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长安,谢谢你。”
谢长安像是有备而来,离开了镜花水月,就带着小铜镜上了一辆马车。那马夫应该是修罗组织的人,见到谢长安便低头唤了一声:“长安君。”
小铜镜死死地攥着千机杀,僵硬着背坐在车里,不说一句话。
谢长安道:“我若是迟回来一天,你不知要受多少苦。”
小铜镜低头去看自己手臂上的伤痕,装作无意地说:“没什么,这点儿不算什么苦。”
“我知道你能忍,但你在我面前无须忍。我派人一直在镜花水月盯着的,我知道云家人对你做了什么。只怪我回来得迟了一点儿。”
“谢长安,你回来得非常及时,至少让我看透了很多人、很多事。”
小铜镜摘下了脸上的面纱,用力地从窗口扔了出去。
谢长安望着不远处的镜花水月,摇了摇头说:“不,我们看得还不够透。”
“什么意思?”
“我这次出去,其实是为了去见合欢宗教主苗离舟。我曾经救过她,本想借此恩情从她口中问出一些《傀儡戏》的事情,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苗离舟半路上被人谋害了。”
“我怀疑是因为苗离舟拒绝了云家的蛊人合作,云家派人下手除掉了她。”
苗离舟身为合欢宗教主,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被人谋杀了。
苗离舟被人谋害,蛊人变得越来越难控制,甚至有往中原方向迁移的趋势。小铜镜和谢长安回昆仑的路上,发现沿路的许多村庄都成了乱葬岗。
谢长安掀开了马车的车帘,一股浓烈的尸臭便扑鼻而来。
“停车,我下车看一下。”
小铜镜看着谢长安下了车,也跟着跳了下去。一下车就踩到了一截黏腻的东西,因为下跳的力道太大,甚至有些绿色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脚上。
谢长安连忙把小铜镜从那东西上抱开,小铜镜这才看清,那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只青紫的胳膊,早已腐烂。
谢长安让小铜镜坐在自己的臂弯里,他小声地问她:“怕不怕?”
小铜镜无所畏惧地摇了摇头,说:“不怕,我见过的死人不比这些少。”
谢长安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继续往前走。
因为坐在谢长安的臂弯里,小铜镜的视野更加开阔一些。她看到村口有块破败的牌子,上面写着“陈家村”,那陈家村的牌子上还有小孩子拿炭笔画的涂鸦,曾经的生机勃勃,如今一片死寂。
“谢长安,那里有一口锅。”
那锅有一半埋在土里,锅里正在煮着一些黑色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在这荒无人烟的荒村里,竟然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铜锅,十分诡异。
谢长安将小铜镜放了下来,说:“你在这儿等我,我过去看一看。”
“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怀疑那是他们炼制蛊人的锅,我去看看到底是拿什么炼的。这里几乎没有活人了,但这锅还在烧着,很诡异,我们得小心点。”
谢长安警惕地巡视了一周,却在那锅的底部发现了穿着合欢宗服饰的喽啰。只不过,他们都已经死了,死状十分凄惨。
合欢宗在炼蛊人,这是江湖都知道的,但是怎么炼蛊人被谋杀了呢?
谢长安从锅里舀了一点点药蛊装进了随身的小瓶子,便转身往小铜镜的方向走过去。毕竟把小铜镜一个人留在那里,他也十分不放心。
谢长安才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在烟雾之中,小铜镜身后多了几具扭曲的人形。
“小心!”
“小心!”
谢长安一句小心才出口,却发现小铜镜也焦急地望向自己的身后,喊了一句小心。
谢长安扭头一看,发现刚刚查看的那几个合欢宗喽啰忽然站了起来——他们也被制成了蛊人!
小铜镜冲到了谢长安身边,问:“怎么办?”
“神挡杀神,魔挡灭魔。”
谢长安从地上随意捡起几颗石子和一根细长的树枝。小铜镜按开了戒指上的机关,千机杀在“咔嗒”一声后开启,傀儡丝绷得如同一把铁刃。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背对着背抗敌,将最薄弱的地方交给对方。
谢长安与小铜镜的武功路数完全不同,谢长安飘逸,大有矫若游龙之姿。他先以石子击中蛊人的要害,再以树枝轻点。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碰一碰,但内力之大令蛊人顷刻之间血管炸裂到底。而小铜镜则更加狠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丝毫不在意自身的安危,以傀儡丝为断刃,贴身肉搏,傀儡丝一绞,便是收割一个人头。
“小心!”谢长安猛地看见小铜镜身后站起来一个拿着斧头的人偶,正要将斧头劈下,而他手上的石子却恰好用完。
小铜镜却丝毫不在意,朝谢长安灿烂一笑:“小看我了吧?”然后提了提手,后面蛊人的头被傀儡丝绞断。
看到小铜镜的笑容,谢长安的斗志更燃,回身树枝稍一用力便将旁边最后两个瘦弱的蛊人串成了一串。
他朝小铜镜耍了一个花枪,不正经地行了个礼说:“怎敢小瞧镜姬大人。”
小铜镜细致地收了傀儡丝,说:“快走吧,这里实在有些诡异。”
谢长安的笑容很快凝固在了脸上,他望着四周密密麻麻爬起来的人影说:“我们,可能暂时走不了了。”
小铜镜也看到那无法计数的蛊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而谢长安往前走了一步,刚好扶住了她。他说:“这下该小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铜镜本来内心起了一阵毛毛的恐惧,但在撞进谢长安的怀里之后,忽然就安心了下来。她再次将傀儡丝绷直,侧着脸问谢长安:“你怎么什么武器都没有?”
“世间万物何不可为器,别人拿傀儡丝控制傀儡,你却拿傀儡丝做武器,还说我?”
“那我们倒是很像。”
“不。”谢长安弯腰在小铜镜的脚边又捡了一根树枝,在弯腰的一瞬间,经过小铜镜的耳畔,快速地说了一句,“我们是很般配。”
小铜镜被说得红了脸,刚想啐他一句,谁知他先下手为强,开口说了一句:“别分心。”
嗯?
难道不是你说这种话,令人分心的吗!
蛊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小铜镜迅速恢复了冷静,她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在面对过多的敌人时仍能保持鹰一样的狩猎本能。
傀儡丝绷直,双面为刃,前者攻后者防。枯枝点地,前后皆刺,前者进后者退。
但是,人终究与蛊人不同,蛊人没有痛感,他们前赴后继,不知疲倦,而谢长安与小铜镜都已露疲态。
喘息。
刀刃。
尸体。
若他们稍一不慎,下一具尸体可能就是他们。
“啊!”
谢长安一转头,就看见小铜镜被一个比她高数倍的蛊人拎起,然后狠狠地摔下。谢长安一个点踏冲了过去,将那蛊人踹开了数丈远。
小铜镜被摔倒在地,肋骨差点儿摔断,当即吐出了一口鲜热的血。
“怎么样?”谢长安担忧地问。
“不怎么样,赶紧突围,我们撑不了多久。”
谢长安巡视了一周,然后对小铜镜说:“我从东边给你开个口子,你找机会冲出去。”
小铜镜擦了擦嘴角的血道:“我若说我给你开个口子,让你先走,你会走吗?”
“当然不会。”
“那我,当然也不会弃你先走。我们都走到这步了,老天爷要让我们死在这儿,我偏要它看看咱们活得多畅快。”
谢长安最喜欢小铜镜这样恣意的样子,他说:“好,那就战个痛快。”
那天战至酣畅淋漓,蛊人青黑色的血漫天而起,给荒村的夕阳都染上了一层早来的夜色。蛊人的数量仍旧不减,而且后面的蛊人越来越疯狂。
小铜镜的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血沿着傀儡丝,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谢长安虽内力高强,但面对这等人海战术,也十分吃力:“咳,看来老天爷是铁了心想让我们死在这里了。”
“不行,我若死在这儿,墓碑上连个名姓都没有!不行,我一定要活下去!”
越挫越勇。
向死而生。
小铜镜提着傀儡丝又冲了上去,但这一次,傀儡丝刚碰到一个蛊人,那个蛊人就忽然安静了下来,于是小铜镜放了他。
那个蛊人怔怔地看着小铜镜,然后木偶一样跟着小铜镜。
小铜镜觉得奇怪,又拿着傀儡丝碰了旁边几个蛊人,那些蛊人都像是被东西控制住了一般,呆呆地跟着小铜镜。
难道傀儡丝有什么奇特之处?
小铜镜一连用傀儡丝碰了十几个蛊人,到了最后一个的时候却不再管用。最后一个蛊人没有被控制住,转头便开始攻击小铜镜,而之前跟着小铜镜的蛊人像是认了主一般自发围成一个圈保护住了她。
小铜镜低头看傀儡丝,上面已经没了一滴血,白洁如练。
“难道……”
小铜镜尝试着,将手上带血的伤口按在了攻击自己的蛊人身上。在接触到小铜镜的瞬间,那个蛊人也安静下来。
小铜镜欣喜地喊住谢长安:“有救了!我的血!我的血能控制他们!”
小铜镜抓住傀儡丝,用手在刃口上用力地一抹,傀儡丝上又沾满了血,她拿着傀儡丝一连碰上数十个蛊人。
“快走!”小铜镜拉着谢长安就往马车的方向跑。
被控制的蛊人成了小铜镜的一道保护墙,一直保护到马车跑出去几十里,跑到他们再也追不到的地方。
谢长安脱离了危险,也一直没有松开小铜镜的手。那只手上全是伤口与血痂。
小铜镜却丝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的伤,反而非常兴奋:“谢长安,我的血可以控制蛊人,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你非常厉害。”
小铜镜翻了一个小小的白眼:“不是跟你开玩笑,这说明修炼傀儡戏心法最有用的地方是可以控制这些活死人,无论是幽渊那个人偶,还是这些被合欢宗制成的蛊人。这就是镜花水月和合欢宗合作的原因!合欢宗提供蛊人,镜花水月提供《傀儡戏》,合欢宗这么大量制作蛊人,他们完全能制造出一个军队!”
一个全是活死人的亡灵军队。
小铜镜说完这些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刚刚与那些蛊人交手已觉得吃力,如果成了一个可控制的军团,那力量绝对是摧枯拉朽的。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你看刚刚那些蛊人被你控制之后,反而与常人无异了。如果他们暗中将其他门派的掌门制成蛊人,秘密控制。那就更加恐怖了。”
外有亡灵军队,内能控制掌门人。
倘若镜花水月与合欢宗的计划成功,那武林将成为一个巨大的坟场。
一想到这里,谢长安将小铜镜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你是整个阴谋的关键。”
“什么意思?”
“幽渊说当年他佯装与镜花水月合作,说明一开始是镜花水月、红莲狱、合欢宗三方合作的。镜花水月提供《傀儡戏》,合欢宗提供蛊人,红莲狱提供什么呢?应该就是幽渊一直要你学的……”
“业火图心法!”
“傀儡戏心法可以给别人学,蛊人可以制作无数个,但业火图心法的莲花骨却只有一个。所以现在在这个世上,只有你的血能控制蛊人。他们这么肆无忌惮地制作蛊人,就是做了一定能抓住你的打算。”
谢长安这么一分析,江湖上所有诡异的现象便能够串起来。镜花水月提出与归庐联姻,是为了让归庐锻造出神兵司命龙枢,而有了这司命龙枢就有了攻打红莲狱的胜算,而攻打红莲狱其实是为了傀儡戏心法和红莲狱的莲花骨。
而红莲狱现任教主不仅修炼了傀儡戏,还得到了莲花骨。
这么现成的血器,似乎就是为镜花水月所准备的。
小铜镜苦笑一声:“我,好像就是为了这一身血而生。从幽渊的血器,到云家虎视眈眈的血器。真是太可笑了。”
谢长安轻轻地搂住了小铜镜单薄的肩膀,一字一句严肃地说:“不,你是为了摧毁这些肮脏的阴谋而生的。小铜镜,从今日起,我绝不会再让你流一滴血。”
小铜镜,这是我谢长安,为你许下的血誓。
“谢长安,谢谢你。”
谢长安将小铜镜扶正,又恢复了放浪形骸的模样说:“你跟我说了无数个谢谢了,我应该记下来,到时候狠狠讹你一笔。不过,你们红莲狱看起来比我们修罗穷多了。”
“谢长安,我喜欢你。”
“什……”
谢长安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全是血腥与蛊毒的地方得到答复,他原以为自己久经江湖,也曾少年风流留恋过花丛,面对这种事情一定会气定神闲。但小铜镜仅仅七个字便让他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那一瞬间他觉得紧张、觉得开心,觉得所有的情绪全部涌到喉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铜镜扑进了谢长安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谢谢你一次次救我,谢谢你扶我坐稳红莲狱教主之位,谢谢你在镜花水月帮我解围,谢谢你……”
“谢长安,我很自卑。我怕我配不上你,你说我是红莲狱教主,是黑夜,我其实都不懂。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刚刚拉住你手逃跑的时候,想的唯一一件事是绝不能让你死,你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和我并肩作战的人。”
“以后的路肯定比刚刚更凶险,我怕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很害怕,这是我全部的勇气了。”
告诉你我很喜欢你,用光了我所有的勇气与尊严。
听着小铜镜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些话,谢长安高兴得几乎要昏过去,他将小铜镜抱得更紧了一些:“你说以后我们的孩子是要继承红莲狱还是继承修罗组织啊?”
“你想得也太远了吧!”小铜镜差点儿被气笑了,她从谢长安怀里挣扎开来,抹了抹不争气的眼泪,因为要告白害怕得都要哭了,谢长安居然还在开玩笑。
谢长安又把小铜镜搂进怀里:“不远,一点儿也不远。”
小铜镜看着自己小小的手,眼神暗淡了下来:“谢长安,我其实长不大了。”
“我知道。你至少有十九岁了。”
“你怎么知道?你不嫌弃我?”
“为什么要嫌弃,我二十七岁了,你太小显得我好像老牛吃嫩草。我们这样,刚刚好,十分般配。”
“谢谢你。”
她太过羞赧,以至于不敢大声说出喜欢你这三个字,只敢说——谢谢你。
二 “那么多蛊人,而真正能控制他们的,只有我。”
小铜镜回到红莲狱不到一个月,合欢宗便宣布了苗离舟的死讯,新教主是曾经鬼字辈的圣使罗琦音。
中原武林不堪合欢宗蛊人之扰,由最靠近西南的雪城派挑头,联合中原各大名门讨伐合欢宗。
但镜花水月与归庐却没有响应。
镜花水月家主云怀刃坚称红莲狱才是中原武林的心腹大患,应该先举兵红莲狱再除合欢宗。
江湖因此分成两派,支持云怀刃的一派认为红莲狱实力更加强大且对中原武林有觊觎之心,而合欢宗的蛊人暂时还无法受合欢宗控制很难形成气候。而另一派则认为云怀刃想举兵红莲狱完全是出于私心,想报当年血月之夜的仇,想把其他门派当刀使。
就在江湖为到底攻打红莲狱还是攻打合欢宗而争论不休的时候,红莲狱突然宣布绕过中原,攻打合欢宗。
江湖一片哗然。
谢长安看着趴在地图上,专心致志画着攻打线路的小铜镜,满眼含笑地问:“你这招声东击西倒是用得绝妙。”
“不,我是真的准备去合欢宗。那里有那么多蛊人,而真正能控制他们的,只有我。”
小铜镜望着手上的莲花骨与千机杀,那不再是两个普通的武器,而是掌控江湖的钥匙。云清欢羞辱她无名无姓,没有身份,她偏要证明给云清欢看,谁才是这个江湖的主宰。
“苗离舟的事情,舒朗月知道了吗?”她问。
“我没有告诉他,大抵舒临川与云怀刃都不会告诉他的。”谢长安从袖子中掏出两张鲜红的请柬递给了小铜镜,“因为云清欢和舒朗月快要成亲了。”
“这么快?”小铜镜看着请柬上的字,微微一怔,手像是被烫了一下。
“你还是很喜欢舒朗月对吗?”
小铜镜白了谢长安一眼:“谢长安你是不是在吃醋?我说了谢谢你,就一辈子谢谢你。”
谢长安几乎要从椅子上笑翻过去:“哈哈哈,你这样好像在骂人哦,让你说一句喜欢我这么难吗?”
“我以前说过了!”
“这种话得每天说的,比如我每次见到你,都想跟你说——我喜欢你。”
小铜镜脸红得像是中毒了一样:“谢长安,你是修罗主人,我是红莲狱教主,这样子成何体统?”
“体统?那多无聊!我就是要告诉全天下,我谢长安喜欢你,喜欢小铜镜,喜欢红莲狱的镜姬。”
小铜镜张口说:“谢长安,我还有事情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的。”
“我还没说什么事,你怎么知道?”
“我找人去查了阿姆的身份,发现阿姆是西华音的贴身侍女,也是镜花水月嫡女云清欢的乳母。”
“我那天去见阿姆,你知道?”
谢长安宠溺地揉了揉小铜镜的头说:“你啊,在这方面警惕性太低了。那天我帮你除了两个合欢宗的探子、两个云家的盯梢,你才能跟阿姆叙旧那么久。”
“那阿姆……”
“她被云家的人赶了出去,我已派人把她送回垂溪坊安顿好了。”
小铜镜跳起来扑进谢长安的怀中,大声地说:“谢长安,谢谢你!”
谢长安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笑意,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红色的纸。
那张纸上用烫金印着龙凤,印着桃花杏花,满满簇簇地印了一整张,喜庆得令人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一张婚契。
“我准备了很久,总觉得什么图案都好看,倒显得有些俗气了。”
婚契上写了很多俗套的语句,无非是什么桃之夭夭、宜室宜家。小铜镜望着上面的两个名字,惊得说不出话来。
“谢长安,你怎么知道……”
“我谢长安可不是一般人。你先签字,我再告诉你怎么查到的。”
小铜镜握着笔的手都有些颤抖,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再写过那个名字,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谢长安、云清欢,永结同好。
云清欢——小铜镜签下的那个名字。
她一直想要夺回的,属于她自己的名姓。
小铜镜握着那封婚契,几乎要哭了出来。她不是无名无姓,只是有人强占着她的名字,占着她的身份,让她有家不能回,有名不能署。
谢长安附在小铜镜耳畔说:“接下来,就是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真正的云清欢回来了。”
谢长安说到做到,在之后几天内就让整个江湖都知道了——修罗主人与云清欢的婚约。
而镜花水月与归庐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慌乱成了一锅粥。
修罗组织要来抢亲?!
镜花水月攻打红莲狱的计划还没有制订好,修罗组织却放出修罗主人要与云清欢成亲的消息。而镜花水月与归庐想到的应对手段就是——将婚期提前了三个月。
婚期提前的消息传到红莲狱时,妙善音正在替小铜镜缝缀大婚的婚袍。谢长安准备了玉子珠,让玉楼春缝到小铜镜的婚袍上,玉子珠一粒值千金,但谢长安却像是不要钱一般捧回了一箱。
玉楼春笑道:“那个假的云清欢不是说想要一双缀满玉子珠的喜鞋吗?你一下子从江湖中搜刮这么多,她怕是一只鞋子上只能缀几颗了。”
谢长安随意抓起一把玉子珠,像是抓了一把星辰的碎片,他挑了挑眉说:“我一颗都没给她留。从今日起,她想要的,都会被夺走。”
羽姬坐在窗口上,有些不忿地说:“镜姬知道的话,该高兴坏了吧。”
“她不必知道,她理应得到最好的。”
三 “我记起拂露的样子了,你还记不记得?”
红莲狱如期起兵去了西南合欢宗,倘若只有红莲狱的人,江湖还不至于惶惶不安,但小铜镜还带上了修罗组织在西南所有的人手。
镜花水月。
“爹,快派人去西南啊!”云清欢声音有些焦急。
云怀刃愁眉紧锁,挥了挥袖子道:“现在哪还有精力管合欢宗?咱们的人留下来自保就有些吃力了!”
“可是,可是娘还在合欢宗啊!”
“你怎么这么糊涂?到底是你娘一个人重要,还是整个镜花水月重要?”
云清欢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沽名钓誉,但她没想到他对枕边人都能这般冷血。
云清欢转头去找了舒朗月,倘若归庐能出一些人,把殷绮罗从西南救出来还是有可能的。
舒朗月在谢长安和小铜镜走后变得更加颓丧,好像与谢长安和小铜镜的相遇如同一场回光返照。
他躲在阴暗的屋子里喝酒,从早喝到晚,不知疲倦。两只眼睛充满血丝,握着笔在纸上一遍一遍地写“见信安”,写完这三个字之后,就发疯了一般将纸都撕碎扔到地上。
舒朗月周围都是空酒瓶与废纸,恍若置身废墟。
云清欢因为修罗组织和红莲狱的事情,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见过舒朗月,她猛地推开了舒朗月房间的门,酒味扑鼻而来几乎要将她熏退出去。
但她有求于舒朗月,所以还是强忍着不满,奔到了舒朗月身边:“朗月哥哥,求求你,救救我母亲。”
云清欢说了很多,什么合欢宗合作,什么红莲狱歹毒,但舒朗月醉眼惺忪,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钝钝地说:“这些事,我不想管。等你们要把我拖出去成亲时,再喊我吧。”
云清欢爱的是那个眼神清亮的少年,看到舒朗月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她甩出钗头凤,击中了舒朗月的肩胛骨,将舒朗月直直地从椅子上击倒。
“舒朗月,你跟我成亲是两个人的事,也是归庐和镜花水月的事!我们成亲后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我母亲现在有难,你却不管不顾?”
舒朗月缓缓地抬起眼皮,长长的睫毛将阴影晕进瞳孔里,让他的眼睛黑得不见底。他问:“那我的母亲,是不是也是你的母亲?”
云清欢一愣,复而回答说:“当然是。”
“那为什么你的母亲去合欢宗当了教主,我的母亲呢?被你们软禁了,还是被你们杀了?”
听到舒朗月这样问,云清欢舒了一口气,看来舒朗月还不知道苗离舟已死的消息。
“朗月哥哥,红莲狱与修罗组织虎视眈眈,合欢宗不是靠苗姨一个人能撑起来的,我母亲去合欢宗不是为了谋权,而是为了帮苗姨!倘若现在归庐不出手,我娘和你娘就真的没有出路了。”
舒朗月沉默许久,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印章,扔给云清欢。
那是归庐的少主印,至少能调动归庐一半的人马。云清欢忙捡起印章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被舒朗月唤住了。
舒朗月喃喃地说:“我最近经常做梦,我好像能记起一些以前的事了。”
“哦,那挺好的。”
“我记起拂露的样子了,你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了。”
舒朗月抬起眼继续说道:“我记起,殷绮罗将你和拂露一起放进了蛊鼎,那里面毒液翻涌。”
云清欢脖颈一冷,她没想到舒朗月居然目睹了这些事。
舒朗月继续说道:“我知道殷绮罗是合欢宗圣使,合欢宗有的是奇门异术。我不知道当年到底是用了什么异术,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拂露绝不是死在红莲狱的手里,而是死在殷绮罗手里。”
舒朗月闭上了眼睛,将日月山河统统关在了双眸里,只余下一阵空寂。他道:“你和云拂露一起进的蛊鼎,但云拂露死了,你活下来了。这当中你敢说没有阴谋?甚至——你是不是云清欢,都是个疑问。”
你是不是云清欢,都是个疑问。这个疑问问得太过精准,箭刃一般扎进了云清欢的心脏。
“你什么意思?!”
一旦舒朗月威胁到云清欢,云清欢那副温情脉脉的表情便会顷刻消失。
“我可以保守秘密,装作没有回想起这记忆,但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朗月哥哥,你在威胁我?”
“谈不上威胁,不过是交易。这些不是你教我的吗?要在这江湖中得到某些东西,就一定要付出一定的筹码。”
云清欢的脸近乎扭曲,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这还是那个无瑕似星辰的舒朗月吗?但事关殷绮罗生死,她还是强忍着道:“什么事?”
“一,救我的母亲;二,放过红莲狱教主镜姬。”
“好。”云清欢没有任何迟疑,便答应了舒朗月。但她一转身,脸上便露出怜悯的讥讽。她之所以应得这么干脆,是因为她根本不会去做这两件事。
苗离舟早就死了,无人可救。
而镜姬,那个叫作“小铜镜”的女孩子,是她第一个要除掉的人。
舒朗月强迫自己变得狡诈,去威胁云清欢,却不知人心远比他想的更加可怕。
四 “在下,镜花水月云氏长女云清欢,前来应战。”
云清欢集结了所有能集结的援兵,派去了西南。但那些人到了西南,很快传回消息:西南一切如常,殷绮罗如常坐镇合欢宗,并没有看到红莲狱的人。
收到消息的云清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幸好红莲狱和修罗组织是虚张声势。毕竟跨过昆仑山,绕过中原去攻打合欢宗,是个耗时耗力还不讨好的决策。
知晓合欢宗无恙后,云家继续筹备着婚礼,云清欢还写信让殷绮罗早些回来参加婚礼。
但这封送往西南的信,一直到婚礼前夕才收到回信。
而且那封回信不是殷绮罗写的,而是留在西南的探子写的,上面写着:苗离舟精神大好,与罗琦音共坐教中。
什么?!
什么叫苗离舟精神大好?
苗离舟不是已经死了吗?
随后信鸽又送来了两封信。
一封信上写着:合欢宗众人在一夜间消失,不知去向。
云清欢看完这封诡异的信,心中已是惶恐不安。她强装镇定,拆开了第二封信,信上写着:拂露,姐姐回来了。
“啊!”
云清欢尖叫着扔掉了信件,她望着那熟悉的字迹,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不是死了吗?
今天是怎么回事?这些死人为什么一个个都来捉弄她?
云清欢素来不信鬼神之事,加上第二天便是婚宴,江湖上各大掌门都安歇在镜花水月之中。她纵使挂念殷绮罗,但也要在江湖人士面前强装镇定,做足戏份。
镜花水月的红绸都扎成了凤凰花的模样,木头制成的飞鸢在天空中低低地飞着。
云怀刃与舒临川两位家主站在门口一一谢过宾客,井井有条,没有一丝差错。
直到殷绮罗和苗离舟踏入镜花水月那一刻开始,空气中立刻氤氲起杀戮的气息。
云怀刃看到苗离舟如常人一般走进来,惊得不能自已。他颤抖着声音问:“你们……你们怎么……”
殷绮罗和苗离舟动作一致地掩嘴笑了起来:“自家孩子成亲,母亲们怎么能不到场呢?”
动作僵硬、声音稚嫩,根本不是殷绮罗与苗离舟的声音!云怀刃作为傀儡世家镜花水月的家主,迅速地看到了殷绮罗与苗离舟身后的傀儡丝。
“快退!”他拉着周围的人,往后退了数步。
镜花水月外响起了笑声,银铃一般的笑声:“这就被发现了,好无趣啊。”
伴随着这一阵笑声的是镜花水月的墙头上出现了数以千计的蛊人,原本不明所以的人此刻都有些慌了。
点苍剑派的掌门资格最老,他强装镇定地问:“云怀刃,这是怎么回事?”
云怀刃认出了这是合欢宗的蛊人,他却什么都不敢说,总不能说自己与合欢宗合作制作蛊人,想称霸武林,结果被红莲狱截了和吧。
云怀刃沉默着,墙外的声音却做出了回答:“云门主怎么不敢相认了呢?镜花水月出《傀儡戏》,合欢宗出蛊人,红莲狱出业火图心法,为的不就是制作出这些威力巨大的蛊人傀儡吗?”
流云刀宗宗主立刻提起刀质问云怀刃:“姓云的,你居然跟邪教勾结,干这档子龌龊事?”
云怀刃忙摆手:“不是,不是,我镜花水月名门正派,怎么会干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流云刀宗宗主显然不吃这一套,刀逼得更近了一些:“那你的婆娘怎么跟那些蛊人在一起?”
说话间,蛊人已经全部进了镜花水月的正庭。
蛊人们抬着九坠金顶的步辇走了进来,九坠上挂了九个金莲坠,随着蛊人的步伐,叮当作响。
“那是红莲狱的步辇!”
周围人纷纷往大堂缩靠,人群中有人喊:
“云清欢!拿你的司命龙枢出来啊!你可是镜花水月嫡传的傀儡师,一定……一定能将他们这妖术破了的。”
“是啊!是啊!云清欢快上啊!”
“这是你们镜花水月捅出来的娄子,你们镜花水月不该派人去解决吗?”
当初云怀刃用祖传傀儡术击退了红莲狱,而如今众人寄希望于云清欢的司命龙枢。
而就在众人高喊着云清欢的名字时,小铜镜却在步辇之中朗声说道:“在下,镜花水月云氏长女云清欢,前来应战。”
什么?
众人一片错愕,云清欢不是正站在台上吗?红莲狱教主怎么敢自称云清欢?
小铜镜从步辇踏出,这次她来到镜花水月,没有戴面纱。
镜花水月的许多老人见到小铜镜,一下子似被扯出了无数记忆,因为小铜镜赫然是十三岁的云清欢的模样。
小铜镜又轻轻唤了一声:“拂露,姐姐回来了。”
穿着嫁衣的“云清欢”,吓得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小铜镜仍旧絮絮叨叨地说着:“拂露,你不是说以后成亲,一定要姐姐站在你的身旁吗?”
“拂露,姐姐是个很愚笨的人。以后镜花水月可能还是需要你。”
“拂露,姐姐很害怕,你放姐姐出去好不好。”
“拂露,姐姐不想死,姐姐想要活下去。”
小铜镜心中那一团想要活下去的热火从未熄灭,她一直想要认真地活下去,以自己的名姓活下去。她从来就不需要其他人的救赎,她就是她自己的救赎。
最后,小铜镜终究要以云清欢的姿态,拿回一切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众人都不知小铜镜在说什么,只有台上的“云清欢”惊到手脚冰凉。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可能?!她是傀儡吗?!
她声音都带着颤抖:“妖……女!你在信口雌黄说……说什么!”
小铜镜轻笑了一声:“拂露,你喊我什么?妖女?血月之夜你把我骗进密室,将我按进蛊鼎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喊的。”
云拂露当然不会忘,当年殷绮罗从合欢宗偷得了禁术秘籍《换骨》,决定将云清欢和云拂露交换容貌,让自己的女儿云拂露以嫡女云清欢的身份活下去,继承镜花水月的一切。这些计划,殷绮罗一开始就告诉了云拂露。
是云拂露将云清欢骗去蛊鼎旁的。
那日,她唤云清欢:“姐姐,姐姐,姐姐,我带你去看一个好玩的!”
她什么都记得,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格外冷静。
她质问小铜镜:“你说你是云清欢,我是云拂露,这么可笑的事情谁能给你证明?不知你用了什么妖术,易容成了我小时候的模样。”
“易容?有什么易容术能够将容貌身形变得一模一样?除了,除了你母亲殷绮罗带来的西南异术换骨!”
“什么换骨,你胡说什么?”
“胡说?我可以胡说,但你身上不属于你的肌骨可不会胡说!”
小铜镜弹出了傀儡丝,甩出去将云拂露的袖子整个撕扯了下来,将她的手臂整个暴露了出来。
除了手腕皓如霜雪,手臂其他地方都是青黑色的血管,如同覆在肌肤上的蠕虫。
而比那血管更加令人震惊的是她肩部上的烙印,一个小小的、暗黑色的“庶”字,那是——云家庶女的标记。
云拂露迅速挡住手臂,那是她的秘密,是她不可告人的过往,是她引以为耻的血统。
“说什么云清欢与继母情同亲生,其实你跟殷绮罗根本就是亲生母女!她为了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利用西南异术,将我的容貌骨血统统抽出分你一份,也就因这异术,我再也没能长大。”
因为你与你母亲的私欲,我永远停留在了十三岁。
众人大为惊异,原来云家母慈女孝的祥和下,有这般龌龊的隐秘。
小铜镜紧紧地攥着傀儡丝,咬着牙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小铜镜吗?因为你抢夺了我的样貌,抢夺了我的身份,抢夺了我的名姓,你让我成为镜子里的你,你让我成为一个无名无姓的影子!”
云拂露也咬着牙,她咬牙的姿势和小铜镜非常像,就像寻常姐妹那样相似。
她冷笑着说道:“若你不死,我就只能是你的影子。我不想当影子,所以,你必须得死。况且,这才是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局面!”
小铜镜转头问了云怀刃一句:“爹,你知道当年死的那一个是我吗?”
云怀刃被这么一问,忽然怔了一怔,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小铜镜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掺杂着彻寒的苦意,她一口气说了下去:“你当然不想去细想,原本顽劣愚笨的大女儿变得聪慧娴静,原本因为庶出身份上不了台面的二女儿永远从世上消失。你想要的优点全都在,你讨厌的缺点全都没有了。你多高兴啊。你,云怀刃,是云家的家主,你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女儿,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好像这继承人也是你的某种成就似的。”
云怀刃嘴角颤抖,心虚地看着小铜镜。镜花水月的众人都认出这是十三岁的云清欢。只有他,记忆中十三岁的云清欢的模样早已模糊。
他想颤抖地再喊一声欢儿,再喊一声自己女儿的名字,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小铜镜像是知道云怀刃的苦楚似的,又走回了红莲狱的轿辇旁,低垂着眉目说:“我知道喊不出来,就喊我镜姬吧,云门主。”
喊我镜姬吧,云门主。
当日你视我如弃子,而今站在你面前的我便不是你的女儿,而是红莲狱的教主。
“云门主,你当时为什么觉得我笨啊,因为我不爱说话,因为我总是制作不好傀儡吗?”
云怀刃嗫嚅着,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隐约记得当时的云清欢中规中矩,虽算不上天才,但也并不能说是愚笨。他只是格外偏心云拂露,所以才觉得云清欢分外没有天赋。
“你知道当初幽渊为什么救走我吗?因为他说,我有天赋,我有修习傀儡之术的天赋。”小铜镜苦笑了一声,“你看,连敌人都看得出我有天赋,你却不肯夸奖我一句。罢了,今天也该了结了。”
小铜镜绷直了手中的傀儡丝,对云拂露说:“拂露,让姐姐看看你的司命龙枢有多厉害。”
云拂露的身份已被揭穿,她也变得毫无畏惧,最坏不过如此,还能再坏到哪里去呢?
只要赢了,她就还是云家的继承人。
所以,只要赢就好了!
她操控着司命龙枢逼近小铜镜,讥笑道:“幽渊真是看走了眼,一个连傀儡都不会做的你,怎么会有什么天赋?”
“是,我没什么天赋,就像映湖姑姑说的那样,我不过是耐忍罢了。”
但,能忍者必能狠。
小铜镜握着傀儡丝,如同握着一把利刃,冲了上去。傀儡丝的刃口在接触到司命龙枢那一刻,激起一阵火花。
司命龙枢一抬手,就将小铜镜震出了数丈远。
一旁的谢长安忙要上来帮忙,小铜镜却摆了摆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又冲了上去。
几个回合下来,小铜镜满手是血痕,云拂露却毫发无损。
“姐姐,你看,你真的没有什么天赋。”云拂露笑着说。
“是,我没什么做傀儡的天赋,但我从小顽劣,最擅长的是拆傀儡。”
云拂露一愣,却发现司命龙枢各个部件卡口上都被小铜镜挂上了傀儡丝。她望着那些傀儡丝,愣了片刻,在小铜镜的笑意中,她终于反应过来。
小铜镜用力扯了扯傀儡丝,“哐当”一声,兵器谱排名第一的司命龙枢便被肢解,轰然倒地,碎成了一地破铜烂铁。
没有了司命龙枢的云拂露什么也不是,她感觉恐惧从脚底升腾,最后在肩膀上的那个庶字处喷涌而出。
她失了分寸、失了仪态,她惊恐地推了推旁边的舒朗月:“朗月哥哥,帮我啊。”
舒朗月一直倚在旁边的栏杆上,毫不关心战局,仿佛是一个局外人。
他听到云拂露的呼喊,只是声音喑哑地问:“你不是说我母亲没事吗?”
云拂露忙指向小铜镜:“是她,是她啊……她杀了我们的母亲!”
小铜镜摇了摇头,说:“不是我。”
舒朗月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当他看到苗离舟身后的傀儡丝,他就心死了。
其实当殷绮罗成为合欢宗教主时,他就怀疑苗离舟已经遇害。但他还是想骗一骗自己,骗自己这个世上仍有良善,他与他的母亲仍能重见。
可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可笑的自欺欺人。
舒朗月看着意气风发的小铜镜与谢长安,像是看两个陌生人,他缓缓地说:“当初你们骗我,没有告诉我你们的身份,这是一骗。然后你们骗我是去找的孤山老人拿素问丹,这是二骗。杀害我母亲的凶手不管是不是你们,你们都没有告诉我真相,这是三骗。所以,我现在不敢相信你们了。”
当舒朗月双目无光地说出这些话时,小铜镜便知道,很多东西都回不到当初了。
舒朗月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是归庐的少主,他是合欢宗前教主的儿子,他背负的这些身份让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小铜镜的对立面。
云拂露叫嚣着:“你们动手啊!难道站着等死吗?”
云家许多新弟子只认云拂露,根本不认小铜镜,听到云拂露的一声号令,纷纷操控着傀儡朝小铜镜奔了过去。归庐弟子看着家主与少主都失魂落魄的不表态,也当他们是默许,也加入了战局。
也有些按捺不住的江湖人士,尤其是看不惯红莲狱与合欢宗的,都举刀相向。
但人再多再厉害,也敌不过小铜镜手下千军万马的蛊人。
“诸位,我不想再杀出另一个血月之夜。”小铜镜收紧了手中的傀儡丝,控制了蛊人,“我今日来,不过是为了讨回我自己的名姓,我想争个输赢对错,并不想争个生死。”
云拂露浑身染血,将那一身嫁衣染得更耀目鲜红。她垂着头,痴痴地笑:“你赢了,那又如何?我云清欢,至死不认错,我没有错。因为你们生来就有,所以不知抢夺,我没有我才夺。我没有一点儿错!”
云拂露望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铜镜,将心底一股怨气全部倾吐出来。
“若你是云清欢,也不过是个愚钝的嫡女。但若我是云清欢,我创造了这个名姓所有的辉煌,我让‘云清欢’这个名字与天才、与武林第一女高手‘千军阵’相匹配。我才是真正的云清欢!”
“是的,你比我更聪慧,更优秀,更适合当云家家主。云拂露。”
小铜镜肯定了云拂露所有的成就,但她最后还是喊了一句——云拂露。那个真正属于她的名字。
“拂露,这可能是姐姐最后这样叫你了。其实你远可以为云拂露这个名字创造出更多的辉煌,一个靠能力坐上云家家主位置的庶女,一个不屈于庶女身份的天才,一个真正被江湖所认可的云拂露。”
你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获得一切。
“但你却选了那条最不好的路,你把姐姐变成怪物,夺走了姐姐的名姓。还在夺走我名字的同时,亲手杀死了‘云拂露’。”
台上的舒朗月眼中闪过一阵黯然的光,他喃喃地说:“小时候,我常跟爹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拂露妹妹。”
云拂露的眼睛骤然睁大,她大喊道:“你骗人!你们家根本不会允许你娶一个庶女的!”
“云拂露,除了你,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些。”
云拂露。
多好听的名字啊。
好听到云拂露自己都不忍回忆起这三个字。
“拂露,我忽然知道了《傀儡戏》的那句诅咒,是多么灵验。‘云家娇子,终成傀儡掌中戏’,女字旁的娇,说的可不就是我们吗?一步步成为权力、成为欲望的傀儡。”
“不!你才是傀儡!我从始至终,都是对的!”
小铜镜望着自己陷入癫狂的妹妹,想去拉她一把。
只是,云拂露却猛地撞向了小铜镜手中的傀儡丝。
她一心求死。
云拂露仰面倒在了地上,一张口便是一阵汹涌的血气,她说:“我赢你……”
小铜镜忽然恍惚了,她想起小时候和云拂露下棋,云拂露总爱争个输赢。她那时候爱咯咯地笑,攥着吃来的棋子,笑着喊:“姐姐,我赢了你!”
小铜镜伸手想去抱云拂露,松开了手中的傀儡丝,那些蛊人因为失去了傀儡丝的控制纷纷倒地。
“拂露,我们为什么要争个输赢啊,我们……不该是敌人的。”小铜镜喃喃地说。
但,云拂露再也不会回答了。
殷绮罗倒在地上如同一具枯骨,没有人替她哀惋,没有人替她送终。
舒朗月冲过去抱住苗离舟,抱着自己被抽去灵魂的母亲,他一句话都没说。
曾经多话的舒朗月,终于变得缄默无言。
谢长安走上来握住小铜镜的手,轻声说道:“清欢,都结束了。”
五 山河故人
镜花水月的继承人只剩下了小铜镜一人,但此后很久小铜镜都不敢回到镜花水月。她似乎已经习惯被称为红莲狱的镜姬,而非镜花水月的云少主。
她取回了自己的名姓,却终究不能回到当初,回到那个对镜花水月毫无芥蒂的日子里。
再回去,是因为谢长安给她带来了整整一沓书信,上面统统只有三个字——见信安。
“舒朗月,疯了。”谢长安心情沉重地说。
“什么?!”
舒朗月受不了苗离舟的死讯,更受不了所有人都骗了他的事实,所以疯了。
小铜镜看着眼前抱着酒壶忽而大笑,忽而痛哭的男子,张了张嘴,终于喊出了那从未喊出口的四个字——
“朗月哥哥。”
但舒朗月只是看着她,傻傻地笑了几声,又低头去望怀中的酒。
那壶酒其实早已不是酒,因为舒朗月一直抱着不肯放手,在雨里奔走,酒壶里满是雨水、泥浆。
谢长安实在见不得这景象,他想要上去帮舒朗月换一壶干净的酒,但一碰那酒壶,舒朗月便像一只小狮子一样躲开,紧紧地护着怀中的酒:“不要碰我的酒!”
小铜镜鼻头一酸,她也跟着谢长安去扯舒朗月的袖子,却被舒朗月一把推开。
“朗月哥哥,那酒不好了,我给你换一壶好不好?”
“不!这酒里有一片竹叶。”
谢长安和小铜镜这才看到那壶酒里漂着一片嫩新的竹叶,静幽幽的,如同一片孤舟,躺在酒壶之中。
“只是一片竹叶,我们给你换一壶上好的竹叶酒好不好?”谢长安轻轻地说。
“不好不好!你们快走!不要想抢我的酒。”
舒朗月没有再看谢长安与小铜镜一眼,只满心欢喜地望向了怀中的那片竹叶。他笑着说:“这竹叶啊,只有江南有。我有两个好朋友,他们一个是大夫,一个是逃跑的姑娘,他们在昆仑见不到这么好的竹叶,我……我要带给他们看看。他们一定喜欢的。”
小铜镜再也忍不住,泪水顷刻间喷涌而出,她哭着说:“朗月哥哥,是我们啊,我是小铜镜,这是谢长安。我们在啊,我们从昆仑出来了。你看看我们啊……”
舒朗月像受了惊吓一样退后了很多步,他拼命地摇头:“不……不,爹说你是红莲狱的教主,还是什么云家的家主,这个人更可怕,是修罗组织的主人。我……我不认识你们的。我朋友都是很纯粹很普通的人,他们还没有见过竹叶,我要带给他们看的。”
小铜镜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谢长安反手抱走。
“放开我!谢长安!你干什么!”
走到门外,谢长安将小铜镜放下,小铜镜这才看到谢长安红了眼。
谢长安望着舒朗月的背影说:“他受不了这么多阴谋,受不了这欺骗人的世道。这样也好,就像他一开始那样纯粹。”
忽然,下起了雨,将归庐外面的竹叶打得簌簌作响。
舒朗月在院内高兴得大笑:“下雨咯!下雨咯!”
小铜镜在门外哭得难以自已。
她的朗月哥哥,她终于能喊出这一声朗月哥哥,但是,她的朗月哥哥从此再也不认识她了,他只记得记忆中的那个她。
相见应不识。
此后很久,谢长安与小铜镜不愿再踏足归庐,见到舒朗月是一场记忆的践踏与折磨。再后来,听说在一天雨夜里,舒朗月抱着酒壶拿着一根竹枝出了门,从此音讯全无。
再再后来,江湖上少了归庐少主舒朗月,多了一个以竹枝为剑的疯剑客,那个疯剑客时常怀抱一坛酒,一手抱酒一手出剑,武艺高超、出手快如闪电,但疯剑客从不伤人,他总笑着说以心为剑,以心出剑。
疯剑客在江湖上四处游历,做些行侠仗义之事,每年除夕他都会跑到昆仑,说要去那里跟朋友喝酒。
但每次去,都只有疯剑客一人,他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着酒。不笑不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上许多话。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每次疯剑客说话时,门口的一对男女就停下来认真地听,然后将疯剑客的酒账一一结清。
老板娘觉得奇怪,这个疯剑客来时,那对男女就来。
“两位老板跟那疯子什么关系啊?”
“曾经故人,如今路人。”
舒朗月,明月九州,我们只能这样与你喝几杯了。
山河故人,隔路对饮。
六 江湖路远
次年春。
合欢宗两任教主皆死于非命,元气大伤,举教退回西南密林。继任教主年仅十五岁,甫一继位便将亡灵蛊永久封存,西南大患得以平息。
镜花水月家主云怀刃将《傀儡戏》残章悉数交给了修罗组织,经云拂露镜姬一战,镜花水月声望大跌,门中子弟散尽大半。但也因此,剩下的人更能潜心机关术,大有看齐墨家机关之势。
而红莲狱,逐渐恢复成圣教的模样,妙善音卸任圣女之职,并选出了新的圣女。
教主镜姬将圣女圣物莲花骨原貌奉还。
莲花骨在小铜镜的身体里一年多,忽然被抽离出去,仿佛被抽出了五成生气,让小铜镜一连数日都躺在寝殿中昏睡。
“好冷。”
话音刚落,就听到炭火噼里啪啦燃起的声响。
小铜镜一睁眼,谢长安便在眼前。不知道是火炉的暖意,还是谢长安的笑意,小铜镜觉得暖和了起来。
谢长安拿着一本册子,一页一页地往火盆里递。
“你在烧什么?”她问。
“《傀儡戏》。”
叱咤江湖百年的奇书在半盏茶的时间里,都沦为灰烬。它所带来的喧嚣与诅咒,都随之烟消云散。
谢长安坐在床边握住了小铜镜冰凉的手:“冷就要点火炉啊,你看看你,好歹也是一教之主了,竟连怎么照顾自己都不知道。”
小铜镜像个孩子一样把头缩进了被子里,贫嘴道:“就因为是教主,才不需要做这些啊。”
谢长安也跟着贫:“是啊,是啊,我们镜姬大人怎么能生火呢?”
“谢长安,你!”
谢长安一把抱住了要捶打自己的小铜镜,附在她耳侧道:“这种事情,以后都由我来做。”
“《傀儡戏》已经没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替我们的镜姬大人端茶送水,生炉暖被啊。”
“谢长安,我说正经的!”
“以后啊,哪能看得到那么远呢?”
谢长安望着小铜镜亮晶晶的眸子,忽然不想再做什么计划,忽然不想再思虑周全。
他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会被困在销毁《傀儡戏》的使命中,为此奔波,为此殚精竭虑,为此终老一生。
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结束得那样完美。
比他计划中的结局仍旧要完美数倍。
这些完美,皆因计划之外的小铜镜。
她是计划外的意外,是宿命内的惊喜。
谢长安微微眯起了眼睛,笑道:“江南的春花都开了,我想与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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