宋元公与华、向二氏谈判,将大子乐作为人质交给华、向二氏,才将事态暂时平息下来。卫国则是齐豹、北宫喜、褚师圃、公子朝等人反抗公孟絷(zhí,卫灵公的哥哥)的欺压,杀死了公孟絷,祸及卫灵公。卫灵公紧急出逃,栖身于齐卫边境的城市死鸟(这都什么地名)。
当时齐景公正好派大夫公孙青出使卫国。听到卫国内乱的消息,公孙青便派人向齐景公请示: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继续完成使命还是回国?继续前进的话,该向哪里递交国书,帝丘还是死鸟?
齐景公的回答很干脆:“他还在卫国境内,就是卫国国君,你当然是和他打交道。”
公孙青于是前往死鸟。见到卫灵公,公孙青准备行聘问之礼,卫灵公推辞道:“逃亡之君,失守社稷,羞于见人,您就别辱没齐侯的命令了。”意思是,我已经失势,当不起齐侯的聘问,你还是去帝丘找现在当权的人吧!
公孙青说:“寡君在朝堂上明确命令下臣,要用谦卑的态度来服务您的执事,我不敢违命。”
所谓执事,就是办事人员。这是春秋时期常用的外交辞令,实际上是指卫灵公本人,但是为了表示谦恭,不直指其人,而指其下属。意思是,我不配服务于您,能把您的属下的办事人员服务好就心满意足了!
卫灵公一听,这么客气啊,有戏!越发撒起娇来:“君侯如果顾念两国之间的传统友谊,关照敝国,安抚社稷,那更应该在有宗庙的地方行聘问之礼。”有宗庙的地方,不就是帝丘嘛!这话说得含蓄,但公孙青听明白了,这是在暗示齐国应该帮助他回到帝丘啊!
公孙青不敢接这个茬儿,两个人谦虚了半天,国书也没递交上去。后来卫灵公主动要求到宾馆拜会公孙青,公孙青认为这是“非礼”的行为,坚决不同意。卫灵公再三要求,公孙青不得已,命人解下自己车上的一匹良马,献给卫灵公作为见面礼,才在宾馆中接待了卫灵公。
卫灵公何等聪明的角色?当即将这匹马作为自己的驾乘之马,以示重视。
当天夜里,卫灵公就宿在宾馆。公孙青安排宾馆的戒备,亲自参加巡夜。卫灵公过意不去,推辞说:“寡人的忧患,怎么好麻烦您来操心?”公孙青回答:“齐国的下臣,就是您的牧羊人,如果不保卫您的安全,就是对不起寡君。”拿着警备的大铃和火把,在卫灵公卧室外站了一夜。
这件事使得卫灵公大为感动。同年七月,齐豹与北宫喜发生内讧,北宫喜袭杀齐豹。卫灵公乘机杀回帝丘,与北宫喜结盟,重新控制了政权。齐国虽然在这件事中没有出力,却因为公孙青的出色表现,在诸侯中获得了良好的口碑。当时舆论认为,公孙青在卫灵公的危难时刻仍然能够以礼相待,说明齐景公崇礼敬人,当得起大国之君的称号。卫灵公复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向齐国报喜,而且大大赞扬公孙青的有礼。
齐景公十分得意,拿着卫灵公的书信给各位卿大夫传阅,说:“这都是你们教育得好啊!”把功劳让给大家。
大家心领神会,纷纷赞扬齐景公领导有方。唯独大夫苑何忌板着脸,一言不发。齐景公问起来,他就说:“公孙青做得好,那是大伙教育得好;如果他做得不好呢?是不是也要我们一起担责任?古人说,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何况是同僚之间?我可不敢接受您的表扬。”把大伙搞得兴致全无。
送给苑何忌两个字:拧巴!
同年十月,齐景公得了一场病,久治不愈。各国诸侯派来慰问的使者一拨接一拨,应接不暇。齐景公有两个宠臣,一个叫梁丘据,一个叫裔款,他们对齐景公说:“咱们祭祀鬼神,务求丰厚,比先君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您病了那么久,连诸侯们都不安心,是祭祀官的罪过。诸侯们不知道,还以为我们不敬鬼神呢!您何不杀了祭祀官,也算是给诸侯一个交代?”
齐景公觉得有道理,将这事告诉了晏婴,问他的意见。说句题外话,这也是齐景公的过人之处,虽然偶尔犯糊涂,但是在做决定之前,总是能够问对人。
晏婴听了,脑子里浮现出两个字:荒唐!于是他给齐景公讲了一个故事。
当年弭兵会盟,屈建问赵武,士会这个人的品德怎么样?赵武回答:“这位老先生治家有方,办理国事则竭尽全力,毫无私心杂念。他们家举行祭祀,对鬼神有什么说什么,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而且因为他们家做事光明磊落,也就没那么多疑神疑鬼,以至于祭祀官无所求于鬼神,落得个清闲自在。”屈建将这话转述给楚康王。楚康王深有感触,说:“能够做到人神无怨,难怪他能辅佐五代君主,领导晋国成为霸主。”
齐景公不知是真没听明白,还是装疯卖傻,问道:“梁丘据和裔款说寡人够对得起鬼神,本不应该得病却又得了病,所以才说要追究祭祀官的罪责。您现在给我讲故事,是不是答非所问?”
晏婴说:“所谓有德之君,内政外交办得井井有条,做任何事都不违于礼,人神无怨,他的祭祀官向鬼神汇报工作,有一说一,无愧于心。鬼神因此能够心安理得地歆享祭祀,国家因此受到祝福,祭祀官也从中分享到快乐。他们往往健康长寿,子孙繁盛,是因为他们不用替国君说假话,对鬼神保持了诚信。
“但也有运气不好的,遇到淫乱的君主,内外不治,纵情私欲,高台深池,轻歌曼舞,动辄违礼,巧取豪夺,滥用民力,人神共愤,却不思悔改。祭祀官如果对鬼神说真话,那是报告国君的罪过;如果文过饰非,只说好话,那是虚假欺诈。真假都不好说,只能说些不相干的空话套话来敷衍鬼神。可是鬼神是那么好欺骗的吗?欺骗了他,就算你上再高档的祭品,他也不享用,还降祸于这个国家,祭祀官也不能幸免。昏君的祭祀官往往不得善终,是因为他们在鬼神面前言不由衷啊!”
说句题外话,这古代的祭祀官,咋跟今天的一些媒体同病相怜呢?
齐景公满脸通红,心想,好你个晏矮子,这不是绕着弯子说我是昏君吗?得,得——“那依您之见,寡人现在该怎么办呢?”
“难啊!”晏婴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您听过那首歌吗?山中的树木,衡鹿(守山林的官吏)看着它;湖里的芦苇,渔人看着它;薮(sōu,湖泽之意)里的柴木,虞候(掌管山泽的官吏)看着它;海边的盐蛤,祈望(掌管海事的官吏)看着它。边远地区的老百姓,既要入城服役,又为边关的征税所盘剥;世袭的大夫们,强买强卖;政令毫无准则,征敛无度;宫室越来越漂亮,淫乐不断。国君的内宠,欺行霸市;国君的外宠,瞒上欺下;声色犬马,不满足就治罪;遭殃的是人民啊,诅咒不已。”
齐景公怔怔地听着,若有所思。
“诅咒是件很可怕的事。”晏婴接着说,“齐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如果大家都心怀不满的话,就算您的祭祀官再善于祈祷,挡得住那么多人的诅咒么?所以依为臣之见,杀祭祀官不解决任何问题,修整内政才是您现在最应该做的事。”
齐景公一拍大腿:“说得好,就听您的!”马上下达命令,要有关部门放宽政策,撤销关卡,开放山林湖泊,减轻赋税,免除老百姓历年所欠的租税。政策推行下去,国内一片叫好,更为神奇的是,齐景公的病居然自动痊愈了。
同年十二月,神清气爽的齐景公前往贝丘打猎,派人拿着弓去宣召虞人(掌管山泽的官员,类似于虞候),虞人却拒不前来觐见。齐景公十分恼怒,将虞人抓起来训问,虞人回答:“按照先王的规定,国君打猎的时候,建立大旗以宣召大夫,拿着弓去宣召士,拿着皮帽子来宣召虞人。下臣没见到皮帽子,所以不敢前来。”齐景公自知理亏,就把他放走了。
从贝丘返回临淄的途中,齐景公在遄(chuán)台(地名,今山东省境内)停留了几天,晏婴一直陪侍左右。梁丘据得知消息,从临淄出发,日夜兼程,赶到遄台去迎接齐景公。
齐景公看到梁丘据很高兴,对晏婴说:“只有这小子跟寡人和啊(唯据与我和夫)!”
晏婴毫不客气地说:“他跟您那是同,不是和。”
齐景公奇道:“和与同,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晏婴说,“拿做菜打比方吧,水、火、油、盐、酱、醋,到了厨师手上,就是用来和其味的。咸酸不足,则加盐醋;咸酸太过,则加水冲淡。君子吃了这样的菜,才会心平气和。君臣之间的‘和’,也是同样的道理。国君认为可以的事,其中有好的因素,也有不好的因素,为臣的责任是把那些不好的因素指出来加以避免,使其可以推行;国君认为不可以的事,为臣的责任是将其中有利的因素指出来,供国君参考。这样的话,政通人和,是真正的和谐。但是梁丘据不是这样,您说可以的事,他就说可以;您说不可以的事,他就说不可以。他哪里懂得和,只不过是您的应声虫罢了!”
齐景公心想,我的本意不过是说梁丘据跟我走得近,你个晏矮子却借题发挥来教育我,真是见缝插针,防不胜防。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您说得都有道理。寡人如果没有您,何以治国?可是如果没有这个梁丘据,寡人又觉得不快乐。这样吧,治国的事交给您办,找乐子的事就交给他办。寡人不干涉您治国,您也别干涉寡人寻开心,如何?”
这话说得明白,梁丘据不过是个小人,我是不会让他参与朝政的。治国的事,还是交给你晏矮子去打理。
晏婴听了,表示心悦诚服。
对于和与同的关系,孔夫子有精辟的总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意思是不要老提什么统一思想,思想统一的表面下,是各种腹诽与不服气;要允许有意见分歧,要让大家都有表达真实意愿的权力,社会才有可能真正和谐。
这一天,齐景公君臣几个喝着小酒,听着音乐,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齐景公颇有感慨地说:“如果自古以来,人如果能够不死,那又有多么快乐啊!”这是所谓明主的通病,国泰民安了,就想着万寿无疆。晏婴说:“人如果能够不死,那些快乐都是古人的快乐,哪里轮得到您啊?齐国这片土地,最早是爽鸠氏的,后来季萴(cè)氏取而代之,再后来又有逢伯陵和蒲姑氏,最后才到咱们的姜太公手里。人如果能够不死,现在还是爽鸠氏统治这片土地,快乐也是他的快乐,您恐怕不会觉得快乐。”
齐景公点头称善。说句题外话,新陈代谢,本是世间常理,当权者若万岁了,后人还怎么过日子?
就在齐国君臣其乐融融,国势蒸蒸日上的时候,宋国的动乱却加剧了。宋元公突然发难,杀死了华、向二氏送来的人质,向他们发动进攻。华亥、向宁出逃到陈国,华登出逃到吴国。
公元前521年夏,华亥、向宁从陈国边境偷偷进入宋国,召集余党发动叛乱。同年冬天,吴军以华登为向导,入侵宋国,与叛军遥相呼应。
宋元公派人向各国求救。齐景公当然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好机会,不等晋国发话,派大夫乌枝鸣火速出兵救援宋国。齐、宋联军在鸿口(今河南省境内)大败吴军,俘虏了吴军的两名将领。但是与此同时,华登率领的另外一支吴军却在叛军的配合下,在商丘城下打败宋国守军,直逼内城。
宋元公想要弃城逃跑。大夫厨人濮劝谏:“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您可以要我们用性命守住这里,但是不能够让我们用性命来换取您的逃亡。现在还没到最后关头,请您再忍耐!”果然,没过几天,乌枝鸣带领齐军也赶到商丘城下。宋元公站在东门的城楼上观望,只见守军挥舞着旗帜,呼喊着口号,士气十分高涨。他不禁也受到了感染,亲自下城检阅部队,说:“国亡君死,不是孤一个人的耻辱,也是全体宋国人的耻辱,请诸君振奋精神,宋国兴亡,在此一战!”
乌枝鸣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他对自己的部下说:“你们也看到了,敌人在人数上多过我们,要打败他们,必须抱有必死的决心。请大家放下手中的长戈,拿起短剑,跟我冲向敌阵!”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戈威力巨大,也利于保存自身,但是当双方进入混战状态之后,反而不好发挥作用。乌枝鸣的战术,就是要自己的士兵主动与敌军短兵相接,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果然奏效,叛军和吴军很快陷入混乱。厨人濮趁机杀出内城,拿了一块布包了一个人头,挑在车前,大声疾呼:“这是华登的首级!”叛军信以为真,纷纷弃甲而逃。
这一仗,作为春秋时期第一次完全使用短兵器作战而载入史册。华亥、华登等人逃到了赭丘(宋国地名,今河南省境内)。
同年十一月,晋国的救兵终于到了。晋军由荀吴率领,号召附近各国出兵相助,组成诸侯联军,共同讨伐宋国的叛军。齐景公欣然应允,派苑何忌带兵加入联军。
这时候的叛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怎么挡得住人数众多的联军?赭丘一战,叛军基本上全军覆没。华亥、向宁、华登再度出逃,不过这一次没有再去吴国,而是跑到楚国,得到了楚平王的庇护。
通过平定宋国的动乱,齐景公在国际上的声誉得到大大提升。宋元公更是对齐景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最清楚,如果没有乌枝鸣在商丘城下拼死一战,他这个国君是否保得住,还真是个未知数。
因为这层关系,公元前517年,当齐景公带兵攻取郓城,准备将鲁昭公送回国的时候,宋元公是积极配合的。当然,他的配合方式不是出兵,而是打算亲自去一趟晋国,请晋国出面帮助解决问题。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宋元公梦见大子乐已经即位为君,而自己和父亲宋平公穿着整齐的朝服在左右辅佐大子乐。这个梦的含义是不言而喻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宋元公将六卿召到宫中,说:“寡人不才,不能够团结亲族,让各位为此而操心,实在是惭愧。如果托各位的福,寡人得以善终,请各位在为寡人办丧事的时候,一切从简,不要比照先君的规格。拜托了!”
六卿听到宋元公这么说,都很难过,回答道:“您如果说为了社稷降低自己的享受标准,我们不敢反对。但是根据宋国的法令,国君的丧事自有其礼仪制度,我们哪里敢擅自降低标准?”
宋元公就是这样抱着必死的念头出发了,结果还没走到晋国,死于河南境内的曲棘。
公元前516年三月,齐景公亲率大军,护送鲁昭公回到郓城。对此,《春秋》记载:“公至自齐,居于郓。”“至自……”,是《春秋》中常用的句式,意思是从某地回国。鲁昭公虽然没有进入曲阜,但总算是踏上鲁国领土,可以说是“至自”了。
同年夏天,齐景公发布命令,严禁收受鲁国方面的任何财物。这就意味着齐国拒绝一切和谈的可能,非要和鲁国开战。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把季孙意如吓坏了,赶紧派申丰和女贾二人潜入齐军大营去找高齮(yǐ)做工作。
高齮是谁?他是齐国的名门高氏之后。前面说过,公元前532年的栾、高之乱,高强被打败,逃到了鲁国,高氏由此势衰。高齮也不过是一介大夫,找他做工作有什么用呢?原来还有一层关系:高齮是齐景公的宠臣梁丘据的家臣。
申丰和女贾去齐营的时候,确实没带什么礼物,仅仅是在怀里藏了二两锦缎。但是他们给高齮的许诺让高齮怦然心动:“如果您能够帮我们的忙,我们将帮您成为高氏的继承人,外加五千庾粮食。”庾是春秋时期的计量单位,五千庾相当于二百四十石,这张支票开得不轻。
高齮拿着二两锦缎去找梁丘据,说:“鲁国人准备了一百两这样的缎子想送给您,无奈道路被封锁,送不进来,所以先拿了这些来给您看,不知道您满不满意?”
梁丘据用手抚摸着光滑的缎子,消瘦的脸上竟然堆起了几层笑容。
晚上,当他陪齐景公用餐的时候,突然说:“您有没有发现,群臣对这次行动似乎不是太尽力?”
“哦?”齐景公眯起眼睛想了一阵,似乎有那么点意思。
梁丘据说:“您千万别误会,不是群臣不愿意执行您的命令,而是另有原因。您想想看,宋元公为了鲁侯去晋国,不到半路就死了;叔孙婼为了让鲁侯回国,也无疾而终。这究竟是不是老天要放弃鲁国,还是鲁侯得罪了鬼神才至于这样呢?依下臣之见,您不如就呆在这里,让群臣跟着鲁侯去打仗。如果战局顺利,您就乘胜追击;如果不顺,您没有亲自出马,也不算丢人。”
那个年代的人,最畏惧的就是所谓天命。齐景公被他这么一说,觉得谨慎一点也未尝不可,于是驻扎下来,将进攻鲁国的任务派给了公子鉏(chú,齐景公之子)。
后世有人不解:鲁国人花了大价钱买通高齮和梁丘据,仅仅是换来齐景公不御驾亲征,有意义吗?答案是肯定的。以齐国现在这种上升势头,如果齐景公亲自出征,肯定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公子鉏就不同了,他虽然是“公子”,却非大子,地位等同于大夫,即使不能达成目的,也有很大的回旋余地。
鲁昭公的悲剧:死要面子活受罪
事实上,鲁国人对于齐军的行动,还是准备不足。公子鉏起兵的消息传到曲阜,季孙意如才手忙脚乱地从各地调集部队。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仲孙何忌的家臣、成地(孟氏封邑,今山东省境内)大夫公孙朝——主动站出来为国家分忧。他对季孙意如说:“封邑,就是用来保护国家的,请允许我带领成地军民抵御齐军。”
季孙意如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小小成地,怎么挡得住公子鉏的大军?公孙朝请季孙意如支开旁人,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通,然后说:“您如果不放心,我愿意将自己的家人送到曲阜来当人质。”
季孙意如说:“我相信你,不必送人质了。”
公孙朝独自一人跑到齐营,对公子鉏说:“孟氏,不过是鲁国的破落家族,长期以来对成邑横征暴敛,索取无度,我早就不能忍受了,请让我借齐国的肩膀好好休息一下(请息肩于齐)。”
齐军进攻曲阜本无须经过成地,但是有便宜谁不想占?公子鉏马上移师围成。齐军的先头部队刚刚渡过淄水,就受到公孙朝的迎头攻击。齐军刚准备反击,公孙朝已经撤退了,只留下一句话给公子鉏:“我这是在迷惑鲁国人,不让他们知道我已经投降于您。”
公子鉏将信将疑,将部队驻扎在淄水边上停留了一夜,等待公孙朝的消息。第二天早上,探子来报:鲁军已经集结完毕,在炊鼻(地名,今山东省境内,近于成地)严阵以待。公子鉏情知上当,再派人去质问公孙朝,得到答复是:我是很想投降,可是我的部下不听我的话,没办法呀!
双方在炊鼻发生战斗。
齐将子渊捷一马当先,冲入鲁阵,见兵杀兵,见将斩将,如入无人之境。鲁将野泄上前迎战,子渊捷见了,远远的一箭射过来。野泄眼明手快,举起盾牌遮挡。那箭先是穿过车前横木,再射到盾牌上,正中盾脊(盾中突起部位,最厚也最结实)。野泄只觉手震得发麻,仔细看时,那箭头竟然深入盾脊三寸!如若不是此前有横木阻挡其来势,只怕连盾脊都要射穿了。野泄也不是好惹的,当即举弓回射一箭,不射人而直射其马,正中马颈的挽带。那马惨叫一声,轰然倒地,将另外三匹马也带倒,身后的战车被掀得飞了起来。
正巧身边有一辆鲁军的战车经过,子渊捷没等战车落地,翻身一跃,跳到鲁军战车上。只听得车上鲁军惨叫连连,如同沙包一般被扔下车。子渊捷的车夫也不是等闲之辈,刚从地上爬起,疾跑几步,也跃上车来,抓过缰绳,不待子渊捷吩咐,掉转车头,认准了野泄所在的位置,快马加鞭,疾驰而去。
有一小队鲁军战车见到子渊捷车上的旗帜,又看到他的长相很像叔孙氏的司马鬷戾,误以为他就是鬷戾,跟上去想要帮忙。子渊捷大笑道:“你们搞错啦,我是齐国人!”当先的鲁国人一听,举起长戈就刺过来。子渊捷何等敏捷,没等戈到,箭已离弦,正中那人的咽喉。其他几辆战车上的鲁国人被吓着了,只敢远远地跟着他。
子渊捷的车夫说:“再射他几个吧!”
子渊捷:“让他们感到害怕就足够了,不要激起他们的愤怒。”收弓入袋,不再理会他们。子渊捷对鲁国人手下留情,说明他无意大败鲁军,只要能够给后方的齐景公一个交代就完事了。
齐国军中,像子渊捷这样想的大有人在。继子渊捷之后,齐将囊带也遇到了野泄。据《左传》记载和本书作者推测,两个人之间的战斗是这样展开的——
囊带:兀那鲁将,胆敢阻挡我齐国大军,脑子不好使吧,是天生的还是摔坏的?
野泄:我不跟你对骂,两国交兵,都是为了公事,没有个人的私怨。我如果回骂,那就好像是为了我个人了,我才不那么傻呢!但是,你如果继续骂的话,我就要反击你了。
囊带: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的脑子不是摔坏的?难道是门夹坏的?
野泄:你个瓜娃子,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猫。给我听好了,你的脑子才不好使,敢跑到我鲁国的土地上来撒野,管教你有来无回!
……
那天战场上,这样的奇事随处可见。季孙意如的家臣冉竖遇到了齐国的陈开(陈无宇的长子),两个人几乎同时拉弓。冉竖手快,一箭射过去,正中陈开的手臂。陈开忍着剧痛,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野人,居然敢射我,活腻了是吗?”
冉竖赶紧灰溜溜地跑逃了!见到季孙意如,冉竖就汇报说:“战场上有一位君子,长得皮肤白嫩,胡子眉毛又黑又密,骂起人来,那叫一个狠!”
季孙意如说:“那肯定是子强(陈开字子强)了,你没回骂他两句吗?”
“咳,不都说了他是君子嘛,我哪敢跟他对骂?”
这都什么事?只能说,双方都把对方的来路摸清楚了,根本就不想好好打一仗。
最离奇的事情发生在两个鲁国人身上,一个叫林雍,一个叫颜鸣。上级分配林雍给颜鸣当车右护卫,林雍以为羞耻,趁着颜鸣不注意,偷偷跳下车,结果被齐将苑何忌逮到。苑何忌也不想大开杀戒,仅仅是割下林雍的一只耳朵,当作纪念。这时看到颜鸣在远处左冲右突,大呼:“林雍在哪里?快上车来!”
苑何忌问道:“你就是林雍吗?”
林雍点了点头。
苑何忌又问:“为什么擅自下车作战?”
林雍说:“这事你管不着。”
苑何忌笑着给了车夫一个眼色,车夫心领神会,对林雍说:“您瞧着下边。”林雍刚一低头,苑何忌运刀如风,又剁下了林雍的一只脚!然后说:“你可以走了。”林雍强忍住剧痛,单脚跳上一辆战车,逃了回来。
这个时候,颜鸣还不知情,驾着战车在齐军阵中三进三出,大喊:“林雍来坐车!”
这一战,史称“炊鼻之战”。双方从早打到晚,战场上却没死几个人,倒是据说有几位老夫子经不起骂而休克了。太阳一下山,双方都鸣金收兵,回去交差。
对于齐景公而言,炊鼻之战的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并不在乎一次战斗的胜负,也不在乎鲁昭公能不能得国,重要的是,他能明确地感受到,晋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弱了,齐国的出头之日不远了。
公元前516年七月,正当雒邑的王子朝之乱如火如荼的时候,齐景公召集莒、邾、纪等各路诸侯,在鄟(zhuān)陵举行会盟,商量帮助鲁昭公回国复位的大事。鲁昭公当然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但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会后,鲁昭公仍然回到郓城居住。
公元前515年秋天,晋国终于在郑国的扈地召开了一次卿大夫级别的国际会议,研究解决鲁国的问题。参加这次会议的有晋国的士鞅、宋国的乐祁、卫国的北宫喜,以及曹、邾、滕等国的代表。总的来说,级别不高,齐景公更是冷眼旁观,没有派代表参加。
在会上,乐祁和北宫喜先后发言,强烈谴责鲁国发生的以下犯上的恶劣事件,要求晋国出面主持公道。士鞅先是一言不发,等他们都说完了,才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的意见我不敢苟同。季孙意如到底犯了什么罪,人们到现在还不知道,鲁侯在不能定罪的情况下讨伐他,错在鲁侯。而且我听说,季孙意如被围困的时候,先是请求自囚,后是请求流亡,都没有获得批准。鲁侯一心想置其于死地,但是又没那个本事,最后搞到自己逃亡出境。这难道是季孙意如的责任吗?叔孙氏平日里跟季氏水火不容,到了那天却担心国家陷入混乱,自动跟季氏站在一边,这难道不是天存季氏吗?鲁侯逃到齐国已经有三年了,一事无成。而季孙意如在国内甚得民心,实际上已经控制鲁国,等同于诸侯,却不敢另立新君,而且一如继往地侍奉鲁侯,如同他仍然在位。这样的人,要去讨伐他,我认为是很难的。你们两位都是国家的栋梁,想送鲁侯回国,这也是我士鞅的愿望,请让我跟在你们后面。如果事情不成,我愿意以死相报。”
士鞅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乐祁和北宫喜哪里还敢发表意见,都摆手说:“您说得有道理,是我们考虑不周到,这事不再提了。”
士鞅装作惊讶地说:“不提了?”
“不提了。”
“那其他几位呢?”
曹、邾、滕三国的代表本来就是凑数的,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压根就没意见。”
士鞅说:“那我就回去如实向寡君汇报了。”
扈地之会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鲁昭公在郓城翘首以待,得到的又是一场空欢喜。
士鞅为什么这样做?拆穿了,还是一个字——贪。早在会议召开之前,季孙意如便派人给士鞅送去了一大批财宝。士鞅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自然替季孙意如说话。
这边扈地之会刚刚落下帷幕,那边季孙意如便开始反攻倒算,派仲孙何忌和阳虎带兵入侵郓城。仲孙何忌这一年不到十六岁,阳虎则是季氏的家臣,也就是《论语》里提到过的、人尽皆知的阳货。看得出,这次出征其实是以季氏为主导,孟孙氏不过担任名义上的统帅罢了。
郓城弹丸之地,怎么能够抵挡季氏大军?眼看城将破,鲁昭公被迫再度逃往齐国。
奇怪的是,阳虎得知鲁昭公出逃,又停止了攻击。也许季孙意如的本意,不在于收复郓城,因为那样会得罪齐景公。只要鲁昭公不在鲁国境内,他就放心啦。
齐景公还是一如继往地客气,在临淄设享礼招待鲁昭公。所谓享礼,是当时最隆重的招待,多用于诸侯之间互相访问的场合。子家羁劝鲁昭公:“您在齐国的庇护下生活已经三年了,还有什么好‘享’的?齐侯不过是想叫您去喝酒罢了。您最好推辞了享礼,只接受酒宴。”
子家羁的意思,人贵在自知。你在人家屋檐下呆久了,很难受到尊重。即便人家表面上客气,你也要自觉推辞,免受其辱。
鲁昭公接受了子家羁的意见,向齐景公推辞享礼。齐景公一听乐了:好嘛,就照鲁侯的意思,咱们喝酒叙旧,不来那套虚的!于是将乐队和仪仗撤下,宾主相对而坐,放开肚皮喝。
三五杯酒下肚,齐景公有了醉意,随便指着一位陪客的大夫说:“你,给鲁侯敬酒!”
这事如若发生在现在,不成为问题。但在当时,敬酒是一件很讲究的事,即便是随意喝,也要讲究个门当户对。换而言之,国君对卿大夫敬酒,可以派大夫代劳;国君对国君敬酒,那就得自个儿亲自动手,以显尊重。
鲁昭公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但还是强忍着不满,接受了对方的敬酒。没想到,更气人的事还在后边。齐景公又喝了几杯,显然喝高了,抚着脑门说:“寡人不胜酒力,要回后宫去歇息,先告辞了!”
这都什么事!鲁昭公铁青着脸,目送齐景公出去,刚想起身,齐景公又折回来了,满脸堆着笑说:“您继续喝,喝好了再走,寡人派贱妾小重出来陪您喝。”
当年南蒯之乱,公子慭逃亡到齐国,将女儿小重嫁给齐景公为妻。若论辈分,小重乃是鲁昭公的姑母。子家羁一看,这也太不像话了,赶紧拉着鲁昭公告辞出来。
公元前514年春天,自尊心大受打击的鲁昭公在临淄给晋顷公写了一封信,希望晋国能够接纳他。子家羁也同意他离开齐国,但是说:“您现在是有求于人,不能够在这里坐等人家来接,那样的话,谁还会同情您呢?还是先回到我国的边境上等着为好。”
鲁昭公不听,反而又派人去请求晋国来人迎接。等了十多天,等回来的是晋顷公的一封回信。信上半是指责,半是酸溜溜地说:“上天降祸于鲁国,让您滞留国外,寡人对此深表同情。但是您出来那么久了,也不派一个人来屈尊问候寡人,而是心安理得地居住在齐国,难道还要寡人派人到齐国来迎接你吗?”
话说得明白,你想到晋国不难,但是寡人对你先投靠齐国这件事深感不满,你最好是先回到鲁国,寡人才好派人来接你。
鲁昭公没办法,只好返回齐鲁两国边境,晋国这才派出使者,将他迎接至乾侯(晋国地名,今河北省境内)。
乾侯不是新田,离新田还有很远的距离。鲁昭公在乾侯呆了将近一年,也没见到晋顷公,自觉没趣,于公元前513年春天又回到了郓城。
齐景公倒是殷勤,马上派大夫高张前来慰问。见到鲁昭公,高张便叫他“主君”。所谓主君,是春秋时期卿大夫的家臣对主人的称呼。这样一来,高张算是把鲁昭公降到卿大夫一级来对待了。子家羁说:“齐国明目张胆地轻视您,再和他们打交道,只能自取其辱。”鲁昭公于是又回到乾侯。
往返几次折腾,把鲁昭公一行的盘缠都用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他们在乾侯过的日子,可以用“凄惨”二字来形容。本来季孙意如每年都会在国内买几匹好马,准备好随从人员的衣服鞋帽,派人送到鲁昭公的居所去。可是这一年,鲁昭公气急败坏之下,逮捕了季孙意如的使者,将马卖掉去换粮食。自此之后,季孙意如再也没有派人来送物资。
卫灵公为了表示慰问,将自己的乘马“启服”送给了鲁昭公。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塞牙。启服刚送到乾侯两天,便不小心掉到坑里,摔死了。鲁昭公十分伤感,命人打造棺材,准备给马下葬。子家羁劝阻说:“大伙都饿得不行了,请您让他们把马吃了吧。”
鲁昭公鼻子一酸,眼泪便掉下来了,说:“你看着办吧!”
同年二月,鲁昭公将身边仅剩的两件宝贝——一张羔羊皮和一块龙纹美玉交给儿子公衍,要他前往齐国跑一趟。羔羊皮就当赏赐给公衍当盘缠,龙纹美玉则是献给齐景公。相比晋顷公的无情,齐景公的奚落就算不得什么了,鲁昭公希望齐景公在这个关键时刻能够不计前嫌,帮他渡过难关。
公衍是个好小伙子,一路省吃俭用到了临淄,不但献上龙纹美玉,还将羔羊皮也一并献给了齐景公。齐景公很高兴,大笔一挥,将阳谷赏赐给了公衍。
公衍和公为同父异母,两个人出生的时间相差无几。当他们快出生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同在一个产房里待产。公衍先出生,公为的母亲耍了一个滑头,说:“我们情同姐妹,既然一起待产,就一起去报喜,你等等我啊!”过了三天,公为出生,他的母亲却偷偷派人去给鲁昭公报了喜,结果公为就做了哥哥,当上了鲁国的大子。
公衍从齐国回来复命,鲁昭公听说齐景公给了阳谷,高兴得不得了,再想起鲁国的这段往事,说:“如果不是公为,寡人就不会有今天的尴尬。”废除了公为的大子,让公衍接替。
有了阳谷的税收,鲁昭公在乾侯的日子就好过多了。这期间,晋国也发生了许多事情,韩起和晋顷公先后去世,魏舒接任中军元帅,晋定公即位。关于这些事情,后文即将讲到,在此不提。
新官上任三把火。公元前511年春天,年轻的晋定公提出,鲁侯在晋国呆了好几年了,这事总这么拖着不办,也不是个办法,最好派兵将他送回去。
士鞅说:“那就把季孙意如召到晋国来问个清楚吧。如果他不敢来,说明他心虚,然后再讨伐他,如何?”
晋定公心想,先礼后兵,也有道理,于是宣召季孙意如。季孙意如本来不敢去,但是他收到士鞅差人送来的一封信后,又答应了前往晋国对质。
信上只有几个字:你来,我保你无事!
季孙意如于是来到晋国。晋定公派荀跞质问他:“你为什么驱逐自己的国君?周朝的刑律规定,有国君而不侍奉,乃是大罪,你认真考虑一下吧!”
季孙意如早有准备。他去见荀跞的时候,头上戴的是服丧专用的“练冠”,身上穿的是麻衣,脚上也没穿鞋,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样,伏在地上回答荀跞:“侍奉国君,那是下臣求之不得的,哪里敢逃避刑罚?国君如果认为下臣有罪,请把下臣囚禁在费邑,以待审问,下臣绝对服从。如果顾念先君的恩情,不使季氏断绝香火,那就算要下臣死,下臣也心甘情愿。如果能够跟随国君回去,那本来就是下臣的愿望,求之不得!”
荀跞一听,这个季孙意如还真会说话,没法问罪啊!那就让他求仁得仁,带着鲁昭公这个宝贝回去吧。于是将季孙意如带到乾侯,让他面见鲁昭公。
自公元前517年至今,这是鲁昭公和季孙意如六年来第一次见面。其实也没真正相见,是季孙意如跪在屋子外头,向鲁昭公发出了回国的邀请。
荀跞也说:“寡君派下臣责备意如,意如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请您跟着他回去吧。”
鲁昭公此时感慨万千,同时也是纠结万分。回到鲁国,是他做梦都想的事,但不是杀回去,而是被季孙意如请回去,对他来说又是一种耻辱。子家羁劝他:“回去吧,一次耻辱不能忍受,呆在这里终身耻辱反而能忍受吗?”
鲁昭公心想,是啊,回去自然是耻辱,可总比一辈子寄人篱下强。但是其他人显然误判了形势,也不愿意跟着鲁昭公回国,对鲁昭公说:“能不能打倒季氏,就在您一句话,请您千万不要犯糊涂!”
大伙这么一起哄,鲁昭公还真犯了糊涂,以为只要自己说一句话,晋国人就会主持公道,将季孙意如抓起来问罪。于是对荀跞说:“感谢晋侯的恩惠,如果真的打算让我回国扫除宗庙来侍奉他,我就不能见那个人。我和季孙意如势不两立,请河神作证——我如果见他一面,就请河神降罪于我。”
荀跞完全没有料到鲁昭公会来这么一招,赶紧捂上耳朵,说:“寡君诚惶诚恐地想办好您的事,哪里知道反而会引起鲁国的内乱!下臣这就回去复命。”说着退了出去,对季孙意如说:“国君还在生你的气呢,别跪了,赶紧回去主持大局吧!”
季孙意如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他强忍着心中的狂喜,大声说:“既然是这样,下臣不敢违逆国君的意思,先行告退了。”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跟着荀跞走了。
鲁昭公君臣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老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子家羁偷偷对鲁昭公说:“您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驾一辆车追上季孙意如的队伍,他还是得带您回去。”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鲁昭公马上起来,走到院子里,吩咐内侍备车。马还没牵过来,群臣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您这是想干什么?”
“要把我们这些人都丢在这里吗?”
更有人拔出剑来,虚指着鲁昭公说:“谁也不许走,谁走谁就是罪人!”
鲁昭公吓得脸色发白,偷偷地看了一眼子家羁。子家羁摇了摇头,意思是,算了吧,走不成了。
公元前510年,《春秋》记载:“公在乾侯。”《左传》解释,鲁昭公既不能得到诸侯的承认,又不能得到国内的支持,还不能听取正确的意见,所以只能呆在乾侯虚度时日。屈指算来,这已经是他流亡国外的第八个年头了。
同年十二月,鲁昭公病逝。临终之前,将所有财物拿出来赠送给列位大夫,但是谁都不敢接受。赠给子家羁一对玉虎、一片玉环、一块玉璧和几件衣服,子家羁接受了。其他人这才敢接受。鲁昭公死后,子家羁又将这些东西还给库房,说:“我接受这些,是不敢违抗国君的命令。”其他人见状,也交还了赏赐的东西。
鲁昭公被季孙意如驱逐,最终客死他乡,将一百多年来的“三桓专鲁”推到了高潮。后世对季孙意如的评价,多持谴责的态度,认为他以下犯上,以臣逐君,是名副其实的乱臣贼子。但是在当时,人们显然不这么看。晋国的赵鞅曾就此事问大夫史墨:“季孙意如以臣逐君,国内的老百姓都服他,诸侯也接受他,国君客死他乡而不问其罪,这是为什么?”史墨回答很玄妙,但也不难懂:“天下万物的数理,有二,有三,有五。所以天上有日、月、星,谓之三辰;地上有金、木、水、火、土,叫做五行;物体有左右,互为依存。天子有公,诸侯有卿,便是这种关系。老天生了季氏,命他辅佐鲁侯,已经很长时间了。老百姓服他,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几代鲁侯都耽于享乐,而几代季孙都勤于政务,老百姓早将国君忘记了,就算他死在外面,又有谁会觉得悲伤?所谓社稷,不是一家人的社稷,君臣的关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古来如此。古代那些帝王的子孙,如今还有几个富贵,早都成为庶人了。诗上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大地尚且如此多变,何况人世?您如果要问我从这件事中能够得到什么教训,只有一点——国君必须慎重对待器与名,不可以假借给别人。”
由此可见,器即礼器,名即名分,这两样东西都是国君专有的,也就是国君统治国家的合法性依据,千万不可让人家盗走。
伤不起的晋国内耗
公元前528年,晋国发生了一桩土地纠纷案:大夫邢侯和雍子争夺鄐(chù)地(地名,今河南省境内)的田产,打起了官司。
邢侯是楚国降臣申公巫臣的儿子,雍子也是楚国人,多年前因遭人陷害而逃到晋国。审判长士景伯当时正在楚国出差,两个楚国人的官司便交由叔向的弟弟羊舌鲋代理审判。
叔向兄弟五人,羊舌鲋是老幺。兄弟二人的品性迥然不同:叔向聪明睿智,敬业爱国,在历史上有“古之遗直”之称,与“古之遗爱”子产齐名;羊舌鲋则声名狼藉,被世人称为老饕。
老饕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捞钱的好机会。
案子还没审,当事人雍子就给羊舌鲋送来一笔茶水费,羊舌鲋欣然收下。
邢侯则一竿子插到底,直接找到中军元帅韩起。韩起有没有收钱我们不知道,但是知道他给羊舌鲋递了一张条子,上面明确指示,要他判邢侯胜诉。
按常理说,中军元帅发了话,这个案子胜负已决,就算告到晋侯那里,也是邢侯获胜。但是羊舌鲋显然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只要有利可图,就算得罪韩起他也敢干。
他将雍子找过来,说:“事情不好办,有很厉害的人替邢侯撑腰,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反正很厉害。”
雍子说:“那按您的意思是,这官司打不赢了?”
“倒也不是。只是,确实很难。”羊舌鲋不停地搓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瞟雍子一眼,欲言又止。
雍子很干脆地说:“我知道事情不好办,但我相信审判长的智慧,没有办不到的事。这样吧,我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八,长得如花似玉,是我们老两口的心头肉,一直舍不得许人。如果审判长不嫌弃,我回去就和老太婆商量,将女儿嫁给您当个侧室,而且不用您下聘礼,我们家倒贴一笔嫁妆,如何?”
羊舌鲋说:“这恐怕不太好吧?”
雍子说:“有什么不好?羊舌家是晋国的名门,我这个楚国人能够将女儿嫁到羊舌家,感到非常荣幸。我说审判长,啊,不……姑爷,您就别推辞了。”
羊舌鲋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到了断案那天,羊舌鲋大笔一挥,果然判邢侯败诉!
邢侯本来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一听这个结果,立马控制不住情绪,做了一件很不理智的事。他从腰间拔出佩剑,一个箭步冲到羊舌鲋面前,将羊舌鲋刺了个透心凉。雍子见势不妙,捞起下裳想跑,邢侯追上去又是一剑,将雍子也杀死了。
土地纠纷升级为人命案,震惊了晋国朝野,韩起不得不亲自审理此案,出于对叔向的尊重,他事先征询叔向的意见。
叔向的回答很明确:“三个当事人都有罪。杀人凶手应当处死,和那两个被杀的一起曝尸示众,以儆效尤。”
韩起没想到叔向会这样说。羊舌鲋是叔向的胞弟,曝尸示众的话,羊舌家的面子何在?
叔向平静地说:“雍子贿赂法官,羊舌鲋贪赃枉法,邢侯公然行凶,都是犯罪。他们一个行贿当局巧取豪夺,这叫做昏;一个贪图贿赂而败坏法纪,这叫做墨;一个行凶杀人而毫无顾忌,这叫做贼。《夏书》上说,昏、墨、贼者,都应当处死。这是自古就有的刑罚,请您照祖先的规矩来办吧!”
韩起最终按照叔向的意思,杀了邢侯,将三个人的尸首都挂在城门口示众。
孔夫子对这件事的评价很高,说:“叔向这个人无论治理国事还是处理案件,都不偏袒自己的亲属,可谓正直!”
其实,叔向与邢侯也不是一般关系。叔向的老婆,是申公巫臣的女儿,也就是邢侯的姐姐。
据《左传》记载,叔向娶申公巫臣的女儿,遭到过母亲叔姬的反对。叔姬认为,申公巫臣的老婆夏姬不是个好东西,“嫁了三个老公,害死了一个国君(陈灵公)、一个儿子(夏征舒)、两个卿(孔宁和仪行父),还导致陈国灭亡。”这样的女人生出来的女儿,能是好货?
叔向是个孝子,特别听母亲的话,当时就决定不娶了。但当时的国君晋平公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听说这件事,说:“男才女貌,门当户对,有什么不好?”亲自作主,非要叔向把这门亲事给办了。
叔向和这个女人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食我,字伯石。叔向去世后,食我继承家业,成为羊舌氏的族长。
公元前514年,晋国发生了一桩风流事儿。大夫祁盈的家臣祁胜和邬藏“通室”,也就是交换夫妻(真够新潮的!)。祁盈发现之后,要将这两个人抓起来治罪。祁胜赶快贿赂下军副帅荀跞,请他出面为自己说话。
当时晋国的风气,和现在大概也差不多。荀跞收了礼,便对晋昭公说:“祁盈也没向您报告一声,就抓了人,这是不对的。”
晋昭公哪里有什么主见?政事早由六卿把持,他连傀儡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影子。荀跞说祁盈做得不对,那他就是做得不对。晋昭公马上传旨:将祁盈抓起来问罪!
祁盈的家臣们得到消息,群情激愤,纷纷劝祁盈:“反正是一死,不如杀了那两个淫贼,至少图个痛快!”这是什么搞法!本来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将那两个淫贼一杀,那不是公然和国君对着干吗?
祁盈却听从家臣的意见,杀了祁胜和邬藏。也许在他看来,处置家臣是自己的家务事,即便是国君也无权插手。但是他没想到,荀跞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借口。
同年六月,晋国六卿开会讨论祁家的问题,一致决定判处祁盈死刑,没收祁家的一切资产,充公入库。不仅如此,羊舌食我素来与祁盈交好,“祁盈之党也”,同样判处死刑,财产充公!这样的判决,用现在流行的话说,不如去抢好了。
据说,羊舌食我出生的时候,叔姬前往探视,还没到产房,听到食我的哭声,便走回去了,说:“这是豺狼的声音,这孩子狼子野心,羊舌氏怕是要断送在他手里了!”食我怎么狼子野心,史料没有记载,倒是记载了六卿如何赤裸裸地掠夺别人的家业,瓜分晋国的财产。
祁氏和羊舌氏的家业有多大?
这一年秋天,执政多年的韩起去世了,接替他的是魏舒,瓜分祁、羊舌两氏土地的工作自然落到了魏舒头上。
魏舒将祁氏的土地分为七个县,羊舌氏的土地分为三个县,分别任命司马弥牟、贾辛、司马督、魏戊、智徐吾、韩固、孟丙、乐霄、赵朝、僚安为县大夫。如此安排的理由:贾辛、司马督曾为王室服务,立下大功;智徐吾、赵朝、韩固、魏戊乃卿之庶子,能守其业,所以给予嘉奖;其余四人,是众人推荐的贤才,受封之前都没见过魏舒。
有一种观点认为,魏舒没有将土地分给六卿,而是直接委任县大夫管理,是晋国由封建采邑制向郡县制改革的一次尝试,旨在增强国家的力量。我觉得,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严格地说,这是一次表面公正,实际上具有政治目的的分配。
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当时晋国六卿的情况。
魏舒:魏氏,其先祖毕万,在晋献公年代崭露头角,获封魏地。其后有魏犨,以勇力闻名于世。魏犨之孙魏绛在晋悼公、晋平公年间多有建树。魏舒即魏绛之子。
赵鞅:赵氏,其先祖赵夙,是晋献公年代名臣。其后赵衰辅佐晋文公称霸天下,赵盾在晋灵公年代权倾一时,赵武在晋平公年代成为中军元帅,主持弭兵会盟。赵鞅乃赵武之孙。
韩不信:韩氏,其先祖韩简,曾经服务于晋惠公,在韩原之战中出力甚多。晋灵公年间,韩厥受到赵盾提拔,仕途一路走高,直至当上中军元帅。韩厥之子韩起也是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继赵武之后成中军元帅。韩起生韩须,韩须早死,韩不信继承韩氏家业。赵、韩两家世代相互提携,结成了牢固的政治同盟。
荀寅:荀氏,其先祖荀林父担任过晋文公的“御戎”(车夫),后来逐渐成长为晋军的重要将领。公元前632年,晋国扩军,在三军的基础上增加“三行”,荀林父被任命为中行主将,从此荀林父一族又以“中行”为氏。荀林父官至中军元帅,其后荀庚担任过上军元帅,荀偃担任过中军元帅,荀吴担任过中军副帅。荀寅即荀吴的儿子。
士鞅:士氏,因其先祖获封于范,又称为范氏。自晋文公年代开始,士氏家族人才辈出。士会五朝老臣,德高望重,享有崇高的声誉;士燮、士匄也多有出色表现。士鞅即士匄之子。从历史上看,士氏家族自士匄开始,门风有所下降。特别是士鞅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有些心术不正,喜欢煽风点火(公元前559年的栾盈之乱,就有他的一份功劳)。当上卿之后,又以贪财好货而闻名于诸侯,而且结党营私,跟荀寅打得火热。
荀跞:荀氏,其先祖荀首,是荀林父的亲弟弟,因战功被封于智地(地名,今山西省境内),所以又称为智氏。其后荀罃曾任下军副帅、上军元帅和中军元帅,荀盈曾任下军副帅。荀盈去世后,晋平公想趁机削弱智氏,打算安排自己的亲信接替荀盈的位置,后来因为屠蒯等人的劝阻,才不得不任命荀盈的儿子荀跞为下军副帅。那个时候,智氏家族相对衰落,有赖于同宗共祖的中行氏提携。
魏舒主持瓜分土地,智、赵、韩、魏四家都分到了赃,范氏和中行氏则一无所获,用意很明显:他希望通过拉拢智、赵、韩三家来打击范氏和中行氏,同时拉拢部分非卿家族来增强自身的实力。但是孔夫子似乎没看清这一点,他表扬魏舒“近不失亲,远不失举,可谓义矣”。
有一件小事可以说明魏舒其实多少有些心虚。他问大夫成鱄(tuán):“我将梗阳县封给魏戊,人家会认为我这是在谋求私利吗?”
魏戊是魏舒的小儿子。成鱄回答:“怎么可能呢?魏戊这孩子品德很好,尊重领导,团结同事,见利思义,为人谨慎,给他一个县算什么?当年周武王得到天下,他们兄弟被封为诸侯的有十五人,姬姓建国的有四十人,这都是提拔自己的亲人,但是没人敢反对,为什么?因为他站在一个公正的立场上,择善而封,亲疏远近都没有区别。您现在做的事,也是择善而封,连那些不怎么熟的人都封到了,谁又会说您谋求私利呢?”
成鱄的话,正是魏舒想听到的。
另外一个故事则可说明魏舒也不像他自己标榜的那么高尚。
魏戊去了梗阳县后,有人打官司,魏戊拿不定主意,把案件上报给魏舒。一方当事人马上给魏舒送去一队歌女。魏老先生一看到十几个娇滴滴的女孩子,简直笑得嘴都合不拢,也不说推辞,也不说接受,将她们留在了府上。
倒是魏戊很着急,将大夫阎没、女宽找来说:“老头子以不爱贿赂而闻名于诸侯,如果接受梗阳人的这些女优,就没有比这更大的贿赂了!请你们两位一定要说说他。”
阎没和女宽答应了。第二天退朝,两个人先跑到魏舒的院子里等候。魏舒回来看见他们,招呼他们一起吃晚饭。等到饭菜摆上来,两个人三次叹气,欲言又止。魏舒看不下去了,说:“古人说得好,只有吃饭能够忘记忧愁,你们跟我吃饭,这样长吁短叹的,究竟是为哪般?”两人对魏舒说:“昨天晚上有人送了两瓶酒,我俩喝高了,因此没吃晚餐,今天早就饿晕了。刚刚饭菜摆上来,我们怕不够吃,所以叹气。菜上到一半,又责备自己说,难道元帅请吃饭,还能不够吃?于是再次叹气。等到菜全上来,满满一桌子,我们还没吃,光看着都由衷地感到很满足,所以又有一叹。唯愿君子的心也像我们小人的肚子一样(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容易得到满足。”
魏舒脸一红,说:“我明白了。”命人将歌女全部退回。
后人常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很少有人知道,“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完全是另外一种意义。
同年十月,贾辛将前往其封地上任,临行前向魏舒告别。魏舒很高兴,给贾辛讲了一个故事:
当年叔向出访郑国,郑国大夫然明想看看叔向,但又怕自己长得丑吓坏了客人,便装作是收拾器皿的仆人,站在堂下,说了一句话。当时叔向正准备喝酒,听到那句话,就把酒放下,说:“那肯定是然明!”下堂来拉住然明的手,将他请到堂上,说:“古时候有个贾大夫,长得奇丑无比,娶了个老婆,人长得很漂亮,但是不苟言笑——整整三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笑过一次。直到有一次,贾大夫带着老婆去打猎,射中了一只野鸡,他老婆才开始笑着说话。贾大夫深有感触,说‘看来男人还是得有点本事,我如果不会射箭,你这一辈子就不说不笑了啊!’然明啊,你本来就貌不出众,再不说话,我就与你失之交臂了,能说不说害死人啊!”
魏舒讲完这个故事,对贾辛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对王室有功,我才保举你。现在要去上任了,那就快去吧,保持一颗诚敬的心,把工作做好,不要毁了你原来的功劳!”
孔夫子评价:“诗上说‘永言配命,自求多福’,魏老先生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啊,他的后代必定兴旺发达。”
我以为,魏舒的话说得中肯,但这种慈父般的谆谆教导,无疑也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
公元前513年冬天,魏舒派赵鞅、荀寅修筑汝城(今河南省境内),顺便收缴当地民间的铁器,得到铁四百八十斤。荀寅用这些铁铸造了一座刑鼎,鼎身上刻着当年士匄主持修订的刑法。
自郑国的子产铸刑鼎以来,铸刑鼎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首先还是人治与法治之争。保守者认为,晋国自古恪守先祖唐叔订立的法度,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现在放弃古法而铸刑鼎,老百姓以后只看刑鼎就行了,哪里还会尊重领导?长此以往,贵族何以成其为贵族?贵贱无序了,国家哪里还像个国家?
其次,士匄主持修订的刑法,本来已经是弃置不用了的。刑法中的一些重要原则,还是公元前621年晋襄公举行“夷之蒐”的时候确定下来的。众所周知,“夷之蒐”是晋国众卿乱政的开始,“一蒐而三易中军帅”,国君完全被众卿摆布,根本没办法控制局面,而且导致后来的赵、狐之争和一系列乱局。这样一部刑法,本身就为人诟病,怎么还能刻在刑鼎上呢?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荀寅铸刑鼎,未请示魏舒。
据说,魏舒听说荀寅在铸刑鼎,大吃一惊,连忙派人命令荀寅停工。但是荀寅置若罔闻,反而加快了施工进度,同时还拉拢赵鞅跟他一起担责任。工程完工后,魏舒召集六卿开会,追讨责任,结果发现事情真正的幕后主使乃是士鞅!
六卿之中,荀寅和士鞅狼狈为奸,赵鞅被荀寅利用,荀跞与荀寅同宗共祖,韩不信又与赵鞅世代相好,魏舒只能偃旗息鼓,铸刑鼎之事最终不了了之。
当时大夫史墨对此事评论:“范氏和中行氏快要灭亡了吧!荀寅不过是个上军副帅,却不遵从上令,擅自铸造刑鼎,胆子也太大了。范氏也难辞其咎,范宣子(士匄)修订的刑法本来已经废除不用,现在又搬出来实行,这是自取灭亡。至于赵氏,不过是被利用了,如若能够吸取教训,加强品德修养,或许可以免除祸患。”
六卿之间互相角力,直接导致晋国国际地位下降。公元前512年六月,晋顷公去世,晋定公即位。八月,晋国为晋顷公举行葬礼。郑国派子大叔前往新田吊丧并送葬。
当时的礼节,送葬和吊丧是分开来的,送葬重于吊丧,送葬者的地位必须高于吊丧者,方能体现尊重。以晋、郑两国外交史为例,晋悼公死,公孙夏吊丧,子产送葬;晋平公死,子大叔吊丧,罕虎送葬。现在晋顷公死了,郑国仅仅派来一个子大叔,一人身兼两职,无疑是降低了规格。
魏舒很不舒服,命士景伯责问子大叔为什么会这样。
子大叔回答:“诸侯之所以臣服于晋侯,是因为晋国有礼。所谓礼,很简单,就是小国侍奉大国,恭顺听命;大国安抚小国,体恤周全。郑国居于大国之间,忠于职守,参与大国的守备,同呼吸共命运,怎么可能忘记吊丧送葬之礼?先王规定,诸侯的丧事,派士吊丧,大夫送葬,卿是不用出面的。然而晋国的丧事,郑国每次都派卿参与,不可谓不重视,但那也是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才这么做。如果条件不允许,比如国有战乱的时候,别说卿,就是士大夫也派不出来。当年王室办周灵王的丧事,我先君郑简公正好在楚国,只派了下卿印段前往,王室也没发表意见,这就是体恤我们这些小国的困难。现在您说,‘为什么不按原来的规格办?’老兄啊,原来的规格也是有丰有俭,我们到底是从丰还是从俭呢?从丰,寡君刚刚即位两年(郑定公两年前去世,郑献公即位),年纪还小,您总不好要他亲自跑一趟吧?从俭,那我这个当国已经来了,规格也不算低了。您实在要责备我们,那就看着办吧!”
士景伯无言以对。
公元前510年秋天,周敬王派大夫富辛、石张访问晋国,提出一个要求:自从王子朝叛乱,雒邑便变得破败不堪,王室只好搬到成周。但是成周地方狭小,城墙也不高,想请晋国号召诸侯帮助扩建成周并加高城墙。
所谓霸业,不外尊王攘夷。魏舒认为这是一个提高晋国声望的机会,更是一个提高自己声望的机会。毕竟,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他不希望自己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软弱无能的名声。
于是同年十一月,魏舒、韩不信召集诸侯大夫在狄泉会盟,讨论修建成周的事情。指派士景伯为总设计师,负责计算城池的长、宽、高、深,测算所需的土方,进行建筑物资的比选,安排人工使用计划,确定后勤保障方案。士景伯将这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分配给各国的任务也很明确。韩不信则负责监督,确保各项任务落到实处。
事是好事,工作也安排得很到位,但是魏舒也许太急于确立自己的威信,在狄泉之会上做了一件傻事:他把自己的座位安排在坐北朝南的位置。
谁都知道,坐北朝南,那是天子的位置,连晋侯都不敢这么坐。当时卫国大夫彪徯(xī)就说:“魏老先生恐怕不能长久了。”
更离谱的是,魏舒将工程全权交给韩不信之后,自己就带着人马跑到大陆(地名,今河南省境内)去打猎。结果在回来的路上,突然疾病发作,死于宁城(今河南省获嘉县境内)。
晋国本来就影响力下降,魏舒这一死,参与筑城的诸侯可就有想法了。宋国的大夫仲几公然拒绝士景伯给他安排的任务,推给滕、薛、小邾几个小国去做。那几个小国当然不乐意,要士景伯给个公道。士景伯想和稀泥,对仲几说:“现在大家都齐心协力为天子筑城,请您顾全大局,先接受任务。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仲几毫不买账,坚决不接受任务。士景伯毛了,晋国虽然问题多多,要对付你宋国,那还是绰绰有余!韩不信也很恼火,下令将仲几抓起来,关在雒邑的地牢里。
其实比仲几做得更过分的是齐国的高张。公元前509年三月,成周的修建工作完成,诸侯大夫都准备打道回国了,高张才姗姗来迟。但是晋国人对于这件事选择性失明,连一句当面批评的话都没给。
毕竟,齐国不是宋国。
晏子的故事:自古矮子有智慧
齐国不是宋国,因为齐国有个齐景公,还有个晏矮子。
《左传》记载,公元前516年冬天,一颗不知名的彗星划过齐国的夜空。齐景公有点紧张,想举行禳祭来消灾解难。
晏婴安慰他说:“天上的彗星,是用来扫除人间的污秽的,不可能为谁而改变。您的品行如果有污秽,祈祷是没有用的,至多求得一点心理安慰;您的品行如果没有污秽,那就更不用祈祷了,纯属浪费。下臣平时说话刻薄,也没少批评您,但是今天要说一句表扬您的话——这么多年来,您的所作所为,没有违反原则。齐国在您的领导下,越来越强大,四方诸侯都等着来朝觐您,哪里用得着担心什么彗星?”
齐景公很受用,打消了举行禳祭的念头,拉着晏婴坐在自己的席子上说话。说着说着,齐景公长叹了一声,道:“多漂亮的宫室啊!谁将成为它的主人呢?”
晏婴吃了一惊:“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景公拍了拍晏婴的肩膀:“你别装傻,寡人的意思你很清楚,寡人百年之后,谁会成为齐国的主人?”
晏婴不敢回答。
齐景公笑了,说:“我倒是以为,天下之大,唯有德者居之,你就大胆说吧!谁,将成为齐国的主人?”
晏婴看着齐景公。君臣相处几十年了,他第一次打心底对这位国君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贵在乐天知命,贵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贵在知道大好江山不是你一家独有而是有德者居之。他向齐景公作了一个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那我就直说了,所谓有德之人,也许是陈氏吧?陈氏虽无大德,但是乐善好施,他们向领地上的农民收租,故意用小的量器;借给人们粮食,则用大的量器。老百姓得到了好处,自然归顺于他们。诗上说,‘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陈氏的施舍,就是老百姓的歌舞啊!他的后代只要不是太懒惰,没有什么天灾人祸导致他家突然灭亡,齐国迟早是他家的。”
齐景公愣了半晌。陈氏的野心,他是看在眼里的。公元前532年栾、高之乱,陈、鲍二氏瓜分了栾、高二氏的家产,后经晏婴劝说,陈无宇又将分到的田地全部上交给公室,自己请求告老还乡,回到莒地去颐养天年。齐景公得了陈无宇慷慨捐献的田产,实力大增,站在这个角度而言,他是很感激陈无宇的。但是他同时也留意到,陈无宇回到莒地,并非真的是当起了寓公,而是继续暗中拉拢人心。此前齐国历年内乱中,流亡到各国的公子、公孙有十余人之多。陈无宇派人将他们一一召回,赠予地产、财物、房舍、用具乃至仆从的衣物。这些流亡者们在国外的时候微不足道,回到国内则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势力。在他们的极力鼓吹下,陈无宇的个人威信越来越高,隐然成为了齐国的在野党领袖。
“那依你之见,寡人该如何对待他?”齐景公问。
晏婴说:“很简单,以礼相待就可以了。自古以来,做国君的,只要把握好礼的原则,士、农、工、商便会各守其职,官吏和大夫也不敢轻慢,陈家无论怎么施舍,也难以动摇国家的基础。”
齐景公说:“真那么简单?”
晏婴说:“就那么简单。以礼定国,做到君令、臣恭、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则国家能够长治久安,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辉。”
齐景公很高兴地说:“今天我才知道礼的精髓啊!”
晏子的思想,简单地说,就是孔子说的那八个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历史上甚至有一种说法,孔子那八个字,其实就是晏婴说的。
关于晏婴和齐景公,史上有很多故事流传至今。
有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齐景公披着裘皮大衣在宫室里喝着小酒,正好晏婴前来觐见,齐景公很高兴地说:“怪了,这雪下了三天三夜,寡人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冷。”
晏婴毫不客气地说:“您穿着裘皮大衣,喝着暖酒,自然不冷。我听说,古代的贤君,自己吃饱了会想到老百姓还饥饿,自己暖和了会想到老百姓还穿不暖,自己安逸了会想到老百姓还在辛苦地劳作,您却只知道自己暖和!”
齐景公很惭愧:“您说得对,寡人受教了!”马上下令,不论户籍,不问姓名,凡是有需要的人群,一律由国家进行救助。
还有一次,齐景公一匹心爱的马突然死了。齐景公震怒,下令把养马的人抓来处以车裂之刑。当时晏子在场,便对齐景公说:“杀人呢,也得有个讲究。请问当年尧、舜为了一匹马肢解人的时候,是从身体的什么部分开始?”
齐景公脸一红,说:“那就不车裂,砍头算了。”
晏婴说:“砍头好啊!比车裂好。但是这个人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请让下臣说说他的罪状,让他死个明白,您说好吗?”
“好啊!”
晏婴于是对着马夫说开了:“你知道吗?你犯了三条死罪——为国君养马你却把马养死,这是其一;偏偏这马又是国君最喜爱的,这是其二;因为你的过失而使国君杀人,百姓听说之后一定有意见,认为国君重马轻人,诸侯听说之后一定轻视我国,这是其三。你知罪吗?”
齐景公听了赶紧说:“快把他放了吧!放了吧!你这是绕着弯子在骂我呢!”
诸如此类的故事,《晏子春秋》中多有记载,本书不一一复述,但是有一件事不得不提。
齐景公颇有其兄齐庄公之风,崇尚武功,好养猛士。当时齐国有三名高手,一个叫田开疆,一个叫公孙捷,一个叫古冶子,个个身怀绝技,勇猛绝伦,都被网罗到齐景公宫中,号称“齐国三杰”。俗话说养虎为患,齐景公刚刚把三杰网罗到身边,感觉还很不错,带出去有面子,放家里有安全感,但是久而久之,问题就来了。这三位本是江湖人士,性情桀骜,率性而为,对于宫中的种种规矩,高兴的时候就听,不高兴的时候抛在一边,谁要是敢劝一句,立马翻脸不认人。要知道,他们发起脾气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大,拆掉一两座房子,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连齐景公也拿他们没办法。
晏婴对齐景公说:“这三个人上无君臣之义,下无尊卑之分,放在国内只会惹事生非,放到战场上也不过是匹夫之勇,还留着他们干啥?除掉算了!”
齐景公无奈地说:“寡人现在也很后悔啊,可怎么除啊?他们三个人加起来,就是一支军队也对付不了。弄不好的话,只怕惹火烧身。”
晏婴说:“些许小事,就交给下臣去办吧。”
某一天,鲁昭公访问齐国,齐景公设宴款待,鲁国的叔孙婼和齐国的晏婴作陪。三杰佩剑立于堂下,威风凛凛。
酒过三巡,晏婴命人端上来六个桃子,献给两位国君和叔孙婼吃,当然,他自己也吃了一个。至于剩下的两个桃子,他提出,就赏给堂下的三杰,“谁的功劳大,桃子就给谁”。
这明显是一个存心不良的建议,三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却摩拳擦掌,要在两位国君面前争个你高我低。
公孙捷首先放炮:“有一次大王出猎,突然从林中跳出一头猛虎,扑向国君。我赶紧冲上去,挡在国君前面,与虎搏斗,将虎打死。这样的功劳,能不能吃个桃呢?”
“他真将那老虎打死了?”晏婴不相信似地看着齐景公。齐景公点头,表示承认有那么回事。
“太了不起了,这桃子该你吃。”晏婴说着,亲手将一个桃子交给公孙捷。
古冶子在一旁看了,很不服气地说:“打死老虎有什么了不起!当年国君前往晋国,经过黄河的时候,有一只大鼋(yuán)兴风作浪,一口吞下国君的一匹乘马。是我跳进河中,舍命杀死了大鼋,国君才得以安全渡河。这样的功劳,该不该吃个桃子?”
齐景公赶紧说:“当时形势万分凶险,若非此人斩鼋除怪,寡人性命堪忧。”
“英雄啊!”晏婴忙把剩下的一个桃子送给了古冶子。
田开疆眼睁睁看桃子分完了,气急败坏地叫道:“打虎、杀鼋有什么了不起!我奉命讨伐徐国,俘虏徐兵五千余人,吓得徐国国君俯首称臣,连郯国和莒国也望风而降。如此大功,反而吃不到桃子,在两位国君面前受到这样的羞辱,我还有什么面目站在朝廷之上呢?”说着拔出宝剑,寒光一闪,竟然自刎了。
公孙捷一看,脸涨得通红,也拔出剑来,道:“我的功劳确实不如田将军,我吃到了桃子,田将军却吃不到,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说罢将剑锋往脖子上一抹,血溅三尺。
古冶子大哭道:“我们三人结为兄弟,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他俩都死了,我还苟活着干什么?”说完,也拔剑自刎了。
这就是史上著名的“二桃杀三士”。
据说,三杰死后,共葬一处。到了东汉末年,诸葛亮曾经到此一游,写了一首《梁甫吟》: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理。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平心而论,诗写得不怎么样。
再后来,清人赵执信也就此事写了一首诗:
石父当年脱网罗,留将三士竟如何?孟尝坐食三千客,拼将桃园杀几多!
诸葛亮和赵执信,对三杰无疑是持有赞赏和惋惜的态度的。但也有人不以为然。清人崔象珏就曾这样写道:
勇士虽优兼智短,名心太重视身轻。仪延并用终为乱,诸葛何须笑晏婴!
“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历史上流传甚广,然而考证起来,却是诸多漏洞,不足以信。如若此事为真,我个人以为,利用人的血性做文章,这样的政治智慧,对一个民族来说乃是真正的流毒。
关于晏婴,还有另外几个故事。
前文赵执信诗中所言“石父”,是指越石父。
《史记》记载,有一次晏婴外出,在路上遇到被人当作奴隶出售的越石父。晏婴见他相貌不凡,便下车与之交谈。说了几句话,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个人才啊!当即解开一匹拉车的马,将他赎出来,让他坐自己的车回家。
到家之后,车停在院子里。晏婴没有向越石父告辞,径直走进屋里,很久没出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晏婴派人去请越石父,越石父却请求与晏婴绝交。晏婴大吃一惊,说:“我虽然不仁,好歹也将您从厄运中解救出来,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跟我绝交呢?”越石父说:“作为君子,受到不知己的人的轻慢,是无所谓的;但是如果知己也轻慢他,那就必然恼怒。任何人都不能自以为对别人有恩,就可以不尊重对方;同样,一个人也不必因受惠于人,而卑躬屈膝,丧失尊严。您将赎我出来,既是您的好意,也是因为您通过对话,对我有了了解。既然了解我,又不尊重我,还不如让我回去做奴仆好了!”晏婴惭愧道:“您批评得对。”于是重新施礼,请越石父上座,待其为贵宾,而且积极向齐景公举荐。
还有一个故事可以窥见晏婴的人才观。有一次晏婴坐车外出,车夫的老婆从门缝偷看她的丈夫。只见车夫坐在晏婴前面,赶着四匹马,十分得意。车夫回到家里,老婆要求离婚,说:“晏子身高不满六尺,当了那么大的官,天下闻名。但我偷偷观看他外出,神态十分谦和。而你呢,虽然身长八尺,却不过是个车夫。但是你的神态说明你志满意得,再无上进心。”车夫被老婆教训了一通,果然就谦虚恭谨起来。晏婴感到奇怪,问他原因,车夫如实相告。晏婴认为这个人知错能改,是可造之才,就推荐他为大夫。当然,放在今天,高级领导的司机当上了干部也没什么稀奇。
晏婴向齐景公举荐的人才中,最出名的当属司马穰苴(rángjǔ)。
司马穰苴不姓司马,而是姓田。当然,严格地说,他也不姓田,而是姓妫,田氏。
因为他是陈完的后人,与陈氏家族的陈无宇同宗。古音中,陈与田同音,陈完从陈国迁到齐国后,或许为了避祸,便将陈氏改成了田氏,但习惯上人们还常常称其为陈氏。因此,齐国的陈氏就是田氏,陈无宇也可以叫做田无宇,田穰苴也可以叫做陈穰苴。
话说某一年,晋国和燕国入侵齐国,齐军溃败。齐景公深为忧虑,晏婴便向他推荐田穰苴:“此人虽为田氏子孙,但是文德可使部下亲附,武略可使敌人畏惧,希望您试用一下他。”
齐景公一听他是田氏的人,心里便不太乐意,但是国难当前,又碍于晏婴的面子,只好答应见一面。没想到,见面聊了两个时辰,齐景公就彻底被田穰苴的军事才能征服了,当场任命他为将军,率兵抵抗外敌入侵。
田穰苴说:“下臣出身卑贱,又没有什么名气。现在您将我从民间提拔上来,地位在大夫之上,士兵们对我并不了解,百姓也不信任我,恐怕难以服众。如果您想要我打胜仗,就请派一名您信任的、有威望的人来监军,作为我的后台。”
齐景公一听乐了,心里直夸田穰苴善解人意。自古以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当国君的,最怕就是大将心怀不轨,因此千方百计都要把自己的亲信安插在大将身边,是为监军。现在田穰苴主动提出要派监军,他哪能不答应?于是指派宠臣庄贾为田穰苴的监军。
田穰苴见到庄贾,和他约定:“明天正午在军门外相会。”庄贾满口答应。
第二天一早,田穰苴先驰车来到军营,在门口树起日表,打开滴漏,等待庄贾。
庄贾是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靠着插科打诨的本领在齐景公身边混得如鱼得水,做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因为当上了监军,亲戚朋友都来祝贺,摆开酒宴,胡吃海喝了一通,直到这天傍晚才姗姗来迟。
当他醉眼惺忪地来到军营门口,见到的是全副戎装的田穰苴。“咦,这个农民穿起军服,倒也蛮精神嘛!”庄贾暗自好笑。田穰苴虽是陈完的后人,却不是嫡系,跟陈无宇不可同日而语。庄贾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站在车上歪歪斜斜地朝田穰苴作了一个揖,道:“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你为什么来迟?”田穰苴冷冷地说。
“啊?”庄贾没听明白。
“你为什么来迟?”田穰苴又重复了一次。大风吹得辕门的军旗猎猎作响,田穰苴笔直地立在那里,像是一尊没有表情的石像。
庄贾一边下车一边说:“因为亲戚朋友相送,所以耽搁了。”
田穰苴说:“没有其他原因吗?”
庄贾说:“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可以问别人。”
田穰苴说:“所谓将领,从接受任命之日起就不顾家庭,从进入军营起就不顾亲戚,从拿起鼓槌就不顾个人安危。现在敌人深入我国,举国骚动,国君睡不安稳,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系于您一身,还顾得上什么相送呢?”不待庄贾回答,回头问军法官:“按照军法,迟到者应如何处置?”
军法官回答:“应当斩首。”
听到斩首二字,庄贾的酒一下子就醒了,连忙对车夫说:“快去宫中向国君禀报。”车夫一甩马鞭,绝尘而去。田穰苴也不阻拦,挥挥手,卫士们一拥而上,将庄贾绑住拖到营中。
等到齐景公的使者拿着节符驱车闯入营中的时候,庄贾的头颅已经悬挂在营中示众多时了。使者叫苦不迭,对田穰苴说:“您怎么那么快就将他斩首了,也不等等国君的命令?”
田穰苴说:“将领在军中,国君的命令可以不必完全照办。”又问军法官:“依照军法,擅自闯入营垒当如何处置?”
军法官说:“应当斩首。”
使者一听,吓得两腿发抖。田穰苴又说了一句:“国君的使者不可以杀,但是不能不惩罚。”下令斩了使者的车夫,杀死左边的马,示众于三军,三军无不肃然。
田穰苴派使者将事情的经过回报齐景公,然后命令部队出发。一路上,士兵安营扎寨,打井砌灶,饮水吃饭,看病抓药,他都亲自过问,以示关怀。而且不开小灶,把自己的粮食全部拿来与士兵共享。三天之后部队抵达前线,连那些老弱病残都奋勇争先,要去作战。还没有开战,晋军得到消息,撤兵而去。燕军连忙渡河而去,溃不成军。田穰苴乘胜追击,收复了全部失地。
齐景公喜出望外,早把庄贾被杀一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封田穰苴为大司马。因此,史上又称其为司马穰苴。
令人疑惑的是,司马迁对司马穰苴推崇备至,在《史记》中专门给他留下一篇“司马穰苴列传”,但是《左传》竟然对这个人毫无记载。而且,在齐景公年代,也没有发生过晋国和燕国入侵齐国的事,从常理推测也不太可能发生——晋国已经日薄西山,无暇东顾;燕国偏安一隅,齐国不欺负它就是万幸,怎么可能反过来侵略齐国?
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毫无疑问的:在齐景公的领导下,齐国的国力大大提升,现在他已经不满足对晋国说不,而是要真刀真枪地跟晋国对着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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