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楼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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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编集。集名为编者所拟。

    编入19291932年发表的小说6篇:《落伍》、《楼居》、《知己朋友》、《燥》、《懦夫》、《俛之先生传》。

    落伍

    一

    去年的秋天,因为得到朋友一个信,说是既然在外乡奔波流浪,不甚遂意,倘若高兴回乡玩玩,或者也可以把心目略抒,至于要钱,若是决定动身了,可以来一电报,便当致电驻汉师部办事处,拨两百块钱作路费。朋友是十年前老同事,当年我在作上士时他就作了排长,且同为在一个街上长大的人,如今朋友已成为团长,有兵马一千五百,驻扎XX,成为伟人了。我当时正卧病在上海,情形仍如此时一样,不过当时只我一人,住上海法界善钟路一小铺子的楼上,也正是因为病,不能把文章写成,就无法维持生活,得到朋友这信,当然欢喜之至了。

    我心想,既然是这样欢迎回去,那就回去看看也未尝不可,且据许多人说某某作了一任知事近来在家作封翁了,某某又娶第三个小妻了,某某又升大官了,所说的一些人,就莫不是当年一同在辰州总爷巷大操坪成队作跑步的人,想不到几年来人事变迁就到了这样子。人人全成家立业,我这各处飘荡的浪子,满面灰尘的归去也只多增他人一种笑话,但我想到看这一般有运气的年青人在家是如何一种生活,回去的心思也稍稍活动了。而且,我的脾气又是这样,小孩子气是有些地方无论如何皆保存的,我还想到就为成全这些老同事一点自信,觉得他们的方法是得了超拔,而我的生活真形成了落伍的悲惨,也决定将转去一行了。

    我自然就写信去说,就是这样办,团长大人。我不能照他所说打一个电报,却只写了一封挂号信去,是因为穷到无发电报的钱。信一发去我就等候着,但我知道这至少是四十天才能有消息,到了二十天后,因为病转沉一阵,到过平民医院的四等室住过六天,吃尽了无钱人住下等病室医生看护所给的痛苦,病倒似乎因为刺激反而得到转机,我不管如何出了院,一出院病却好了。病好了我还得重理我的旧业,就是成天照到那些大编辑趣味写一点小说,亲自送到各处去,把挑选的权利给那编辑,一面留着一些请求帮忙的好听的话,过数日,没有消息了,又客客气气的写一封信去,作着仿佛是就便的意思询问到那文章的结果,或者文章退回,或者又稍过一些时候钱就来了。我是靠这个钱维持日子的,钱不能得到,自然还得拿一点可以值钱的东西去押当,一面用好话同房东那成衣人太太缓和,日子就是这样到了冬天。

    忽然一天,有一个人找到我住处来了。我还不曾起床,完全料不到有这样人找到我住的地方来,房东因为来人的体面衣服惊眩,见来人说是我的朋友,从汉口来,不先喊我起床,就把客人引上楼到我床边了。

    一些肮脏的情景,我明白真如何给了来客一惊!我先是还不醒,主人把我摇醒了,坐起身时望到面前站着的人几几乎以为做梦。

    “是沈先生吗?”

    “是沈XX,你?”

    “我是成西顺,从汉口来。”

    “成西顺?”

    “是!你不认识我了。”

    我点点头,忽然觉得是一个早已上了三十岁,满脸髭须憔悴异常的人了。我如今不但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了。到街上同这个人见面,走路时我还得让路,坐电车我也不敢同他并排,他是这样体面的一个人了。至于十年前的成西顺呢,是我们队里一个号兵,除了吹号就会流眼泪。因为人太小,大家顽皮一点的在方便中总把西顺作马骑,尽这马作人声骂娘骂祖全不管,到后大了一点仍同在一个队伍里当兵,眼泪的方便仍比别人为多。时间一过想不到这号兵也变成社会上的体面人了。

    当我听到这人说出姓名时,有一点惊讶了,我望他,用眼睛搜索这个人脸上的各部分,虽然这时额角放光脸色红润,那一时却瘦小若猴子,但这人脸上有些凸凹终于被我认识清楚证明不误了,我就觉得心中有莫名其妙的惨痛。处到这穿几件好衣服就可以称为上等人的上海,这朋友从汉口来,见到我这情形,出于意料以外的可怜,也曾疑我不是那个据说在上海卖文的我,也当在此时极力搜索我的脸上了!然而他的结果是如我一样,纵对面的人颜色已经完全不同,我们的神气我们的言语调子,仍然还有一分残余,不消说我即刻也被他认识明白,在他心中起了大的惊讶了。

    他站到我床前,把我认识清楚以后,用着还是惊讶的口吻说道:

    “我真不认识你了,若是到路上,我还以为是……”

    “你以为我是会扒你东西的人,是不是?”

    “不,你生活真不是我们想到的生活。”

    “这时可明白了。”

    “……”

    就是这样谈着笑着,他坐到窗前去,我却起身离床了。一面洗脸一面同这个人说着许多老话,说到各人的生活,说到各人的转向,并且把这个人的容易流出的眼泪也说到了,我们以后就下了楼,走到静安寺,搭一路公共汽车到南京路。他一定要为我制一套西装,我说我实在没有每天折叠每天打领结的功夫:他还是不依。这人是做了几年副官,在沿河护送船只发了一些财,对老朋友的情形看不过意,决心要作绨袍之赠了。他见我固执,还以为是书生气不脱,就说:

    “二哥,你是当真做了文学家看不起老弟了!”

    “副官,你这样说真要我对你行礼了。”

    “你陪我到这缝衣公司走走!”

    “我不会穿洋服怎么办?”

    “为什么这样说?”

    这朋友,好像有点生了气,因为他也正想来上海缝一套洋服,且在汉口就打听知道是南京路有中国内衣公司,如今见我持意不去,对我不领受他的好处以为见外了。我见他不说话,我就说:

    “西顺副官,我陪你进去,可以,我实在怕穿这东西,因为不方便,与生活不相宜。”

    他见我意思十分诚实,无话可说了,我们就进了那公司,上到二楼,这容易流眼泪的人如今用钱的大方同当年眼泪一样,把材料样子一翻,一买下来是两百多块,我呢,无论如何被派定一条裤子,正好我所穿的还是一条秋季穿的黄裤,再推辞也不行了。

    这朋友的来上海是接洽一种烟土的买卖,得到了那团长信,告他我在上海的住处,托他为我带钱来,所以一到上海就把我住处找到了。我们就痛痛快快的玩了一天,到四川馆子去吃饭吃了许多酒,又到了一个地方去看电影戏,吃饭看戏地方全由我指定,他却出钱,我只得就这样招待尽了一天地主之谊。他住的地方是江南旅舍,第二天我清早坐了车到那里去找他,房中已经有了一个年青客人,衣服极其入时,我走进房去,副官朋友跳起来笑,一面为我介绍给那年青客人一面让坐。

    “这是同乡老同事,沈,——这是向经理,第八十师的。”

    年青人悻悻的立起,随便的点头,手上一支卷烟还未吸到一半,就用力掷到身旁痰盂里去,发出咝的一声。见到这情形我觉得有一点受压迫,但是想到这人是长沙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是好像略感拘束的坐下了。

    那朋友说:“你那么早!”

    我笑,轻轻的说:“不早。”

    那军需大人,正同朋友说到一个故事,还不说完我来了,见我同朋友谈话,以为朋友是在应酬我,就把我不算数,又同朋友说道:

    “哈,我就听,是的!伢俐角母凶!我可不怕。我还是听,等会看这妖精怎么样来。吓,老成,蛮凶咧。适风了,风在左边右边(说时用手拍胸介),革命同志,从枪里炮里出来,怕鬼吗?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怕。訇!哗、噼拍!(作仿佛枪声介)来了!我心里有点紧了。角母会事呀?妖怪难道真有吗?吓,……”

    说到后来是大笑,从那笑中我悟出这是军需大人昨夜晚到闸北一个友人家中住宿把人家畜养的猢狲当妖怪耽误一夜睡眠的故事,这年青体面人把话说来津津有味,我为这十全十美的长沙人气势也随便笑了。

    那年青体面人见我也笑,似乎有点不服气了,就问副官朋友:

    “老成,你不信鬼吗?”

    “我看到过鬼打架,在常德提台衙门,一共有十个鬼,我们三个人就走去把鬼吓跑了。”

    “牛皮。我不信。”

    “不信吗,问我这沈二哥,他是同过我在一堆过的,看我往年同人打些什么赌。我们放哨就专选有鬼地方去放哨,男子汉怕鬼?”

    说是要他问我,这年青军需大人自然不愿。本来我的样子也太寒碜了,坐到这五块钱一天的房间大椅上,就总觉得不相称。我的新刮过的脸与我一身衣服,只增加别人对我敬意的消失,我的不能同长沙内行坐在一起的颜色又毫不能隐瞒,听到副官朋友说到鬼,使我想起许多旧事,若无人在身边真要哭了。

    我静静的观察这年青体面人的身材,望到这少年事业得意的脸孔,就安慰自己,认为别人是很有理由对自己加以忽视,且自己也还有理由对别人加以原谅了,我就不再顾及这个人,同副官朋友谈起往年的事来了。

    “成,遂宜近来做什么?”

    “他发了财,不做事,只在家中做父亲。”

    “方吉生?”

    “还是营长,驻XX。”

    “魏三?”

    “做XX局长,这样一个三麻子,命真好,得了那么一个好太太。”

    “太太什么地方人。”

    “陈……”

    “他那女儿也长大了吗?”

    “早养儿子了!这是怪物,大约养十个儿子还是脸嫩嫩的如十八岁女人。”

    “……”我默然了,因为想起这小女孩往年住到我家里,被我同我姐姐捉定,用朱红涂了脸,穿起我外祖母的大袖衣,要她唱苗歌玩的情形,还如昨天的事,想不到这小女孩就做了夫人且出名的美丽。

    朋友见我不做声,知道我是想到往日过去的事了,他笑。他说:

    “姑妈来了,打她的左脸,打她的右脸,呆一会儿这被打处都得了治疗,用嘴安慰……亏你记得到这些事。”

    他说的是我在一篇回忆的文章里所写到关于那女子故事的话,料不到这朋友,居然还这样有耐心,把我写的文章也记到,真使我觉得感谢红脸了。

    朋友又说:

    “还是回去看看吧,许多人你都不会认识了,老朋友是等待你回去的,年青人也想见你这……”他意思是在下面加“文学家”三个字,但经我眼睛一鼓,他知道这将引起军需大人的笑话,他把话中止了。

    那军需大人很无聊,就从洋服外氅口袋里取出一叠小报来,有些用红纸印就的,有些是大报,一一打开来看,大约从这些中间他也能够如上海一般大学生一样,可以得到一些名人轶事花国消息的知识。望到那神气跃如的脸儿,我不由不在心上羡慕这种人的天真了。

    不知为什么,那军需看到了一段报纸,只是咕咕的笑。

    “向,你笑什么?”

    “喔,角母多!”

    “多什么?”

    “老成,这里牛皮哩。这里说上海一个地方有十万野鸡,这是牛皮哩。十万,啊嗬,角母多!”

    我是到想笑笑也不能的情形下了。因为昨晚上副官朋友已把那团长朋友托带的两百块钱送了我,有了钱,我可以请这朋友玩玩了,就想找他出去,离开这年青体面人。

    我说:“成,我们出去好不好?”

    “等一会也好,恐怕曾处长要来,他很想见见你,还托我介绍!”

    “这些伟人我真怕,到底是乡下人出身,出不得客。”

    “这只能怪你,太随便了点,不知道的自然就……”

    朋友的话是指那军需大人对我的礼貌。我除了承认几年来朋友皆饱经世故,能追上时代,而自己反如孩子处处使气任性,到处吃亏,没有可玩味的事了。因为朋友也看出了我的拘束,我就更觉得自己可怜。我的世界分明是与这些人两样的世界,其中应无得失也就很自然了,然而我又好像总还有一种虚荣在心,以为是总应当还有人相信做一个上等人并不单是靠两件衣服就行,所以听到他姓曾的一个同事说很想要见见我,只得仍然等待下来了。

    不知为什么,客人忽然想起我的姓名了,他还不知道我就是他所说的那人,他问副官朋友:

    “老成,沈XX也是你们地方人!”

    我对朋友做了一个眼色,要他不说话。

    那军需大人于是一面燃了一支烟,一面又说道:

    “这是一个名人!你地方是真不错的,有武装同志也有……”

    副官朋友匿笑不已,稍稍生了一点气的神气,问那军需大人:

    “你认识他吗?”

    大约是这个年青体面人要顾全他的体面,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会说出很可笑的话来,他说曾到一个地方吃酒见过我。我很觉得这是奇怪,就过细看看这个人,看了一阵也仍然想不起是到什么地方会过。我就说:

    “想不到你先生还认识他,我们许多同乡还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哩。”

    这人毫不忸怩的吸着烟,放了一口烟气。他大约也是到过省一中学之类读过新书之人了,他继着就说他还认得不少的名人,把名字一一列举出来,大有背诵如流之概。他又说他也做过编辑为新文学鼓吹过,同谁在副刊上作过战。到后见我笑得很久,似乎对于他所说的话很有趣味,他就渐渐把我的落魄加以原谅,问起我到什么地方读书的话了。

    我说:“我不是读书的人,是成的老同事。”

    “你们那个同乡他也就当过兵!”

    “真有这样的事吗?”

    “我也不相信。不过,这是他说过的。"

    “他同你说的吗?”

    “不,他同别人说,我听到过。”

    “这倒是很好的事。他倒恐怕想不到还有许多不相识的知己的事。”

    “真是咧,一个作家,他是料不到……”

    姓曾的人来了,又是一个年纪青青标致人物,胁下挟了一个皮包,一进房就走过来同副官朋友捏手,且很聪明的对原来的客人加以注意的样子。那副官朋友先把他给军需大人介绍:

    “这是曾同志,四十三师驻汉办事处,这是向同志,八十师经理处。”

    于是交换的捏了一下手,副官朋友又把那姓曾的引到我这方面来。

    “这是曾,——这是我那老大哥沈XX。”

    “哈,XX先生吗?(我的手被两只软绵绵的手捏紧了,我只点头笑,不做声。)真好极了,我还同成同志说来看你,今天在此遇到真好极了。……”

    我们即刻就到那长椅上并排坐下了,这年青人心上的诚实欢喜流露到颜色上使我感到温软,一方面我想起适间那军需大人的谈话,所给我的不愉快,就又觉得在这时真是一个可笑的局面。我去望那军需大人,他正在同副官朋友说话。

    那军需大人用着还不十分相信的神气低低问副官朋友:

    “这是沈XX吗?”

    副官朋友笑,点头,他说:“我以为你认识他!”

    这时我望到他们两人,两人也正望到我,副官朋友站起身,我第二次被他介绍给那年青军需了。那年青人红着脸把我的手握定,很狼狈的做出笑容,结结巴巴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也仿佛极为难。本来对这说谎话的长沙人我感到的只是无聊。但如今见到那神气,且手是被握着,欲挣不能,也显出受窘的气概了。

    “好像是会过,一时真想不起了。”这人这样说着还不放手。他大约还想从谎话中挽救自己。

    我说:“好像是,或者是北京。”

    “我不到过北京,恐怕是同先生在长沙见过。”

    “可是我还不到过长沙。”

    到底是长沙人,随机应变的天才是并不缺少,虽说明白不会有那过去晤面机缘了,他把我的手一放,却怪起副官朋友来了。他说副官朋友刚才为介绍时只说这是姓陈的朋友,不说姓沈的朋友,所以才发生了这样一个笑话。他接着就想用一笑了事,大声打着哈哈,且用自己嘲弄自己那种神气,说幸好是没有说过沈先生的坏话,不然可真使人难为情了。但是认真说起来呢,这事情即或副官朋友同我把这事忘去以后,他是也不至于忘记的。他知道我就是沈XX,于是也走过来坐下,我就坐中间,这两个年青人坐两端,把话谈下去。曾姓的人还不知道先前的事情,只见到这时这军需大人的神气,心中似乎就不甚高兴。然而这军需大人他仍然还是谈下去,同我谈文学,同姓曾的谈党务,同副官朋友谈鬼,前后照应,全无空隙,到后是曾姓的人把我们邀出去玩,也不好意思把他单独放弃了。

    同这两个年青人在一块时我又怠工了一天,仍然是吃喝,吃喝够了又到公园散步。我一面是在这陌生的朋友方面,感到一种难得的友谊而快乐,另一面就又望到自己萎靡中年的情调而感伤。我很明白那长沙生长的军需大人,虽然在我面前说了谎,有点负疚,但到后仍然是因为我行动言语的平凡,把他对我的敬意取回去了。至于姓曾的处长呢,许多地方还太天真了一点,他对我的趣味似乎一半还只是为好奇,他劝我不妨到汉口方面去玩玩,把生活可以换换,又劝我就同他过汉口去,住了一阵再返乡。这完全是一种好意而且极其诚实,我没有什么可言。我不能说我在上海还负了若干债,又不能说我离开上海以后在北平方面家中人无办法的情形,只含含糊糊的答应下来。到后分手一个人独回到了我住处的小楼,却想到凄凉起来了。人世的炎凉本不甚介意,但一想到也有像姓曾这样年青人,我觉得无端生出责备自己颓废的理由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北平方面一个快信,我那有肺结核的母亲病转了方向,每天一到晚上就得发烧,写信来的妹要我想办法,或是自己回平来看看,或者想法把老人移到上海来调治。我虽然得了两百块钱,在各方面负的债总有四个数目多。并且这钱是朋友特意为我汇来的路费,若是要返乡,这钱就只能到地。我正感到为难,那副官朋友同姓曾的处长来到我住处了。副官朋友把我拉下楼,说姓曾的无论如何要为我制点衣服,且劝我搬家,为我买一点用具,因为他不好意思讲这个话,所以请副官朋友说。我红着脸到楼下去,眼中含着泪。

    那人见我这情形,知道是副官朋友已把话说过了,就握着我的手不放。

    “XX先生,你不要觉得难过,我是顶不会客气的人,成同志知道我为人,所以我才敢这样冒昧。”

    “不是冒昧,凡是这些事在我都觉得有说不出口的心情。”

    “你高兴顶好就同我们在十天以后过汉口去,不能动身离开上海,就搬一个家。我听到成同志说到你这住处,我心里就极其难过,我们是吃白饭的人,却各事无所牵挂的坐大房子享幸福,你们这样受苦,中国革命的成功建设期中还有这种事,真太不合理了。”

    “这自然是自己个人的事,与革命无干了。”

    “我看到许多人都该死,却做了无数事情!”

    “那是你们革命同志!”

    “一群无耻的东西。”

    朋友同我全笑了。

    过一礼拜,朋友同姓曾的返汉口去了,我也不过北平,也不返乡,也不搬家,也不做衣服。我手边有了四百四十块钱:有八十是副官朋友留下的,有一百六是曾姓留下的,另外是团长的两百。我已写信告了那在乡下带兵的团长,说感谢他的钱正来的是时候,且说明我一时无法离上海的苦衷。我把钱汇回到北平去有两百,还了两笔整数的债,为另外一个在别地的朋友周济了四十,我剩了八十多块钱,便很方便的把日子混了一个多月。到今年武汉还无战争时,我还得过那姓曾的寄来过一次钱,数目是六十,那副官朋友则来信说已转到乡下接新娘子了。

    已经过了一个年了,我生活仍然还是过着为那长沙籍的军需大人惊讶的生活,衣服还是一样邋遢,人还是一样萎靡不振,在上海作奉命执笔三块钱一千字的文章,人不舒服时就流一点鼻血,左右这病又不至于长久,流了一些血,倒到床上几天,过一阵非起床作事不可了,我就爬起来,仍然把未完成的文章写下去。

    近来家中人因为在北平实在无法支持,且为了一个小妹妹的读书事情无法解决,只好一同来到上海了。我就同家中人在这地方住下,伙食到无法继续时,就走到XX书店卖书处去向营业处X君说点好话,请他打电话得经理一句话,让我拿一点版税,又另外向熟人借一点钱,又把可以进当铺的东西当一点钱,一家三人终算活下来了。

    旧五月的端节将到,一切的难处也随了这节日压迫到自己身上了。各处写信去借钱皆无回音,写成的一部文章又因上面有太多的牢骚无人能赏,家中的母亲一到下午就发烧,额部如火,胸部作喘。我自己又因天热旧病发作,间一两天得流一点在别人看来仿佛很可笑的鼻血,日子去端节越近,自己的灾难也越迫身了。

    我近来成天坐在家中,除了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不照到那姓曾的年青人劝告,另改一种事业来对付生活是蠢事,就是来到这桌边,想怎样来把我生活彻底改造。我想到一得方便还是回到乡下去看看,且把这意思说得极其乐观,在病人床边商量过了,我的母亲知道我这话完全是做不到的事就苦笑点头,用她那聪明的眼睛很可怜我似的对我注意。她见我站在桌边总是半天,以为我是为了目下情形着急,恐又得流鼻血了,总故意同我说话,使我可以休息。

    我虽每日看报,却从不敢注意到日子。因为日子不甚明白,一家人也从不提起日子,这日子才似乎容易过去。见到家中的情形,见到未来也同样渺茫,很蠢的思想时时刻刻在我脑中打转,我想到的是我应当使自己苦恼把一家人活下来还是自己图安宁杀了自己?我想到这解决时是没有一分牢骚在心上的,既然一家人皆在病中,而自己又实在无生存能耐,恐怕终会要走到这一条绝路上来了。但是这愚蠢而又可怜的思想,家中人是不曾知道的。我仍然也还是成天做我的文章,来了客仍然陪客人谈谈天气及国家事情,喝一杯茶,又随意讨论一下近日相熟几个人的生活。客一去,来了空虚,看看周围一切,我茫然了。各样的计划全作到了,还没有可以把一家从贫病中挽救出来的方法。在无可奈何情形中,往床上一躺,想着我在呆官日记上所写的“日子,滚你的吧!”这样话,心中酸楚之至。在这时另一地方那些追上了时代的老同事,总仍然还有念及这落伍的我,我就这样对了屋顶作着空空洞洞的希望。

    我虽然没有算日子,但仍然知道今天是初三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5月10日《新月》第2卷第3号。署名沈从文。

    楼居

    天气热,整天一家人流汗。每日早上六点钟样子我就起来了。

    起来了,望望前后房床上地下睡的人,像甘肃省的灾民一样,仿佛都瘦得怕人。因为天热,他们都是半夜才睡,所以这时睡得非常好。早凉,有风,望到空中嗡嗡作声飞过的大蝇,我茫然的站到再过半点钟便将为太阳所晒的晾衣台前,向着到下午便炙热如烙铁的对面高墙,作一些莫名其妙的空想。

    因为一家人都瘦弱有病,我想我近来大约也瘦到不成样子了。

    弄堂下面扫地的老人还没有来,地上一些西瓜皮,有些截成半节,如帽子,极浪漫的在那画方格的地面上分布。

    还有灯,是街灯,夜里白色,这时只一点黄,扫地人来这灯才会熄。

    在我脸上,在我不袜的腿膝间,感到冷风清爽宜人,但从这些风上,从噪着早蝉声音的街树上都可以看出这日子到下半天以后,就如把人放在蒸笼中情形仍然是昨天一样。

    我怕想到日子这一类事。然而不单是日子,一切事总仍占据在我心上,每天醒来我总觉得心上忽然就加上了一些重量。我并没有睡够,起来了,也像非常疲倦,很想睡,可是总不能睡。

    把关于日子这类事想了一下,就像那阳台边早风的享受也近于一种奢侈了,我这时就应当找笔,墨水瓶,稿纸本,预备齐全了,到风不会来的桌边去坐下,写。于是我做我分内事。

    没有可写的我也写,凡是文章我全是这样写成的。

    把笔捉到手上了,回头望望侧身睡到一小军用床上,用一条大毛布洗澡巾作被,害暑病有过四天不曾吃饭的哥哥那样子,瘦瘦的脸颊满是野草一样的胡须,本来要写什么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了。

    这人这时正像睡得很好。然而那么瘦,那么憔悴,看了一会这人的睡的姿式,我忽然感到一种空虚,好像是眼前人已经不会再活,我的生存是极可怕的孤单了。

    我站起来了。

    怎么样?把纸笔等等,拿到后房去,离开这可怕的地方。

    后房是我母亲睡的地方。虽然有帘,一到下午这房也就不能住。但早上还好。后房的窗可以望别人屋顶,红的瓦,鳞次的排列,常常在早晚冒烟的烟囱,近到也像可以用手抓。早上这房中也有好风,只要把房门打开,让风有出路,那风便从窗外来,从门外走去。

    晾衣台太阳光还不来时,后房所见别人屋顶,已经晒满阳光了。

    想到太阳,汗,麻雀不怕热,在瓦上打闹,我笔又捏到手中了。一颗钉子,一只在桌上爬走的蚂蚁,小玻璃杯,热水壶,凡是可以供我下笔联成一串的我全望了它们一会。又望到蚊烟香圆纸盒,使我记忆到晚上不能安睡的理由。夜里蚊子真多,我们一家是没有帐的。因为我没有得到好睡,想明白母亲夜来情形,就捏了笔,悄悄的不让阖着眼的有肺病的母亲惊醒,走到她床边去,甩开那痰盂盖一看。里面全是红色了。红的浓,出我意料以外的多,心上抽了一口凉气。

    我站立到那床边,不敢动,病人却醒了。

    像是醒了很久,不愿意同我说话妨碍我做事,所以才把眼阖上假睡。听到我甩痰盂盖。且知道我为那血惊讶了,所以开了眼睛,望到我笑,说:“不要紧,不要紧。人不吃亏,一吐就松了。”

    “怎么这样多?”

    她仍然固持的说:“吐了人爽快得多。”

    她谎我。这人就专在这些事上谎我。

    她谎我不去,是我注意到那比哥哥还瘦小的脸时,颜色是白色转青,而眼睛,竟像不是活人的眼睛,又小又呆,非常可怜。

    我觉得痛心,走到窗边看太阳去了,就又听到咳声,且像是喉咙中有物件非溢出不可,然而又粘附在喉部,那么挣持的咳了十余声。到后又听到哗的呕到痰盂中了。我应当到这时倒一杯水也不去倒了,我看远处,远处据说是上海第一高楼的圣母院路的大厦的尖,那里有矗起的大起重机,缓缓的从斜卧中转成桅子样直立,好像我在极力逃避这现实。

    “不要紧的事,昨夜一吐,倒像很好了。”因为知道我心中这时的难过,把血吐过以后还来说这样话的是我母亲。

    我先是生了气似的不说话。到后,我说话了。如同人相骂,那情形实不能使我作另一种样子。

    “这怎么行?无论如何我得请医生来。”

    “那是蠢事。”

    “蠢事也得作,不然这血……”

    “不要紧,我自己还不清楚么?那些人就只拿钱一事有把握。”

    “没有办法也得出钱。”

    “出了钱也还是要咳。钱不是不出过了,你看他们说些什么话。”

    我不做声了。母亲的固持有因。

    在往日,医生是真来过了。五块钱,或者十块钱,人来了,从皮包中把听诊筒取出,听听各部分,抿着嘴想了一下,不作声,取出一方白纸来,写上一个处方,处方角上除了印就中西文字医生地址与电话号码以外,还印得有此方必得在某某药房配药那类话语。再问问,“不怕么,”就仿佛以为这问话很蠢那种神气,对我望到过十秒钟,才似乎这也得答应一句话才对,就说,“到莫干山去吧,”或者说,“庐山空气好,”“西湖不行,”“上海也无妨”那一类使我想用脚把他踢下楼的话。医生一来我就也像害了病。医生一走我的病也好了。

    母亲反对医生理由我是明白的,第一是上海医生讨厌,第二是怕医生说得危险反而无办法,第三是钱。

    虽然说好歹得把医生请来看一次的我,比母亲还清楚的是没有钱可以作这件事,医生一来至少要十块钱,手边多有十块钱作伙食,母亲病在这方面就有获到恢复的希望,不必医生了。

    “因为病,才感到穷的痛切。”我那样想时还不敢望我母亲的脸。

    “没有钱,血只好尽它吐了。”大约母亲也正这样想到。我抬起头来,我们互相望着作一种苦笑,于是母亲仍然闭目小睡,我坐下了。预备得是作工找钱,以为有了钱一切或者好办,没有钱,说这样那样也全是空话,无裨于实际,不过徒多机会引起这一家人觉得伤心而已。

    我想乘早凉写五千字,没有办法写好。睡到地板上的妹醒了,以为母亲没有醒,就同我轻轻的说,告我母亲晚上的情形。说是血吐得特别多,一晚上不能睡,要想办法才好。

    她只要我想法,没有要我从什么地方去想法。

    告她,我们目下情形是去年北平一样,暑假中,书无销路,版税不能拿,新稿纵有人愿出钱买,也写不出,真是绝境了。

    她没有像去年母亲病危时固持的说母亲要进医院才行,人长大了,知道我没有用处能原谅我了,就悄然拿了满是鲜血的痰盂到楼下马桶间去倒。听到那一步一步下楼梯的声音,又听到抽水声音,我没有别的感想,坐到桌边想结构,我在做文章。

    母亲还在咳嗽。

    想到一点故事,好像写出来决不至于被同我作交易的编辑们退还,同时是想起妹把那半痰盂的血倒出的事情。母亲一咳更不能写下了。仍然同她说话,我先说,就问她:“妈,吃亏吗?”

    “没有。”

    “怎么样?心里想吃什么?”

    “我想回家去。”

    这是她近日常说的一句话,我照例不加意见。她还有话说就说:“乘我能支持路上的劳苦,八月就赶回去。”

    能够回去自然也好。

    我不做声,母亲就把这理由补足。她怕人是快要死了,在上海方面,没有办法,无埋葬地方。老年人见事太多,于生死事本来看得分明,她一定要回去的理由,不是埋骨,却是担心我们对于这件事感到束手。她知道我没有方法弄一笔钱来办这件意外大事,且不愿意我在这事上多负一些债,所以主意算定,还是回家好。本来故乡也没有家,回去也许住庙里,但因为为时不久在故乡军队中作军医的父亲来信,说回来无住处,可到军医院住。军医院是旧中营衙门,因此说到回乡,还把“住衙门”这话当笑话讲。

    想起母亲回乡原因真是伤心的事,我如今却也赞成了。我说:

    “只要有钱,就这样办,我不教书,妹不读书,回去伴母亲住一年。”

    “我也想,全回去是好的。穷也不怕。这边能够每月寄点钱,自然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没有钱,也总不至于到像这地方每月着急。”

    母亲的主意还是全为我打算。

    妹也说转去好。母亲老了,陪母亲住两年,再出来读书也不迟,这是我妹的意见。

    且说决定要在八月动身的话了。母亲似乎对于这事感到欢喜。

    我在心上计算我的钱。算了一会,路费倒像不难。有三百块钱,无论如何可以到乡下了。这钱的来源自然是应当由我手写出来。照如今行市,我写得成十万字,就可以实行家中人所说的返乡。我自己也忘了这十万字究竟要写多久,以及写出来如何能成为三百块钱的种种难处,暂时把还乡引为一种可以把一家人救活的唯一希望了。

    我们于是乎来说一些这个时候乡下的情形。我离了故乡有十一年,母亲同妹则有四年,只我那有残疾的哥哥才从乡下出来不到三个月。哥哥虽病,听到回去,也起来参预这谈话了,他把本地方使老年人听来倾心的各样情形谈着,没有遗落一处。像做梦,我就告他们,或者在上海这地方,将来可以望一月有一百块钱寄到乡下去给我们舒舒服服过一些好日子。说过这话以后的我,也似乎居然把许多目下情形忘丢了。

    到早饭时节了,大家皆像怕吃饭。

    人是仍然坐到桌边了,娘姨把饭拿来了,望望碗中的菜,都摇头。

    “吃一点不行么?”

    “好好,试来一点。”

    “菜是只这些菜,想不出什么。”

    “太热了。”

    “放冷了吃一点,不然娘姨看到这样子,收碗去时又得烂脸,说做神仙。”

    “我们真是神仙,这饭不吃也行。”

    ……把使人哭笑不得的话说下去。

    说着,各人勉强各吃了白饭一碗,尽职那么吞到肚中,口渴了,继着就喝茶。喝了茶回头又准备流汗,从不因为怕流汗就不吃。

    在吃饭前后是容易有机会谈到乡下吃饭情形的。好像那里都很好,就是这样热天,也各能吃三碗饭。到乡下去是至少有三十天路程的,所以说到在小船上生活,也仿佛一上船就能吃饭。

    然而在上海,近来吃饭真是摇头的事,还没有代那娘姨为我们做饭那类事设想,也不愿意吃饭了。

    饭吃过后我又坐到桌边。这时能够睡也应当睡,我可是还不敢躺下,仍然危坐在桌边,看我上半天的成绩。看看自己写下的胡涂到极点,我也不能像往年慷慨了。往年写好的文章无人要,我就把它扯碎,有时还用口嚼,把纸头嚼烂,工作的意义也完了。到近来,我脾气已完全不同,任如何胡涂的文章我从不丢失,一处退回的文章我常常又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时看到自己的一篇只写成一张稿纸的小说,想起自己的许多可笑处,竟不能够笑。

    看到自己的文章,想到一些没有请过他们吃点心那类人对我的态度,我是完全没有愤慨了。我自己就应当时时刻刻嘲笑自己才对。我的文章越写越坏是不能辩解的事实。无意义的空谈,无聊的悲愤,琐碎到为他人看不懂的格调,无一篇不是如此,这是我自己看到我的名字在杂志上时所有的感想。

    因为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从此中找寻生活,使气从窗口把笔杆掷到楼下去的事也有过。因为不愿意这生活继续,到处找人谋一小事情作也有过。因为厌烦这生活了,返乡的思想似乎也不是今天为第一次了。

    我在工作中,也曾想到如何使我向伟大处走去的事,其结果,正同这样相反是我只注意到字数,且每每估计字数时,总没有比任何书店所数出的字数为少。我常常想我的文章可以多卖一点钱,多得一点钱则我就方便了不少,可是每一本书总是五万字。但当每一本书从什么书店印出,煌煌的在大报上把广告登出,如“新著十万言”之类瞎话时,总非常惶恐的把那广告读过,不愿意再去看看这本书究竟是不是有如他们所说字数的多。

    几次几次下了决心说不作这样事了,到后还是把写就了的稿件作一包,挟到胁下各处跑,找熟人帮忙。得了钱,一开销,到月半,伙食又不能继续,看看仍然没有所谓新路可走,就又动手起来。

    这六个月来是按时“出货”的。如今这样大热天气,空坐也头脑发晕,我为了按时出货,就仍然作我不愉快的小说。明知道没有能够写也得写下去。有病无法吃药,饭还是要吃。房中热不可耐,房租还是按月缴。

    不拘什么时候对这生活我都厌倦了。我有时,捏起笔想了半天:一个故事没有想出,就只写上自杀了自杀了字样,仿佛觉得我一自杀一家就超生解脱了。

    人才吃过饭,天气渐热,那里还能好好工作下去?我虽名为做事在桌边,究竟经过一点钟作了什么事也不分明。

    我看我写好一部分的小说,只有拿“新的表现”来聊以解嘲。因为还有人看得懂我是在写些什么事,这些人且常常从远地方写了很可感动的诚实的信来。我待告给这些人,写这样,写那样,在我可全是无聊,我想的完全只是能够卖去。我只想字多。我只想不写小说就伴送病人返到十年分离的乡下去住,仍然作我六块钱一月的上士,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写了——玉家有菜园,出白菜。……

    写下去,一直到第五页,汗已湿透背上衣了,我还不换衣。

    把笔放下同家中人说话,说天热,说天热有些人是如何把这天热长日消磨,有些人又如何在这大热天晒得发软的柏油路上走动,……好容易过了一个下半天。

    又把全无意味的晚饭摆上了桌子。

    母亲同妹只说菜没有可吃的,我们就喝清汤,吃白饭,人各勉强尽一碗。一吃饭,这一天好像就完了。

    房中有灯后,走到晒台上去望,便望到另一新搬家来的五个赤膊男子与两个怀孕妇人围坐在桌边吃饭。在弄堂中那么不拘形迹,是我初初见到的事。听他们吃饭声音,看那种捡菜泡汤情形,便明白这些人胃口健全,身无杂病,使我不能不生出羡慕。

    我想起我一家人无可救药的情形,又想起回到乡下以后的情形,又想到我母亲真会一旦忽然死去。我还是站到那栏干边。

    仍然去桌边做事,做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做不下去。放下笔同我母亲又去说那回乡的计划,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路费,我为这一问就问胡涂了。我能说定时候么?我这时还没有一篇小说留到抽屉,我到别处拿的版税皆超过了我应当得的数目。天气近来又是这样天气,纵有借钱地方我也不敢出门,回乡的事,不过一个笑话,一个梦罢了。

    不过我仍然在家人面前说了一些大话,我告他们是只要半个月,我决定就可以写出路费来供我们还乡。像卖预约,约在半个月后,到时无办法自然又改日子,我用这方法对付家中人已有很多次了。

    在说到回乡的事上时,母亲病似乎稍好了点,且看不出是病人。

    家中人睡了,街上也听不到车马声音了,十二点钟以后,我用蜡烛光写文章,赶我创作集。思想胡胡涂涂,只要写得下去,我就不停止的写下去。间或有时又听到后面睡有母亲的房中有一种声响,就稍稍停止工作抬起头来凝神听。

    在夜静,极静极静时,把工作的笔放下,我担心我也会有忽然死去的一日。可是疲倦极了,我也仅仅流一点鼻血。为了使家中人相信我极健康,我总快快的把这鼻血痕迹去掉,不让我家中人见到。

    《菜园》那篇,我写了三天,写成了。三天都是一面看到母亲的血或想到母亲的死写的。我在这文章上也发了一回毛病,流了少许鼻血。

    文章写成了,一面用钉把十余张稿纸钉到一处,一面同我母亲说小孩子那种话:“一万字,就成了,真容易!”

    母亲不作答,咳嗽。我就想,得了钱,买药,我的脑非吃散拿吐瑾不行,母亲是有了五天不吃库阿可斯,所以咳得更凶了。

    我告母亲这是一万字,他们可以送我四十块钱,只两天多一点就写好了,若是继续写一个月,就有希望还乡下了。这话有一半是近于说谎话,母亲常常望到我,那神气是“一切我完全明白,你近来真成天说谎。”

    我要否认这件事,是这七月我当真又写了如其他时作品一样平常浅薄的一本书。但是不消说我们无法达到回去那个希望,到月底,房租的期限,又到了,这钱得来也刚够开销一切,以及对付下月二十天的伙食零用。

    家中人成天还是谈还乡,同别人我也说不久将回去。母亲说的是八月,如今再有几天就是八月,天保佑我们,天气转凉病人或者有转机,母亲不会常常想到在上海死去无法埋葬那类事,就仍然在上海过日子下去。

    本篇发表于1930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3号。署名沈从文。

    知己朋友

    我不甚喜欢有人读我的创作,这个秘密现在可以说明白了吧。

    四月十三,我在XX学校,我记到那几天正是无须上课的空日子。并且前几天不久,我把一个《薄寒》名字的小集写成了,我在等候书店方面给我的通知,告我那稿件的命运。正略略显得焦躁。就是那一天,得到一个从上海来的信件。

    信上的话是从另外一时节常见到的,末尾又加以解释,说,那是因为读了我的很多小说,感到了大的喜悦,所以非常愿意见见写《夫妇》的作者。这人把我一个短篇的名字提出,作为同我谈话的理由,在我是毫不应当奇怪了的。我的短篇有些写的比旁人稍稍不同,是我不必说也明白的。因为那个短篇,在比较为人注意的刊物上发表,因此使这人感到兴味,且生了一点更有趣味的希望,写信来要见见我,那天心情并不十分坏,我自然在最平常的态度下,就写了回信去,承认这提议是可以办到的事了。

    你们很多人是都知道我在生活上总是不大舒服的。我总是喜欢发一点空洞的感想。我总是有点灰色。我总是做梦,又在梦醒时节情形中,大声的嚷,这生活如此下去不行。我脾气很坏,非常容易动怒。这有什么奇怪可言?天生的脾气不大好,体质衰弱,神经过敏,过去的生活在我脑内画了一些古怪的符号,到现在,人又上了点年纪,在女人方面得不到一点好处……,这样那样,就使我永远不能如别人一般容易感到生存的幸福了。实在说来我是不会再像别人那样过日子了的。我因为种种理由,是同人间快乐这一类事,永远分手异途的一个人了。我的心,如今再不会在一点点钱,同一点“名誉”,感一些“同情”上,重新做出愉快的跳跃了。

    在XX会上,有人以为我忧郁得很,把我除了名,这是一个秘密,谁也不曾晓得,我却不为自己设想要说给大家知道的。

    说回来吧,我是在XX学校教书一年了。这个事在我自己同那最与我要好的熟人,都把它来当成一种奇迹看待。因为谁也不会相信我要这样做,而我自己更加不相信能这样做。如今是居然教过一年书了。并且,人家来信,把我称呼也已经变更了。在去年,一个熟人,因为看到我在上海地方,每月不知节制的写短篇小说,把我忙胡涂了,忙瘦了,同时这熟人,也因为代我将作品介绍到这里那里各处去,免不了要受点气,也忙得有点不大高兴了,有一天我到他那里,他就说,不要这样做文章了,还是教一点书吧。他说完这个时,且告给我教书的种种好处,就便要我到XX先生处去,因为那时XX是大学校长,为我找事做。熟人的意思,显然是在我自己,正觉得写短篇小说,已走出了新路的时节,熟人却因为那大量的生产,认为我文章渐渐转到卑俗调子里去了。冒险的提议使我思索了一礼拜,还是不敢决定。因为我不曾好好的到过中学校做过学生;对于学校事情,除了记得起塾师处治逃学的我,要自己搬板凳到孔夫子面前,再照规矩爬伏到那板凳上,请老师赐笞以外,其余一概是茫然的。在北京,我住了六年,熟人全是大学生,还是与学校无缘,每天虽有不少大学生来往,学校的事总仍然生疏得很。并且我所知道的大学校,大致如下:第一,男女同学,他们因为同学,就常常有恋爱事情发生。第二,凡上大学的课的,在课外,第二年级以上的学生,属于男性,一定懂得在白衬衫上配置花纹雅致的领结,还有讲究的,是裤带边有一个表牌,上衣小口袋里有一块花绸小手巾,帽子戴在头上,总自然而然,略略偏左。因为一定要这样,他那身分才能存在!至于女性,脸上扑白粉搽红胭脂,头发荡大的有些像鸡窠,留长的便披到脑后,让风吹动如杨柳,身上总是有一种说不分明的香味。就是这些美观的风度,精致的身材,以及用知识与香料作成的人格,使我厌恶发怒,使我认为到大学校去,简直是一种于人我两皆无益的冒险事情了。

    可是到后来,我还是用那个最好的理由,到XX学校住下了。因为“生活”,我的小说曾同许多小书铺谋过妥协,这里印过一本,那里也印过一本。这样继续下去实在不行,所以我便换了方向,妥协到教书上了。

    我到了XX学校,看到了使我生气的大学生是很多的,可是同时使我忧郁的那类穷学生,因为方便的原因,看到得更多我的任性处有些地方为这些人改变了。我在责任观念上,慢慢的看到我应当为这些年青人做一点事情,不怕气力薄弱,总之应当在每星期担任的功课以外,做点义务事情了。

    但我有什么办法可言?一些年青朋友们,都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一个夸诞的梦,以为做点小说就会使他生活充实起来。一些年青朋友们,都以为做得一首好诗,就可以在过后日子里,成一个诗人。还没有作到诗人文人的他们,靠海滨的干净空气同脑中天真单纯的梦,就活到世界上,支持着日子。把名誉,金钱,女人,皆建筑在谁也不以为出奇的文学上,看到这些人的努力,我忧郁得很。虽然一方面极力在言语中,挑选有用的言语,鼓励到朋友们向生活继续作战,在另外一种意义上,仍然很容易生自己的气。所以我想最好是一到七月,我要离开这地方,走到别处去了。当我无事时,就作成一种计划,想改变了这生活,把自己放在一个新的世界新的生活里去,折磨这多灾多难的身心,一面我教了点书,仍然是每一个礼拜要写两三个短篇小说。大约一礼拜我可写作五天,字数一共在四万三万之间,看起来也容易得很,并不大吃力。有些朋友望到我一面与客谈话,一面还可拿起笔来写述那不完篇的创作,以为我的文章真不费力,把这情形记到心上,在另一时用嘲弄口吻,就说我“真是天才”,用作说明我作品之多而无价值。可是仿佛那样容易的文章,写成后,躺在床上的我,疲倦得总像死去,那因为是无人见到,我自己也不说,就无一个人知道了。我的作品是为一个仇敌而写的,永远为了仇敌动笔,仇敌是什么?就是“生活”。教了书,仇敌还依然如旧,把我所有的一点生命的力,全安置到作品上,结果生活还是稀乱八糟,毫无秩序,各处负得是永远还不清楚的债,各处留下永远做不到的人情,虽然知道我的创作比别人写得认真,有时比那些据说广有销路的名作还好,但我也仍然极瞧不起我的作品了。一个什么批评家在刊物上把我作品谈到时,实在说,我所感到的,总是这个人无聊。什么人说我的文章很好,他是说不对的,说我的文章不好,这更加说得不对。赞美我的都使我厌烦,轻视我的他不懂我的作品。我一面尽力同生活作战,一面我非常看不起自己的作品,所以写信给我的,得到我那个回信,也是一种凑巧。即如目下这个人,当我把信发去后,我就想到过,为什么在这些日子里,我还来在生人中找一些累赘,压到自己身上。就有点悔责自己的行为了。

    写信去,我的那个人十六上午到XX来,我信是这样说的:

    XX,我读过您的信了的,既然您以为这是使您快乐的事,在十六的上午就来吧。

    我是不讲客气的,您来玩,也可以随便一点。我等候您来,可以到我这里玩半天,到下午,再引您到江边去玩。我对于那些能在我的作品上有所会心的朋友们,是也怀了一种希奇的趣味要看看的。……信发去了,我一面计算这信到上海要多久,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形下,这个信就可以到我那个朋友面前。我另外就在我脑中,创作着这个人的相貌,作为娱乐。我用的是那个来信作为参考,因为据说从字迹上可以看出人的性情,从前有几个朋友,也是先前全不相识,竟居然被我猜中了。

    我想象我这个朋友,一定是一个如郭沫若所描写的青年文人,有苍白秀美的脸庞,头发很长,身上穿的是旧洋服,但非常干净。说话时这人一定口齿有点含糊,那理由因为害羞。这人本来要想不客气,学成坦白真诚,但遇到生人,仍然为了害羞,或近于这一类事情,还是要说一点废话和谎话。这人一定要问到文坛消息,问到作家恋爱打架这一类与我毫无关系的事情,逼我当面答复。这人若是有一个女人,或见个什么女人,总要同我提到一下,且同时好方便问我是不是同XX恋爱,是不是曾在北京玩过娼妓,是不是又会喝酒算命:因为这是我作品上的事情!凡是这些事情,是我见到每一个陌生朋友时都免不了的灾难,因为看到过我的小说的人,都欢喜当面拷问我一下,某篇文章所含的某种背景。大约他们都愿意知道得比旁人较多,一方面满足他的好奇心。一方面还可在另一时拿去谈论。大约莫泊桑也有这样灾难,因为这行为并不一定完全出于无知。我因为这难关不容易对付,所以凡是坐席开会,稠人广座中,总怀了一种戒备,不敢轻易走去。这拷问到对面只是两个人,则尤其难于对答,所以同陌生朋友谈话以后,我便照例要感到一点冤屈。在XX学校,住处的门边,因此也就常常要贴上一张“不谈空话”的字条了。

    第二天,因为一桩事我生了一整天的气,这气是仍然同知己有关系的。我学习用理知管束到自己,总仍然不能得到平静。我极单纯的想到我是应当死了。我所要的得不到,我受不了那失望,要尽我的贪心滋长,帮助偏见的存在,但别人在我身上的责难又苦了我。在事实上我打算要死了。因这想象纠缠到我心上,觉得在生活原来形式下面过日子,实在做不到了,我就到了上海。

    到上海我住在XX旅馆一个五层楼的小房间里,这是一个熟地方,先同茶房定下了条约,不许有娼妓来扣门,不许故意来谈到这一类事情,只是好好的让我睡在床上看书,把我所要的东西预备好了时,就不要再来问我。一切照办则明天的小费另加一元。这太懂事了的扬州人,照样的答应下来。就走到楼上甬道间,同陪伴年青女人上旅馆的妇人谈天笑谑去了,我就躺到细草席上打算一切。

    我把自杀的问题当一件最平常的事情,来着手打量,应当吃什么,做什么,都计算到了。在打算自杀我是不悲哀的,因为我不愿意活了,不高兴这样活了。要死去,我有我的权利。我还有权利选择那死的方法,要在各样方法中挑一种我所最合意的,使我不大感到痛苦,且使我的亲友能够忘记我。我想到的是吃药,吊头,投江,跳车,……我知道有许多人那天是有我的名字在印象上保留的,因为十五的XX周刊上。有一个人写文章论到我。我从一个书铺买了这样一份周刊,拿到旅馆来,我看到那论文,为我造作了许多无害于事的谣言。我把这周刊看完后,就扯碎了。是为什么原故,我慢慢的要变成人们口中的糖?是为什么理由,我的生活与这些闲散无聊的人,因此就要发生一种关系?我现在不久是要死了,我再也不会看到这些使我生气的事了,书店再也不会出两块钱一千字买我的稿件了,人类的无耻与无聊,同我的关系,明天就应当结束了。

    我选了半天的方向,还是没有解决。死的方法很多,但一切方法总不能给我十分便利。大致是我对于死还有机会去分析,我已经把自杀者单纯的热失去了。到后我忽然不能再躺在旅馆里小房间,做我自杀的梦了,就要茶役锁了门,走到马路上去,看看其他的人,这时究竟做些什么事情。我离开旅馆,到了木块马路,时间是下午三点样子,为上海地方太太小姐上街的时节。许多人许多人在街上走动,一切光,色,声音,都在一种变动中,使我头略略发眩。我一直走去,向外滩马路走去,从一些店铺过身,卖灯的,灯似乎并不知道我要死了的事。一些卖布的,拍卖底货,站在长凳上,大声的嚷,见了我的样子,有一点像个乡下人,就拉了我进去看货,也不问我是不是还愿意再活两天的人。这些人是同我那些知己一般的存在,却使我更陷于孤立了的。

    我很寂寞的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正像我在《除夕》上所写到的那个中年人物,自然我也愿意碰到一个什么女人,说一点空洞的应酬话,或者如故事所说的有那下文。看一切的力,在各人身上作一种浪费,我寂寞而且忧愁。望着每一个在我前面走路的人,我就在那宽阔的背影上,发生许多疑问。这是做什么事的人?为什么到街上来?为什么不坐车却在马路两旁来往的走?我知道这些背影的人中,有在心上打算到杀人放火的,有在心上摹拟到放荡的情欲的,有在心上……但我不相信有同我一样心情的人,在街上徘徊。我从每一个不相同的脸上,去找寻那秘密,所有人类秘密,凡是我想象到的人事,我都极其大胆的把它加到我所见到的那些人身分上去。虽然这样,我到这些人的身边,却毫不惧怕。野蛮、虚伪、庸懦、狡诈,我看得明明白白,每一个人的脸都刻上了那最合宜的字样,我默默的看着,如诵读一首伟大的诗歌。

    到后,发生一点小小意外事情,把我的诵读停止了,就是看到一个我所估计错误了的绅士样子人物,因为扒取一个妇人襟上的金饰,被人捉着了,拖拖扯扯带到局里去。这样事情一定是每天每时在上海地方都能发生的,看看报纸就可以明白了。可是我的游行因此也就中止了,因为我从那扒手外表上,把我的估计弄错了。我先是羡慕这在大路上散步的人,以为这些人的生活,一定都比我过得较有趣味,没有趣味的也不一定懂得忧愁。但我忽然明白我是错误了。

    我在泰和药房花一块钱买了一盒安眠药片,揣到怀里,预备一起吃到肚里去,从此长长的睡了。我想到这个方法,是因为从药房过身为广告所暗示的力量。

    即刻我就转到了我的旅馆去,再凑巧没有的,是我忙匆匆的走回旅馆时,在旅馆门前见到了一个从北京来的朋友。这朋友是做官做够了,请了短期的假,来上海玩的,就住到这旅馆三楼。两人皆因为想免去麻烦,在旅客名牌上各写了一个生疏的名字,所以见面以前谁也不知道谁在此住下。

    朋友正想出门,见到了我。

    “呀,一个好人,我正想到XX去找你,问你的通信地址!”

    我想装成不认识他要走过去,他似乎先也以为自己弄错了,很不好意思,但这人让我走过身后,当面还有疑惑处,看背面却被他看准了,就赶上一把拉着了我。

    “怎么,不认识老朋友,还是装痴?”

    “哦,是XX呀!你不是在北平做官了吗?”

    我是正想要死的人!那时我自然不像他那种兴致,但我因为有了两年没有看见到过他,自然也对他笑,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不做声,有话好说,只拉我到旅馆三楼去。有电梯也不坐,要我跟到他跑上楼梯,他太快乐了。这朋友,年纪青,身体健康,事业顺遂,所以心迹略粗,也不想到我为什么要到这旅馆的事情了。到了三楼他的房间里,我才明白朋友为什么那么快乐了。我为朋友打算到的,是升官,发财。还忘记了一种。原来朋友已经在北京结了婚,如今是带了新的太太来上海,过西湖看风景的人了。

    那太太有一个圆圆的年青的脸庞,小小鼻子同小小的口,穿的衣服大致还是做新嫁娘才上身的衣服,正坐在床边整理新买来的一堆什物,一件一件解开,满地是包皮纸同细绳子。

    “这是从文,我们成天说的那个大作家,我的最好的朋友,——这是太太,才有两个月的……此后应当是你最好的学生。”

    那女人,一听到是我,大致这朋友,当真早把我同他两人住在北京沙滩附近一个公寓的情形,全同女人说到了,就笑了,从纸堆里轻轻的跳跃到了我的身边,伸出一只净白柔软的手来,且笑着说:

    “是熟人!我们昨天还才到四马路买了一本新著。看到一篇XX,要XX去问书店,探听你的住处,好来看你!”

    那丈夫就第二次又说:“我正想去问新月书店,看你在什么地方。”

    我望到这一对年青而又幸福的人,一句话说不出,只非常可怜的做着傻笑。因为我听到这太太说买我的书看,我才注意到那床上,并排的两个枕头之间,当真有本《从文新集》摆在那里。神经太纤细的我,忽然就想到这书是在如何一种情形下,为这一双年青人所翻阅,我沉默的把头低下了。

    两个人似乎都不大注意到我的心情,两个人即刻把我位置在一个柔软沙发里,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我包围坐下了。

    我因为看到这阔气房间,觉得要说一句伧俗的话,才能把自己救出,就问朋友:

    “这房间多少钱一天?”

    女人说:“八块八一天。”

    女人声音如一只雀儿,明白,流畅,美,把话说了,仿佛怕我批评太贵,就又说:“我们只预备住一礼拜,所以到这里方便许多。”

    我连说:“很好很好。”说了我就望到朋友XX,因为他比往日年青了许多,比我想象中的XX还年青,这件事使我奇怪得很。我心想,“这是不是一个XX的弟弟?”

    女人就说:“XX,说你今天真快乐!为什么烟也忘记拿出来了?”

    朋友XX说:“你忘记我们说过从文不会吸烟吗?”

    “现在难道还不会抽烟吗?”

    “除了人老了一点,别的毫无进步。”

    女人说:“不吸烟好。”

    因为女人的亲切,说过一阵话,被他们两人问过我许多关于生活上情形,把我的拘束减去一些了,到后我就问朋友:

    “为什么就结婚了?”

    朋友望到女人笑,且隔着我把女人的手抓定了,于是放女人的小手到我的手掌里:“从文,你问她,她是会说这些,比我说得有道理的。她的写作说话天才比我都好,你问她,不让她红脸。”朋友把话说了,似乎以为话说得再好没有了,就望着我递了一个眼风,好像我们同谋在作弄女人。

    女人说:“你们在北京时很好玩,现在的XX变了没有?”

    女人意思是避开我的询问,却要我作一个答案。看看朋友XX还像不像往日的样子。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鸟!

    我笑着,重新检察到朋友XX的全身。我摇头不说什么,我还是那样傻笑,在我的行为中,我的损失是我非常明白的,因为我的样子实在可怜。但另外我也知道,就是因为我这拘束露出不大方的神气,正合乎朋友在见我以前,同太太所谈到的我一模一样,因此极其使一个女子感到放心,所以我的被优待,也为我所意识到了。

    因为我似乎实在早已把XX忘了,却想不到这一对新夫妇,这样记挂到我,使我不知要说些什么当说的话。

    XX说:“我变了许多,从文你只管告诉她。”

    “我告诉些什么?”

    “我们在北京,不是常常半夜里两人爬起来,披了衣到沟沿看雪么?”

    我说:“是的,我们看雪。”

    朋友XX又说:“不是单看看雪景了事,在雪下我们做诗,谈空话,你不记得么?”

    我说:“记得记得,我们做诗,谈空话。”

    女人说:“谈什么?”

    我因为根本就早忘记了有那种谈话的故事,在先的回答,不过看清楚是朋友XX要他太太多知道一点我们的友谊,拿来同目下生活对照,见出趣味而已。到这时,要扯谎继续下去,就非得思索一下不行了,所以我在没有可回答时,就总是用得着傻笑来掩饰了。女人见我不作声,还以为是不好意思说了,就说:“我猜得出,一定是谈女人。两个年青男子若是口中不常常吃到一点东西,譬如冰糖之类,口是总要说到女人那一面去的。”

    我就含含糊糊的说道:“是的是的,我们说过女人。”

    朋友XX打哈哈笑,有官样子,用尊贵的手掌拍打我的肩:“从文,我们说女人吗?我赌咒不曾说过女人!”

    “我不相信!”女人似乎故意这样同她新婚丈夫,为小事情争持着,那丈夫也明白在这些小事上争论的趣味,就大声的说:“我不曾说过女人!”

    女人望到我,忽然说:“从文,XX学会赌咒了。我记起昨天看的那篇小说了,上面说到过,一个结了婚的人,因为同太太要互相说点谎,才能维持那完全,所以总不必经过传授,就学会了赌咒。从文,我如今想知道XX是不是先就会赌咒。”

    轮到我说话了,我就说:“先前似乎不会。”

    朋友XX说:“可是,我说过的,我可以赌咒,说我过去并不‘说’到过女人,无论如何从文应当记得,因为我们往日的情形,只使我们‘骂’女人!凡是女人我们都骂到了。一个男子的本分,他是爱女人,在一个女人面前,献一点殷勤,学一点乖,且在女人面前造作一点不甚危险的谎话,再不然,——就是说,机会不使他爱谁,命运又使他孤单,那他就自然而然会骂女人,把女子的坏处在言语中扩大起来,这是男子的义务!”

    原来朋友还有这样一种俏皮的解释!把话说过的XX;太觉得今天快乐了。一个旧日谈天的朋友,一个今日合住的太太,都在面前凑兴,他纵声的得意的笑,眼泪也挤出来了,就站起身来,腰板骨挺直,在房中一方柔软小地毯上,来回走动着,我才有机会慢慢的详细检察朋友的全身。

    真是一个可爱的人!若果不是我脑中还保留得有过去的在北京时代XX的寒伧影子,这时的XX,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我这样在一处谈话了。如今的XX简直是一个最完全的少年绅士了。像他这样子,才真是做人。像他这样子,也才真是值得女人垂青的男子。我一面这样欣赏到现在温文尔雅的XX,才一面当真要记起往昔消沉萎惫的XX。把今古作一对照,人事变迁之速,使我伤心到自己身上来了。我的手,自然而然离开了女人的手,搁到自己膝上了。无意中的碰头,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是为了在对照下使XX夫妇得到一点快乐,还是给我一点惆怅?时代与习惯折磨了天才,这句话仍然是空话,XX的天才,在他机会上是成就了他。他的天才是在事业同女人上都显出了他的完美无缺。……我望到我的老友XX,总觉得他天真了许多,比我年青,比我活泼,因这点思索给了我一些苦恼。我有点牢骚,然而又很实在感觉到要说这样话,我说:“XX,你是一年比一年转年轻的,是什么方法使你这样子?”

    谁知我又失败了。我的讽刺也成为了朋友XX幸福的挹注。他正像用得着我这一句话,才有机会作一种演说,所以他听到我说过话以后,就报了我感谢的一瞥。他傍到太太那一面坐下了,很温柔也很合乎上等人的体裁,把太太的手拿到嘴边,亲了一下,又像是在做戏,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对我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才调理了嗓子,宣言似的说:

    “从文,明白我年青的道理了么?恋爱是使人年青的。你吃药,吃百龄机,斯保买丁,还幼灵,什么巴巴勒博士,萝葡煨烂博士,在他那化验室管里瓶里分析制造成就的灵丹妙药,用尽中国伟人题字签名作保证,花大价钱买来,都是空的。使人健康的是恋爱,还是只有恋爱这一味药好。你吃得不合,——让我说,就是你若万一找错了牌号,因为女人有碱类同酸类的两种,——倘若你所找的不合宜于你的心灵同体质,那你这恋爱是使人中毒,却不一定变成补剂的。但我得感谢天,我的丹方是恰恰合式。我在这上面除了感谢,没有别的了。我也感谢你,因为你在一篇文章上,还不忘记我,你记录到我们那时节的生活,真是有趣。我同她说……”这时朋友又把太太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他似乎是告我吃那补药的方法,这不过是一种小吃罢了,因为望到那大床,我意识到那使他年青还有比亲手更放肆的行为了。

    我因此觉得身上发寒,想要站起身来借一个故赶快离开了这朋友才行。

    朋友XX,伸出手来从太太背后搭住我的肩膊,把我按下了。

    “可是,从文你如今是教授了,怎么样?”

    “我就是这样。今天还亏你认识,真是……就说很幸福吧。但你还能够认识到老友,可想而知我是除了老了一点,什么也不会变的。”

    “你不老!你为什么不选一剂合乎体质的药吃吃呢?”

    “吃药是要钱的。”

    “不要这样诬蔑女人了;你以为恋爱都是买卖吗?”

    “我心想不应当是这样,不过吃药没有钱我还不见过。”

    “我不相信,因为我就并不花钱。”

    我瞅着朋友XX不说什么了,我心中在说,“你不做这点事,又缺少这恋爱的闲情逸致时,这女人是你的吗?”

    朋友见我不说话了,就继续到吃药那比譬说:

    “第一句话不错,第二句话错了。……不过莫说吃药吃酒,就干脆说要女人吧,要女人,你有资格,我断定你有!”

    “我谢谢你的奖励,但这是我用不着的。我们的性情,因为几年来生活不同,也完全不同了。你想的比我都简单,所以我说你年青。”

    女人望到我的脸,望到我的口,我的口说话时正微微发抖。这聪明人比男子细心一点,制止了XX的废话。

    女人说:“XX!……”

    朋友一想,明白太太的意思了:“哦,我们不谈这个,这是空话。”

    女人就说:“你总是爱在朋友面前说空话。”

    “不说了。”

    三个人互相望到做一种会心的微笑。想起过去,看到未来,我用手隔衣去摸到刚买来的安眠药片了。我要回到房里去了,要死去了,但我不知为什么却并不开口。我坐到那里,不做声,就望到这两个年青人演了一点属于男女的小小节目。

    朋友XX以为我注意到另外一方去了,亲了一下女人的颈部,女人很聪明的就站起来,坐到另一个座椅上去了,朋友XX如同名角演剧一样,说道:

    “你又不让我口说空话,要它做什么?”

    女人对于这责难感到兴味,就笑,却问我:“从文,在XX有多少学生?”

    我说:“有一千。”

    “女人?”

    “有一百。”

    朋友XX说:“全是整数吗?”

    我说:“因为我只看大略,所以在数目上找不到实在字数。”

    “你创作可不是这样。”

    “也仍然是大数,不是小数。”

    “这有道理没有?”

    我摇头。

    我心想:“到这地方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多年的老友,本来一见面也应当有话说,可是总不是这些话。有了太太,话就更不必说了。如今他是他,我是我,绝对不能合在一处了。”

    我心里很觉得悲伤,就是看到朋友的年青健康样子,这悲伤不见到朋友XX是不会有的。更难受的是望到那聪明佚丽的太太,正同朋友一样,都是凭了那青春使人恼怒。朋友XX在数年前,我们一同在北京小公寓中住下,每天一早把脸擦过,就走到沙滩东口去买烧饼吃。九点钟前后,我们两人就在北海图书馆的阅览室中对面坐下了。我把许多关于金石文字的书籍取来,这里翻翻那里翻翻,朋友却永远看的是那本法国人著的《行为及意识》。到了中午,两人到北京大学二院对面顺兴居,吃过有锅贴豆腐的午餐,又回到北海去时,我看汗简,从那些木刻书籍每一个字上,找寻这字对于后来草书的影响,到那时,朋友XX就看一本《诗歌与女性》。朋友所看的书在我看来全是无用的书,他自然也不赞成我的选择。晚上,就是说我们已经不能再到图书馆中大炉边取暖的冬天晚上,北风从远处吹来,从屋角走过,房中电灯明灭不定,屋外电线为风所吹,发声如鸽哨。我同朋友XX在每月五元半的小房中对面坐下,各人用棉被包裹到腿部,在十五枝光的电灯下做事情。到了那时我应当在为《晨报副刊》写文章了,他还是看书。事情做厌了,于是两人之中谁就先开了口,我们把眼睛睁开,说及我们对于未来的希望,再回头把眼睛闭拢,按照自己意思去补足那希望的各部分。在那时,的确我们要骂女人,我们都是有一颗那么简单纯洁的心,虽一面随意侮辱到一切人,可是总仍然以为等候在我们前面的,一切当是完全的无缺。……在现在,我的梦完了,朋友的梦也完了。

    但是朋友的骂人的口,是用到别的事上去了。我却一切落了后,喑哑了。

    我除了到一定时间,走到一个为教务处所指派的讲室里,说空话与学生听以外,就是答复那些年青好奇的学生对于我文章索隐的拷问。我若要说话,就只有机会做那类口供的招承。我若不说话,就扁着嘴,向窗外屋脊,望六月的日头同三月雨中的景致。

    不过我的小说是在朋友中有许多爱读的,譬如这一对新婚夫妇,就是两个最好的读者。是的,另外这几年来我写了许多小说,我的小说使我立起成一个人了,许多刊物的编辑都变成熟人了,各个书铺都不甚好意思退还我的稿件了,我还有二十本创作通通不曾印出,我因为会写小说,有了许多年青朋友了。但是这些合拢来,是不是整个人生?我为什么这样去做我的事情?我为什么印这些书?我为什么要受许多人的勒迫,或受许多人的嫉妒?再说,像是这两夫妇,是我的朋友,在新婚的旅行中,花一点钱到书店去买一本我的小说,拿到路上来读,且对于我加以一种同情,我要这个有什么用处?……社会对我是很好了的,但我不愿意这样支持下去,我要离开这生活,不想再活下去了。

    在我心情上所造成的悲观与厌世气分,因为见到朋友两夫妇的生活,更加浓重起来,我就说要有点事,非走不可了。

    两夫妇却如一般人那样,知道自己应当留一个客人,陪着谈话,却毫不为人设想,只是不许走。他们之间正需要一个熟人,来调剂一下,使这旅行感到新的兴味:所以我的无意相遇,当然是这两个年青人所欢喜的。他们不能让我走去,就因为他们要一个朋友,才不至于厌倦这长途旅行。两人正像是把我留下,好来给我一些安慰,给我一种帮助,才不许我出房间的样子。

    从我那依然坐下去的情形上看来,有人会说我永远不会自杀,因为我并不坚决能够离开这一对新夫妇。我心里似乎很讨厌那女人,可是因为她是朋友的太太,我厌恶她也仍然同她一起把一个下午消磨了。我为什么这样厌恶这女人,其实很简单的,就是因为这女人一切都很完全,为我不常容易见的女子。年青,美貌,懂事情,天下正有这样女子不少,许多人凭了一种机会,或一点点钱,一点点事业,更坏的,还有单凭一种漂亮的虚伪,也就把女人定下,成为养孩子的母亲了。我是见到这种女子,也一定是要在朋友把她得到以后的。我在这一方面就像永远应当负了一种义务,这义务就是对于这类有福气的男子,增加一种略带嫉妒的情绪,并且越是熟人我越不平。因为到这些情形下,我一面容易发现我这朋友的劣点,同时也更容易觉得女人的优点。

    总而言之,到后来我就讨厌这女人了,她越像待得我好,同情越多,越了解我,我也越看不起这类女子了。我要这样从一个朋友热情纠缠上,剩下来的一掬同情,有什么用处。我在一切事情上都失败了。对于这点不足道的好处,我有意放弃了。

    到现在同另一时一个样子,我认为朋友夫妇留我,完全为自私,完全不曾当真了解到我所处的地位,如何容易恼怒到我的灵魂。

    朋友XX两夫妇,所以纵或款待得我再好没有,我总是一种为自己所原谅的偏见,占据到心上,行为言语皆极其拘束。我平时在男子面前说话的辞辩,是不能够存在了。我说话时对于文体上原有的谐趣情调,如今也失掉了。我的样子完全与平时不同,木讷而又拘持,却与我一见到什么好女子时一样。一点顽固,一点不甚得体的悒郁,好像到这时就把自己人格的活泼完全隐藏湮没了。

    在我意识下,我懂到这就是永远要在女人面前失败的理由了,但我如今却不在失败上有所痛楚,因为我决心要死了。

    我心想:“这两个人那么同我熟,又那么同我隔膜,我当特别装成愉快的样子,打发了这最后的一个日子,等到明天,我再尽他们从我一方面得到一个惊讶伤心的消息。”因为想到这些,又望到那一对年青爱者的有神光的脸部,我有点可怜他们。我快要死了,死了以后我就一切忘记,一切不再见到了,可是我这朋友将怎么样伤心?他们是新婚,在上海:却得到这样一个不好的消息,而且留下今天这样一个印象,他们不幸的旅行,将永远不会在印象中失掉的。

    可是,我又嘲笑到我自己了。这时的我就完全不为朋友夫妇明白,即或明天死了,给了这两人一点意外的惊讶,一定也仍然只是目下的不欢,稍过一阵,两个人就会完全忘记了。若是不忘记,那么两人在亲嘴拥抱之外,说到我这个寂寞寡欢的人的故事,一切的奇突,也不过如看我的小说一样,当成一个故事来讨论,给了这两个人另外一种趣味罢了。

    我所想到的一切,是与在我身边两个年青男女似乎毫无关系的。两人还是问我这样那样,如一般学生一样,从我作品中做我生活的索引,要我告他关于我本身并没有的故事。两人在拷问中,比我那学生和陌生的朋友还要利害一点;因为他们自己觉到这个权利他们比任何人都多。他们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这个样子。我要救济我的不利环境,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我逃走了,就把灾难解除,一是我反问他们,使我的口说许多空话,提出许多宽泛问题,要这两人来回答,我的地位也就比较容易处置了。

    我说过了,我是走不去的。朋友不让我走,自己也莫名其妙,不十分想走。我取得是第二种办法,到后来,要朋友答复我一串问题。

    “告诉我,怎么样就结了婚?”

    “……”说了一篇,像一首无韵的诗,作者在方便中充补了一些空字。

    “怎么样就发生恋爱?”

    “……”朋友XX又说了一篇,像一节更好的精美的散文。

    女人这时伏到朋友XX的肩上,只是咕咕的笑。因为朋友XX这杰作,是有了些抄袭处或不甚叶韵处,——我也知道那其中有谎话存在!

    到后来,我说得更不讲规矩了,我为朋友的精致谎语所诱,忘了形,我问那朋友:

    “怎么样过你那第一个新日子?”

    “这点可不告诉你了,这是不能传授的。”

    “我不要传授,因为并不是学习。我只想知道那些事情,因为像读书一个样子,描写到这样,照例总是很有趣味。”

    “你到过西湖么?”朋友却这样说。

    我说:“我到过。可是这不在题上,我要知道的是你的经验,我要知道那些事情,所影响到心理一方面的结果,你绝不能在我面前有所隐讳。”

    “我问你到西湖是有理由的。你到过就好说话,不到过,我说玉泉的鱼如何像梭子浮在水面,你是不会清楚的。我说湖上晚景,即或有天才,说得很巧妙,也不能使你感动。回到恋爱吧,若果要明白,还有兴味明白,那就去经验一次。纸上旅行是靠不住的,因为没有人能够具那种本领,说得出或写得出。”

    “这是道理,我并不是来听讲道的,我只要你忠实的告诉我你自己的经验。”

    朋友XX向女人笑,说道:“问她,她有天才。”

    女子脸上忽然红了,轻轻的打了朋友XX一掌,朋友XX就装成小孩子一样,哭着脸:且学孩子被冤屈以后的神气,“你不应当打我!你不应当打我!”

    我先还不明白XX为什么理由,那么大的人,会成为这样幼稚神气。朋友XX似乎也见到我的惊讶了,才为我解释。这是在船上时,见到同舱一个孩子被母亲打了一下以后,要哭嚷半天的故事。他接着就说船上真有趣味,那么杂乱,那么纠纷一团,全是诗。

    朋友XX是处处都使我奇怪的,若不是我把这来源归于新婚一个理由上面,我很难相信我所见到是XX,是在北京时代书呆子像的XX。

    我被他们邀到XX去吃了一顿饭,又陪他们到永安公司买了许多女人所用的细碎东西,因为他们还得到四马路去,说是买我的书读,一时还不愿意回旅馆我就说了点谎话,告诉他们我要回XX学校去。

    朋友XX听到我这提议,似乎十分奇怪。

    “这是为什么?我们那么不容易见面,正好玩一阵,为什么要说回去?”

    “我要有事情。”

    “什么事情都不比同我们在一块为要紧。”

    “我有点不舒服。”

    “你样子不是害病的人,老朋友,我不能让你孤独回XX,不答应我是不行的。”

    我心想:“同你们在一处我就不孤独了吗?”想到这里时,我就做了一个苦笑。他以为我另外有什么心事,含了一点恶意,一点嘲弄,说,“若不是有谁约会,转去是没有道理的。”

    我望到那年青太太,想看看这聪明女人的意见,她见我望到她了。就说:“同我们买书去,就住到我们旅馆。……因为XX今天顶快乐。……你是不欢喜同我们玩几天吗?”

    我为那女人迷了,我于是说:“好吧,我陪你们去。”

    我非常胡涂的提着他们所买来的一包东西,走在前面引路;只从那些人与人的肩背之间挤过去,那两个人一面又喊我慢一点,因为陈列在橱窗里的各样东西,使这一对从天津方面浮海而来的新人,把兴味引起,若不是我告他们还有很远的路,先跳上一部黄包车,他们大约还可以在那些窗边停顿两点钟从容不迫欣赏一切。

    让我说,我们仍然回到那旅馆的情形吧。我们是都走倦了,我坐到一个椅子上休息,两个年青人到隔壁盥洗间去了。

    我心中想到的,是我怎么样离开这个地方。我正作着非常可笑的计划,是趁两人在洗沐间擦脸时,就拿了帽子溜出房门。如果我这样做了,我一回到我的所住房间,一定即刻就把那一瓶安眠药片服下了。另外一个思想有了势力,我不但不走,我还想当真在此住了!

    听到两个年青人在里边笑嚷,我心中非常不快乐。我想我死了,这些声音就不会再听到了。但我为什么不趁此时悄悄的离开了房间,为什么定要留到这里?尽那羞辱到我的分上来吧,我要明白的说,我是有了一些私心,要看看我这朋友究竟怎么样同这女子过他的全个日子!我预备把我见到的一切,保留到我印象上。我还没有见到一个女子如何同她的丈夫过夜。这女人是很美的,我说过一次了,我因为要见到这女人,在我面前再放肆一点,已觉得自杀放到明天再去实行也是应当的事了。

    很奇异的,是我慢慢的从这两个年青人的放肆行为里,虽感到烦恼,但我却感觉知道若是我离开了他们会更烦恼。用别人的行为来刺激自己,是中年人的行为,其中有悲剧存在,我等到两个人从盥洗间出来时,竟说出极可笑的话了。我说:

    “XX,同太太接一个吻我看看。我欢喜看这个事情。”

    朋友XX先是笑着,并不作答。他且嘘嘘的吹哨子,唱我不甚明白的歌曲,忽然在一种方便中,当真抱了那年青太太,接了一个吻。那太太先是挣着,到后服贴了,更坏的是这女子末了也用接吻报了仇。

    这样下去,到九点。

    聪明的读者,嘲笑我吧,因为我从我的朋友XX夫妇行为上,把我自杀的念头忘记了。

    到后朋友XX要为我开一个房间,我便不再隐瞒到XX,告诉他我已经在五层楼定好一个小房间了,我且说明这是为预备自杀的原因而定下的。

    朋友XX夫妇听到“自杀房间”这名词,都只觉得新奇好笑。他们是不相信我要认真自杀的,所以把我的想象,当成一个趣事来谈论。因为要看看这“自杀房间”,三个人即刻到了五楼。三个人坐在那小房间里,因为椅子不够,就都到床上躺下了。

    朋友XX横横的躺在那里,装成安静的样子:“从文,你是不是要这样自杀,取的是这种姿式?”

    我不做声,但我是笑着的,因为我躺下去时,那个安眠药小瓶子更在腰边,忙摸出来悄悄的塞到枕头下去。朋友XX发现了它,拿出来,就灯光望着,默然了一会。在他那默然不语时节,我知道朋友XX有了一点感触。

    不过,到后他是仍然把我自杀当笑话说的,因为我自己慢慢的也仿佛一天云雾早已散尽,见到人生澄清深底,以为自杀是儿戏的任性行为了。我解释我的心情,我们三人就躺在床上,说了不知道多少的废话。

    我的朋友虽然见到了我的自杀药瓶,竟放心让我一个人到这里睡觉,到后两夫妇下到三楼去休息了。那时已经有了将近三点钟,我一个人躺到床上,想到一些文明人所有的野蛮想象,翻来覆去皆不能睡着。到后朋友XX一个人又来到我房外,扣我的门,进了房,坐在我床边,说我不要想死,且怕我认真做这不大聪明的事情,同时因为太太头痛,把那安眠药片从我的枕头下搜去,把门带上又走了。

    我想睡觉吃一片安眠药,却不好意思又爬起来到三楼去扣他的房门。

    听到旅馆旁边一个跳舞场,音乐还断断续续的奏着狐步曲子,我像受了许多冤屈,不知向谁发作。我的头尽是发胀,却睡不着。我非常愤怒,但我又并不离开这旅馆。朋友曾告诉过我,他那太太是我作品最诚实的读者,他的意思是我既然有了这样一个年青女人爱好我的作品,无论如何,想起来也就应当不再感到寂寞了。我还能说什么?我的药片成为我这知己的安眠用品,我等候别人睡足了时再同人谈话,就是我的分上的职业!

    第二天,朋友来扣我的门,把门开了,朋友XX一见面,就说我买的那药效力不错,晚上两夫妇各吃一片,就睡到天明。我什么话也不说,同朋友XX走到他那房间里去,望到那年青太太,正在看我的书,我就仍然回复了昨天初次见到他们时一样的傻笑。

    到我记起我约得有朋友见面,答应了下午再来,赶回吴淞时,那陌生朋友已经来到过,见我不着,非常失望,留下了一个字条回上海去了。

    因为在所留下的字条字里行间发现了那不识面的朋友小小失望的意思,还告我再“好好的定一个时间”,好让他见我一面,我把字条扯得稀碎掷到字纸篓中去了。躺到床上一睡,到醒来,看看把与上海XX旅馆一对新婚夫妇的约又错过了,就索性不起来,等候那朋友的责备。谁知第二天没有信来,朋友XX夫妇却亲自来到XX看我,是因为那太太想起我恐怕害了病,所以还买了些东西送我。但到了XX见我并不病倒,虽说是来看我,却要我引带他们到江滨去玩,到各处去玩,玩了一个整天。

    朋友临走时,说一生从没有这样快乐过。时间是春天,身边一个老朋友,一个新太太,肆无忌惮的谈话,纵声的大笑,在嫩草上打滚,在花下亲嘴,朋友还有什么不如意?

    把客送上了车站,小小的银白色蒸汽机关车,呜的叫了一声,把车开走以后,站在车站边的我,想到许多人事好笑。记到朋友夫妇的幸福样子,我心想,假如我昨天死了,这时朋友XX是不是还这样幸福,那陌生朋友,又是不是还因为抱怨我的失约,写得出那种全不原谅人的字条?

    我那知己朋友,无意中救了我一次命,自从那次一分手,近来又不知到在什么地方做官去了。他们是那么欢喜看我的作品的,差不多每一本书,那朋友同他的太太,或者都见到了,所以我实在可以说,从没有遇见另外什么人,再有他们那么了解我的人同作品。但我那知己,能使他们忘记的,一定是那“自杀房间”的一个故事。他们将永远记得到我有过这类笑话发生,恰恰在他们新婚的旅行期中。一切的凑巧,到现在,我的被人拷问机会更多了。

    八月廿日于吴淞

    本篇发表于1930年12月16日《现代文学》第1卷第6期,“世界文学家纪念专号”。署名沈从文。

    燥

    住在XX旅馆一等房间的男子懋力,拿了新从一个古玩铺买来的瓷瓶,小泥人,漆盘子,在甬道上一面走回自己那个房间,一面看几个由各处寄来的信件封套。忽然间这个人,手微微打抖了,那时候茶役正把房门打开,他就很凶猛的推开了那个人,走进了自己的房中生气似大声说:

    “你出去,你出去,什么都不要。”

    茶役因为听到那种北方口音,觉得很有趣,笑着把门带上走去了。他望到那个门,似乎恐怕外面还有什么人,向房中窥觑而窃听,就走到门边去,站了一会儿,把门骤拉一下,门开时,恰恰有一个中年妇女过身,望到他行为稍稍吃惊,但看看不是疯子,口中叽叽咕咕,也就走过去了。于是这男子,野蛮的笑着,把门重新关好,把弹簧锁一扭,躺到床上了。

    他检查那些信一共有六封,两封是从他的从前住处转来的,从笔迹上看,就明知道里面是几个无关重要不值得回忆女人寄来的信,另一封是一个朋友的请柬,另一封是一个朋友告他关于教会方面事情的,另一封是一个学生的,另一封是……这些信他从那些封套上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内容的一切。但有一个信使他有点吓怕了。他这次来到XX就为的是这个人。来了三天,就只等候这一个信。他来此一切的命运,就在这一个信上。他这时为了镇定自己起见,把那个信安置到远远的一处,从容的来裁另外几个信。到后把那个重要的信拈到手上,心中十分生气,很用力的撕去了一角,抽出那张信笺,信笺上只是那么几句话:

    懋力先生:你的信我接到了。说是特意来看我,坐了三十点钟的火车,你就来吧。

    他重新用力的咬着那“你就来吧”四个字,心里涌起一阵奇特的情绪,他似乎十分快乐,但又似乎是十分愤怒。

    他想:我为什么那样傻,走了那么远,来看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人家那么对我冷淡,我反而总是热情到不成样子?为什么只见见这个人,我寄的信就十分难于措辞,人家回信来,却把这一见当成那么随便?他于是就觉得更加愤怒了一点,有点难受,但他还是躺在床上,并不起身。他为了等候这个信,来到这里还不曾好好的睡眠一次,这时恰恰从X市场跑了半天,人已跑得十分疲倦性情也特别不好了。

    到后又重复看到那个信时,眼睛渐渐温柔了。

    ……“你就来吧”,是的,我就来了。来了还不是来了吗?虽然路那么远,人那么冷淡,我还是来了。见了面,什么话也不说,互相都怕提到另外一件事似的,反而说下一些空话,譬如说,天气好呀,路上劳苦呀,XX地方的风景好呀,是的,就说这些空话。还有,就是战事像什么样子了呀,北京的教授功课认真呀,谢冰心得了儿子呀,许地山剃了胡子呀,胡适之还做诗呀,就说这样话。这算什么见面?难道坐了三十点钟的火车,就为的是说说一些空话,一个人听一些空话吗?

    ……“我照到你的话就来了。”我就那么说。各人还想到另外一时节的事,记起从别一方面听来的谣言,心上都有点难过。同时又想到这见面又只是很勉强的会晤,一个心里想说:“你的许多信我全见到了,那些话我全不懂。我的意思是你不必那么倾心。我不欢喜你,你不能吸引我,不能打动我,这是很明白的。为什么我不要你,这些理由老实说来,是你太爱我了一点,你的热情我用不着。”另一个似乎也懂得这话,也想说:“你想想吧,我是想透了,只有你嫁我一件事。这是使我幸福也使你幸福的事。我看不出一个人能那么爱你,我不相信我比另外的人坏。我愿意长久在你脚下,听候你的使唤,照你的命令生活的。我没有自己存在的必需,倘若我得不到你。”但是他们当然不说这些话的。他们都担心到,都得隐讳到,因为都十分吓怕这结果。想想吧,这就是见面的所得!

    ……可是到后怎么样?我将说:“时候到了,我得走了。”她就将说:“忙什么,下一班车子也赶及。”我自然并不想走,她自然又愿意我就走。我们为了良心,为了自己心上的安宁,实在说,为了自私,我们总作伪。当真走了一定是很好的。来回坐六十个钟头的火车就为了这一面,爱情若果是照到故事上所传说的,花代价越多越值得,那么,既然见到后,也就应当走了。并且自己又知道除了见见就不能得到什么结果,而且就只这一面,女人那一方面也就已经显得有种种勉强处。人与人的了解原不是见面一谈就能有多少进步。存了成见的会晤,不过把两方更疏远罢了。可是,到后我是不是应当离开这个女人?

    ……让我看看她的脸色。不要她对到我,我也可以从后面猜测得出来。她自然愿意我走了,但自然也有点觉得抱歉,因为她也明白我来此不止是同她谈一些天气和故事,还有一种希望而来。她自然觉得还应当同我亲切一点,使我舒服一点。她定想到:“我向他说什么话好?我这样子不敢望他,怕他,他回去,一定就又十分烦恼,十分失望。这男子自己不晓得把环境改变一下,却只盼望女人的帮助,真也有点难于对付。”是吧,我自己也想到这是难于对付的男子吧。我的口为热情所扼。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将说,“XX我为难得很,因为我爱你。”那么,她怎么答应?我为她想,她能说“不。这是不必需的事。”会不会?她或者说,“这是老话,你信上说了一百次,我明白了。”但是明白了,下文怎么样?我可以说,“你应当告我关于你在这件事上的感想。”我将答应不答应?她将说“我没有感想,”或者说,“我已告给了不必了”呢?她或者听到这愚蠢的质问,生气了呢?她哭了呢?那么,一切是不是完了呢?

    ……我能说,“你自己决定,当面告我一个消息”吗?我敢那么说不敢?我这样说了,她是不是因为在一种近于受人凌逼的情形下,忽然说“不行”?我是不是这时就得听到这个消息,还是等候一年再听到这个消息?我要这消息有什么用处?我听到说“不行”,我能从此绝望吗?我在那时,或者说,“好,照你的意思,你的自由,把我这热情,放到膝上或放到空虚,我照到你的意见做去。”我一定还得强作欢喜,勉力支持到一个男子的气概,离开了她。我还告她,即刻就离开XX,回到XX去。那么办来倒很有一种戏剧上英雄的意味。我想她见到我走了,在送我出大门时,一定还勉强的笑,勉强的找寻到别的言语,譬如问到我的工作,道谢我所送的东西,或者说,看到什么人提到我,或者问到我别的事,以为那么一来就可以减轻我一点悲痛。其实她这时应当沉默!她也许就当真在沉默里,毫无言语的送我上车,勉强的扬着手,勉强的望着我笑(我自然也显得十分勉强,十分生硬),于是到后来车开了,我走了,我坐在一群人里面,望到这些快乐的人有说有笑,我十分生气,回过头去看窗外的野景,车子很快的跑着。我于是估计到XX一个人回到宿舍,作些什么事情。或者她应当在这时伏在床上,想到一切而流泪,或者她只是坐到自己那个小小的特别木椅上,望到空中,觉得一切事情好笑。或者她这时候却同一个朋友,谈到我刚才来看她的情形,只隐瞒到一些重要事情。那另一女人就说:“这是个多情而无可爱处的傻子。”“是的,”XX也将说,“这是很麻烦人的。”我想到这些时,我是不是要哭?我一定十分生气,我断定了的,因为我还是爱这个人,我的热情在心中十分纠纷,除了愤怒再无方法可以表示这个东西了。

    ……我是不是在这些时节,应当估计一下跳一次车呢?我显然什么也完了,我显然不必再活了。我当然这时可以记起另外一些事情来,就是什么人在失恋上任性服了些催眠药片自杀的事,到后人既没有死去,而就此使女人软化了,嫁给他了。我觉得这事滑稽得好笑。因为这些事在熟人中也发生过。我怎么样呢?我是不是也得把自己扮一个喜剧角色,鼻上涂了水粉,尽别人去讨论?不,我还是死了好一点。我的一切品德,一切荣誉,一切地位,都不是我注意的东西。我如今在爱情上是赌输了的一个人。我不能得到我所要的,我就一切完事了。

    ……但我不应当死的。我不能因这件事,增加她的负担。她不适宜于在这事上负任何责任。我爱她,因这件事死去,也是不行的。她不爱我就应得更好好的活下去,使她不因此事负疚。还有我应当活下去的理由,是等待她到将来,会不会对我好一点。人都得用将来安慰现在,鼓励现在,人人皆使用这一项权利,为什么我不能照到这样子作去?在另外一时,不会没有一个机会,使我听到她说,“XX我要你”吗?在另外一个地方,我不是还可以说,“XX现在重新来考虑一下我们的事情吧。以前你十八岁,我二十六岁,人都太年青了,对事情打算得有些胡涂也有之。现在你二十六岁,我三十多了,是不是可以重新把那个问题,拈来谈谈?”我想象有那么一天。我还想象我们的结果,不会同这一次相同。人事都是这样子,有许多人事如此。

    ……但是,为什么我不能在一些生活上,挽救我这目前的失败?为什么我不可以努力使我们的关系,由一种疏远情形转成比较不同的情形?我是不是还可以努力处置自己,不到那个悬崖边去?

    ……我爱她,见了她时我们还是说一阵空话。她喜欢读书,我就同她谈书,她注意功课,我就来谈功课是我们作人生活上要紧的东西,她有姊妹,我就问她姊妹的近况,她欢喜什么我说什么,我却不说我“只是欢喜她。”这样一来她一定还给我一个机会,许可我第二次再见她一次。我为什么不再见她一次?我坐了三十点钟的火车,为什么不想多见这个人一面?

    ……那个黑黑的脸,那个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还有,那一双似乎比任何女人也还黑一点的手,不正是我倾心的东西吗?我们生命是那么短,我们的年轻时节是那么容易失去,我能有多少机会看到一个人?我如今既然来了她答应我一次我为什么不打量三次?

    ……一见她,我就说:“我是为了要看你三次,所以坐三十点钟火车,”也不什么可笑。我看看她对于她没有什么损失,也就十分明白的。我什么胡涂也莫说,就只支持到,详详细细的望到她望一点钟,我得到的,就已够偿我这一次精神物质两方面的损失而有余了。

    ……你就来吧,好,为什么我不去?人家勉强答应到这件事,很随便的答应,看来比什么人邀她打一次球还随便,倒是我那么一个人,坐了一天半的车子,只等候到这个命令!(他冷笑着)是的,每天都会有人向她说:“XX天气很好,咱们课没有了,为什么不打球?”她自然,“好我们打球。”这句话同“你就来吧”完全一个调子。人家可以邀她打一点钟,看她跑来跑去,为她献殷勤拾取远远的绒球。人家还可以在这些方面显出他的一切好处,得到一切方便。到末了,人家还将说:“X这里有帕子,你脸上的汗多咧。”我似乎就看到有那么一个人,把帕子递给过XX,她自然毫不拒绝这一件事。她还自然让一些机会,给人家向她恭维。自然的这些事都是确实而且每天会发生的。另外还有多少机会,给另一种人。她就只是那么待人诚实,毫不做作。她是那么无机会的待人,我却在任何事上,任何印象上,带着疑问的口气,总告她,我是等待到她说嫁我一件事。我为什么总只能作这种打算?

    ……我为什么?这样看来我不是一个傻子吗?

    ……我为什么不在这时就回去了呢?

    忽然这问题在心上扩张了,占了绝大势力。他想到,乘到这时走了对一切都好一点,因此爬起来按了一下铃子。茶役来了,无从开门,尽在外面摇动门扭,他赶忙走去开了门。

    “帮我算账,今天夜里我要上路。”

    “要走吗?”

    “怎么不走,谁能留我?”

    “好,我去开账来。”

    茶役一面觉得这古怪客人说话也十分古怪但仍然什么不说,把眉毛一扬就出去了。他一面等候到看账单,一面望到那摆在桌上新买来的一对小泥人,怎么望到似乎很像一个熟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那泥人的鼻子同耳朵,像XX的鼻子同耳朵,就很猛鸷的把泥人拿在手上,看了一会,然后很沉重的放下,泥人的头就脱掉了。这时他似乎才记起这泥人的价值来,又忙把皮夹子里一张发票取出,看了一眼,就撕成碎纸,丢到地上。过一会茶役还不来,听到楼下大街上人力车胶皮轮子炸裂发大声音,心想莫非是放枪声音?他想看看是谁开枪,就忙跑着到窗前去,开了那两扇窗门。

    从窗前望到外边车马,他似乎很奇怪,为什么今天大街特别热闹人多,而且看到铺子里也像完全不同往日。他算算日子,又不是什么节季。他想到这时X地方也一定不同,北京也不同,汉口也不同,便在印象上重现许多地方的街道,记起许多铺子,许多警察,许多狗,许多屋子。那时一列电车正由南向北,从窗下过去。

    ……为什么上海那么多女人,为什么,这些女人,从谁手上得来的钱,穿得那么整齐,收拾得那么合式?奇怪得很。

    ……我来数她一下,四个,七个,十一十三个,这是什么意思?

    一阵无聊适袭到全身,他觉得还是这时就到XX那里去,看了她再走好一点。既然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为什么又忽然觉得面也不见,忙忙的赶回去,算是最好的办法?可是,这时节,她是不是在等候到?是不是高兴,是不是同谁在打球?

    茶役来了,手上拿着那张单儿,笑迷迷的走进来,懋力先生说,“我今天不走了,明天走。”把那个人即刻又赶出去了,自己就打量穿什么衣服合式一点。可是他一共就只有两件袍子,一件很新,一件又极旧。他想穿那件新的去,因为那衣服是很值钱同时也很合身的。把衣穿好,站到大柜边镜子前一照,看到镜中的自己,俨然同一个新郎一样,忽然又脱下了这衣服,换上另一件旧袍子了。

    不一会,他就到了公共汽车的站上了,望到街上许多人,望到街上许多车马,心上总有点不平,有点讨厌。一列电车从路心拖过去,发出极刺耳的声音,他忽然望到车上有个人,是一个熟人。他觉得手心全湿了。这就是XX毫无可疑的,从背影上他是认识她十分确实的。那时恰恰XX把头侧过去,他望到她的脸他就从马路沿追过去,想到前面停车处去叫她一声,那一列电车果然停到前面站上了,但他忽然又怕上去了。他想想我追上去干什么?我要她敷衍我一下,对我有什么好处?她若是来望我的,她应当在这站上下车,等她下了车我再叫她。她若不是来看我,那么一定是同别人玩的,她明知道我在此,远远的跑一千里路来看她,还不在乎此,我这时喊她一声,也只是更使她讨厌罢了。他又想:我这时应当就去XXX找她,明知她不在那里,找她一下,回头我就上车回X去,证明我为她跑那么远的路,特意去看她,她却不在家等我,只是她的过错。

    他又想:

    ……但我为什么不装作上车要到什么地方去,无意中见到她?

    那电车因上下人多,停顿了很久,那时方向相反的公共汽车却来了,他忽然又无意识上了公共汽车,让这车把自己载到与XX完全相反的地方去了。

    ……

    晚上十一点钟向南驶去的快车二等车厢里,有一个男子坐在一个角隅上,望到别人匆匆忙忙的找选坐位,堆积行李,觉得十分好笑,以为希奇得很。这火车为什么每天按时有那么多人,填满了空位置,这些人是到些什么地方去的,又为些什么事必得离开自己的家。他似乎都觉得十分新鲜,值得注意。

    他觉得他头很痛。觉得生存无聊。觉得车厢中吃烟的人太多。到后他想到这次用了一百七十块钱,同时想起临动身时把泥人同瓷瓶打碎了的事,好像自己是在作梦。卖小报的过身时,买了两角小洋,留下了一扎小报,等打开一份,看到触目的东西,是某某人自杀的绝命书,用锌板印在那报上。这些报纸即刻就从一个窗口丢出去了,有些人望到他作这件事,都不作声,他心想想整个胡闹,这列车应当在前面翻倒到河里去,大家都淹死了好一点。

    本篇发表于1931年10月30日《文艺月刊》第2卷第10号。署名甲辰。

    原标题“燥”,疑为“躁”的笔误或误排。

    懦夫

    某一天清晨,浦口北平间的直达通车,到天津三个车站各停顿了一阵以后,加上了许多因事向故都大城流去的旅客,在三等车中,每人所占有的空间,皆仿佛同沙丁鱼在铁盒里所占有的空间一样,那么使人拥挤得难受。车厢里四列座位之间,填塞了各色各样的人物,过道上,同那个安置行李的悬空铁架上,也无处不是人。许多箱子,被包,柳条筐,以及成束的干鱼布匹和别的东西皆胡乱地搁到过道上,那些没有坐位了的人,为了方便的原因,就坐到他自己或别人的行李上面。车开行后,速度渐渐增加,车身簸动不已,大家按照自己的习惯,在那为廉价卷烟味道所充塞,混和了从各样事业身分皆不相同的一群人身上发出以及各种饮食包里发出的味道,十分恶浊的空气里,张开了一张大嘴吃着,喝着,谈着,笑着,带着赌咒发誓的神气嚷着,就让这列车,带了一种固执负责的神气,保持到每点钟二十六英里的平均速度,在那其直如弦的黑色钢轨上,一直向北京方面跑去。

    车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极厚的水雾,说明了车厢里与外面的空气温度如何不同。

    车轮在钢轨上滑动,辚辚辗轧声音十分单调,因此这列车离站一会儿后,车厢中说话的人已较少,这里那里皆可见到沉默的把头颅下垂,或偏倒到身旁不相识的一位旅客肩上去,继续做他那点清晨残未了的贪婪愚蠢好梦的人。间或有一个人很希奇的从那些在过道中打盹的人身上踏过去,开了车厢的门,一阵寒风挟了煤烟冲进来时,于是就可以听到许多埋怨和咒骂,那扇门,于是便很沉重的訇的一声重复关上了。

    某一辆三等车厢的一端,坐了两个年纪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其一年纪大约有二十三四岁,身材俊硕挺拔,长眉秀目,眉目之间,有一种沉毅果决神气,这种人的性格,一望而知在平常时节勇敢稳定,患难当前却又必十分负责。其一身材比较瘦小,年龄也比较稍小,因为科头,在一个白白的宽阔的额角上,显出一头极美的黑发,加上那一双大眼同一张下颏略尖的脸庞,表示出这年青人的聪明与活泼。两人皆穿了可代表北平大学生一个阶级所特有的长袍,颜色质料皆十分朴素粗糙。这时候还只二月中旬,北方平原的气候,尚不许人把棉袍卸去,许多乡下人还拥了老羊裘在身上。从衣著的单薄上,看得出两个年青人皆应当是新从南方来的。但谁去注意这点事情呢,三等车中的旅客,除了由绥靖公署派出的密探,常常乔装了乡下人,来注意可疑的年青人外,其余真实的乡下人,以及小商人,下级职务公役人,一同在这车厢里,是不会把自己心安放到别一个人特点上去的。

    这两个年青人一道从南京方面搭车北上,为了五十个以上钟头三等车中的颠簸劳苦到身心,由于那种身心上的疲倦,以及稍前一时另一种更长久更激烈的兴奋,两人脸上皆各带了一点风尘颜色。这时两人虽没有睡去,却各自仿佛沉入到过去的事情里,互相无什么话可说。

    那年长的一个,用怜悯的眼光,去注意那些围绕在自身前后左右每一个旅客的脸儿,他发现了附于各种不同样子的脸上那种一律相同的记号,就是使人感觉得愚蠢的,老实的,怕事的,对命运一无所知却为了生存大都免不掉的忧郁记号——一种北方民族特有的符号!当他认清楚了这点东西时,似乎过去同现在的一切,皆使他生了一点气。同伴正把一份从车站上买来业已看过了三次的报纸,重新极无聊赖的把它展开,第四次来看那些关于上海战事的特别通讯。看了一会儿,好像为那些记载将自己弄烦恼了,把一份报纸卷成一束,很沉重的在自己腿上打了几下。年长的望到他的同伴,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下。

    到后就向那同伴说:

    “我注意到你,已经第四次为那个记载所恼了。若我的猜想不至于大错,我以为你到北京东车站以前,还要看它四次。真糟糕!你讨厌它,把它从窗口打发了,不是很省事吗?”

    年青的一个,望了一下自己身背后的那个窗户,回过头来向年长的笑着。“介尊,我是为另外一件事情生气的,并不是为这个。”

    年长点的名为介尊,这时就笑了,记起了一个过去的事情了。“你一定不忘记那个野战病院的白帽子,正如她死去以前不忘记你是第五号义勇军一样。”说了这话,这男子像自己在回忆里搜索白帽子当时被四十磅飞机炸弹抛起裂碎的印象,那点回忆使他严肃起来,却不因所说的嘲笑神气而失去。他仿佛嘲笑到他的同伴,但他自己实际上是不忘记那个女子死去一切情形的。

    “什么白帽子?死了,不是什么都完了吗?我不会为这件事难过的!”

    “这就像一个男子汉的气概了。死了的人应当让他在活人心上也死去才好。我们昨天若果为炸弹碎片炸死了,我们完事,我们幸而活着,我们就得更结实一点来活下去。‘女人不在我们身边时,折磨到我们的感情,在我们身边时,又折磨到我们的身体。’这是一种警句。却是对于我们无用的警句。现在若让一个死去了的女人,折磨到你那么一个活人的灵魂,我要对这件事情加以抗议。我们的经验应当教训得我们精神比身体还强健了一点。应当看准了自己生存的价值和应取方向,不能再像在大学校读雪莱济慈诗歌,带女性和游荡公子的情感,像一个小孩子那么观察天地应付人生了。”

    “我同意你的见解,恰恰如同你一个月以前你同意我的溜冰一样,无条件的同意!但说一句老实话,我有点忧愁。我不知道应当说忧愁还当说别的。这感情是由于我们这一次秘密的经验而新近发生的。我明明白白的看出我这性格上的改变,使我回到学校后,将同许多人都得生疏下去。为了那点在经验上保留的秘密,在此后一定有一阵寂寞。这寂寞不止我一个人,我相信这是我们两人都有一份的。”

    “这就是教训!这就是我们不让一个人知道,经验了这战争所得的教训。我以为这个对于我们是有益的。”

    年青的一个把手中报纸扭着,向他朋友作了一个痛苦的摇头表示,“这对我们有益,好吧,承认它吧。”在这个问题上他显然已好几回被朋友所打败,且不大合于他这时真实所感到的事情了,他接着就说:“介尊,这车十一点半到站,你过我家中去休息一天,还是即刻回学校去?”

    “从你这样子看来,一定是要回家里去玩一天,或照你所说的:休息一天了!”

    “没有的事,你以为回学校是必需的,我同你在一块儿回去。……不过我很想看看我的母亲同那只小狗。”提到小狗时,一点孩气的感情占据这年青人的全个意识,使他从苏州以来即说过的有童心的话,第三次又来向同伴说及。

    “介尊,我家里那只拿破仑,它的嗅觉极好,它见了我们,只要到我们身边来那么闻了一下,若果它同白拉拉教授那么尽打量在一个人面前发表它所感觉到的意见,它一定将向我母亲说:‘老太太,你注意一下,你不觉得这屋里有一种从战场上带来的炸药气味同死尸气味吗?’我母亲自然不明白它说的话,可是它一定还得说,‘我断定是少爷带来的,因为我的估计从不会有什么差错。我疑心少爷同这一位高个儿的先生,在最近一时还杀过人,也险些儿为人所杀!’拿破仑是聪明而机伶的,它明白这些,你同它说什么时,它那么望到你的神气,就使人不能不相信它是……”

    这笑话不必介尊去制止他,一件新发生的事情,把说话的一个兴味也分开了。

    火车行走时先是很剧烈的震动着,不知因什么事故,在半路上忽然延缓终于停顿了。许多在颠簸中打盹得极好的人,皆因火车骤然而止所惊醒,不明白到了什么地方,许多人皆推开了近身边的车窗,把头从窗口伸出去,瞻望车头一方面,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这时,一个北京城当铺朝奉模样的中年人,坐在两个年青学生对面,从天津某站上车以后,就把一颗壮大头颅依靠在其身边一个乡下人膊子上很甜蜜的睡去,也因为车停后的安静而惊醒了。这人醒后,把两只大手从袖管中伸出,不断的搓着,显得不很愿意的神气,用呓语的声调,低低的向身边那一个乡下人说:

    “到了杨村吗?到了廊坊吗?”

    被问的那个人,却正用手揉着那边发麻的肩膀,露出不大高兴的样子。另外几个挤在一堆的乡人,皆不作声,望到这个从好梦中被揪出的人,那点胡胡涂涂的情形,各在口角上保留到一点有趣味的微笑。稍远一点,则正有几个似乎从军营队伍中混过饭吃的人物,大声的詈骂到路局误车的种种。这朝奉见谁也不回答那个询问,却有一些眼睛望到他的脸上,这个人于是站起身来,同两个年青人打了一个招呼,把年青人身背后那一面车窗推开,将一颗大头从窗口伸出去,向各方望了一会。窗外一无所有,一片荒凉冻结的砂土,无尽极的延展,远方立着几株不知名的枯树,不像杨柳,不像榆槐,把瘦瘦的枝儿向半空中伸去,空中却只是那么一片愁人的灰云,几只老鸦成为几个活动的黑点,在地平线上移动,却消灭到天尽头去了。后来窗外的寒风把这人的头脑吹清醒了,这人赶忙把车窗放下,坐到原来位置上去,从腰间掏出一方不很洁净的白布手巾,蒙着鼻孔擤了一次,把手巾又擦擦额角,眼睛,耳朵,各处皆擦到后,才摺好了重新塞到腰边去。过一会,游目所及看到了年青人手上那份报纸了。

    “先生,先生,把您那份报纸借我看看。”他说话是那么谦虚,那么温和,等到把报纸接过了手时,就又说:“谢谢,谢谢,……喔,XX报是好的,先生看这个,我们行里人也看这个。”

    他没有解释他是那一行人以前,赶忙把报纸展开,把大头低下去,显得十分注意的神气,搜索本日要闻,即刻且轻轻的念起第二版的每日电讯来了。他意思似乎是在使两个年青人明白他识字的程度,但又似乎不过为了一种商人的习惯,把报纸上的电讯轻轻的读着,其间又间或加上一句问话,“马占山怎么样呢?”“白里安,白里安,……白崇禧吗?”这样一来,他的行为显然的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他明白这个,他为了一种由于身分方面的自觉,便把报纸移开了一点,向对面两个年青人点点头笑着,那种含笑情形,使年长的一个。即刻看出了这是只有在谈论到米粮交易时商人所习惯的微笑。因为两个人皆无答理他的表示,这商人就仍然看他的报纸,每一条新闻似乎皆为他看出了背后的意思。

    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子中较小的一个,向他的同伴轻声的说:

    “介尊,你瞧,一切都是原来的神气,这世界,这三等车,甚至于完全同一年前一样,”因为那一个正沉静的微笑着,“你在想什么?”

    “我不想什么。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从不浪费我的想象。可是请你说,你呢?”

    “我同你说过了。我在观察,我在思索,一切都维持在原来习惯上,这三等车并不因国难而有所不同,只是我们两个人完全变成另一种性格罢了。”

    “这是当然的,有什么可惊异处?这是北方的民众。至于我们,半个月来的经验,把我们的灵魂同血液都换了一种成分,也是自然的。可是对于你我倒有点惑疑,在几分钟以前,你不是还正揣想你家小狗的种种,以为你家中那只狗也会议论它所感觉的空气吗?你没有变更什么,你是小孩子?”

    的确那是一个小孩子,从各方面看去皆说这是一个还不能离开家庭独到社会上去生存的人,但他却分辩着:

    “不,不,我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稚气,也不如我所表现得那么稚气。说回来,也许仍然由于一种稚气;我倒想到回学校去要不要参加学校那个组织?你不看到报上消息吗?那消息不是说XX学校正在预备全体出发的事吗?”

    “你假若欢喜去作你的事,我并不拦阻你。你自己也明白,若果把你所经验到的一切,来报告给一切同学,你这一次冒险的行为,使你在学校会即刻就很光荣起来的。”

    “介尊,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打量再加入什么活动,假若我们参加进去,能为他们作某一种说明,告给他们:让感情带他们走路,做出的事情,不会对国家有多少益处!我们得把热情归纳到一个固定方向上去,一面才能持久,一面才能稍有益处,这样看来,是不是我们一种责任?”

    “这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所感觉到的,并不适用于一般同学。国家被人欺侮了,损害了,觉得这是一个民族的羞辱,非报仇雪耻不可,得打一阵,因此上海炮声便响了。在为争自由与争正义所激动的感情上,我们如许多年青人一样,抱了决心到了钢铁飞窜中过了些日子。我两个已亲眼看到了那种战争情形,明白了这不是事,这样打下去,有什么把握,有什么希望呢?在大家还相信那些不足信的战争胜利结果以前,我们已明白了我们的精力最恰当的用处是在什么事情上,肯定了这点信念,才把自己从炮火中抽出来,回来作我们当作的事,这就对了。我们的责任是保守我们自己的信仰。”

    “但感情兴奋到这些没有理会到战争意义的人,假若我们能启发他们,能在一种机会上,统一他们那点热情,到那个我们以为是对的方面去,不是很……”

    年纪较长的介尊,用一个记号制止了他朋友的发言,接着就说,“是的,这兴奋应是一种事实。但让它们兴奋好了。在这兴奋激昂情形中,你说你到过了前线,看过了那种‘近代科学的力量’与‘古代民族的勇敢’作血肉的互搏,你的结论的悲观,却将扫了他们的兴致,这有什么益处?在兴奋中而起的精力的浪费,这时谁也不会去计较它的分量的。大家这时节皆正在极糊涂的把自己安置到那个与事实无补的兴奋里去,从那里取得戏剧排演时一般情形下的快乐,政府既不欲作战,也无力作战,却用谎话哄到大学生,以为只要学生军三个月一训练完成,就可以从事战争。大学生这时是相信政府的,这信任一面是大学生皆毫不明白战争的意义,一面也由于懒惰不去思索。这是些什么花样?牺牲者在不可免避情形下牺牲了,在比较站远一点的,皆为一种飓风卷入感情漩涡里面去,大家皆在那里准备牺牲,且在前方小小顺手上,忘了实力的贫弱。这种时节正是把理知当作奸细,把知慧当成懦怯,一律加以毒恶詈骂和嘲笑时节。过一阵,疲倦了,一切都疲倦了,政府同民众皆将竞争利用这个民族所特具的善忘的习惯,各人很堕落,很无聊,也很马虎的生活下去。我们启发是无用的,让时间来启发吧。这事很快的就要成为过去,一切都要过去,请听我说,我们既然看清楚这点,作我们所当作的事,沉默的工作下去,至多三个月,一切都将在一条新的轨道上走去,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同我们一致的!”

    因为介尊话语说得有点儿激动,年轻的一个把头低下略微感到羞愧了。他向他的朋友解释说:“我并不觉得我们应当同谁去说这半个月来我们的一切行动,这种英雄主义不是我的意思。我始终同意你那个秘密不说的主张,我发誓拥护你这主张到底!”

    “算了吧,发什么誓?有什么要发誓的?只有自己心怯想用神来帮助他的人才会想到发誓。你在某一种年青女人面前,要她相信爱情的真实,可是这爱情就连你自己也不大相信时,你再去当天发誓吧。”

    两人说话时皆不甚关心到旁的人,因为两人照习惯,说话时声音都很轻很快,XX地方人说话旁人听来又原不很懂的。说到这里时,两个年青人交换的握了一下手,都嘻嘻的笑了。他们都明白坐在对面看报那个商人,对他们谈话已引起了一点注意。他虽然不大懂得所说的事情,似乎被他把两个人的身分却确定了,这商人到后就轻轻的用手触了一下年长的那一个膝头。

    “报上说,先生们都上前打仗去了,女先生们也跟到去,这里有姓名,张什么,李什么,年纪还只十六岁。先生,您说,这是一件当真的事情吗?”

    介尊不说什么,只把头稍稍动了一下,不否认也不承认。

    那商人得不到要领,就重新提出一个问题,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飞机厉害吗?中国学生军能够用自动步枪打那个怪物的肚腹,使它从油槽里流出油来吗?”

    介尊的同伴,因为这商人神气十分认真,就随意问他一声对于这件事情的意见。

    “不打肚腹打什么?”

    “我的意见吗?我以为打飞机应当打它的脑袋,青岛地方先生们用汽枪打鸟,一枪打到头上,鸟就像一颗苹果从树上掉下,打它的肚腹,那家伙还会飞多远多远,飞机不应当一个样子吗?”

    一种混和了聪明与愚蠢的见解,使介尊听来不由得不笑了。介尊问他:“你到过青岛吗?”

    “我在那里做了点小小生意,这是四年前的事情。”他说了青岛几句话以后,显然还不忘记报上的时事,就又把言语回到本题上来。“先生从南方来,南方军队怎么样了呢?这里小报都说南京国民政府的空中,张了一面极大的网,这网还是从美国定做来的,有了这个东西以后,鬼子的飞机炸弹就失了作用,事情可不可靠?”

    “我们没有看到过。”

    “照我想来,这事情是可靠的。孙悟空变大鹰时,杨戬就变持弹弓的人。一切法宝原各有克治它的方法。不过我们本国自己为什么不会发明这些东西?我们国家没有研究科学的人,先生,是不是?”

    两人皆笑了,但从商人方面看来,两个年青人神气之间皆并不表示不愿意听他说话,故商人接着又说了许多事情。在每一件事情上,他都不缺少一种意见。他用从报上得来的常识,批评到一切新发生的事情。他理解许多问题,他所提出的问题,差不多自己都预备得有一个答案。他有联想,有爱国心肠,记得着中华民国二十年来各个军阀的姓名,明白国家是被军人弄糟,却相信将来会好的。说到末后他就问:

    “你们知道毒气炮没有?报上都说那东西十分厉害,欧战死了一百万人,这次上海战事也死了不少人。XX报告我们作市民的每一个人皆应该买一副防毒面具,遇到毒气来时,把面具套在脸上去就不会怕什么毒气。XX公司卖这个东西,六块三毛钱一副。我买了四副,托报馆送到上海去,我向他们指定:一副送给总指挥,三副送给三个督战官。先生,你说,他们有了这样一种东西放在旁边,不是很安全了吗?”

    这商人说及这件事情时,他自己不缺少那点自信,以为那四副防毒面具,曾救了四个要人的性命,到现在,那面具也一定还套在总指挥同那三位高级督战官嘴上的。他并不隐讳他的快乐,他让那点因作了一件大事而自足的神气,显现于词色之间。末了且把那某报馆给他的收据,从荷包里掏出,证明了这件事的真实。

    两个年青人因为听到商人说了那么多话,且看到了那个收到四副防毒面具的收条,就问他在什么方面作事,有多少薪水一月。他就很诚实的告给两个年青人,做得是天津法租界杂粮行店里的管账事务,每年有四百块钱正俸,若生意做得不坏,还可以得一底红利。说到粮食生意,他在方便中不忘记批评了一下关于当局处置粮食政策的错误,这见解自然还是从报上得到的。从粮食说到生活,这商人又让两个年青人知道他有三个学生,一个闺女,他的教育计划是等到几个小孩从小学毕业以后,就把两个送到米行学生意,一个送进南开中学校去,预备将来中学毕业到银行作事。他又提到房租,每月十七块五毛钱的房租,他用手比着,似乎就只手掌大那么一片地方。他还为两个人谈到天津事变,便衣队的活动,杀头,抛手榴弹,都说得十分动听。末了总结的说来,这个商人为了爱国数月来已捐了七十块钱,他把钱在一种责任心的自觉上很高兴的捐给了别人,却把收条好好的放在小牛皮夹里,把钱数放在自己心里。

    从各方面看去,这个商人的灵魂是宽博的,性格是厚道的,人格是正直的,同时知识也是够可怜了的。

    到后车开了,他告给两个年青人,胶济路的三等车中,蛋炒饭比其他路线上的蛋炒饭较好,他把四年前的经验反复述说了一阵,引起了他自己的食欲,想走过二等车去却没有办法,因为饿了,说话已没有多少精神,到后就又仍然睡着了。

    车抵北京东车站时,两个年青人匆匆的各自提了自己那个小皮箱,在人众中挤下了车,只见车站上许多穿学生军服装的年青大学生,莫不气壮神旺的在那月台上散步,其中有两个带了毛毯,干粮袋,水瓶,雨衣,以及一大堆用具,在那南边月台上被人照相。这两位似乎行将出发到前线去作国殇的人物,其余多数是前来送行的,介尊向他的同伴望了一眼,两个人会心一笑,随同一群旅客流出车站了。

    出了车站后,因为正午返回城外学校的公共汽车已过了时候,年纪较轻的一个邀介尊到他家里去,介尊却提议,先往前门大街上小馆子里去吃一顿饭,吃过饭再作计较,两人就向南方走去,走到前门大桥时,就碰到几个穿了中学校制服的女学生,拦住了去路,拿了竹筒向两个募集义勇军捐款。两人皆笑了,年青的一个正要说什么,介尊赶忙从自己身上掏出了大约有一元左右的小票和零碎铜子,放到一个女学生手心里,拉了他的同伴,过了马路,走进一条小胡同去了。

    ……

    这两个青年皆是北京城外XX大学理学院三年级的肄业生,年长的一个姓名为凌介尊,年纪稍小的一个姓名为李伯鱼。

    两人回到学校中宿舍以后,因为在假期中学校虽通过了学生不能离校的决议案,到后来为了种种原因不能执行,仍然有许多人离了学校,各自向自己所方便的一处走去,故两人从上海方面来回的事情,竟毫不为人注意。他们当天在学校食堂就碰到了些留校相熟的人,大家都穿了整齐的军服,很激昂的谈到一些关于南方情形的话语,各人在一些不甚确实的消息上批评到战事的得失,各人皆有一种以身许国的精神,却大都不甚明白这牺牲从何时何事着手。两人在同学中平常皆不大欢喜说话,谁也不疑心到两个人半月来的行为。

    多数留校的学生,皆在一种极兴奋的情形中有所活动,其中军事股的分队实弹射击,女同学战场救护的演习,宣传股演剧团的戏剧排演,扫逆报的印行,国防股东北问题的研究,国际战争时国际法的特殊演讲,一切组织皆有若干同学参加。图书馆特别陈列了大部分国际战争的书籍,同其他无数参考文件。学校从大礼堂到各处盥洗问皆贴满了红绿标语,用最激烈的口气,大大的写着下面的句子:“杀到东京去”!“杀尽倭奴”!“同学同志武装起来站到最前线上去”!“国家灭亡在即不应再读死书”!校园里同宿舍附近,皆可以看到穿了很精致的完完全全的学生军装束的青年大学生,拿了汽枪向高处麻雀取瞄准姿势。女学生皆穿了看护士白色朴素长袍,戴了白色头巾,以一种新鲜而动人的风致,在校医室出出进进。各处皆可遇到看护同军官匆匆忙忙的走着,仿佛他们正在商量到一些关于伤亡以后种种严重的事情。一部分在总务股负责的人,为出版,接洽,开会,等等在显得不逞寝食的忙碌。一部分在宣传股扫逆报负责任的人,皆各自隐藏到一个僻静地方去,发愤写着战争光荣的诗歌。凡参加了决死队组织那个大学生的宿舍里,皆挂了一个代表决死宣言的红色六方符号,且常常在宿舍中大声高唱决死队特制的短歌。这些使人看来流泪的热情,代表了中国北方大学生对国事关心的实情,人人皆很诚心的准备战争扩大时为国牺牲,人人皆在一种狂热中表现一个民族的醒悟新的生命。

    介尊同他的同宿舍朋友伯鱼,回到学校后第二天一早就到各处看了一次,返回宿舍时,从半开的门边,无意中见到对面某同学房间里墙头上那个为国牺牲勋章模样的东西,推开了自己房门,就很严肃的低低的叹了一声气,用手抱着后脑,躺到自己床上了。

    那个年青一点的伯鱼,站到他面前说他所得的感想。

    “看到我们学校一切情形,我老实说,我是很感动了的!”

    介尊把眼睛闭着,答复了他的朋友:“为什么不使人感动?大家都那么天真烂漫,所知道的那么少,热情却又那么多,这次大家比上次东北事情初发生时表现得动人多了!你只看个勋章,那个篮球选手把它悬挂在床头上表示一种心灵伟大的东西,为那点混和了无知与虚荣的勇敢行为,作出的新鲜花样,你说,中国是不是因此而得救了呢?”

    介尊说到这里时,实在是生了一点气的,他心想,“为什么我得在这些事情上生气?这算个什么?”

    伯鱼微笑着,不好说什么话。介尊便把身子转动一下,铁床轧轧作声,继续想着,“学校凭空添了那么多看护,使我们俨然到了病院里,那些将校,那些英气凌人的大学生,他们自己不正是那么很勇敢的也很骄傲的在想象中如何牺牲自己,如何取得那种国殇的光荣吗?可是,对于整个事实,这算什么样一种愚蠢的耗费呢?”

    因为不许自己生气,他却说话了。“伯鱼,我们学校女生穿看护装束倒不坏,你以为怎么样?”

    介尊说到看护,使伯鱼记起了介尊一个女友。“介尊,你看到了荆小姐没有?”

    介尊把头抬起,故意对伯鱼做了一个恐吓他朋友动作,“什么我的荆小姐?我要纠正你那个称呼,蜜司荆是她自己的。”伯鱼听到这个却不加以分辩,只是很有意思的笑着,介尊也就不得不笑了。

    介尊稍过了一会,就像是答复他自己心上的那点疑问那么说:“伯鱼,学校已将每一个女人都变成看护妇了,若把苏州真茹方面的伤兵,运一些到学校来,让这些细皮嫩肉胆小心柔的小姐们见识见识,看看那些零碎的肢体,不成形的血肉,这也是一种很好的经验!”

    伯鱼说:“照情形看,这正是她们期待的经验。不过我们怎么办?我碰到了物理系那个黑脸杨九,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责备我为什么离开了学校多久,不上他们近代兵器的特别功课。又说义勇军已每人实弹射击了五粒子弹。又说决死团的组织业已完备,报名加入宣誓的人数已经不少,并告我决死团不久即可以出发,因为别的学校也有了这种组织,不能让人先着一鞭。”

    介尊冷笑着说:“是的,因为别的学校也有了这种组织!”

    这时听到窗下有人跑着,伯鱼就走过写字桌边去,望到窗外两个武装同学,扛了两支假枪,取了小跑姿势,正从窗下过身,跑到前面楼房转角处时,似乎忽然之间发现了敌人,便在墙边蹲下,把假枪向前面瞄准。原来这两个大学生,正演习到假想的敌人侵入学校时他们应有的抵抗。望到这种情形,伯鱼把头摇摇,回过身来要介尊看看。介尊从床上起来看了一会,口角边荡漾到一点笑容,皱了一下眉毛,就离开那个窗户了。离开了窗户以后,却轻轻的说:

    “要什么样一种经验,才能把大家学得乖巧一点,变得沉重一点?我们这学校,完全成为吉诃德先生了。”

    “我们呢,我们在这一群骑士里怎么样呢?”

    这话似乎触怒了介尊。“怎么办吗?你还羡慕那点,还不明白那是精力的白费吗?照我们的预定计划,老老实实的上实验室,等候他们在三个月后明白了点也疲倦了点时,来照到我们作去,这就是我们应作的事。你不是同我说过要把那个关于鼠类嗅觉在生产期之变化的报告结束一下吗?把你热情纳归到一个固定信仰上去,你能干,你同XX一般的干去,不愿意干,实验室是你灵魂的摇篮。朋友,傻子,你还在徘徊,还希望床头上挂一个红六角勋章,以为那是对国家有什么用处吗?”

    伯鱼察觉出介尊今天性格特别暴躁了一点,不愿意再用口舌同他战争了,就只是望到他朋友笑着,低声的说:“是的,是的,你再说下去,我就又得发誓了。”

    介尊说:“看看你的表,到了浴室开门的时间没有,两人去泅一阵水吧。”

    伯鱼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早咧,还不到九点呀!”

    听说还不到九点,介尊显得很烦恼的样子,正拉开了床边大橱,打量找寻一条手巾,外面门上有人轻轻的敲了几下。

    门开后,进来了一个身穿看护装束的女子,面目秀媚白净,身材轻盈活泼,年纪在二十岁左右。这女子一见了介尊,就现出一个小孩子见了长亲以后十分快乐的神气,走过去同介尊握手,又同伯鱼握手。这就是先前一会两人所说到的荆淑明,XX大学文科二年级的学生。这时她见了介尊,站到两人之间,很愉快的说话。

    “我到城里有事去了,回来才看到留下的字条,你们悄悄离开了学校,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样久?这种紧张时节,大家皆加紧工作,同学不见到了你们,还以为你们过上海打仗去了呢。”

    介尊微笑着说:“是的,人家还以为我们上战场了吧,有这件事情吗?”一面便移了写字桌边那张坐椅,让女人坐下,站在女人旁边,注意到一切,仍然很蕴藉的微笑着。

    荆淑明就又说:“你们真不应当这样,这是什么时候,还好意思上天津去玩,我可为你们害羞!”

    伯鱼听到荆淑明说的话,就问她:“听谁说我们上了天津?”

    “我并不听谁说过,我自然会猜想到这件事,介尊,你说,你们是不是把这半个月都耗费到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上去了?你说真话。”

    介尊说:“真的,我们这半个月是把日子糟蹋了的。”

    荆淑明因为从介尊答复上,得到自己所估计事情不错误的证明,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整理到自己头上那个因为上楼时忙了一点业已欹斜的头巾,风度十分动人。

    介尊望到荆淑明似乎更美丽活泼了一点,心想:“简直是一个极体面的看护了,穿了这一身衣服,实在是更美丽了。”就向伯鱼带了一种玩笑神气说:“伯鱼同学,若果我们当真去打了仗,幸而不死,受了伤回来,受学校女同学的料理,岂不是极幸福的吗?”

    伯鱼明白那是一个故意说到的笑话,就应和说:“是的,受了伤是勇敢而且幸福的。”

    荆淑明并不知道两人所说的意义,以为两人初回到学校,学校半月以来新发生的一切也一定不大明白,就告给两人以学校种种事情,末了却说:

    “你们在天津不看到报吗?前线上有许多大学生都在牺牲,我们学校决死队前些日子登记时有十六个同学,这些同学不久就得出发了。我们的义勇军实弹射击已演习过了。我们一切都预备得完完全全,不久都得出发去保护南京!”

    两个大学生一面听荆淑明述说一切,一面微笑着,并不回答什么,心里却不约而同都想说:“保护南京,这是谁告给你们这些事情?中央政府不是在战事初起时就早已迁到洛阳去了吗?他们自己都知道保护自己,还用得着学生军吗?”荆淑明却因为两个大学生都不说话,还以为介尊很高兴很专心听她的报告。

    “我们学校的精神比谁都好,我们那个营幕,那些露营的设备,比X大学还讲究完备。我主张我们一直就加入前线,我们什么也不怕,什么也可以牺牲。”

    介尊从荆淑明这些天真烂漫的言语里,觉得这正代表到一群初从中学校出身的小孩子,天真得十分可爱也同时十分可怜。他轻轻的说:“加入前线,童子军会操才需要你们!”可是这句话说来太低了一点,女人没有听到。

    荆淑明见到两个人不大说话,也注意到了两个人比以前沉闷了一点,这不过是两人旅行疲倦了的原因。既然谈到义勇军,她就问他们,是不是见到了总队长,是不是打量加入决死队的队伍里去。

    介尊看到荆淑明对于新的生活那么热心,不好在这时节来说什么,故把她的兴味稍稍移开了一点,问及别的一件事上去。他问女人说:

    “你以前告给我要作的那篇文章,近来写成了多少?”

    荆淑明很希奇的望着介尊,奇异这半个月来介尊真有了点变更。“我们忙得不成样子,那里还有心读书作文章?”

    “从此就忙下去吗?”

    “怎么,上海方面不是正在打仗吗?中国政府不是决心要同日本宣战了吗?我们大学生不是应当全体加入前线吗?……”因为这时介尊正把头摇了一下,荆淑明懂得那是一个否认的表示,就向伯鱼看了一下,想从这个年青一点的大学生脸上搜索出一点东西。伯鱼虽然笑着,那种笑就也十分可疑。“怎么,你们都不热心,成了个人主义,不大对于国家事情负责了!”

    伯鱼正想作他们负责却不大相信政府意见的解释,外面又有人敲了门,就不即说话先去开门,门开后进来了两个武装同学,一个身材矮小的手中拿了一本簿子,一个戴大眼镜的瘦削得如陈老莲画上的人物,两个人皆是国文系大三学生,平常时节成天皆只坐在图书馆作诗经同楚辞研究,国难发生以后,却雄纠纠的同一个军官差不多样子了。他们原来是互相连名姓也不大明白了,三个月以来的国难,却把大家皆变成熟人了。

    那矮小的大学生一进来见到荆淑明也在此地,就说:

    “蜜司荆,你到这里,你们的队长正在找寻你,问你到城里去同协和护士学校接洽的事情,得了结果没有。各处找寻你不到她往教育学院去了。”说了几句话后,这矮小同学又转头向介尊这一面来说明他们的来意。“介尊同学,决死队出发送别会,今天下午七点半到会,见到通告么?这个,”他说时随即就递了那个本子过来,“XX必须的款项,大家皆写了他自己所高兴担负的一笔数目,你们捐多少?十元,九元?”

    介尊随意看了那个簿子一下:“我不想捐钱,蜜司忒周。”

    矮小同学又含笑的望到伯鱼,但伯鱼也作了一个相同的答复。同来的那个闽籍瘦削大学生就说:“多少写一点,八块,六块?”

    介尊把头摇着,制止到这种提议。

    荆淑明露出稍稍诧异的神色注意到介尊,“捐五元,介尊。蜜司忒周,你写他们五元得了。”

    矮小的那一个嘻嘻的笑着,却不敢把数目写下。

    荆淑明说:“你写伍元不碍事!”

    介尊望了她一眼,看到荆淑明正像在责备他似的口角动着,仿佛要说:“为什么躲避责任?”于是在那个本子上,写了自己同伯鱼的名姓,在下面填了五元数目,问那个来捐款的同学,“现在收去还是下次用时再来取?”

    那矮小同学,说明了款当由总务股下次收取,把头点点,攫了捐簿,赔着笑脸,走过别一同学门前敲门去了。

    荆淑明见募捐的走后,轻轻的望着门边叹息了一下:“国文系的同学多热心,决死队中他们系里就占五个,我教育系只两个,你们生物学系同心理系各只一个。介尊,你不打量加入吗?你应当很勇敢的加入,因为你过去不是很主张过这件事吗?”

    “勇敢加入还是勇敢到前线去尽责?”

    “你不觉得必需参加必需……”

    “我不反对每一个人自动参加,我自己可不愿意参加。”

    “战争不是已爆发了吗?不是正在扩大吗?你们不参加这团体,两个人都这样决定了,是不是?”

    伯鱼说:“我们有另外事情要作。”

    “请问,你们的理由是什么,什么事情比这个还重要?”两个大学生皆不能把理由说出口,但由于平时相互问友谊的了解,荆淑明这时从介尊眉宇间却依稀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总以为他的自重气质使他即或加入了也不欲说明,就原谅了他,用手摸了一下热水汀管子,望了一下窗外。一个女同学忙匆的走过窗下,正是适才国文系那同学所说到找寻荆淑明的护士班大队长。这队长找她不着,一定还得过女校去,故她告给介尊说她要走了,还有事情要作。又同介尊约好了一个时间,在介尊所常到的专门工作室见面,就轻盈如一个燕子似的走了。

    介尊送荆淑明下楼时,那两个国文系同学,笑眯眯的正在楼梯边甬道上计算第X楼捐款簿上的钱数,两人不知说到什么,且互相捏了拳头各在对方胸部轻轻的打了一拳。下楼时,门边有一个同学扛了一支汽枪正走过身,腰边悬了三只麻雀,一只乌鸦,似乎正从圆明园打猎归来。

    回到自己宿舍时,介尊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有点难受。一般同学的行为他以为是当然的,却仍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处,即如过去一年来相互皆似乎很相熟了的荆淑明,那种兴奋夹杂别的感情,也使他不大快乐。一点在平时嘲笑过伯鱼的惑疑精神,这时在自己心上也占了一个地位。“为什么大家皆那么兴奋,这兴奋归纳到这些小事上,对国家有什么用处?历史是极长的一件东西,外交是在历史上发展的一种艺术,近代战争是近代文明的技巧的魄力最高的表现,这个民族是不是有资格来思索来处理这些事情?……”他的想象是并无结论的,因为他不愿意把结论放到悲观上。

    伯鱼正在整理从实验室得来一份笔记,埋头坐在桌边整理了好一会,还似乎毫无头绪,就胡乱收拾了一下,向介尊说:“你不是说泅水去吗?已经过了九点,我们走吧。”

    两人往体育馆时,在路上还见到许多同学皆向大礼堂走去,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听马陆博士讲演“敌国夜袭时都市之防御战,”两人皆装作不曾听懂的样子,仍然向体育馆走去。

    下午两点以后,大楼前面同甬道上,各处皆贴了用红绿纸写好从南京方面新来的电讯,战事得手消息,激动了全校年青人的灵魂,每一个人皆似乎为他所担负的一种职务忙迫起来,不断的各处奔走。通告牌上贴了无数找寻分组队员的小条子,同许多小组会议的通知,过路的大学生在那里停顿了一下,发现了自己的名姓,就匆匆的离开了。一个名为剿倭壁报的前面,站满了男女同学。莫不为那点出于大四一个老手笔的战事讽刺画所吸引。足球场大坪和大礼堂前面草坪,许多决死队大学生,皆在那里用绒球演习手榴弹的掷放。新从城里运来了四架伤兵用轻便舁床,陈列到XX楼前面大厅中,许多看护装束的女同学,皆围到这舁床四周,讨论到这东西的用处,且互相很快乐的猜想最先躺到这床上被抬回来时,在男同学当中应当是那几个。全校的空气是紧张而快乐的,全校皆表现一种空前的激昂。

    上午在游泳池温水里泡了许久的介尊,回去以后小睡了一会,醒来时,似乎把半月以来一切疲劳都忘掉了。筋力恢复后精神焕发,十二点钟同伯鱼在食堂角隅里吃了饭,伯鱼进城回家去了,到两点后,介尊就走到图书馆去找寻荆淑明。

    在第四号专门阅览室他见到了她,这阅览室是生物学系特别设立的,平时除了几个教授同少数学生来此找参考书外,其他就无什么人来此了。往日介尊常在此室中看书,荆淑明因为介尊在此,故也常常拿书来此同读。荆淑明今天看到了介尊换了一件学生军的制服,披了一件棉布大氅,以为介尊已加入决死队了,“你报名了吗?介尊。”

    介尊先不知道她说的报名所指何在,就说:“我早已登记过了,这大衣还是去年领的!”

    荆淑明说:“不是的,我问你是不是参加决死队的行动?”

    他记起所看到的那些同学在草坪假设战壕边抛掷绒球的情形了,就向着荆淑明像询问小学生似的说:“当真大家都预备那么打一仗吗?当真还预备让那些脆嫩的皮肤,同空中乱飞的大小钢片擦那么一下,结果就躺到美国制的军用舁床上,把他们抬回到学校来,你们便忙得同喜鹊一样,去服侍这为光荣而战的爱国男儿吗?”

    荆淑明注意到介尊说话的嘲讽气分,因为这个在先前些日子是没有的,她说:“介尊,你近来性情完全变了,你疑惑他们当真没有这种勇气,又疑心我们的行为近于开玩笑,你不承认吗?”

    介尊否认到这个揣测,他说:“我从不疑心别人所作的事。不过这里学习有什么用处?要学习一切,要明白一切,最好不过就是亲自往前线去看看,一个礼拜还可以来回。”

    “他们即刻就要去,若不预备去,他们成天练习什么?你不看到我们的新教官吗?陆军大学的战术教官,一个多么近于理想军人的风度,我们决死队归他训练,一报了名,谁都决心为国死去,所以……你若看到他宣誓情形,你会明白这是一件多么惨痛的行为!”

    “宣誓了吗?”

    “怎么不宣誓?大规模的极悲壮的一幕,我就从来没有那天感动过!”

    “你呢?你什么时候出发呢?”

    “你呢?我正要问你,往常你不是说要得到一个机会过上海去参加吗?我愿意同你在一处。”

    “现在我可不打量过上海去了。”

    “你改到国防股服务了吗?”

    介尊一面把头摇动一面说:“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说来,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个人决不参加任何活动,我学得是生物学,我应当把每一个日子都放在我的解剖实验上去。”

    “能不能把理由更详细解释给我听听?”

    “中国不能打仗,战争不是挽救中国的一条路。中国只有两条生路,一条是造成秩序,想富国强种的办法,一条不要旧的制度,重新改造。”介尊说到这里时,见荆淑明把舌尖从那张小小口里伸出来了一下,作了一个惊讶的表示,便迟疑了一下,但恐怕她再追问下去,故赶忙接着又说:“我并不觉得别人这种热烈兴奋有什么错误,因为每一种浪费都可以留下一点教训,大家这样爱国对于国事无益,对于本身倒可以得很多经验。至于我个人,我把我责任看得不同了一点。我已经从别一方面得到了使我自己有用的教训,我服从理性,以为实验室需要我这种人,比别一方面需要我还多,故我就决心独行其是了。但我还得说一句,我并不反对别人也不嘲笑别人。”

    荆淑明说:“介尊,你的打算我真不大理解,什么事使你变得这样……”

    介尊向他朋友亲切的冷静的望着:“你意思是不是要用‘懦怯’两个字?”

    “不是懦怯,是消沉,你自己说吧,你不是很消沉了吗?”

    “我自己说时,绝对不是消沉。”

    荆淑明把手伸出去,作了一个动人的表示:“那么,不消沉的证据?”那双手因为本人穿了浅蓝衣服,为那个小小袖管所束,异常显得温柔华美的。

    介尊注意到那双小手,没有作声,心里却想:“日子长咧,自然有一天要把证据搁在你这一双小手上!”

    荆淑明见介尊不回答她,就反复的说:“消沉是不行的,消沉是不可原谅的,因为国家需要热情。”

    介尊心里想:“国家或民族实在是需要热情的,但政府却正在浪费我们的热情。大家若不缺少热情,应当支配到更严重的事情上,才会把这个国家弄好!”

    荆淑明到后因为思索到介尊两日来所说的话,也沉默了。介尊觉得他们的问题,应当挪移到另一件事上去了,问她住在城里家中的五妹学琴进步了多少。

    “你还说五妹,五妹在翊教中学演说,晕过了一次,母亲听到这消息时急得要死,可是把我赶回城去看她时,谁知她又出外募捐去了。……”

    在荆淑明用着母亲的怜爱口吻,述说到她家聪明的小妹妹时,他听了许多中学生在国难中很动人的行动,同时把受质问那点窘迫也解除了。荆淑明性情上平时还不脱离一个小孩子的习气,但当向人谈到她家中几个妹妹时,她却有一点母性的风仪。她的声音原来就是很美的,说到这些事情时,且分外柔软悦耳了。介尊看得出她对于家庭有一种温暖的爱情,为了安置她的兴味到家庭方面更久一点,故重新又来谈她几个极小的弟弟,讨论他们的教育,讨论他们的将来,她果然把学校这方面的事情暂时就完全忘掉了。后来他约了她一个日子进城去看几个小孩子溜冰,她同意了。

    荆淑明离开了第四号室时,介尊坐到他自己工作的座位上,对了墙头所悬挂的一幅爱尔兰种田鼠对于小鼠之保护教育摄影,自言自语的说:

    “凡是雌性,都不会作出比做母亲更相宜的事务,……也不会有别的东西更能够占据她的感情全部,如一个小孩占有母亲一样。”

    但是同时他便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了:“荆淑明那么一个女孩子,要什么样性情的男子,才觉得十分合式,不至于委屈她?”他想出了许多人,都好像不大相称,却有意忘了把自己也算在里面去。

    学校一切皆在进行,人人皆就其所知的狭小范围里尽那点国民天职,城中不断的有学联会派来的宣传员,召集大会演说。不断的有从东北从上海逃难而来的大学教授,被校中请来报告两地战事真相。大家从新闻纸上所酝酿的虚而不实的空气上,皆以为全国不久将卷入战争漩涡,沪战行将扩大,大学生也行将全体出发。人人皆准备在他自己身上尽一分责任,人人都那么天真诚实,尽新闻纸所造成的局面,支配到自己的感情。政府还相信国际联盟所主持的公理能对于中国有何帮助,除了这种帮助外自己毫无办法,人人却相信政府长期抵抗的宣言。教职员当中也有加入决死队的,女生中也有成天随了其他男子,扛了从卫戍司令部借来的旧枪,或教员所有双管猎枪同小汽枪,参加露营野操放半夜哨的,也有学习用绒球铁球伏在新掘好的壕沟边,演习抛掷手榴弹的。又因为传说中北方还有第二次为日本所指使的便衣队所扰乱的消息,各文化机关皆有被炸毁计划,学校空中防御,也正由军事股负责筹备一切。在空中防御计划上,某军事教授,把学校当成欧战中的法国巴黎同英国伦敦,图书馆同科学馆水电厂当成敌人目的物,在假想敌国飞机从天津塘沽方面航空母舰上飞来轰炸时,从农场起到发电厂止,如何分配高射炮,以及如何作其他种种布置,忙得军事股同人不遑食息。此外又假想敌兵已占据车站。本校义勇军若欲反攻时,应如何进攻。他们用人力车底盘装置了一根可以上下活动涂了灰色的木柱,代替了野战炮的位置。同样用木柱安置在三角形木架上,又成了若干高射炮同机关枪。同学们在队长指挥下,便簇拥了这些武器的模型,各处推动着,且用了一种极敏捷的动作,随时又停顿到一个地方,向上空或向前面瞄准。全校共计用了人力车十四辆,这些车子差不多就全是从校外一个车行租来的,当这些炮车,以一种雄武姿势,被学生推挽而前出了校外,假拟着向车站铁路线取追击式,急剧的猛扑过去时,车行主人同一些车夫,皆站到校外路旁,从车轮或铁弦一点点小记号上,各自认识自己的车辆,到这时成了什么东西,大家都十分快乐。

    因为全校的工作紧张不懈,师生一致,宣传股又十分得力在行,使城中的新闻记者,每日皆有出城来采访消息摄取影片的事情。决死队的同学照片,在城中星期画报上用铜版印出时,记者们于下面附加了如下的警句:

    国殇乎,祖国因君等之牺牲已获救矣!

    当这份画报送到本校为宣传股贴出时,学生面对这种照片,记起一众宣誓时悲壮的情形,皆不免感到一点凄凉,这些决死队同人,既诚心准备到机会来时的牺牲,因此一来,这牺牲似乎就已在开始了。

    一礼拜以来,介尊同他的朋友伯鱼,皆各埋头在实验室里,整理纪录阅看参考书,每日的各样集会皆不参加,国难会任何一部分事情皆不过问。他们对于同学们持久不懈的热情与勇气,不加以任何异议的批评。他们只在沉默里生活下去,这沉默由他们想来,却认为是“把热情归纳到一定方向上去的决定。”他们并不忘记前方的战事,以及国内外对此空前严重事情所表示的态度。全国皆在主战空气下十分兴奋,学校则人人皆似乎在准备为这民族光荣而牺牲一切。“牺牲而得救”的幻想支配到每一人,无论智愚贤不肖,皆在一种赌博的狂热情形下,把自己一身变成一种数目,加在战争上一方面去,带了点侥幸而胜的希望,闭了双目让命运来决定这民族的存亡。介尊把自己牺牲看得稍稍不同,他心想,一个月或两个月的兴奋,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却并不能够决定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命运。国民皆尚以为这战争可以根本解决一切,皆误会了国家积弱的原因,大家盼望从顷刻间赌博意义上明白自己的输赢,我还得在时间稍长本题稍近的工作上去牺牲自己。他的性情比以前也好了点。但他的朋友伯鱼,则仿佛稍稍悲观了些,对于自己行为并不缺少那种坚固的自信,对于别一方面的热闹,常常不免要当到介尊面前,发泄几句不平的议论。

    同时他们自然是要接受一些误解的,因为在某种过分激昂情形下,缺少反省的感情,常常会向理知作无怜悯的嘲弄。凡一个人在这时节向历史追究而产生的理知,皆极其容易触怒到多数业已疯狂行将疯狂的灵魂。介尊同他的同学伯鱼,一切行动最先引起了本系同学的注意。荆淑明在这件事上,对介尊也起了一种明显隔膜。“国家已快亡了,读书有什么用处?为了免避这个民族的灭亡,为了避免帝国主义者瓜分中国,毫无可疑,唯一挽救之道,就是全国动员,出于一战。”各种新闻纸皆以最易动情的文字,发表言论,鼓励年青人的血液,激宕年青人的心脏,同时还在历史上寻觅了若干背城借一侥幸图存的纪录,增加到国民主战的气势。国防专家对于国家实力加以估计而发言的机会,自然已不能够存在了!来解释古今环境如何不同,也自然用不着了!来说明近代战争在财富与智慧两方面所必需的一切,也自然不能动听了!凡属专门知识与普通常识,皆已在无形中成为被人指摘近于奸细的工具,介尊同他的朋友,到这种时节,乃把上实验室同图书馆的时间,用得比任何人还多一点,这种行为就沉默的说明一种与同学不一致的意见,因此两人便接受了一次公式的警告,与若干私人的责难。

    介尊既得了某种警告,没有为他的行为作任何有利于己的辩解,还仍然从事他个人的研究。他的毅力坚固如一块石头,在校中还是独往独来。他神情是冷静的,但同时也是诚实的。他没有用他的强健体力侵犯过任何一人,但若果有谁要实行那个在暗中的袭击时,他相信用他的手腕,可以扼着那人的喉咙,决不会让一个在黑暗中对他攻击的占去便宜。荆淑明在过去一年来,同他的友谊是很不错的,但到近来这友谊似乎也稍稍疏远了。她所担任的事务太多,办事又太热心,使她同介尊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一点。她不明白介尊的意见,她认为介尊的冷静不像一个年青人。介尊理会到这点误会的原因,且以为到另一会女人明白一切时会涣然冰释,故虽察觉了这友谊有了小小裂痕,可不疑心会发生什么最大变化。

    空中袭击的防御演习,定于X日晚间举行,事前得到了当地军警的认可,在校内可以燃放爆竹同作其他声音。宣传股事前大事活动,聚来了比邻几个大学中学的无数来宾,同许多小新闻记者。本校在日前各处皆去了通知,各个重要地点触目处皆贴了几个应注意的办法。到预定时候,总指挥接到边防无线电报告以后,发了一声警笛,电灯厂总电门一闭,各处电灯顷刻之间即已完全熄灭,全校成为黑暗世界后,在黑暗中全校义勇军,遵照先前一时所规定的办法,在总指挥命令下,各处分头活动,木柱做成的高射炮,极敏捷的安置到各处适当地点,随了充作探照灯的大型手电筒白光,向上空某一处作防御战。小鞭炮作成了步枪声,断断续续的在各处响着,小高升作成的高射炮弹,在半空中的炸裂,流星作成的敌人的光弹,再加上预先安置妥当了的种种假设炸弹轰炸声音,把全校弄得俨然陷入一种战事状态中。大炸弹声音所起处,一队女同学所组成之救护队,于一分钟以内,即可随了舁床跑来,抬去了一些假装受伤的人,取捷径向病院急行而去。大约经过三十分钟左右,敌人飞机受伤的受伤堕地,完好的业已逃走,高射炮向西南角上追去,各处只剩下了断续枪声,再过一会,各种声音已息,总指挥从电话传来的消息,知道敌机业已逃走,把唿哨一吹,电灯厂开了电门,各处皆有了灯光,各处灯光下皆可以见到若干张欢喜感动人的脸孔,农场附近还正燃烧着假想敌人飞机上抛掷的硫磺弹所引起的火灾,大草坪还跌落了一架敌人的飞机,也正熊熊的燃烧不已。来宾以及一切参加过这次战争在紧张欢喜中支持了三十分钟沉默的教职员和学生校役,皆竞争的向义勇军集合处跑去,人人莫不为这一幕动人的排演,把自己陷在一些俨然如真的情景里,而得到无量的欣悦。指挥这次演习的某教官,在表演完事灯光复明后,同校长在寒气中,即刻就受了由城中赶来的记者所包围,竞争用镁光摄取此大勇无畏防守者之照片,并询问了种种事情,经过许久才逃出重围。

    灯光熄灭时介尊同伯鱼正在自己宿舍房间里。

    两人皆默默的听到窗外远近各种声音,一时没有什么话说,各人皆回忆到月夜前在江湾一道壕沟中的生活,发生了点感慨。这些呐喊,死亡,腐烂,恐怖,一切一切虽然只一个月以前的事情,回到学校似乎就离得很远很久了。

    伯鱼不能忍受这种沉默了,伯鱼说:“介尊,你记得我们伏在壕沟里用一片土保护到自己,仰头望天空中飞过紫色炮弹那种情景吗?”

    在黑暗中的介尊说:“伯鱼,你真糟,你还应当记忆更严肃一点的,不应仅仅记忆那美丽的。”

    “因为从那点庄严与美丽的回想上,我觉得这时节楼下行动一切近于儿戏。大家都以为战争是那么好玩的,这种行为有益教训之获得,并不比有害的自信之养成为多。

    “不要发这种文雅议论了吧。他们在那里排戏上经验到一点东西,即或是完全不近于事实的,对于他们也没有多少害处。”

    “从这种结果,产生那点出于愚昧无识的骄气,正同政府的虚伪相应和,将增加到国民心理方面的懒惰。”

    “可是,什么样才可以使大家去思索一件事情?你想想,这是表演!什么事情会比这种行动为更好一点更有益一点?你把这件事的行为价值估计得稍小一点,就是说不妨当游戏去看,它的价值实际上也许还大一点。若把它一定看成国防布置,你还从那个行为上去追究它的效率,那自然就见得代表这个民族较高文明一类人的头脑,习惯于哲学,数学,文学批评这一类问题的思索,太同战争离远,太不适宜于想象战争是什么东西了。”

    “可是大家还那么严肃!”

    “演戏为什么就不需要严肃呢?至于客观的说来,估计它的效率和价值时,倘若严肃无补于事实,为什么我们要严肃看它呢?因为要保存它给人的影响同本身价值,所以我以为这可以认为一种大众性的演剧。”

    从窗口望去,这时正有一个人在大坪里燃放了一个高升子母炮同一个流星,流星嘶的一声向空中窜去时,曳了长长的一线红火,子母炮向上升到某一高点,就訇的炸裂了。另外还有小鞭炮声音,在较远一处燃放,声音由密集而成断续,到后又密集了。

    介尊对于空中的火光发生了一些感想。

    “中国的火药,是在玩具上发明的,打帝国主义,雪民族耻辱,争国家人格,都需要另外一种兵器,这兵器就是知慧与忍耐,要知慧才可以去思索一切,认识一切,要忍耐才能持久。要明白自己的弱点是时间的愚昧无识,自大自私养成的,就也需要长时间的坚苦忍耐才可望得救。现在大家还只会玩烟火,望到这个烟火,即或不忘记这是假想的光弹同炸弹,但性质当真只是戏剧底。等过一时,烟火完了,头脑恢复了冷静,大家能思索时,大家都就知道应作的事了。”

    伯鱼却说:“你瞧,一个光明炫目的烟火,一个非常美丽的东西!”

    介尊说:“是的,一个美丽东西!我还正想到中国火药原来的用处,原来只用到这方面,现在还仍然只能用到这方面。”

    “可是中国的火药只能用到这方面,代替火药的应当是什么?”

    “是结结实实的意志!我想到盼望多数的觉悟,还是要少数的先来用生活证实一切。罗马并不是一天造成的。一堵结实的墙得先有一个稳固的基础。我们不应当忘却我们应尽的责任,把我们作垫脚石,希望有很多的人。从我们头上肩上踹过去,这就行了。不过这墙是就原来修补还是重新改作呢?这就值得我们思索了。不管改作也好,修正也好,认真向不拘某一方面走去都是必需的。使人悲观的是年青人不走,没有寻路的胆气,也缺少选路的习惯,就尽只让一个半生不死的政府带着,把这个民族引向烂泥里走去,胆小心怯,做梦也只在一点小小得失上盘旋,过一阵,我恐怕中国人,看烟火的机会也没有了。”

    忽然远处訇的响了一声,几乎是顷刻之间,窗下就有一小队人跑过去,借了远处手电筒一闪而逝的青光,看得出一群救护队的白色袍子,轻盈的在黑暗里翻飞不已,如同一群在黑夜里出现的幽灵。一切的确是那么戏剧底印入人心,使每一个人皆不能不感动,介尊为这个印象也沉默了。

    伯鱼想起了日里的事情了,“介尊,我们所受的警告,应当怎么对付?今天黄昏时节从第三院楼前过身,我清清楚楚听到一个人在我背后叫我,加上一个侮辱我的希奇的称呼,回头看了一下,一个人也不见。”

    “人家恐吓你有什么关系?你信仰难道是因一点恐吓而改变的吗?骂你的先就把身体隐藏在黑暗处,比一只狗还不如,这还值得注意吗?”

    “为了讨厌——你知道我已经有点讨厌了这里的,我打量回家去住两天。”

    “你只是想回去同你家中小狗谈心罢了。”

    “我一定要回几天,你高兴不高兴到我家中去住一两天?”

    “你要去你就去吧,我是不进城的。我不担心那点恐吓,什么人敢当面对我加以侮辱时,我就痛殴他一顿。”

    “一个人的清明并不能阻止十个人的胡涂。”

    “谁要你去阻止什么?你难道以为我们这种行为算是故意妨碍到他们吗?我们既无扫人兴致的能力,也无这种打算。我们不过因为同他们所见不同,各行其是罢了。伯鱼,你不应当太看轻自己,以为我们的工作只是阻止十个人的胡涂;也不必太看重自己,以为那么作去就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我们看清楚了并不一定是对的,时间还长,谁知道时代将把你我带向什么方向上去?……”

    介尊说话之间有一种感觉,他因为自己那句话,“选什么方向是真实中国所必需的道路,”使自己有点痛苦,有点愤怒,且似乎自己还正徘徊于某种不固定的方向上,故不说下去了。伯鱼听到这个,把前一时所看过的一本书阖了拢去,两人皆沉默了一会。大坪里那架木制飞机正在开始燃烧,火光把窗口已映红了。

    灯光明后,有许多人大嚷大笑奔跑从窗下走过,不到一会,大草坪里便聚集许多人,在寒气中高呼万岁。伯鱼看看手上的表,时间已到了十点三刻。

    伯鱼搭了八点钟车进城以后,宿舍中只余下了介尊一人。他到了预定时间仍然过工作室去;到了十点,荆淑明到第四号室来了。一见面荆淑明就说:

    “介尊,我们昨晚上的空中防御战可以说是完全成功了!”

    “这看从那一方面来说,”他说到这里似乎又记起了这半月来两人的友谊已有些可疑的隔阂,这隔阂虽然由于行为冷静而起,同时在言语所表示的态度上也负了一点责任,故改了口气说:“是的,很热闹,城里来了不少的人,你们女生宿舍也一定招待了不少来宾吧。”

    “来宾倒不少,可是你不参加我们的行动,我不同意你这种行为。”

    “我看过了烟火,——坐下来,等我取一种喜马拉雅山的蝴蝶把你看看。”

    介尊说时就走过橱边,取那一份新从欧洲寄来的蝶类标本给荆淑明看。他似乎看得出两人之间有几句话不能互相同意,蝴蝶标本或可成为缓冲的东西。

    荆淑明坐下以后,想了一下,就说:“人家都在说你了,你不知道吗?”

    介尊一面移取那标本的册子一面说:“说我什么?我妨碍谁,得罪过谁?”

    “你太冷静了,你的行为使同学难堪,你不明白吗?”

    他把几页蝶类纸夹取出后,就推送到她面前去,“这一类很可注意,你瞧,这个金色翅膀,从艺术上去看,也是特殊作品吧。”

    荆淑明一面望着标本,一面仍然说到那件事。

    “你太冷静了,太使……”

    “使同学难堪是暂时的,因为过一阵局面会变更的,若不是我同你们在一块热闹,就应当是你们同我一样冷静。我只希望在这些时节,不至于十分恼怒你。”

    “我说实话,我已经很生气了。”

    “生了气吗?”介尊望到荆淑明秀气的脸儿,从那种孩子似的两颊上同眉眼间皆明白她说的话是真实的,声音柔软了—些,“淑明,这不应当生气,时间会说明一切的。假若我的行为使你发生了些不可原谅的误会,我不用言语来解释,却希望用时间来说明。……那是生在石上的一样变种,名曰蛾凤蝶。”

    “时间有什么用处?时间把你变得有些怕人,恰恰同这种蝶类相反。”

    “那是大头鬼脸蝶,……什么,我变得怕人了吗?我自己还不觉得!”

    荆淑明取了一张新的标本过去,“国家到了这种样子,你好像无责任可言。”

    “这是黄色蝶,这一类顶复杂了,……你说责任,我正因为在预备尽我的责任,才受你们会里的警告和指摘,照我想来,这简直是无办法的事,我们各尽所能,在救国意义上是一致的,为什么这一点点你还不大了解呢?”

    “国家亡了,日本飞机来把学校炸了,你还能在这里橡木案桌旁作工吗?”

    介尊微笑着隔了案桌把荆淑明的手捏了一下,“倘若我相信国家要我这样作,学校炸了,我还要在别的地方作我的工作。”

    荆淑明听到这个答复,把手猛然缩了回去,低低的喊了起来,“学校炸了还要工作这算是一句男子的话!”

    介尊因为荆淑明的惊讶觉到了一种快乐,把头点点:“这不只是男子的事,我希望女人也那么坚忍不拔向她所要达到的目的走去。国家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才可以得救。你们这时很明显的轻视到理知,因为这一时你们受不住理知的批判,理知冷酷的近于数学的明白结果,是大家不敢注意的。可是我希望你……”

    荆淑明抢着就说:“介尊,你不要希望我什么吧。我永远不原谅毫无感情的理知。我不了解它。我以为沉静只是懒惰的藉词,或衰老的征候。”

    ……

    荆淑明说着,自己把脸也说红了。因为她今天到此以前是抱了一点希望而来的。她想用言语克服了介尊,她打量了许久。她看到介尊受同学攻击,在那方面还为他尽力辩护,在这方面却因为不如她的想象那么容易使介尊服输改变,故说来说去自己就觉得当真要生气了。介尊的见解已经稍稍损害了这个年青女子的感情,她把话说过后,她就想:“同你吵也吵不清楚,我应当走了,一切将来再看吧。”

    但介尊今天却似乎也稍稍不同了一点。在过去一时,他在各样事情上皆常常让到荆淑明,一到在议论上使她见得受窘时,不是把话语转移到别的方面去,就让了步,使她不至于十分难堪。现在这时他以为还不到时候,他回答着:“理知的确可以说是一种惰性,就因为支配这个世界的科学和一切,都从这个惰性学习而来,那是不能否认的。理知也许近于衰老,那是对于他的正确而言,思想正确当然需要一段较长时期的。理知并不是与热情对敌的东西,不过是把热情范畴到一个必然的方向上罢了。我们所谓顽固,这下面所隐藏的感情,比平常所谓疯狂,也许还更需要多量的热情。……”

    荆淑明没有作声,只抿了口微笑,还是为她自己先前所说过的一点话激动到自己的血流。她一面听到介尊的议论,一面并且还只是想到:“你以为你逻辑学不至于陷自己到错误里去,我们看将来的事情吧。”至于将来是什么?是不是因为照介尊的主张,国家就会亡掉,照自己的行为,国家就会得救?到了这时她也不大思索得深切,甚至于简直已经不再思索了。

    一点不大可解释的感情,在荆淑明心上扩张,展开,她觉得失了望,觉得已经同介尊吵了架,觉得要走,她匆匆的走了。

    虽然明白了两人友谊上有了一点东西间隔到,介尊由于一种男子的自信气质,还是不在乎此。送荆淑明走后,仍然微笑着,坐下来继续抄录他自己的工作报告,一直到十二点为止。

    但到了下午,介尊同了一个生物系的教授,过比邻XX大学去接洽两个学校交换两方面某项调查,回到学校在大楼前正遇到荆淑明同另外一个女生,穿了白衣并肩在那里散步,介尊赶过去叫她,荆淑明显然为了日里的谈话,还不曾从记忆上忘去那点芥蒂,却把头随意点点,一句话不说,拉了另外那个女同学,从介尊面前走过身去了。

    介尊望到这个女孩子转过大楼夹道去的背影,并不觉得怎样难受。只以为这近于孩子气的可笑处。但独自走去的荆淑明,却以为自己的行为深深的刺激了介尊,且按照一个女孩子在朦朦胧胧的有了点恋爱意识的友人面前,那种天生多疑的情绪,使她先就为自己行为决绝处感到有点后悔,一面因为估计到自己行为业已伤害了介尊,一面还不忘记自己就是使介尊痛苦的人,因此一来,这误会荆淑明把它放大了许多,再加上一段时间,或者反而要把它更放大了一点。

    义勇军的大检阅已过去了,戏剧社排演的纪念戏也过去了,特别讲座的化学战争已讲完了,另外各种小组皆各自在预定目标下办了一些事情,许多年青人在慷慨激昂生活里活着下来,一大堆日子,快快的轻轻的也就过去了。

    女同学们护士队的训练期间已过,出发时间无日,大家都似乎寂寞了一点。

    但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大草坪的草已发绿色了。每日早晚皆可以看到穿了义勇军戎服的大学生,伴同穿了淡红淡蓝与白素长袍的女同学,在草坪同池塘边散步,夕阳下把影子拖得长长的。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看到这种情形,恰恰如像战争过后新伤初愈的少年将校离开病床扶了看护向阳散步的景况,再联想到这些从钢铁飞窜死亡奔突中生还的勇士,当时那种奋不顾身的气概,不免十分感动。原来同学中平时因为忌讳无法互相熟识的,数月来得到了许多方便,在一些机会中把许多看护装束的女人都接近一个戎装的男子了。国事给大家的寂寞和疲倦,从个人友谊上得到了恢复,故小组会议仍然可以继续下去,一切组织也并不见得有解体样子。

    介尊同伯鱼生活在一种铁的坚固冷静秩序里,无什么特别可说的新事。(不过同情如野草种子,撒在人心上,那怕只一点点,在某一机会上皆可长大。隔膜却也在想象中可以繁殖。)荆淑明同介尊的友谊,由于性格上小小的疏忽,为日子的叠积,把误会加深了。这自然并不完全是女人的错处,介尊那点明于处事男性的气质,疏忽了对女人友谊综合的技巧,且总以为这爱国狂热若把她离远了一点,另一时仍然会把她推近,他的估计就有了错误。他是爱她的,但他的爱在过去皆表现到一种诚实而朴讷的礼貌上,却缺少那种神经质的有女性细致纤巧的缠绵殷勤。他一面爱她一面也明白她爱他。他们正互相恋爱,这爱情皆维持到双方的尊敬友谊上,不狎侮而又极坦白。因为过去友谊既那么纯洁无疵,故稍稍生疏了一点以后,介尊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疑。不过一个二十岁以上身体健康的姑娘,生活有一半是在幻想里,幻想有一半又是在爱情里,对于一个男子的“友谊”是不够用的。荆淑明在爱国的狂热中,既觉得介尊性格方面与自己有了两歧处,另外一种机会上,她便发现了另一个与自己有一致倾向的男子。那是一个在平时很风流自赏当国难期中却加入了决死队的文科二年生,因同荆淑明服务于某种小组会上,每日两人皆有在一室工作见面的机会,日子一长,在不知不觉问,这文科学生,便把过去一时介尊在荆淑明方寸间的地位取而代之了。

    一日黄昏左右,介尊同了他的朋友伯鱼,在邻近学校的农村里去走了一阵,看了一会农村中新孵出的鸡雏,绕道附近小车站回校时,却见到了荆淑明正同那个文科学生从轨道东边走来,两人尚未见到介尊,故口中还一同轻轻的唱着义勇军决死队的杀敌歌。介尊先是听荆淑明说过,车站边特别民众学校,她还担任了两种工课,以为两人或者正到车站上课回来。

    近身后荆淑明见到介尊,神气之间有一点点不自在,那相伴同行的大学生,似乎也很不安的样子,因为平时同介尊还常常见面,就对于介尊在实验室所喂养的鼠类,说了些无味话语,又引了些英国十八世纪诗人关于兽类的描写,很念了几段好诗,到后来他从介尊神气上,明白了自己所扮的丑角不大合式了,便向天上一片紫云的角隅,装成很感动的姿势,念了两句拉丁古诗,又念了一小节中国词上的佳句,末了吹了一声唿哨,把大家都引笑了。

    伯鱼心想:“一个天生的小丑!”为了不愿意同他谈什么话,故已走远了一点。

    荆淑明同介尊在轨道旁说了几句话,介尊仍然同往常一样的风度,诚实而又正派,同她说到一切,但神气之间,似乎对于那个站在身旁的文科学生毫不注意。那人站着无话可说,心里十分不平。便估计到介尊的手脚,看是不是一个结实家伙,这多幻想的文科学生,因为在这时无说话机会,就想象打倒了介尊的情形,似乎已在女人面前把介尊打倒了,似乎正在把手扬起,轻轻的命令到他的情敌,要他投降,自己就很快乐的笑着。东车站向西驶去的运煤火车,远远的发着喊声吐着烟子奔跑而至,几人站到轨道旁小路上,让火车过身后,才一同回返校中。到学校大门以前,那文科学生,只同荆淑明握了一下手,就带着逃脱的公鹿神气,拔步跑去了。可是这个人当他正要跑到门边时,却向前打了一趔,差一点跌到小沟里去,后面介尊同伯鱼皆不能不笑着。

    第二天一清早介尊接到一个用紫色铅笔写成的匿名信,信上载满了荒唐傲慢的口气,末尾且那么写着:

    ……你是懦夫,你自己还不明白吗?当国难临头时,凡属有志青年皆不忘记请求加入前线,你因为是懦夫,才不闻有所表示。

    全校男子为了你的懦怯皆觉得可羞,全校女子为了你的行为皆看你不起:你自还很骄傲很自大上你的实验室,你的无耻可谓唯一的才气。……不屑让名字写到这里的一个有血性的男子启。

    介尊望到使人觉得好笑可怜的匿名信,俨然是自己正用脚踹到他背上那么轻视到这个不知名的男子,伯鱼方从盥洗室回来,介尊就把那个龌龊下流的短信给伯鱼看,一面笑着说:“伯鱼,看看一件糟蹋文字的作品。”

    伯鱼看了一下嚷起来了:“怎么,谁这样无耻,会写出这东西来,人类怎么越变越下流了,真是想不到的!”他似乎在估计文字的体裁重新看着,思量着,忽然说发现了什么,“介尊!你疑心这是谁写的没有?”

    介尊告他的朋友:“我那里有时间去疑心别人,这是一件小事,不足疑心!我倒愿意相信这人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不过同时也是一个无胆量的家伙,不缺少自知之明,知道打我不过,又误会我以为我对国事太冷静,所以写了这样一个信来刺激我的。”

    “没有的事。你不能太把人看好了。至少这一个人是不能不说行为很卑劣的。我想想,你同谁有下不去的纠纷?”

    “得了,不必浪费你的想象吧。人最糟处就是对一件不甚值得注意的小事去耗折生命。若果这信是恶意的嘲骂,原来动机是卑劣不足道的,这个信在另一时已就糟蹋了那么多文字了,如今还让它来糟蹋我的思索,未免太可笑了。”

    介尊随即就把那个信从伯鱼手中攫回,即刻撕碎揉成一团抛掷到字篓里去了。

    伯鱼已在心里惑疑到这个信就是昨天晚上火车线轨道旁所碰到的那位文科学生写的,因为信上那些措词不是理科学生写得出的,只为了介尊那么一说,就不好意思再说出口。可是十点左右时他从小组开会通知上,知道荆淑明同那诗人有一种会议,在二院第XX教室集合,断定了两人一定早早的就到了那里,就故意走去找寻他们,见了荆淑明时,只请她出来告她有几句话说说,荆淑明出来后,两人站到廊下随意说了些别的一个朋友来信问安的事,却清清楚楚看到那文科学生在门边探望窃听,伯鱼就走过去把门骤然拉开,见到他十分忸怩的站到那里,很难为情的样子,且轻轻的问着:“什么信,谁写的?”伯鱼就说:“怎么,你们开会了吗?你不是说来请蜜司荆开会的吗?”

    那文科学生期期艾艾的说:“是的,是的,我请她去开会。”

    伯鱼望望室中,一个人也还不来,就微笑着说:“那我可走了,蜜司荆再见。”

    回到工作室时,他便毫不隐瞒的把这件事情经过一一告给了介尊,介尊却以为伯鱼多事。“伯鱼,你不必在这些事上糟蹋你的心思,这是我对于你一点忠告。把你惑疑精神用到大处去,你才可以伟大,再不要放到一件值不得计较的事一个值不得计较的人方面去,因为那是可以使你自己也变得渺小的!”

    伯鱼听到介尊说的话时,心中有点羞愧。

    这事在这一边算是忘掉了,但另外一方面,介尊被人称为“懦夫”的消息,却不知如何很快的全学校的几乎全知道了。散播谣言同寄那封卑劣信件自然是一个人。若照以前的介尊性情看来,也许终有一日,那个散播谣言的人,会为他擒着在什么地方痛殴一顿。但现在他却当成没有这一回事的样子,毫不在乎这点误会。每次当伯鱼愤愤的提到这件事情时,他就嘲笑到伯鱼,且告给伯鱼,实验室业已多了好几个同学,证明大家皆在慢慢的变成懦夫。事实上很明显的,就是反日会已因为有□份子同X党的活动,呈了分裂形势,许多小组皆无形宣告停顿解体,进图书馆的人已渐多,复课的提议已在教授会同学生会两方面讨论过了若干次数。上海战事从疲乏中转成了持久形势,政府态度已表示反日应在另一方法上寻觅战略,在年青人心上燃烧的火炬,慢慢的已不复如前光辉耀目了。一切皆在介尊所预料的情形下,慢慢的在变更。不过荆淑明那方面的友谊,却与介尊事前所揣想的稍稍不同,由于他自己的疏忽,由于文科学生把大部分闲暇用在爱情上的结果,到后来,从一个慎重的表示上,介尊看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完全失败了。

    到明白了自己恋爱失败后,介尊用他所心折的一个哲学教授对于爱情的见解救了自己。“一个人活到这世界上,若相信自己的精力,用在真理与智慧的获得上,比一切物质获得为重要,对于这点信仰有所决定时,失恋只应当看成一件比较不甚重要的事情。恋爱是生存中一份责任,因为它有人类某种义务在内,自然不能逃避,但某一预定机会失去之时,可不能过分苦恼。苦恼是无用的,应当把热情转注于另一更大责任上去。用失恋的痛苦把自己打倒,自暴自弃,只是一个傻子。这件事或者让女人拿去吧,因为女人多无事可作的。至于男子,生命可尊重处同可爱处,皆在用他的力量达到另一个高点,从他的魄力,从他的坚忍,从他的博大,而向真理与智慧的极高峰爬去。”

    当介尊躺到床上沉默的思索到这个烦难问题时,同房的伯鱼,还以为他在痛苦中有所挣扎,十分同情,却用了许多充分表示友谊的诚实言语,宽解到这个强项的人。到后来,为了证明失恋不能把自己打倒,就把他平时从不向任何一人说过的同某女诗人秘密失恋的故事也说出来了。介尊让他说去,如同一个牧师静听面前的人忏悔一样,听到后来却再不能忍着不大笑了。

    介尊从床上一跃而起,把伯鱼很亲切的拥抱了一下,嘲笑似的命令到他的朋友:

    “伯鱼,不必说傻话了!你倒以为我已经跌倒了沟里泥中,很善心的用格言警句在挽救我,是不是?可是谁能把我打倒呢?任何一件事皆不能把我打倒!你的想象全错了。你同我说的话,完全好像是你对牧师忏悔你自己的事情。现在忏悔已经够了,以后也应当不再为女人所痛苦了,拿了你的浴衣,还是同我去泅水吧。把感情浸到恋爱里游泳,是昨天的事,现在应当把我们的身体浸在水里的时候了。不要像女子那么软弱无用为点点事情就难受半天,看我在最高跳板上摔筋斗去吧,一个会游泳的人是不会摔伤的。”

    伯鱼望到他的朋友介尊的脸色,相信了他是已经不使自己痛苦的人了,快乐的红着脸儿,低低的说:“我们就走,我们就走。”

    时间不遗留下什么就过去了。懦夫的行为,已成为全学校救国新方向的决议之一。人人觉得要巩固一个国家一个政府的旧的基础,或重新再造一个新的基础,热情皆应归纳到一种新的方面上去。其中经过战事的失利,以及长时期前方沉默的对抗,使国内大学生皆感到了一种过分兴奋以后的消沉,理知在年青人头脑中唤醒了别一种感觉,大学生的责任给了许多年青人重新考虑的机会,懦夫介尊在XX大学由被轻视而转为被敬视了。不过再到后来一点,却又有人可怜这个懦夫起来,因为传闻中荆淑明已同文科学生订婚了。

    学校忽于某礼拜三下午三点钟,大礼堂有了一个集会,只说将有一个人来报告上海战事种种经过情形,到开会时,由于校长的介绍,大家才知道这人是十九路军的副旅长,因重要公干来到北京,当晚就得回南,因为同校长在城中某朋友家认识了,故特别请他来为同学说说上海江湾间几个月来战事上所得的经验。

    这军官用最朴实的言语,说到这战事对于这个民族所表现的发扬精神。说到各种牺牲,以及在牺牲情形中国家所得的严重的教训。说到学生义勇军,在前线服务牺牲的精神,这军官便学了一个故事,告给同学在江湾前线时,如何同了几个年青学生在一处为炸弹掘发过的坟坑里,过了四个日夜的情形。

    在一种热烈的掌声中,那个军官离开了会场,一出会场决死队在大礼堂外便把他包围了。大家还有许多话语要说,有许多问题需要答复,有许多事弄不明白,到后大家只明白了一件意外事情,就是这军官原来是荆淑明的姑丈,荆淑明在决死队的同学成阵包围中,把她姑丈救上了汽车,汽车就开走了。大家在呐喊欢呼中送走了某军官以后,在快乐感动中皆稍稍觉得有点羞惭,因为听军官演说前线上有了那么多学生军,本校却还没有一个人到过前线。

    荆淑明陪她的亲戚坐了汽车进城去时,在校外大路上,遇到两个学生挟了书籍在路旁迎面走来,车过身时荆淑明看到是介尊同伯鱼,就把头偏过去,这军官亲戚却似乎认识这两个人,赶忙要车夫把车停住,下了车赶过去,拉着了介尊的胳膊,认清楚了介尊的脸孔,又看看那一个,也认清楚了,就握着两人的手,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介尊同伯鱼也认识这个军官,原来这两个人就正是先前一刻军官在演说里所提到的几个无名义勇军中二个最熟的人。荆淑明见到军官下车跑去时已十分奇异,且看到他们在路旁很亲切的样子,正想下车看看,三个人却已走近汽车边来了。

    军官笑嘻嘻的同荆淑明说:“淑明,淑明,这就是我说的那两个人,这一个高的,那一个小的,真是巧遇,——你们不是同学吗?不是互相都认识吗?”

    介尊对荆淑明微笑着鞠了一躬,打了一个招呼:“我们都不很认识。”

    那军官说:“巧极了,好极了,淑明,这两位朋友是你们学校的光荣,人家把我拉来演说,谁知我到这里就见到了两位。”这军官稍停了一忽,“你们住到这学校里面吗?我看看你们住处去,我们坐了车回学校去,我们得畅谈一下!”

    两个年青人无话可说,皆快乐的微笑着,三个人便上了汽车。荆淑明一切都明白了,坐在介尊身旁低下头去,脸庞发烧,心中十分羞愧。车折身转向学校开去时,军官在车上两只手皆握到介尊的手,只是望到介尊的脸,反复的说:“世界真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宽,你瞧我们不是又在一块儿了吗?现在我可永远捉住你了。”

    车在宿舍大楼前面停止了,四个人皆到了介尊的住处,军官从门前名册上已知道了两个人的真实姓名后,一进门就问:

    “请你们告我,谁是凌介尊?”

    介尊把头点了一下,向这个副旅长承认了这是他在学校的一个真实姓名。

    军官就指到伯鱼说,“那么,第五号义勇军,你是李伯鱼了。现在你两个人可不能再瞒我了,只许我知道我的好友是第四号和第五号的义勇军了。倘若要逮捕你们,我还可以向你们校长要人!淑明,你们难道还不知道这两位同学的行动吗?多勇敢的一对!他们既然向我隐瞒了职业和姓名,想来也一定没有把这件事同学校说过了,……我先前一时,在你们学校大礼堂还想念到两位!”

    某军官同介尊伯鱼三个人谈到一切,且告给两人说荆淑明是他夫人的侄女时,荆淑明却已背了他们独自望到窗外,等到军官问及两人是否同她常在一处上课,介尊把两人从上海回此以后两人的生活说过了一下,注意的望到荆淑明,且告给某官说他同她原是很好的朋友,荆淑明回过头来,眼睛因为羞愧而潮湿了。

    军官听到介尊说的话,还不明白他们两人的详细过去,却快乐的说:“淑明,淑明,这介尊同志,真是你们学校可尊敬的一个,你们应当成为最好的朋友!还有这一位,伯鱼同志,一个机关枪好手……”

    介尊样子仍然是那么温和诚实,把他印象苦恼了这个年青女子,她轻轻的告给了军官一声,说她还有一点小事要返回宿舍一趟,就离开了这房间,走回女生宿舍,一到了自己宿舍,想起种种事情,就忍受不住,很伤心的痛哭了。

    来到学校演说的某军官,所提到在前线一批为国家牺牲一切的义勇军,其中有两个就是平常被人称为懦夫的介尊同伯鱼,这消息以意外的速度,到晚饭时就为全校所知道了。许多学生皆来敲打介尊住处的门,房中还包围了无数男女同学,用一种好奇的又似乎有所责备的神气,问介尊为甚不肯早说,又请两人述说所得的经验,介尊却不说什么,只笑着请同学喝茶吃糖。同学又各人急急促促的向介尊解释先前一时对于他的误会,大家在介尊面前时,都似乎有点羞恧,有点渺小。但一出了房门,因为记起了介尊过去的冷静,以及在任何时节皆像极自尊的不甚看得起众人胡闹的神气,都不免感到一点压迫,就有人互相议论到,“这是一个骄傲东西,一个同傻子差不很远的人物,”且各自把印象中的介尊很无秩序的编排出来,结论便是“这不过是英雄主义的装模作样。”一点点近于嫉妒的情绪,在各人心中滋长,尤其是那些决死队同人,对于这次发现,是意外的难堪的。

    介尊的行为,对自己不过是一种经验,对学校成为一种光荣,但在同学方面,却又变成近于侮辱了。对于介尊许多人皆发生一种不能解释的微嫌,即如女同学一方面,这嫌忌也仍然存在。到了工作时间他那种守时上实验室的精神,那种秩序,那种对女人典重而缺少风趣而不识温存的态度,使许多本来十分尊敬他的女子,也怀了一种受损害的心情,远远的看着这个特立独行的男子。

    他一切如平常一样,按照秩序工作和休息,虽被人无意中发现了一件本不愿意张扬的行为,证明了这懦夫并不如大家所嘲笑的无用,并且恰恰相反,还做了别人不曾作过的事情,但他还似乎没有什么改变。由于他的性格方面的凝重,以及工作上的勤苦,在学校师长方面得来的奖誉和敬视,这奖誉与敬视本应当鼓励到同学的效法,谁知却压迫到了同学,尤其是那些有浪漫精神平时风流自赏的文科学生,同那些房中挂了决死队勋章练习抛掷手榴弹一个月以上的人物,以及那些与穿看护装束并肩走去仿佛战地受伤归来的人物,都在心里不大舒服。因此为这懦夫的冷静,在XX学校重新又起了一点谣言,说到介尊一切的行为——就是说这人傻子气同书呆子气,皆同荆淑明极有关系,一切以为只是失去了荆淑明的友谊而起,且本末倒置,故意把荆淑明不理介尊这一件事放到前面,因此介尊才决心从军,到后从军失望,又才回学校埋头于工作上,安顿他自己无归宿的灵魂。谣言从一些年青人口中得到扩大的机会,互相转述,久而又久,第一个说谎的且从别的同学口中听回了这谎话,因此一来,从这些传说上,对介尊发生了些怜悯的感情,大家似乎才稍稍快乐了一点。

    ——完——

    本篇分37次连载于1932年8月4日9月9日《时报》。署名沈从文。

    俛之先生传

    俛之先生是那么一个人,当他向一个远远的陌生的人,介绍他自己时,总不知道如何来描画他自己。他用着他那一分怕人的诚实,常常这样写着:

    你要我自己来形容自己,我照你意思作去,只请你相信我。你们要认识我,只须你们把所见到的人中一个顶不可爱的人,想成是我,再把一个乡下人那种又怕人又怕事的神气,肺结核病人那种神经敏锐性情焦躁的气质,加上一个兵士对于绅士永远不能协妥一致那种嫌恶感情,混合在一处,就是整个的我了。

    照他自己想来,他是这样一个人的。他身体上倒一点儿小病没有,表面上你看到他时,性情沉沉的,虽不活泼也不至于那么古怪,必不大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可是他总愿意别人照到别人的想象,尽可能把他想得极坏,也想得极不可爱,以为决不会错。他要人家那么想象他,想象到这人真那么无法同他亲熟,他倒舒服起来了。

    他会写一点儿小说,写得也并不很坏,但第一个对于他的成绩瞧不上眼的,就是他自己。他时时刻刻在想:这件事并不是我做的事情,轮到我来作这件事情,全只因为别的人太不高兴来作这种事。他自己不忘记他应作的事,是诚诚实实做一个乡下人,可是命运却成天得要他守着现在的地位上等候一个奇迹,还是得写下去,因此成天在写什么时,就嘲笑自己,以为自己是很错误活到现在地位上的。单写点什么还不妨事,很希奇的他还在一个大学教了点书。在一群智识阶级人中间,没有一个像他那么出身的人,故他只是一个人很孤立的在那里打发日子。就由于这孤立,他觉得他是弄错了的。活在世界上,谁能永远孤立下去?

    一个人在一间小小房中坐下,把自己让四堵墙包围着,或一个人走到那些很荒僻很空旷的山上去散步,这两件事他已有了将近二十年的经验。他在X大学来时,同一群扁脸圆头名为智识阶级的教授们在一处住下,X地方又那么宽旷清静,他那点经验使他很孤单的住了一年。白天无事可作时,常常一个人在山中小路上走来走去,晚上就尽坐在小房中灯光下,怀想像生了翅膀各处飞去。到近来,为了些事情,把饮食睡眠一点点秩序也完全弄乱了,养成了半夜游行的习惯,常常夜深时还在山中各处乱跑,一作事就深夜不睡,或天未发白就爬起,总是十个钟头以上枯坐在那个小小桌子边,睡眠饮食皆十分疏忽。这在他实在说来也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情,一切都似乎是随了一个不可抵抗的不幸命运而来,他就沉默的支持到这种局面。一些飘然而来倏然而逝的风雨,使他神气显得更呆板了点,颜色也苍老了点,他有时在镜中见到时,就赶快离开镜子,把头摇摇,走到窗边去,望望天空。就因为这些变化,使他表面也走了样子,本来对一切生活十分悲观的心情,也就更沉郁了一点。生活上的秩序,在这个人身上,本来就似乎永远在有意逃避他,一切按步就班皆不可能,一切皆无法得到稳定,生活同感情皆时时刻刻在不可比拟不能想象的飓风下旋转。过去的日子既那么乱糟糟的不成事体,横亘在他前面的,也仿佛还是那么一大堆日子。他知道这个,他也知道另外一些事情,但他沉默着。

    有人看到他不常发笑,曾问过他:“俛之先生,你一生笑过几次?”

    他想想:我一生一定还不笑过一百次。可是为了这个询问,使他在各样回忆里找寻他发笑的次数,且因为这问话,他却笑了。只那么笑笑;如同一个犯人,被杀就刑以前,走过街头,望到一个小孩对他微笑,他也那么去回答个微笑。

    那问的人不管是什么人,既然问得出这种古怪话语,对于面前的俛之先生感到轻而易与也十分明白的。他什么都懂,自然也懂得这个,可不生气。这人于是又说:“笑是有益卫生的,身、心、神经、消化器,因为笑就活泼一点,邓医生早就说过了。”

    邓医生是说过这句话,或是不说过这句话,原无关系的。

    俛之先生可不知道怎么样来答复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人一把话说完,自己就张了那个平常时节似乎专为吃肉喝酒见得很大的嘴巴,哈哈的大笑了起来。俛之先生便怯怯的十分悲悯的望到这个人,且从而试来研究这人的姿态,且注意这人的喉管。他因为很小时节就看到被杀的人喉管缩动时样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东西又不割他一下。心里又总好像很担心发愁,诚诚实实为这件事发愁,以为米现在已经就那么贵了,那么快乐下去,吃得一块铁也消化得去,可是仍然成天吃米,不是更需要很多谷类了吗?许多人消化器已经够强了,这一来不是……一面那么打算着,一面他就希望这朋友早走一点。因为他到了这些情形下,很愿意一人住下来,做点旁的事情,觉得这谈话得结束了。

    过了一会,这人把所要得到的快乐得到,走去了,俛之先生就似乎十分幸福,完全忘记了别人给他的虐待。但他总感觉到自己无论如何在这个社会里,位置是有了一点错误,不然就不会到这种样子了。他想起朋友的大笑微笑,以为在这种人生活上也还能每天笑笑,渐渐的作到脸儿团团如大官,为什么我不笑笑呢?又对自己的沉郁看得十分希奇似的。他想,我去同什么人也说点笑话,一定是很好的,但他不知道找谁去说话。

    大家都似乎比他聪明一些,活泼一些。大家消化器官也都似乎好些。

    因为好像也想笑笑,却不知道什么样事情落到头上时,也就可以笑笑,故遇到同事在别一处发笑时,总想知道一下。可是听到别人在大笑,走过去看看,问他们:“怎么,发生了什么可笑的事了吗?”另一个不好意思拒绝回答了,就说:“老杜把小宋当作干妈,……”或者就那么说,或者又另外说说,也总差不多全是那么一类平常的笑话。听过这同事一面弯下腰去一面说着这故事,俛之先生总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点儿不以为好笑?等他一走,那些人似乎正记起他那种神气,又随即大笑了。

    他记起一些人为一点点小事大笑,笑时且能用力把脚踏着地板,仿佛同某一种小兽物在交尾之际那么快乐,就想:

    世界上一定有这样一种兽物,一定在什么书上就说到过的。

    他因此翻了许多书,却仍然不知道这种兽物的名称。正是的,他遇到许多男子女人,都仿佛露出善于交尾的活活泼泼的神气,在那里一天沾沾自喜轻松快乐的打发每个日子。他羡慕他们,却沉默的在这些人中生活下去,那么孤立独在的生活下去。

    他成天过的日子,都好像只在糟蹋他自己,作践他自己。想象别人的生活,理解别人的爱嗔,体会别人的忧乐,分析每一个人由于他们身分的特异处,生活上显出各种不同的姿势。下等人身上每种的臭味,上等人灵魂上各样的肮脏,他即或隔离得他们那么远,他一切也仍然都似乎清清楚楚。一些人事上最细微处,一些小到不值得注意处,他也常常去用全个生命接近它。到头来,这人也就俨然明白了世界上许多事情,可是自己生活的事情,也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什么人来到他住处时,为了照例那一套,因为俛之先生是一个作者,而且总似乎已写了那一大堆东西,又说不定正在什么刊物上看到了新的文章,就一定得说:

    “俛之先生,你作了多少故事!”

    照例不得不答的,就说:“是的,作了我自己也记不清数的……”

    那一边尚以为这话正是主人最高兴提到的,就又说他欢喜看某篇某章故事,话即或不很诚实,也照例得保持一个诚实的外表。

    俛之先生心里就十分发愁,觉得“为什么我自己要忘记了的,你干吗记下来?你记下这些,对于你算是什么?”于是就望到客人,替这人十分无聊,自己也很觉得无聊,却仍然听客人说下去。

    客人自然还有说的,把这件事说到那件,俛之先生心里那么发愁,却仍然有问必答,决不使一个朋友扫兴。到后这客人自然就要问起了更蠢的话来了,总那么问着:

    “俛之先生,你欢喜你自己那一篇文章?”

    那一个便想:“够了,够了,我欢喜你走路!”

    这一个也许恰恰自己也觉得问得不甚得体了,就又变了一变语气,那么问着:

    “你那些故事是不是事实?”

    简直是一种灾难!他被人用这类蠢话逼着,受窘到不可想象,到后就只好说:“今天天气真好,你欢喜一人上山玩玩吗?”

    “是的,山上这些日子很好。”

    是的,他因此也就得了救,于是他们就谈到山上一切去了。

    最不容易对付的,便是那种同俛之先生太不客气了一点的人,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可是到那时节他倒忽然聪明起来了,他赶忙走到楼梯边去叫听差,要那个人提开水上来,为客人倒水喝。

    不拘如何凡是来客谈到他的故事,他总觉得这谈话是一种灾难,客人在时感到拘拘束束,客人走后还十分不愉快。由于他讨厌他那份工作,同在一个长久沉默下写出的一切故事,凡是一个来客提到的,本来客人是一个可以谈谈的人,即刻也变成极其可厌的人了。

    ——不完——

    本篇发表于1932年11月15日《小说月刊》第1卷第2期。署名沈从文。篇末“不完”为发表时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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