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烟花易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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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尘婆娑,沧海桑田。

    所谓归处,仔细想想,其实也是远方。

    反过来,所谓远方,心若寂静,何尝不是归途。

    停下来,茅庐小径,和露摘花,自有几分安恬,却仍在岁月里漂泊;行走着,栉风沐雨,扁舟沧海,飘萍无处停驻,却总有人坐看云起。

    柳永不是豪迈旷达之人,他的性情如他笔下的词,几分感伤,几分孤傲。添了多情与恣肆,便成了风流。他不会矫情地活着,也不会学别人笑看风云起落。他就是那样,该哭的时候就哭,该笑的时候就笑。率真的他,从来不屑世人褒贬。

    他喜欢去往烟街柳巷,喜欢结交青楼女子。那些被人们称为妓女的生命,于他却是陌上红颜。她们的冷月荒年,她们的浅笑低眉,在他的词里安坐,成了婉约。月下小楼,她们为他抚琴,他为她们填词,故事里的他们言笑晏晏。人们说他放浪,其实他只是爱那灯火深处的欢颜。

    对柳永来说,遍游妓馆青楼,醉卧花街柳巷,不是无奈的迷醉。

    恰好相反。那些纵情的日子,他活得很清醒。

    其实,他只是以真性情活在人间,带着几分桀骜与纵逸。

    科举是柳永避不开的人生命题,他几乎为之耗尽华年。尽管如此,很多时候,他还是喜欢将自己流放在花丛,似醉非醉。那个地方,有轻歌曼舞,有红袖添香,还有说不尽的温柔。那样的温柔,对很多人来说只是虚情假意,于他却是真的。只因,对那些飘零风尘的女子,他都真心相待。落笔填词,亦是温情款款,不含丝毫鄙薄。

    风尘女子,烟花女子。对他来说,这样的字眼无疑是美的。

    山水迢递,我们都在风尘之中;年华似水,无奈总是烟花易逝。她们流落风尘,往往是因为背负不了生活的重量,却又在勾栏瓦肆,背负了青史骂名。若非命运不济,想必她们不愿意在倚门卖笑的岁月里老去容颜,再面对死水般的日子。

    然而,千百年来,对她们的诟病和唾骂从未停歇。人们说,她们出卖灵魂没有廉耻;人们说,她们将生命陈列于闹市,连起码的尊严都没有;人们说,她们只会虚与委蛇,是这世间最无情的人。她们的无奈和悲凉,很少有人过问。而在柳永的心中,她们虽身在尘埃,却自有芳华值得留恋。

    与花木为伴,与诗酒为邻。

    结交的是文人雅士,流露的是清雅疏淡。

    尽管尘世只给她们冷漠与不屑,但她们自顾自地开着,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任流光与年华匆匆逝去。她们配得上烟花二字,也配得上诗酒流连。

    她们中的很多人,不仅才艺无与伦比,而且就像《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虽然身在风尘,却是情深意重,甚至还不乏悲天悯人之心。

    一千五百年前的苏小小,零落人海,却是痴情一片,可惜红颜薄命,多年后,油壁车与青骢马早已不在,只剩西泠桥畔的草木岁月;九百年前的梁红玉,烽火连城岁月,桴鼓亲操,红颜不让须眉,一袭红袍里满是英姿飒爽;四百年前的李香君,饱受世人冷眼,却有着世间少有的坚贞,血染桃花扇,是她对爱情的交代。

    柳永喜欢的,便是风尘中那些风姿与风骨并存的女子。她们是独特的人格存在,不像英雄侠士、王侯将相,也不像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更不像贩夫走卒、山野村人。

    在那些荒芜的年月,她们处于社会的底层,受万千人轻视和挞伐,却将多情与明媚,刻画得淋漓尽致。她们温婉中又有独特个性,视世俗礼教为无物,自守一片云月,爱也爱得恣肆,恨也恨得明白。

    宴堂深。轩楹雨,轻压暑气低沉。花洞彩舟泛斝,坐绕清浔。楚台风快,湘簟冷、永日披襟。坐久觉、疏弦脆管,时换新音。

    越娥兰态蕙心。逞妖艳、昵欢邀宠难禁。筵上笑歌间发,舄履交侵。醉乡归处,须尽兴、满酌高吟。向此免、名缰利锁,虚费光阴。

    烟花女子。在柳永眼中,她们从不庸俗。

    瓦肆勾栏,虽有无数庸脂俗粉,却也有不少兰心蕙性的红颜。无论是歌妓还是舞妓,无论是艺妓还是官妓,她们不同于寻常风尘女子,披着风尘的外衣,却是超凡脱俗。

    灵秀清婉,明媚动人,是她们;

    抚琴赋诗,品茗作画,是她们。

    正因为如此,柳永才想甩掉名缰利锁,沉醉温柔之乡。

    这首《夏云峰》,写花间樽前的放荡,但因落脚于人生道路的重大命题,所以无论造语、遣词都不流于浅俗,而趋近于端雅。

    上片由近及远地写青楼环境:宴堂幽深,一场凉雨,暑气全消;雨后,在水边花深处饮酒,风爽席凉,心胸畅朗;远远传来舒缓又清脆的丝竹新声。下片写温柔乡情状:美女妖艳娇媚,席上歌笑喧哗,直至酒醉依然畅饮高歌。沉醉于此,便有了轻薄名利的念头。

    这是真实的柳永,也是自我的柳永。

    但我们知道,欢情总会结束,醉意总会散去。

    他还是不得不回到名缰利锁的羁绊之中。那是他演不完的悲剧。

    纵情欢场,有点游戏人生的意味。些许无奈,却有自然而然。风前把盏,月下缠绵,这就是他的人生。反正,所有欢乐,他都是真诚以待的。

    事实上,除了两情相悦,柳永与歌妓之间,可谓相互成全。罗烨《醉翁谈录》里说:“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商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

    柳永喜欢填词,精于音律,而且填词不落窠臼,有很多自制的曲子。在他词名日盛之时,能得他所填之词,对歌妓来说是幸事。只是一阙词,就能让某个歌妓名扬四方;而他自己,也往往能得到些润笔之资。就物质的生活来说,这对他萧瑟的人生,倒是大有裨益的。千年以后,那个叫做娱乐圈的地方,歌手与词曲作者之间,也是这样的关系。

    大概是某个春日,在某处街巷,听罢曲子,尽兴而归。期间,应几位歌妓所求,柳永为她们填了几首《玉楼春》,她们以银两作为酬谢,雅称为润笔。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

    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填完词,几位歌妓齐声喝彩,随后将三首词依次唱了出来。檀板响处,丝竹声声,歌喉舞扇,回风绕梁,引得许多客人前来倾听。因为柳永的词,此后她们在青楼的日子,自是热闹了不少。

    而柳永自己,依旧在茫茫人间,热闹地寂静着。

    往往,最深的繁华里,有最深的寂寞。

    花媚酒浓,亦真亦幻。真实的人间,早已花落无数。

    但是那又怎样?人生本就是梦幻一场。既然如此,寄身名利不如寄情山水。而柳永所寄的,是风月无边。遍游花丛,怜香惜玉,他从不后悔。

    薄幸是青楼的属性。妓女与客人各取所需,所有的欢情都是逢场作戏。而他,却在那里寻得了真正的温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的柳永,无法不让那些女子心疼。

    因他坦荡,因他深情,那些所谓的无情之人,以温柔之手,拾起了他满心的荒凉。若说是沉沦,那么,这样的沉沦太美,足以使天下那些在权势和金钱床单上进行的男欢女爱黯然失色。对柳永来说,烟花女子,都是风景。

    她们冷暖自知,在冷落的年光里,将自己画成飘絮,然后零落成尘。看尽风烟,结局不过是烟花易逝。对她们,他只有尊重和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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