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9短篇小说卷-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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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典运

    汉王城不是城,是深山里头一个很小的村子,只有五户人家,分别姓刘关张赵黄。据说是三国时期刘备君臣的后代,不幸流落到此。此话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看样子假不了,因为这五户人家还保持着桃园结义的情分,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人心一直很古。五家人亲如一家人,亲如一个人,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天傍黑,关老二从村西头锄麦回来。他家住在村东头,要回家得穿过整个村子,要经过刘张赵黄四家门前才能到自己家里。这两天他心不静,心虚,怕见人,谁都不想见,就在村外磨蹭到天黑定了,以为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了,才往家里走去。

    关老二刚走到第一家门口,突然黄五从门洞里冒出来,吃惊地叫道:“唉呀,二哥,咋这么晚收工呀?”

    怕处有鬼,怕见人怕见人偏偏有人。关老二慌乱地支吾:“还剩一点地,锄完算了。”

    黄五好像犯了弥天大罪,马上狠狠地埋怨自己道:“都怨我不知道,没法帮帮你,叫你一人锄到黑天黑地,真是……”真是什么?看他捶胸顿足的样子,好像真是罪该万死。

    “叫你费心了!”关老二心里热了。

    “咱们是谁和谁嘛,还说外气话?”黄五情真意切地又嘱咐道,“往后有啥活了言一声,再说我也比你小几岁!”

    “好!好!”关老二应着往前走去,身后的黄五还在无限后悔地说:“我要去帮帮手!也不会叫二哥锄到这时候!”

    关老二听了心里很不是味,黄五对自己这么好,可是自己——关老二刚感动个头,就到了第二家门口,蹲在门阶上的赵四猛一下站了起来,嘻嘻地说:“好二哥呀,谁家做能不要命了,能做到这个时候!”

    关老二怔了一下,忙应付道:“还剩下地角,想锄完算了。”

    赵四无地自容了,哭声哭气地检讨道:“看看我在家闲着,叫你做到了这个时候,都没法去帮帮手!”

    “叫你费心了!”关老二感动了。

    “费啥心?连这个忙都帮不上还算个啥兄弟?”赵四又追问道,“别的还有啥活要帮没有?”

    “没,没有。”关老二说着走了。

    赵四在身后埋怨个没完没了,说:“真是嘴金贵,为啥不叫我一声?你要累着了冻着了,我咋给二嫂交代?”

    赵四说得实在,关老二听得眼里湿了,没敢回头看一眼赵四,就匆匆往前走,他怕会哭出声来。不等他哭出声,张三就大步迎面走来,大声大气地叫道:“是二哥吧,我正要去接你哩,是活要紧呀还是命要紧?”

    关老二满嘴打嘟噜,说:“还剩下巴掌大一块,划不着明天再去了。”

    张三责怪道:“你咋不言一声哩?我要去三下两下早锄完了。咋,我是你使不着的人,还把我当外人看?”

    关老二感激不尽地哈哈道:“看你说的,活不大嘛,活大了我能不喊你?”

    张三还不依,牢骚道:“活再小,你在冷地里做,我在屋里暖和,还算个啥同患难?还算个啥弟兄?下一回再——”

    “下一回一定喊你!”关老二心跳了,心麻了,也烦了。就去锄个地晚收工一会,也划得着都等在门口关心个没完?他走到第四家门口,心想刘老大总不会也等在门口吧,谁知刘老大偏偏在门前石阶上坐着,一看见他站了起来,责备道:“二弟,可收工了,咋不做到明天哩?哼!”

    关老二听了尾音上的哼字,知道刘老大生气了,忙嘿嘿赔笑道:“一丁点地锄完了就放心了,不想明天再去二回!”

    刘老大叹了口气,说:“都怨我老糊涂了,娃们在屋里闲着,要叫他们帮帮手也不会叫你收工这么晚!”

    “没啥,又不是重活,叫你费心了!”关老二强笑着,一次次关心真叫他受不住了。

    刘老大又说:“管他轻活重活,你一个人去做到这时候,大家心里能安生?唉!”

    关老二嘿嘿着匆匆走了,听刘老大还在身后唉声叹气,不由浑身瘫软了,腿成软面条了,强挣扎着踉踉跄跄跑回家里去了。

    “啊,你怎么了?”老婆看他气色不对,吓了一跳。

    “什么怎么了?”关老二胡乱应付了一句,就径直钻到里间躺到床上了。老婆跟到里间,不放心地问:“出啥事了?”

    “啥事也没有!”关老二心烦意乱地说。

    “是不是病了?”老婆伸手去摸摸他的额头,担心地说,“看你脸咋成黄表纸了?”

    “忙你的去,我累得慌。睡一会歇歇就好了。”关老二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老婆不敢多说了,走了出去。

    关老二合住眼,不由地想起了刚才的经过,虽说碰见的每个人都在黑影里,互相看不见的脸色,可是又全看清了,对方看清了他,他也看清了对方,一张张诚恳厚道的脸冲着他埋怨叹息,没有一点外心,没有一点虚情假意。关老二的脸发烧了,心跳了,虽说藏在被窝里,还是羞得用双手捂住了脸。人心换人心,人家一个个对自己这么好,自己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想独吞这笔外财,自己算个人吗?

    前天,大家一同去卖红薯干。关老二只25斤,划票员多画了个0,成了250斤。关老二看了票心里惊喜得乱敲敲,他磨蹭到大家都结账走了才去取钱,多拿了五十块钱。他一拿到钱手就发抖,害怕,脸红,心虚,想退给人家,可是只想了眨眼工夫就又不想退了,国家是个大麦秸垛,谁都去拽,自己从来没去沾过,就这么便宜国家了。自己没偷没抢,是老天爷看自己穷,才叫划票员三昏四迷把钱硬塞给了自己,自己再不要就不算人了,这样想想就没退。在回来的路上,关老二又犯了心病,这事给大家说不说?好像大家都没看见,不说也没关系。可是不说又觉得良心不安,祖上有个规矩,见一面分一半,别说是人家算错了白给的,就是拾的,亲戚送的,也得二一添作五分分。去年,弟兄五个一块进城赶会,刘老大拾了一块钱,还买了五个烧饼,一个人吃一个。可那是一块钱呀,一块钱分了不心痛,这是五十块钱啊!要是说了,又得分了,自己再去哪弄这五十块钱?

    关老二又想到了秋天那件事。那天,弟兄五个一块上山挖中草药,到山顶汉王庙歇了一会,给祖宗磕了个头就各挖各的去了。临走时,大家约定,下午还在这里聚齐一同回家。

    关老二命不好,翻了几道山,挂破了衣服挂破了皮,只想着多挖一点给婆娘娃子换换季,做件棉衣服也好过冬。谁知只挖了一把丹参,还不够一双草鞋钱,气得真想跳崖死了算了。还是祖上念他可怜,把他领到了猴上天后阴里,在刀削石崖上找到了几窝天麻,他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一下子挖了十几斤。天麻是贵重中药,这么多要值上百块钱哩。老天爷有眼,人只要是不做亏心事,就会得到好报应。他欢天喜地地回到了汉王庙,只见大家早已到齐,祖宗面前生了一大堆火,都在烤火吸烟。大家说等他半天了,说着从火堆里扒出烧红薯叫他吃,说他一定饿坏了,催他快吃。他也真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烧红薯真香,他吃了一个又一个,快吃饱是才想起了大家,问:“你们都吃过了?”张三说:“你还在山上跑着,我们在这里坐着咋能先吃?”关老二才发现自己吃多了,吃了别人的那份,顿时一脸不好意思,放下了已经拿起的红薯让大家吃,他去拿柴添火。这时他才看见大家的药框都是空的,再一看神案前边有一堆草药。他不明白,就奇怪地看着大家,大家嘻嘻地笑,刘老大说:“大家说了,老祖先们南征北战,打来天下都有福同享,今天挖点药也应该当着老祖先的面拢成一堆,然后平分,谁也不多,谁也不少。也叫祖先们看看,咱们的心还和他们的心一样,也叫他们高兴高兴!”关老二听了顿时一颗心掉到了冰井里,可是又有口难言。自己挖了天麻,大家并不知道,不是先知道了才想起这个办法来捉他的大头。看样子大家是真心真意遵照祖先遗训,自己怎好说个不字?他看看自己的祖先关公,关公也对他红着脸,好像是为他不愿平分而害羞。大家看他倒出的是天麻,一个个傻了眼,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齐声叫道:“这……”刘老大忙伸手拦住了他,难为地说:“二弟,这一回你就不要太为难了!”关老二是个血性人,大家越不好意思,越不叫他倒,他越是不好意思不倒,虽说心里像喝了碗醋,还是硬着手脖搅个不分你我,然后哈哈大笑道:“这有啥,咱们谁和谁,别说一点草药了,就是命也该兑上!”说得大家一齐夸他不愧是关公的后代。关老二看着大家的笑脸,自己直想哭,虽说大家不是有意捉他大头,可一个个都早早回来了,都没自己受的苦大,苦大苦小一样平分,心里老不是味。关老二想起这件往事,如今心里还不平,难道这次人家多给的外财也得再分分?

    关老二迷瞪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起来了,他想去找老大探探口气,看他知不知道自己得了外财。从前,汉王城不只这五户人家,也曾人丁兴旺过。后来,一些能人受不了祖宗遗训,便一家一家地迁走了。现在村子很小了,挨着坡边坐北向南一字排开,家家都是草房,草房还破败得不成样子。好在没有楼房瓦屋相比,谁也不比谁强,五个头一般齐,大家也就过得称心如意了。天已大明了,村子还没醒,有钱难买天明觉,你睡他睡我也睡,不睡白不睡,大家比着睡。关老二看家家还关门闭户,心里就有气,这算啥日子呀?谁都不想走到人前,一个比一个懒,可是,走到人前行吗?不说别的了,连顿好饭都吃不成,做顿好饭也得分成五分,一家送一份,轮到自己嘴里没有了。有这规矩谁还有心思往美处过?关老二想着,到了刘老大门口,突然头顶响起呱呱的老鸹叫声。大清早碰到老鸹叫凶多吉少,不由浑身打了个冷战,忙弯腰在地上摸了一把,什么也没摸住,还是举起空手往树上打去,老鸹吓坏了,恶声恶气地呱呱叫着飞跑了。关老二呆呆看着老鸹站过的桐树,树叶早落光了,横七竖八的枝条像张牙舞爪的夜叉。一阵西风,夜叉们冲着他扑来,他怕了,慌慌地跑回家了。

    关老二又躺到床上,又拉被子包住了头。被窝里漆黑,他好像看见了关公涨红着脸在发脾气,骂他不该坏了祖先规矩。他浑身发抖了。老婆做好饭喊他吃饭,他不动也不吭,老婆以为他病了,就坐在床头陪他,啰唆个没完没了。

    “二哥在家吧?”黄五进来了,穿个破袄,腰里勒根葛条。关二嫂忙招呼他坐下,说:“你二哥病了!”

    “啊!”黄五吓了一跳,说,“赶快找个大夫看看呀。要不,我去汉王庙给他求点药!”

    “不用了,伤了点风,捂捂,出出汗,就好了。”关二嫂推辞道。

    “一定是昨天做活收工晚了,受凉了。都怨我没去帮他做一会儿。”黄五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放到了床头桌上,说,“昨天下午我妹子回来看我,拿了一把糖疙瘩,大家纷纷尝尝。”

    关二嫂承情地说道:“能拿多少嘛,你们吃了算了,还过这个细!”

    “看你说的,”黄五一脸憨实的笑,“我要是独吞了,再甜的糖下去嗓子眼也成苦的了!”

    “真是……”关二嫂感动得没词了。

    “抓紧给二哥治治,别耽误了。”黄五吩咐几句走了。

    关二嫂送了两步,回来又坐在到了床头,说:“黄五送糖来了,你吃一个吧?”

    光老二不吭声。

    “二哥哩?”张三大叫着进来了。

    “他病了,正在发汗哩!”关二嫂忙站起来。

    “正好!”张三提了个小罐,放到了桌上,高兴地说,“昨天在河里拾了个龟,熬了几碗汤,一家盛一碗,叫二哥趁热喝了补补亏!”

    关二嫂又是十分感动,说:“看你是吃个蚂蚱也不忘给你二哥一条大腿!”

    “二哥啥时候忘过俺们,俺们要是有啥好事背着二哥还算个人?”张三来匆匆去匆匆,临出门还嘱咐道,“叫二哥快喝,别凉了!”

    关二嫂推推男人,催道:“你没听见,快起来趁热喝了!”

    关老二拉了拉被子,把头包得更严了。

    “二哥,我给你送个稀罕东西!”赵四欢天喜地地跑进来了。

    “你二哥受凉了,又冷又烧!”关二嫂为男人不吭不响难为情,一脸苦笑。

    “肯定是昨黑做活受风了,没事,出出汗就好了。”赵四说着掏出一盒烟,兴高采烈地说,“昨天,我老表去北川收木耳,顺路来坐了一会儿,走时还剩下半盒烟没拿,我数数还有八支,老五不吸烟,咱们弟兄四人每人正好两只。这烟可不一样,我老表说是外国烟,一支都能称二斤盐哩!”说着把烟盒放到了桌上,得意地说,“叫二哥也开开洋荤!”

    赵四走了,关二嫂拿起烟盒看着,外边一层玻璃纸,里面一层锡纸,光着两层纸值多少钱呀,一定金贵得很,才舍得用这么好的纸包。男人是个烟虫,一辈子也没吸过这么好的烟,就推推男人,问:“现在吸不吸?”

    “爬一边去!”被窝里一声吼。

    关二嫂吃了一惊,还没愣过神来,刘老大进来了,说:“听说二弟病了?”

    “不要紧,受了点风!”关二嫂忙定神应付。

    “就知道死做活,就不知道爱惜身子。”刘老大用长者的口气埋怨了两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灿灿的橘子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坐下去指着橘子说:“昨天我女婿来看我,拿了几个橘子,这东西咱们这里不出,江南才有,拿得不多,一家分一个尝尝鲜物。这得剥了皮吃,可不能连皮吃,皮可不要扔,是个药物,听说能治咳嗽哩!”

    关二嫂听说这么金贵,感激不尽地说:“你老巴巴的,留下你吃嘛!”

    刘老大嘿嘿笑笑,说:“别说还拿了几个够分了,就是只拿一个,也得分分一家尝一瓣。这是老祖先留下的规矩,要是在咱们手里坏了,黑了良心,将来死了咋有脸进老坟?”

    “可是!可是!”关二嫂连连认可。

    “叫他好好歇着,有啥活要做了,言一声我叫娃们去做!”刘老大笑眯眯走了。

    关二嫂送刘老大回来,推推男人,说:“快起来尝尝鲜物!”

    关老二虎生一下掀翻被子坐起来,红着脸红着眼吼道:“吃!吃!好吃难消化!昨天,都是昨天来人送的?他们一定是知道了!”关老二浑身瘫软了,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了一卷十元的票子,递给老婆,少气没力地说:“给,拿去,每家给他们十块!”

    “咋啦,这是啥钱也要分分?”关二嫂迷迷糊糊地看着手中的钱。

    “叫你去你就去!”关老二低声地命令。

    关二嫂不情愿地迟疑着走了。

    “操他奶奶,连外财也要分分!”关老二满肚子不满,这里好得叫他受不住了,他咬着牙说:“搬!非搬走不可!”

    原载《洛神》1989年3—5期

    点评

    小说并不是写实,而是充满了寓言性。村名汉王城与刘邦的汉王封号相呼应,五户人家的姓氏刘关张赵黄对应着刘备、关羽、张飞、赵云、黄忠五个蜀汉的主将,小说所讲的“遗风”也由此可以理解为遗汉代之风、古人之风,而这风气的核心内容之一便是兄弟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关老二因为从地里劳作晚回来一会,其他四位兄弟便充满了内疚之情,觉得应该主动帮老二去劳动,五位兄弟上山找草药,最后的的劳动成果也要均分,哪怕是自家的亲戚捎来一点礼品,也是要挨家挨户均分一下,这就是这里的风气,古朴纯良,颇有大同世界之感。但在这样的风气之下,村里其他人家都陆续搬走了,所以只剩下了这几户人家,经历了“外财均摊”事件的关老二在最后也叫嚣着要搬走了,这其中的原因耐人思考。作者写作这篇寓言性很强的小说显然是有意针对商品化、物质化越来越浓的社会风气,在人们日益走向富裕的道路上,我们很多的古朴之风都被丢弃了,唯“物”主义、拜金主义,甚嚣尘上,这是精神信仰的缺失,是道德的溃败。小说意在反拨这种不良之风,呼唤“遗风”劲吹。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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