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7年,福尔摩斯和我异常繁忙,那一年,我们接触了一系列案子,这些案子虽然也算有趣,但还无法称之为趣味十足。关于这些案子,我的笔记本上都有或详细或简单的记录,比如帕拉多尔大厦案、‘索菲·安德森’号游轮失事案、坎波威尔投毒案、格莱斯·彼得森乌法岛案、业余乞丐团案,等等。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你根本就想象不出在一家家具店地下室中,隐藏的乞丐俱乐部竟是如此的豪奢;你更无法想象,一起投毒案破获的关键线索不是毒药而是死者手上那块临睡前已经上紧发条的表。一切罪行的审判都需要证据,但案情的侦破却离不开合乎情理的推测。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会将这些案子一一讲给读者听,但现在我必须专心致志地来描述“五个橘核”案,因为在1887年我们经手的案件中,它是最怪诞、最扑朔迷离的一个。
案件发生的时间是九月,秋分方至,正是一年中暴风雨最频繁的季节。那一天,狂风怒卷,暴雨倾盆,整整一天,凝结了人类最伟大智慧的伦敦城都饱受着风雨的摧残。雨是那样的猛烈,风是那样的激狂,窗棂在风雨中重复着不堪重负的呻吟。哪怕是伦敦最敬业的男人也没有心绪像平时一样继续自己的工作。夜色浓重的时候,风雨变得更加肆无忌惮,那或呜咽或咆哮的风声就像是荒蛮野兽最悲愤的哭叫。贝克街的房子里亮着灯,福尔摩斯满脸抑郁地坐在壁炉边,正在编写罪案记录的索引。因为妻子回了娘家,几天来一直都在贝克街做客的我则坐在壁炉的另一边心不在焉地读着克拉克·拉塞尔的小说。豆大而密集的雨点儿若海浪一般不断拍击着我们的窗户,听着雨声,我忍不住想,窗外的雨和这本描写海洋的小说还真是十分搭配。
看了一会儿书,隐隐约约的,我似乎听到了门铃声,于是抬起头对福尔摩斯说:“嘿,夏洛克,听到没有,门铃声。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呢?说不定是你的朋友。”
“我不喜欢有人拜访,除了你。我的朋友少得可怜。”福尔摩斯说。
“也可能是位委托人。”我猜测。
“如果真是,那么案子一定很棘手、很严重,要不然谁会在这样的风雨夜出门呢?不过,华生,其实我更愿意相信来人是房东太太的密友。”
事实证明,直觉一向非常敏锐的福尔摩斯这一次错了。因为,门外的过道中已经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紧接着我们听到了敲门声。手提灯的灯光照亮了来者的脸,那是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他衣饰考究,举止大方,儒雅的面庞微微有些苍白,眉眼间那浓重的忧虑怎么都掩饰不住。他目光低垂,握着雨伞柄的手有些颤抖。长长的、不断有水珠滴落的雨衣像是一件肥大的袍子披在他的身上。可以想象,一路上风雨对他没有丝毫的留情。
“我很抱歉,福尔摩斯先生,希望我的到来不会给您带来太多不便。”他面色沉重,说话却十分彬彬有礼,一边说还一边拿出一副金丝眼镜戴在了鼻梁上。
“请把雨伞和雨衣都给我,”夏洛克·福尔摩斯说,“它们很快就会干的,只要在钩子上挂一会儿就好了。先生,恕我冒昧,您来自西南对吗?”
“没错,福尔摩斯先生,我来自霍尔舍姆。您怎么知道的?”
“这很明显,您鞋尖上沾的黏土足以说明一切。”
“您真神奇,先生。我这次登门拜访,是希望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没问题,这很简单。”
“另外,我还需要您的帮助。”
“哦,这就难说了,通常情况下这并不容易。”
“福尔摩斯先生,您的大名我仰慕已久。普伦德加斯特少校经常向我提起您,他说是您拯救了他,要不然坦克维尔俱乐部的丑闻一定会让他身败名裂。”
“啊!是的,没错,可怜的少校,他被污蔑成了出千的恶棍。”
“他告诉我,不管什么问题您都能够解决。”
“这么说太夸张了。”
“他说没有您侦破不了的案件,在侦探领域您从来都不曾失败过。”
“不,不,他错了,我失败过,我曾经败给过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算起来,这种失败我一共经历了四次。”
“偶尔的失败和您无数次的成功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先生,您是对的,通常情况下,成功还是非常眷顾我的。”
“我相信,您也能成功地帮我解决问题。”
“好吧,先生,请把椅子挪过来一些。是的,离壁炉近一些。我们来具体探讨一下您的案子。”
“这件案子非比寻常。”
“我经手的案子没有寻常的。先生,有时候我都以为我是最高上诉法院的法官。”
“可是,福尔摩斯先生,您难道经手过比我的家族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更离奇、更神秘的案件吗?”
“先生,您的话给了我期待,我的兴趣被提起来了。现在,请大概说说事情的经过吧,之后我会就一些关键的细节向您进行询问的。”福尔摩斯说。
闻言,年轻的委托人点点头,把椅子朝壁炉挪了挪,以便更好地将穿着湿鞋的双脚靠向炉火。
“我叫约翰·奥彭肖。我希望委托给您解决的事情和我本人并没有直接的关联,确切点说,这是奥彭肖家族遗留的问题。它很可怕,事情的起因或许来源于鬼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另外,为了让您更好地了解案情,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事。”
“我的祖父一共有两个儿子:我父亲和我伯父。我父亲约瑟夫·奥彭肖是一个工厂主。在自行车刚刚被发明的那段时间,因为享有防破自行车轮胎的专利,我父亲工厂的生意非常红火。到了退休年龄时,我父亲将工厂出售,靠着卖专利和工厂的钱生活依旧十分富足。而我的伯父伊莱亚斯·奥彭肖却显得有些怪诞。”
“伯父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因为性格的原因,这对亲兄弟根本就没什么来往。伯父年轻的时候一直在美国生活,他是一位种植园主,曾经家业颇丰。他参加过南北战争,跟随杰克逊将军一起打过江山,并一度官至上校。他的直属上司是胡德将军。南北战争胜利后,伯父并没有继续留在美国军中打拼,而是辞去军职回到了他位于佛罗里达州的种植园。谁也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回到佛罗里达的第三年或者第四年,对黑人极度厌恶的伯父因为不满共和党废除奴隶制赋予黑人选举权的政策而离开美国,返回了故乡英国。回国后,他在霍尔舍姆购置了一些地产——一座带花园的房子和两三块土地,并在此定居。伯父性格怪僻,暴躁易怒,言语粗鄙,在霍尔舍姆生活了许多年依旧不被人喜欢。他的邻居们根本就不了解他,他也极少参加社交活动,几个星期足不出户对他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他的烟瘾很大,还酗酒,为人处事很淡漠。在他身上,你根本体会不到什么亲情。”
“他大概也是喜爱我的,即使他从不关心我的生活。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1878年,那是他回国后的第八年,那时我才11岁,还是个孩子。他给我的父亲,也就是他从不来往的胞弟写了信,恳求父亲把我送到霍尔舍姆同他一起生活。他用他特有的方式来表达对我的关爱。在他清醒,嗯,就是不曾因为酗酒而宿醉的时候,他会陪我玩象棋和十五子双陆棋,也会让我以他的名义打理他的产业。在霍尔舍姆他的家中,只要我不打扰他,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我有所有房间的钥匙,这些房间我可以随意进出,但是除了阁楼上那个常年都被锁住的杂物间。出于一个男孩天生的好奇心,我也曾偷偷窥探过那个房间。然而,透过锁孔,我只看到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破包袱和箱子。”
“1883年3月的一天,伊莱亚斯伯父收到了一封来自国外的信件。或许对其他人来说这没什么,但对于没有任何朋友而且从不用支票来付账单的伯父来说却非常奇怪。信是从印度寄来的,但邮戳却是本迪治里邮局的。看到这封信,伯父诧异极了,他急急忙忙拆开信封,发现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五个干瘪瘦小的橘核。”
“看着橘核吧嗒吧嗒地落进盘子里,我当时非常想笑,可是当我看到伯父的脸时,我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张着嘴,双眼外凸,仿佛要瞪出眼眶一般。他的手在发抖,对,剧烈地颤抖,本来很正常的脸色也变得一片死灰。他紧紧盯着信封,看了几秒,然后开始尖叫:‘K.K.K!上帝啊,上帝啊,果然一切的罪孽都无法逃脱!’”
“我吓坏了,忙问他:‘伯父,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了?’”
“他怔怔地站起身,摇摇晃晃、魂不守舍地走回了他的房间,而我得到的却是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答案:‘死亡’。”
“伯父走后,我仔细看了那个信封,信封口的内侧,也就是用来涂抹胶水的那一面写着三个连续的字母K。字母是用红色墨水写的,字体很潦草。信封里面只有那五个橘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不明白,伯父为什么会被这么一封极像是恶作剧的信件吓得大惊失色。吃过早餐后,我离开餐桌上楼,这个时候伯父正好从楼上下来。他左手捏着一把钥匙,钥匙很旧,上面生满了铜锈。我想,那肯定是阁楼上那间神秘的杂物间的钥匙。他的右手里则拿着一个像是钱盒一样的匣子,那匣子是用黄铜做的。”
“‘该来的都来吧,我会取得胜利的,无论他们要干什么。’当伯父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听到他这样信誓旦旦地说。说完之后,他吩咐我说:‘把玛丽叫来,让她把我壁炉里的火烧旺,另外,去请福德姆律师来,他就在霍尔舍姆。’”
“我不敢违逆他的话,马上就吩咐仆人照做。福德姆律师很快就来了。律师到来之后,伯父把我叫进了他的房间。房间里很暖和,炉火熊熊,透过炉边的栅栏,我看到了一堆明显是刚刚产生的黑色纸灰。壁炉旁边的桌子上放着那个黄铜钱匣。匣子是打开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敞开的匣盖上却印有几个让我惊骇的字母:K.K.K.。字母也是红色的,和信封上的非常像。”
“‘约翰,我要立下遗嘱,你就是我的遗嘱见证人。在我死后,我的一切产业都将留给我的胞弟,也就是你的父亲。’”伊莱亚斯伯父这样说,“毫无疑问,这些产业你的父亲最后肯定会留给你。但是,我的孩子,你要答应我,如果你不能安然地享受这份产业,或者说一旦发现异常,你一定要把产业留给你最憎恶的仇人。孩子,给你留下这样一些东西我感到很抱歉,可事情的发展明显已经超出了我的掌控。我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所以,记住我的话。现在,在遗嘱上签上你的名字吧。福德姆律师会告诉你应该在哪里签。”
“我签完字之后律师就告辞离开了,他带走了遗嘱。福尔摩斯先生,您应该能够想象得到,这样离奇的事情对当时还是少年的我冲击是多么的巨大。我做出了种种猜测,也有过很多假想,但事实究竟如何我从来都没有搞明白过。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件事的影响越来越淡,但毫无疑问,我的心中总有那么一块被阴影占据着。之后的日子我们过得很平静,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在园子中,但伊莱亚斯伯父的行为却变得越来越怪异。他的酒瘾越来越大,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他也更加孤僻,对一切社交活动都表现出强烈的抗拒。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出门,他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中,一待就是一整天。不过,有的时候他也会表现得非常癫狂。他会举着手枪冲出屋子,在花园中一边狂奔一边尖叫,说一些诸如‘不管你是人还是鬼,都别想让我害怕’‘我不是绵羊,不会乖乖被你圈禁’等奇怪的话。不过,像所有明明内心恐惧得要命但还强装勇敢的人一样,在歇斯底里发泄一通之后,他又会重新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他心慌意乱,匆匆忙忙再次把自己锁进屋中,还要加几把门闩。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脸都苍白得吓人,冷汗会不断地往下淌,哪怕是寒冬腊月也一样。”
“有一天夜里,他再次发疯,癫狂地拿着枪跑了出去,可是这一次他再也没能回来。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尸体在花园里。当时,他面朝下趴在一个半米多深的小水坑中,水坑中有一些绿色的水。伯父身上没有伤痕,鉴于他平时古怪的行为,陪审团一致认为他是自杀。但是,福尔摩斯先生,我了解他,知道他对自己的生命有着异乎寻常的珍爱,我真的难以想象他居然会自寻短见。当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他的产业和14000英镑银行存款的主人也换成了我父亲。”
“等等,先生。这个案子的确离奇。我想知道,伊莱亚斯·奥彭肖先生收到那封奇怪的信的具体日期和他自杀的具体时间。”福尔摩斯突然插嘴说。
“收信时间是1883年3月10日,死亡日期是1883年5月2日。”
“好的。我了解了,谢谢您,请继续说。”
“在父亲继承了霍尔舍姆的房产之后,我们一起走进了那间曾经一度被禁止入内的阁楼杂物间。杂物间中很多东西都没什么用处,但在那里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像钱盒一样的黄铜匣子。匣盖里面有张纸做的标签,上面依旧写着K.K.K.,此外,还标注着信件、收据、记录、备忘录等字样。我和父亲推断,当年伯父烧毁的恰恰正是这些东西。另外,在一堆杂物中还有一些零散的文件和伯父在美国侨居时留下的生活笔记。笔记中记载了一些战争画面,也描写了他尽忠职守的一些事情。除此之外,就是南部重建时的部分政治秘闻。伯父那时显然是一个很积极的政治参与者,但那些北方来的政客显然是他的反对对象。”
“1884年年初,父亲搬到了霍尔舍姆居住,我们过得很顺心,没什么烦恼事,似乎恶魔的诅咒已经不在了。但是,1885年元旦过后的第四天,一切都变了。那一天,我们一家正围坐在餐桌边享用丰盛的早餐,父亲却突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我抬头看过去,正好看到他的左手中已经拆开的信封和右手中五个干瘪瘦小的橘核。”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除非亲身经历,否则一切超乎寻常的怪诞事情都会被认为是不真实的。父亲以前曾经嘲笑过伯父的遭遇,甚至曾一度认为我在说谎,但当相同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时,他同样被吓得魂不守舍。”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约翰,这是怎么回事?’”父亲紧张地问,说话都有些结巴。
“‘K.K.K.的诅咒。’我平静地回答,内心却异样沉重。”
“‘是的,没错。哦,上帝,信里都写了什么?’父亲翻开信封内层,看到了那三个红色的K。”
“‘交出文件,把它放在日晷仪边。’我站起来,走到父亲身后,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信的内容。”
“‘日晷仪?文件?’父亲不解。”
“‘我想文件肯定是伯父烧毁的那些东西,至于日晷仪,只有花园里有一个。’”
“‘哦,上帝,这样愚蠢的事情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在文明世界中发生呢?见鬼,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来自敦堤,通过邮局寄来的。’”我看了看信封上的邮戳说。
“‘哦,这真是太荒唐了,可恶的恶作剧!’父亲故作镇定地说,‘见鬼的文件,该死的日晷仪,这和我半英镑的关系都没有,不管是谁如此的无聊,我都不会将它放在心上。’”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报警。’”我建议说。
“‘不,不能报警,我不同意。他们会嘲笑我,约翰。’”
“‘要不然我去?’”
“‘不,不,不可以,约翰,何必庸人自扰呢?忘记这件荒唐的事情吧。它会过去的。’”
“谈话到此结束,我没有和他继续争辩。福尔摩斯先生,您知道的,那个时候我的内心十分惶恐,我有预感,灾难将要降临我的家庭,我却无能为力。我的父亲是个十分倔强的人,倔强得近乎顽固。我无法劝服他,所以只能默默地走开。”
“自从收到那封信,我一直都提心吊胆,但两天过去了,并没有任何奇怪的事情发生。第三天的时候,父亲出门了。朴茨砀山某座堡垒的指挥官弗李博迪上校是父亲的旧友,父亲决定去看望他。我为父亲的选择感到高兴。我以为,只要离开霍尔舍姆的房子,厄运就会远离他。但是,先生,我错了,大错特错。就在父亲离开的第二天,我接到了弗李博迪少校的电报,说我的父亲死在了从费尔哈姆的朴茨砀山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条乡间小路,路旁有不少矿坑,这种矿坑在费尔哈姆随处可见。矿坑周围没有栏杆,父亲回来的时候又是黄昏,验尸官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不慎摔入矿坑意外身亡的。我赶到的时候父亲正独自躺在矿坑中,头骨已经摔碎。出于内心的不安与怀疑,我对父亲出事前后的种种细节都进行了追查。当时,小路上没有任何陌生人,没有搏斗的痕迹,没有其他人的脚印,也没有抢劫案发生的迹象。一切的一切都显示这是一场意外,可我不相信。福尔摩斯先生,我敢断定,我父亲是死于谋杀,是某人卑鄙地杀害了他。”
“父亲去世后,霍尔舍姆的遗产自然被划归到了我的名下,我知道,厄运的阴云已经将我笼罩,但我并没有卖掉这份让人不安的产业。我相信,灾难之所以频繁地降临我的家庭一定是由于伯父生前做过些什么,那可能是某种意外事故。因此,即便是我搬离霍尔舍姆到其他地方定居,厄运同样会紧随而至。”
“现在,福尔摩斯先生,距离1885年1月我父亲遇害已经过去两年零八个月了,我在霍尔舍姆的生活一直温馨而平静。我以为,随着父辈的离开,恩怨的结束,灾难已经彻底远离我的生活。可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就在昨天清晨,厄运再次降临。我也收到了一封信,和我父亲收到的那封没有任何区别。”
说着,约翰·奥彭肖将手伸进背心的口袋掏出了一个信封。信封看上去皱巴巴的,里面放着五个干瘪的橘核。
“先生,您看看吧,就是这个。我检查过了,投递的邮局在伦敦东区。信封的内侧依旧用红墨水写着三个大写字母K,信的内容和我父亲收到的那封一样,是‘交出文件,把它放在日晷仪边’。”年轻的奥彭肖先生说。
“收到信后您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福尔摩斯问。
“没有。”
“没有?”
“是的,没有,先生。”约翰低垂着脑袋,用双手捂住苍白的脸颊痛苦地说,“我觉得不管自己做什么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就像一只被毒蛇盯上的兔子,只能无助地等待厄运的到来。我已经陷入了魔爪,那只魔爪是隐形的,看不见,摸不到,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伸过来,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哦,先生,您应该马上行动起来!”福尔摩斯情绪激动地喊道,“不要自怨自艾了,除了振作起来您没有其他躲过灾难的选择。哦,您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呢?无动于衷的结果就是毁灭!”
“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报警了。”
“啊!”
“可是警察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他们认为我伯父和父亲的死都是意外,那封信就是一个恶作剧,信和死亡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愚蠢!太愚蠢了!伦敦的警察怎么能愚蠢到如此地步?”福尔摩斯双拳紧握,激动地大声嚷道。
“先生,警察同意派一个人陪我留在霍尔舍姆的房子中。”
“哦?那他今晚和你一起过来了吗?”
“没有。那位警官还在霍尔舍姆。他接到的命令是留在房子中而不是跟在我身边。”
“那您怎么会想到来拜访我呢?”听到警察没有跟来,福尔摩斯挥舞着双拳,显得更加愤怒了。他高声问,“您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您应该第一时间就来向我求助。”
“我不知道还可以向您求助。先生,我是今天才知道的,普伦德加斯特少校在听闻我的遭遇后建议我来拜访您。”
“先生,从您接到信到现在已经两天了,这两天本来可以做很多事情。好吧,我想您已经无法为我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了,除了您刚才所说的一切。”
“不,我有,福尔摩斯先生。”年轻的奥彭肖低下头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张纸,平铺在桌子上。纸是蓝色的,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儿了。他说,“我隐隐约约记得,在伯父收到那封奇怪的信之后,烧掉的文件就是用这种颜色的纸写的。这张纸是我在伯父卧室的地板上发现的,也许它是那些文件中的一张,伯父当年行动的时候太匆忙并没有看到它掉在地上。纸上的笔迹是我伯父的,我想大概是他的一篇私人日记,上面有提到橘核,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重要内容,大概也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福尔摩斯没有说话,而是移动了一下灯的位置,凑到桌边,仔细观察那张纸。
纸是蓝色的,边角并不整齐,很显然是从某个本子上强行撕下来的。纸上记载的内容也非常奇怪:
1869年3月
4日:依旧坚持过去政治态度的赫德森过来找我。
7日:圣奥古斯丁的三人已经收到橘核,他们分别是约翰·斯温、麦考利、帕拉米诺。
9日:清除掉一个目标——麦考利。
10日:清除掉第二个目标——约翰·斯温。
12日:登门拜访了帕拉米诺,行动没有出现纰漏,一切都很完美。
“非常感谢您提供的线索。不过,奥彭肖先生,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无法和您讨论任何案情,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家,马上回家。”将蓝色的纸叠好重新交给年轻的委托人后,福尔摩斯这样说。
“那我回去之后做什么?”
“您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把您手里拿着的这张纸放回去。就放到您提到过的那个类似钱盒的黄铜匣子中。另外,您还需要用万分肯定的语气写一张便笺留在匣子里,便笺的内容就是所有的文件都被您伯父销毁了,只剩下这一张。写好之后,您就把匣子放到日晷仪边,懂了吗?”
“嗯,我懂了。”
“约翰·奥彭肖先生,当务之急是必须解决您极度危险的处境,而不是惩罚犯罪的恶魔。您必须记住这一点,您要报仇可以通过法律,但报仇的前提是必须要保证自身的安全。敌人的罗网已经布下,您要做的就是不要被网住。”
“十分感谢,福尔摩斯先生,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的。您挽救了我的性命,更让我看到了希望。”说完,年轻的委托人从壁炉边站起来,重新穿好雨衣。
“您一定要特别小心,危险已经将您笼罩。时间不多,您要赶紧行动。”福尔摩斯说,“您要怎么回霍尔舍姆?”
“坐火车回去,滑铁卢车站有直达的火车。”
“好吧,时间还不算晚,不到九点,街上的人不少,相信您也许不会碰到危险。不过,不管怎样,您一定要注意安全。”
“会的,先生,我带了防身的武器。”
“哦,那我就放心了,您的委托我明天就开始办理。”
“您要去霍尔舍姆吗?我在家中等着您?”
“不,这件案子的关键不在霍尔舍姆,而是在伦敦。我的调查也会在伦敦展开。”
“那么,我过一两天再来拜访您。您放心,我会遵照您的吩咐去做的,等我再次登门时,我会告诉您和文件及铜匣有关的消息。”约翰·奥彭肖说着便和我们握手告别。外面的风雨依旧很大,雨点儿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棂。神秘的橘核事件就像是风雨中飘落在我们身边的枯叶,现在它又随着奥彭肖的离开而渐渐远离。
福尔摩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全部的注意力似乎已经瞬间转移到了熊熊的炉火身上。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头略略前倾,淡蓝的烟圈打着旋向上飘飞,看上去有些深沉与朦胧。
“华生,这个案子很稀奇,非常怪诞,在我们接手的案件中几乎绝无仅有。”过了好一会儿,福尔摩斯开口说道。我知道他对整件事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
“是的,或许只有‘四签名案’能够和它媲美。”
“嗯,没错。不过,我敢肯定约翰·奥彭肖的处境比舒尔托更加危险。”
“福尔摩斯,你对我们的委托人所面临的危险境况有什么看法?”
“案件的性质毫无疑问。”我的朋友说,“关键就在于K.K.K.代表的是什么?一个人?一个组织?他或他们想做什么?为什么要一直针对不幸的奥彭肖家族?”将双肘放在靠背椅的扶手上,福尔摩斯缓缓闭上眼睛。他十个手指的指尖相对并拢着,脸上也露出了沉思的神色,过了半分钟,才继续说,“法国著名生物学家居维叶能够根据一块骨头推断出一只动物的全部体貌特征,一个优秀的观察家能够通过事件的一个环节推导出剩余的其他环节,一个卓越的推理专家也应该能够根据某一方面的线索分析出整件事情的方方面面。现在,能让我们做出最理性判断的东西还没有出现,但问题必须解决。直觉是一件锐利的武器,但单凭直觉去解决问题注定会遭遇失败。不过,推理的艺术要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推理专家则必须利用已知的事实,结合本身的经验和学识来进行合理的臆想。没有谁能够掌握世间所有的知识,哪怕是在全民都能接受免费教育且百科全书泛滥的今天。但是,值得庆幸的是,作为一个侦探,我正在努力掌握所有对我所从事的职业有利的知识。现在我还没有做到,但将来能不能做到谁又说得准呢?华生,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曾经对我学识的局限性做出过精确判断,是不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记错。”
“是的,没错。”我看了福尔摩斯一眼,忍不住笑了,“那份记录当真是非常有趣。我记得很清楚,在哲学、政治学、天文学方面,你的知识储备为零;地质学说不清,不过你对伦敦周围80千米内的所有泥迹的研究的确相当深刻;植物学方面不好说;化学还可以;解剖学知道一些,却显得杂乱无章,没有任何系统性;不过,必须承认的是,你在推理和惊险文学领域的造诣独一无二,几乎没有谁可以比拟。哦,你还是拳击手、击剑运动员和小提琴手。最重要的是,你是一个明知道香烟和可卡因对身体有害还对其特别钟爱的家伙。”
“我过去曾经说过,现在也必须重复:每个人的大脑都是一间狭小的屋子,屋子的面积不大,里面自然应该装满自己需要并时常应用的一切,至于其他的,通通都丢进藏书阁,等用到了再去翻找也不迟。”似乎是对我提到的吸烟一项特别有兴趣,福尔摩斯轻轻地吐了一口烟圈,促狭地笑了笑,这才说道,“现在,藏书阁中的书到了取用的时候了,今晚这个离奇的委托值得花费更多的心思。华生,我的朋友,请把美国百科全书帮我找出来。它在书架上。不,不要全部,只要K字部那一册就好,谢谢。接下来干什么呢?分析。对,我们来分析一下目前的形势吧。首先,我们不妨来做一个假设——伊莱亚斯·奥彭肖上校是被迫离开美国的,迫使他离开的因素非常强大。华生,不要怀疑这个假设的合理性。你要知道,奥彭肖上校返回英国的时候已经并不年轻。确切地说,到了他那个年纪的人,大多都不愿意轻易改变自己固有的生活方式。佛罗里达州气候宜人,上校本人又拥有一座经营良好的种植园,无论从哪方面看,在佛罗里达安度晚年都要比回到英国乡村孤独生活要好得多。另外,回到英国后,上校和人接触非常少,甚至酗酒、酷爱抽烟。为什么?显而易见,他在害怕什么,或者是一个人,又或者是一个组织。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假设,他是因为惧怕某人或者说惧怕某事而不得不离开美国,返回英国的。”
“那么,他在惧怕什么?关键的线索就在奥彭肖家的三个男人接到的三封信上。华生,你有没有注意那三封信都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
“有,它们分别来自本迪治里、敦堤和伦敦东区。”
“是的,没错,就是这三个地方。想想吧,这些地点为你提供了什么信息?”
“三个地方都是港口,也就是说寄信的人就在某条船上!”
“对,这条线索很重要,寄信人在船上。地点确定了,再说时间。伊莱亚斯·奥彭肖上校是在收到恐吓信的七个星期后遇害的,而他的胞弟约瑟夫出事的时候恐吓信才刚刚寄过来四天。这里面肯定有问题。问题在哪儿呢?”
“路程!第一次的时候,凶手所在的位置距离霍尔舍姆较远。”
“这说不通,华生,恐吓信要寄到也需要经过同样的距离。”
“不是的话,那我就不明白了。”
“好吧,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我们还是可以做出如下假设:在行凶之前,作案的某个人或某几个人会提前给受害者发出怪诞的警告。这种警告,哦,也就是恐吓信寄出的时候,凶徒还没有出发,信寄出之后他们才行动。我的朋友,不管是邮轮还是客轮,行进速度其实相差无几,但奥彭肖兄弟遇害的时间差异又是如此的大。第一次是七个星期,第二次是四天,这也就是说,凶徒并没有乘坐客轮或邮轮出行,他或他们坐的是航速慢很多的帆船。如此,才会出现如此大的时间差。”
“对,很有可能。”
“不是很有可能,而是事实基本如此。华生,显然,灾难降临的时间就是寄信人旅途结束的时候。这一次信是从伦敦寄来的,从伦敦到霍尔舍姆要多长时间?我的朋友,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郑重嘱咐小奥彭肖要格外小心了吧?时间紧迫,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哦,天啊!这是迫害!福尔摩斯,这是残酷的迫害!”我大声喊道。
“华生,情况已经非常明了,小奥彭肖手中的文件对某个组织非常重要,甚至关系到那个组织的存亡,这一点毋庸置疑。我的朋友,一个人不可能连续两次,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让两个重要的被害者死得天衣无缝。你看到了,他们欺骗了验尸官的眼睛,验尸官们很肯定奥彭肖家两兄弟遭遇了意外。这个组织的成员作案的时候计划非常周密,而且手段非凡。他们对文件势在必得,不管它在谁手中。所以,不难推测,K.K.K.不是人名,而是一个组织的名字或者标志。”
“什么组织?”
“三K党你有没有听说过?”
“没有,从来都没有。”
“瞧,在这里!就是这个!”福尔摩斯翻开我刚刚为他找到的百科全书的一页,念道,“克尤·克拉克斯·克兰,这是一个源自于想象中的名字,模拟的是扣动扳机的声音。三K党的创始者是南北战争时期南部联邦幸存的一群士兵。这个组织非常庞大,在美国各地都设有分部,尤其是在路易斯安那、佐治亚、田纳西、卡罗莱纳和佛罗里达州,它的势力更加恐怖。三K党的成员憎恨黑人,所有的黑人选民都是他们的迫害对象。他们很残暴,所有与他们政见不同的人都会遭到驱逐或者谋杀。在对某人进行迫害之前,他们会寄出一些奇怪的东西作为警告,比如橡树叶、西瓜籽、橘核等。接到警告后,受害人可以逃出国境或者公开发言改变自己的政治立场,如果不做,肯定会被杀害。他们组织严密,作案时也非常谨慎。他们作案的手段层出不穷,并且经常出人意料。被三K党盯上的人几乎没有谁能逃脱死亡的下场。美国政府高层曾经对三K党进行过打击,也想尽办法阻止他们的恶行,但效果并不理想。1869年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三K党突然分崩离析,组织的成员也相继离散。但是,在美国迫害黑人及不同政见者的暴行时不时还会发生。”
轻轻地合上书,福尔摩斯面色凝重地说道:“华生,你肯定看出来了。三K党垮台的时间和伊莱亚斯·奥彭肖带着文件离开美国的时间是一致的,两者之间肯定存在某种因果关系。可以想见,这些文件中记录的事实让某些人寝食难安,这些人可能在美国南部身居高位,他们害怕一切意外的发生。所以,奥彭肖一家被持续追踪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么说小奥彭肖给我们看的那一张……”
“如你所想。伊莱亚斯·奥彭肖是三K党的一员,他日记中写的已经把橘核送给A、B、C,也就是说已经对这三个人发出过警告。接着,说A和B已经清除,那么A、B不是改变了自己的政治观点就是出国了。最后写登门拜访过C,这很有可能是指C已经遭遇了某种不测。嘿,华生,黑暗的夜空需要曙光,我们年轻的委托人逃避灾难的唯一方法就是按照我的话去做。现在,请把小提琴拿给我,暂时把烦人的风雨和霍尔舍姆不幸的小奥彭肖忘记吧。不管有什么事情都等到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清晨我下楼的时候,福尔摩斯已经在餐厅享用他的早餐。风雨已经消歇,天气晴朗,柔和的阳光透过朦胧的云雾照射在伦敦的每一个角落,那种久违的温暖令人迷醉。
“华生,我想你会原谅我没有等你一起共进早餐的,要知道,今天为了奥彭肖的案子我将异常忙碌。”福尔摩斯说。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我也不确定。事实上,在得到初步调查结果之前,我没有办法采取有效的行动。总而言之,我之后必须要去一趟霍尔舍姆。”
“你现在不去吗?”
“不,我要先在伦敦城里展开调查。华生,来杯咖啡怎么样?拉拉铃女佣就会把它送到你手里。”
“不错的主意!”
咖啡端上来之前,我有些百无聊赖,于是随手拿起桌上的晨报开始浏览,但映入眼帘的标题却让我忍不住脊背发凉。
“福尔摩斯!迟了!你晚了一步!”我举着报纸大声喊道。
“啊!怎么会这样?”福尔摩斯说,“我一直担心会如此,事情在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我的朋友神色还算平静,但只有熟悉他的我才知道,报纸上那则“滑铁卢桥畔惨案”的报道和其中奥彭肖的姓氏让他的内心十分激动。
以下是这篇报道的全文:
昨夜九时左右,月黑风高,风雨凄迷,正在滑铁卢桥附近执勤的库克警员突然听到落水的声音,随后听到有人呼救。虽然许多路人都伸出了援手,但狂风暴雨为营救设置了太多的障碍。救援行动最终没有成功,接到报警的水警只来得及将落水者的尸体打捞上来。
据悉,落水者大约二十一二岁,是一位年轻的绅士,名叫约翰·奥彭肖。从死者随身携带的信封中我们了解到他的家在霍尔舍姆。尸检报告表明,死者生前并没有遭受暴力威胁,极有可能是因为急于赶上从滑铁卢车站开往霍尔舍姆的末班车,在黑暗中一不小心踩到码头的边缘而落水。验尸官已经认定这是一场意外造成的悲剧,但这样的悲剧难道还不能给当局以警醒吗?河滨码头的安全问题不容忽视。
报道很简短,约翰·奥彭肖的死亡也不出意料地被归结为意外事故,但福尔摩斯和我都知道真相并非如此。我们对坐了几分钟,谁也没有说话,福尔摩斯脸上写满了震惊,眼眸中也隐藏着深深的沮丧。
“华生,虽然这么说有些狭隘,但我的自尊心真的被伤害了。”过了好一会儿,福尔摩斯才说,“原本这不关我的事,但现在我必须接受这份来自三K党的挑衅。这个案子我会一查到底,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那个年轻人满怀希望来向我求助,我却亲手把他推向了死亡……”说到这里,福尔摩斯的情绪变得激动。他猛地从椅子里跳起来,双手不安地交叉在一起,有时候握成拳,有时候又松开。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样失态。他脸色通红,就像是只被激怒的野兽,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
最后,他说:“这群阴险的刽子手!他们欺骗了他!那座码头根本就不在通往滑铁卢车站的直线上!他们想做什么?即便昨夜天气恶劣,在滑铁卢桥那种人员密集的地方犯案也不是个好主意。华生,等着瞧吧,胜利一定属于我,我会逮到他们的。现在,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警察局?”
“不,我要编织一张罗网将那群苍蝇网住。我的朋友,还有哪个警察比我自己更靠得住呢?”
福尔摩斯说完就出门了,我也去了自己的诊所。等我再次回到贝克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事实上,那一天他的确很忙,当他拖着疲倦的身躯回来的时候,时钟已经快要指向十点了。进门时,他的脸色看上去极其苍白,直到狼吞虎咽地吃掉一大块面包并喝掉一杯水之后他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些。
“你没吃饭?”我问。
“是的,除了早餐,我这一天根本就没有吃东西,忙得忘掉了。”
“一点儿都没吃?”
“是的,我可没时间照顾自己的肚子。”
“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很顺利。”
“找到线索了?”
“没错。他们已经在我的股掌之中,我会替小奥彭肖报仇的。华生,我都想好了,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话怎么说?”
福尔摩斯笑了笑,从柜橱中拿出一个橘子。他把橘子掰开,将里面的橘核挤出来,然后从中选了五个干瘪瘦小的橘核装进了一个空信封里。然后,他用红色的墨水在信封封口的内侧写了“S.H.代表J.O.”几个字。最后,他在地址栏中填了“美国佐治亚州萨瓦纳”,收信人则是“‘孤独星辰’号帆船船长詹姆斯·卡尔霍恩”。
静静地看着福尔摩斯写完,我明白了,“S.H.代表J.O.”不正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代表约翰·奥彭肖的意思吗?福尔摩斯这是在给凶徒寄去警告,就像他对小奥彭肖一样。
“当‘孤独星辰’号从东区码头进港的时候,这封信就会被送到他的手中。”福尔摩斯笑着说,“他肯定非常清楚,这是一封预示着死亡的警告信。从此以后,他将寝食难安。”
“詹姆斯·卡尔霍恩是谁?”
“那群坏蛋的首脑。他是第一个,他的几个同伙我也要惩治。”
“你是怎么查到他们的?”
“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查阅了1883年1月和2月停靠过本迪治里码头的36艘大型船只,在伦敦登记却有美国背景的‘孤独星辰’号引起了我的注意。这艘船的名字象征着美国的一个州,是哪个我搞不清楚,但可以肯定,这是一艘美国船,最起码曾经是。”
“然后呢?”
“然后我又查看了敦堤港的船只靠港记录。1885年1月,‘孤独星辰’号三桅帆船恰好停留在那里。看到这些记录我就确定了,凶手肯定就是这艘船上的人。紧接着,我又看了伦敦港的入港记录。”
“结果如何?”
“‘孤独星辰’号上周刚进过港,据艾伯特船坞的管事说,这艘船今早才刚刚离港,下一个目的地是萨瓦那港。于是我给格雷夫森德发了一封电报询问。他说,那艘船已经过港了。按照风向,它现在应该在靠近怀特岛的古德温斯附近。”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去逮捕他!是的!逮捕他,还有他的两个副手!华生,‘孤独星辰’号的船员大多是德国人和芬兰人,美国人只有三个。伦敦港码头的工人告诉我,这三个人昨晚上岸了。按照这艘帆船的航速,当他们到达萨瓦那的时候,邮轮也刚好能把这封信送到。另外,萨瓦那警署也会在同一时间收到一封电报,电报中会简短地通报一下关于这三个美籍在逃杀人犯的信息。”
福尔摩斯的布置很完美,但有的时候再完美的计划也赶不上变化。
詹姆斯·霍尔卡恩始终都没有收到那五个橘核,也没有收到那五个橘核所代表的一个比他们更狡猾、更果决的侦探的警告和复仇决心。那一年的秋分时节,暴风肆虐了很长时间,风势猛烈得让人望而生畏。福尔摩斯和我一直在等待着萨瓦那方面的消息,但一直都没有结果。直到很久之后我们才得到一个消息:某人在大西洋沿岸某处看到了一艘帆船的残骸,破碎的船尾柱上刻着“LS”两个字母,意思恰恰正是‘孤独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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