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墙铁壁:河北民间抗战纪实-寿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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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采访人:

    张化普(男,78岁,本文主人公的次子,现居黑龙江省塔山县,已瘫痪)

    张子成(男,73岁,本文主人公的孙子,现居馆陶县寿山寺乡寿山寺村,仍务农)

    寿山先生去世62年后的今天,我前去他的故里——馆陶县寿山寺乡寿山寺村采访,谈及临终前那悲惨的一幕,他的孙子张子成仍是泣不成声,老泪纵横。

    张子成是爷爷被残害全过程的目击人。

    73岁的张子成步履蹒跚地带着我,走到村中心庙前的一个大土坑旁,说,那时,这个坑里全是血,像刚下完雨似的,坑沿下滚动着几十颗人头,像一片砸烂的西瓜……

    他又指着坑上沿西北角的一片空地说,这里原来有一棵老槐树,我爷爷就是被吊在树上活活烧死的……

    62年前的寿山寺村名叫南彦寺,当时这里可是一片红色的地方。由于离县城45里地,日本人平时很少来,所以小村的抗日气氛很浓烈。涂红小村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著名的抗日将领——国民党鲁西游击总司令、聊城行署专员范筑先将军和八路军著名将领——129师新九旅旅长张维翰都出生在这里,一个小村诞生两个抗日名将,这在全国是独一无二的吧。小村有一个民兵队,40个人,24条枪,组织形式完全仿军队连、排、班建制,没有统一服装,唯一标志就是每人头上扎一条白毛巾。每天早晨以打铜锣为信号,集中到村外的打麦场里,进行队列、拼刺、投掷手榴弹、埋设地雷、冲锋等军事训练。晚上在一起上政治课,教唱抗日歌曲。歌声、口号、喊杀声,队列、投弹加冲锋,村里每天都搞得热火朝天。老百姓的热情也被煽动了起来,每当训练时,老太太们都出来看,树上的孩子们也合着声音,喊,仿佛整个小村都在喊。

    更让小村人有主心骨的是村里有一个开明财主张寿山。寿山先生1893年出生,少年从军,曾在湖北督军王占元部下任连长、营长,后来升任湖北煤建局局长,1926年回到老家置办庄田,课教子孙。日本人和八路军进驻冀南后,一些士绅充任伪职,给日本人送钱送粮送女人,他却与八路军交好,不仅自己带头捐献,还当了村里的粮秣委员,秘密帮八路军筹粮筹款、做鞋做衣。由于他的社会影响,八路军的不少高级将领与他交了朋友。

    张子成清楚地记得,八路军冀南军区的主要将领宋任穷、陈再道经常到他家里作客,每次来时大都在晚上,村里村外房前屋后都是岗哨,宋、陈等人与爷爷在屋里吃饭喝酒,高声谈笑,常常通晓达旦。有一次,还让他们喝醉了。那一年冬天,邓小平从涉县来冀南指导工作,还在他家秘密住了三天,爷爷让家人杀了一口大猪,热情招待。白天,邓小平就关在屋里看报纸、文件,每到晚上,就带着两个卫兵到野外走一走,转一转。而后,几匹战马就悄悄地进了村,那是前来开会的冀南军区和地方党委的主要干部们,马蹄磕在门前的石阶上,火星四溅……

    张子成说,爷爷身材魁梧、脸大、体胖,冀南有一种栲栳圈椅子,他坐下去正好塞满,站起来的时候,屁股能把整个椅子带起来。家里虽然有几百亩地,雇了不少长工、短工,但爷爷什么农活也能干,经常下地干活。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坐在院里教自己学文化:“上学识字,先认姓名,认会自己,再认别人,男女老少,小孩大人,祖父祖母,爹娘儿孙……”爷爷为人善良,整天笑眯眯的,所以他当村里的粮秣委员,村民们都乐意听他的话。

    南彦寺村西南方向7里路,有一个小镇,叫房寨,那一带是八路军十三团的驻地,团长叫郝书征,常常半夜里来找寿山先生商量军事。由于当时日军凶焰正高,八路军在平原上活动困难重重,他们默默地抽着烟,苦思冥想,愁雾飘满了整个小屋。

    后来,日本人发现这一带八路军活动频繁,就在离小村庄4里外的法寺村修了一个炮楼。日本人的小股马队在房寨到法寺的路上来回跑动,黄烟滚滚,气势汹汹。

    寿山先生为八路军筹措粮秣的事儿终于让汉奸知道了,从炮楼里传出话儿来,让他小心狗头,但寿山先生不为所动。1943年过年的时候,他又为十三团筹办了一批小麦,准备送过去,这时形势突变,部队要立即转移,不仅小麦没送过去,十三团还把一批子弹和枪支送过来,要他帮助保存。他二话没说,当天夜晚,就和家人一起把这些东西放入了自己在野外菜园秘密挖掘的土井里。

    风声越来越紧了,小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日日夜夜里在村四周设岗哨。冬天的夜里太冷了,怎么办?就在野外挖一个井筒似的深坑,人跳进去,只露出头。实在受不了时,就钻进粪堆里,乡下人每年秋后都把积攒的杂草垃圾和猪粪牛粪搀在一起,发酵后,里面热气腾腾,人钻进去,除了臭气熏熏外,身上却是暖烘烘的。

    正月十四这一天黎明,300多名日军偷偷地袭来,被粪堆中的民兵发现了。一声报信枪响之后,村民们全部撤退了。日军进村后,除杀死一些牛羊和烧坏几栋房子外,一无所获。

    村民们回来后,庆贺胜利。因为按一般规律,日本人扫荡都是一次性的,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可这次,南彦寺人大大地失算了。

    仅仅只隔了一天,日本人就杀回来了。

    小村的大祸塌天而降了。

    这一天的黎明时分,300多名日军突然从四周包围了小村,挨家挨户地把全体村民赶进了村中央大庙前的一个大坑里。寿山先生和民兵们都来不及转移,也全部被抓了进来。

    鬼子把机枪架在四面的房顶上,黑洞洞的枪口冲着手无寸铁的村民们。

    为了威胁众人,鬼子先是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叫师鸡换的中年人,没有问话,挥刀就把他的头砍了下来。死者脖腔里的血液“噗”地喷出两三米,分离后的尸体和头颅各自颤动着,一个日本兵伸脚就把头颅踢进了坑内的人群中,人群顿时一阵哭叫,但马上就哑了下来。接着,又拉出十几个青年男人和姑娘,强行剥光衣服,进行拷打、火烧、灌水,逼问谁是民兵,谁是村干部。见他们不说话,又一个个把头砍了下来。十几具尸体中流淌的血液煞时间涂满了整个坑沿,血腥味浓浓地弥漫开来。

    这时候,一个叫张廷俊的村民经不住拷打,屈服了。鬼子把他带到大坑下,人群中的几个民兵被他认了出来。范树奇(村长)、武进安、范树伍、范成发、范成普立即被捆了起来。但这些人也都是硬汉子啊,日本人在几番刑讯之后,又把他们全部砍了头。

    寿山先生披着一件破棉袄,头上裹着一条肮脏的白毛巾,脸上涂满了土灰,他勾着头,被挤在人群的最中间。但最终也被叛徒认了出来。

    大坑的西北角有一棵大槐树,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是南彦寺村人敬奉的“槐仙”,小村人笃信槐仙,逢凶遇难,总来叩问是非;行人远足,也来求问平安,久婚不孕,便来拜求子嗣。但这棵古老的神树今天却是保佑不了它的乡民了。

    鬼子先是把张寿山横捆在槐树下的一张木床上,让翻译问他粮食在哪里?枪支在哪里?

    寿山先生摇了摇头,闭着眼,拒不答话。

    一个日本军官“乌拉乌拉”说了一通日语,几个皇协军便开始撬寿山先生的嘴,给他灌辣椒水——红红的辣椒捣碎后,搀上凉水。寿山先生猛烈地咳嗽着,开始大骂起来:“狗日的小日本,野兽……”

    这时,鬼子在床下点了一把火。捆绑的绳子被烧断了两次,寿山先生一直大骂不止。

    日本人恼怒了,把寿山先生吊在槐树上,把几张八仙桌和几把太师椅砸断后,堆在寿山先生的身下,并在木柴上泼上了柴油。

    一个岁数稍大的皇协军凑到寿山先生的面前,低声劝话。

    寿山先生咬牙切齿,再次摇了摇头。

    恶毒的火焰被点燃了。

    大火舔住了寿山先生的双脚,他在火中拼命地挣扎着,大骂着:“我操你祖宗,小日本,狗日的,王八蛋……”

    寿山先生是一个文明人,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从来没有骂过粗话的啊。

    日本人不为所动,在一旁高喊着,问他粮食在哪里?枪支在哪里?

    火中的寿山先生依然在挣扎着,大骂着……

    大火越来越大了,寿山先生的棉鞋被烧着了,棉裤被烧着了,粗壮的双腿被烧着了,浸出的油脂溢出来,滴到火里,“滋滋”直响……

    人们都低着头,不忍看这残绝人寰的一幕。

    日本人再次走向前去,向他问话。

    寿山先生已经昏死过去了,没有理睬。

    大火熊熊地烧着,炙烧人肉的焦糊味浓烈地在空气中弥漫着……太阳在云层里闭上了眼,头顶上的大槐树剧烈地颤抖着,残存的碎树叶纷纷飘落下来,那是它无奈的泪水啊。小村所有房子们和树们也在剧烈地颤抖着,它们怎么也不会相信,举村敬佩的寿山先生竟然遭到了这样折磨。狗日的日本人!狗日的日本人!连躲藏在小村角落里的鸡、狗、牛、羊们也都在狠狠地咒骂着……

    日本人在小村里挖地三尺,最终也没有找到粮食和子弹。天黑的时候,终于要撤出了。临行的时候,把寿山先生家的房子全部点燃了,也把那个小村的叛徒张廷俊的头砍了下来。

    这一天,鬼子在南彦寺村共杀害了53个村民。

    人们赶紧拥上去,把寿山先生解脱下来。

    这时的寿山先生已经平静下来了,整个下身焦黑焦黑的,已经炭化了……

    三天后,八路军十三团的官兵回到了小村,在村东的张家菜园里高搭灵棚,为寿山先生举行公祭。300多名官兵在团长郝书征的率领下,在灵前集体跪下,泣泪宣誓。他们挖出了寿山先生冒死埋藏的枪支子弹和粮食,声言如果今天日本人胆敢来围攻,他们一定血拼到底。

    小村4里外的法寺炮楼里有30来个鬼子和100多名皇协军,他们明明知道十三团的主力在小村里,但由于鬼子的大部队远在县城,最终也未敢轻举妄动。

    当天晚上,宋任穷骑着一匹枣红马来到了张寿山的墓前,按当地的风俗,爬在地上磕头致哀,他哽咽着对寿山先生说:“从今后,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并向陪祭的当地干部传达了邓小平和冀南行政公署的命令,将南彦寺乡南彦寺村改名为寿山寺乡寿山寺村,而后又掏出一张纸,交给寿山先生的二儿子张化普,拍着他的头嘱咐:从今以后可以凭此证向当地抗日政府领取扶恤金和扶恤粮。

    那是一张特殊的扶恤证,上面签盖着邓小平、宋任穷等领导人的手章。

    ……

    寿山先生的二儿了张化普今年78岁了,现住在黑龙江省塔山县,已瘫痪多年,我再三打电话才联系上。说起他的父亲,他在电话里仍是哽咽难声。

    他是文革中出走的。当时,因他父亲与邓小平、宋任穷的关系,连寿山寺乡寿山寺村的名字也改成了向阳公社向阳大队,张家被抄没了家产,他也被造反派吊在庙前的那棵大槐树下,打得死去活来,只差没有架起火烧死他。文革过后,国家规定不准以烈士名字命名地名,当地政府拟将村名改回南彦寺,张化普到北京去找邓小平和宋任穷,宋说,寿山先生为革命有大功,还是叫寿山寺吧。

    于是,向阳公社向阳大队又改名为寿山寺乡寿山寺村。

    我到寿山寺村采访的那一天,正好赶上大集,市场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太阳的暖香静静地在小村的上空飘浮着,人们在和平的气氛中生活得太安详了。他们或许不再理会寿山寺三个字的含义了,他们或许早已忘记了62年前的那位火中的老人。

    但,我的鼻子里似乎又闻到了60多年前的焦糊味儿。

    是为记。公元2009年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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