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是香饽饽-番外:狐狸与小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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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业十七年春初,在万众瞩目之下,亲事曾一度成为茶余饭后闲谈的常乐公主李芷披上嫁衣,嫁给了御前红人中书舍人魏涵之。为表示对常乐公主的宠爱,皇帝除因徇旧例,封魏涵之为驸马都尉之外,更加封其三品秘书监。郑国公府一家尚二公主,其荣宠之盛,一时为朝廷群臣侧目。

    公主出降那夜,京城大道上锣鼓喧天、彩旗飘扬,宫中张灯结彩,婚乐绕梁。经过一连串繁琐的正婚礼之后,新科驸马魏涵之总算如愿送走了来闹场的一干人等,婚房之内只剩下他和李芷两人。

    确认了没人会来叨扰,魏涵之转过身来,这时才有空闲能够好好看一看自己的娘子。今日的李芷一身凤冠霞披,在龙凤花烛映照下,小脸不知是因着紧张还是方才饮下的合卺酒而微微酡红,双手轻轻揪着裙子,青涩娇美的面容与喜庆的红相映,竟也透出了几分别样的风情。

    虽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魏涵之也看出李芷的不适应,缓缓坐到了她身旁,体贴问道:「公主累吗?」

    策封公主有一系列繁琐的流程,又是在婚礼之前,他估计李芷应该被折腾得不轻。

    李芷红着脸,摇摇头,忍住没将方才放下的团扇重新拿起来,以遮住自己含羞带怯的面容。

    魏涵之正要抬手将烛火给熄了,袖子猛然一紧,回头却看到李芷正拉着他的袖子,仰着头怯怯朝他望来,欲语还休。

    魏狐狸表示,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有没有?不过他表面上依然淡定,温言询问:「怎么了?」

    李芷犹豫了一阵子,才细若蚊吟道:「……我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魏涵之反手握住李芷的手,意有所指道:「公主尽管开口,毕竟我们……也不是外人了。」

    李芷听出了他话里的真意,这下子连耳根都红透了,细声细气地说道:「其实我……我想知道,那时你怎么会说,一直都喜欢我……」

    这个疑问已然困扰她好些日子了,只是自从与魏涵之确认彼此的心意以来,约莫是连续了结了几桩心事,她竟是忘了追问当初魏涵之为何说的是「一直」都喜欢着她。

    那日经过徐恕的澄清以及询问了李简之后,她知道在九年前的坠马意外救下自己的其实是当时陪在李钰身旁的魏涵之,而她大概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因此才误认来接手的徐恕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过仔细想来,魏涵之可从没说过,他便是在那日喜欢上她的。

    没等她想通,一连串的婚前礼便令她忙到没多余的心思去管这个问题了,就连她与魏涵之,婚前是不得见面的,连通信也被阿爷给禁了,所以也没法在成亲之前询问。

    李芷想到此处便有些迟疑,在成亲这日问这个,会不会有些不妥。只是一直没弄明白的话,她大概只会更纠结。

    魏涵之闻言笑了笑,「原来公主是在烦恼这个……公主倒是猜猜看。」

    望着魏涵之眼中的笑意,李芷不知怎么地,觉得他应当是有意捉弄自己,眼见在她讲出个答案前,他是不准备开口了,只好硬着头皮猜道:「难不成……你在我坠马那日以前曾见过我?」

    「是啊。」魏涵之干脆坐回她身侧,依然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

    李芷垂着头思来想去,依然不解魏涵之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喜欢上自己的。她猜不出个答案,魏涵之也按兵不动,默不作声,一时间本该喜气洋洋的新房内不闻人语,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的细微声响。

    片刻之后,仍想不通的她只好求助似地望向魏涵之,看上去有些委屈。

    魏涵之觉得捉弄够了,把玩着李芷的手指,笑着道出这段隐密的回忆:「公主大概是记不得了吧,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十一年前的元宵……」

    建业五年上元日,魏涵之九岁。

    在皇帝的拣选下,早慧且才思敏捷的魏涵之被选为五皇子李钰的伴读,也因着此故,曾有机会陪同李钰去探望卧病在榻多年的太子。

    初次见到李芷时,李芷正陪在李承身旁,问着李承上元日的典故,不时瞄一瞄门口,等着一位宫人为她扎起兔儿灯。而李兰、李蕙则是站在外头,不时出言指点那些工匠,面上尽是对他们手艺的不满,看上去已然很有公主的派头,弄得工匠急上忙下的,深怕一个不仔细会得罪了两位小祖宗。

    父亲是个以忠直廉良著称的言官,又是皇帝的左肩右膀,极高的荣宠往往伴随着诸多危机,这些朝堂上的风雨,魏贤从不避讳向两个儿子言说,为的是有朝一日当他们进入庙堂,能多个心眼。是以魏涵之自幼便相当世故,擅长洞察人心。

    因此当下乍见李芷那双澄澈的眼睛,他便默默心忖,这是朵不适合生长在皇宫里的小白花。

    与年幼无关,即便是才长她一岁,看似只钟情于墨宝的李钰,也已隐隐谙识宫中的生存之道。再不然,也如两位公主般,明白主仆有别,早早端起了主子的架子。

    女童的眼神却太过纯粹,胜过以往他所见过的所有人。

    那时的他仅是远观着,漠然地想,这样的孩子,倘若失去了别人的保护,必定活不长久吧!

    再度见到李芷,是在来年的月节。

    那时东宫之中已无受人爱戴的太子,只有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还居住在此。

    那日李钰邀他进宫观月,魏涵之入了宫之后,宫婢称五皇子肚子疼,请他稍待。

    魏涵之见李钰一时半刻怕是没空出来,便在宫婢的指引下,走进了园子中赏景。

    京城中极为热闹,可宫中却比平日还要寥落许多,宫人们也显得分外小心翼翼,行走无声,像是生怕那点跫音会惊动谁的心事,他这才忆起,此日正是太子殁满一年。

    他在园子中等着李钰,伴随着女孩惊呼而来的是碎瓷混杂着什么东西泼洒一地的声响,接着则是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奔出来查看情况。

    「明月,你不要紧吧?」稚嫩的童声响起,魏涵之几乎是立刻回想起,那是属于八公主李芷的声音──尽管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仅是听过一遍便记上了。

    他越过那丛桂花往发声处看去,果然见到李芷和一名眼生的婢女。

    「婢子没事……只是轻波姊姊特地做给公主的长寿面……」婢女的声音愈来愈低,听来有些沮丧。

    「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想要吃的,你们下回别做了吧。」

    婢女急忙道:「这怎么行?今日可是公主的生辰!公主虽然同圣人说了不必为公主庆祝,但……」

    明月便是看不过平日受宠的公主到了生辰,反而独自待在公主院的情况,众人惋惜太子,在这日哀恸情有可原,可她的公主也还是个孩子啊!如此重要的日子,又怎能冷冷清清地度过?

    李芷静默了片刻,道:「我的生辰也是大哥的忌日。有你和轻波陪我就行了。」

    魏涵之听着这段话,心道,看来八公主也不是全然无知,只不过没来由地,胸口有些闷……冷不防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猛然回头,原来是李钰正笑瞇瞇站在他身后。

    「你在看什么?」

    「……没。」

    魏涵之本将这日听到的对话视作一段再平常不过的意外,只是不知为何,那日女童掩不住的失落神情却似是在他心中扎了根,在他没察觉到的时候,缓缓长成了参天巨木。

    建业七年,夏初。

    天机大师行经京城,这是在李承过世之后,大师首度造临。皇帝慰留大师入宫作客,并邀其前往弘文馆与学士谈经。

    所有皇子与伴读均在弘文馆接受教导,皇帝的用意本是让天机大师看看他的儿子们,好让大师在太子与徐恕之后,再择一名弟子。没想到天机大师没看上其他皇子,却看中了作为伴读的魏涵之。

    尽管如此,皇帝亦是龙心大悦,毕竟天机大师眼界高,他原先便是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而魏涵之为魏贤之子,将来迟早要进入朝廷任官,为他所用。

    只不过,魏涵之亦有自己的想法。

    虽然获得成为天机大师徒弟的机会,但天机大师多在外游历,若是作为其徒,出于孝心,必定得鞍前马后伺候着大师。然而,魏涵之天资聪颖,他有自信,即便没有天机大师之徒这个身分,亦能仕途坦顺,所以当皇帝问起此事时,他并未立马答应下来,而是以「全凭父亲作主」为由,将决定权推给了父亲。

    魏贤嘴上不问,却看出么子别有计较,反正天机大师说词隐晦,对收徒之事亦不强求,便是往后这份师徒之缘砸了,也不会令他老人家颜面尽失。

    因此天机大师收徒一事便暂缓下来。

    这日,李钰邀了他与方淮两个伴读至西内苑骑马,他们三人方至,便见一名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宫女面色惊慌的冲了出来。

    魏涵之认出了那是李芷的婢女,李钰问道:「明月,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明月在继续疾奔与留下来解释间踌躇了下,留下一句「公主骑的那匹马犊子疯了!婢子得去找人来救公主!」,旋即飞快跑了。

    魏涵之微微一怔,在李钰和方淮均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已迅速循着明月奔来的反方向跑去。

    身后隐隐传来了李钰的呼喊,但魏涵之却顾不得那么多,他遥遥觑见草场上马背上的小身影,认定那便是李芷,向手足无措的养马人借来了一匹成马,无视正瑟瑟发抖担心小妹的李简,不由分说地跃上马背,催马朝那失控的马儿跑去。

    成马毕竟驯服而通人性,知晓马背上的人亟欲追上那一马一人,撒开蹄子狂奔,不多时,李芷的背影已近在眼前。

    在马儿发狂疯跑下,李芷无法驾驭座骑,唯有将整个娇小的身子紧紧贴伏在马背上,捉着马缰的手僵硬而泛着死白。

    「八公主!」魏涵之喊了一声,希望她能注意到自己。

    李芷听见他的呼喊,微微抬头,然而当她想回头看看来者是谁,那匹疯马却彷佛感受到来自成马的威胁,一个急转,李芷没有防备,竟是被一举抛下马背。

    「公主!」目睹女童如枯叶般高高飞起,魏涵之几乎来不及思考,随之从马上跃下,向女童落下的方向一扑。

    幸亏他身手矫捷,实时抱住了落下的女童,两人在草地上滚了几圈之后停了下来,魏涵之连忙起身察看女童的状况,幸好似乎没受什么伤。

    女童眼睑紧紧闭着,魏涵之唤了几声,那双眼才微微睁开了一道缝隙,只是过没多久,又再度闭上了。魏涵之顿时放下心来,这时才感觉胸腹因承担了李芷落下的冲力而隐隐作疼,一时无力将她抱起。

    此时李钰、方淮、李简等人已匆匆朝他们的方向赶来,同时还有方才去讨救兵的明月,以及她身后的徐恕。

    徐恕大步超前众人,见李芷昏迷,又瞥见她胸前的长命锁,深深蹙起眉头,轻轻松松从魏涵之身上将昏迷的公主抱起,往宫内走去,想来是抱着她去寻御医了,明月还没搞清楚状况,又连忙跟上去。

    「二郎,你没事吧?就算你仗着自己身手好,未免也太过莽撞……」方淮上前扶了魏涵之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魏涵之那么狼狈的样子。

    魏涵之没理会他,仅仅是凝视着徐恕高大修长的背影,又低眸看了看自己尚未长开的指掌。

    倘若他能同徐将军一般……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他为之怔然,可又彷佛从没如同现下那般清醒过。

    只因他恍然明白,那个曾被自己定论为小白花的女童,对自己而言,原来不仅仅是八公主……

    李芷任由魏涵之握着她的手,魏涵之讲述回忆的语调极为生动,她不禁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你那时便看过我了吗?」

    虽然魏涵之是她五哥的伴读,但她上头有诸多兄长,兄长身旁来来去去的伴读朋友,自然不只魏涵之一人,加上那时年纪小,她对魏涵之当真没什么印象。

    魏涵之在她细嫩的手背上蜻蜓点水似地吻了下,见她依然有些呆然,对他的举措没什么反应的模样,在心中偷偷笑了下,「我对公主算不得一见钟情,也能算得上是再见倾情了吧?」他说着,突然顿了顿,微微喟叹道:「只可惜公主……」

    李芷猛地反应过来,见魏涵之眼睫低垂,似有些怅然,又透着一丝脆弱,她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吶吶道:「我、我──」

    她一开始的确是喜欢着徐将军,而且还不止一次征询他的意见。

    魏涵之……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听她诉说那些心事的?而且,她还一直以为徐将军才是她的救命恩人。

    「无妨,都过去了。」魏涵之笑了笑,看上去却不似是真的释然了。

    李芷登时有些慌了手脚,她从没见过魏涵之露出这种神情,见他坐在她身旁,无言而包容的浅笑,她却是心乱如麻,也没想清楚,便倾前抱了他一下。

    魏涵之这下子真的愣了,耳畔传来李芷的轻语,「我现在,真正喜欢的是你啊,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她说罢,迅速撤回了双手,低头不安地盯着裙面,羞得连脖子根都红了。

    显然能说出这些已经是她的极限。

    魏涵之低笑了起来,缓缓凑近身旁的少女,嗓音前所未有的低沉,「公主……小芷儿,你抢了我的台词,你说该怎么办好呢?」

    李芷见他隽秀至极的面容在眼前放大,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鹦鹉学舌似地重复道:「该怎么办?」

    魏涵之抚上她的面颊,耳语道:「就这么办好了。」

    几乎在两人身影交迭的那一瞬,烛火一晃,新房归于黑暗。

    李芷被吻得迷迷糊糊之际,蓦然意识到,那在坠马之后呢?魏涵之的话似乎还未说完啊……

    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恍若昨日,当魏涵之再度讲起这段故事,已是子女绕膝。

    常乐公主府的梨花水榭之中,两岁大的么子困得将四肢团在一起,魏涵之将他抱在怀中,对面两名半大不小的长子长女则紧紧盯着他,大有他不说完就不放他走的架势。

    长女道:「阿爷阿爷,您还没说完呢!大伯娶了公主那段。」

    魏涵之笑了笑,将这段回忆说了下去。

    建业十一年,魏涵之师从天机已然四年。

    他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为了将来能与李芷匹配,决意进入天机大师门下。

    尽管他天纵英才,诸多才能也非一蹴可几,只能一步一步,在李芷所不知道的地方努力着。

    当他以为与那名女童之间的间距愈来愈近之时,某日魏贤却朝他道,他的兄长魏允之不日将迎娶安王遗孤晋安公主。

    原本魏允之与郑府四娘子有过婚约,只不过两家家主提起时,两家的孩子尚幼,都想着等女方长大了再正式请人说媒。没料想,那名郑四娘子却是早夭的命,于是一直想与魏家联姻的李效便提出想将安王女嫁给魏家。

    魏府与李氏联姻不过是迟早的事,倘若不是魏允之娶,便会落到魏涵之头上,魏贤和魏允之再三商量,均觉得魏涵之比起兄长有才华,将来在官途上定然更有进境,加上皇帝目前意在拉拢魏家,于是魏允之决定由自己尚公主。

    当魏涵之知道这个消息时,这段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弗可改变。

    于是当他的师父提出将再度走访西域诸国,问起他是否要随行时,他挣扎了数日,终是答应了天机大师。

    离京的那几年,他看过壮丽山川,也看过一望无际的沙海,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个念想放下了──直至建业十五年那年初春某日,面见皇帝之后,他行经演武场,再度见到那名少女。

    少女悄然躲在树干之后,投向场中男子的目光是倾慕、是爱恋,令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在她转过身之际,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放下,也不可能放下。

    魏涵之说到尽处,见子女们望着自己,长女带点那个年纪特有的似懂非懂,而长子神情认真,彷佛若有所悟。正当此时,却见一名女子正分花拂柳朝水榭中的他们走来,女子对上他的眼,登时向他绽开一朵极为柔和的笑容。

    曾有过的念想被掐灭的茫然无措,似乎再也不重要了。

    从建业五年至建业十七年,跨越十二年的岁月,一直远远望着的狐狸总算如愿以偿,得到了守候小白花的资格。

    这一守,便是既不长也不短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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