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墙铁壁:河北民间抗战纪实-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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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采访人:

    刘拴柱(男,79岁,山西省左权县人,曾在晋冀鲁豫边区太行剧社工作,后在山西省长治市文化局工作,现已离休。)

    玉琴(化名):女,85岁,河北省武安市人,曾在晋冀鲁豫边区太行剧社工作,后到山西省工作,现居长治市。

    在辽县的时候,一次部队打了胜仗,当地村长请邓小平看戏。演的是四股弦《战宛城》,当演到曹操与张绣的妻子通奸时,虽然人物隐匿幕后,但舞台设计让大幕抖动,紧鼓密锣,经久不息,让人肉麻。

    邓小平摇摇头,没有制止,没好意思拂了人家的好意。

    太行山里通常的剧种有豫剧、平调、落子、上党梆子、四股弦等等,剧目很多。由于山民们没有文化,封建糟粕很多,其中包括大量黄色戏、粉色戏。

    《卖油郎独占花魁》里,花魁醉酒后,卖油郎喂饭喂水,都是嘴对嘴的,每当男女演员嘴唇相接时,台下喊声一片,浪笑如水。

    更露骨的是,《狮子楼》里,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女演员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男演员双手拿着一根棍子,在女演员的两腿中间比划着,极其淫秽,但台下高潮迭起,满眼放光。

    但当战争到来的时候,这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着……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肯让儿子学唱戏呢。若不是家道运气被瘟神遭踏得净光,谁又肯离乡背井呢。在那个年代里,戏子是的的道道的下三烂角色。如果是女孩子学戏,更是会让人耻笑祖宗的,那实际上等于向世人宣布自己就是娼妓了。

    武安县的西部是山区,山里有一个王家庄,王家庄的刘顺达是一个戏篓子。他的父亲就是搞戏班子的,在山里唱野戏。前年让土匪给打劫了,不仅积攒多年的半口袋大洋全被抢走,连命也丢了,只留下几箱戏衣和唱本,还有几粪筐锣鼓钹钗梆子丝弦什么的,扔了满山沟。从此之后,他的家道就败落了。葬埋了先人后,他种地嫌出汗,经商又无本,20多岁了连媳妇也娶不上,只得重操祖业,在民国二十五年腊月又拉起了一个戏班子,取名“祥云”。

    此地位于晋冀豫三省交汇处,豫剧、平调、落子、上党梆子、四股弦等等剧种很多很多,就像山坡上各种各样的野菜。

    “祥云”是一家豫剧班,班里的几个演员还是父亲在世时的老班底,都算是本家的徒弟,所以也拥护他。大家凑在一起,轻车熟路,堂会、庙会、白事、红事,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雨雪冰霜,累死累活。一年后,终于买了一匹老马和一架柴车,拉着戏车在山里巡回演出。

    后山张家峪有一个漂亮姑娘,叫玉琴,刚刚十六岁,从小听戏听疯了,在家对着镜子唱,出门冲着大山唱,一心要学戏。“祥云”班在村里演出时,她跑前跑后,非要跟着戏班走不行。家里人以为她中了邪,把她暴打一顿,锁进小屋。但这姑娘竟砸断窗棂,跑了出来,跪在刘顺达面前不起来。刘顺达狠狠心,只好收下了她,并认了干妹妹。此时已是民国二十七年了,大城市里女人唱戏的风气已经兴开了,刘顺达心里清楚。

    但在小山沟里,这就是惊天奇闻了。玉琴的老爹跪在村庙前,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痛心疾首地大骂了一顿自己管教无方后,宣布与闺女断绝血缘关系,野女子至死不能回家。

    这一下,把玉琴逼上了绝路,她只能以戏班为家了。好在她扮相漂亮,音域宽敞,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料。在刘顺达和几位师傅的指点下,仅仅半年时间,就能登台演出了。

    山里人活计重,整天累死累活的,谁有心思听正剧呢,而且在那个年代,老百姓没几个识字的,所以戏的内容不能太文、太雅,必须要插科打诨,有黄有粉,尤其是这些野台子小戏班,没有几个让人津津乐道的黄段子,是根本笼不住观众的。

    这些都是每个戏班子的老传统了。

    玉琴还是一个姑娘,她知道,要吃这碗饭,必须要面对这些。哎哟哟,这些东西太臊人了,哥哥,俺不学了。刘顺达沉着脸,不吭声,他真是不愿意让这些东西污染了纯洁的妹妹啊,但咱是戏子,学不会这些东西,就吃不饱肚皮啊。

    刘顺达告诫玉琴,演戏的人要懂得,戏里戏外两重天,戏里可以打情骂俏,夫妻圆房,戏外一定要严守妇道,穿正鞋子,系紧裤子。

    她点点头,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有懂。

    玉琴是主演,长得又漂亮,所有的粉戏她必须要学会。于是,她不得不厚着脸皮去学,去唱,去演,演时还要投入,惟妙惟肖,要不然观众下一次谁还点“祥云班”的戏?那样顺达哥不就败摊了吗,没有了顺达哥,自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她私下里哭过多少回啊,但还得高高兴兴地去表演。

    有一出粉戏叫《借弟弟》,唱的是一个新媳妇与邻居大嫂的对话,戏词里充满了色情与挑逗。还有一段小戏《叫大娘》,是一个小媳妇讲述被一个当兵人强奸的过程,为了加强现场效果,剧中还设计了不少台上台下互动的台词:

    七月七,八月八。

    提着个竹篮回娘家。

    我的那个大娘哟……

    (观众问:回娘家路上遇见谁啦?)

    在路边遇到个当兵的,

    一伸手把俺拉到玉茭地。

    我的那个大娘哟……

    (下面观众问:到玉茭地怎么啦?)

    玉茭高,小豆低,

    当兵的两手把俺摁在地。

    我的那个大娘哟……

    (下面观众大叫:摁到地上怎么啦?)

    一没铺,二没盖,

    当兵的把大氅脱下来。

    我的那个大娘哟……

    (下面观众大喊:脱下大氅又怎么啦?)

    头朝东,脚朝西,

    仰脸就看着当兵的大鸡鸡。

    我的那个大娘哟……

    (下面观众更兴奋了,大喊:看着以后又怎么啦?快唱!)

    左手捂,右手盖,

    它从俺的指头缝里插进来。

    我的那个大娘哟……

    (下面观众的热情达到了高潮,大喊:插进去感觉怎么啦?快唱!快唱!)

    头一下疼,

    第二下甜,

    第三下俺就上了天……

    (于是,台下男观众大喊大叫,哈哈大笑。妇女和姑娘们则红着脸,低头不语……)

    玉琴一天天地长大了,浑身发育得山是山、水是水的,惹得不少馋男人打主意。刘顺达也快要30岁了,还是孤身一人。两个人兄妹相称,相依为命,大家嘴上说不说,心里却是都清楚的,而且玉琴也别无他路,早以戏班为家了。大家盘算着,什么时候把事情挑明,给他们俩订了婚,免得别人插杠子。

    所以,平时大家为了取悦观众,在台上一会儿是夫妻,一会儿是父女、一会儿又是奸夫淫妇,唱一些滥词浪调,做一些下流动作,但在私下里却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虽然在别人眼里他们是一窝下三烂的戏子,但在自己的心里,一个个都自视颇高,俨然是戏里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呢。

    十个戏班九个乱,“祥云”班却是独树一帜。

    事情发生在民国二十九年的阴历春节时,阳邑炮楼的日本人与当地维持会搞联欢,点名让“祥云”戏班去演出,戏价是每场50元,这在当时算是很高的了。刘顺达和玉琴商量,不想去,但维持会长程老殿做保,说皇军是文明之师,让他们尽管放心。

    谁知唱完后,就出事了。酒后的山本队长对玉琴垂涎三尺,强行塞给刘顺达500元钱后,把他和别的演员赶出炮楼,只把玉琴留下了。

    可怜的玉琴身陷虎口,而她只是一只小小的羊羔啊。

    第三天,玉琴回来了。这样的事在同行里时有发生,大家摇摇头叹口气就过去了,但发生在玉琴身上就不一样了。塌天大祸把大家原来的美好设想一下子砸碎了。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刘顺达说,咱们往西走吧,那里是八路的地盘,咱们换个地方讨口饭吃吧。

    于是,他们赶着马车,摸黑走到了涉县西戌村附近。与当地区政府联系后,八路方面传来话,既然是戏班,那就编入太行剧社,一起搞抗日宣传吧,不过演出内容要净化,以新戏、小戏为主。

    第二天,就派来一个编剧,给他们传授新剧目。

    虽然不算参军,但吃饭由部队供应,每人每月还有一元钱的零用钱,而且出去演出还有八路军和民兵的武装保护。玉琴此时已经逐渐从绝望中走出来了,她的心头又升起了一轮全新的太阳,只是觉得过去的老戏装用不着了,有些可惜,可是一转念,唱老戏时的耻辱又涌上了心头,气得她流了满脸泪。刘顺达说,别想过去了,咱们从头学新戏吧。

    当天晚上,他俩一起把老戏装抬到后山沟里,点了一把火,全烧成了灰。

    不长时间,他们就排出了几部现代小戏:《打倒汉奸汪精卫》、《新三娘教子》、《王二毛参军》。演新戏就要有新的服装、道具,可他们什么也没有。刘顺达天天犯愁,每到一个村庄演出,就先去找老太太、小媳妇商量,她们和她们家人的衣服,都可以派上用场的。

    农家衣服不愁了,化妆用品却是没有。由于日军封锁,城市里的化妆品进不来,只好用些凡士林,加上红、兰、黑三色一调,涂上脸就算了。描眉呢,只好用灶膛里燃烧未尽的木柴棒了。

    虽然这样,玉琴却是津津有味,兴趣如火,不长时间就完成了旧戏到新戏的转变,而且还学会了话剧和歌剧表演,成了边区戏剧改革的代表人物。她只是再不愿意想过去的事了,与刘顺达的关系,也成了单纯的兄妹或同事。她也没有什么奢望了,只想演好新戏,陶醉自己,就这样生活下去,一个人过到老。

    舞台上谴责最多的是日本鬼子,可没有日本人服装。刘顺达找来一堆破麻袋片,从槐树上摘了半筐槐豆,配上明凡,放在锅里煮,竟然染出了橙黄色,再让村妇们剪裁缝制。白天里看着粗粗糙糙不成样子,可晚上一上舞台,灯光一照,简直和日军的新服装一模一样。

    一部拥军戏里,有一个月下送情朗上前线的场面。玉琴心想,如果背景上能升起一轮明月,效果该多好啊。怎么办呢,她苦思冥想,当看到那盏炽白的汽灯时,突然想起了皮影戏。于是,她找来一个大箩筐,把雪亮的汽灯放进去,整个箩筐四周用黑泥封实,密不透光,在箩筐一侧挖出一个圆洞,在幕后,安排几个工作人员分别站在高低不同的凳子上,演出时,前台灯光骤灭,后幕把箩筐慢慢地传递,这样,一轮冉冉升起的月亮就出现了……

    小村人是不明白怎么回事的,当他们看到舞台上居然升起一轮明月时,惊得五魂出窍,疑是鬼神作怪。

    为了感染观众,他们想尽了办法。一次,编剧临时编了一幕小戏《狗日本》,剧中,玉琴穿着绿衣服,扮成一个妇女,抱一个小娃娃,被日本人追赶,拉住要强奸……她演得惟妙惟肖,声情并茂,满眼流泪,在台上呜呜痛哭,感动了全场观众。这时,台下大人骂,小孩哭,台上台下大喊“打倒小日本……”愤怒的吼声把戏棚都掀翻了。

    编剧不知道捅了她的心窝子,只有刘顺达背过身去,默默地流泪。

    露天剧场、河沟里、梯田上、旧戏楼里,面对着大山,沟沟岭岭,父老乡亲,玉琴把自己全投入进去了……

    月儿弯弯影儿长,

    流亡人儿思家乡。

    问你家住在哪里?

    长城外,

    大道旁,

    村口正对松花江。

    莫非就是王家庄?

    王家庄,

    是家乡,

    七年不知怎么样。

    问你为啥不回去?

    提起来话儿长,

    日本鬼子动刀枪。

    ……

    《军民合作》;《儿童舞》、《高加索舞》、《拥蒋抗战舞》、《叮铃舞》;《义勇军进行曲》、《在太行山上》、《二月里来好风光》、《军民合作》、《流亡三部曲》……

    一声声,一句句,燃烧的是她的血液啊。

    玉琴在唱着别人,更在唱着自己,用自己的热情、用自己的热血点燃着群山。

    每当这个时候,玉琴就感觉自己整个地燃烧起来了,腾飞起来了,心底和眼前便都幻化出无边的翠绿和橙黄色的温暖,于是,她的艺术情思如杨花柳絮般翩翩而至,表演也就更加绘声绘色了。

    一出出简单直白的小戏,一泓泓真挚无比的情感,感动了太行山,感动了太行山窝窝里的人们,于是大山沸腾了,大山属于八路军的了,大山像牛群一样,都跟着八路军走了……

    玉琴和刘顺达直到建国后才结婚,此时,玉琴已经30岁了,老刘也42岁了。时间和战争对过去的记忆是一次彻底的洗礼。

    他们一直在山西省工作。跨入新世纪门槛的时候,老刘被挡在了那边,玉琴依然在世。只是采访时,她再三告诫笔者不要透露她的真实姓名,尽量少提过去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免得让晚辈们看了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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