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乏人造访的公主院,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李芷只有靠着与魏涵之、崔杜若的信来排解寂寞,而在无数鱼雁往返于宫里宫外之间,转眼间春去秋来,月节已近。
月节当日,宵禁暂时解除一日,京城之内重门夜开,万家齐张灯结彩,争相登楼观月,饮酒作乐。反观禁宫之中,却是一片安然的宁静,整座宫城似是一只俯卧酣眠的大猫,与宫墙之外的笙乐通宵犹如天壤之别。
夜凉如水,李芷的宫内早由轻波和明月领着几名宫女拾缀着结了灯,虽添了几分喜庆却不张扬,而李芷坐在八角亭中,默默凝视着天上那轮饱满明亮的银月。
轻波此刻不见踪影,明月则特地端了碗长命面来,放在李芷面前,「公主,趁热吃吧!这可是轻波姊姊传授给婢子的手艺,保证味道和往年一点不差。」
李芷回头觑见那碗热腾腾冒着蒸气的面汤,虽然知道这是出自两个婢女的好意,仍然叹了口气,低声道:「何必如此,我不是说过,这一日不必庆祝吗?」
明月双手扠着腰,「那怎么行?今日可是公主的生辰!虽然公主不让圣人和皇后庆祝,只要有婢子和轻波姊姊在,就会一直帮公主过下去的。」
李芷朝明月笑了笑,「多谢。」
「我们主仆道什么谢呢!真是折煞婢子了。」明月道:「如果十年前不是公主救下我们,婢子哪能如同现下一般过着惬意的生活?」
明月老是将这件是挂在嘴边,李芷只有但笑不语,这时候否认了,明月大概只会跳脚跟她急吧!
十五年前,在齐王连同其爪牙暗中埋伏于宫内偷袭当时入宫的李效、李承等人之后,齐王与其子嗣被问罪赐死,罪本不及王府女子;然而在李承病逝之后,皇帝震怒,认为齐王罪孽深重,将齐王府妃妾女儿一并打入掖庭充作苦役,而轻波、明月正是其中一员。
轻波、明月都是身份低微的妾室所出,在大陇,妾室为贱流,妾之子亦当如此,因此两人在掖庭之中比起其他宫人,地位更为低下,时常遭人欺凌,受寒挨饿。若非一日李芷曾路经掖庭,向李效求来她们两人作为宫女,只怕她们现今早已埋骨他处。
只不过,此时听明月提起往事,李芷却不禁忆起了逝去的大哥,一时间思绪飘远。
明月见她迟迟不动筷,又催促了声,「公主快快吃完吧!否则面就要凉了,轻波姊姊回来后看到可是会责备婢子的!」
李芷这才拿起银箸吃了起来,不过听到明月的催促,她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对了,轻波到哪儿去了?」
听她问起轻波,明月先是掩着嘴咳嗽几声,抬了头又重新挂满笑容,「轻波姊姊她……有点事儿呢,她说她去去就回,请公主稍待。」
李芷虽觉得她笑容古怪,也不是个会一直追问婢女行踪的主子,只好默默低头吃着长命面。明月偷偷瞟了公主一眼,脚下轻轻挪步,竟是暂时离开亭子。
过了片时,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纵使可听得出来人刻意放轻了脚步,因着周围过于静谧的缘故,李芷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是轻波吗?还是明月?」李芷出声。
下一瞬,李芷便觑见轻波和明月便走近了亭子,正松了口气,在望见她们身后那个人时,却是微微瞠大了双眼。
「……魏左丞?」李芷向他们走了几步,「你怎么会在这儿?」
魏涵之今日着了一身乌袍,行走在夜中并不惹眼,只不过那张容颜自是遮不住的清雅俊秀。
他浅笑道:「臣听两位婢女提过,今日是公主的生辰,作为公主的朋友,希望能亲口对公主祝贺一句。」见李芷往宫门的方向望去,面带忧虑,明白她是担心禁军会发现,于是又补充道:「公主放心,臣是借着陪同晋王进宫的名义入宫。」
「那五哥他怎么不见人影?」
「他另有要事,让我代为庆祝公主生辰。」至于是什么要事,八月十五月儿圆,这番良辰佳景,李钰自是会会自己的情人去了。
明月道:「魏左丞和公主别干站着,坐亭子里吧!待婢子去取糕点来。」心中却是打着这段期间绝不来打搅两人的主意。
轻波则向亭子瞧了眼,踯躅了会儿,才跟在明月身后离开。
近半年来,李芷心事过重,尽管愈是忧愁,李芷愈是不表露于外,可她们日日相伴,她觉得长此以往不是件好事。能为李芷消愁的人不多,大概只有崔杜若和魏涵之二人,只不过崔杜若不知李芷身份,所以两人商议了下,看能否请魏涵之来一趟。
不过,平日宫内戒备森严,京城又有宵禁,坊门一入夜便闭合起来,只好趁月节宵禁暂弛,让魏涵之入宫。
照理而言,她应该守在亭中陪伴李芷,只是倘若她在场,李芷大抵反而无法说出什么,于是只好避上一避,留给两人一点独处的空间。
更何况,自从代王梁王争夺起太子之位,对于李芷的婚事是否因而受到影响,她也是极感焦虑。
她知道魏涵之的长兄已是尚了个公主,不过如果公主能认清自己的情感,坦而相告的话,那么陛下未必会不允……
李芷不是初次与魏涵之独处,只是自她觉得似乎对魏涵之不是抱持着一般的情感之后,言谈举止间却变得拘谨许多,尤其现下两个婢女都不在身侧,亭中唯有她与魏涵之二人……
方才应该把轻波明月其中一个留下才是!
她心中懊悔,还在寻思要说些什么,魏涵之便取出一个鎏金乌木盒,放到李芷眼前的石案上。
「这是?」
「这是臣与晋王合送给公主的生辰礼,一点微薄心意,不足挂齿。」魏涵之给了她一个收下的理由,只不过李芷心底明白,这恐怕是他的意思,毕竟李钰可没有那么细的心思。
「谢谢你……还有代我谢谢五哥。」
魏涵之轻声问道:「今日是公主生辰,又为何郁郁不乐?」
李芷的注意力恍若都在面前那个木盒上头,没有回应魏涵之的问话,魏涵之也不催促,两人间竟一时无声。
彷佛过了很久,李芷才启了唇,缓缓说道:「其实今日……也是大哥的忌日。」
她本来不愿多言,只不过,男子的目光极为温柔,宛若能够沁出水来,她一时居然无法收声,而是不自觉道出了那段往事。
「大哥他,曾在北门一役中中箭,自此以后,病灶便由那处箭伤开始发端,因而在阿爷继位后的五年里,大哥几乎是在床榻上度过的。
「我在建业一年出生,自有记忆起便鲜少见到大哥健康的一刻,因大哥膝下无子,便特别喜欢我去东宫探望他。尽管大哥总是卧病,但爷娘兄姊莫不认为,有朝一日大哥定会痊愈,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
「只不过在我五岁生辰的前几日,大哥的身体却急遽衰弱下来,月节当夜,大哥把我叫到了他的榻前,将他的长命锁转赠给了我。」
印象中的大哥,总是面容苍白,却性格开朗。大哥最喜欢将年幼的她抱在自己怀中,耐心教她呀呀学语。一旁的阿爷、阿娘,还有大嫂与兄长们,总是含笑看着他们。
年幼的她纵然懂得不多,却觉得这一幕定是世上最美好的光景。
爷娘在、大哥在、大嫂在、二哥三哥四哥在,姊姊们在,还有,她也在。
然而,在月节那日,李承再度病发,当奶娘抱着她匆匆赶去东宫时,御医已是跪倒在殿前,说是无能为力了。而在一片压抑的悲怆中,大哥将她独自叫到了榻前,亲手为她带上了长命锁:「小妹……今年大哥无法置办你的生辰礼,大哥只有将自己的长命锁送给你,希望你能平安长大。」
而后在大哥的交代下,她便被奶娘牵出殿外。
那时的她还不是相当了解何谓生死,只是望着夜幕中那轮皎洁圆满的月,她隐隐觉得,众人心中的月就此缺了一角。
「尽管已过了十年,可我知道,每逢此日,爷娘与二哥依然会悲痛难忍……」
她又怎么可以,在这个令爷娘兄长悲痛的日子中,庆祝自己的生辰?而今两个兄长因太子之位而生嫌隙,她更是无法心安理得为此日而欢喜。
偶然瞥见魏涵之专注的眼神,李芷似是蓦然从思绪中抽离,不好意思道:「魏左丞是来祝贺的,我还说了这些,真是……」
魏涵之却已知晓她未竟之意,「我明白。」
李芷尚未领会他的意思,便又听得他道:「我明白,所以在我面前,你永远不必掩饰自己。」
只是不知缘何,看着魏涵之的眼眸,她倏然觉得那道目光十足深沉,恍若能将她溺于其中,教她心跳骤快。
为了掩盖自己的不对劲,李芷只有撇开视线,「谢谢你,似乎每一回我一有心事,都有你在旁聆听。」
「臣也是……有私心的。」魏涵之低喃了一句,李芷却没听清,方想追问,魏涵之便又道:「公主,我一直心悦于你。」
魏涵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是给李芷丢下一个震撼弹,「……什么?」
魏涵之又道了一句:「我明白公主一直心系徐将军,但是公主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是一丝一毫?」
李芷只觉自己脑中的思绪轰地又乱成了一团。
魏左丞怎么可能会喜欢她?而且是「一直」……?
心中惊诧万分,却又隐隐含着一丝喜悦,她唇瓣微动,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主不必现在回答。」魏涵之似是看出她的为难,「虽是月节,臣仍不宜在宫中久待,臣也该告辞了。」
李芷见他眸光有些黯然,本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此时无论她说什么,魏涵之大概都会觉得她不是真正细思之后所言,只得放弃了。
她出声唤来轻波、明月之后,亲自与两名婢女一起将他送到院外。
魏涵之临走之前,对她道:「代王与梁王之争,公主不必多虑。」
李芷愣了下,正要问个清楚,魏涵之却已转过身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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