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朱棣-魂断榆木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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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个人,一生中弄不清楚的事情太多。清楚的与不清楚的相比,实在是微乎其微。

    就在唐赛儿神秘消失,“她是不是真会妖法”这件事想不通的同时,还有件事更使永乐帝困惑:刚刚竣工的新皇宫三大殿(即奉天、华盖、谨身三殿),为何刚刚入住,他还没有习惯金丝木大立柱,以及他的柴檀木雕龙漆金大椅所散发的淡淡漆味儿时,突然一场雷击的“天火”,使三大殿顷刻间化为灰烬。

    为什么呢?究竟为什么呢?

    被烧毁的,别的不说了,单说奉天殿这七十二根大立柱吧,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挑选和运送。这些几百年树龄的金丝楠,从山上运下来一根,“进山一千,出山五百”——就是说,伐木的民夫要死掉一半!可见凝了多少血汗。可它们一无所遗,全都焚毁了。

    幸亏杨荣还比较机灵,指挥卫士冒死抢救文渊阁的书籍,总是抱出了一些比较重要的,堆放于东华门外,稍微减少了一点损失。但是这位大学士也弄不清为什么会失火。

    泼刺刺一道银亮的闪电,轰隆隆一阵震荡苍穹的炸雷,三大殿便成了砖石的废墟。

    永乐帝是厌倦了南京才迁到北京来的。他在北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但为什么天火会将他的新居焚毁呢?

    三大殿被焚之前,那真是他最惬意的一段日子。时值永乐十九年春节,为庆贺北京宫殿建成和正式迁都,全城到处张灯结彩,燃放焰火。各国使臣都被邀请同朝臣们人新宫朝贺,宴会从清晨直到中午才散。来宾中他记得有麻剌国王哇来顿本及其夫人和陪臣们。哇来顿本几乎被这宏伟堂皇的新宫殿惊呆了。就是在这新的宫殿里,麻剌国王接受了大明皇帝的册封,接受了印诰、冠带和金织衣。哇来顿本说这真比天堂还要壮丽呢!

    参加宴会的外国使团,规模较大的和路程较远的,还有西域的帖木尔帝国。帖木尔帝国的使臣想不到中国会变得如此强大。他们毫不掩饰其对永乐皇帝的崇敬。这使永乐深感自豪。由此联想到,以他取代建文,治理中国,真是连外国人也信服的呢!

    但是,或许这段日子他太惬意了,也或者说,庆贺新皇宫建成和迁都的典礼搞得太隆重了,“物极必反”,这之后便渐显出一些不祥的征兆。

    比如说,因为心情舒畅之故,他骑了帖木尔帝国沙哈鲁大汗进贡的宝马,出城狩猎。想不到宝马居然会在奔驰中跌倒,将他摔伤了手掌。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些使臣还没走。他打算将他们加镣看押,几乎就要流放他们到辽东充军。他对他们说:

    “既欲两国通好,贡马与帝王,须择最佳者。昨日朕乘尔等所献之马,不意此马太老,竟将朕颠扑于地,使朕手受伤,变青黑色……”

    “啊呀,陛下误会了!”使臣说,“此马谓‘大爱迷尔’,爱迷尔贴木尔古儿汗也。我国沙哈鲁王献陛下此马,欲表示其最敬之意也。王谓贵国必以此马为马中之宝呢!”

    永乐听了使臣的解释,方才明白这马乃是沙哈鲁父亲帖木尔当年的坐骑。不错,这的确是显示了对他的崇敬。所以他回嗔转喜,不惟未治使臣以罪,反厚赏了他们。

    可是,这件事过去才三天,三大殿便发生了火灾!难道仅是巧合吗?

    又比如,麻剌国王哇来顿本离开北京返国,刚走到福建,却不幸病逝。这也是三大殿失火前的事。这也是巧合吗?

    要说巧合,也是有的。在从永乐六年以来的这十来年里,共有渤泥、满剌加、苏禄、麻剌四国的国王因仰慕永乐盛世来中国访问,竟有三位国王不幸在中国的国土上病逝。除了哇来顿本,尚有渤泥国王麻那惹加、苏禄国东王巴都葛叭哈刺。苏禄国王是四年前死在德州。永乐曾亲自为其撰写了碑文。说真的,他永乐对三位国王之死都深感悲痛;但这一次,不仅悲痛了,都有点沮丧呢。当然这沮丧是不能对别人讲的。但事实上他是把国王之死与三大殿被焚也联系起来了。

    他真搞不清楚,三大殿为什么遭受“天火”!

    永乐帝为三大殿火灾“修省求言”,诏令群臣“直陈阙失”——这也是历代帝王在国家发生大灾时的一种习惯做法儿。想不到一些大臣却将火灾跟“迁都”联系起来,他们认为,原本就不该迁都,迁都劳民伤财而已。持此论者,为数不少,一时人言汹汹。永乐帝恼了——迁都怎会是失火的原因呢?这分明是故意“谤讪朝政”呢!于是将“直言”的侍读李时勉、侍讲罗汝敬等下狱;御史郑维垣、何忠、罗通、徐溶、给事中柯鲜等谪徙交趾;主事肖仪则被杀。

    肖仪被杀,是因为他的言辞太过激烈,使永乐受不了。永乐说:“方迁都时,朕与大臣密议数月,三思而后行之,非轻举也。”然而这番话,使很多“直言”的人更是不满了。他们不满,不敢冲着皇上来,就转而攻击参与“密议”的几位大臣。

    永乐帝真没料到,这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永乐在朝会上听他们唠叨得烦透了,就令赞同迁都和反对迁都的两派,跪到午门外辩论。这便成了永乐朝一件新鲜事儿,两派人跪得膝盖发青,辩得喉咙肿哑,多次要用笏板互相殴打,时不时地要由太监们拉架。

    户部尚书夏元吉见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深感不安。他肚量大,决定把责任揽下来,就上奏皇上:“彼等应诏直言,并无罪愆;惟臣等备员大臣,不能协赞大计,有罪也是臣等之罪。”

    夏元吉这种表态稍稍平息了“反对派”的愤怒,然则“赞同派”却又责备他“违背初议”。他又朝这伙人作揖,劝他们:“我等历事已久,虽有所失,亦能为陛下谅解。若因此事使应诏言事者获罪,于国家损害甚大,连我等日后也要留有骂名。还是忍让些吧!”经他的调解,风波才算平息。

    关于迁都的争论就算了结了,臣工们渐渐会把这事儿淡忘了,但永乐忘不了。这被毁的三大殿使他心灰意冷,再不敢重修(到了嘉靖皇帝时代,认识到“奉天殿”这名儿不对,把“天”给压在了“奉”字下面,那是若干年后的事了)。从此他就病了。

    永乐十九年,皇帝六十二岁。六十多岁的人有病没什么希罕。“生、老、病、死”,这是谁都回避不了的事情。但他不行。他永乐不相信自己会老,因之对有病特别反感。

    他这病其实从登极时起就已经显露了。那时候两条腿常感到痹弱不支,站不太稳了。诸医大都以为是痿症,屡治不效。后来,有个叫盛寅的江南名医,曾经治愈宫中某太监的病;而这太监,永乐以为早已死了,却不期在射箭场上碰了面儿,竟是红光满面。永乐吃了一惊,一打听,才知道了盛寅的大名。永乐立即将盛寅召之便殿。经望、闻、问、切了一番,盛寅说:“皇上这是风湿病呢。”他深以为然,说:“卿言有理,朕历年征战,餐风宿露,此是为阴寒所侵之故。”服了几剂药,果然见效。盛寅随即便被召为御医。

    永乐十四年他五十七岁时也得过一场大病。那回治好他病的非是医生,却是个道士。以后每逢有病,他就派人去洪恩灵济官问神,并向庙祝索要仙方。但仙方药性多热,服后痰塞,气也不顺,就使他脾气变得暴躁,竟至于失音了。每每这种时候,内官也好大臣也好,就得特别小心,没准儿丁点小事便会使龙颜大怒。人们都知道这“仙方”是用不得的,却无人敢劝。

    幸亏袁忠彻是皇上心腹,又懂点医道,他还能劝几句。他说,圣上这些症状,实乃灵济宫符药所致呢!永乐登时吹胡子瞪眼说:“仙药不服,服凡药吗?”袁忠彻当即跪下哭泣。连两个内侍也跟着哭起来。哭得永乐愈加恼怒,立命锦衣卫将两个内侍拖出去打了一顿棍子。他见袁忠彻还在哭,就说:“忠彻你哭丧吗?要咒我死吗?”袁忠彻跪趋至他的脚下,说:“臣不哭了,臣真恨不得替陛下长病呢!”这才使他的怒气渐渐消去。

    这一回,三大殿火灾并引致朝臣“迁都之争”后。永乐帝格外烦躁。他的烦燥就加重了原有的疾病。两条腿常麻痛得彻夜难眠。为了减轻病痛,他想出去游猎,然而有人又以“龙不离渊、虎不离穴”为喻劝阻。气得他喝问:“这是哪来的话?若说不明白,朕治你死罪!”幸而那人引用了《易经》中的“龙虎风云”相对,他才无话可说——可还是把那人给降了官职。

    他这回发病,除了三大殿火灾的原因,还与王贵妃之死不无瓜葛。王妃是苏州人,永乐七年封贵妃。这是当年纪纲和沈文度合伙在苏州选美时所选的最佳的一朵花儿。不仅美,且有贤德,事仁孝皇后甚是恭谨。仁孝皇后死后,便由她管理六宫。永乐帝曾起过册贵妃为皇后的念头;却又是“红颜薄命”,不幸于永乐十八年秋,适值北京皇宫建成时病逝——为何又如此之巧?谁能给永乐皇帝解释清楚呢?

    三大殿火灾后,在永乐内心深处最沮丧最痛苦的时刻,偏有人幸灾乐祸。这说的不是反对迁都的臣工,说的是一帮子妃嫔和宫人。

    “失火了!啧啧!好厉害!”任美人说。凤眼里闪着惊诧和兴奋。

    “可不,烧得光光哟!”郑美人用手指戳了吕昭仪一下,悄声说:“这下可好啦!”

    “嘘——小声点儿!”任美人问,“怎会‘可好啦’?你这话啥意思?”

    “这叫报应!”郑美人说,“听说皇上下诏‘求直言’呢。我猜着,皇上得反省,不能滥杀人啦!”

    “可不,不能滥杀人啦!”

    任美人和郑美人议论的“滥杀人”,指的是那年权妃被毒死后,后宫里大兴杀戮,主犯吕美人及其朝鲜族母亲,以及宫中受株连被杀者达四百余人。殊不知这是一桩冤案。原来,吕美人进宫后,又有商人之女吕氏也被选入宫。吕氏因与吕美人同姓,欲结相好,但吕美人不乐意,吕氏便怀恨在心。适值权妃猝死,吕氏便诬告是吕美人因妒生恨,毒杀了权娘娘。当时御医因怕承担“医治不力”的责任而丢脑袋(这种事在皇宫中屡见不鲜),便昧着良心证实了权妃确系被人下药毒害。

    这事过去多年了,永乐早把权妃被毒杀的事忘却了。不料去年这桩旧案又被翻腾出来。

    原来吕氏和另一位宫女鱼氏与太监私通。消息传到永乐耳朵里,他很是不快。按说太监已没有了性功能,他和宫女的关系仅属于朋友,皇上大可不必与之计较。但永乐已届晚年,性格变态,竟极不豁达。他原想将吕、鱼杀掉,却又不舍得她们的姿色,便口头教训了一顿。不想吕氏恐惧过甚,又勾联起她过去陷害吕美人的罪恶往事,遂畏罪自缢。这下事情闹大了。永乐亲自审问鱼氏。鱼氏便交待出吕氏之死,不仅是因了皇上近来的教训,而主要是缘于过去的罪恶。于是这件小事便演变成大案。旧案重翻,宫女侍婢一一被拷掠审讯。她们受刑不过,互相乱咬,受牵连被杀者竟多达两千八百余人!……

    现在任美人和郑美人天真地认为经过三大殿火灾后,皇上肯定反躬自问,不再杀人,如此她们这些可怜的被弄到深宫的年青女子,可以不必在恐怖的气氛里生活。然而她们方才的交谈,不幸被皇上安插的宫人窃听到了。于是她们被抓了起来。

    说来也真是奇怪——永乐帝日理万机,光大量的文奏就累得他头晕眼胀,却偏有那么多的工夫儿对付这些宫女。如往常一样,对任美人和郑美人的刑讯他要亲临现场。他逼问此二人与哪些宦官相通。不讲,就用火钳夹乳房或臀部。本来宫女与宦官相好,在宫内是司空见惯的,谓之“对食”,彼此称之为“莱户”,但永乐却变得不能容忍。就让画工画了任美人、郑美人与宦官裸体相抱、亲吻的画儿,贴于各宫,说是要“以警后世”。郑美人性情绵软些,老老实实认罪,仅是被斩首,未曾受很大苦楚。任美人却不行。任美人性情刚烈,她也自知不免一死,临刑前竟大骂永乐:

    “你这老不死的!你自己阳衰,不管用了,我们与年少阉人相好,也不过凑趣玩一玩,何罪之有?你霸着这么多女人,哪个你能真办事儿?”

    永乐气炸心肺。他亲自用刀将任美人的肉体削成碎片。

    永乐杀郑、任二美人时,是在王贵妃病逝之后。如果王贵妃尚在,她会很好地安慰皇上;而且,连郑、任二人也未必会遭杀戮。遗憾的是王贵妃不在了。永乐帝不病那才怪呢!

    永乐帝感到了深深的悲哀。的确他已经不行了——他不可能坚挺锐猛地刺透女人了。当他脱去龙袍赤条条躺到榻上时,“皇上”这字眼儿添不上力!倒徒令他尴尬和沮丧了。

    但越是如此,他越需要女人。现在吃饭时要有宫女伴唱,朝参也须有宫女陪伴(过去洪武帝可没这种先例)。频频令礼部官“访求在京官员,官民之家女子年十五至二十容止端正、性情贤淑者备王妃之选。”几乎每年都派太监赴朝鲜挑选秀女入贡。所以,尽管杀掉那么多女人,她身边仍是妃嫔成群。

    永乐帝痛恨衰老和疾痛。他拒绝它们,藐视或者说恐惧。但却又不能无视它们的存在。如何才能摆脱它们呢?

    他想起了大漠和草原。

    他选择了积极的姿态。要骑上马,拿起剑,让漠北的风尘和敌虏的热血来冲涤衰老,驱走死亡。他相信,当他亲征凯旋的时候,他雄性的武器会让妃嫔们感到恐惧和惊喜。

    二

    永乐十九年四月十七,是他六十二岁生日,亦即“万寿节”。因三殿火灾而下诏止贺。在他生病的时候,他暗自筹划着第三次亲征漠北。然而,令他惊愕的是,这回儿他几乎遭到了全体大臣的反对。

    户部尚书夏元吉、礼部尚书吕震、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奉旨共议出师之事。几个人议了一番,皆感到目前国力空匮,亟须休兵养民,不宜出师。他们的意见尚未来得及上奏呢,皇上急了,单独召见方宾,询问北征的准备情况。方宾便以储粮不足为由,不同意兴兵。永乐脸色立时便不太好看。遂又命内侍传夏元吉。

    “夏元吉,你说说看,军储究竟怎样?”

    夏元吉最清楚国库的空虚情况,便说:“频年用兵,途路迢迢,军马及粮秣储蓄,今已十丧八九。况灾荒连连,赋收困难……”此时他看到皇上正由宫女给捶腿、揉腰,便又说,“且圣躬欠安,尚须调养。臣乞晚些时日,遣将出征,勿劳圣驾!”

    永乐一听,不惟失望,甚至有点气愤——“圣躬欠安”,唉,朕何曾欠安呢!他便挥手让两个宫女停止了捶腿、揉腰。立命夏元吉赴开平清理粮储,看看到底有多少,尚缺多少。

    夏元吉走后,永乐又将吴中传来,也是征询他对北征的意见。不想吴中的意见跟夏元吉如出一辙,也以“军储匮乏”和“圣躬欠安”两条理由反对出师。永乐霎那间恍然大悟:原来这几个东西是早就商量好了,一起来反对我呢!遂命锦衣卫将吴中逮捕下狱。一想,还有夏元吉呢!忙又吩咐锦衣卫:“快把夏元吉也抓回来,不要他去开平了!”再一想经理过户部事务的大理寺丞邹师颜对粮储的事也有责任,岂能让他逃过罪责?又吩咐:“连邹师颜也一起关了!”

    锦衣卫抓捕这几位大臣的时候,永乐身心俱痛,也躺到了榻上。

    此时方宾正受命提调灵济宫。奉命向灵济官进香且乞药方的中使,向方宾透露了“皇上正在发怒”如何如何。方宾不知所措,极度惶惧,他担心皇上如今喜怒无常,性脾乘戾,没准儿派“东厂的人把他抓去,还不知动什么刑罚,倒不如自杀的好!遂自缢于灵济宫中。

    消息传进宫里,永乐更是生气。他本无意杀方宾的,今见方宾自杀,认为这位兵部尚书是以死抗旨,盛怒之下竟下令从坟中掘出方宾尸体,再行杀戮。仍不解恨。想想所谓“军储匮乏”,全是户部的责任,罪魁祸首应当是夏元吉。于是,也不管夏元吉一向有多大的功劳,颁旨籍没其家产。然而,锦衣卫到这位户部尚书宅邸一看,除了皇帝过去赏赐的一点绸帛、银币,再便是布衣瓦器,家具粗糙简陋得令人惊叹。锦衣卫的人回宫将抄家情况向皇上汇报,永乐不太相信,经询问大学士杨荣,杨荣力保夏元吉的确是清廉忠贞之臣,这才免其一死,但仍关在狱里。

    永乐又怕礼部尚书吕震也步方宾后尘而自杀,便派了十名锦衣卫校尉日夜监视。并警告锦衣卫们说:“若吕震自尽,尔十人皆不得活!”

    自此无人敢再反对北征。

    于是永乐二十年三月三十一日,六十三岁的皇帝仓仓促促离京北进,开始了第三次亲征。

    因征途的遥远,决定了这支远征军辎重队伍之多;二十万军队之后,尾随着三十四万匹驴马、十七万辆粮车和二十三万民夫运送的三十七万石军饷。这支队伍不可能快速行进。但永乐的心情明显地好起来。他沿途射猎、阅兵、演武,又变得神采奕奕,病痛大大减轻。

    明军进至阔滦海子附近,前锋俘获到阿鲁台部属。永乐亲自询问。得悉鞑靼人已尽弃辎重马畜北徙。阿鲁台之所以不战而走,据说一是自知不敌,二是内部不和。连阿鲁台的母亲和妻子都反对与明廷为敌。永乐觉得未经交锋,不太过瘾,却也实在无力、无理由继续北进,只好下令班师。

    但就在决定班师的这天晚上,永乐又召诸将入帐议事。他说,阿鲁台之所以忤逆不附,与兀良哈有很大关系。说起来,兀良哈三卫原本属于大宁都司所辖,当年燕王发动“靖难”战争,拉其三卫入伙,其即位后践约将兀良哈三卫分割出去,没想到如今竟成了“敌寇”——正如永乐说的,“兀良哈为阿鲁台羽翼。”所以他决定顺便儿讨伐兀良哈之寇,也免得此次北征空手而归。

    永乐率军赶至屈烈儿河畔,恰遇兀良哈三卫人马。经过几个回合厮杀,本无心恋战的兀良哈人即溃不成军。永乐在河谷间追了一段路,但看看军中粮饷将尽,不得不下诏班师。

    永乐虽贵为皇帝,但在军中,却是尽量做到与将士同甘共苦。比如军士不吃肉,他也不吃肉。一旦军士乏食,即令中官将“御粮”分散给士卒。中官备膳时,他又说:“看军士进食也未?军士未食,朕何忍先饱!”——就是这么个皇帝!有这样的大明朝皇帝,鞑靼、瓦剌、兀良哈人,望风而遁是最明智的选择。

    九月八日永乐回到北京。群臣照例上表朝贺,他却兴味索然。因为他渴望的是激战,甚至是生死难卜的激战。他多么向往“靖难”战争中,他脸上满布战尘,将士们只有听声音才能辨认出他来的那种动人情景;多么向往再次出现箭矢如猬毛般插在战旗上的激烈场面……但那只能成为美好的记忆了。

    回到北京不久,东宫又出事了——这似乎已成了规律,总是在“太子监国”期间出事儿。

    事情是因礼部尚书吕震的女婿张鹤引起的。张鹤“朝参失仪”,太子朱高识以吕震之故,未予究罪。待永乐回来,便有好事者将此事上奏。永乐立即又发肝火儿,将阁臣杨士奇下狱。几天后,又将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吕震一并关押。关押他们的理由,是身为大臣“辅导有阙”,不能匡正。不过,这回的案子没有闹大。因为如今永乐已没了更换“储君”的念头。不久又把杨士奇等人从狱中放出来了。

    这时候,永乐帝又病了。他不得不躺上病榻,而将一般的国务委托太子处理。

    不料此时祸起萧墙。赵王朱高燧居然欲弑君夺嫡。阴谋虽未得逞,但永乐帝的身心却是越来越坏了。

    永乐虽也知道高燧不是东西——早在永乐七年,就曾因与高煦合谋谮害太子,而被“褫夺冠服”、“诛其长史”;但却不曾料到,高燧会趁他生病,多日不上朝理事期间,唆使常山护卫指挥孟贤等人发动宫廷政变。

    先是孟贤极力散布太子的流言蜚语,造谣说皇上有意于赵王,欲废太子。继之钦天监的王射成对孟贤说,“天象当易主”。后来,这帮人又联络兴州屯军高以正,制造伪诏,阴谋令宦官杨庆,在皇上的药碗里下毒。一俟毒死皇上,即收起宫中符宝,逮捕诸大臣,矫诏废太子,而拥立赵王为帝。高以正把内情透露给外甥、总旗官王瑜,拉他为助。幸而王瑜忠君,听后大惊,劝高以正不要冒此杀身灭族之险;见高以正不听劝,便将此事密报了皇上……

    孟贤、王射成、高以正等立即被捕。他们所造的伪诏也到了永乐手里。永乐亲御右顺门,他盯着朱高燧讯问:

    “此事。尔知之否?”

    高燧面如土色,小便失禁,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如果赵王承认参与了政变阴谋,则不仅要被削爵,且会被杀头。永乐想起了那幅《虎彪图》,想起解缙的诗:“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他实不忍心杀子。这时还是太子高炽出面,极力为赵王辩解,说“此乃下人所为,高燧哪里知道?”又说,“此事可追究黄俨。”

    太监黄俨虽曾尽心竭力地伺候过永乐帝,比如到朝鲜选美,也真有汗马功劳。但此人的确屡屡在赵王与太子之间搬弄是非,用心险恶。那年方孝孺施离间计,寄密书于高炽,黄俨就曾从中进谗,差点儿让燕王误杀了高炽。而今高炽提及黄俨,永乐便如梦初醒,立命将黄俨寸磔。

    赵王因太子竭力遮护,未受惩处,仅被逐出京城,迁往彰德。

    政变未遂,谢天谢地。皇上想淡化这件事。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做什么文章。事情就像乌云那样被风吹散了。但是,皇上内心的乌云未散。他的伤口难以抚平。他病情越来越重了。他不能躺在病榻上等待死亡。索性“以毒攻毒”,再到战场上去!还是让大漠的风沙和敌虏的鲜血来荡涤他有病的身心吧!

    永乐二十一年七月,处理了赵王高燧的事情仅一个月,重病缠身的皇帝又带领三十万大军,踏上了漫无目标的征途。

    人们搀扶着他下床,搀扶着他走出宫殿。他头晕目眩,天和地都在旋转。然而,当他被扶上战马的那一刻(人们本来是哭劝他坐车辇的,但没用,他才不坐车呢!),他竟挺直了腰身,头也不晕目也不眩了,而且手也有了力气,能紧抓住马缰。不是奇迹吗?

    出师的第三天,各路应诏出征的将士齐集土木堡。按计划皇上将在这里检阅军队。可那天很不巧,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将士们肃立雨中,戈甲更显鲜亮。此时永乐皇帝骑着马走过来了。他中等偏上的身材,唇髭往上卷曲,下髯修长,很珍重地套在了绸袋里。将士们高呼“吾皇万岁”。这喊声立时激活了他的心脏、血脉。他立时让左右内侍撤去伞盖,一任雨水淋身。雨丝拂在脸上,那么舒服。龙袍被浸透了,雨水涔涔地沿着脊沟流淌,他觉得疾病真的被冲走了。

    大军一面北进,一面侦察鞑靼阿鲁台部的动向。九月中旬进驻西阳河。此时鞑靼知院阿夫贴木儿、古讷台等人率妻子部属降附。他们带来阿鲁台的最准确的消息。原来,阿鲁台四月间为瓦剌顺宁王脱欢战败后,人口、马驼、牛羊皆被掠去,部族溃散,境况颇为困窘。得知永乐率军北征,已疾走远避,唯恐躲之不及,根本不可能再萌南向之意了。

    这消息使人遗憾——御驾亲征又将无所获吗?真是进退维谷。恰这时,先行出塞的先锋将军宁阳侯陈懋带来一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鞑靼王子也先土干率部前来归附。

    也先土干素与阿鲁台不合,自从与瓦剌作战失败后,退避漠北,居无定所。他的外甥把台劝他降明,于是率众南来。先锋陈懋率军北进时,得知鞑靼在饮马河北为瓦剌所败,乘机率部追击,追至宿嵬山口,不见敌踪,却遇到前来归附的也先土干,于是连忙派人向皇上奏报。

    见到奏报,永乐大喜过望。这至少证明他的北征没有白跑一趟。他前往开城,等待陈懋和也先土干的到来。也先土干到达开城时,已是深秋季节。也先土干表现得十分谦卑,而永乐却热忱而又随和。永乐决定给也先土干等人以超常的旌表,特封他为忠勇王,赐汉名为金忠,与那位善卜者、如今官至兵部尚书的金忠姓名相同。盛宴之上,他命金忠的位子坐到侯之下、诸伯之上,并不断命侍者将御前的珍馐赐以金忠。宴后,又将御用金杯也一并赏赐给了金忠等人。

    这对永乐来说是特别美好的夜晚。之所以美好,不仅是鞑靼王子的归附,更重要的是胡从内地风尘仆仆奔来,给他带来了有关建文的准确消息……

    三

    礼部侍郎胡来到开城“行在”时已是深夜。皇上在宴请也先土干一行之后已经就寝。胡本不想打搅皇上酣梦的,却又怕违抗圣旨。因为早在永乐五年,皇上令他寻访张三丰时,就曾有过特旨:一、凡胡在外所了解的情况,一律书写成密报,即便夜间报至,内侍亦应迅即报送皇上披阅。二、凡胡还朝或到“行在”奏事,随至随谒,不得延宕。所以,胡就只好请侍寝的内官禀报皇上。

    永乐刚艨胧人梦,听到“胡”两个字,立即清醒了。侍寝的妃嫔和宫女就忙为皇上更衣。

    胡是那种长相平庸,性格也无明显特点的人。不多言多语。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表现自己的欲望。静悄悄来了,又静悄悄走了,不显山不露水,不吸引人的注意。皇室成员和大臣们都弄不清他与皇上的关系。永乐帝令他遍处寻觅建文的踪迹;捎带着也稽查太子及各地重要官吏,看有无“异谋”。永乐十六年,他出巡江浙,路过南京时多住了些时日。杨士奇见他滞留京师,颇为疑惑,直截了当地促他快走。他却以“冬衣未完”为借口掩饰过去。后来,他行至安庆,才将太子的情况写成密报(内中说了不少好话)发送北京行在。他十几年来一直在寻访张三丰。然而张三丰这种异人哪是他能见得到的!尽管未能访到,但朝廷还是令隆平侯张信等,役夫三十万,在张三丰的隐居地武当山,大兴土木,耗资数百万,历时十二年,建起了巍峨壮观气势磅礴的宫观,永乐帝赐名为“太和太岳山”。凡到过武当山的人,都说真武大帝的塑像颇似当今圣上。永乐帝听到此类传闻,总是会心一笑。的确,塑真武大帝神像之前,工匠还真是细瞻了圣颜呢!

    永乐帝接见胡时,因见其面庞黑瘦,知是风吹日晒之故,便嘉勉了几句。胡叩问圣安。永乐说:“朕极好,你远路而来,又在深夜,有何要事,快快奏来。张三丰你找到了吧?”

    胡晓得这“张三丰”指的是建文帝。这个名字折磨了皇上二十多年,也使他胡不知跑碎了多少鞋袜!提起这名字就百感交集!

    “启奏陛下,臣,总算找到他了!”

    “啊,真的?!”永乐一惊,下意识地想站起来。但两条腿有病,差点摔倒。他用手扶案子时,又把茶碗碰倒了。茶水洒到了龙袍上。

    胡忙用袍袖去揩皇帝身上的茶水,然后又去拣茶碗——这种场合是不容许第三人在场的,所以没有官人侍候。但是永乐急不可待地说,“唉呀,不要忙乱了……你确是见到他了?”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呢!”

    胡开始叙述。

    他说他估计建文会逃往川滇一带,即取道湖广及贵州边线,蜿蜒而往西南。又想,建文既化作僧人,必往来寺院;怕被人认出,必避开车马喧闹之地,而住深山敝庵。于是他便也改装,脱下官服,换上百衲衣,扮作乞讨的头陀。

    在重庆西南某山上,他遇到了一位自称“玉华山樵”的隐者。樵者或许也能辨出“头陀”亦是假的,却并不探问究竟,两人只是坐于松下用了酒葫芦对饮闲谈。胡有意谈及建文朝时江南旧风物,竞勾起那“樵者”无限感慨。樵者遂吟出一诗:

    十年艰辛走闽越,日夜思亲鬓成雪。

    回头往事付空花,形影相随衣百结。

    当时恨不早见机,扁舟一棹江南归。

    西风尘土障天起,秋水鲈鱼空白肥。

    胡汝似乎受了樵者情绪的感染,也要用诗来化解胸中的块垒,便也吟道:

    即今乞食荒山里,佳士出迎常倒履。

    当歌对酒忍暂饮,握手论人愧知己。

    志怀岂能忘故山,神游往往于其间。

    为君写此转凄测,片云零落何时还?

    于是两人相抱而泣。那“樵者”便把他当成了“陌路知己”。从樵者口中得知,建文帝化作应文和尚,带了几位从者,曾于永乐三年从这里经过,在大竹县的善庆里住过一段时间。他当时闻讯赶来接驾,意欲伴随。建文帝却称人多不便,易为官府发觉,婉言谢绝。后来建文帝去了云南,听说在个白龙山还是青龙山的地方结茆立庵了。

    胡于是便去了云南。

    胡好不容易找到了白龙山。不错,果然有一小寺,建文也确曾在此住过。那是永乐七年,建文因山中缺食,形容枯槁,又有戒心,不敢出山觅膳,的确狼狈至极。其时有几位旧臣,什么“补锅匠”、“太湖渔翁”之流千里迢迢来访。建文可怜巴巴问:“尔等可带什么好吃的吗?”“补锅匠”、“太湖渔翁”忙献上了盐水鸭、香酥鸡、油炸糕之类。建文狼吞虎咽,并叹道:“不识此味,已多年矣!”……然而胡只找到了白龙庵的旧址。经询问庵旁一老妇得知:庵主早已于三年前搬走。临走时听人议论,说庵主要去的地方儿是峨嵋山。

    胡遂又赶赴峨嵋山。

    的确,建文化作应文和尚,带了两个徒弟确曾到过峨嵋,住过三两夜。且在山寺墙壁上留下了两句诗:

    登高不待东翘首,

    但见云从故国飞。

    胡一看后面落款是永乐二十年冬,很是高兴。这说明建文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忙问寺僧,题诗者又往何方?寺僧说去了永庆寺。胡赶快又到永庆寺。然而住持说,应文师傅上月才走。却又留诗一首于壁:

    杖锡来游岁月深,

    山云水月傍闲吟。

    尘心消尽无些子,

    不受人间物色侵。

    据住持讲,那题诗老僧看上去身体不好,喉间呼噜呼噜常有痰涌。胡问,还有从者否?住持说,并无徒弟,只有一位火工道人。胡又探听这二人的去向。住持回答,那老僧说他是“从去处来,到来处去。”估计他这话的意思,也活不几天了。没准儿就死在道上了……

    胡在川、滇、黔一带继续转悠,却再未发现建文踪迹。这可如何是好?他说“到来处去”,“来处”系指哪儿?莫非是自龙山旧庵吗?但白龙山他又去过,山上的人皆未见那应文和尚再次露面儿。

    胡因资费即将告罄,便暂且结束这段巡旅,寻思回南京支点银钞再说。然而不曾料到,在他返途经过琅琊山,在小店投宿时,无意中竟得到了建文现在的准确踪迹!

    他在这小店里遇见有一商旅,约六十余岁,穿着虽是一般,但举手投足间隐隐然显出仙风道骨。他朝那人打量,那人也朝他打量。胡觉得那人有点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正疑惑间,忽听对方说道:

    “先生可是礼部侍郎胡大人吗?”

    胡不由一惊。因为他是装扮为头陀的;对方看样对他很熟,否则不会知道他现在的官职已不是户部给事中了。

    胡便问,你是哪位?

    那人说,“罢罢罢,你找的是谁”?

    胡心里崩龙一跳:莫非这便是建文?!可细一看,模样儿与建文相去太远。又一想,莫非他便是张三丰?!……

    胡一想到“张三丰”这名儿,便有点莫明的紧张。因为张三丰据说是元朝与刘秉忠同时的人,到这该有二百岁了吧?可这人至多也就六十来岁的样子。于是他就诚惶诚恐地施僧礼,问道:莫非你就是张神仙吗?

    不料那人哈哈大笑说,什么张神仙!在下就是程济啊!……

    原来他就是程济?!就是当年建文逊国时缒城弃官而去的编修程济?……

    果然就是程济。程济说,胡大人你找的是谁,大家心中明白。已经找了二十多年了。实说吧,在下跟随建文君也二十多年了,如今人臣之职已尽,否则你也见不到我呢!

    胡既惊且喜,半信半疑。他微微一哂说:“足下是程公,这我尚能相信;可足下自称陪侍建文君已二十余年,有何证明呢?”

    程济也微微一哂,并不答话,倒是从随身携带的藤箧中取出一册书,原来是手抄的《从亡纪略》。胡接过,大体一翻,竟是记录了建文帝自建文四年(即洪武三十五年)出亡以来,所到过的许多地方。比如:

    “建文四年八月望日,至史彬家相聚。帝为其《清远轩》改题《水月观》。永乐元年正月十三,帝至云南永嘉寺。适‘二马’先生及‘补锅匠’、‘玉华山樵’等来,帝日‘从多弗便,今后无复往来’……永乐三年春二月,至重庆大竹之善庆里,有杜景贤筑室与居。寻舍之而去。四年五月,结茆白龙山……八年七月朔,应贤卒。八年十月,济为帝出山救药募粮……十三年六月应能卒……”

    胡翻到后面几页,记录着:

    “永乐二十年冬十月,帝于峨嵋山题句:“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后五日至永庆寺又题诗:杖锡来游岁月深……”正是胡前不久见过的那一首。

    胡见这本《从亡纪略》的记录,最后结束在永乐二十一年七月。而这正是他和程济对话的上个月,就很高兴,忙问:

    “建文如今何在?”

    程济说:“离此不远。就在吴中……胡大人可要我引见吗?”

    胡想了想说:“如此甚好。”

    后来,建文果然如他在蜀中永庆寺所表示的:“到来处去”。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回到他的“出发地”,即南京一带。可他知道进不了南京的寺院,就选择了苏州吴县的穹窿山,驻锡于皇驾庵。

    建文,即应文和尚,已在皇驾庵“涅桨”。因非高僧,也就没有什么舍利塔,只是一杯黄土覆身罢了。

    ……

    胡讲罢,永乐仿佛从一个有趣故事的氛围里走出来。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冷笑道:“不会又是崇宁王变的吧?”

    崇宁王是蜀王之子。永乐十五年春,这个顽劣的畜生因在其父亲的藩地犯法,逃到长沙他叔父谷王那里。谷王曾因献金川门迎燕王入京有功,永乐即位后,赏赐甚厚,既增卫士又增岁禄,藩地也由宣府改封长沙。但不料谷王骄纵过分,招匿亡命,私造兵器,图谋不轨。恰逢崇宁王逃来避难,谷王便对外面诡称:“当年是我将建文君放走,如今藏我府中。我将为其申张大义,请其复辟呢!”后来多亏蜀王向朝廷告发,才将谷王阴谋粉碎。谷王及其子皆被废为庶人,其王府官属多伏诛。……永乐很自然地想起这件往事,所以他觉得胡所说的这个“建文”,也未必会是真的。

    然而,当胡浓向永乐献上了两件东西,这事便被证实了。

    第一件东西是手抄的三首诗,都是建文避居贵州金竺罗永庵时所写。其一是:

    牢落西南数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谷声哭未休。

    其二是: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官犹望翠华临。

    其三首是: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着黄屋寄云标。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龙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鸟早晚朝。

    这三首诗的笔迹一看就是真的,而诗中的情味也不像别人假冒。如果说,这三首诗的真伪还可以进一步商榷的话,那么随后胡双膝跪地,两手高擎的那件闪闪发光的宝玺,却无论如何不会是假的了!

    那正是国家十七块宝玺中的一块。人们曾怀疑过原礼部侍郎黄观带走了其中的一块,但永乐倒怀疑是建文所为。果不其然,这块在外面“流浪”了二十二年的宝玺,终于又回来了。

    这块宝玺,文为“敕命之宝”,为洪武元年所制,其质为于阗之玉。建文帝也闹不清当时是怎么带在身上了的。就因为少了这块宝玺,永乐只好又增刻。共增刻了四块,这四块是“皇帝亲亲之宝”、“皇帝奉天之宝”、“诰命之宝”、“敕命之宝”。其实前三块宝玺是原来就有的(不过洪武朝的“制诰之宝”和永乐朝的“诰命之宝”,文字略有不同),若不是少了“敕命之宝”,永乐也未必再增刻呢!

    好了,“敕命之宝”总算是回来了!这就是说,从洪武皇帝那里继承的宝玺,十七块全部到手了。永乐的心里该踏实了。

    经历了二十二个春秋,建文终未能逃出永乐的手掌心。他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献上了“敕命之宝”。

    二十二年的逃亡,建文把他的这段生命历程浓缩为三首诗。也别说,低低地吟诵,细细地玩味,还真叫永乐这铁心肠的人鼻头发酸呢。建文帝把他的痛苦连同恐惧一同带进了坟墓,这也给永乐少了麻烦。试想,如果这工夫儿真有一个活生生的建文,跪到皇宫里自首,说“我便是建文君”,倒真叫永乐有点尴尬不知所措呢!

    “他,死了!……”永乐看着他掌上的宝玺,凄然地说。

    “臣想掘坟验尸,但此事重大,须陛下做主。”胡说,“还须找一些曾伺候过建文的内官、宫女,他们该知道建文的体貌特征……”

    “唔……”永乐将宝玺放到案上。然后他手撑着案角极费力地站起来。胡知道他要踱步,便向前搀扶,却被他摆手拒绝了。他蹒跚了几步,对胡说,“不必了吧。”

    “臣遵旨。”胡说。他盼的其实便是“不必了。”有了这条旨意,会省去若干麻烦。当然,也会给后世留下许多种猜测,会演绎出许多有趣的故事。

    胡望着蹒蹒跚跚的皇帝,猜测他也将不久于人世了。

    胡淡又问对程济该如何处理。永乐一愣,说:“程济?哪个程济?”

    胡明白了——程济早已不存在了。程济早便是什么“火工道人”。他忠心耿耿陪伴了建文二十余年,直到把建文送进了黄土。——可这跟永乐有什么关系呢?这不需要永乐旌表的。随他去吧。

    君臣二人密谈至次日凌晨,漏下四鼓,胡才退出幄殿。

    两个月后,永乐帝北征回到京师,即诏谕礼部尚书吕震,尽赦建文遗臣家属之罪,返还田产。熬过了二十多个寒冷的冬天,他们终于看到冰河开始解冻了。

    而那时候,“三保太监”郑和还在“大海里捞针”。他从“南洋”回来时,永乐帝已经魂断榆木川——死在北征的路上了。

    四

    或许是命运的着意安排,刚从漠北归来的永乐帝,两个月后接到了大同、开平守将奏报,称遭到了鞑靼和宁王阿鲁台的袭击。新归附的忠勇王金忠(即鞑靼王子也先土干)竭力怂恿永乐出兵北征,说他自愿充任前锋。那是永乐二十二年的正月初七,永乐看到窗外是一片冰天雪地,但他已经决定要进行第五次亲征了。

    这时候已没有哪位大臣敢发表反对意见。户部尚书尚在狱中。人们想到兵部尚书自杀后还要被戮尸,皆不寒而栗。惟独御医盛寅向被皇上信赖,他还能以“皇上春秋已高”为由劝几句,却也没起作用。三月初一,永乐检阅了出征将士。一个月后,车驾发于北京。他把安远侯柳升从狱中放出,令其领中军,英国公张辅领左掖,武安伯郑亨、阳武侯薛禄领左、右哨,宁阳侯陈懋和忠勇王金忠为前锋。令皇太子监国,大学士杨荣、全幼孜随从出征。

    十四天后,即四月十七日,恰是永乐帝六十五岁生日。此时军至赤城。百官向他朝贺,却被拒绝。他说:

    “朕亲率将士问罪漠北,夙夜劳心军务,不遑自安,岂有闲心以生日为庆呢!其止勿贺。”

    他五征漠北,有四个生日是在军中度过的。第一次亲征,过生日那天是在长清塞。记录皇上起居的太监写道:“上次长清塞,地极北,夜望北斗已在南矣。”其实北斗是不可能在南的,之所以产生错觉,是因为权妃的玉箫。是悠扬的箫声将他迷醉了。在他的记忆里,“大漠箫声咽”,比王维的“大漠孤烟直”更令人感动!……可是,这最后的生日,痼疾缠身的他,望着旷野清月,还有什么兴致呢!

    四月二十五日,明军由独石堡出外长城北上。到达开平这天,有一场小雨雪。士兵们衣服都被淋湿,冻得瑟瑟发抖。但征程才刚刚开始呢,距离目的地(谍报得知阿鲁台已北渡答兰纳木儿河)还远着呢。这夜朦胧入睡时,他见到一位金甲天神,向他说道:“上帝好生如是者,再此何祥也!”他猛然惊醒,帐外正敲三鼓。翌日,他把阁臣杨荣、金幼孜召入幄殿,言及梦中之事,问他们天神究竟是何意思。

    “陛下好生恶杀,上承天意”,杨荣说,“此举固在除暴安民。然火燃昆仑,难免玉石俱毁,还望陛下留意呢。”

    永乐领悟了这番委婉的规谏。他说:“卿言甚合朕意。岂能以阿鲁台一人之罪,罚及无辜?”遂令扬荣草敕,诏谕鞑靼各部落,罪止阿鲁台一人,余皆不问。又令军士们收拾荒野中的骨骸,葬入丛冢,他亲自撰写了祭文。

    就这样,他的最后的亲征,没有了过去的狂放、张扬,倒是带上了与征伐极不协调的悲悯。征伐,是要以敌虏的血液作美酒畅饮的,而他却可怜着他们的骸骨,要考虑天神所说的“上帝好生”,这仗可怎么打呢!

    大军继续前进。有时是冷雨,有时是狂风。到达应昌时,辎重粮车都被远远地丢在后面。永乐告诫诸将说,官渡之战,曹操之所以打败袁绍,就因为烧毁了袁军的辎重粮草。于是便令将士回兵相迎。可此时作为先锋的陈懋、金忠却尚未觅得阿鲁台的踪迹呢。

    到达应昌,永乐宴犒随征的文武群臣。内侍们唱起太祖御制词五章时,他不由地感喟道:“此是先帝垂谕创业守成之难,而戒荒淫贪逸之失呢!朕嗣先帝鸿业,兢兢焉不敢忘怀。虽军旅之中,君臣杯酒之欢,亦不敢忘也!”他边说边用右手将左袖的里衣往袖筒里掖了掖。这细节无疑引起了近臣的注意——皇上是极其俭朴的。他袍服的里衣敝垢不堪,常没来由地露到外面,因而需要一次次地掖进去。人劝他快换一件,而他说,他这是在仿效太祖高皇帝呢。当年高皇帝的旧衣,常常是由马皇后浆洗、缝缀的。按说,皇帝富有四海,何必在乎一件衣服呢?然而,创业守成之君,必须身居富贵而不忘勤俭啊!

    然而,这一件衣服的价值,又怎能与连年征战的耗费相比呢?

    经过艰难的征旅,终于到达答兰纳木儿河。举目四望,只有茫茫荒野,黄沙、柽柳或胡杨。偶尔有狼、黄羊等野兽惶惶地从皇帝的视野里掠过去。遗憾的是并不见阿鲁台骑兵的踪迹。连车辙、马蹄的印痕都极陈旧。而马粪干透了,可以生火。

    英国公张辅和成山侯王通分兵在河谷进行了仔细的搜寻。然而,方圆三百余里未发现敌军一人一骑。先锋陈懋、金忠走得更远,已抵白邙山,仍一无所获,因粮尽而还。永乐望着空旷的原野只能苦笑。这没有对手的征伐真叫他尴尬。他觉得天和地都在旋转。蓝天在下,马蹄朝上……但他紧紧抓住了马缰,才没有跌于马下。

    “今出塞已久,人马俱劳。虏地早寒,一旦有风雪之变,归途尚远,不可不虑……”他说。只好下令班师。其实这才是六月,正值盛夏,不可能会有风雪的。

    七月的也可的里速大草原上,明军缓缓行进。永乐因毫无狩猎成果,不想再听什么《平胡颂》。他第一次感到骑在马上是一种自嘲,他甚至觉得已失去了骑马的资格。事实上他也无力再骑马了。病人膏肓的皇帝只好钻入龙辇。他不知道“六出祁山”的诸葛亮,在五丈原时是何等滋味?……

    师次翠微岗。永乐在幄殿中休息时,凭几而坐,问内侍海寿:“何日可到京师?”

    “回皇爷,八月中可到。”海寿说。

    “八月中……”永乐眯目喃喃着。秋风在身边发出奇怪的声响,像鬼哭狼嚎。他叫海寿看看,是哪儿的事儿,消灭它。海寿找了半天,是幄顶有一条隙缝儿。想搬个凳子,用点绸子塞一塞,却又被他制止了。他就听着这奇怪的风声,呆痴地望着幄殿前打着旋儿的枯叶,感受着秋天的滋味儿。

    “东宫历涉年久,政务已熟。还京后军国事悉付之。朕惟优渥暮年,享安和之福矣!”他对杨荣和金幼孜说。这时候他才想到了苏轼的“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意识到“身长健”比什么都重要。

    而就在几天前,师还清水源时,他见道旁有石崖高数十丈,遂令杨荣、金幼孜勒石记功。以“使万世后知朕亲征过此也”,他还下令禁止骑士行军践踏庄稼,挂记着当地耕户今年秋季的收成。夜晚在幄殿里,仍保持着睡前阅批奏牍的习惯。那时候他精力过度集中,御案上镇纸的金龙被碰到案边,险些掉落地上。侍立一旁的杨荣连忙上前将金龙往里移了移,他的注意力才从奏牍中转移到金龙镇纸上。由是他还感慨系之,训诫杨荣说:

    “一器之微,置于危处则危,置于安处则安。”他指着金龙镇纸又说,“天下者,大器也。岂可置之于危处?……天下虽安,不可忘危。故小事必谨,小不谨而积之,将致大患;小过必改,小不改而积之,将致大祸!……”

    而今杨荣回味着皇上的教诲,泪在眶里打转。他知道,留给皇上“优游”的日子不多了。一个如金龙镇纸那样,永远压着如山奏牍的人,他怎么能享受“安和之福”呢!……

    大军行至榆木川。这已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深秋。昏昏沉沉,倚坐在车辇里的永乐皇帝昕到了头顶上“嘎啦嘎啦”的雁鸣。他想起了洪武三十二年(建文元年)的这个季节,他在去大宁的路上遇到的雁群,想起了他收养的那只掉队的病雁。忽地他狂躁起来。“拉马过来!朕要骑马!……”他大喊着,无比妒忌地望着骑在马上的将士们。

    毫无办法。他将永远地离开马背,告别疆场了。他像那只被遗弃了的病雁,徒劳地望着天上整齐威风的雁阵。

    在榆木川,这位“马上天子”召见英国公张辅,留下了简短的遗诏:

    传位皇太子,丧服礼仪,一遵太祖遗制。

    五

    皇上突然驾崩,使从征的大臣和中官不知所措。英国公张辅与内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太监马云等秘密会议。以六师在外,离京尚远,担心汉王或赵王乘机发难,遂决定秘不发丧。搜集军中锡器,镕铸为棺,将永乐的遗体秘密装殓,放置在翠华宝盖御辇中。每日照常进膳行乐,礼仪如常。益严军令,不使人知。

    此时有人建议,随便找个事由,以传达皇上敕谕的名义,驰报在京监国的皇太子。但杨荣、金幼孜认为此议非宜:

    “谁敢如此?先帝在,则称‘敕’;帝已宾天,倘再称‘敕’,岂非矫诏欺诈?罪非小呢!”

    众人随即诺诺。于是,暗中遣杨荣和少监海寿驰奔京师,先行将永乐帝遗命报告太子,使太子警惕,以防不测;其余大臣,则继续陪伴御辇,仍按正常速度行军。

    八月初二,杨荣、海寿急闯入宫,送上永乐帝遗诏。皇太子朱高炽一面哭,一面命太孙朱瞻基赴开平迎丧。瞻基走后,朱高炽一时惶然无惜。蓦地想起夏元吉还关在狱里,便亲自坐肩舆去狱中释放夏元吉。

    朱高炽告诉他皇上宾天的噩耗之后,又特意提到先帝病笃期间,曾经对行在近臣说过“元吉爱我”!那意思是,夏元吉以户部尚书身份,鉴于国库虚空而建议皇上停止北征,那其实是一个忠臣对皇帝真正的爱护呢。所以先帝在其临终之时,没忘记表达他对夏元吉的歉意。夏元吉一听,脑里轰然一响,高呼“啊呀先帝呀!……”顿时跪倒在地,几近晕厥。

    朱高炽对夏元吉说,卿快快复职,与我商议大事,共济艰难。夏元吉说,臣恰遇母丧,须乞归守墓,奈何?朱高炽哭道,卿有丧,朕难道无丧吗?谁的丧重要啊!快快随朕走吧!……

    八月初七,皇太孙朱瞻基赶到开平,永乐帝驾崩的消息才予以公布。军中举丧。灵柩至八达岭居庸关,文武百官和在京军民赶去哭迎。

    十日,永乐的遗体停放于皇宫内仁智殿。

    全国开始哀悼仪式。哀悼将进行二十七日。百日内停音乐。官员百日停婚嫁(军民停一月),禁屠宰四十九日,寺观各鸣钟三万杵……

    九月十日,永乐被已成为新皇帝的朱高炽尊谥为“体天弘道高明广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庙号太宗(嘉靖年间改上尊谥:体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庙号成祖)。

    十二月十九日,永乐,即文皇帝,被埋葬于昌平县天寿山长陵。

    已经瞑目了的永乐,仍不相信他已经“阳衰”,仍拒绝承认如任美人说的他“不管用了”。

    故此他魂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监督着太监们,将他所宠爱的三十多位妃嫔一一带进了庑殿。她们将随他一起飞升天国。

    按照永乐皇帝的也许是最后的一道圣旨,赏赐了她们丰盛的酒宴。然后撤去筵席,安置了一张张小木床。这些他所宠爱的女人们,一个个在太监们的帮助下站到小床上,然后将头伸进床的上空早已结好了的绳套之内。然后,他看到太监们将小床一撤,他宠爱的女人便一个个扑到他的怀抱里来了。

    他看到从朝鲜选来的几个女人也在其中。她们在将头套入绳套之前,往往呼唤着自己的乳母:“娘,我去了!娘,我去了!”那个与权妃同一年选入宫中的崔氏,在所谓“吕氏投毒”案发时,她恰好因病留在了南京,不在皇帝和权妃身边,故侥幸避免死罪,多活了十四年。

    现在,吕氏高高地跷起脚跟,伸长了脖子,望着遥远的朝鲜国说:“娘啊,你能看见我吗?你看见你的孩儿是怎么死的了吗?”

    旁边的太监则提醒她:别忘了告诉你娘,你们家以后就是“朝天女户”,会受到优恤的呢!”……

    长陵地宫的石门隆隆地关闭了。

    他终于可以享“安和之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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