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灵魂通透的淡然女子-李师师 青楼月下待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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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华里寂寞

    岁月荒凉,青史沉默。

    总有些时代,让人念念不忘。

    比如,衣带生风的魏晋;比如,诗酒风流的唐朝。

    当然,还有流光旖旎的宋朝。那时候,文人们用唯美的文字,书写了人间最华丽的悲伤和落寞。我们总在不经意间落入“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情调当中,然后一边唱着“大江东去”,一边看着凄美的斜阳,在一阵唏嘘中沉沦,情不自禁。

    可以说,宋朝是一个忧伤的时代。

    平民在忧伤,皇帝在忧伤,文人在忧伤,将军也在忧伤。

    一切都在一种解不开的谜题里,无人能破解那雾霭红尘里的悲欢离合。多年以后,那里的一切都封印在时光的深处,我们只能凭借那些疏疏落落的文字,回到遥远的从前,看白衣卿相执手相看泪眼的无奈,看悲凉将军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豪情。当然,我们也会在依稀之间,听到那个时代山河破碎的声音。

    无论那里有多少柔情和荒凉,我们总愿意走进去,触摸那里清冷的月光。每个人心底总有那么一块地方是留给月光的,只不过,我们总是忙于现实的奔波,让那里荒芜。

    站在《清明上河图》之前,就能随着那流畅的笔意,折回到千年前的大宋王朝。那里,汴京一片繁华,楼台街巷,车水马龙,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无论将军词客还是寻常百姓,都沉醉在一场悠长的幻梦里。

    这梦,美得让人绝望。

    梦里,一阕阕的词,一段段的情,将整个时代点缀得华丽绝伦。

    可以说,宋词是人间最美的情花,让人忍不住拈起细看。

    而这一看,便是沉沦。

    汴河悠悠地流着,一如那里静雅的时光。就在这静雅的时光里,有那么一个女子,抚着琴弦,素手弹奏一曲《兰陵王》,声如黄鹂,调似秋风。她便是李师师,那个时代最迷人的女子,把最美丽的年华留在了最深的繁华里。

    谁也无法将一个时代的繁华与落寞系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但至少我们看到,她在北宋最后的那段繁华里弹唱着最后的绝响。她的身上或许根本没有系着任何东西,却映照了所有的悲喜浮沉。从繁华到落寞,一个时代就那样简简单单地滑落,就像当时她的美丽年华。

    可以说,她是这世界上最不寻常的青楼女子。她一手牵着文人雅士的忧伤曲调,一手牵着千古君王的寂寞情怀。她是一个寻常女子,却在那么一个风流华美的时代,系着完全不同的生命体系和价值体系。当所有的回忆都模糊,回到那里,只需看她从繁华里沉落,走向凄凉,就能看出一个时代华丽的忧伤。

    她的一生,风一样来,谜一样去。

    来的时候大地温暖,人群喧嚷;去的时候山河寂静,风流凋零。

    但就那样茫茫然地来去一遭,却惊了无数人迷蒙的梦。

    也许只需要轻歌一曲,就能让所有的喧嚣安静下来,也许相反。

    她的生命从来都是一个谜,否则也不能以柔弱女流的身份,牵动了那么多的欢喜忧伤。多么绚烂的年华葬送在一缕斜阳里,可至少她绚烂过。世间生命,能在春夏时恣肆地绽放,又何必在意秋冬时无边地苍凉!

    好吧,回到那个时代,看看那里安放了多少悲欢往事。柳永、欧阳修、苏轼、周邦彦、秦观……那样精致而伤感的时代,那样静美而优雅的词韵,都散落在那时的幕布上。所有的生命都在尽情绽放,只为那如水如歌的年月。

    当一个时代深锁在一片诗情词意中,纵然沉落也必然永难褪去最初的色彩。所以千年后的我们,循着一阕词望过去,总能望见当时月照彩云归的悠然,也能望见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悲情!那一棹斜阳里最温暖的画面,永远是我们最后的心灵属地。

    还有一些人,在那个时空以庄严却又惨淡的姿态存在着。徽宗皇帝,书画精美,文采风流,他实在不应该被安置在冰凉的宝座上,俯看人间的繁华。但是命运赋予他的一切就是那样荒诞。他必须手执一支狼毫笔,一边写着清雅的“瘦金体”,一边如李后主那样嗟叹:独自莫凭栏,无限关山。

    恐怕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李后主,不止一次地想要拗断命运之绳。可他终究没有力气,于是她来到了青楼,见到一个女子,把满腔的郁结说给她听。他和她,相逢在关于斜阳草树的记忆里,最终踏着薄暮,各自走出汴京的喧嚷,走向一片凄凉。

    李师师,这个在当时被无数人迷恋过,也被无数人轻视过的名字,如今只剩下一个模糊身影,残存在遥远的时间那头。一提起她,我们首先是惊讶,然后努力思索过去,在那如梦如雾的岁月华章里找寻她,可最终我们还是从那个时空抽身而出。

    我们看到了她的背影,消瘦而寂寞,全然不是当时的模样。蓦然间,我们不禁感叹,原来那个女子在岁月中早已变了模样!她早已随着大金铁蹄的声音,流落到人间某个角落,甚至像是从未来过。

    可是当时,她真的曾经在汴京住过,有着绝代风华。

    她和那个时代,都在时间里,一天天苍老着。

    汴水映风华

    还是沿着《清明上河图》随便走走。

    看汴河两岸流动着的风景,看大宋王朝的旧日繁华。

    一片乐不思蜀的风光景象,让人不禁一凛:难道没听到大金的号角和马蹄声吗?或许有人已经听到了,但是大多数的人仍在尽享那一段时光的安详,而听到的人恐怕也是无力扯动时代的帆。

    至少我们知道,天子就坐在龙座上,一边写字画画,一边感慨做皇帝太无聊。或许,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天下面临着怎样的危机,但是他选择了玩物丧志。

    自天子以下,除了寥若晨星的几个人忧心忡忡,大家都还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欢唱着。街市上熙来攘往的人流,汴河里轻轻悠悠的船只,都在宣示着悠然和平静。

    在一片喧闹声中,我们隐约听到了一个名字:李师师。是的,从一些贩夫走卒的口中说出来。这时候的她早已名动汴京。没有人不为她的风流姿态和歌声琴韵动心,尽管有些人只是听闻,尽管有些人永远只能把她当作谈资和幻想。

    我们还是从那段时光的某一天说起。那天,汴京城和往日一样,平静如画。一个女孩就降生在这样安宁祥和的画图里。对于这个小生命来说,还未感受到汴京的繁华,就必须面对命运的险恶了。襁褓中的她,很快就失去了母亲。许是她注定生命不寻常,上天便没收了她童年的幸福。

    据说,她生下来不曾哭过,三岁的时候,她父亲按照习俗把她寄名到佛寺,佛寺老僧为她摩顶时,才突然放声大哭,声音高亢嘹亮,声震屋瓦。老僧便认为她像佛门弟子。后来,她便有了个名字叫师师。想必李师师真的与佛有缘,才会在那天哭出生命中的第一滴泪水。

    她的生命注定从华彩走向荒凉,这才能归结出佛所言的万事皆空,一切都是幻象。那一声啼哭,也许是为此后所有的飘零岁月提前做个铺垫。我们甚至想,那哭声是否也为北宋那段流光岁月而发呢?

    反正,李师师来到了那段岁月,来得不知所措。

    整个时代,都将为她不知所措。

    李师师四岁的时候,她父亲因罪入狱,病死狱中,从此她成了尘世飘零一叶。命运总是让人无力反抗,若非如此,我们不会在大宋那宽阔的幕布上,看到这样一个女子,看到这样一抹形象。若非如此,世间怕也不会有一个女子,一面承受着君恩,一面忍受着唾骂;一面赏尽了繁华,一面尝尽了苦楚。

    繁华深处,总有一些生命在挣扎。

    总有一些叹息,在最喧闹最浮华的地方,默然发出。

    李师师,这个寻常的女子,注定不会以寻常的姿态度过人生。终有一天,她会华丽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只因她天生一段风流,被经营青楼的李媪收养。显然,从这时候开始,她就走入了她必然要经历的那个迷局。汴京城里,未必会有一处楼台、一株草木属于她,却必然会有一片声名属于她。

    只不过,此时的李师师还不知道,当生命的帷幕真正掀开之后,自己会以什么形象出现。她必须做的是,学习琴棋书画和歌舞技艺。若干年后,这天然秀美聪慧的女子,终于成为冠绝天下的妖娆艳丽之人。一双眸子,勾着万种风流;一段歌声,牵起十分柔情。谁能抵挡那如水双眸、如酒轻歌下的温柔缱绻!

    十三岁。这样的豆蔻年华,若在如今,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开花年岁。而李师师却在这时候以青楼女子的身份,出现在汴京巨大的繁华里。显然,她掀不开那巨大繁华里暗藏的礁石,她只是一介女流,在人群中悄然出现,以无限风情迎来艳羡的目光。

    隔着这么远,也能想象她眉波下的柔情、琴声里的旖旎。

    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到她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

    那些风流文士、俊雅公子,探寻着她的名字,从远方和近处蜂拥而来,一股脑儿地挤到她混乱的记忆里。毫无疑问,在当时,能一睹李师师的风采,算是一件极荣幸的事情。

    而李师师虽然迎送过无数目光,却只对那些才气过人者另眼相看。那虽然是一个风流雅致的时代,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风流二字的真实含义。一般凡夫俗子,虽然偶尔也能借着运气在她的面前流连片刻,但必定不会在她心中掀起一丝涟漪。

    我们知道,宋词之所以叫词,是要唱出来的。那些短短长长的句子,需要用柔媚动人的歌声来体现,才能真正显出美感。这就需要写词的人和唱曲的人云水相照。而在那个时代,唱曲的只有那些被称作妓女的人。她们虽然身份低微,却是那个时代文化的最直接呈现者。

    没有词人,青楼就少了许多清雅意境;没有妓女,词人就少了许多绽放的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说,妓女是最了解词人的。那一阕一阕的词,她们若不了解其中的欢喜悲伤,恐怕唱不出其中的韵味。

    有一个现象很有趣,一些妓女争着向某位词人索要唱词,一些词人争着向某位妓女贡献唱词,这就是当时的名人效应,大家都知道借着名人的光环走出籍籍无名的道理。这种哲学在当今仍旧流行。

    作为汴京城的红人,李师师属于被献媚的那一种。其实说献媚言重了,毕竟大部分词人有他们独立的人格和逻辑,他们只是想让自己的文字被人熟知而已。料想当时,汴京城有许多才子将自己的词句送到李师师面前,以被她唱出为最大幸事。

    可以说,李师师是被当时最繁华之地的文化所包围着。人们心中的各种情绪,只要她愿意,都能体会到。可是她有她的原则,那么繁杂的青楼人群里,她只挑选词情最丰满、情意最深长的词人。

    她不需要那些谄媚逢迎者,或者虚情假意者。

    她虽是青楼女子,却知月色有几分凉,烟水有几分柔。

    她口中所唱,必须是词人心中最大的欢乐和悲愁。

    也许,李师师曾经遗憾没有出生在更早的时候。那时候有个词人在清秋季节,唱着“多情自古伤离别”。她大概想象过那样的离别场景,想象柳永所送的是她,想象他和她执手相看泪眼。

    她一定能从柳永那些悲伤的词句里读出他心底的痛楚,而她也一定知道,那个多情才子,死后是被与她同样身份的一些女子合力埋葬的。想必如果她与柳永有过交集,她也会在他萧索离世后,为他送上最后的人间温暖。因为,在风尘女子被人们唾骂的时候,那个男子给了她们真诚的怜惜与温柔。甚至,她们中的很多人,被他视为知己。

    只是,他们隔着一百多年。

    她只能在他那些悲凉词句里读出多情二字。然后用她自己的姿态,解释多情。

    人们总说青楼女子无情,可我们却看到,在那个时代,青楼女子用真情挑战着世俗的定义和逻辑。不仅因为她们和那些词人之间微妙的关系,还因为她们中间的很多人,还保存着生命最初的澄澈。她们只是因为看惯了世间的人情冷暖才显出冰凉。

    当时与李师师交情最深的是周邦彦。这个才子此时虽然比李师师大了三十几岁,却用他最真挚的才情打动了她。她若早生几十年,想必与他的相逢便是一段佳话。只是,如果二字,往往只是空洞的想象。

    他们相逢在汴京城里最热闹也最寂寞的地方。在周邦彦看来,李师师神姿仙态,虽身居青楼却如白云一缕。这样的理解对于李师师来说是最可贵的。大多数人虽然在她面前演绎着情意绵长,却总是体会不出她心门里的荒凉。而年过半百的周邦彦,以一颗才子的心,洞察了她所有的愁苦心声。而她,也被他词句里的情绪深深感染。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依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正是因为这种知音感觉,才让相差三十几岁的他们,摆脱俗世一切的逻辑束缚,在那样赤裸裸的地方,筑起一座无人看得见的小楼。那楼只属于内心,只属于性灵之间的倾谈,只属于那些长短句。

    没有才子佳人的恶俗套路,没有你侬我侬的缠绵对白。

    只是两个同样寂寥的生命,在尘世的荒原上,面对面坐着。

    倾听彼此的内心语声。如此便好。

    君王带笑看

    时光如流水,静静地浮在那片灯火辉煌里。

    这样的时光太柔软,以至于整个大宋王朝都显得颓废慵懒。

    其中最颓废的,恐怕是龙椅上那个写着“瘦金体”的人。

    是的,他已经在龙椅上坐了将近十年,越来越觉得空虚,越来越觉得无聊。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愿做个寻常才子,可以尽享人间风情,行走于林泉湖山,或者流连于舞榭歌台。他只愿写字画画,吟风赏月。

    可是历史选择了他来承受那段从煊赫到卑微的苦楚。

    就像历史选择李师师来见证那段屈辱一样。

    恐怕他们都不愿意。可是,生活面前,谁又能自由选择呢?

    我们只知道,在龙椅上受尽煎熬的宋徽宗,终于耐不住那最高的寂寞,从龙椅上走下来,走出了皇宫,走到了汴京城的人群里。表面上风光无限的九五之尊,内心的孤寂是无人读懂的,何况,也没几个人愿意去解读皇帝。而此时的李师师,虽然是汴京城内首屈一指的当红妓女,被众多文人才子追捧着,可是她心底的孤独怕也是一天深似一天!

    我们的徽宗皇帝,这个风雅男子,一旦走出皇宫,才发现原来真实的人间烟火如此令人痴迷。他激动得如获重生一般。而他的脚步,正一步步地向着花街柳巷而去。这一去不要紧,两个孤独的生命相遇了。

    想必徽宗皇帝早已听说了李师师的名声,只是苦于被命运的樊笼束缚着,无法抽身出来一睹芳容。而此时,既然走出宫殿,走向宽阔的人海,若不亲眼见到人间极品女子的真容,未免太遗憾!脱下龙袍以后,他也是个平常人,他需要的和大多数文人没什么两样。

    人往往就是这样,穿上什么衣服,就扮演什么角色。

    有的人一扮演就是一生,有的人却浅尝辄止。

    徽宗皇帝不愿意扮演那个寂寞和倒霉的角色,可是他逃不开。尽管他是一国之君,却始终被寂寞和无聊包围着。他能做的,就是偷偷溜出宫去,体会市井生活的趣味,然后在龙椅上仔细回味。

    那天,他扮相儒雅风流,没有迈着君王的威严步伐,而是像普通人一样悄悄走入那座青楼。这汴京城最令男人们向往的地方,谁能料到天子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他就那样出现了,不声不响,自然而然。

    当温婉秀逸的李师师出现在徽宗皇帝的面前,他几乎不敢相信,人间竟然有这等风姿绰约的女子。而当李师师琴声一动,柔媚动人的歌声一起,他整个人都觉得飘飘荡荡。一曲唱罢,我们这位天子,已经忘记了时空。而当李师师那双如水的眸子望向他,简直具有勾魂摄魄的力量。

    一代天子,就在这小楼上,这章台烟柳之地,融化了自己。

    两个寂寥的生命,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将世俗法则肢解得血肉模糊。

    一个是最高贵的天子,一个是最微贱的妓女;一个万人仰视,一个万人唾骂。可他们就这样相遇了,仍旧是自然而然,没有半点不合时宜。那天的人间和往常一样,没有人相信,天子会纡尊降贵,置身于烟花巷陌。

    那样的相遇,那样的缠绵,足以惊落所有苍白空洞的所谓礼法。

    这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惊天动地的一次相遇。

    第二天清晨,徽宗皇帝怏怏地离开那里,却把一条龙凤鲛绡丝带留给李师师。作为定情信物,这恐怕也是最不可思议的。要知道,他是皇帝,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人间江山万里,他从来不需要向谁留字据证明。

    可他真的这样做了,也许所有风流不羁的皇帝都有这样故作风雅的嗜好,但我们更愿意相信,李师师这一倾世红颜,让这九五之尊有些魂不守舍。他必须留下信物,以证明自己亲历过那倾国倾城女子的风采。

    当然,不久后市井中就传出了皇帝的风流韵事。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颠覆了所有人的思维模式和情感逻辑。皇帝只是做了一件想做的事情,却让天下人一片错愕。试问哪个皇帝有这等境遇,让万民一边无限景仰,一边莫名其妙?

    有一点是肯定的,皇帝来过之后,李师师渐渐发现自己的门前冷落,安静了不少。很显然,那些从前向她献媚的文人,立即发现与那个从宫殿里走出的人相比,他们只如尘埃,岂敢再来这里自讨苦吃?

    这就是天子的力量,他只是在那里出现了一次,就让那个地方门前冷落鞍马稀了。天下人终究还是仰视着他,敬畏着他的。而他却并不稀罕那些仰视和敬畏,他手中仍旧拿着一支笔,画些花草虫鱼,写些寥落空虚。只是他心里,有一个人住了进去,她叫李师师。

    我们看到的是,纵然他在普通人面前似乎还有无穷的力量,但对于那个时代,他已无力支撑。在那些平民眼里他是无比强大的天子,但是在虎视眈眈的大金铁骑面前,他只是个贪玩的柔弱文人,只需一阵马蹄声,就能让他晕厥。

    当日李师师门前的那些常客,大部分选择了沉默和远离,却也有人唱出了自己的不满。武功员外郎贾奕,年少英俊,武艺超群,曾经是李师师的座上客,而此时只能远远地看着那座小楼,心里无比愤懑,于是填词一首,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类仙。

    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怜。一夜说盟言。

    满掬沉檀喷瑞烟。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绡当宿钱。

    这首词如一记耳光,热辣辣地抽打在宋徽宗的脸上。恼羞成怒之下,宋徽宗立即下令将贾奕斩首,幸好有人求情,后者才幸免于难。不过这个敢于挑战权威的人,还是被贬到海南岛,并被告诫不许再入汴京。

    皇帝有他的原则,那个女子是我的,而我是皇帝,你们只能羡慕,没资格非议和指摘。他自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猎艳于青楼,却不让天下人说实话,这就是皇帝的原则。

    而令宋徽宗饶恕贾奕的那些话,是这样说的:“你是一国之君,应以仁德为重,为一个妓女杀掉臣子,天下人会笑话你的!”是啊,一方面李师师只是个低贱的青楼女子,在很多人眼中如蝼蚁一般,皇帝为这样的女子杀人,确实不妥当。可另一方面,皇帝又对那女子日思夜想。在他眼中,她是无与伦比的,和她相比,贾奕才是草芥尘埃!

    生命,就在那样混乱的思维方式中摇摆着。

    都是天下苍生,一些生命在威严中荒唐,一些生命在卑微中华丽。

    世间之事,竟如此令人难解。

    在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夜宿青楼的韵事之后,皇帝仍旧我行我素,时常出现在李师师的小楼。只有那里能释去他内心的苦闷,也只有那里能瓦解他作为皇帝的无奈。

    我们似乎忘了,还有一个名字和李师师渊源深厚,那就是周邦彦。按理说,李师师既已为皇帝所有,天下人只能远远躲避。可周邦彦还是会偶尔找机会出现在那里,与李师师倾谈,将自己的新词赠予她。

    后来,周邦彦获罪被贬出汴京。那天,李师师凄然送别,她的悲伤,只有那个即将远离京城的被贬之人知晓。她原本就是情深义重之人,与周邦彦以心相交,绝无虚情假意。那天的场景,无疑就是柳永词中所写: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临别时,周邦彦最后送给李师师一首《兰陵王》: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后来,李师师在宋徽宗面前唱起这首词,唱到伤心处不禁泪眼迷离。很显然,那悲伤的词句曲调勾起了她心底的伤痛。宋徽宗一方面惊叹周邦彦的才气,一方面为了安抚李师师,又召周邦彦回京,算是对这悲伤才子的一种厚爱。

    可惜第二年周邦彦就离开了人世。他那满腹的才华和满怀的愁绪,只能在此后李师师婉约缠绵的声调中听到,而有幸听到的,只有那个从龙椅上走下来的人。

    他们虽身份不同,地位悬殊,却都有着那个时代里最深的惆怅。

    当那些词句再无人唱起的时候,人间已经变了模样。

    垂老过湖湘

    所有的繁华,终将散落成尘。

    就像所有的欢情,终会成为回忆。

    汴京城虽然还是车流不息,汴河的水虽然还是静静地流淌,我们却听到了战马嘶鸣的声音,看到了刀剑挥舞的光影。徽宗皇帝仍在龙椅上手执狼毫笔,书写属于天子的无边寂寥。他只适宜与花草书画为伴,却拥着万里江山,历史的安排实在让人愕然。

    我们仍然看到,天子经常出现在李师师的楼上,倾听那绝世的声线,赞叹那无限的风情。或许,对于他来说,江山万里真的比不上红颜一笑。

    而李师师能做的,不过是将上天赋予她的柔情旖旎尽力展现在君王面前。她无力承担红颜祸水的骂名,但后世之人很愿意把这名声给她。其实就算没有李师师,北宋的江山也一定会迎来那样的风雨飘摇。

    所有的情怀都在陈旧,所有的繁华都在滑落。

    当龙椅上的人越来越疏远江山,山河便越来越不安详。

    南方的方腊、北方的宋江都在为当时无限的风情做最后的送别,而更北方的女真族,早已将自己的战马骑到了汴京城的繁华边上。

    尽管我们已经看不到八百多年前的汴京城,但是我们知道,那里笼罩着阴云。人们被远远的马蹄声惊得不知所措,而宋徽宗很快做出了决定,将龙椅让给了宋钦宗,自己得到了久已向往的自由。他天真地以为,终于可以用他秀雅的字体和画意,描摹人生了。

    这样的天真很快就被大金的铁骑踩得粉碎,只留下一段屈辱的余生。

    除了李煜,我们很难在历史上找到才华可与宋徽宗媲美的皇帝。

    而才华横溢的他们,却注定担不起万里江山的重量。

    最后,宋徽宗和宋钦宗一起,做了大金的俘虏。靖康之难后,曾经灯火辉煌的汴京城,很快就黯淡了。随着一个旖旎时代的逝去,那个被天子无比宠幸过的千古红颜,也在一窗昏晓里沉落了。

    她只是一个弱小的生命,用她的色彩和声音勾着当时柔软的气息,可她终究是零落的草木,当北宋的一切被踩得支离破碎,她也只能随着那时代的碎片,流落江湖。

    可以想象,当时的李师师辗转于江湖时,容颜何等憔悴。那个被肢解的时代,定是一路风尘地逃逸,卷在其中的微小生命,必定满身尘埃。是的,大宋江山在一番逃逸之后,只剩下江南那一隅之地。就这样也仍处在北方马蹄声的震慑之下,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

    李师师在一段时间的漂泊之后,来到了当时南宋的都城临安,也就是现在的杭州。在这里,憔悴的她再也没有往日的千娇百媚。她就像那远去的北宋时光,只剩一盏幽暗灯光,照着声声叹息。为了生计,她不得已重操旧业,继续她最后的风尘之路。

    可想而知,这时候李师师弹的曲、唱的调,都是萧索悲苦的,想必也能勾得起一些伤感之人的悲情。她一定还会唱起周邦彦曾经写给她的那些词,回忆当时倾谈的场景,只不过,一回想就是一份怅惘。

    既然她身边再无天子,那些曾经慕她之名却只能远远望着的士大夫,就可以自由来去于她的门前。很显然,这些人只关乎风月,对于江山社稷,他们似乎从未关心过。此时的李师师虽风采不及当年,但是余韵犹在。毕竟是天子亲近过的女子,只听这名声也要来一睹神姿。

    而那个曾经走出皇宫走向烟花之地的天子,如今正在五国城里坐井观天!不知道他在屈辱之余,会不会觉得在那样的境况下,竟然也比以前在龙椅上自由一些。

    多年以后,李师师在杭州城秀丽的山水间离去,很安静,很凄凉。倾世的容颜,婉转的曲调,终于沉默于黄沙之中。青楼女子,若没有搭上红颜薄命的悲伤,就势必要面对晚景凄凉的落寞。想必年华老去的李师师,面临的是这番光景: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金檀板今无色,一曲当年动帝王。

    关于李师师的结局,还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是说她遁入空门。若是这样,倒是合了三岁时在寺院被摩顶时老僧的话语。这样飘零的花叶,恐怕也只有佛门能给她些许安宁。

    那些年所有恣肆的欢情里,实在裹挟着太多寥落。

    一旦放下欢情,心底一朵莲花升起,倒是难得的清净。

    另一种说法很离奇,而我们却希望那是真的。据说,在战事开始之后,李师师将自己的积蓄全部捐赠出来,助宋军抗金。靖康之难后,金主因久闻李师师之名,命令北宋降臣张邦昌多方寻找,并不惜重金悬赏。当他们找到李师师的时候,她蓬头垢面,誓死不愿服侍金主。她先用金簪自刺喉咙,没有成功,就折断金簪吞下,以死殉国。临死之际,她还大骂张邦昌卖国求荣的无耻行径。

    倘若这是历史的真实,那么李师师无疑给了那些苟且偷生者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山河破碎之际,多少人抛却了家园,选择了苟安,就连这时的天子宋高宗,也只是偷偷地躲在杭州城清幽的湖水边,不敢听远方的马蹄声。

    而李师师,这一柔软生命,却为那故去的时光铸上了一段铮铮铁骨!山河可以破碎,但那丝倔强的魂,却定要永恒地飘荡。这实在应该是那些天子大臣应有的骨气,却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体现出来,这样的悲剧多么荒唐!

    无论是何种结局,李师师总是像谜一样,存在于那个时代的一缕残阳里。那时候,她就在自己雅致的小楼里,等着天子,也等着才子。

    她所有的欢情,最终都归结为心底的寂寞。

    人们只知她是烟花女子,却不知她光鲜背后的黯淡。

    她出现在汴京城烟花之地的时候,汴河的水悠悠地流着。而当她离开汴京城,流落江湖的时候,汴河的水仍旧悠悠地流着,只是一个词情丰满的时代已经随流水远去,只剩杨柳岸那些风、那些月,远远地轻柔婉约。

    是的,她走的时候,苏轼、柳永、秦观、欧阳修这些名字早已远去,那些难以比拟的风流,被北风刮得纷乱,后来辛弃疾的词句“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正应了当时的景。如情花一般的宋词,只留下草树斜阳,寻常巷陌,还有几声“过河”的凄厉呐喊,以及“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凄凄惨惨。

    在文化氛围那样浓烈炙热的年代,李师师将一片嫣红纳入其中,更加深了那时候的轻柔婉转。而她又挽着君王的手,唱着欢喜和哀愁,为那段恢宏中暗藏激流的华年,染上了江山的秀色。除了那傲世的容颜和声韵,她不曾拥有过什么,却将那一段历史中的两种生命气息牵在手中,以微尘般的身份,融化了当时最华美的情怀。

    似乎,北宋那些词风诗韵和王者气派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线索。而她,只是一朵寂寞烟花。她无力承担什么,却注定要串起十二世纪初期,北宋最后锦绣年华里那些美好记忆。

    外面的山河在鼓角声中震颤,而她的小楼里丝竹声声,曲调幽婉。山河的所有者就在她身边,尽情狂欢。而君王离去后,会有寥落的词人来这里,借着清冷的月光,写几行悲伤的词句,说几句难言的情衷。

    最后的时光里,她唱着最后的悲歌,为君王,也为那个曾经华美的时代。她是枕着北宋烟花般的繁华离去的。她的身上系着别样的风情,其中有历史的厚重,有文人的情怀,也有烟花的寥落。

    这样一集中,便成就了李师师这么一个独特的生命。

    只需看其生平,便知道北宋最后的风华是在怎样的气息中流走的。

    是她,将那水流花谢的时代,映照得细致而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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