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编入作者19371943年间首次发表的小说3篇:《小砦》、《芸庐纪事》、《动静》。
小砦
引子
天上正落小雨,河面一片烟雾。河下一切,都笼罩在这种灰色雨雾里,濛濛胧胧。
远远的可听到河下游三里那个滩水吼着。且间或还可听到上游石峡谷里弄船人拍桨击水呼口号声音,住在河街上的人,从这种呼号里可知道有一只商船快拢码头。这码头名□村,属□□府管辖,位置在酉水流域中部。下行二百余里到达沅陵,就是酉水与沅水汇流的大口岸。上行二百里到达茶峒,地在川湘边上,接壤酉阳。茶峒和酉阳,应当就是读书人所谓“探二酉之秘笈”的地方。
中国读书人对酉水这个名称,照例会发生一种心向往之情绪,因为二酉洞穴探奇访胜可作多数读书人好奇心的尾闾。但事实上这种大小洞穴,在边地上虽随处可以发现,除了一些当地乡下人,按时携带粮食家具冒险走进洞穴深处去煎熬洞硝,此外就很少有人过问。正因为大多数洞穴内部奇与险平分,内中且少不了野兽长虫,即使是乡下人,也因为险而裹足,产生若干传说和忌讳,把它看成一个神或魔鬼寄身的窟宅。只有濒河一带石壁上的大小洞穴,却稍微不同一点。虽无秘笈可寻,还有人烟。住在那些天然洞穴里的,多是一些似乎为天所弃却不欲完全自弃的平民。有些是单身汉子,俨然过的是半原始生活,除随身有一点生活所恃的简单工具,此外别无所有。有些却有妻儿子女和家畜。住在这种洞穴的人,从石壁罅缝间爬上爬下,上可在悬崖间以及翻过石梁往大岭上去采药猎兽,下就近到河边,可用各种方法钓鱼捕鱼(孩子们不小心也会从崖上跌到水中去喂鱼)。把草药采来晒干后,带到远隔六十里路的县城中去,卖给当地官药铺,得钱换油盐和杂粮回家。兽皮多卖给当地收山货的坐庄人。进一次县城来回奔走一百二十里路,有时还得不到一块钱,在他们看来,倒正如其余许多人事一样,十分平常。下河捕鱼钓鱼,就把活鱼卖给来往船只上的客商。或掠在崖石上晒干,用细篾贯串起来,另一时向税关上的办事人去换一点点盐(这种干鱼,办事人照例会把它托人捎回家乡,孝敬亲长,或献给局长的)。地方气候极好,风景美丽悦目。一条河流清明透澈,沿河两岸是绵延不绝高矗而秀拔的山峰。
善鸣的鸟类极多,河边黛色庞大石头上,晴朗朗的冬天里,还有野莺和画眉鸟,以及红头白翅鸟,从山中竹篁里飞出来,群集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啭唱着它们悦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时,方从从容容欢噪着一齐向竹林飞去。码头是个丁字街,沿河一带房屋,并不很多,多数是船上人住的。另外一条竖街,凭水倚山,接瓦连椽堆叠而上,黑瓦白粉墙,不拘晴雨,光景都俨然如画。离码头一里路河上游那一带石壁,五彩斑驳,在月下与日光下,无时不像两列具有魔性的屏障,在一只魔手作弄中,时时变换色彩。并且住家在那石壁上洞穴石罅间的,还养鸡,养狗,在人语中夹杂鸡犬的鸣吠,听来真可说有仙家风味。可是事实上这地方人却异常可怜。住洞穴的大多数人生活都极穷苦,极平凡,甚至于还极愚蠢,无望无助活下去。住码头街上的,除了几个庄头号上的江西籍坐庄人,和税关上的办事员司,其余多是作小生意人。这些人卖饮食供人吃喝,卖鸦片烟,麻醉人灵魂也毁坏人身体。卖下体,解除船上人疲乏,同时传播文明人所流行的淋病和梅毒。食物中害天花死去的小猪肉,发臭了的牛内脏,还算是大荤。鸦片烟多标明云土川土,其实还只是本地货,加上一半用南瓜肉皮等物熬炼而成的料子。至于身体买卖的交易,妇女们四十岁以上,还有机会参加这种生活竞争。女孩子一到十三四岁,就常常被当地的红人,花二十三十,叫去开苞,用意不在满足一种兽性,得到一点残忍的乐趣,多数却是借它来冲一冲晦气,或以为如此一来就可以把身体上某种肮脏病治愈。比较起来住在洞穴里的人生活简单些,稳定些,不大受外来影响。住码头上的人生活却宽广得多,同时也堕落得多。
这地方商业和人民体力与道德,都似乎在崩溃,向不可救药的一方滑去。关于这个问题,应当由谁来负责?是必然的还是人为的?若说是人为的,是人民本身还是统治人民的地方长官?很少人考虑过。至于他们自己呢?只觉得世界在变,不断的变。变来变去究竟成个什么样子,不易明白,但知道越下去买东西越贵,混日子越艰难。这变动有些人不承认是《烧饼歌》里所早已注定的,想把它推在人事上去,所以就说一切都是“革命”闹成的。话有道理,自从辛亥革命以来,这小地方因为是一条河流中部的码头,并且是一条驿道所经过的站口,前后已被焚烧过三次。因大军过道,和兵败后土匪的来去,把地方上一点精华,吮剥的干干净净,所有当地壮丁,老实的大多数已被军队强迫去充夫役,活跳的也多被土匪裹去作喽啰。剩下一点老弱渣滓,自然和其他地方差不多,活在这个小小区域里,拖下去,挨下去等待灭亡和腐烂。上年纪的一面诅咒革命,以为一切不幸都应当由革命来负责,同时一面却也幻想着,六十年一大变,二十年一小变,世界或许过不久又会居然变好起来。所谓变好,当然是照过去样子一一恢复转来;京师朝廷里有个皇帝,有个军机大臣,省里有个督抚,县里有个太爷(太爷所作的事是坐在公堂上审案,派粮房催科,或坐轿下乡给乡绅点主)。皇帝管大官,大官管小官,小官管百姓,百姓耕田织布作生意,好好过日子。此外庙里还有几多神,官管不了的事情统归神管。还有佛菩萨,笑眯眯的坐在莲花宝座上,听人许愿,默认。念阿弥陀佛吃长斋的人,都可以在死后升往西天,那里有五色莲花等待这些信士去坐。人人胸腔子里都有个良心,借贷的平时必出利息,到还账时不赖债。心肠坏的人容天不容,作好事必有好报应。偷人鸡吃生烂嘴疮,不孝父母糟蹋米粮会被雷公打死。至于年纪较轻的,明白那个“过去”只是一个故事,一段老话,世界一去再也不回头了,就老老实实从当前世界学习竞争生存的方法。生活中无诅咒,无幻想,只每日各在分上做人。学习忍受强暴,欺凌懦弱,与同辈相互嫉视,争夺,在弄钱事情上又虚伪诡诈,毫无羞耻。过日子且产生一个邻于哲人与胡涂虫之间的生死观;活着,就那么活。活不下去,要死了,尽它死,倒下去,躺在土里,让它臭,腐烂,生蛆,化水,于是完事。一切事在这里过细一看,令人不免觉得惊奇惶恐,因为都好像被革命变局扭曲了,弄歪了,全不成形,返回过去已无望,便是重造未来也无望。地方属于自然一部分,虽好像并未完全毁去,占据这地方的人,却已无可救药。但然而不然。
生命是无处不存在的东西。一片化石有一片化石的意义,我们从它上面可以看出那个久经寒暑交替日月升降的草木,当时是个什么样子。这里多的却是活人,生命虽和别地方不同一点,还是生命。凡是生命就有它在那小地方的特殊状态,又与别一地方生命还如何有个共同状态。并且凡是生命照例在任何情形中有它美好的一面。丑恶,下流,堕落,说到头来还是活鲜鲜的“人生”(一片脏水塘生长着绿霉,蒸发着臭气,泛着无数泡沫,依然是生命)。人就是打从这儿来的。这里所有的情形,是不是在这个国家另外一片土地上同样已经存在或将要产生的?另外地上所有的,在这一个小小区域里是不是也可能发生?想想看就会明白。日光之下无新事,我们先得承认这一点。
就譬如说这倒霉的雨,给人的意义,照例是因人而不同的,在这地方也就显然因之有了人事的忧乐。税关办事人假公济私,用公家款项囤买的十石粮食,为这场雨看涨已无希望。山货庄管事为东家收买的二十五张牛皮,这场雨一落,每张牛皮收湿气加重三斤,至少也可以增加七十五斤的分量。住在洞穴里的山民,落了雨可就不便采药,只好闷坐在洞口边,如一只黄羊一样对雨呆看。住在码头上横街的小娼妇,可给雨帮忙把个盐巴客留住了,老娘为了媚这个“财神”,满街去买老母鸡款待盐巴客,鸡价由客人出,还可从中落个三两百钱放进荷包里去作零用。
税关上办事人同山货庄管事,在当地原代表一个阶级;所谓上等阶级。与一般人不特地位不同,就是生活方式也大不相同。表现这不同处是弄钱方便,用钱洒脱,钱在手中流转的数目既较多,知识或经验也因之就在当地俨然丰富得多而又高人一等。
这些人相互之间日常必有“应酬”,换言之,就是每天不是这些大老板到局上吃喝,就是大老板接局长和驻防当地的省军副营长,连长,到庄号上去吃喝。吃喝并不算是主要的事情,吃喝以前坐在桌边的玩牌,吃喝以后躺在床上去烧烟,好像都少不了。直到半夜,才点灯笼送客。军官照例有一个勤务兵,手持长约两尺的大手电筒,乱摇着那个代表近代文明的东西走去。局长却点了一盏美孚牌桅灯,一个人提着摇摇晃晃回他的税局。“应酬”既已成为当地几个有身分的人成天发生的事情,所以输赢二十三十,作局长的就从不放在心上。倒是一种凑巧的好牌,冒险的怪牌,不管是他人手上的还是自己的,却很容易把它记着,加以种种研究。说真话,这局长不特对于牌道大有研究,便是对于其他好些事情,也似乎都富于研究性,懂得很多。尤其是本行上的作伪舞弊,挪此填彼,大有本领。这小局卡本来只是复查所性质,办事员正当月薪不过二十五元,连津贴办公费也不过五十元上下,若不是夺弄多方,单凭这笔收入,那能长久“应酬”下去?
这局长在这个小地方,既是个无形领袖,为人又长袖善舞,职位且增加他经营生活的便利,若非事出意外,看情形将来就还会起发的。今年才三十一岁,真是前程远大!
其时约上午九点钟样子,照当地规矩普通人都已吃过了早饭,上工作事了。这当地大人物却刚刚起床不久,赤着脚,趿着一双扣花拖鞋,穿着一套细白布短裤褂,用老虎牌白搪瓷漱口罐漱口,用明星牌牙刷擦牙,牙粉却是美女老牌。一面站在局所里屋廊下漱口刷牙,一面却对帘口的细雨想起许多心事。这雨落下去,小虽小,到辰州就会成为“半江水”,泊在辰州以上百十里河面的木簰,自然都得趁水大放流,前前后后百十个木簰集中在乌宿木关前时,会忙坏了办事人,也乐坏了办事人。但这些事对彼不相干。那个关上员司因涨水而来的一个好处,他无福分享受。他担心却是和当地一个字号上人,共同作的一笔生意。万千浮在大河中的木头,其中有三根半沉在水中的木头,中心镂空装了两挑川货,冒险偷关,若过了关,他便稳稳当当赚了六百个袁头,若过不了关,那他就赌输将近一千块钱了。他想起李吉瑞唱的《独木关》。漱过口后他用力达达把那支牙刷在瓷罐中搅着,且把水用力倒到天井中去。问小公丁:
“黑子,我白木耳蒸好了吗?”
黑子其时正在房门边一张条凳上拭擦局长的烟具。盘子,灯,小罐儿,铁签儿,一块豆腐干式的打火石,一块圆打火石,此外还有那把小茶壶,还有两枝有价值的烟枪(枪上有包银的装璜老象牙咀)。一一的拭擦着。
那小子刚害过水皷病,愈后不久,眼皮肿肿的,头像一个三角形,颈脖细细的。老是张着个嘴,好像下唇长了一点,吊不上去;又好像从小就没有得到一次充足的睡眠,随时随地都想打盹,即或在作事情,也一面打盹。但事实上他却一面擦烟具一面因雨想起那个业已改嫁给船夫的母亲,坐了那条三舱桐油船,装满了桐油向下游飘去的情形。也许船正下滩,一条船在白浪里钻出钻进,舱板上全是水,三五个水手弯着腰用力荡桨,那船夫口含旱烟管,两只多毛露筋的大手,把着白檀木舵把,大声吼着,和水流争斗。母亲呢,蹲在舱里缸罐边淘米烧水。……因此局长叫他时他不作声。
于是局长生了气,用着特有的词令骂那小子:
“黑子,黑子,你耳朵被X弄聋了吗?我说话你怎么老不留心。你想看水鸭子打架去了,是不是?你做事摩摩挲挲真像个妇人。小米大事情半天也做不好,比绣花还慢,末了还得把我的宝贝打碎。”
黑子被骂后着忙去整理烟具,忙中有错,差点儿把那小盒里烟膏泼翻。局长一眼瞥见了。
“祖宗,杂种,你怎不小心一点?你泼了我那个,你赔得起?把你熬成膏子也无用处。熬成膏子不到四两油,最多值一毛钱。你真是个吃冤枉饭的东西……”
黑子知道局长的脾气,骂虽骂,什么希奇古怪的话都说得出口,为人心倒很好,待下属并不刻薄。骂人似乎只是一种口技的训练,一种知识的排泄,有利于己而无害于人。有时且因为听到他那种巧妙的骂人语言,引起笑乐,觉得局长为人大有意思。惟其如此,局长的话给黑子听来倒常常是另外一种意义了。
被骂的黑子把下唇吊着,聆受局长的训诲,话越骂越远,倒亏听到厨房有猫儿叫了一声,才想起炖在锅中的白木耳。赶忙把那全副烟具端进房中去,取白木耳给局长补神。事实上到得白木耳入口时,局长已将近把那碗白木耳的力量,全支付在骂那小子话语上了。
河街某处有鸭子大声呷呷的叫着,局长想起自己的鸭子,知道黑子又忘了喂那个白蛀木虫粉给斗鸭时,又是一番排泄,把小子比作种种吃饭不工作的鸟兽虫鱼,结果却要他过上街一个专门贩卖鸭子的人家去,看那老板是不是来了好货。自己动手喂鸭子。
黑子戴了一个斗笠,张着嘴,缩着个肩膊,向外面跑。局长还把话向黑子抛去。
“早回来点,不要又在三合义看下棋。人家下棋你看,狗在街上联亲你也看,你什么戏都看,什么都有分,只差不看你妈和划船的唱戏,因为那个你无分。”
黑子默默的出了局门,却自言自语说:
“什么都看,你全知道,你伏在楼板上,看三合义闺女洗澡,你自己好像不知道,别人倒知道!”
黑子年纪只十二岁,样子像个半白痴,心里却什么事都明白,什么事都懂。
XX地方人家,也正如其余小地方差不多,每家必蓄养几只鸡鸭,当作生产之一部门,又当作娱乐之一种。养鸡的母鸡用处多是生蛋孵小鸡,或炖汤吃(白毛乌骨的且为当地阔老当补品)。公鸡用作司晨,辟邪,啄蜈蚣虫蚁。临到年底,主人就把它捉来,不客气的用刀割断了它的喉管,拔下那个金色眩目的颈毛或背部羽毛,一撮撮蘸上热鸡血贴到门楣上,灶坎上,床梁上和船头上和一切大件农具上,用意也是辟邪。且把它整个身子白煮了,献给家神祖先。有时当地人上山采药打猎,入洞熬硝,也带那么一只活雄鸡,据说迷了路大有用处。至于用它来战斗,因习惯不同,倒只是当地小孩子玩的事情了。近大河边人家因地利宜于蓄鸭,当地人因之也把鸭子的斗性,加以训练,变成一个有韧性的战士,用来赌博。一只上好的绿头花颈脖的雄鸭,价值也就很高。平时被人关在笼子里,喂养各种古怪食品,在水边打架时,船上人和住家人便各自认定其中一只,放下赌注,猜测胜负,赌赛输赢。只有母鸭才十分自由,大清早各放出来,到大河里聚齐,在平潭中去找虾米和浮食吃,到天晚才各自还家。落了雨,不再下大河,就三三五五在横街头泥水里摇着短短的尾巴,盘散来去,有所寻觅,仿佛异常快乐。街中两家豆腐作坊前,照例都积下一片脏水,泛着白沫,水中还有不少红丝虫蠕动着,被这群母鸭发现时,便如发现了一个宝库,争着把一个淡红色的扁嘴壳插进脏水中去唼喋。至于这时节那些公鸡母鸡呢,却多躲藏在家中桌椅下和当地小摊子下横木上,缩敛着身子,看街头鸭子群游戏。间或把头偏着望望天,轻轻的咕喽一声,好像说,“这是天气,到明天会放晴的。”因为天一放晴,鸭子就得下河,一条街便依然为鸡所专有了。
黑子到了养鸭子的老东西处,望了一下鸭子,随便说了几句闲话,就走过上街头去看染坊。看碾工踹石硚碾布,一个工人在半空中左右宕着,布在滚子下光滑滑的,觉得大有意思。同时还有河下横街两个脏小孩子,也在那门前泥水中站定,看那个玩意儿,黑子原本同他们都极熟习,就说笑话,叫其中之一浑名作“鼻涕虫”,胡扯乱说,以为鼻涕虫若碾在石滚子下,必不免如申公豹被孙悟空一金箍棒打成稀糊子烂,成一片水不复人形。
鼻涕虫明白黑子根本来源,虾米螃蟹同样是水里长的,分不出谁高谁低,就说:
“黑子,我不经压你经压,你试试去看,压不出水一定压出油,压出三两油点灯,照你娘上清秋路!”
黑子说:“你娘嫁给卖油的,你的油早被榨完了,所以瘦得像个地底鬼。你是个实心油瓶。”
鼻涕虫被人提到心窝子里事情,轮贬着他双凸出大眼睛,狠狠的望着黑子说:“你娘嫁撑船的,檀木舵把子和竹篙子都到你娘的X心子上。你就是被那撑船的出来的。你娘才真正经压!”
黑子因为新近作了公务员,吃公家饭,虽在税局里时时刻刻被打被骂,可是比起同街小子,总觉得身分已高了一着,可以凭身分唬人。平时到小摊子买桃李水果,讲价钱时就总有点不讲道理,倚势强人。价钱说好了,还挑三捡四,拈斤播两。向乡下妇人买辣子豆荚,交易办好,临走时,还会伸手到篮子里去多抓一把,使得妇人发急扯着他的衣袖不放,就说“我又不是抢人欠债,你一个妇人女子,清天白日抓我是什么意思!”故意引起旁人的笑乐。在官家方面有势力的人,买东西照例发官价,欢喜送多少把多少,但这是过去的事,革命后就不成了。虽说如今作局长的好处还多,随时可收受一点小生意人当令的蔬果孝敬,采药打猎人遇到大头的何首乌,大蛇皮,也必先把它拿来献给局长。局中公丁在执行公务时,尚有好些小便宜可占,但到底今不如古,好处也不过是连抢带骗,多抓一把辣椒之类罢了。但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譬如同道闹嘴舌,无形中自然大家都得让一手,年纪长一点的因之也有被黑子骂倒过的。于是这公务人也就骄傲了一些,大意了一些。现在不意钢对钢碰了头。鼻涕虫身世被黑子掘出后,气愤不过,也就不顾一切,照样还口。
黑子不把鼻涕虫看在眼里,就走近他身边去,打了鼻涕虫一拳。那小子跄踉了一下,回过头来说:
“黑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打人?”
黑子以为鼻涕虫怕他,不理会这句话,赶过去又是一拳。且打且说:“我打扁你这个狗杂种,你怎么样?”
鼻涕虫一面用手保护头部,一面用脚去踢黑子。
另一个小子原同鼻涕虫一伙,见两人打起来了,就一面劝架,一面嘶着个嗓子说:“不许打架,不许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因为两只手抱着了黑子膀子,黑子便被鼻涕虫迎面猛的打了三拳。接着几人就滚丸子似的在泥水中滚起来了。
街户中人听着有人打架,即刻都活跃起来了,大家都从烟盘边或牌桌边离开,集中到街前来看热闹。本来是两人相打,已变成三人互殴,黑子双拳难敌四手,虽压住了鼻涕虫,同时却也为人压住。三人全身都是脏泥。看热闹的都说好打好打,认不清谁是谁非,正因为照习惯一到了这种情形,也就再无所谓是非。
正当一个小子从污泥中摸着一个拳头大鹅卵石,捏在手中向黑子额角上砸去时,一个老妇人锐声大喊一声,“狗X的小杂种,你干什么!”一手捞着了那小子细瘦的膀子,救了黑子。可是救了黑子却逃了母鸡,原来这时节另一胁下挟着那只老母鸡,却逃脱了,在泥水中乱扑,把泥水扇的四溅。大家都笑嚷着。
“好热闹,好热闹!”
几个劣小子的架被其余人劝开了,老妇人赶忙去泥水中捕捉她的老母鸡。把鸡擒着后大声骂着:
“你这扁毛畜生,以为会飞到天上去!”
有人插嘴问:“老娘,多少钱,这只肥鸡?”
老娘看了那人一眼,把一张瘦瘪瘪的嘴扁着,作成发笑的样子,一面用手抹鸡尾上泥水,一面说:“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贵得要人命。杨氏养鸡好像养儿女,三斤半毛重,要我七角钱,真是吃高丽参。”
料不到这个杨氏正在人丛中观战,就接口说:“老娘,你说什么高丽参洋参?你有钱,我有货,作生意两相情愿,我难道抢你不成?儿花花女花花嘴角不干不净,你是什么意思……”
老娘过意不去,不好回嘴。可是当众露脸,面子上大不光彩,正值那母鸡挣扎,就重重的打了那母鸡一巴掌,指东瓜骂葫芦道:“你这扁毛畜生,也来趁火打劫!”且望着帮同打架的那小子说,“还不回家我打断你的狗腿!别人打架管你什么事,打出人命案你来背!”一面骂那小子,一面推搡着那小子,就走开了。
杨氏说:“扁毛畜生谁不是养它吃它。哪像你,养儿养女让人去玩,大白天也只要人有钱就关上房门,不知羞耻,不是前三辈子造孽?”
老娘虽明知道杨氏还在骂他,却当作不听见,顾自走了。那杨氏也知道老娘已认屈,恶狗不赶上墙人,经过大家一劝,就不再说什么。
三个打架小子走了一个,另两个其时已被拉开,虽还相互悻悻的望着,已无意再打。旁边一个解围的中年男子,刚过足烟瘾,精神充足,因此调弄那小公务人黑子说:
“黑子,你局长看你这样会打架,赶明天一定把喂鸭子的桂圆枸杞汤给你喝,补得你白白胖胖,好在你身上下注!你下次上圈,我当裤子也一定在你名下赌三角钱!”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另一个退伍兵就说:“若不亏老婊子大吼一声,你黑子不带花见红,你才真是黑子。”
黑子说:“她那侄子打破我的头,我要揎掉他的家神牌子。”
退伍兵说:“她有什么家神牌子?她家里有的是肉盾牌,你这样小孩子去,老婊子放一泡热尿,也会冲你到洞庭湖!”
黑子悻悻的望着那退伍兵士,退伍兵士为人风趣而随和,就说:“黑子,你难道要同我打一架吗?我打不过你,我怕你——我领过教!”
烟客就说:“黑子,算了吧,快回局里去换衣,你局长知道你打架,又会赏你吃‘笋子炒肉’,打得你像猪叫。”
“局长没有烟吃,发了烟瘾,才同你一样像猪哼!”
黑子说完,拔脚就走。到下坎时一个跄踉差点儿滑倒,引得人人大笑。
黑子走后,退伍兵士因为是鼻涕虫的表叔,所以嘲笑他说:“鼻涕虫,你打架本领真好,全身滑滑的,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况小黑子。以后你上圈和他打架时,我一定赌你五百。”
鼻涕虫说:“小黑子狗仗人势,以为在局里当差,就可欺凌人,我才不怕他!”
“这年头谁不是狗仗人势?你明天长大了当兵去,三枪两炮打出个天下,作了营长连长,局长那件紫羔袍子,就会给你留下,不用派人送上保靖营部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得立志!”
鼻涕虫不知“立志”为何物,只知道做了营长就可以胡来乱为,作许多无法无天的事情。局长怕他县长也怕他。要钱用时把商会总办和乡下团总提到营里来就有钱用。要钱作什么用?买三炮台纸烟,把纸烟嵌在长长的象牙骨烟管里去,一口一口吸打。审案时一面吸烟,一面叫人打板子。生气时就说,“你个狗X的,我枪毙了你!”于是当真就派卫队绑了这人到河边石滩上去一枪打了。营长的用处,在鼻涕虫看来,如此而已。退伍兵士年纪大一点,见识多一点,对营长看法自然稍稍不同。不过事实上一个营长,在当地的威风,却只能从这些事上可以看出,别的是不需要的。
鼻涕虫说:“我一定要立志做营长。”
老娘好事,信口开河说了本街杨氏两句坏话,谁知反受杨氏屈辱一番,心中大不舒畅,郁郁积积回到河街家里,拉开腰门,把那只老母鸡尽力向屋中地下一掼,拍着手说:“人背时,偏偏遇到你这畜生!”老母鸡喔的喊了声,好像说:“这管我什么事?你这个人,把我出气!”
小娼妇桂枝,正在里房花板床上给盐客烧烟,一面唱《十想郎》,《四季思想》等等小曲子逗盐客。听鸡叫声,知道老娘回来了,就高声和她干娘说话。
“娘,娘,鸡买来了吗?肥不肥?”
老娘余气未尽,进屋里到水缸边去用水瓢舀水洗手,一面自言自语:“怎不肥?一块钱吃大户,还不肥得像个大蜘蛛?”话本来还是指卖鸡高抬价钱的杨氏。桂枝听到上句听不到下句,就说:“怎么一块钱?娘。”她意思是鸡为什么这样贵,话里有相信不过的神气。
老娘买鸡花七角,本想回来报八角,扣一角钱放进自己贴身荷包里。现在被杨氏一气,桂枝问及,就顺口念经:“怎么不是一块钱?你不信你去问。为这只扁毛畜生,像找寻亲舅舅,我那里不找到。杨氏把这只鸡当成八宝精,要我一块钱,少一个不成交易。我落一个钱拿去含牙齿。”
桂枝见老娘生了气,知道老娘的脾气,最怕人疑心她落钱,忙赔笑脸把话说开了。出得房来两只手擒着了那肥母鸡,带进房中去给盐客过目。口中却说:“好肥鸡,好肥鸡。”
盐客只是笑,不开口。两人的对白听得清清楚楚。
盐客年纪约摸三十四五,穿一身青布短褂,头上包着一条绉绸首巾,颈脖下扯有三条红记号,一双眼睛亮光光的,脸上吊着高高的两个颧骨,手腕上还戴了一支风藤包银的手镯,一望而知是会在生意买卖上捞钱,也会在妇女身上花钱的在行汉子。从X村过身,来到这小娼妇家和桂枝认相识还是第一回。只住过一夜,就咬颈脖赌了一片长长的咒,以为此后一定忘不了,丢不下。事实上倒亏雨落得凑巧,把他多留了一天。这盐客也就借口水大抛了锚,住下来,和桂枝烧烟谈天。早上说好要住下时,老娘就说:“姐夫,人不留客天留客,人留不住天帮忙把你留住了,我要杀只鸡招待你,炖了鸡给你下酒,我陪你喝三杯,老命不要也陪你喝。”
盐客因为老婊子称他作姐夫,笑嘻嘻的说:“老娘,你用不着杀鸡宰鹅把我当稀客待,留着你那老命吧。我们一回生,二回熟。我不久还得来。我一个人吃得多少?不用杀鸡。”
老娘也笑着:“烧酒水酒一例摆到神面前,好歹也是尽尽我一番心!姐夫累了,要补一补。”
盐客拗不过这点好意,所以自己破钞,从麂皮抱兜里掏出一块洋钱,塞到老娘手心里,说是鸡价。老娘虽一面还借故推辞,故意大声大气和桂枝说:“瞧,这算什么!那有这个道理,那有这个道理,要姐夫花钱?”
盐客到后装作生气神气说:“老娘,得了,你请客我请客不是一样吗?我这人心直,你太婆婆妈妈,我不高兴的。”
好像万不得已,到后才终于把它收下拿走了。
老娘虽吃的是这么一碗肮脏饭,年纪已过四十五岁,还同一个弄船的老水手交好,在大街上追着那水手要关门钱。前不久且把一点积蓄买过一对猪脚,送给个下行年青水手,为的是水手答应过她一件事。对于人和人做的丑事虽毫不知羞耻,可是在许多人和人的通常关系上,却依然同平常人一样,也还要脸面,有是非爱恶,换言之就是道德意识不完全泯灭。言语和行为要他人承认,要他人赞美。生活上必需从另一人方面取得信任或友谊,似乎才能够无疚于心的活下去。人好利而自私,习惯上礼法仍得遵守,照当地人说法,是心还不完全变黑。
桂枝年纪还只十八岁,已吃了将近三年码头饭,同其他吃这碗饭的人一样,原本住在离此地十多里地一个小乡里,头发黄黄的,身子干干的,终日上山打猪草,挖葛根,干一顿稀一顿拖下来。天花,麻疹,霍乱,疟疾,各种厉害的传染病,轮流临到头上,木皮香灰乱服一通,侥幸都逃过了。长大到十三岁时,就被个送公事的团丁,用两个桃子诱到废碉堡里玷污了。自然是先笑后咷,莫名其妙。可是得了点人气后,身心方面自然就变了一点,长高了些,苗条了些,也俨然机伶了些。到十五岁家里估计应当送出门了,把她嫁给一个孤身小农户,收回财礼二十吊,数目填写在婚书上,照习惯就等于卖绝。桂枝哭啼啼离开了自己那个家,到了另外一个人家里,生活除了在承宗接祖事情上有点变化,其余一切还是同往常一样。终日上山劳作,到头还不容易得到一饱。挨饿挨冷受自然的虐待,挨打挨骂受人事的折磨。孕了一个女儿,不足月就小产掉了。到十六岁时,小农户忍受不了,觉得不想办法实在活不下去。正值省里招兵,委员到了县里,且有公事行到乡长处,乐意去的壮丁不少。那农户就把桂枝送到X村一个远亲家里来寄住,自己当兵去了。丈夫一走,寄住在远亲家吃白食当然不成,总得想办法弄吃的。虽说不唇红齿白,身材俏俊,到底年纪轻,当令当时,俗话说十七八岁的姑娘,再丑到底是一朵花。就是喇叭花,也总不至于搁着无人注意。老娘其时正逃走了一个养女,要人补缺,找帮手不着,就认桂枝作干女儿,两人合作,来立门户。气运好,一上手就碰着一个庄号上的小东家,包了三个月,有吃有穿,且因此学了好些场面规矩。小老板一走,桂枝在当地土货中便成红人了。但塞翁失马,祸福同至,人一红,不久就被当地驻军一个下级军官霸占了。这军官赠给她一身脏病,军队移防命令一到,于是开拔了。一来一往三年的经验,教育了这个小娼妇,也成全了这个小娼妇。在当前,河街上吃四方饭的娘儿们中,桂枝已是一个老牌子,沿河弄船的青年水手,无人不知。尤其是东食西宿的办法,生活收入大半靠过路客商,恩情却结在当地一个傻小子身上,添了人一些笑话,也得到人一点称赞。
本地吃码头饭的女子,多数是有生意时应接生意,无生意时照例有个当地光棍,或退伍什长,或税关上司事一类人,由熟客成为独占者,终日在身边烧烟谈天。这种塌茸男子当初一时也许花了些钱到女人身上,后来倒多数是一钱不出,有的人且吃女的,用女的,不以为耻。平时住在女的家里犹如自己家里,客来时才走开。这种人大多是被烟毒薰得走了型,毫无骨气,但为人多懦而狡,有的且会周张,遇孱头客人生事闹乱子,就挺身出面来说理,见客人可以用语言唬诈时,必施小做作,借此弄点钱。有时花了眼睛,认错了人,讹人反被人拿住了把柄,就支支吾吾逃开,来不及时又即刻向人卑屈下流的求饶。挨打时或沉默的忍受,或故意呻吟,好像即刻就要重伤死去的样子,过后却从无向人复仇的心思。为人俨然深得道家“柔则久存”的妙旨,对人对己都向抵抗极小的一方面滑去。碰硬钉子吃了亏,就以为世界变了,儿子常常打老子,毫无道理,也是道理。但这种鼻涕似的人生观,却无碍于他的存在。他还是吃,喝,睡,兴致好时还会唱唱。自以为当前的不如意正如往年的薛仁贵,秦琼,一朝时来运来,会成为名闻千古的英雄。唱《武家坡》,唱《卖马》,唱到后来说不定当真伤起心来了,必嘶着个嗓子向身边人嚷着说:“这日子逼死了英雄好汉,拖队伍去,拖队伍去!”其中自然也就有当真忍受不了,上山落草,跑了几趟生意,或就方便作坐地探子,事机不密,被驻军捉去,经不住三五百板子,把经过一五一十供出,牵到场坪上去示众,临刑时已昏头昏脑,眼里模模糊糊见着看热闹的妇女,强充好汉,勉强叫着:“同我相好的都来送终,儿女都来送终!”沾点口上便宜,使得妇女们又羞又气,连声大骂:“刀砍的,这辈子刀砍你,二辈子刀还是砍你!”到后便当真跪在河边,咔嚓挨那一刀,流一滩血,拖到万人坑里用土掩了完事。
桂枝别有眼睛,选靠背不和人相同,不找在行人却找憨子。憨子住在河边石壁洞穴里,身个子高高的,人闷闷的,两个膀子全是黑肉,每天到山上去挖掘香附子和其他草药,自食其力,无求于人。间或兴子来时,就跟本地弄船的当二把纤,随船下辰州桃源县。照水上规矩下行弄船只能吃白饭,不取工钱。憨小子搭船下行时,在船头当桨手,一钱不名,依然快快乐乐,一面呼号一面用力荡桨,毫不含糊。船回头时,便把工钱预先支下,在下江买了礼物,戴合记的香粉,大生号的花洋布,带回来送给桂枝。因为作人厚道,不及别的人敲头掉尾,所以大家争着叫他憨子,憨子便成为这青年人的浑名。憨子不离家,也不常到河街成天粘在小娼妇身边,不过上山得到了点新鲜山果时,才带到河街来给桂枝,此外就是桂枝要老娘去叫来的。人来时常常一句话不说,见柴砍柴,见草挽草,不必嘱咐也会动手帮忙。无事可作就坐在灶边条凳上,吸他那枝老不离身的罗汉竹旱烟管。一面吸烟一面听老娘谈本街事情。本来说好留在河街过夜,到了半夜,不凑巧若有粮子上副爷来搭铺过夜,憨子得退避,就一声不响,点燃一段废缆子,独自摇着那个火炬回转洞穴去,从不抱怨。时间一多,倒把老娘过意不去,因此特别对他亲切。桂枝也认定憨子为人心子实,有包涵,可以信托,紧贴着心。
盐客昨晚上在此留宿,事先就是预先已约好了憨子,到时又把憨子那么打发回去的。
老娘烧了锅水,把鸡宰后,舀开水烫过鸡身,坐在腰门边,用小钳子拔鸡毛。正打量着把鸡身上某部分留下。又想起河中涨水,三门滩打了船,河中一定有人发财。又想起憨子,知道天落雨,憨子不上山,必坐在洞中望雨,打草鞋搓草绳子消磨长日。老娘自言自语说,“憨人有憨福”,不由得咕咕笑将起来。
桂枝正走出房门,见老娘只是咕咕笑。就问:“娘你笑什么?”
老娘说:“我笑憨子,昨天他说要到下江去奔前程,发了洋财好回来养我的老。他倒人好心好,只是我命未必好。等到他发洋财回来时,我大腿骨会做棒槌打鼓了。”说了自己更觉得好笑,就大笑起来。
桂枝不作声,帮同老娘拔鸡毛。好像想起心事,吁了一口气。
老娘不大注意,依然接口说下去:“人都有一个命,生下来就在判官簿籍上注定了,洗不去,擦不脱。像我们吃这碗饭的人,也是命里排定的,你说不吃了,干别的去,不是做梦吗?”
桂枝说:“娘,你不干,有什么不成?活厌了,你要死,抓把烟灰一碗水吞下肚里去,不是两脚一伸完事?你要死,判官会说不许你死。”
“你真说得好容易。你那知道罪受不够的人,寻短见死了,到地狱里去还是要受罪。”
“我不相信。”
“你那能相信?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相信,也就是什么都不明白。‘清明要晴,谷雨要雨’,我说你又不信。‘雷公不打吃饭人’;我说你又不信……”
老娘恰同中国一般老辈人相似,记忆中充满了格言和警句,一部分生活也就受这种字句所熏陶,所支配。桂枝呢,年纪轻,神在自己行动里,不在格言警句上。
桂枝说:“那么,你为什么不相信鲤鱼打个翻身变成龙?”
老娘笑着说:“你说憨子会发洋财,中状元,作总司令,是不是?鲤鱼翻身变成龙,天下龙王只有四位,鲤鱼万万千,河中涨了水,一网下来就可以捉二十条鱼!万丈高楼从地起,总得有块地!”
憨子住的是洞窟,真不算地。但人好心地好,老娘得承认。老娘其实同桂枝一样,盼望憨子发迹,只是话说起来时,就不免如此悲观罢了。桂枝呢,对生活实际上似乎并无什么希望,尤其是对于憨子。她只要活下去,怎么样子活下去就更有意思一点,她不明白。市面好,不闹兵荒匪荒,开心取乐的大爷手松性子好,来时有说有笑,不出乱子,就什么都觉得很好很好了。至于憨子将来,男子汉要看世界,各处跑,当然走路。发财不发财,还不是“命”?不过背时走运虽说是命,也要尽自己的力,尽自己的心。凡事胆子大,不怕难,做人正派,天纵无眼睛人总还有眼睛。憨子做人好,至少在她看来,是难得的。只要憨子养得起她,她就跟了他。要跑到远处去,她愿意跟去。
有只商船拢了码头,河下忽然人声嘈杂起来,桂枝到后楼去看热闹,船上许多水手正在抽桨放到篷上去,且一面向沿河吊脚楼窗口上熟人打招呼。老娘其时也来到窗边,看他们起货上岸。后舱口忽然钻出一个黑脸大肩膊青年水手,老娘一眼瞥见到了,就大声喊叫:
“秋生,秋生,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上四川当兵打共产党去了!”
那水手说:“干娘,我回来了,红炮子钻心不是玩的。光棍打穷人,硬碰硬,谁愿意去?”
桂枝说:“你前次不是说三年五载才回来吗?”
那青年水手快快乐乐的说:“我想起娇娇,到龚滩就开了小差。”
桂枝说:“什么娇娇肉肉,你想起你干妈。”
这水手不再说什么,扛了红粉条一捆,攀船舷上了岸,桂枝忙去灶边烧火,预备倒水为这水手洗脚。
盐客听桂枝说话,问:“是谁?”
老娘答话说:“是秋生。”
秋生又是谁?没有再说及。因为老娘想到的是把鸡颈鸡头给秋生,所以又说:“姐夫,这鸡好肥!”
(未完)
本篇发表于1937年7月5日,19日,26日,8月2日,9日《国闻周报》第14卷第26期,第2831期。署名沈从文。篇末“(未完)”为发表时原有。
据《国闻周报》编入。
芸庐纪事
第一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
我欢喜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和下水船虽极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我尤其喜欢那些从辰溪一带载运货物下来的高腹昂头“广舶子”,一来总斜斜地孤独地搁在河滩黄泥里,小水手从船舱里搬取南瓜,茄子,或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圆瓮。那船只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妇人退了色的红布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都那么和谐,那么忧愁。
美丽总是愁人的,当时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必然默默的注视许久。我要人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讨论这种光景,一个熟人都没有。
(《从文自传》——一九一九年《女难》)
小船去辰州还约三十里,两岸山头已较少,不再壁立拔峰,渐渐成为一堆堆黛色与浅绿相间的丘阜。山势既较和平,河水也温静多了,两岸人家越来越多,随处都可以见到绿油油的毛竹林。山头已无雪。虽还不出太阳,气候干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上尽长滩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呼喊过渡的声音,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斜卧在干涸河滩石子间,有工人正在船只边敲敲打打,用碎麻头和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一个下驶木筏上,还搁了一个小小白木船,在平潭中溜着,筏上十多个桡手都蹲在木筏一角吸烟,芸芦纪事忽然起了炮仗的声音,和尖锐唢呐的声音,并且有铜锣声音,夹杂其间,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打发新娘花轿出门。锣声一响后,于是修船的,划船的,放木筏的,莫不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美丽的一幅图画,一首诗!
下午二时左右,我坐在那只小船上,已经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主要路程滩水走完,到了一个平静长潭里。天气转晴,日头初出,两岸小山都作浅绿色,一丛丛竹子生长在山下水边,山水秀雅明丽如西湖,却另有一分西湖缺少的清润。船离辰州地方只差十里,过不久,船到白塔下,再挣扎上一个小滩后,就可以看到税关上飘扬的长幡了。
我坐在窗口稀薄日光下,向着河流清算我对于这条河水这个地方的一切旧账。原来我已离开了这个地方十六年,想起这堆倏然而来飘然而逝的日子,想起这堆日子中所有人事的倏忽变迁,不免感慨系之。
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憬然悟彻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一点智慧。的的确确,这河水过去给我的是“知识”,如今给我的却是“智慧”,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水面飘浮的藤蔓菜叶,在在都使我感动。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面前万汇百物,对拉船人和小小船只,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我的情感生命已融入这第二故乡一切光景声色里了,我仿佛很渺小,很谦卑,对一切都俨若把手伸出去,且微笑的轻轻的说:
“我来了,我回来了,我依然和从前一样的来了。你充满着牛粪和桐油气味的小小河街,你坐在大门前一面纳鞋底一面唱《十想郎》的小妇人,你失去了鸡砍砧板骂人的老婊子,是不是……”
(《湘行散记》——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就在这个地方,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某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有三个身穿大学生制服的青年,脸色疲劳中见出快乐与惊奇,从县城长河对岸汽车站,向河码头走去,准备过渡进城。到得河边高处时,几个人不由得同声叫喊起来:
“呀!好一片水!”
几个人原来是中央政治学校的学生,因为学校奉令向沅水流域上游芷江县迁移,一部分学生就由长沙搭客车上行,一部分学生又由常德坐小船上行,到达沅陵后再行集中,坐车往芷江本校。几个学生恰好坐车到沅陵,在长沙时,一同读过一本近于导游性质的小书,对这个地方充满了一种奇异感情。并且在武汉,在长沙,另外还听过许多有关湘西的迷信传说,所以人来到这个地方后,凡事无不用另外眼光相看。进城目的就是预备观观光,并准备接受一切不习惯的事事物物。几个人过了渡,不多久,就从一个水淋淋的码头在一些粗毛腿与大水桶中间挤进了城里,混合在大街上人群中了。大街上正是日中为市人来人往顶热闹时候。到处是军人,公务员,船户,学生,厨子,主妇,以及由四乡各地远近十里二十里上城卖米卖炭的乡下人,办年货飘乡的小商人。人的洪流中还可见到三三两两穿镶黑白边灰布道袍的洋尼姑,走路时颈脖直挺如一只一只大灰鹅。还有戴小圆帽的中国尼姑,脸冻得红红的,慈眉善眼的,居多提了小篮子和小罐子。出卖庵堂中的生产,蜂蜜或鸡蛋,酸辣子与豆腐乳,卖棉纱线时还带个竹籰子,一起出脱。在离欲绝爱的静寂生活中,见出尚知道把精力的贮存,带出庵堂,到扰攘市廛里,从普通交易上换点油盐或鞋面布。
大街头挑担子叫饺饵卖米粉或别的热冷生物的,都把担子停搁在人家屋檐下,等待主顾。生意当时,必忙个不息;生意冷落就各自敲打小梆小锣,口中还哼哼唧唧,唱着嚷着,间或又故意把锅盖甩甩,用小铜勺在热汤中捞一两把,招引过路人注意,并增加一点市面的喧嚣。
当地大商号多江西帮,开花纱字号的铺子。一个矩形柜台旁常常站满了人,在布匹挑选中只听到撕布声音和剪子咬布声音,算账数钱声音。柜台向屋里一面,多一直延长到三丈左右进身,虽货物堆积,照例还空出个大厅子,厅前洞大圈椅上,间或坐个六七十岁肥白富态的老娘子,照三十年前旧式打扮,穿大袖滚边盘云摹本缎大毛出风袄子,衣襟上挂了串镀金镶玉银三事。梳理得极其精光的头发,戴上玄青缎子帽勒,头面首饰金翠耀目。手腕上带副菜玉镯头、长指甲手指上套两三个金镶翠戒子,粽子脚端端整整,踏着京式白铜镂花大烘炉。手里捧着个银质鹅颈形水烟袋,一面从容不迫吸烟一面欣赏街景,并观看到铺子来照顾生意的各色各样人物。小丫头不叫作荷花,就叫作桂香,照例站在身边装烟倒茶。问或从街上人丛中发现个乡下妇人,携带有篮子箩箩,知道不外是卖冬菌葛粉等等山货,就要小丫头把人叫进厅子,恰恰如大观园贾母接待刘老老神气,自己端坐不动,却尽小丫头在面前捡选货物,商讨价钱,交易作成时,说不定还要小丫头去取几个白米糍粑,送给那乡下妇人身边的孩子。那乡下妇人也可向老太太讨一贴头痛膏,几包莎药。总之交易中还有个情谊流注,和普通商业完全不同。
各种各式的商店都有主顾陆续进出,各种货物都堆积如山,从河下帆船运载新来的货物,还不断的在起卸。事事都表示这个地方因受战事刺激,人口向内迁徙,物资流动,需要增加后,货物的吸收和分散,都完全在一种不可形容匆忙中进行,市面既因之而繁荣,乡村也将为这种繁荣,在急剧中发生变化。应合战争需要,市民普通训练已逐一施行,商店从业员抽签征收壮丁训练的日益增多,一部分商店便用“女店员”应门。和尚、尼姑、道士以及普通人家的妇女,都已遵照省中功令,起始试行集训。城里城外各个大空坪对河汽车站空地,每天早晚都可发现这种受训队伍,大街上也常有这种队伍游行。从时间算来,去首都南京陷落:已XX天了。
其时大街上忽然起了一种骚动,原因是正有个小小队伍过街,领头的是个高大雄强妇人,扛了一面六尺见方的白旗。经过处两面铺中人和行路人都起了惊奇,原来是当地土娼作救护集训,在北门外师管区大操坪检阅后第一次游街。绰号“观音”或“迫击炮”的小婊子,无不照法定格式,穿了蓝布衣服参加。末后还跟着一大群小孩子,追踪这个队伍听他们喊口号唱歌。看热闹的因之多用一种特殊兴趣,指点队伍中的熟人。游行队伍过尽后,路旁行人恢复了原来的攘扰活动,都把这种游行和战事将来作话题,若照省中举办的新政说来,差不多所有国民都得参加训练,好准备战事转入洞庭湖泽地带时的防御。集训事虽然极新,给人不便利处甚多,尤其是未经考虑即推行到尼姑娼妓方面去,推行这个工作时,即主持其事的人,也不免感到庄严以外的谐谑。但各种问题既在普遍热忱中活动,因之在这个地方,过不多久也就见出了点全面战争的意味,生活改进与适应,比过去二十年还迅速。大街上多新来此地的外省人,虽本人多从南京、武汉跑来,眼见到这种游行,必依然充满新奇印象。他若是机关中人,一面知道当地征兵情形,一面看见这种接受长期战争的准备,必更增多一点对于“湖南作风”的热忱和希望。尤其是若把这个省分和接近战区的安徽、湖北情形比较,在人事运用上便见出这种湖南精神,一定可以给战争不少便利。也会对于当前负责主持一省政事的,保留一个良好印象。
那几个政校学生,从商人口中知道适才过身是个娼妓行列时,在个人经验上还是件崭新事情。所以其中一个年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就把手中拿的一本灰布面烫银的小书,轻轻的拍打着,笑嘻嘻的向同伴说。
“老兄,不错!我们当真到湘西了。让我们一件一件的来证明这本书上提起的事情吧。这比玩桃花源有意思多了。这才真是桃花源哩!你瞧这街上有多少划船的水手,我们想看看他们怎么和吊脚楼妇人做爱,有的是机会。再多歇两天,说不定还可见识好些稀奇古怪的人。大胆跑到中南门顺城街吊脚楼上去,还可一五二五和大脚婆娘做做爱,杀鸡时有个鸡腿吃!”
几个同伴于是都笑着,另外一个忽伸手指点两个在前面小杂货店停下的乡下人。
“嗨,看那两个人!”
大家一同望去,原来是一对乡下人,少年夫妻样子。女的脸庞棕色中透出健康红色,眉目俊秀,鼻准完美,额角光光的,下巴尖尖的,穿了件浅蓝的短袄子,罩上个葱绿翻紫布围裙,围裙上扣了朵小黑花,把围裙用一条手指头粗银链约束在身后,银链一端垂坠两个小小银鱼铃。背个细篾背笼里装了两只小白兔,眼珠子通红,大耳朵不住的摇动。男子身材瘦而长,英武爽朗中带上三分野气,即通常所谓“山里人气味”。肩头扛了几张起花斑的兽皮,和一卷大蛇皮,正向商家兜售。几个年青学生半个月来正被手中一本小书诱惑,早引进了一个与平时完全陌生的社会,而且完全陌生的状态里,于是身不由己,都带了三分好奇,齐向两人身边走去。直到被那个“山里人”所注意到,带点防卫神气时,方借故询问了一下蛇皮价格,由于言语隔阂,相互不能达意,便终于走开了。一个戴近视眼镜哲学家模样的学生,赞颂似的说:
“这才是人物,是生命,你想想看,生活和我们相隔多远!简直像他那个肩头上山猫皮一样,是一种完全生长在另外一个空间的生物,是原生的英雄,中国人猿泰山!”
几个同学听到这种抒情的赞美,不免都笑将起来。恰好迎面又来了本队四个同学,于是大伙儿把眼耳所及当成一个谈天题目,一面谈笑,一面走去。
忽然前面一点一个铺子里,围了一大群人,好像吵架样子,原来是一个政校学生,正和商店中人发生争持,另外有一具瘦弱肮脏小流氓神气的中年男子,也无事忙参加进去,在那里嘶着个喉咙乱嚷。发生纠纷的原因,还依然是语言隔阂。这个瘦小闲汉子,本为好事排难解纷而加入,人多口乱,不知不觉间自己却已陷入一种需要他人排难解纷的地位。只听见一个人用一口不纯粹的北方话向那北方籍学生说:
“不成的,不成的,学生应讲道理,这地方不能随便乱打人的!你说你是委员长学生,这算什么,中国有万万千他的学生,不能拿这个压服人。你有钱,他有货,他不卖,就是委员长自己来也不能强买。”
“他不该骂人!”
“他骂你什么?你说:你们学政治,政治学中可有‘打人’一科?什么人教?张奚若?钱端升?”
那学生见那么一个猥琐人物,带点管闲事神气,当众人面前来教训他,教训中且带了点嘲笑意味,引得旁边人哄然大笑。心中气愤不过,就想伸手把说话的捞着摔到地下去,一面伸手一面说:
“你是个什么人,我就要打你,你把我怎么样!”
几个同学这时正挤拢去,还以为捉到了一个小偷,信口助威也胡叫乱喊:“打,打,只管打!”
那瘦小人物见人多手多,好汉不吃眼前亏,有点着了急。瞪着一双小而湿蒙蒙的眼睛,去人丛中搜寻说话的人,意思好像要见识见识,认清对方,准备领教。并且仿佛当真要战斗一场的神气,赶忙把身上那件肮脏破烂青呢大衣脱去,放在柜台上,挽好了短袄袖子,就举起那个瘦小拳头,向虚空舞着,神气令人好笑。
“好,你们要打吗?我怕你小子才怪,真不讲道理试试看,一个一个来。”
那哲学家样子的学生,正打量把手上那本小书向他头上抛去,情势说来实在有点儿紧张,有点儿不妙。恰好一个中级军官模样的年青人过身,先还以为是本部兵士闹事,插身进去,一看原来是“大先生”和人发生纠葛,便把那个学生的书一把扣住了。且忙喝住说:
“同志,打不得,有话好说。是什么事情?这地方不是前方,有什么理由必需动武,同志?”
那学生见纠纷中参加了一位现役军官,神气静沉沉的,还以为可以得到帮助。因此便说:
“这东西讨厌,我买东西,他来插嘴骂人。想讹诈人。”
“他骂你什么?杂种狗养的,是不是?还是……你说他讹诈你?讹诈你什么?”
学生可说不来了,其余学生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军官于是回过头去:“大先生,什么事情?那个敢打你!老虎头上动土,还了得?”这一来,看热闹的可愣住了,学生也愣住了。一切人情绪中忽然起了变化,因为想不到军官和那小个子熟识,而且对于他态度恭敬亲昵得很。
那神气猥琐的小个子,见来解围的是驻扎当地的团长,就用本地话嚷着说:
“好,团长老弟来评个理。这些学生和王老板做生意。吵了起来,我过路看见,好意劝他不要闹,有话说得清楚。不想他倒要打起我来了。还以为人多手多,打了有‘中央’在背后,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这成吗?(他于是指定那个用书打他的学生,)我知道你们都是政治学校的。有多少人我也知道。你们欢喜打架,好,到我们这地方来还少人奉陪?我先跟你们去见见管你们的队长,教育长,咱们说好了,再挑出选手来,大家到城外河滩上去打个痛快,一个对一个,一百对一百,有多少对多少。”说到后来,自己不由的大笑了起来。观众中也有人笑了起来。
那军官看看事情很小,打量小事化无事,便笑着排解说:
“大先生,什么人敢打你,这不成话?我说是什么,原来豆子大事情,我还以为出了命案。”又转身向那个学生说,“同志,事情小,不要闹。你们初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说话不大懂,小误会,说明白就好了。不要这样子。你说他骂你,他讹诈你,这是笑话。这是我们大先生,当地出名的土地公公,会随口骂人?讹人?不问个分明,动手,你们会出麻烦的。不讲道理会吃亏的。大家真有勇气,留下来明天和日本鬼子去见个高低,我们打仗日子还长哩。——大先生你说是不是?”
那瘦小个儿打了个喷嚏,一面穿上那件破大衣,一面也笑着说:“可不是!先到我们湘西来练习也好。你们不是尤家巷小婊子还要动员,‘观音’‘迫击炮’都在游街!”一句话把看热闹的人和吵架的人说得都笑起来。
身旁边有认识大先生的,见事情不会扩大了,想打圆儿就插口说:
“好,大先生不用生气,你一天事情忙,做你事情去吧。”
“这就是我的事情,古人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我的脾气。”
军官笑着说:“拔什么刀?修脚刀还是裁纸刀呢?老大爷,得了,你还只想跑关东做镖手。不要比武了,我们走,到我营里吃酒去,有好茅台!”其时手上还拿着从那学生抢来的一本小书,随意看看封面,灰布面印了四个银字,《湘行散记》,心想,“好,砖头打砖窑,事情巧,”笑笑的,把书交还给了那个学生,“同志,这个还你,你看这个吗?这是看的,不是打人的!”不再说什么,便把大先生拉走了。
看热闹的闲人,一面说笑一面也就散开了。原先那个王老板,似乎直到此时才记起本地商人一句格言,“生意不同仁义在”,正拿了两个杯子和一把茶壶,放在柜台上,请几个学生喝茶。用着好讲话做生意人口气,向几个学生,攀攀交情。
“同志,请喝茶!你们从南京来辛苦了。你们不知道,我们这个大先生,是个怪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是个了不起的人,南北口外那里不到过,看见太阳可多咧。家住在城里灵官巷,一所大房子里,你们一下车,在对河码头上抬头就可见到那房子。两个大院子中好多花木!别瞧他眼睛眯眯小,可画得一手好人像,一模一样的!他有两个兄弟,一个在北方大学教书,一个在前线带兵打仗。为人心好性情急,一见人吵架,就要加入说理,话又听不清,又说不清。你看我们说话不明白,他一来排解,就更糟了。同志可不要多心,我们湘西人都心直,一根肠子笔直到底,欢喜朋友。……”
商人说的话,学生听来自然还是有一半不懂,不过从神气上看,总算是得了“和平”,也不大失体面,自然不再寻问究竟,就散开了。
几个人因为兴奋了一阵,虽然逛街,还依旧各自保留一个好事“花子”的印象在脑中,另外一时见面必可认识,可是做梦也万想不到大家用来作湘西指南导游,在路上得到许多快乐,先前一时还想用它作武器的那本小书,就与面前这个花子模样人物大有关系。书中许多问题,要证实它,还只有请教这个人方能得到满意结果的,正所谓缘法不巧,不免当面便错过了。
大先生得相熟军官解了围,一同走去,那军官一面走,一面就笑着说:
“老大爷,你怎么同学生也比起武来了?简直是战斗性太强……”
“嗨,这些学生,才真不讲道理,正想用‘中央’身分打人。见我参加,还要把个鲁仲连也揍了一顿。你想想,姓沈的我怕他吗?可是人多手多,来个狗扑羊,真的动手,我怕会有点招架不住。幸好团长你来了,救了驾。”
“你知不知道险些儿被一件什么法宝打中?”
“那还消说,总是橘子、甘蔗,湘西出的,河边卖的。”
“哈,不是河边的,还是你家里的,——我看那学生正举起手来,想把一件法宝敲你的头,我心想,这还了得,大爷的头一打破,到那里去找智多星?多危险!我一下子就抢住了。把那东西仔细看看,原来是你家二先生的大作。湘西什么记。真是无巧不成书!好,砖头打到砖窑上,打伤了,才真是报上的好新闻!”
“真的吗?你怎不先告我,我晓得这样,倒得把那个法宝没收,当你面作个证人,小子也奈何不得。”虽那么说,这好管闲事的好人,心里却转了个念头,“不打不成相交,几个人说不定还在街头闲荡,我应当请他们到家里去喝杯茶,尽尽东道!”
因此闪不知从军官身边一溜,就走开了。一会儿,又独自在街口上人丛中挤来挤去了。
第二大先生,你一天忙到头,究竟干吗?
大先生到任何地方去,都给人一种匆忙印象,正好像有件事永远办不完,必需抽出时间去赶作。又好像身上有根看不见的发条缚紧,一经被什么小事扭紧后,即身不由己的整天忙到晚。事实呢,不过是“习惯”养成那么一种脾气罢了。但一个人若经过三十年还能好好保持他的习惯,我们一定得承认,这人被他人看作“怪物”,原是很平常自然的事?
这个人的年纪,一眼望去,约莫在四十五六岁左右,若就性格说来,又只似乎还不到一半岁数。身材异常瘦弱,脸庞永远有点肮肮脏脏。狭削的脸颊上嵌了一双红丝锁边的小眼睛,眼睛上套了一副黑胶边老凹光镜。看人时总迷迷糊糊,仿佛只能从方向上告给人“我正看你”,事实上是不大清楚的。鼻子皱皱缩缩,两撮鼻毫毛像两个刷子一般伸出鼻孔外,悬挂在新刮过的尖尖嘴巴上,上面还照例留下些粘液。口腔缩而略歪,好像时时刻刻在轻微抽搐。一张开时,就见出错落不齐行列草率牙齿中,有两粒煌煌金齿,因之更加显得不调和。说话时声音哑沙沙的,含糊不清,并且口音还低沉而忧伤。因为听觉不佳,听人说话时非大声叫嚷不分明,自己也就养成一种嚷叫的作风。走路时两只瘦腿转动得很快,只是向前冲,过于急促时,便不免常常和人迎面一撞。直到撞头时,别人若喝着说:“没有眼睛吗?怎么乱撞!”大先生就回答说:“你难道也没眼睛不看见我是瞎子!”别人看看,好像当真是个瞎子,自然也就罢了。样子既不好看,穿著又十分马虎,所以陌生人从神气间推测,总以为非学非商,倒很像个侦缉队员的小助手,或侦缉队员的目的物。猥琐以外还处处见出一个“老枪”的派面,恰像是身心多年来即早已被烟膏浸透,烟气熏透,且必需用鸦片烟作粮食,方能继续维持生存。然而若仔细一点从这人相貌骨骼上看看,却也许还可以发现一点另外东西。五官实在相当端正,耳大面长,鼻梁高直,额角宽阔隆耸,外表某种邋遢马虎处,终掩不住他那点人格上的正直与热情,智慧和巧思。
大先生既每天那么满街走动,因此所有本城开铺子的人,无有不认识他,且与他发生交易或其他关系。作小贩的,摆屠案桌的,卖鱼卖菜的,柴米场上作经纪人的,邮政局送信和税关上办事的,传教行医的,以及刚在大街上排队游行的那些娘儿们——总而言之,支持这个城市活动或点缀这个城市繁荣的,无不认识“大先生”。
他虽然永远好像那么忙。可无什么固定职务和目的等待完成,只完全是从习惯中养成的兴趣,一种闲散生活所许可的兴趣。到街上任何一处都可停下来,说两句笑话,嚷一嚷,再低下头去把铺子里新到的货物药品仿单商标研究欣赏一番,问问行市,问问销路,即便鲇鱼似的溜了开去,要挽留也挽留不住。且时时像个耗子模样,从人丛中挤进一个生意顶热闹的南货铺,一直进到柜台里,就火炉边看看报,这里翻翻,那里看看,买点什么,又用手抓点冰糖《芸芦纪事》主人公的原型,作者的大哥沈云麓黄永玉作芝麻塞到口中去,或拿两个樟脑丸向口袋一放,钱也不付,不待招呼,又即刻溜到了街上,来去铺子中人照例都若不在意。大街头若遇到一个相熟船夫时,必然会说长道短好一会,或叫一声“干亲家”,约好上船喝酒时方走开。间或也许会被一个军官模样人物,拉住膀子不放松,“家乡”“前线”“天上”“地下”说了许多,末了且一定要邀他上馆去吃一碗羊肉大面,叙叙契阔。却情不过时,即就近在面馆门前站站,把一片刚出笼的黄蛋糕,一下子挤进口中,一面吃一面说:“大爷,道谢道谢,我还要有事去!明天见!明天到我家里来吃牛肚子,冬菌炖鸡。欢迎你来,包你有吃的。好,有朋友也只管邀来!这时节我还有好多事!”当真有什么事必需要他去作,他自己就永远不明白。
但自然还有些事他要做做,先是从城里相熟去处,点个卯,有老太太的,自然应当留下来听听骨风痛一类申诉,这种申诉便包含找狗皮膏药的义务。有什么人家在玩牌,也就站在身后随便看看输赢。再出城转到河边,过税关趸船上看看当天拢了多少船,开动多少船,且就便向税关中办事人打听一下有无名人要人过路。到把所要知道的问题弄清楚后,再沿河滩走去,看看停靠在码头上的船只,起卸些什么货物,有些什么新奇东西,或是一个外国传教师的行李,或是“中央”的机器,他照例都可以从船上人打听清楚。且可从水手方面问得出上下游前一天发出什么新事。凡有关系值得注意的消息,他在另一时另一处叙述及时,必同时还把船户姓名背数得出。看完船后,就重新转到渡船码头去站站,看看过渡的风景,一时不上渡船过河,却先就码头边问问橘柚甘蔗行市,讲妥了价钱后,必挑选大件头买两三块钱,先把钱交给人,或嘱咐送到一个相熟字号,一个朋友处,或送回自己家里。小生意人若嫌路远生意忙,不能抽身,不肯送货物去,大先生就一定把头偏着瞅定那麻阳商人,做成绝交神气:“你送不送?不送就拉倒!”人若说:“不知道房子,怕把门牌弄错。”大先生一定说:“你送去,到了那里问十二号门牌,不会错!”如果生意闹僵时,大先生必赌气不要。迟迟疑疑他就不要。“,希罕你的宝贝,维他命,人参果,还我钱好!”说不定身边恰好有个好事船上人,两方面都认识,在旁边打边鼓说话:“傻狗子,你只管送去,大先生房子不会错,门前有株大青树,挂了块大蓝匾,门里有大花园,大房子,大洋狗——大先生的保镖洋狗,不乱咬人的!你送去,大先生不会亏你!”大先生听到这种称赞后,又高兴起来了,闭上一只小眼睛,妩媚的笑着(笑时样子必更奇丑),重新取出钱包,在那小生意人手心里,多加了两角钱:“你送去,这是你吃酒的!我们一回生,二回熟。你认不得我。我会帮你宣传,一船橘子三五天就脱空,你好装货赶回麻阳县过年!”又回头向那旁边人说,“老庚,你认识我,好!”
“大先生为人大仁大义,有口皆碑,什么人不认识!”
“你说什么,有口该杯?这年程米贵到一十四块钱一石,一人一杯要多少酒喝!今年不成了,愿也还不了,请不起大家喝酒了!”
为人本来耳朵有点背晦,所以有时也就装作只听得一言半语,故意攀藤引葛的把话岔开。随即走过造船处去看什么人打新船安龙骨去了。
总之无论风晴雨雪,自从六年前把那个房子造好后,这个人的生活秩序,就那么安排定了。有时节或有十天半月大先生又似乎忽然间在当地失了踪,这城中各处都不见大先生踪迹,朋友便猜想得出,大先生必然已因事离开了本地,到另外一个什么码头忙去了。这出行不外两种原因:或坐上水船回四百里外的老家凤凰县,扫墓看亲戚,参加戚友婚丧典礼。或坐下水船下常德府,往长沙玩玩。兴趣好就一直向更远处走去,往上海,北平,青岛弟妹处去。闪不知走去,又闪不知回转来,一切都出于偶然;这偶然却可以把他那个八十磅重的身体送到两千里以外。若向上行,每次必带些土物回来,准备请客。若向下行,可带的自然就更多了。花园中的果木,外国种花草,苏州的糖果,北平的蜜饯,烟台的苹果,广东的荔枝干,做酒席用的海味作料,牛奶粉,番茄酱,糊墙的法国金彩花纸,沙发上的锦缎垫褥,以及一些图书杂志……无不是从这种短期旅行搜罗得来。一切作为竟似乎完全出于同一动机,即天真烂漫的童心,要接近自己的人为之惊奇,在惊奇中得到一点快乐,大先生也就非常快乐,忘了车舟的劳苦和金钱花费。回来时遇到好朋友,必请回家去欣赏旅行所得,并谈说一阵子“下边”事情。只要客人把大拇指举起来,笑笑的说一句“大先生,你真是个怪人!”就心满意了。
若到上海北平去看弟妹,必事先毫无通知,到达某地时,忽然作一个不速之客来叩门。行动飘忽处也就为的是让弟妹初见面那一回又惊又喜。或听到这样埋怨:“大哥,你怎么信都不先写一个,好让我来接你!”大先生必装作顽皮样子,故意说笑:“我又不是要人,难道怕人绑票行刺,要你来接!”
“你不是事情很忙?怎么忽然就来了?”
大先生因此更加得意,一面用手掌抹拭额上豆粒大汗,天真无邪的笑着:“你算不着我会来看你们,是不是?我就是这种脾气,说走就走,家里人也不曾想到我要作五千里旅行,什么人都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预备住多久呢?住两个月……”
“什么?两个月!玩三天我就得回去。家里还有好些事办不清楚,待我回去料理!”
“住一个礼拜,好好的玩玩!”
“嗨,一个礼拜,我到家了啊。”(伸出三个手指科)“不多不少,三天。”
他说的自然是真话,住三五天必然又得走路。因为这种肯定也仿佛能给他自己一点快乐。事实上说不定家里木石工人还待吩咐做花台样式,一缸子霉豆腐得他加作料和酒,一堆腌肉得他亲手熏熏,一些花得上肥料分苗。离家行为不仅出人意外,且常常不免出于自己意外,不赶紧回去可不成。可是急于回去更重要一个理由,自然还是“夺锦标”般尽一些不知道他出门的亲友,初见面时那一阵子惊讶。惊讶的快乐是平分的。为了信实起见,行程虽极急促,且照例到一个地方,必把过去一时他人嘱托购买的药物,就方便一一买好,便于一下子放到朋友面前,作个证明。
这一来,朋友自不免又惊又喜:“哈,你这个洋人,真是个有法术的土行孙!怎么我们眼睛一打岔,闪不知就不见了你,过几天你倒又从北京上海看热闹回来了?我们一辈子都像有根绳子绊住脚后跟,走不动路。你这个怪人,天上地下好像都去得了,就只差不曾从王母娘娘宫殿里带蟠桃回来。”
大先生在这种带做作的阿谀中,笑得把小眼睛合拢,又装成谦虚不过神气:“那里那里,我是无官一身轻,想上路就上路!不比你们有重要事业,放手不下!到我家里吃饭去,便饭!”吃饭的用意,自然还是准备给人快乐和惊奇。因为王母蟠桃虽不曾带回来,碗口大的山东肥城桃,说不定在饭后就摆上桌子来了。说不定北平蟠桃宫的冰糖葫芦,也被他从三千里外带回来,请客享受享受。东西数量虽不多,可是应有尽有。
一切行为愿望却出于同一动机,既满足他人和自己,从平凡生活中多了些不平凡意料外变化,行为愿望中充满了天真的爱娇。就因为这种性情,使他在当地成为一个最有趣味的人物,一个知名之士。
那点天真稚气用到同一目的另一方式上,因之同时又增加了他一种特殊记忆力和感觉力。每到一个地方,虽只留下三五天,大先生必然把那地方许多新近发生的种种,弄得清清楚楚。上海电车换了什么路线,租界添了多少费钱玩意儿,能领略的三天以内他必可一一领略。北平故宫换了多少新画,有些什么特别宝物,图书馆展览会有多少古版书和插图本子,他照例在一度观光后也即记得十分清楚。青岛海滨避暑别墅,某某名人住某号门牌,某大饭店要多少钱一天,重要或琐碎的,凡是能供朋友开心的事他也一例记在心上,可以随问随答。并且每次这种旅行除了带回一些故事和吃食外,还必然带回点较持久能帮助家中人记忆的东西,或是一幅字画,一块石头,一种珍贵的花药。他自己认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却是六年前有一次用同一作风跑到青岛去,经由上海港瞎跑了七天,回转到家里时,却从一大堆记忆印象中摸掏出一个楼房的印象来。三个月后就自己打样,自己监工,且小部分还是自己动手调灰垒石,在原有小楼房旁边空地上,造成了座半中半西的楼房,大小七个房间,上下的窗户,楼梯和栏干,房间的天花板颜色,墙壁上彩纸的花样,无一不像在青岛时看见的那座楼房。大先生的用意,原来就是等待在青岛教书的弟兄归来时,如同当年“新丰父老”不可免的那一惊!
战争一来,中国全变了样子。战事空气起始即影响到大先生一家。恐怕这个山城会要受空袭,大先生把家中女眷送回四百里外老家去后,房子腾空了,一个人就坐下来等待南北两方面的消息。北方一个弟弟虽逃出了北平,孩子们可还留在孤城中上不了路。南方一个弟弟带了一团兵上前线,战事发生以后即无消息可得。因此一来大先生在凡事照常中就多添了一分为远人安全的挂虑。至于这个规模不大的水边城市,起始是河道运输暂时的停顿,过不久就恢复了。随即是对河汽车公路开始了军事运输,每天至少有两三百辆大卡车和其他特种车辆通过,还有一二十辆的大汽车上的人货转移疏散到这地方来落脚。过不久中央机关人员物资的疏散,也到了这个地方,伤兵医院也成立了。各种市民的集训,更把这个小城市装点了几分战争空气。这种种影响到当地的商业,自必比其他个人生活变化重要。惟这种种影响到大先生时,自然更增加焦虑。他变成了当地一个更忙碌的人物,为国家消息和家中人安全消息而更忙。第一是北平住家的兄弟,一家人生活情形已完全隔绝。其次是另外一个兄弟,究竟在什么地方作战,作战情形如何,结果如何,从各方面探听,都得不到一点消息。后来虽间接知道杭州陷落前,这个部队曾在嘉善一带防守,兄弟受伤后,曾在杭州一个医院治疗,杭州一失陷,消息就断绝了。
大先生既得不到所需要的消息,因此每天除却上街走动,还要到几个相熟军官处去坐坐,再往邮电局看看信件电讯,往长途电话局问问有无来电,又过河去汽车站看看有无这个部队中从前方退回来的军人。可是一切努力都无结果。直到人事方面已感绝望时,大先生还保留一种幻想,以为一定还隔绝在沦陷区什么小地方,过不多久必可逃脱归来。若照往常情形,大先生必早已悄悄的离开了家中,直向前方跑去,看个究竟。现在战事正还吃紧,中央大小机关都一例陆续向上迁移,前线军队转移情形多保守秘密,交通又不方便,战事还正在发展中有逐渐延长到南昌武汉的趋势。南京一陷落后,内地和江浙一部分地方都失了连络,受伤的若不是来不及离开医院,或转浙赣路时车辆失事,就一定是还在沦陷区了。
因为一个不可解的信念,大先生总以为到街上或许可从偶然中得到一点消息,即或是顶不幸的消息,也总比悬宕较好。上街时,不想在街上却和几个政校学生兴奋了一阵。如今在街上有意来找那几个学生,虽看见好些学生,可不曾碰到原来那几个。因此预备过河去,上了一只方头渡船后,船一时尚未离岸。一会儿,对河那只渡船正向这边驶来,船上有个兵士眼睛尖利,远远的就叫喊:
“大老爷,大老爷,有人找你!你家厨子沿河各处找你!”
大先生只听到前面几句话,就照例带笑回答说:“有人找我。什么事找我?我又不欠人印子钱,难道县里王霸汤怀要请我上衙门打官司?”
“不是别人,是你家里的厨子老宋。他说长沙有电话。等你去接,是你家团长来的!”
“哈呀,团长来电话了吗?”
不待再问情形,就从船头向河滩一跳,视线既不大好,加之渡船一摇荡,距离便不准确,到地时一只脚陷在河边泥淖里,拔出的是一只光光的白脚,使得船上人都大笑起来。大先生全不注意,一面去泥里捞取鞋袜,一面还自言自语说:
“哈,团长有电话来!”
半点钟后,大先生已回转家中,督促另外一个用人,把楼房中每一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帷也换了新的,并为受伤回来的军人,把一切应用物品都准备好了。
家中厨子回来时,因为在对河小淫妇处烧了几口荤烟,喝了一杯酒,怕上楼被大先生鼻子闻嗅得出气味,就站在院子正中,仰头对楼廊上的大先生带点埋怨神情说:
“大老爷,你究竟到那里去了,我天上地下那里不找寻你!团长来了电话,要你去接,我全城里去找你,打上灯笼火把门角落里也找遍,只不见你!我还以为你过和尚洲买柚子去了!……”
大先生不声不响,听厨子把谎话说下去,直到厨子自觉话已说得太多,超过当前需要时,大先生方装成十分生气故意的骂着:“宋老太爷,好了,得了,你不见我,我知道你还到报馆去登过报,城门边贴过纸条儿。你这个人,天上地下都找到了,怎么不到对河‘航空母舰’那里去找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河的用意。一到婊子家里就坐了半天商量招郎上门事情,哄那婊子开心。还借故灯笼火把门角落都照过。你用了多少灯笼火把,开个账来算算看。……你上来让我嗅嗅,你不到‘航空母舰’家里吃荤烟,我一月加你三十块钱薪水。”
厨子老宋摸得准大先生脾气,知道口中笑话多时必有开心事,因此不再用别的谎话支吾,就说:
“大老爷,团长来了电话,我早上听有喜鹊叫,知道公馆一定有喜事!”
“喜事吧!等等团长回来时,我要他先打你二十个板,开革了你,好让你过河去做那婊子的上门女婿,才是你的大喜事。”
过了一会儿,大先生在楼下便向两个朋友宣布,团长来了电话,人已到长沙,伤势不重,明天就要坐师长的小汽车回家了。说到这里时,于是又吩咐厨子老宋说:“你快去宏恩医院,看看张大夫在不在家,在家里为我请过来吃饭。他说来,你就赶快到中南门合心馆匀一斤生百叶牛肚子来,说我有客要生炒用。一定办好,不许误事,听清楚了没有?”
两个朋友中一个小胖子便嘻嘻的笑着说:“妙极了,大爷,应当贺喜!我们口福多好。有大爷的拿手好菜,我们一人喝半瓶茅台,不许打嗝。打个赌看看。”
“不成不成,恕不招待。米贵得很,一滴儿酒都不预备。”
“不成大家也吃不成。老大爷,你不让我吃,我今天一定不走路。我是著名的日本膏药,粘上板凳就不必想甩脱!”
“世界上有这种横强霸道的客人,我可没听说过!”
“世界上有会拿手杰作生炒牛肚的主人,就免不了会有强吃上座的客人!大爷难道还好意思多我一个人!”
吃饭时,和大夫把一切都商量好了。怕病人不能行动,医院还准备了一副担架。待把大夫和两个客人送走时,上了灯,大先生洗过手,换了件清洁衣服,在堂屋祖先牌位前烧了点香。生平本不迷信鬼神,用意却在对于过世长辈表示怀念与崇敬。祭神如神在,把香焚过后,想起远人这次从九死一生中归来,喜悦之余,不免有点儿悲伤。这个房子原本是为母亲休养经营的,料不到房屋刚一落成,老人就在家乡中去世了。从此以后楼上最爽朗的一间就永远空着。如今这房间唯一用处,恰好成为一个为国家流血归来的幼弟休养,人事的偶然,已超过了打算,所以大先生不觉发了一会儿痴。可是不多久,就又忙匆匆的出了大门,到天主堂向神父办交涉去了。原来他想起了病人疲劳,得喝一点葡萄酒,恢复恢复体力,这地方惟有教堂神父藏有好酒,也惟有大先生能从神父地窖中把酒取回家中。恐明天来不及办理,就即刻走去。
第三我动,我存在;我思,我明白一切存在。
得到长途电话第二天,尚未天明,大先生就已经起了床,把热水瓶中的水倒出来洗脸漱口,把白铜火盆埋伏的炭火积灰除去,加上些栗木炭,再把擦得清洁光亮的铝质水壶瓶搁在炭火上预备烧水泡茶。一面顺手整理房中东西,一面计量日里应作的其他事情,一件一件过去,直到估计把回来的军官,安置上床以后为止。在这个家庭里,“今天”自然应当是个顶重要的日子。大先生想起下半天就可在紧隔壁那个大房间温暖炉火旁边,看见从九死一生炮火中负伤归来的最小兄弟,含着一眶热泪,来听他述说两个月中的种种经过,心中不免有点儿乱起来了。于是沸腾起一片混合快乐和痛苦的感情。仿佛此时即已和那个小兄弟在一处,轻轻的自言自语说:
“我知道你会回来,早知道这个。正像十年前北伐,你随军队在龙潭作战,人家都说你完事了,还有人见过你名字在阵亡报告上,老太爷从宜昌来信说:‘三儿无消息,恐怕为国牺牲了。国民革命问题重大,辛亥时我不曾死去,似有天意。这次北伐,我家三个儿子有一个人参加,牺牲到战争中,也是应分的。……’我就断定说这事不会有。我们还有更庄严的义务,在等待年青人明天去尽。你一时决不会死。到后你就回来了。十年后的今天,我们果然就有了尽国民义务的另外机会,而且尽了义务,负过伤,你却依然又回来了。可惜老太爷已过世,若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看见你的百战归来,把你从车上接下,望见你这对扶身的拐杖,陪同你从车站蹒跚的下到河边,上了船又下船,回转到这个房间中,你将给他老人家多少的感动,多少的光荣和多少的热爱!老太爷一生中已尽了他的一分做人职务,如今躺在地下休息了。我们年青人却不能休息。若想让后一辈活在这片土地上更自由一点,幸福一点,也尊贵一点,有好些事还等待我们年青人去作,好些事且必需比昨天作得更好。战事正在继续,只有胜利才能够把这个国家的自由重新取回,困难去掉。这是一件大事情,又庄严,又沉重,要忍受摊派到每个人分上的痛苦和灾难,慢慢的方可望得到那个胜利……你今天回来了,这是家里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这是家乡的光荣。可是这种光荣的代价也并不轻细。随同出发上前线去的那两千人,就中那些熟识的年青士兵的脸相神气,除掉仅仅保留在自己家里亲友印象中,事实上已不会在这个人间存在了。那些同街坊长大,过去一时见我就要致敬叫一声‘大老爷’的团副和营长,也都在工事里或被破坏的公路旁,无人注意的一个土坑中,在那里静静的腐烂了。还有那个军需,那个副官,那几个子侄行辈特务连的连长连附,在昨天你来的电话中,我知道就已经差不多全殉了国。年龄五十岁的书记官,和十五岁的勤务兵,不在战壕中死去,也从浙赣路退回时,在铁路上被追袭,依然烧死在一个铁闷车里。总而言之,在八天无情炮火中,这个用作纪念前一回上海战事的‘一二八’师就只保留下一个番号,属于这个番号的家乡熟人,大致都在这个历史上动人的‘兴登堡防线保卫战’上,尽了自己的责任,倒了,僵了,碎了,腐了,完事了。战事还正向云梦洞庭湖泽地带转移,地域将无限制的扩大,时间也可能无限制的延长,想要挡住这个蛮力狡狠和机械火药的混合物,在当前中国情形下,就还得陆续从各个地方,把二十岁左右年青力壮的兵士,设法送上前线去,用血肉填塞敌人的来路。尽管是大规模的死亡,只要能够换取一点国民做一个中国人报仇雪耻的自信心和永不屈服的自尊心,那么,要翻身,终还有个翻身的日子!”
末后一个问题,把大先生弄得痛苦起来了,因为大先生记起前些日子一件事情。一个小军官的妇人,带了两个孩子来探问信息,大孩子两手冻疮,坐在阶砌上寒风中发呆,小孩子却在妇人背上已睡着了,一个小小的长头向后仰垂,充满了苦痛表情。其时大先生正从外边探听战事消息回来,那妇人声音中压抑了无告失望的情绪。
“大老爷,你们这里有不有真消息?团长难道不打电回来?我家滕传经在团长部下第四营做连长,三个月总不来信,急得我上庙里杀猪许愿。你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带这两个孩子活下去?你做做好事,告我个信吧。他们打日本,究竟打到什么地方去了?是活着还是死了?”
大先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实在不知道!团长也无信息。我打电报到省里问师部办事处,办事处就说不清楚,这是真正打仗。和日本鬼子打大仗,为国家争自由,总免不了会……团长的下落就完全得不到消息!”
“大老爷,你看我带着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有办法,有办法,我来想办法!”
到后借了那同乡军官妇人五十块钱,把妇人送走后,不由得不叹一口气,以为战争分派到这个小地方,真不知就要有多少故事发生。一团人完了,不可免即有两千个人的家庭中命运随之发生变化。中国目下还正有两百万人在各个战线上挣扎,从炮火中接受那个分定。而且时间还要延长下去,一直到敌人崩溃消灭方止,这其中将有多少牺牲,多少悲剧,这时节来温习那个情景时,便觉得这正是民族历史的宿命,即民国二十五年以来国内的纠纠纷纷,人力与国富间思想与思想间为争取社会改造国家重建的原则所造成的另外一种局面,直到从消耗中弄得个精疲力尽,方有一派主张,一种政体,慢慢的抬了头,把全个民族的精力和热忱,重新粘合起来,用在国家重建的计划上,发一点效果,然而把民二十前的情形和民二十后的情形两相对照,国家组织上和民族知识情感运用上,既都见出了进步,就自然招来了恶邻的嫉视。嫉视反映到行为上,先是九一八东北广大土地的侵占,不意这种行为反刺激了中国人,有了一种新的觉醒,增加从团结竞争生存的信仰和愿望。西安事变的顺利结束,可为这种信仰和愿望最好的表现,因此一来,自然就到了这个新的课题,由芦沟桥事件起始,到八一三,敌人不让我们来得及好好准备,即迫得全个民族来接受加于我们头上的战争了。在这三个月内,北平丢了,天津丢了,上海丢了。杭州和南京又丢了,华北华南的名都大城,都在炮火中变成一堆瓦砾。无数计的财富,都在一片火焰中,化为乌有。千万人民弃去田地和产业,向内地转徙流亡。……什么都完了,可是却保有了一个翻身的信心。死去的即为此单纯的信念而沉默死去,活下的都保有这样一点信心,在极端困难中支持下去。总相信我们要站起,任何强力都不能把我们压倒的。我们有我们自己所需要的发展方式和生活理想,要实现它,只有从战争胜利中方能实现。我们不仅“要”胜利,还相信终究“必”胜利!
个人的败北与牺牲的壮烈,虽保证到民族胜利的必然,可是还有个三十年的历史,一笔拖赖支吾作成的账目,犹未结清,终于与这个新的发展混成一片。一切出于人谋不臧因循敷衍而来的弱点,都还必然要影响到未来。试数数这点过去:初期革命草率的成功,若干在满清腐败制度下办过新政的官僚,若干从邻国速成学校毕业的留学生,若干毫无政治经验的新闻记者,忽然间都变成了这个庞大国家的负责人,督军或总司令,阁员或议员。醉心于民主的革命者,和社会上各方面中层分子在一种手续极不完备的选举中都成了国会议员,且在七拚八凑就产生了若干政党。如此一来,大家就认为民主政治业已实现,各自钩心斗争,从议员中去争多数,以为得到议会里那个多数,即可从法规上得到拥护,得到认可,取得组阁的大权。总统既自称“人民公仆”,自然更得承认国民代表的意见。似乎就无人曾想到过这共和的基础实在太不坚固,民治并不那么容易完成。并且让一个野心大手腕强的北方实力派袁世凯来总统中国,更种下一个大错。一个上层统治机构如此不健全,过不多久,自然即有点支持不下去的趋势。名流内阁完了,读书人先感到理想碰壁。议会中“多数”无济于事,国民党便觉得这个国家不能不有“重来一次革命”的需要。目,末后却用公开贿选结束了议会生命,也结束中国的民主。当时各省地盘既完全在军人手中,不管是土官派还是保定派,是亲家还是把兄弟,权利一有冲突,当然免不了那一打,打胜仗的多得一省势力,打败仗的就向租界一跑。在朝的气焰炙手可热,其所以作威作福的情形,自然可想而知。即下野军人,无官一身轻,有两千万或两万万洋钱,存在汇丰或花旗银行生息,住在租界上大别业中,讨一二十个姨太太放在屋里,找三五个白俄镖手随身保护,再与租界闻人认个相好,在那人主持的某种企业上投两百万资,表示友谊信托,或再参加一下金刚法会念念佛,习习静,就真是天不怕地不愁的富贵神仙了。军阀的好处既然如此,所以在新陈代谢中,竟永远不会缺少候补人。二十年内战的背景,也正可说是这种人间富贵神仙的追求。在这种情形下,读书人求有以自见的方法,政治家的政术,唯一方式便是到这类英雄身边去做策士,献策争宠。野心较大的,得宠以后便利用军阀专断与多疑的心理上弱点,继续在军阀与军阀间挑拨点是是非非,引起一两次小规模的战争,把几万无知兵士生死赌个输赢。战事一起,即代为草拟通电,抢先公布,战争结束,说不定还要参加和平会议。气运好图谋顺手,必做阁员或内阁秘书长,称为某派某系的“智囊”。气运不好就尽手段卷一笔公款,或骗捧场军人一笔租界保险费,向另外一处租界一跑,犹不失为海上寓公。野心小的就在得宠后,用玩女戏子或托人四处找寻好厨子一类方法,在食与色上消耗自己生命。政治上得手,他照例也是阁员秘书长,政治上一栽筋斗,气量窄,身体坏,一被通缉,说不定在又气又怕情形中,害点小病,辫子一翘就永远完了。其中虽不乏聪明才智之士,年富力强时,在留学生中还称激烈派,抱负大,理想高,但一回国在政治上一混,便命定如此如彼来点缀近代史了。所有聪明才智,既必需寄托在无知识而又专断,贪财而又好色的军阀爱憎上,这个军阀的地位,又支持在身边十万八万乌合之众的军队上,国家的命运,也就不问可知了。这个场面是由民六一直继续到民十五,方得到一个转机的。如此腐烂局面居然不至于亡国,不为列强所乘实因为沾了点上次欧战的光。欧战后战败的国家被赔偿债务条约压得喘不过气来,战胜的也得生息教训培补培补元气,各国进取心既极疲乏,因之列强势力在中国就维持一个均势。国际流行道德是“和平”,所以我们自己打自己,闹得个不亦乐乎,不乘时崛起建设一个崭新国家,倒似乎反而对列强的和平大有贡献。内战的壮丁牺牲,中国是富余的,军火却必需从上海洋行经手向各国定货。因之十余年军阀割据内战时起的局面,最有意义的是作成了好些国家,将欧战结束之后的废弃军火,找得一个耗费用途,换得一笔款项。
至于党呢?在孙先生领导下,的确创造了一个中华民国,但一起始就证明并不是孙先生所理想的中华民国。且创造了一个真正的政党,但更不是孙先生在生前感觉满意的政党。帝制的推翻,起始是用大分量的“文字”从戊戌政变以来各方面使用这个工具所引起的国民同情,和小分量的“武力”。革命党暗杀和暴动政策实行,以及一点“帮会感情”,从明末亡国遗民心血积虑下来的老本钱,综合起来,向一个卖官鬻爵的堕落腐败统治组织作战,所以在短短期间中,在当时若干人嘲笑和轻视中,就推翻了统治中国两百年的满清,产生一个民国。共和实现的轻而易举,不可不说是人类史上空前的奇迹。可是历史的悲剧性,也就因此而决定。多数党员究竟是读书人,革命成功的迅速,使得这些读书人还来不及从失败经验上学习战斗,从历史书本上学了解中国民族弱点和优点,从部分负责中学习全体政治,即来接收那么一个庞大国家的一切,管理并教育这个国家的人民。原来统治这个国家的精神和实际,既不能好好运用,又不会把那个方式和技巧改弦易辙的来运用。因之虽得到了政权,满可以放手做去,到不多久,还只好照孙先生所表示的谦虚而诚恳意见,承认事实,把政权交给那个做官从政多年又还握有北方实力的袁宫保。党中干部全盘政治既然接办不下,即以得到南方几个省分的地盘和议会若干代表为已足。一切打算都还不脱书生本色,相信一个抽象原则既能把满清统治推倒,也就必然可以在这一片土地上建设一个新的国家。自孙先生以下,党中有力分子,对于国家前途的瞻望,差不多都那么忠厚天真到令人不能相信程度。不特“未来”种种可能未想到,即近在目前的“过去”似乎也无认识的兴味。若稍微世故一点,书呆气分较少,政治野心更大,自会明白革命成功这剂药的分量,是用大量文字征服读书人的心,引起多数中层分子对明日国家重造的可能,发生了幻想,用少量热血摇动晚清官僚的意志,使他们成天只担心被刺,毫无气概准备与革命对抗,再就便拾取那个原来遗产帮会感情,使它在“华侨”和“新军”方面发生作用,出钱出力毫不踌躇——于是湖湘间新军喊一声“打”,天下大势就定了一半。然而世界革命那有这样便宜事?若当时革命分子中有心人和活动派,能够对于这种“成功”思索得深刻一点,认识得清楚一点,就会明白明日的困难,是一定比过去还要多!庆祝民国成功之际,即必然注意到如何防止失败,第一件大事即建党!这个设计若原于认识,就常理言,第一便决不会放弃文字在国民感情和信仰上所产生的惰性,不仅仅照常办办两个“机关报”为已足,会从各方面来好好使用这个工具,去取得国民的信托,并教育党中的后进。第二且在决不倚赖“武力”上不完全放下武力情形下,从在质不在量的设计上,好好研究,好好培养,并有勇气在党所据有的省分,好好试验以党治军的设计。第三就决不会尽那点帮会感情,依然用在组织中成为粘合党同志的主要力量,必放手清党,并把党好好的重新改造,取法一个比较近代化民主国家又比较与中国国情相合的政党组织,来代替那点帮会感情,免得将来在运用上发生腐化或恶化现象。
然而党的夙命悲剧正与民族历史夙命不可分。当时用笔的分子既只以为有几个机关报为议会争取多数时发表意见,即可照约法得到政权。带兵的又多数不是职业军人,自乐于轻裘绶带接迎群众不乐意用实力配合统治中国,重造中国。对于党的精神,组织,因得到帮会便利甚多,对内部比对外部还重要,更不愿意去掉那点帮会中的游侠者气分。而小组织的以个人,以地方,以学会的细胞僵化即因之而形成。因此民二的制帮会感情的抬头,也就不至于有陈炯明事变,使得孙先生受制于一个不忠实同志,十三年时更用不着他带病奔走北平,来和几个军人商量国家问题了。
五四文学革命,书呆子用文字当成工具来使用,在群众中既引起广泛的作用,社会解放国家改造的理想,从文字中浸润流注重新燃起年青人的信心。加之西北接壤一个邻邦,国家重造的试验,约略见出一种稳定趋势。因之孙先生方想起改造党。因之黄埔学校方能吸引国内各方面的年青读书人。既有计划的参考旁的国家组织,来吸收各方面的力量,争取多数的信仰,所以尽管这点武力在当时和北方军阀实力比较,相形之下,如何薄弱,然而文字却在继续燃烧到一切年青人的感情,所以北伐一到两湖时,局面即不大相同。极不幸的就是文字的运用,从五四起并不是国民党来提纲挈领,完全是一廿个大小书呆子各凭所见所信,形成的一种重造憧憬,就眼目所及一些书籍和国际流行出版物,参考学习,铺敷个人的信念。而且一切进行,如谈解放中的“非孝”,“非孔”,动机与基础,又差不多都建立在一个天真稚气直觉情感上,正等于从一片新开垦或竟仅仅自由圈定的黑土上,毫无计量随意将“否认过去和当前”的种子撒去。年青人的纯洁脑子,正唯其像东北黑土,凡是撒下去的种子都无不在阳光雨露交替中向上生长。因之到了一个相当时期,就见出野草怒生的情形。想运用这片土地的书呆子,对此郁郁葱葱景象即不免有点茫然自失。俨然看到年青人脑子都解放了,从积习痴呆状态中解放了,但解放后的发疯使性处,怎么样来运用它,用什么方式来消耗它,节制它,融解它,转换它,使它粘合起来成为一种具体力量,表现到有计划的破坏和有阶段的建设,就不是若干书生可能办的事了。它的分裂和恶化,都是自然的结果。若遵从文字使用自然倾向,破坏否定的情感漫无所归,于是衍化而为幽默,为谐谑。至于归纳到政治倾向上的所形成的分裂,自更是民十八到如今年青人和国内壮丁国家财力大规模牺牲的前因。这一切说来都只是播种者的无经验,便不能在发展中有计划作有效的控制,末了到收成时,蒺藜和浆果当然不免同在手中。而且不到收成时,书呆子辈即已退回到版本、收藏、考据、音韵、玩照相、听京戏生活中娱乐他们四十岁以后生命,不再作领导前路的人了。适之先生对于文学运动就不免有“但开风气不为师”解嘲。陈独秀先生虽始终不放弃他社会重造的幻想,但已经就见出无力领导无可奈何的情形。孙先生看清楚了这一点,把一部分青年转移到手边来,造党建军,双管齐下。但这片黑土既然是从民八起开始即撒下了种,民十三方来接收,自然即埋伏下了民十八以后的纠纷。北伐前广东一隅局面小,还不大看得出毛病所在。一到北伐成功,自然就有了问题,对于“未来”各人有各人的梦,实现这梦各人又有各人预定的方式,分裂自是迟早间事。一到分裂时,终于就不能不用年青人的血涂染了长江中部几个省分每一片土地。(这种悲剧发展不特超过了原来几个书呆子的想象以外,即最聪明敏感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来负责处理这个国家民族命运的人,当时也一定料不到会有如此一回!)多数人神智情感在某一时既陷入纷乱,各方面长时期的杀戮,自然便成为国民革命过程中一种历史夙命。即以江西一隅最后二年情况而言,包围圈日益缩小,内部困难已到捉襟见肘,然而清除自己同道时,一动手也照例是在一个数目后带上四个或五个零。此外在陇海线上的蒋冯战争,在广州长沙的相互焚杀,无一不证明这个集群性的“歇司迭里”的继续,除了消耗到疲乏程度,方可望平衡稳定,其余一切明智的努力,都俨若无可补救。纷乱情感既已带着传染性似的南北对流,所以更多书呆子、专门的、和比较有头脑的政治家的意见,高尚庄严的理想,都暂时失去了意义,代替而来的只是由于相互对立所产生的负气和仇恨,“解决当前”成为推动群众的唯一方式。若把这一页已成过去的历史,加以冷静的分析,就可知除了留给十岁以上对民族将来有远虑的中国人,一个可怕的印象,一种悲痛的教训,此外就最好不用提了。这点过去若以后历史家想把它胡胡涂涂交给一个“人”或一种“政见”去负责,是只能更增加后人胡涂的。这原本虽由于某几个人某几种主张相激相荡而产生,但一到杀戮死亡普遍而广泛的进行时,我们就只见到那个仇恨纷乱情感,培植在一段时间中,渐渐增加残忍和疯狂,所不可免的一种倾向罢了。这点过去若值得负责者疚心,每一个政治家和专家都有它应当疚心忏悔的一分。任何庄严辩词都依然掩饰不了那种国力浪费的失计。正因为它不是一个人或一种主张的过失,所以也不会是另外一个人或一种主张的光荣业绩。
过去的业已成为过去了,或有人自为践踏先知血迹前进,或有人又被别人认为穿着愚人笨重套鞋而行,总之恩怨是非都完了。然而“过去”的幽灵,恐怕还依然紧紧的附在一部分人的观念上,表现在他们的行为企图上,而又必然还要影响到这个民族将来发展的命运上。
大先生坐在火炉旁拨火画灰,对着水壶下爆烈小小火星的炽热炭火,追想起本身寄托这个国家近二十五年来的种种,如何形成当前的命运,痛苦中不知不觉也燃起了自己的一点希望和信心。
“只要兵役制度能逐渐在法规中进行,我们还有的是年青人!只要是对外,正在长成的还可望从炮火教训中慢慢的长成,得到竞争生存经验的!……不过这些经验,是要和那个过去的夙命缠缚在一起,形成明日的困难?还是能够完全摆脱过去,单独在忧患中新生,一切向光明迈进的新生?”
想到这里时,大先生觉得已超过了自己小小头脑所能思考的范围以外。恰恰如像一个人在大海中游泳,兴之所至,手足并用,不知不觉间已离岸很远——离他日常生活那个充满螺蚌苔沙的海岸边一切都太远。这件事对他说来实在不习惯。所以向前望去,俨然无涯无际,只看到天际线上一点紫烟,即那个“过去”遗留下的残余。回头望去,原来那个生息寄托的边岸,俨然也在渺茫中了。因之不免有点惶恐,有点茫然失措。即使如此,本性中的那点幽默依然并未失去,于是又自言自语聊以解嘲的说:
“我的大先生,你是怎么的?你难道也要做大文学家了吗?家里有二老一个,已经给自己和社会够麻烦了。铁打的头脑,终日不思不想,还可磕山核桃用。至于长年来思索人的事情,想去想来找寻不出个好结论时,又从而烦恼,气得个头眼昏花,算做什么?你即因这个气翘了辫子,也没有用!何况那些讨厌你的,政治意见不合的,在生时还会造出许多下流谣言,死后无凭据,岂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
幸好水壶中的水已开始沸腾了起来,大先生赶忙注了一杯茶。把茶喝过后,看看小表已五点,快天明了,就忙匆匆的走下楼到外院耳房去叫看门的厨子老宋。把个手电筒在窗口上只是晃。这原是大先生家法之一。厨子老宋虽还恋床,不乐意即离开暖暖和和的棉被,也不能不赶即起来,故意将棉被用力抽打,表示业已离床正在整理被盖。大先生瞎眼不瞎心,明白这个下人的用意,在窗前半笑半骂的说:
“老宋,老宋,把戏够了,怎么还不起来,简直是筹赈委员,有名无实!一个人那么懒,终不成的!常言道,屎吃头一节,凡事要勤快点!这是打仗的时候,那能落伍?一落后,你赶不上的。‘大拉隔山,小拉隔湾’,你但倒逍遥自在。说你还不认账,牙巴骨脆酥酥的,这样那样,湾里坳上,可不是昨天到航空母舰上出了花样,淘得虚飘飘的,才爬不起床?”
“大老爷,你的新名词真多。我起来了!天还不亮,您早哩。”厨子老宋又轻轻的说,“大老爷,不打仗你也早。同你一比,我就只好甘拜下风了。”
“我早哩。‘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我早什么。不是有事情,我还不知道蒙在被窝里梦周公?团长今天要回来,你还不赶紧预备预备。我昨天告你做的事,够你忙个半天!打扫院子,买菜,买鱼,叫马夫把那匹马洗好从三都庙牵回来,再动手做饭。吃过饭,跟我过河去接团长,挑行李。你等等记着换件干净衣裳,不要老是那个花子相,团长见了生气骂人!”自己也轻轻自嘲说,“家里有一个花子就够了,不是花子窝!人家还以为我是标准‘老枪’,用黑饭过日子的!告他们家中只有黑面包,还不相信!”
那瘦个子大司务从耳房钻出来时,被屋外寒气一逼,打了个喷嚏,一面搓手一面尽吓吓吓的,“大老爷,好冷天气,亏团长他们在前线打仗!”
大先生把那个电筒重新在厨子脸上晃晃:“冷不死你这个真命天子,老宋。团长昨天来电话,腿打穿了,不吃不喝,躺在敞车上淋了三天雨,还不曾冷死饿死,你就怕冷!这么娇皮嫩肉,还不如早回老家去,省得吃贵米粮。早知道你这样,倒是送你上江西去受点苦吃,把筋骨也练得硬扎一点。打死了,昭忠祠有个名字。”
“团长是英雄,大老爷。还有你,也是英雄各有不同,大家公认。——”
“我看你也是英雄,只想上航空母舰!”
“咦,大老爷,你真是——天还不亮,团长这时还不会上车!从长沙到沅陵,小车子纵飞快,要下午三点半钟才到站。我们吃过饭,两点半悠悠的过河,保你不会误事也。”
“也,你也之乎者也起来也。懒人总有懒借口。不会误事,你可到保险公司保过了险?我问你。少说空话,赶快把厨房收拾干净,打扫院子。古人说:鸡鸣而起,勤能补拙;你还说读过子曰,除了爱用之乎者也,《论语》《孟子》真读到脑背后去了。”
老宋厨子抓抓脑后短头发,好像经大老爷提醒,在搜索《论语》《孟子》,顽皮的想着:“大老爷,世界上人都像你,那就好了。可是天下事那像你这么忙办得好?选燕窝,烧水,鸭毛,都不能忙,凡事得慢慢来!性急不得!”
大先生似乎完全明白老宋的心思:“一个懒人总有懒借口,或者是主义,或者是信仰,其实和那些吃X饭的一样,……一片谎话。我真看够了!”
大先生吩咐了一套后,又引出了两句古训,调笑一下厨子,就晃着那个手电筒,向厨房走去。到了厨房,见昨晚上用温水泡好的玉兰片和黑木耳,都放在碗橱里,不曾被耗子打翻。拂拭得十分清洁的灶头,有两匹花灶马正从上面跑过去。那个焦尾白猫儿,还蹲在灶门前凳子上取暖,看守悬在半空中受柴烟薰黑的香肠腊肉。猫儿见了大先生晃着电筒下厨房,知道天已快亮,照规矩过不久就有饼干吃了,于是跳下来,站在大先生身后,咪咪的叫喊,表示友谊信赖和永远追随。大先生既骂了骂厨子老宋,又眼见厨房中一切不变,情感业已回到了所习惯的环境中,和适才间想起的中国过去与未来,都渐渐离远了。和正在另外一个地方进行的战事,以及因这战事可能引起的种种烦忧,也离远了。仿佛稍微安心了一点。转回自己的房中时,便照习惯用饼干喂那个巧于贡谀、追随身后的猫儿,一面逗着这个性情温和的生物,等待天明。
喂猫儿时,因为恰好记起省主席在报纸上所谈起的“节约政策”,所以首先试从猫儿实施,比向例克扣了一小片饼干。猫儿吃过后,还似乎记得数目,依然咪咪的叫喊,表示这种战时新措施不能同意。大先生就作成家长神气向猫儿说:“不成的,打仗了!我们这个仗拖下去,要打死好多好多人,累死好多好多人,饿死好多好多人,到后来没有菜吃时,还得把你杀了来黄焖红烧吃,不要太娇!忍受忍受吧。我们忍受的日子还长,这是战争!是和日本鬼子拚命的一次最重要的战争!只能败,可不许投降,大败八十一次,到八十二次还可一下子翻回本利!一投降,可就完了。这是懂日本的蒋百里先生说的,不会错!”
那猫儿相当聪明,俨然从昨天大老爷的忙乱,和当下语气的严重情形中,依稀懂得了“战争”是什么,一经申斥,赶紧从大先生身边退到门前,表示让步,躬身子打了个拱腰,活动活动筋骨、血脉,就从门帘间窜到屋外寒风中不见了。
大先生笑着说:“好,到廊子上练习练习去,我们国家已经总动员了!”又心想,“它明白,它懂,说不定还记起‘张巡杀爱妾享士’的故事,担心将来有一天会被我捉来杀掉,加作料焖好给受伤兵士吃。就和许多胆小无用的人一样,神经扰乱,此后一闭起眼睛就会要做恶梦,怕做梦,就会失眠的!唉,真的出了毛病,可就糟!做官的,经商的,和教书的,神经出毛病的人已够多了啊!”
大院中那株垂荫一亩的常青树顶起始有了鹰的啼唤,天明了,整个山城在浓雾中。
《芸庐纪事》最初发表于1942年10月15日,1943年1月15日《人世间》第1卷第1、第3期。当时未发表的“第三”章原稿旁,作者写了以下说明:
这是《芸庐纪事》长篇被禁止刊载半章。因禁载,全作随之搁置。从文1947年2月1日,16日,3月1日,15日,29日,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重新发表本篇时,补充了被禁的大部分文字。两次发表均署名沈从文。
据《益世报·文学周刊》文本编入。
动静
一
冬日长晴,山城雾多。早晚全个山城都包裹在一片湿雾里。大清早雾气笼罩了一切,人家和长河,难于分辨,那时节只能从三种声音推测出这个地方的位置——对河汽车站的汽车发动机吼声,城外高地几个军营的喇叭声,市区长街上卖糕饼的小梆声。
稍迟一会,隔河山峰露出了头,庄严而妩媚,积翠堆蓝,如新经浣洗过一般。雾气正被朝阳逼迫,敛缩浸润的范围。城中湿雾也慢慢的散开,城中较高处的房屋,在微阳中渐次出现时,各披上一层珍珠灰光泽,颜色奇异,很像梦魇中宫殿。从高处向下眺望,更可得到一个令人希奇的印象。原来城中次高地一部分橘柚园与沿河平地房屋,尚完全浸在整片白雾中,只有教堂三个尖尖的屋顶,和几所庙宇,及公家建筑物,两座临河城门楼,地位比较高,现出一点轮廓。其时上述三种声音已经停止了,湿雾迷濛中却有尖锐的鹰声啼唤,不知来自空中,还是出发于教堂附近老皂角树上。住宅区空地较多,橘树成林。橘柚早已下树,间或有二三养树果子遗留在浓翠间,分外明黄照眼。雾气退尽时,橘柚林中活泼善斗的画眉鸟,歌声越来越利落。天气虽清寒逼人,倒仿佛有点春天意味。
绕城是一条长河,河身夹在两列长山中,水清而流速,鱼大如人。到城中雾气敛尽时,河面尚完全被这种湿雾所占领,顺随河身曲折,如一条宽阔的白色丝带,向东蜿蜒而去。其时虽看不见水面船只和木筏,但从蒙雾中却可听得出行船弄筏人的歌呼声和橹桡激水声。
河上湿雾完全消失,大河边巨大黑色岩石上,沙滩上,有扁尾形,和红颈脖,戴丝绒高冠,各种小小水鸟跳跃鸣叫时,大约已将近九点钟,本城人照习惯在吃早饭了。
记载上常称长沙地方“卑湿阴雨,令人郁闷,且不永年”。屈原的疯狂,贾谊的早死,坐实了这种地方气候的恶劣。五溪蛮所在地的沅水流域,传说中的瘴蛊,俨若随时随地都可以致人死命,自然更使旅行者视为畏途。除非万不得已,便是湖南中部的人民,平时也不甚乐意来到这山城中活受罪。然而今年冬晴特别长,两月来山城中终日可见太阳。冬日长晴,土地枯燥,乡下人因之推测明年麦麻烟草收成必不好。可是鸟雀多由深山丛林中向城市里飞,就城区附近菜园麻园疏松土地上觅食小虫蚁讨生活。生活既不困难,天气又异常和暖,不饥不寒,因此这些雀鸟无事可作的清晨,便在人家橘柚树梢头歌呼,俨然自得其乐,同时也用它娱乐山城中的住民。虽然山城中大多数人对于冬晴的意义,却只有一件事,柴炭落价。
地方离战区炮火尚远在二千里外,地势上又是个比较偏僻的区域,因此还好好的保持小山城原有那一分静。这种静境不特保持在阳光空气里,并且还保持在一切有生命的声音行动里。
战事虽逐渐向内地推移,有转入云梦洞庭湖泽地带可能。对河汽车站停搁过路车辆种类数量日见增多,车站附近无数临时作成的白木房子,经常即住满了外来人。城区长街尤多这种装束特殊的过路人。城门边每天都可发现当地党部,行政官署,县商会,以及一切社会团体机关,轮流贴换大小不一的红绿标语。本省兵役法业已实行,壮丁训练早普及一般市民,按期抽丁入伍,推广到执行各种业务的少壮男子。社训或妇训,更影响到和尚尼姑,以及在这小山城中经营最古职业某种妇女日常生活习惯,这些人也必须参加各种集会和社会服务。白日中,长街上已有青年学生和受训民众结队游行。城中且发现了伤兵,设立了伤兵医院,由党部主持的为伤兵医院募捐,及慰劳伤兵举行的游艺会,都有过了。报纸上常描写到汉奸间谍,在这小山城中也居然有过,而且被军警捉来,经过审讯证实后,就照习惯把他捆缚起来押到河边枪决示众了。举凡一切热闹,一切和战事有关系的人事变动,都陆续的出现,发生了影响。可是超越这一切人事活动,依然有一种不可形容的静,在这小山城中还好好保持下来。
每天黄昏来时,湿雾照例从河面升起,如一匹轻纱,先是摊薄成一片,浮在水面,渐如被一双看不见的奇异魔手,扭紧又放松,反复了多次后,雾色便渐渐浓厚起来,而且逐渐上升,停顿在这城区屋瓦间,不上升也不下降,如有所期待。轻柔而滚动,缓缓流动。然而方位却始终不见有何变化。颜色由乳白转成浅灰,终于和带紫的暮色混成一气,不可分别。黄昏已来,河面照例极静,但见隔河远山野火正在燃烧,一片红光,忽然展宽拉长,忽然又完全熄灭,毫无所见。其实这种野火日夜不熄,业已燃烧了多日,只因距离太远,荒山太多,白日里注意到它时,不过一点白烟罢了。
二
就在这个小山城数千户人家里,还有一个人家,俨然与外面各事隔绝。地僻人稀,屋主人在极端清静中享受这山城中一切。
这人家房子位置在城中一个略微凸出的山角上,狭长如一条带子。屋前随地势划出一个狭长三角形的院落,用矮矮黄土墙围定。墙隅屋角都种有枝叶细弱的紫竹,和杂果,杂花。院中近屋檐前,有一排髹绿的花架,架上陶盆山茶花盛开,如一球球火焰。院当中有二个砖砌的方形花坛,花坛中有一丛天竹和两树红梅花。房子是两所黄土色新式楼房,并排作一字形,楼下有一道宽阔的过道相接,楼上有一道同样宽阔的走廊。廊子上可俯瞰全城屋瓦,远望绕城长河,和河中船只上下。屋前附近是三个橘园,绿树成行,并种有葱韭菜蔬。橘树尽头教堂背后,有几株老皂角树,日常有孤独老鹰和牛屎八哥群鸟栖息,各不相犯,向阳取暖,呼鸣欢吵。廊子上由早到晚,还可接受冬日的太阳光。
屋主人住在这个小楼上,躺在走廊摇椅里,向阳取暖,休养身心,已有了两个月。或对整个晒在冬阳下的城中瓦屋默想,或只是静听清晨湿雾中的老鹰和画眉鸟鸣叫。从外表看来,竟俨然是个生命之火业已衰竭的隐士,无事可作,或不欲再作任何事,到这里来避嚣纳福。
屋前石坎下有条小路,向西转入市区,向东到达一个当地教会中学和毗邻学校的医院。过路学生多向上仰视,见这房子的布置,和屋主人生活从容光景,年轻人常不免心怀不平,以为“这是一个资产阶级的房子,住下一个官僚”,除此以外,别无所知,也不想多知道什么。自从战事一起始,这些可爱的年轻人,已成为整个县城活动的源泉,开会游行,举凡一切救亡运动,无不需要他们来参加。这些年轻人也自以为生存在大时代里,生活改变,已成为战争一分子。都觉得爱憎情绪日益强烈,与旧习惯不能妥协。都读了许多小册子,以为从小册子取得了一切有关战争应有的宝贵知识。自己业已觉悟,所以要领导群众,教育群众,重造历史。
有一天,两个初中学生代表到党部去开会,回学校时,正见到屋主人在门前看人调马。主人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身材虽十分壮美,脸色却白白的,显得血色不足,两只手搁在短短的皮大衣口袋中,完全如一大少爷。正嘱咐那养马人,每天应给马两个鸡蛋吃。年轻学生走过身时,其中之一就说:“看呀,一个荒淫无耻的代表。”另一个笑笑,不曾作声。
那一个于是又向同伴说:“这种人对国家有什么用处?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废物!完全是个废物!”那年青男子虽听得分明,还以为是在说他那匹马,就笑着说:“不是废物,你不要以为它样子不好看,它一天能走二百里路!”
年青学生气愤的说:“走两百里路,逃到我们这里来,把什么东西都吃贵了!”
“你说它吃鸡蛋吗?它有功国家的。”
那学生不乐意这种谈话,轻轻的骂了一声“废物”就走去了。
年青男子毫不在意的转身去告马夫梳理尾巴的方法。却料不到这学生正是骂他,他还心想,“两个小朋友年纪青,血气盛,可爱得很。”
房屋既毗邻教会产业,与医院相去不远,医院中一个外科医生,两月前即成了这个人家来往最勤的客人。到后来,当地另外一些年青人因为筹备演戏慰劳伤兵,向医生借看护白衣,问及借军衣手枪,无意中由这个外科医生口中,透露了一些消息,才知道原来这房子里边正住下了一个年青人所倾心崇拜的受伤军人。因十月里在东战场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方回到这个后方来休养治疗。
医生也是一个年青人,热诚而喜事,不免在叙述中,给那军人在年青学生中,造成一个异常动人的画像。
医生说:“你们成天看报,不是都知道沪杭路上有一个兴登堡防线吗?他就是在那道防线打仗的一个军官。他是个团长,有一千五百人归他指挥。一共三师人在那方面,他守的是铁道线正面。大家各自躲在钢骨水泥作成的国防工事里,挖好了机关枪眼儿,冷冷静静的打。敌人八十架飞机从早到晚轮流来炸,一直炸了八天。试想想,炸了八天!大炮整天的轰,附近土地翻起了泥土同耕过一样。一个旅部的工事,一天中就有八百点炮弹落到附近三百公尺里土地上!想想看,这仗怎么打!八天中白天守在工事里,晚上出击夜袭,饭也不好好的吃过一顿。到后来,一千五百名士兵和所有下级军官伤亡快尽了,只剩下一百二十个人,还掩护友军撤退,才突围冲出。他腰腿受了重伤,回到后方来调养。年纪还只大你们几岁,骑马打枪,样样在行,极有意思的!这是你们做人的榜样!”
好事医生的述说,自然煽起了年青学生的好奇心。
自此以后,这个人家的清静被打破了。先是四个学生随同医生来作私人慰问,随后便五个七个来听故事。好一阵日子,这人家每天照例都有三三五五年青学生进出,或在廊子上谈天,或在小院中散步。来到这里的多怀了一种崇敬之念和好奇心,乐于认识这个民族英雄。或听他说说前线作战事情,或提出些和战争有关的问题,请他答复。或取出一个小小本子,逼他签名。或邀约他出席当地团体集会,听他讲演。过不久,连那两个最激进的学生代表,也带着愧悔之情来拜访了。凡来过的年青学生,都似乎若有所得,这家中原有的那一分静,看看便已失去了。
医生来检查这个军官的身体时,每见他正在廊上或院中马棚边和学生谈话,上至日本天皇,下至母马,无所不说,医生总在旁微笑,意思像是对那些年青人说,“怎么样,不错吧,你们现在可好了,不至于彷徨了吧。这一来你们得到了许多知识,明白了许多事情。战争可不是儿戏!要打下去,大家都得学这个人。好好的读书,毕了业,进军官学校去,好好的做一个民族英雄。日子长咧!我们要打三十年仗!”
一群年轻学生走去后,医生来给这个军官注射药针,看了看脸色,听了听脉搏,就说,“好多了,比上月好多了。”说了却望着他好笑,神气正如先时一样,意思像要说,“怎么样,不错吧。这是国家的元气,你的后盾!得你来尽点义务,好好的教育他们,鼓励他们,改造他们,国家有办法的!”
军官似乎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只是报以微笑。很显然,年青军官对于这些中学生,是感到完全满意信托的。
医生要军官说说对于这些年轻人的意见,军官就说:“小朋友都很可爱。生气勃勃,又有志气,有血性,全是当地优秀分子,将来建国的人材!我听他们说,实在不想再读书了,要从军去。我劝他们要从军先去受正式军校训练,都不去,倒想将来参加游击战。照读书人说法,这是浪漫情绪的扩张。能做诗人,不能作一个很好下级军官。这种年龄一定是这么打算。他们都以为我了解他们,同情他们。我真正应当抱歉,虽同情他们,实在不大了解他们。他们对于战争,同我们看法似乎不大容易完全一致。诗意太多,太不切近事实。”
医生说:“可是他们都很崇拜你!”
军官只是笑,对医生说的完全表示同意,却保留了一点不说,“这崇拜是无意义的,至少这崇拜并不能对于他们有何好处。因为目下的问题,单是崇拜还不成啊!事情是要人去做的!”
一个学生和一个军人,对于战争的认识,当然不会一致。从不离开学校的青年学生,很容易把“战争”二字看成一个极其抽象的名词。这名词包含了美丽同恐怖,荣誉或悲壮,血与泪,爱与毒,百事综合组成一章动人伟大的诗歌。至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呢,战争不过一种“事实”而已,完全是一种十分困难而又极其简单的事实。面对这种事实时,只是“生”和“死”,别无他事可言。在炮火密集钢铁崩裂中,极端的沉静,忍耐,纵难战胜,尚可持久。至于慌张,奔逃,以及过分的勇敢,不必要的行动,只是白白牺牲罢了。战争既是一种单纯的事实,便毫无浪漫情绪活动余地。一个军人对于战争的态度,就是服从命令,保卫土地。无退却命令,炮火虽猛,必依然守定防线不动。死亡临头,沉默死去,腐烂完事。受伤来不及救济,自己又无力爬回后方,也还是躺在湿湿的泥土凹坑中,让血液从伤口流尽,沉默死去,腐烂完事。若幸而脱出,或受伤退下,伤愈后别无他事可作,还要再作准备,继续上前,直到战争结束或自己生命被战争所结束时为止。在生和死的边际上,虽有无数动人的壮烈惨痛场面,可是一切文学名词完全失去其意义,英雄主义更不能生根。凡使后方年轻人感动的记载,在前方就决不会有谁感动。大家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忍受。为国家前途,忍受。为个人出路,忍受。
因此一来,到这些年轻学生把好奇心稍稍失去后,对于这个半年来在猛烈炮火直接教育下讨生活的军人,自然重新发现了些事情。主要的是慢慢的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单纯的家伙,谈什么都不大懂。便是战争,所懂的也好像是另外一套,并不与年轻学生想象中的战争相同。尤其是对于青年学生很热心想参加游击战,却不愿受正规军事训练,认为是浪漫情绪的表现,不切事实,缺少同情,损害了年青人的自尊心。于是一群年青学生,在意识中恢复了读书人对军人的传统观念,以为这个军人虽有教养,有实地经验,还是一个“老粗”。而且政治头脑不发达,对战争认识还不够深刻。那两个更热心的学生代表,先还不知道军官是个过来人,想在谈话中给这位军人一点特殊教育,接谈结果竟适得其反,才发现什么主义什么路线军官都比他们明白得多。因此另外发生了一种反感,以为这是一个转变了的军人,生活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气息,无可救药。本来预备跟这军官来学的几种军事课程,也无兴趣继续上课了。山城虽小,本地无日无集会,年青学生都事情甚忙。于是大家就抛下了这个“民族英雄”,转作其他有意义的活动宣传,不久就又自己来作民族英雄。
住处回复了过去半月前那一种静。
医生来时,见楼上大房子空空的,放了许多椅子,墙上还悬了一片三尺见方的黑板,茶几上还有一盒粉笔。知道是屋主人之一,军官的哥哥,特意为年青学生上军事学预备的。可是一看情形,就知道这种预备是徒劳了。军官独自坐在走廊前摇椅上,翻阅一本小小军用地图。好像很闲静,又似乎难于忍受这种闲静。
医生说:“团长,你气色好多了。比月前好多了。你应当走动走动。天气好,出城去走走好。骑骑马也无害。你那马许久不骑,上了膘,怕不会跑路了。人和牲口都得活动一下!”
军官说:“当真好像全好了。现在就只走动时腿上有点发麻,别的不觉得什么了。我不愿意用撑架出去,因为近于招摇。我还真不愿意有人知道我是谁!”
“可是知道的人已很多了。尤其是那些学生,都欢喜你,崇拜你。”
“那些可爱的学生吗?”
“就是那些人,他们不是要跟你上课吗?我听他们说,你肯教他们,都很高兴,这比平时军训有意义得多!”
“可是他们一定为别的事情忙,上了两课,就不来了。这玩意儿实在也是很枯燥的,比学什么还死板,又不具体。”
军官提起了这件事情时,似乎不大愉快,翻出一幅地图指定某一点给医生看,“这里情形越来越糟了,不久会要受攻击的。这里得有人!我腿好了,要回到那边去。他们一定希望我早些去。”
“你不是还有两个月休假吗?”
“让别人去休息吧,你不知道我住在这里两个月,已闷慌了。虽只两个月,好像有了两年,这么住下去,同老太爷似的,那能习惯?前面老朋友多着,都在炮火里,有意思我留在这里,心中发慌!”
三
师部来了急电,限这个少壮军官五天内率领那两连伤愈兵士,向常德集中,并接收常澧师管区四营壮丁,作为本团补充。
过不多久,家中人都知道了。对这件事话说得很少,年纪极轻的新妇,一个教会中学毕业生,身材小小的,脸白白的,穿着素朴却有一种大家闺秀神气,毫无小说上动人的儿女情长神态,待客人去尽后,方走过大房来,站在门边怯怯的轻声说:“听说来了电报,你又要去了。你不是说可以休养三个月,现在腿还不好,走路时木木的?等脚好一点走,方便得多。”
“他们要人,大家都正在拼命,我这样住下来算什么生活!”
“那什么时候动身?坐船去,坐汽车去?”
“你理理我那衣箱去。我只要那黑色衣箱,衣服不必多带。”
“明天就要走吗?我娘还在路上。”新妇眼睛已湿,勉强抑止着感情,“医生说你……”
“医生刚走!我全好了,不会出毛病。等等我同你说。”
新妇眼泪莹莹的无话可说,就走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长兄嫂亦不说什么,只默默的为清理要带走的应用东西。到末了,两夫妇从楼梯后一个小房中搬出了两个箱子来,抬到小兄弟大房中去。把箱盖挪开,一打盒子炮,一箱子弹,算是这卸职军人给重上前线军人的礼物。哥哥笑着说:“你到这地方,不想人家知道你是谁,怕招摇。你到常德去接收壮丁,身边总得有点东东西西!你得把几位小将叫来,武装起来,才像个样子!”嫂嫂也微笑着:“你大哥以为你要的是这些东西,所以路菜也不预备。好笑。”
军官也无可奈何的笑着,虽口上说着“大哥,还是把你这些老式宝贝收起来,将来带游击队用吧。”还依然跑到木箱边来检查这些轻便武器。
第二天,七个随身的年青弁兵都穿了庞大棉背心,从收容所来见团长。有五个兵士是手足负过伤的。平时这军官以这些弁兵是为国家服务用的,不是私人仆役,且刚从前线负伤归来休养,从不到家中来服务。现在听说不久又要出发了,因此来请示。七个人一排站定在院子中,听候训话。七个人都是小身个子,面目朴实而单纯。军官在换好了军服,要往收容所去接洽开拔各事,见几个同患难的小子,都因负伤瘦了许多,心中实在很感动。
“你们都好了吗?”
几个兵士齐声说:“报告团长,都好了。”
其中一个又怯怯的说:“团长,你也好了吗?”军官抿了抿嘴唇,点点头,不作声。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军官又指定一个羞怯怯的乡下人样子兵士说:“赵连璧,你膀子全好了吗?不能去就莫忙去。我们先到常德集中,一个月后再来还赶得及。”又向另外几个样子较活泼的兵士说,“你们三个月恩饷不是都发了吗?怎么还是这副告化子神气。一定都早已花光了,输光了。你们七个人写个报告来,一个人向军需处多支十块钱。就要走路,不许把钱花到小婊子身上去。身体刚好,不能胡闹,知不知道?”
几个小子都要笑却不敢笑,低声答应“是”。意思倒像是说,“是,团长,我们都到小婊子处胡闹过来了。”
军官又低着声音自言自语说:“小东西无出息,见不得女人。不怕日本兵,就只怕尤家巷小婊子,真无出息。你以为我不在身边,就不会知道,闹翻了天。我当真什么不知道?……”
其时一个厨子正携菜篮回家,军官吩咐那厨子:“唉唉,我告你宋均,多煮些饭,煮一块腊肉,打十碗酒,要他们在这里吃饭。”回头又向几个兵士说,“上楼去把那些枪搬下来,看看有几支能用。大先生怕你们用二十发的用不惯,送了一打老式盒子,要我们带到江西去!”说到末了,不由得不笑将起来,“一颗子弹都不许掉落!将来还要带回来还大先生,借学生作游击队用的!”
四
医生得到了消息,赶来看这个军官,好像对于这次开拔,有点突如其来,对许多问题,难于了解。
“人家请求休假不得休假,你为什么当真那么忙到前线去?”
军官仿佛很快乐的微笑说:“闲不惯,你知道,享受这种清福,也是看人来的。我那有这耐心?”
“那么,为什么不派你接收家乡壮丁,倒接收沿湖各县的壮丁,这是什么意思?”
军官依然微笑着:“上头意识谁知道,同样是新兵,也差不多。就送我一团西藏人,只要有三个月时间训练,加上我那两连老弟兄,开上前去保你同样打得很好。这也有个秘密,用白粉面代替白药,你们不是在好些情形下,能够用这样药代替那样药?”
“小干部军官呢?”
“更方便。老朋友多着,听说我要去,都很高兴同我去。不要看我们这种破烂部队,到前线去,有两手!第一点就是谁都不怕。任你多少飞机多少大炮,总之不怕。这就够消耗了。”
“可是到前面去也够受!”
“一个军人有什么可怕的?为国家,什么苦难都得忍受!”
“你要回到前方去,这里一定有学生要跟你去,他们都很热心,很敬仰你。”
军官笑了。“前面去不是玩的。他们说是那么说,恐怕去不了。你知道,热心和敬仰,都未必能胜过事实。事实上这些小朋友还是他们家中的人,不能自主也并不十分要求自主。他们说要求自主。他们说要在本县做游击队,这是将来的事情,时候还早咧。现在战事正在争夺南昌,我去年驻扎过那地方大半年,一切地形都很熟习。这时节我要去很有用处。情形不好,我就留下来在他们后方工作,抽底子,一定打得很精彩。”
“学生肯跟你去学游击战,正是好机会!”
军官依然微笑着,意思像是说,“机会倒很多。”但他却为年青人辩护,“还是让他们留在本地服务好,前方要人后方也要人。这战事正在扩大延长,一时不会结束的。本地可做的事极多,他们肯热心去做,比到前面去工作,说不定还有意义。”
“你是不是对这些人有点失望?”因为医生从军官的微笑里,语气里,发现了一丝轻蔑。
军官连忙肯定的说:“不失望。正相反,我觉得他们很有希望。中国征兵制度一时难实现,学校军训又不太认真,读书人大多数还只是读书人,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能把每个年青人都变成一个好战斗士。好在中国地方大,人口多,问题复杂,凡事都要人努力。火线上拼命要人,社会服务也要人,便是学校读书,集会示威,装点后方,推动后方,无事不要人。大家能够在同一目的下,各尽其职,就很好了。”
说到末了,他依然只有微笑。想起医生过去说的“年青人跟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不免有点感慨系之。正因为事实上接近了他们时,他反而跟年青人明白许多事情。战争一时难结束,下级军官补充需人,一部分人以为学生军训已有了好几年,国家还保留学生不曾用,应当从学生想办法。并且在前方和陷落过区域的大后方,青年学生种种的活动,证明了这部分能力正可用。可是战争虽改变一切,终不能把年青人完全改造!到现在,在日人炮火所及的区域,年青人已明白战争不完全是粗人的工作,人人都有一份了,这就值得乐观。至于像这种地方,另外一部分学生,也会慢慢的从事实获得教训,由虚浮变成结实。这自然需要些时间,勉强不来,可有的是机会!
医生说:“这几年我们社会‘宣传’两个字太有势力,因此许多人做的事都不大落实,年青小朋友也不能例外。看看小册子,就自以为是文化人。我觉得有点可怕。”
“这也无妨碍,他们对国事很热心,就够了。”
医生问他什么时候离开这里。他说:“我等候师部回电。这里有两连本师伤愈弟兄,预备跟我一同走。总部意思把这两连人由我率领,开到长沙去,编作荣誉大队,作个模范。到时说不定还有各界团体给我献旗!我想算了吧。这么办就要团附带去好了。这战争去结束日子还长,我们并不是为一种空洞名分去打仗的。国家不预备抗战,作军人的忍受羞辱,不作声。国家预备打了,作军人的,唯一可作的事就是好好打下去,忍受牺牲,还是不用作声。放在我们面前的是事实,不是荣誉!”
医生不知说什么好,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军官的哥哥,一个矮小瘦弱的中年人,带了个小小纸包,由外面回来,孩子似的兴奋,一面解除纸包一面笑着说,“这地方,亏我找了好久,才得到这点东西!”医生看看,原来是一盒彩色粉笔。
医生说:“大先生,他们不来团长这里上课了,白忙坏了你!”
“忙什么?他们现在事情多,不久又要办慰劳会送过路XX军了。过些日子一定会来的。我花园里靶子也预备好了,还要借我枪打靶的。我说枪借你们无妨,子弹得自己想办法!我的子弹是要留给打小鬼的。”
医生向军官说:“大先生真热心,一天忙到晚,不知忙些什么!”
大先生却解嘲似的说:“天生好事,我自己也不知忙些什么!”
军官把话引到另一会事上去。“好天气!”他想起上次由火线上退回来时,同本团两百受伤同志,躺在向南昌开行的火车上,淋了两整天的雨,吃喝都得不到。车到达一个小站上,警报来了,亏得站上服务人员和些铁路工人,七手八脚,把车上人拖拖抬抬到近旁田坪里。一会儿,一列车和车站全炸光了。可是到了第二天,路轨修好,又可照常通车了,伤兵列车开行时,那学生出身的车站长,挺着瘦长的身子,在细雨里摇旗子,好像一切照常。那种冷静尽职的神态,俨然在向敌人说,“要炸你尽管炸,中国人还是不怕。中国有希望的,要翻身的!”想起这件事情时,军官皱了皱眉头,如同想挪去那点痛苦印象。
军官像是自言自语,答复自己那种问题,“看大处好,看大处,中国有前途的!”
大先生把粉笔收了,却扛了一个作靶用的木板来,请军官过目,看中不中用。
说起的问题很多,这个医生好像为军官有点抱不平,表示愤懑。可是这年青军人,却站在一个完全军人立场上,把这件事解释得很好。总像很乐观,对一切都十分乐观。且以为老总还事事受委屈,能忍受,个人事情未免太小了。军人第一件事是服从,必服从,老总方有办法。换言之,就是在这个医生面前,他事事袒护到他的各级上司。明知有些困难,却准备去努力克服这些困难。说话时他永远微笑着,总仿佛对战争他极有把握,有信心,不失望,不丧气。
几个青年学生,为当地民众防空问题,跑来请教,才知道这个军官五天内就得回到前方去消息。几人回学校时,就召集代表开会,商量如何举行欢送大会,献旗,在当地报纸上写文章出特刊。商量定后即分别进行。
师部第二次来电,对开拔事却改五日为三日,算来明天就得出发。团副官当天就雇妥了大小七只空油船,决定明天下午三点集合开头,将船直放常德。
隔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军官已离开了家中人,上了那只大船。另外几只小船,和大船稍远,一字式排在河码头边。一些军用品都堆放河滩上,还在陆续搬上船去。军佐们各因职务不同,迟早不一也陆续上了船。这些年青军人多自己扛着简单行李,扛着一件竹篾制成的筐笼,或是一个煤油桶制成的箱子。更简陋一点的,就仅仅一个小包袱。有个司书模样的青年,出城时,被熟人见及,问道:“怎么,同志,又要去了吗?”这年青小子就笑笑的说:“又要去!把小鬼打出山海关去,送他进鬼门关。”这些人到得河边时,若是老军务,一看船上小小旗帜,就知道自己的船是第几号。若是初来部队的,必显得有点彷徨,不知自己应上何船。
因为公家用品不少,船上似乎很乱了一阵。渐渐的,先前堆积在码头上舱板上的杂物,枪支,子弹,手榴弹,和被盖行李,伙食箱与药品箱,酸菜坛子和成束烟草,可入舱的都已经下了舱。那两连伤愈兵士,都穿了崭新棉袄,早已排队到了河边,在河滩上等待,准备上船。看看一切归一了,也分别上了船。一切似乎都妥当了,只等待团长命令,就可开头。
那军官站在自己乘坐那只大船船头上,穿了一身黄呢军服,一件黄呢外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走动。间或又同另一只船上或河滩边一个军官,作很简短谈话。一个陌生军佐,在河滩边茫然不知所措时,他打破了自己沉默,向那个部属发问:“同志,你是第几连的?是师部留守处的?”到那军佐把地位说出时,就指点那人应上某一只船。并回敬岸上人一个军礼,随即依然沉默下来,好像在计划一些问题,又好像只是漠然的等待。一个军人对于当前战争的观念,必然在荣誉、勇敢、胜利等等名词下,产生一种刺激,重上战场,且不可免为家中亲友幼弱感到一点依恋之情。这个军人却俨然超越这些名词和事实,注意到另外一些东西,一些现象。虽显明为过去,当前,以及那个不可知的未来,心中感到痛苦,有些不安,然而却极力抑制住这种痛苦不安。
对河汽车已到了站,只见许多逃亡者带着行李正在渡河,河边人多忙乱着。
一会儿,医生带了些药品,忙匆匆的跑来了。两人站在船头谈了一阵,医生因事就走了。下了船,到河滩上一面走一面回头挥动他那顶破呢帽子,一不小心便摔了一跤,爬起来笑着,揉揉膝部,大声嚷着,“团长到地写信来,写信来!”高大身影就消失在临河吊脚楼撑柱间不见了。
其时两个青年学生代表,正从县党部开完会,在河滩边散步,商量后天欢送大会的节目。年青人眼睛尖,看准了船头上站定的那一个军官,正是住在山上黄房子里的那人,赶忙跑过船边去,很兴奋的叫着:
“团长,团长,我们今天正开会,商量欢送你和负伤将士重上前线,议决好些办法!这会定后天举行,在大东门外体育场举行!”
军官见是两个学生:“不敢当,不敢当!我们等等就要开船了。”他看了看表,“省里来电命令我们今天走,再有三十分钟就开船了。请你费神替我向大家道谢,说我来不及辞行。难为了你们,对不起!”
“怎么,你今天就要走吗?”
“就是现在。请转告同学,大家好好的努力。到了地,我会写信来告诉你们的。”
两个学生给愣住了,不知离开好还是赶回校里去报告同学好。两人在河边商量了一阵,还是走了。一人预备回学校去报告,另一人本拟去党部报告,到了大街,看看时间已来不及了,走回头走到城门边杂货铺里买了两封千子头小鞭炮,带到河边,眼见大船已拔了锚,船上人抽了篙桨在手,要开船了。军官站在尾梢上,用望远镜向城中望,城中山上那黄房子,如一片蒸糕,入目分明。其余几只小船都在移动跳板。几个后出城的小军官,在吊脚楼边大声嚷着,“等一等,等一等,慢点走!”气喘喘跑到了河边,攀援上了船。学生十分着急,想找个火种燃点鞭炮,却找不着。
“团长,团长。他们要来送你的!慢一点,慢一点!”
大船业已离岸转头了,尾梢上那面国旗在微风中飘动不已。军官放下望远镜时方看到岸上那一个,便说:“好兄弟,好兄弟,不敢当!你回去吧,不敢当!……”
忽然几只船上士兵唱起歌来了,说话声音便听不分明了。学生感动而兴奋,把两手拿着鞭爆,高高举起,一人在那空旷河滩上,一面跑一面尖声喊,“中国万岁,武装同志万岁!”忽然发现前面一点修船处有一堆火,忙奔跑过去把鞭爆点燃,再沿河追去。鞭爆毕毕剥剥响了一阵。又零落响了几声,便完事了。船上兵士们也齐声呐喊了几声。
橹歌起了,几只船浮在平潭水面,都转了头,在橹歌吆喝中乘流而下,向下水税关边去了。年青学生独自在河滩上看看四周,一切似乎很安静。竖立在河边大码头的大幅抗战宣传画,正有三个船夫,在画下一面吸旱烟,一面欣赏画意。吊脚楼边有只花狗,追逐一只白母鸡,狗身后又有个包布套头的妇人,手持竹篙想打狗。河边几个担水的,还是照样把裤管卷得高高的,沉默的挑水进城……那学生心里想,“这不成!这不成!”一种悲壮和静穆情绪揉合在心中,眼中已充满了热泪,忘了用手去拭它。
河面慢慢的升起了湿雾,逐渐凝结,且逐渐向上升,越来越浓重,黄昏来时,这小山城同往日一样,一切房屋,一切声音,都包裹在夜雾里了。
本文原发表于1943年12月8日《文聚》第2卷第1期。署名沈从文。
1942,1943年《芸庐纪事》初次发表时,已完成的。从内容上看,《动静》和《芸庐纪事》也有一定衔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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