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祥说:“你只想当个职业经理人,可以讲自尊心,但当老板,就别讲什么自尊心。比如诸葛亮可以有自尊,你不三顾茅庐,老子就不出山。但刘备能讲自尊吗?当然,做上皇帝之后,刘备可以讲自尊了,毕竟那时有实力了。厚黑学、厚黑学,厚在黑前啊!脸皮厚的人,比心肠黑的人,更难对付。”
【1 赚钱只是技术,藏钱才是艺术】
位于狮子山以南、界限街以北的九龙塘,是香港市区罕有的低密度发展区。区内以平房和别墅为主,环境清幽。几天前,谢依萱将家搬来这里。
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内,谢依萱睁开眼睛,看了看枕边,并没有人。她裹起被子,重新闭上双眼,脸颊上浮现出甜蜜笑容。谢依萱脑海中不断闪现昨晚销魂蚀骨的场景。“别去想了,怪不好意思的。”她提醒着自己,却总也无济于事。脸上的笑容更加甜蜜,还泛起一丝红晕。
这几天,一种巨大的幸福与刺激,就像软绵绵的被子,包裹着谢依萱的身体。她不是第一次尝试这种游戏,却收获了从未有过的惊喜。很多男人误以为,女人把身体交付给了你,就是把性交付给了你。其实,女人有一道心理的堤坝。她也许一生睡在你身边,你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处器官,几如左手摸右手,然而那条堤坝小心翼翼围着情欲的堰塞湖,始终沉睡在她身体里,终其一生,与你缘悭一面。而一旦调动起来,必然是翻江倒海,水漫金山。
谢依萱那片情欲的堰塞湖,终于被一个男人掘开。决堤之后的样子,会是一个女人难忘的体验。关于性的记忆被定格于此,它是某种巨大的狂喜和感伤,无法克制,无法模仿,无法超越,也无法重现,那是谁也无法触及的秘密。
谢依萱不敢相信,掘开这片堰塞湖的,会是一个年长自己二十多岁的男人。她还记得两人间的第一次,她出乎意料地顺从了这个粗鲁男人的一切要求,听任他摆布。有性经验的男女都知道,两人之间的第一次,一定是关于主导权的一场暗战。谁听谁的,不是简单的习惯问题,而是按照谁的节奏,以谁的期待来定位性的尺度的问题。这是床上必争之地!谢依萱主动放弃,只因甘愿从此成为这个男人的附庸。
杜林祥此刻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饭。他已记不清,上次自己起床做早饭,是在多么久远的过去。杜林祥哼着小曲,心情难得地轻松。他也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昨晚:如丝的媚眼、诱惑的双唇,迷幻的月影和摇落满地的香江流光……
对于谢依萱,杜林祥除了不可自拔的情欲,更有深深的歉疚。在与万顺龙斗法的关键时刻,杜林祥接到谢依萱的电话,隐晦地告诉他,不能收购大众股份,或许不是坏事。杜林祥立时无比警觉,并通知了谷伟民。
谷伟民同样如临大敌,他调动一切手段,最终发现就在当天下午,谢依萱悄悄破解了企业内网的加密装置,查看了许多她原本接触不到的核心资料。谷伟民从惊恐转为愤怒,他告诉杜林祥,要立即开除谢依萱,还会罗织罪名,让谢依萱去警局里待一段时间。
杜林祥一开始坚决反对。他已经爱上了谢依萱,不忍心这个女人受一丁点委屈。而且这次谢依萱以身涉险,更足以证明对自己的一往情深。
“现在可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谷伟民在电话中回戗,“女人为了爱情,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谢依萱为了不让你掉进陷阱,不知道还会折腾出什么事。要是动静闹大了,让万顺龙嗅出风声,咱们后悔都来不及。”
“就没有其他办法?”杜林祥苦苦哀求。
谷伟民语气坚定:“这就是让谢依萱闭嘴的最好办法。那里边我有熟人,保证她进去这段时间,既不能乱说话,更不会吃一点苦。卖壳的事一结束,她也会因为证据不足重获自由。”
理智战胜了情感,杜林祥咬着牙说:“就按你说的办。”
正因为此,在谢依萱身陷囹圄时,杜林祥一遍遍观看《亮剑》,还反复问自己:“如果城楼上被绑着的是田雨而不是秀芹,李云龙还会下令开炮吗?”尘埃落定后,万分狂喜的杜林祥最牵挂的,就是被警方带走的心上人。他甚至等不及庄智奇从深圳归来汇报具体情况,就急匆匆赶赴香港。
谢依萱毕竟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子,她有马晓静般迷人的眼神,却远没有马晓静那样缜密的心机。直到现在,她还庆幸于杜林祥在收购大众股份一事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仍以为自己的遭遇,完全是谷伟民痛下杀手。她不知道,那个将她拥入怀中的男人,正是同谋!
杜林祥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真相,永远不能让谢依萱知道。甚至两人的关系,他也不愿意让外人知晓。在河州公司里,无论庄智奇还是高明勇,都不知道自己的老板已然抱得美人归,还在香江之畔金屋藏娇。
这间高档公寓,是杜林祥为谢依萱租下的。谢依萱并不是一个爱钱的女子,当着杜林祥,更是绝口不提钱字。然而杜林祥心里已打定主意,只待公司的财务状况好转,就在香港为谢依萱购置一套真正的豪宅。
杜林祥端着早餐走进卧室。谢依萱搂住他的脖子:“不想吃这些。”杜林祥问:“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我想吃……”谢依萱浅浅一笑,眼神中带着几分勾魂的意味。
杜林祥的下半身隐隐有了反应。他很想一把扑过去,但又心怀犹豫。昨夜的战况实在太激烈,再来一次会不会……杜林祥快五十岁了,尽管身体还算硬朗,不能说力不从心,不过总该有所节制。就如建筑工地上的重体力活,现在的杜林祥狠下心肠也能干上一整天,但毕竟不如年轻时那会儿。
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起。谢依萱感觉十分扫兴,杜林祥倒暗自庆幸。杜林祥拿起手机,走出了卧室:“智奇,有什么事?”
电话正是庄智奇从河州打来的:“杜总,跟你汇报一下。因为上市的事,我约了几位香港证券市场的朋友,准备今晚聚一下。听说你也在香港,不知是否有空,到时一起去?”
“好啊!这几天我在香港帮吕市长办点事,晚上正好有空。”杜林祥撒了一个谎。当初离开河州,他只给办公室的人说,自己来香港出差。谁也不知道,这几天他已坠入温柔乡。
放下手机,谢依萱已走了出来:“今晚有事?”
杜林祥点点头:“要去见几个朋友,还是为上市的事。”
谢依萱问:“晚上还住这儿吗?”
杜林祥说:“我倒想住这儿,可不行啊!你父母不是下午要从北京过来吗?”
谢依萱离开了谷伟民的公司,也没去找新的工作。她没有将自己的事告诉父母,只是说换了个公司,工资比以前还高。至于和杜林祥的关系,谢依萱更不敢告诉父母。父母都是教师,他们无法接受女儿和一个已婚男人厮守在一起的现实。
谢依萱语带惆怅:“那你什么时候再过来?”
杜林祥说:“以后我会常来香港的。你要真想我,也可以来河州。”
两人一直窝在家里看电视,午饭是谢依萱下厨做的北京炸酱面。下午三点过,两人一齐奔赴机场,而后又在机场大厅里依依惜别。谢依萱要去接专程从北京赶来的父母,杜林祥则等待着庄智奇。
见到杜林祥后,庄智奇有些吃惊:“杜总怎么亲自来接?”
尽管赶来机场,只是想和谢依萱多待一会,但杜林祥还是笑着说:“那边的事都办完了,闲着也没事,就来机场接你。”
晚宴九点过才结束,在回酒店的路上,杜林祥揉着太阳穴:“一屋子人,大部分说广东话,还有几个讲英语的老外,许多话我都没听明白。”
庄智奇说:“我的英语也不好,有些话也是一知半解。下回这种事,看来得带个翻译。”
杜林祥笑了:“其实你们讲那些专业术语,就算给我用普通话翻译出来,我也依旧一头雾水。”
“对了,”庄智奇说,“晚宴时我接了个电话,是陈锦儿打来的,说她干爹知道杜总来香港了,想约你见面。”
“陈锦儿,谁呀?”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咱们河州一个茶坊的老板,在纬通大厦里也开了一家店。上次我去澳门找伍新福,就是陈锦儿的干爹帮了大忙。”
“记起来了,你给我说过这事。”杜林祥说,“她干爹应该很有能耐,他找我干什么?”
庄智奇说:“不清楚。陈锦儿就说,她干爹认识你,还和你见过面。”
“认识我?”杜林祥有些惊讶,“她干爹姓什么?”
庄智奇说:“我听下面的人称呼他徐先生,应该姓徐吧。另外,她干爹也是洪西人。”
姓徐,洪西人,人在香港,还认识我!杜林祥在大脑中不断搜索。莫非是他?杜林祥心中猜测。
“去吗?”庄智奇问。
“去。”杜林祥说,“他乡遇故知,是个好兆头。”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陈锦儿便开车来到酒店楼下。陈锦儿今天穿一件粉红色运动开衫,配条牛仔裤,清爽不施脂粉,海藻般浓密的头发散发出纯真的气息。坐上车后,杜林祥忍不住说了句:“年轻就是好啊!”
陈锦儿微笑着答道:“杜总今天这身休闲装,也很显年轻嘛!”
杜林祥呵呵笑起来。这身衣服,还是前天去商场,谢依萱为自己挑的。与谢依萱在一起后,杜林祥的确有种变年轻的感觉。
庄智奇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陈锦儿说:“去流浮山。我干爹已经在那儿订好了座位,咱们去吃海鲜。”
“吃海鲜?”庄智奇说,“我真还没一大清早起来吃海鲜过。”
“这你就老土了吧。”与庄智奇说话时,陈锦儿没什么顾忌,“去流浮山吃海鲜,就得一大早。我小时候,干爹经常带我早上去。清早刚上岸的海鲜最新鲜,另外这几年来香港旅游的人太多,中午和晚上流浮山总是塞车,餐馆连个位置也没有。”
半个多小时,汽车便已驶抵流浮山。其实,流浮山并不是一座山。它位于香港新界元朗区的西部,靠近后海湾,三面环山,地势平坦。因为临近珠江口,有淡水流入,这里特别适合养殖海鲜。
陈锦儿泊好车后,便领着杜林祥、庄智奇走进海鲜街。两人从没到过流浮山,看着街边低矮的店铺,都不禁感叹:“想不到香港还有这么老派的建筑!”
陈锦儿在一家装潢十分普通的餐馆前停下脚步。餐馆门口站着几个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另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在朝陈锦儿招手示意。“就这儿了。”陈锦儿说。
走进餐馆时,这几个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反复打量着杜林祥与庄智奇,目光中闪烁着一种警惕。杜林祥很不自在,低声对庄智奇说:“这都是些什么人?长相怪怪的。既不像中国人,也不像印度人。”
庄智奇低声回答:“估计是喀保镖。”
“喀保镖?”也怪杜林祥读书太少,这时还不知道喀保镖的赫赫威名。他一面嘀咕着,一面朝里走。
在餐馆的一角,坐着一位高大清瘦、头发花白的老者。杜林祥定睛一看,立即便认出此人。自己猜得没错,果然是他!
“干爹,这位就是……”陈锦儿刚想引见,这名老者起身打断了她的话:“杜总,咱们认识。”
“没错,没错。老朋友了。”杜林祥热情地伸出双手,“徐总要见我,招呼一声就是,何必让锦儿传话,绕这么一圈。”
此人正是徐浩成——早年纵横洪西江湖的徐瘸子,后来在港台两地令新义安、竹联帮的江湖大佬也不敢小觑的狠角色,如今避居海外的商界大亨。
鬓毛已衰,但乡音未改。徐浩成用一口浓重的洪西话说:“上次在泰国清迈和杜总有过一面之缘。不过贵人多忘事,我怕贸然打电话给你,杜总却不记得了,到时好生尴尬。”
“哪里话!”杜林祥说,“徐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不敢忘记呀。”
徐浩成招呼大家坐下:“这里的环境是简陋了一些,但味道还算正宗。就说这个小桃园酒家,可比锦儿的年纪还大。”
陈锦儿噘起小嘴:“干爹一有空就取笑我。”
徐浩成哈哈笑起来:“我是在夸你年轻,哪里是取笑。对了,我还没点菜,锦儿快去把菜安排一下。”
陈锦儿转身去点菜。徐浩成又说道:“锦儿的父亲,是我的生死之交。当初在洪西,她的父亲英年早逝,也是受我的连累。后来锦儿跟随我来到香港,我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留学归来,原本打算让她跟着我做生意,可她偏偏痴迷于茶道,还执意要回河州去经营茶坊。说来小女在河州的生意,还承蒙二位的关照。”
“不敢当!过去不知道锦儿是徐总的千金,失礼之处还望见谅。”杜林祥说。
不一会工夫,一桌港式海鲜就端了上来。徐浩成举起筷子:“椒盐濑尿虾、干煎豉油皇大虾、秘制酱汁炆石斑腩……这些都是流浮山的招牌菜,只是不知是否合你们的胃口?”
出于对主人的尊重,杜林祥夹了一筷子,他此刻的心思,全不在桌上的菜肴。杜林祥试探着问:“不知徐总找我来,有什么吩咐?”
“杜总是个急性子呀。”徐浩成微微一笑,“这样也好,我也讨厌讲话绕圈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请杜总来,有两件事,第一是祝贺,第二是求教。”
每当遇到大人物,杜林祥脸上那憨厚的笑容就会浮现:“徐总是前辈,有事就吩咐,千万别说求教。至于祝贺嘛,唉,最近流年不利,有啥好祝贺的。”
徐浩成拿起一只虾,一边剥皮一边说:“杜总的连环计,让精明过人的万顺龙最终栽了大跟头,这还不可喜可贺?”
杜林祥一脸痛苦的表情:“做生意也得讲八字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廖海涛的事上先胜一局,可惜最终还是没争过万顺龙。”
徐浩成摇着头:“杜总没说实话。如果仅仅是抓捕一个记者,以此逼退顺龙集团,算得了什么连环计。我佩服杜总的,倒是你瞒天过海、欲擒故纵,最终让万顺龙吞下一个烂壳。”
杜林祥心头一紧,脸上依旧装出不知就里的样子:“徐总这话,我可真不明白。”
徐浩成哈哈大笑:“大众股份这个壳里有什么猫腻,我不知道,也懒得去打听。不过对谷伟民目前的行踪,倒听到些风声。”
“谷伟民怎么了?”杜林祥问。
徐浩成说:“谷伟民不仅把大众股份的壳卖给了万顺龙,还把旗下另一个壳卖给了东北一家国企。另外,他跑去马来西亚,和妻子办了离婚手续。紧接着,又离开中国,去非洲当什么志愿者。”
对谷伟民近来的事,杜林祥也有耳闻,暗地里还为其金蝉脱壳的本事庆幸。不过当着徐浩成,杜林祥决定继续装傻充愣:“谷总这也算功成身退,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徐浩成缓缓说道:“我在非洲有些朋友,他们告诉我,谷伟民在非洲待了不到一个礼拜,就神秘消失。如今,谁也不知道这位昔日的资本奇才,究竟身在何方。杜总,这隐退和失踪,不大一样吧?”
杜林祥这下被逼到了墙角,除了憨笑几声,实在不知说什么。徐浩成继续说:“祝贺的事,如果杜总不领情,那也算我自讨没趣吧。”
“哪里,哪里。”杜林祥额头冒出冷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当着徐总,兄弟我这点雕虫小技,实在不值一提。”
杜林祥接着说:“这件事还得感谢徐总。当初智奇去澳门找人,就多亏你出手相助。”
徐浩成挥着手:“小事情,不足挂齿。”他话锋一转:“送上了祝贺,我也有一事相求。”
杜林祥下意识坐直了腰板:“徐总请吩咐。”
徐浩成扶了扶眼镜框:“我听朋友说,抓捕廖海涛时,有人出面打了招呼。甚至洪西方面派去当地打探消息的人,也全都无功而返。背后打招呼的人是谁,大家都清楚。我有些事,正想求助于贵人,不知杜总能否牵线搭桥?”
杜林祥心中惊叹:“这个徐浩成,十几年不回内地,可对故土的事清楚得很哪!他知道万顺龙中了圈套,也清楚胡卫东背后的那双手是何方神圣。至于洪西方面曾派人去打探有关廖海涛被捕的消息,这些事自己都还不知道。”
“徐总说笑了!你家大业大,才是真正的贵人,哪里还需要求助于他人。”杜林祥恭维道。
“贵人?”徐浩成冷笑一声,“我算哪门子贵人?说到底就是一个商人,而且是一个背景不怎么好看的商人。提到商人,我在华人圈里,最佩服两个人。”
“哪两人?”杜林祥问。
徐浩成说:“第一位就是罗星汉。”
杜林祥并不知道罗星汉是何方神圣,倒是庄智奇开口说道:“金三角的大毒枭,被称为世界海洛因之王。”
徐浩成点点头:“当年我在缅甸经营赌场时,听很多人讲过罗星汉的故事。解放战争结束后,国民党残军93师溃退到缅甸果敢地区,并很快成为当地最大的一支鸦片武装。93师在果敢开办了军事学校,网罗了很多人入校学习,其中有几个少年日后成长为震惊世界的人物,譬如坤沙、彭家声,还有罗星汉。”
大毒枭坤沙以及“果敢王”彭家声,在中国颇有知名度,杜林祥问:“这个罗星汉,和坤沙、彭家声还是同学?”
“嗯。”徐浩成继续说,“论起辈分,罗星汉可比坤沙、彭家声还要高。20世纪60年代,罗星汉就是果敢的领导人,手下有拥有数千匹骡马的马帮,从事毒品贩运,还自建若干个海洛因提炼工厂,人家可是上了美国中情局名单的毒品大王。此人更传奇的经历是,利用手里的武装力量,先赶跑了国民党残军,接下来又终结了缅共的历史。”
庄智奇插话道:“后来罗星汉的结局,却比坤沙、彭家声都要好。”
徐浩成笑了笑:“坤沙被软禁而死,彭家声销声匿迹,只有罗星汉,能够在仰光的别墅里颐养天年。晚年的罗星汉俨然就是一个大慈善家、侨界领袖。云南会馆是缅甸云南籍侨胞最有影响力的团体,罗星汉目前就是云南会馆的最高顾问。”
正当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时,徐浩成忽然问道:“你们知道,罗星汉为什么能够成功漂白?”
杜林祥摇着头:“不知道。”
“听政府的话,和政府搞好关系。”徐浩成说,“赶走国民党残军,终结缅共,都是在为政府冲锋陷阵。而且20世纪80年代以后,罗星汉不仅不碰毒品,还到处大讲禁毒的必要性。你给了政府面子,政府自然会回报好处。罗星汉有靠贩毒累积的巨额财富,还有政府的人脉,很快便成为缅甸华人首富。他旗下的公司,如今在缅甸交通、金融、地产、贸易等多个领域呼风唤雨。”
看着徐浩成滔滔不绝的样子,杜林祥明显觉得,与其说徐浩成仰慕罗星汉,不如说他无比渴望成为第二个罗星汉!杜林祥搓着手:“罗星汉的故事,发人深思啊!”
徐浩成夹了一口菜:“所以啊,像我这种人,更需要贵人提携。”
杜林祥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是否要把胡卫东引见给徐浩成?这个胡卫东,可是老子花了八百万元才攀上的关系。况且此人身份特殊,并不喜欢抛头露面。就算为了亲朋好友的事情,杜林祥也不愿动用胡卫东的关系。眼前这个徐浩成,论起和自己的交情,无疑还差得远。
杜林祥也不愿贸然拒绝徐浩成。徐浩成的江湖地位显赫,自己没准哪一天还会有求于人家。帮助徐浩成攀上高枝,有了交情,或许徐浩成就能成为自己的贵人?
“不知能入徐总法眼的第二人是谁?”杜林祥内心还在盘算,此时不妨抛出话题让徐浩成侃侃而谈,自己也能有时间再权衡一番。
徐浩成说:“这第二人嘛,就是李嘉诚。”
“哦。”杜林祥点着头,李嘉诚毕竟名声在外,不需要多做介绍。
徐浩成却说:“我欣赏李嘉诚,倒不是他赚了多少钱,而是他能赚钱于无形。”
庄智奇好奇地问:“什么叫赚钱于无形?”
徐浩成顿了顿说:“很多人都知道李嘉诚是华人首富,却不知道在我们身边,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离普通人更近的李嘉诚帝国。求医问药时,有些常用药,比如板蓝根颗粒、复方丹参片,就有李嘉诚的影子。和记黄埔旗下有专门的医药科技公司,在医药行业是不折不扣的‘隐形大户’。国人熟悉的日化品牌白猫洗洁精,从2006年开始,就已经是李嘉诚的资产。2006年和记黄埔收购了白猫集团所持有的上海白猫有限公司80%的股份,共同组建上海和黄白猫有限公司。”
徐浩成接着说:“在中国入世前,李嘉诚受邀到黑龙江投资稻米,并于1998年成立合资企业,开发近一百五十平方公里产粮地。华南地区能吃到的东北大米,许多就来自和记黄埔在黑龙江的生产基地。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些原来是李嘉诚的产业,人家却把大伙儿的钱赚走了。”
杜林祥似乎明白了什么:“难怪徐总在大陆的那么多产业,全是隐形的。譬如工厂、酒店、百货商场,都拥有各自品牌,外人很少知道这些全是徐总的资产。”
徐浩成说:“赚钱不是什么难事,但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钱,却不是好事。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吗?闷声发大财。”
“赚钱只是技术,藏钱才是艺术。”杜林祥一脸诚恳地说,“李嘉诚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尽管刻意低调,但华人首富的名声依旧无人不晓。不像徐总你,神龙见首不见尾。”
徐浩成挥手笑道:“和李超人相比,我可差得远。”
杜林祥迟迟不肯就引见胡卫东的事表态,徐浩成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他重新举起筷子:“别光顾着说话,浪费了一桌的海鲜。”
上午十点,徐浩成主动提议结束聚餐,一行人离开了小桃园酒家。毕竟是江湖大佬,已然开口求过杜林祥一次,就绝不会再喋喋不休。
徐浩成走路一瘸一拐,这是那场矿难留给他的终生记忆。陈锦儿在一旁搀扶着干爹,几名属下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门口站着的精壮汉子,警惕地扫视周围,其中一人为徐浩成拉开车门,另几人见徐浩成上车后,迅速地钻进一辆越野车。
徐浩成邀请杜林祥坐自己的车。陈锦儿与庄智奇的车在前面开道,保镖们乘坐的越野车紧紧跟随在后面。杜林祥瞟了一眼身后的越野车问:“这些保镖看上去不像中国人?”
徐浩成点头说:“他们都是喀保镖。”
“什么是喀保镖?”杜林祥有些好奇。
徐浩成没有说话,倒是前排的秘书回答说:“这些喀保镖此前都是廓尔喀雇佣军,退役后当起保镖。他们都是尼泊尔人。”
“廓尔喀雇佣军,很厉害么?”杜林祥对喀保镖的兴趣愈发浓烈。
秘书得意扬扬地说:“廓尔喀人是尼泊尔一个山地民族,身材不高,但体格健硕,吃苦耐劳,被誉为天生的战士。后来在英国人的调教下,他们成为一支闻名世界的劲旅。如今在英国与印度的军队中,都有廓尔喀雇佣军的身影,他们参加了近百年来英国与印度所经历的每一场战争,并成为两军中的精锐之师。除了骁勇善战,他们的另一个特质就是对雇主忠诚。香港的许多富豪,都喜欢雇佣退役的廓尔喀雇佣军当保镖。”
秘书特意说道:“刚才为徐先生开车门的保镖,曾经在阿富汗服役。他一个人在深夜击退了十多个塔利班武装分子的攻击,与他同属一个陆军团的廓尔喀人,甚至一个人击退过三十多个塔利班分子,并因此被英国女王亲自授予勋章。”
“别听他瞎吹。”徐浩成打断了秘书的话,“廓尔喀雇佣军的确骁勇,但也不是百战百胜。20世纪60年代的中印边境冲突,廓尔喀雇佣军与解放军对阵,也没讨到什么便宜。我喜欢用喀保镖,只有一个原因。”
杜林祥问:“什么原因?”
徐浩成回答说:“这些廓尔喀人,既听不懂普通话,也听不懂广东话,不容易被收买。”
杜林祥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接着说道:“徐总想和胡卫东联系,这事急吗?”杜林祥终于打定主意,帮徐浩成引见一位贵人,更让自己身边多一位贵人。
徐浩成漫不经心地盯着窗外:“谈不上多急,但总归是越快越好。”
杜林祥说:“恕我直言,徐总的经历毕竟与我不同,以你的身份,如果我就这么贸然引见,恐怕适得其反。”
徐浩成的语气有些低沉:“你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杜林祥接着说:“胡卫东固然贪财,但他绝不缺钱。如果仅仅以钱来做敲门砖,效果也不会好。”
徐浩成转过头来,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杜林祥说:“在内地乃至香港,胡卫东手眼通天,不需要谁的帮助。可在国外,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胡卫东的情妇是个画家,经常去欧洲与东南亚采风,不妨让她遇到点麻烦,到时我再来求徐总出手相助。事情了结后,就是胡卫东欠你的人情了。”
徐浩成又扭头盯着窗外,面无表情。
【2 厚黑学、厚黑学,厚在黑前啊】
回到河州后,杜林祥在办公室研究起一份资料来。这份资料是庄智奇带着人整理出来的,里面是两家著名房地产企业的发展案例。庄智奇当初就提到:“纬通如今想做的事情,以前有两家著名的房地产企业也做过。就是举债圈地,快速增加土地储备规模,再利用土地储备的优势赴港上市,偿还之前的负债。那家广东的地产商最终成功上市,而天津的地产商却折戟沉沙。”
员工开始整理资料前,杜林祥就吩咐过:“我只有两点要求,第一是把话说到点子上,要一语中的,另一点就是深入浅出。什么叫深入浅出呢?我能看懂就是深入浅出。”
员工们忠实执行了老板的指令,资料篇幅不长,关键是满足了杜林祥“深入浅出”的要求。整整一个下午,杜林祥都在办公室里阅读这份材料,看得太专注,竟然把时间都忘了。快到七点了,妻子周玉茹打来电话:“晚饭都做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杜林祥这才记起,今晚有一场重要的家宴。“我马上回来。”杜林祥将材料锁进文件柜,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家里,只见满满一屋人。四弟杜林斌、五弟杜林阳带着妻子,还有林正亮夫妇,都已经到了。众人纷纷起身,恭敬地叫着“三哥”。杜林祥朝大伙点了点头,然后问:“那臭小子去哪里了?”
周玉茹说:“刚上楼去,说要给朋友回个电子邮件。”
杜林斌说:“什么朋友?男朋友还是女朋友?要是女朋友,也该带来让我们见见。”
大伙笑了起来,杜林祥大声叫道:“庭宇,快下来!发什么邮件?难道叫一屋子的长辈,等你一个人?”
穿着一身运动装的杜庭宇,从楼上走了下来。有些日子没见着儿子了,素来严厉的杜林祥,与儿子来了个大大的拥抱。旁边的林正亮问:“三哥,刚才听嫂子说,庭宇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杜林祥点了一下头:“嗯,就让他跟着我历练一下。”
“早该这样了。”林正亮说,“上阵还得父子兵。三哥这么大的家业,不交给自己儿子,交给谁?”
坐上桌子,林正亮、杜林斌、杜林阳都要给杜庭宇敬酒,周玉茹忙不迭地挡着,说儿子不胜酒力。杜林祥却说:“酒量不好,那怎么行?就从现在开始练。长幼有序,庭宇你是晚辈,不能让叔叔们敬你,你先走一圈,主动敬一下在座的长辈。每个人三杯,少一杯我都不答应。”
周玉茹的担心实在多余,杜庭宇的酒量实际上一点不差。父亲发了话,他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主动敬了一圈酒。
酒桌上,众人自然也谈到公司的事情。林正亮似乎有些牢骚:“三哥,我看来看去,还是这几个跟着你从文康老家出来的人最可靠。”此言一出,杜林斌、杜林阳纷纷点头附和。
杜林祥将手叉在胸前:“你们对公司忠心耿耿,我都清楚。这些年你们也为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不过企业要发展,还得引进一批专业人才。比如说到上市,庄总的知识就比你们多;还有地产营销,安总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杜林斌开口说:“咱兄弟几个的确吃了没文化的亏,可老杜家也有有文化人。庭宇留学海外多年,又在世界五百强企业里干过,他难道不比庄智奇、安幼琪本事大?这次既然回来了,我看就直接安排个副总裁的位置。”
“对!”林正亮说,“子承父业,庭宇当个副总裁,名正言顺。”
“不行!”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纬通是个正规企业,不是村口的副食店。庭宇回来了,也只是公司里的普通员工。真有本事,就一步步从基层干起来。”
林正亮等人讨了个没趣,倒是杜庭宇脸上,看不出丝毫失望的神情。晚宴到十点才结束,林正亮与杜林斌、杜林阳是老牌友了,三人相约着去附近茶坊夜战。周玉茹在厨房收拾东西,杜林祥则把儿子叫来书房。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看你小子酒量还不错,抽烟吗?”
杜庭宇摇头道:“不抽。”
杜林祥点了点头:“我是想戒但戒不掉了。你要没学会,最好也不要去学。”
杜林祥接着问:“他们说让你当纬通的副总裁,你怎么看?”
“哪有寸功未建,就当副总裁的道理!我就从基层干起。”杜庭宇响亮地答道。
“好!”杜林祥拍了一下桌子,“有股子志气,像我的儿子!”
杜林祥让儿子坐到沙发上,他弹了弹烟灰:“你在海外留学多年,毕业后又去世界五百强干过,后来,我却要你去开小卖部,当推销员,甚至去广东的小工厂里打工。知道我的用意是什么?”
杜庭宇说:“爸爸是想锻炼我一下。”
杜林祥流露出欣慰的表情:“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就好。”他接着问:“当初开小店的时候,你是赚了还是赔了?”
杜庭宇有些沮丧:“在广州的一个小区门口,开了家小超市,生意很清淡,最后亏了几万块钱。最可气的是,几个当地的地痞,跑来我店里收保护费。打电话报警,公安好像也不愿管。”
“知道在中国做生意有多不容易了吧?”杜林祥笑着说,“这些东西,可不是你在商业管理学院与大企业里能学到的。”
杜林祥吸了一口烟:“你在国外留学,后来又进入跨国公司,能够见识一下这些现代化企业是如何运作的,自然是人生中的一笔财富。后来我之所以拿钱出来,让你开个小店,就是想让你再体验一下小生意人的艰辛。生意不好做吧?除了买卖本身,还要协调各种关系,否则黑道上的人欺负你,白道上的人也不会帮你。”
杜庭宇深有感触:“论见世面,开小店当然比不了大公司。可要说到做生意,开店半年,学到的东西比过去几年都多。”
“当老板和打工,大不一样啊!”杜林祥笑了笑,而后话锋一转,“咱们开店亏个几万,根本不算什么事。但你想过没有,真要是那些辛辛苦苦打工好几年,攒下这么一点钱来创业的人,这种挫折,足以让他一辈子爬不起来。”
“人生的第一桶金,是最困难的!”杜林祥说这话时,仿佛回忆起当初在工地上当泥瓦匠的时光。他又说:“你很幸运,不用为第一桶金发愁。以后爸爸的事业都是你的。但你应该去体验一下,真要刨第一桶金,是多么辛苦。”
杜庭宇理解父亲的苦心,重重地点了点头。杜林祥此时似乎又在自言自语:“有人说,有个好爸爸,可以少奋斗二十年。这句话当然没错,但节约了二十年光阴,也就丢掉了二十年的磨砺,二十年的体验与感悟。”
杜林祥接着说:“谈谈你在家具厂的情况吧,听说厂里除了你之外,文化最高的就是一个中专生。”
杜庭宇找到了机会,倾泻着肚里的苦水:“厂里那帮愚昧的农民工,整日里尽干些不着调的事。明明像丑八怪一样的村姑,却抱着一本言情小说,指望哪天遇见白马王子。男人们,除了围在一起赌博,就是去录像厅看黄片。领着工厂的工资,还想着占工厂的便宜,有人偷厂里的材料卖,还有人半夜摸进办公室,就为了用办公室的电话和网友聊天。”
“你的观察倒挺仔细。”杜林祥将身子靠在皮椅上,“那你发现他们身上有什么优点没有?”
杜庭宇摇摇头:“真没发现。”
“你老爸当年,也和你的那些工友一样。”杜林祥叹了一口气,“你说他们自私、愚昧,甚至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这些我毫不怀疑。但是你想过没有,有朝一日自己当了老板,下面的员工是些什么人?就说纬通吧,那么多工地,里面有成千上万的农民工,他们也会干出这些龌龊勾当。我当年也和他们一样,自然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以才能管住这帮家伙。一个不了解自己员工的老板,会是好老板?”
杜庭宇低着头:“我还没想到这一层。”
杜林祥接着说:“你说没发现这些人身上的优点,那就很遗憾了。一个人,身上一定有优点与缺点。你老爸做生意马马虎虎,知人善任的本事自问还不错。千万不要以个人好恶去判断一个人,不能因为讨厌一个人,就忽视他的优点,也不要因为喜欢一个人,就对他的缺点视而不见。”
“不能发现别人的优点,恰恰就是自己的缺点。”杜林祥重重地说道。自从杜庭宇出国留学,父子俩总是聚少离多。面对初出茅庐的儿子,杜林祥太想将自己多年来的感悟与积累倾囊相授。
离开广东的工厂,杜庭宇又去北京当起推销员。杜林祥问:“在广东厂里打工跟在北京做推销员比起来,哪个更累?”
杜庭宇毫不迟疑地说:“北京更累,是心累。”
“怎么回事?”杜林祥追问。
杜庭宇说:“我的工作,是去写字楼里推销电脑耗材。经常还没开口,就被人扫地出门。有一次,写字楼里的人直接骂脏话叫我滚出去,我差点和他打起来。保安把我拎出去了,回公司又挨了一顿批。做这种工作,哪有什么狗屁尊严?”
“体验一下尊严扫地的滋味,也算去对地方了。”杜林祥笑着说,“你是留洋硕士,又在跨国公司干过,知识、能力应该不错,可我就是担心,书读多了,你也和那些臭老九一样,揣着一颗廉价的自尊心不肯放下。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呵斥、羞辱,这些你都经历过了,以后也不必那么在乎面子。”
杜庭宇依旧疑惑:“一个人要成功,真得把自尊心抛之脑后?”
“那得看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杜林祥说,“你只想当个职业经理人,可以讲自尊心,但当老板,就别讲什么自尊心。比如诸葛亮可以有自尊,你不三顾茅庐,老子就不出山。但刘备能讲自尊吗?当然,做上皇帝之后,刘备可以讲自尊了,毕竟那时有实力了。厚黑学、厚黑学,厚在黑前啊!脸皮厚的人,比心肠黑的人,更难对付。”
杜林祥语重心长地告诫儿子:“现在很多年轻人分不清做人与做事。才走上社会,别想着做人,就踏踏实实做事。到了你老爸这个程度,可以既做人,又做事。再往上,就只做人,不做事。因为事情下面有人帮你做,你只需要把人做好。”
杜庭宇点点头:“有句西谚说得好,自尊心是颗种子,捧在手上只能枯死,非得踩进泥土,从磨难中汲取养料,才能成长、成熟。在有足够的实力前,请勿过分强调你的自尊心。”
杜林祥开心地笑了:“还是你有文化。我讲了半天的道理,你引经据典一句话就说清楚了。”
“爸,接下来你打算让我去哪个部门?”杜庭宇问。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儿说:“去战略发展部。”
杜庭宇说:“那是筹划纬通上市的核心部门,由庄智奇亲自分管。”
杜林祥点了一下头:“上市是纬通必须迈出去的步子。你在外面见过世面,对于上市这一套,起码比我熟悉,去那里正好施展所长。庄智奇是难得一见的资本奇才,你对他一定要尊敬,跟着人家多学些东西。”
“另外,”杜林祥缓缓说,“你也要盯住庄智奇的一举一动。”
“你对庄智奇不放心?”杜庭宇问。
杜林祥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庄智奇是外来户,目前看来和咱们是一条心,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一开始我就把尹小茵安排在庄智奇身边,小姑娘毕竟和咱家沾亲带故,信得过些。不过最近我发觉小茵有些情窦初开的模样,不大令人放心。”
杜庭宇小时候就见过尹小茵,知道她是个美人坯子。杜庭宇笑了:“小茵喜欢上了庄智奇?这可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随便。”
当着儿子的面,杜林祥不想谈论太多男女之事,他轻咳一声:“当然,你跟着庄智奇,学习是主要的,其他事多留个心眼便是,千万不能做得太明显。”
杜庭宇一边点头一边感叹:“家里的四叔、五叔,还有林叔,总归是这些老家出来的人,更靠得住。”
“你错了!”杜林祥掐灭烟头,“他们靠得住,不是因为忠心,而是因为本事太小,所以兴不起风,作不起浪。记住,不要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一夜,杜林祥没有回公司,就住在家里。离开书房,妻子周玉茹已在卧室等候着他。杜林祥与妻子,已经好久没有同房。看着原本就相貌平平的妻子年老色衰,杜林祥在那方面提不起一丝兴趣。
但杜林祥依旧与周玉茹聊了很久,回忆起年轻时光,还有独子杜庭宇成长中的点点滴滴,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这不是销魂蚀骨的激情,撩拨不起人的欲望,但一份厚重的亲情,却让人备感温暖。
一个男人,注定将经历三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年少时男欢女爱、卿卿我我;中年时含辛茹苦,一起养育儿女;年老时相依相扶,共同走完人生。能陪自己经历完这三段感情的,除了妻子,还会有谁?
【3 杜林祥又玩起互为牵制的老把戏】
第二天一早,杜林祥带着儿子来到公司。上午,纬通集团将召开一场重要会议,讨论在全国圈地扩张的战略。杜林祥告诉儿子:“这种会议按说你还没有资格参加,不过为了你的成长,我可以破例。到了会上,你不要说话,关键是认真听。”
会议九点半准时开始,纬通集团的副总裁与中干悉数出席。杜林祥摸出一支烟,并不急着点燃。旁边的林正亮、杜林阳等人,却争先恐后地掏出打火机,忙着为三哥效劳。杜林祥只吸了一口,便将烟撂在烟灰缸上。伴随着身边烟雾缭绕,杜林祥发表了开场白:“纬通的目光,不能再局限在河州。为了满足上市的条件,我们必须在全国范围内开疆拓土。”
在纬通内部,安幼琪是唯一一个敢当众唱反调的人,她抿了一口茶:“关于在全国扩张,而后凭借土地储备规模赴港上市的事,前几天我和庄总聊过。我至今仍认为,这个计划太冒险了。另外,就说在全国买地开工吧,尽管购地款可以分期支付,总得有启动资金吧,这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杜林祥不耐烦地打断安幼琪:“这是早就定下的事,就不用再讨论了。在全国范围扩张,当然需要钱。纬通现在的资金状况不算好,但这一点大家不用担心,找钱的事我和庄总会负责。你们就说说,如果手里有了钱,应该怎么办?”
安幼琪不再说话,倒是林正亮等人先后发言,夸奖了一番杜林祥决策的高瞻远瞩。对于这些赞扬,杜林祥也不买账:“今天不是表彰大会,大家就说说,纬通从河州走向全国,到底应该怎么个打法?”
全场沉寂了一阵,安幼琪重新开口:“庄总几天前组织人弄了一份材料,主要介绍天津与广东的两家房地产企业。它们都是指望通过大肆扩张实现土地储备规模的飙升,而后上市融资,缓解资金困局。两家公司,一个成功,一个失败,教训与经验都值得我们总结。”
“这份材料我也看了。”安幼琪接着说,“上市融资这一块,庄总是专家,我就不多说。但以我的观点来看,两家企业的不同命运,除了上市策略的选择,更在于自身的管理风格。就说天津这家企业,在向全国扩张的过程中,经验明显不足,管理漏洞很大。”
“安总说的有道理。”庄智奇不自觉地点头。杜林祥也来了兴趣:“再说具体一点。”
安幼琪说:“刚才杜总说钱的事情会有着落,不过除了钱,我还担心人。把摊子铺出去,我们需要多少个分公司经理?新来的人是否有能力胜任?内部腐败、与招标单位串通、拿回扣这些问题如何防范?”
杜林祥频频点头:“你说的这些都很重要,有什么应对之策?”
安幼琪说:“那些成熟的大公司,可以用企业文化来慢慢熏陶员工。比如新提拔的分公司经理,先在总部工作半年之类。但是,如今的纬通显然负担不起时间成本。企业文化行不通,就只能用铁的纪律来约束人。”
杜林祥续上一支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安总说的我完全赞同。这些铁的纪律,如何落到实处?”
“标准化!”安幼琪回答,“以后纬通在买地、规划、招投标、营销等房地产的重要环节都要形成一套系统的、模块化的东西。集团总部下达任务,比如买一块什么样的地,开发什么样的产品,怎样做营销,分公司照标准完成即可。”
安幼琪加重语气:“标准化绝不是说说,而要体现在细节上。比如纬通在不同城市做的同一类型项目,路灯、大门、门把手的型号都要一样。”
庄智奇插话说:“纬通的扩张之路,的确要坚持标准化。此外,如何管控资金?纬通的每一笔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安幼琪说:“要把每一笔钱用在刀刃上,就必须让每分钱都流动起来。可以想见,未来纬通会在全国运作若干项目。我建议各个项目的负责人和财务主管每晚十点与总公司对账,哪个项目账上有闲钱,立即汇到更急需用钱的地方。在纬通处于大力拓展阶段时,不能容忍任何项目上趴着闲钱。”
“这个建议好。”杜林祥说,“今后每晚对账,风雨无阻,周六、周日也不例外。只要我在河州,就要亲自参加。”
庄智奇点燃一支烟后说:“我看过关于大连万达集团的报道,万达在向全国扩张时,王健林画出一条红线,各个项目之间,绝不能互相划转资金。王健林说,这样有一个好处,哪怕一个项目垮了,其他项目也不会受连累。如果让资金在各个项目之间流动,真要出现风险,恐怕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
杜林祥挥动着手:“纬通与万达,没有可比性,打法自然不一样。我如果家底厚一点,也会选择王健林的路子。现在的情势,纬通顾不得什么多米诺骨牌效应了。”
庄智奇默默抽着烟。是啊,杜林祥正率领纬通进行一场豪赌。此时,敢于压上全部身家的豪气,或许比什么都重要。
安幼琪继续说:“要想省钱,还得加快开盘速度、控制建筑成本。开盘速度越快,资金回笼就越快,纬通就有钱继续去投资下一个项目。”
杜林祥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安幼琪:“如何加快开盘速度,安总有的是招数。当初南国春早的开盘速度,震惊了河州地产界,连万顺龙也自叹不如。至于控制建筑成本嘛,我认为不妨实施集中招标。对于各类主体、装修、园林等大型工程,全国各地的项目均由集团统一招标。这样一来,还能凭借公司在全国开发项目的规模优势,以合理价格享受更优质的服务。”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接着说:“今天安总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大家也不要拘束,有什么话敞开说。”
会场内的气氛逐渐活跃起来。在座的毕竟都是在房地产业打拼多年的人物,肚子里都还有点货。众人轮流发言,杜林祥在笔记本上认真做着记录。
会议接近尾声时,坐在角落里的杜庭宇站了起来:“我还有一点建议。”
公司里有许多人还不认识杜庭宇,纷纷投以惊异的目光,还有人在交头接耳:“这个小伙子是谁?”
林正亮大声说道:“大家还不认识他吧?他就是三哥的公子,人家在海外留学多年,还在世界五百强企业里工作过,可是一位难得的人才。”
“你刚来公司才几天,懂什么?”杜林祥面露不悦。开会之前他就叮嘱杜庭宇多听大家的意见,不要发言,这小子怎么不听招呼!
杜庭宇只好坐回座位上。杜林斌这时说道:“三哥,今天的会大家都可以发言,为什么不让庭宇说?他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肯定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大家都叫你说,那你就说几句。”
杜庭宇重新站了起来:“我认为在向全国扩张的过程中,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别故弄玄虚,说点实在的。”杜林祥语气严厉。
杜庭宇说:“纬通的扩张重点,应该锁定在二三线城市。至于北上广深这些一线城市,暂时可以避开。一线城市的水太深,拿地难度大,许多知名房企早就在当地耕耘多年。我们将重点放在二三线城市,可以避开与万科等传统房企正面交锋。其次,二三线城市地价不高,有助于我们压低土地成本,快速回收投资。最后,到这些城市盖房子,面对的主要是刚性需求,能尽量降低国家宏观调控的影响。”
“刚才说的,是天时、地利。此外还有人和。”杜庭宇滔滔不绝,“二三线城市的发展渴望比较强烈,当地政府没有理由不欢迎大企业参与当地的城市建设。”
杜林祥还在掂量儿子的这番话,安幼琪却开口说道:“庭宇说的很有道理,我完全赞同。”
杜林祥终于露出欣慰的神情:“你小子这几年在外面,总算没有白混!”
会议结束后,杜林祥专门对安幼琪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安幼琪走进办公室,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杜林祥淡淡一笑:“关于纬通下一步的发展,还想跟你聊一下。”
安幼琪的面容越发苍老了,与青春靓丽的谢依萱,完全没有可比性。其实,杜林祥在与谢依萱如胶似漆之前很久,就与安幼琪疏远了。两人间的情人关系,可以说名存实亡。对于这种结局,两人似乎又都有准备。
杜林祥曾经担心,与安幼琪情感的降温,是否会影响工作?后来他发觉,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安幼琪始终是他得力的助手,更是享誉河州地产界的铁娘子。
不做情人,便成仇人,或许只是那些凡夫俗子的精神世界。自己与安幼琪,都是那种将事业成功当作人生最大追求的人。曾经的肌肤相亲,不会成为工作中的尴尬,反而会带来难以言说的默契。
杜林祥在香港出差时,陪着朋友去听了几场在自己耳中索然无味的粤剧。戏台上的唱词,他一句也没听懂,倒是关于粤剧大师红线女的故事,引发了他的兴趣。
红线女堪称粤剧界的一代宗师,关于她最有名的故事,就是向邓小平递字条。1988年4月7日是“世界无烟日”。第二天下午,第七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选举国家领导人。在主席台上就座的邓小平投票后回到座位,习惯性地点燃一支香烟吸起来。
台下的人大代表红线女看见了,决定向邓小平提意见。很快,一张字条传到了主席台上邓小平的手里。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请小平同志不要吸烟”。邓小平赶紧把正在吸着的烟掐灭。此后,主席台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吸烟了。
有关红线女的另一段佳话,是与前夫马师曾在戏台上的珠联璧合。马师曾也是一代粤剧大师,他与红线女1955年离婚后,依旧经常同台演出。情感世界分道扬镳的二人,在艺术上仍然是最佳拍档,甚至比当初在一起时,取得了更引人注目的成就。光耀粤剧舞台的马红流派,恰恰是在两人离婚后的一场场演出中,最终被发扬光大。
由这则故事,杜林祥联想到自己与安幼琪!
杜林祥敲击着办公桌:“为了在房地产开发过程中实现标准化,控制建筑成本,我打算成立一家纬通建筑设计院。全国各地的项目采用什么建筑标准,使用什么材料,都由设计院定夺。”
安幼琪点头说:“这样好,把标准化落实到实际工作中。”
杜林祥又问:“建筑设计院的院长,你看谁来担任?”
安幼琪说:“公司施工建筑这一块,不是一直由林正亮负责吗?”
“正亮?”杜林祥思忖了一会,摇着头说,“他跟我一样,没多少文化。关于施工建筑方面的知识,都是在工地上一点点琢磨出来的。让他去当院长,不合适吧。”
安幼琪笑着说:“施工方面的事,不就是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嘛!我可听说,好多建筑学院的教授,到了工地上还没有林正亮主意多。”
“你非得逼我说出实话?”杜林祥也笑了,“正亮这人,干工程是把好手,可就是不拘小节。承包商给他送钱、送女人,他可是来者不拒。以前纬通的项目全在河州,大方面有我盯着,出不了纰漏,一些小事情,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给他发的福利。现在摊子铺大了,要他独当一面,我放不下心。”
“你大事倒还不糊涂。”安幼琪说,“我有一个人选,是我之前北京公司的同事。人家正儿八经的建筑系科班生,毕业后又在房地产业工作多年。”
“好啊。”杜林祥说,“我相信你的眼光。你去把他挖过来,工资待遇好说。”
安幼琪又问:“这样一来,林正亮会不会有意见?”
杜林祥说:“正亮的工作,我去做。”他接着话锋一转:“院长是没他份了,还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总顾问的头衔。平时有什么事,他也可以出出主意。施工这方面,正亮毕竟经验丰富。”
安幼琪点了一下头,没有吭声。她知道,杜林祥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正如同不放心林正亮那样,他也不会放心其他人。杜林祥玩的,还是互为牵制的老把戏。
安幼琪抿了一口茶:“你儿子真是不错,今天一番话很有见地。我看假以时日,准比你强得多。”
“他还差得远!”杜林祥嘴巴这么说,脸上却是一脸笑容。但凡说谁比谁更强,弱的一方大多心中不爽,唯独说儿子比老子强,老子心里却乐滋滋的。
安幼琪说:“庭宇去公司哪个部门?要不就让他来我这边,将来向全国扩张,正是用人之际。”
杜林祥摇着头:“我让他去战略发展部,跟着智奇多学些东西吧。”
安幼琪“哦”了一声,接着说:“今天的会一开,企业未来的方向就定下了。如今的情势,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杜林祥当然知道安幼琪口中的“东风”指的是什么。他说道:“最近我和智奇拜会了许多有意向的投资者,希望能有所突破吧。你这边把该做的事做好,只要资金一到位,就要在全国地产界刮起一阵纬通旋风。”
安幼琪脸上依旧有一丝不安的神情:“你可得想好了。这一步迈出去,纬通真就没有回头路了。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
杜林祥笑了起来。笑声由小至大,到最后几乎让听者感觉到恐怖。止住笑声,杜林祥缓缓吐出一句话:“这就是杜林祥!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4 资本市场愿意为美好的故事埋单】
庄智奇飞去香港了。他在香港联系了几家有名的投行,希望能为困境中的纬通借回“东风”。杜林祥只让儿子杜庭宇跟着庄智奇一道去香港,自己留在了河州。
身在河州的杜林祥,一天中午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手机号码他并不熟悉,只看见尾数是四个八。接通电话,对方的声音似曾相识:“杜施主,你好!”
杜林祥这下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大佛寺的住持海空法师吗?杜林祥说:“法师,你好。好久没联系了。”
海空也向杜林祥问好,接着又说:“当初我为你们公司修建的几栋别墅开光,这几栋别墅,如今卖出去了吧?”
“都已经销售出去了。”杜林祥还记得这事,海空法师为别墅开光后,坚持分文不取,事隔一段时间,却为了修缮寺庙的事来找自己捐款。
“那就好!”海空说,“像杜施主这样有善心的人,生意一定会越做越大。”
客套了好一阵,海空终于言归正传:“下周大佛寺要举办一场论坛,到时来的嘉宾很多。纬通大厦里的酒店,如今是河州最高级的,我们想让一部分嘉宾来酒店下榻。我的几个徒弟和酒店的人联系过,房间也都安排好了。就是这价格上,不知杜施主能否优惠一下?”
杜林祥终于明白,敢情人家是来套交情打折的。杜林祥倒也爽快:“法师开了口,还有什么话说。我直接让他们按最低折扣收费。”
“谢谢了。”海空说。
杜林祥随口问道:“这次论坛,都有哪些嘉宾?”
海空报上了几位高僧大德的名号,杜林祥却没听说过。“对了,”海空最后说,“咱们的那位老朋友,赖敬东赖居士届时也会莅临。”
杜林祥认识海空,正是赖敬东引见的。一听说赖敬东要来河州,杜林祥显得很兴奋,他十分渴望这位中国证券市场的大佬,能再次为他指点迷津。与海空通话结束后,杜林祥立刻拨通赖敬东的手机:“赖总,我听海空法师说你要来河州,怎么不给我说一声?”
赖敬东呵呵笑起来:“杜总是大忙人,实在不敢叨扰。”
“赖总太客气了。”杜林祥说,“你何时到河州?我来机场接你。”
赖敬东推辞道:“我们是一大帮人,大佛寺安排了大巴车来机场迎接,就不麻烦杜总了。”
这种情形,杜林祥实在不好喧宾夺主,他转而说:“那行吧,就依赖总的。不过你到了河州,我一定要尽地主之谊。”
论坛下周二如期举行。看在赖敬东的面子上,杜林祥也来到会场。尽管纬通的境况并不太好,不过在海空法师眼里,杜林祥依旧是难得一遇的金主,他对杜林祥自然是殷勤备至。
杜林祥被海空安排在第一排就座。他不好推辞,心里却暗暗叫苦。自己只是来陪赖敬东的,这些高僧大德满口佛经,哪里听得懂?溜到后面,还能玩玩手机,这到了第一排,非得强打起精神正襟危坐。
论坛开始了,杜林祥也装模作样地竖起耳朵。不过刚听了一会儿,他却有了惊喜的感觉。论坛上讲的东西,他完全能听懂!
一位来自东北的和尚,一开始就呼吁在座人士利用各自的影响力向有关部门建言献策,解决僧侣的社保问题。见自己的发言引发众人共鸣,这名和尚继续说:“常有人跟我反映,有些年纪大的出家人,一辈子都勤于苦修,没什么名气,没什么社会影响,也没什么徒弟,晚景都有点凄凉。甚至有的寺庙明确规定只要四十岁以下的,听着叫人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我们期待能建立完善的保障机制,现在已经有几个经济发达的寺院在试点进行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佛教被纳入整个社会保障体系之中应该是可以期待的。出家人如果连基本保障都没有,真是说不过去。”
接下来又谈到寺庙的商业活动。一名安徽的和尚说:“印度的佛教以乞食为主,而且印度人都习惯供养出家人,不光是佛教的出家人,其他宗教的出家人他们也供养。但是中国人并不习惯供养出家人,因为大家会觉得你们佛教出家人是不劳而食。在这种情况下,寺庙进行一些商业活动,只要不被一些商业利益集团绑架,我认为无可厚非。”
这名和尚还引经据典道:“其实中国早就有寺院的经济建设。敦煌文献的发现,让大家直观地看到了当时寺院经济的真实情况。20世纪50年代,法国学者谢和耐还出版了一本书,专门研究中国社会的佛教经济。”
一名来自福建的和尚这时插话:“寺庙经营实业并不奇怪。虚云老和尚在福州鼓山涌泉寺革旧立新的时候,允许把山林承包给僧人打理。在他亲自与涌泉寺常住僧人共同议定的《鼓山涌泉寺重订安单规则》中规定:‘议本山森林,亟待培植。加以时世迁变,崇尚实业,若有劳资并出,发心承办者,见利后得与常住平分所得。’新中国成立后,僧尼为了自养,寺庙开办了很多厂,如僧服厂、被服厂、毛巾厂、袜子厂,等等。”
这些观点,杜林祥以前从未听过,他颇有些兴趣。
一名来自北京的和尚开口说道:“佛教界人士也要自强,同时要适应新形势,做到与时俱进。比如说我们以前讲山林佛教,就是寺院在深山老林里,讲都市佛教,即寺院在红尘闹市的都市里,但这些形式是否适应如今快节奏的生活,有待商榷。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你去一次寺庙,可能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大家会觉得麻烦,一年难得去几次。”
这名操着一口京片子的和尚继续说:“我们就正在探索社区佛教的路子。如果在社区,你的邻里就有佛堂精舍,有可以礼佛修行闻法的地方,不是很好吗?比如我们北京的一处茶馆,就是一位高僧创办的社区道场,虽然叫茶馆,但讲经、坐禅、抄经等佛教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当然,社区佛教很难有像寺院那样的庄严肃穆感,让人去掏香火钱,或者其他捐献。这就需要通过我们的知识才能、文化创意,整合一些资源和优势,既兼顾弘法,同时还能自养。”
仿佛就是一场产业发展研讨会,置身这样的环境中杜林祥丝毫不觉枯燥,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下午大佛寺安排了参观活动,晚上又在庙里吃的斋饭。海空法师原本安排赖敬东去纬通大厦的五星级酒店下榻,赖敬东却执意留在大佛寺里住,还说自己喜欢这里清幽的环境。
杜林祥连吃了两顿斋饭,尽管肚子已是咕咕直叫,但依旧陪着赖敬东走进小僧们刚收拾好的房间。落座后,一名小僧送来大佛寺自制的绿茶。杜林祥抿了一口:“赖总的确是高人,所有红尘喧闹,在你眼中皆是过眼云烟。”听高僧大德议论了一天,杜林祥也捡来几句时髦词,现学现用起来。
赖敬东淡淡一笑:“个性使然吧。”
杜林祥说:“多日不见,我看赖总的身体愈发好了。”
赖敬东说:“闲云野鹤,其他事干不了,只能整天打理自己的身子骨。杜总你也不错啊,借壳上市这一战,玩得真漂亮。”
“哪里话,赖总过奖了。”杜林祥不知道,赖敬东究竟看出了多少门道,只好用几句客套话搪塞过去。
赖敬东笑着说:“我不认识万顺龙,不过倒听朋友说起过此人。其人精明强干,可谓人中之龙。杜总沉机默运,以连环计一战而破万顺龙。这条河州地产界的蛟龙,想必未来几年都只能龙困浅滩了。”
杜林祥笑得有些腼腆。看来眼前的赖敬东,与远在香港的徐浩成一样,早已对局势洞若观火。这也不奇怪,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而赖敬东与徐浩成,不仅是内行,更是名震江湖的大佬。
杜林祥恭维道:“像赖总这样的高人,早已识破玄机。”
“我也是事后诸葛亮。”赖敬东说,“卖壳之后不久,谷伟民远走海外,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又听说有大众股份的债主找上万顺龙,才恍然大悟。”
赖敬东又感叹道:“万顺龙的本事也不小啊。直到如今,此事也不过是在小圈子里流传,积蓄已久的危机并未总爆发。大众股份的股价,也基本稳住了。”
杜林祥得意地笑起来:“面对谷伟民扔下的几亿债务,万顺龙得脱层皮。外人虽然看不出,但我很清楚,顺龙集团在河州拿地的风头已大不如前。”
赖敬东点头微笑,接着又问:“听说纬通正在谋划赴港上市?”
杜林祥点点头:“赖总的消息可真灵通。”他接着说:“如今纬通依旧举步维艰,还望赖总为我们指点迷津。”
大佛寺地处郊外,气温比市区要低。夜幕低垂,杜林祥愈发感觉屋里凉飕飕的。屋外的小僧倒很贴心,主动拿来两件外套,让赖敬东与杜林祥披上。
赖敬东披上外套后说:“对纬通的财务状况,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此时强推上市,的确是步险棋。在我的记忆里,来自天津与广东的两家地产企业曾经这样干过,举债圈地,再靠着上市融资还钱。这两家企业,你研究过吗?”
“我都研究过。其中一个大获成功,另一个功败垂成。”杜林祥答道,“在赖总看来,两家企业成败的关键在什么地方?”
“管理风格。”赖敬东说,“尤其在全国跑马圈地时,一家是中央集权,铁腕管理,所以漏洞很小,最后才能撑到上市成功的那一刻;另一家看似激情澎湃,实则各分公司各自为政,外边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里面就不战自溃。”
“说得太对了,我也是这么认为。”杜林祥有些激动地说,“前几天我们公司召开会议确定未来战略时,就专门说到这一点。将来纬通在全国扩张,也会特别注意吸取这些经验教训。”
赖敬东笑着说:“你们连未来战略都规划好了,不错嘛!”
杜林祥说:“目前只是一个初步的会议纪要,以后会形成一个系统的文件。”
“哦。”赖敬东点着头,“能不能让我先听一下你们的规划?”
“好啊!”杜林祥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从打算在哪些城市买地,到标准化的建筑体系,再到资金调拨与财务管理,杜林祥讲了二十多分钟,赖敬东默默听着,没有插一句话。
一口气说完后,杜林祥问道:“赖总觉得有什么问题?”
“很好啊!按照这个规划去做,成功大有希望。”赖敬东接着话锋一转,“万事已然俱备,东风何时而至?”
杜林祥的情绪不再如刚才那般高亢:“庄总正在香港联系投行,不过目前都还没敲定。”
赖敬东说:“打仗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商场上,粮草就是钱啊。不引入几笔大的投资,再美好的规划也是一厢情愿。”
杜林祥说:“以纬通目前的财务状况,要吸引有实力的投资者,是得费番波折。”
赖敬东说:“资本市场从不缺钱,因此钱绝对不是问题。关键你要讲出一个足够精彩又能自圆其说的故事,资本市场是喜欢故事的!你看许多业绩平平的公司,不仅能够成功上市,股价还一飞冲天,关键就在于人家讲出了故事。”
“故事?”杜林祥有些疑惑。
“对。”赖敬东说,“故事,一定要精彩,至于真假,倒还在其次。资本市场愿意为美好的故事埋单。他们不介意你说谎话,只介意你的谎话骗不了他们。”
“精辟啊!”杜林祥感叹道。
赖敬东接着说:“比方纬通吧,如果仅仅是借钱来缓解资金困局,估计没人肯伸出援手,但因为你有这则全国举债扩张,而后上市融资的故事,总会有人感兴趣。”
小僧送来的外套并不合身,前面的扣子扣不上,杜林祥只好把手叉在胸前抵御寒气。他低着头说:“有兴趣的投资者,倒谈了几家,可惜条件都很苛刻。”
“怎么个苛刻法?”赖敬东问。
“主要是对赌协议。”杜林祥说,“一家新加坡的投资机构明确提出,可以投资纬通,占20%的股份,但必须签对赌协议。如果纬通按时上市,他们的股份不会变;如果不能按时上市,他们所占的股份就得翻番。”
“这种条件还苛刻啊?”赖敬东哈哈笑起来,“杜总,我看你是还没想明白。所谓对赌协议,连个屁都不如。”
“什么意思?”杜林祥问。
赖敬东说:“投资机构是做什么生意的?就是钱生钱!往一家企业投钱,等待这家企业上市升值后,套现离场。如果说对赌,投资机构是最不希望赌赢的。因为企业成功上市,堪称双赢;如果上市失败,则是双输。”
赖敬东接着说:“投资机构为了规避风险,搞出个对赌协议,但在现实中,可操作性并不强。就拿纬通来说,以你们的财务状况,未来在全国跑马圈地,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上市了,皆大欢喜;不上市呢,纬通就得垮掉。这种企业的股份,毫无价值可言。别说40%了,就算投资机构拿到90%的股份,也不过是烫手山芋。”
赖敬东又说:“术业有专攻,投资机构的专业是投资。交给它一家百货公司,一家电子企业,一家钢铁厂,它能玩转吗?到头来还得依靠当初的创业团队。中国还有特殊国情。中国的企业家都愿意赌,却没几个服输。对赌失败,最后耍赖的比比皆是,什么创业高管以辞职相威胁,经销商反戈,工人罢工,各种花样都玩得出来。还有人还挥舞民族主义大旗,打悲情牌,说什么外资设套吞并民族品牌。两家企业之间的协议,把民族大义都扯进来,真是不要脸到家。最后舆论一鼓噪,就连这种烫手山芋,人家也不敢来捡了。”
听完赖敬东这番讲解,杜林祥禁不住拍起手来:“高论,高论啊!对赌协议,真就是个屁!”
“听赖总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杜林祥兴奋地站起来,在小屋内来回踱步。
赖敬东为两人的茶杯续上水后接着问:“有没有哪家投资机构,意向比较强的?”
杜林祥点点头:“有家香港的投资机构,兴趣很大。他们说愿意投一个亿。”
“美元?”赖敬东追问。
“不是。”杜林祥摇着头,“是港币。”
赖敬东神情中有些不屑:“我当多少钱,结果连一亿元人民币都不到。这点钱,要实现杜总的宏图大略,实在是杯水车薪。”
“是啊。”杜林祥显得很无奈,“可惜我们之前和投资机构接触太少,一时间也找不到真正有实力的。”
“杜总如果有意,我倒可以帮你引见一家。”赖敬东笑眯眯地说。
“那太好了。”杜林祥感激地说。
赖敬东不徐不疾地说:“这家投资机构叫台江资本,是一家美资公司,近年来在中国市场发展,先后投了几家公司,最后都成功上市。这家公司亚太区总裁叫陈远雄,是我的一个学生,我本人还在公司挂名当了个顾问。”
赖敬东接着说:“台江资本的实力我还是清楚的。最后向不向纬通投钱,我这个挂名顾问自然说了不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要投,绝不是一亿元港币这样的毛毛雨。”
杜林祥满面笑容地再次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感谢赖总!”
“现在说谢还早了点,期待合作成功吧。”赖敬东颔首道。
眼看天色不早,杜林祥问道:“赖总何时离开河州?”
赖敬东说:“论坛今天就结束了,原打算明早就回去。不过柯老打来电话,邀我中午小聚,我就改签了明晚的机票。”
赖敬东接着说:“杜总明天中午如果有时间,就一起去吧。”
对于柯文岳教授,杜林祥素来敬重有加,他爽快答应:“好啊!我好久没见柯老了,也很想念这位仙风道骨的大儒。”
柯文岳安排的午餐地点,离市中心还有段距离。杜林祥一大早给柯文岳打去电话,说自己开车搭赖敬东过去,还问柯老这边是否需要派车来接。柯文岳说自己搭另一位朋友的车,就不麻烦杜林祥了。
杜林祥载着赖敬东,中午十二点准时赶到柯文岳预订的餐厅。在停车场等了几分钟,一辆国产奇瑞轿车开了进来。柯文岳匆匆从副驾驶位置下来,为自己的迟到连声说着抱歉。
驾驶员将车停好后,也走了出来。杜林祥定睛一看,竟又是熟人!他几步凑过去,热情地伸出双手:“冯总,你好!”
给柯文岳开车的驾驶员,正是《洪西日报》副总编辑冯广。当初省委书记于永辉来河州视察时,有一站便是正在修建的摩天大楼。吕有顺介绍杜林祥去找冯广,冯广大笔一挥,帮杜林祥设计出专门应付领导视察的“十问十答”。于永辉来现场视察时提出的问题,几乎都在“十问十答”之内,早有准备的杜林祥应答如流,让于永辉大加赞赏。
午餐算不得奢华,都是些家常菜。不过对于刚吃了一天斋饭的杜林祥来说,只要菜里有荤腥,便是难得的美味。
席间,杜林祥与冯广闲聊:“报社不是给你配了台奥迪,今天怎么开辆国产奇瑞?堂堂省报副总编,未免太寒酸了。”
冯广微笑着回答:“奥迪是公车,奇瑞是我的私车。今天是私事,自然开私车。”
杜林祥心中发笑,这冯广才气纵横不假,可要说清廉若水却有些勉强。当初对于自己送上的香烟、红包,冯广可是堂而皇之地笑纳。杜林祥当然不好提这些事情,只是随口说了句:“冯总真是公私分明的典范。”
冯广摇着头:“还有半年就要退休了,以后没有奥迪坐了,我也得提前适应一下退休后的生活。”
杜林祥这才明白,人家不是假装正经,而是退休综合征的表现。柯文岳安慰道:“退休好啊!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再有案牍之劳形。”
柯文岳又对赖敬东介绍说:“这位冯总,肚子里可装着大学问。当年是洪西省委的头号笔杆子,给几任省委书记写过材料。”
冯广一脸沮丧地说:“别提那些事了,搅了大家雅兴。什么大笔杆子?都是些官样文章,混口饭吃。”
看着冯广垂头丧气的样子,杜林祥不免感慨,这仕途上的艰辛,丝毫不比商场上少啊。就说冯广吧,才华横溢,少年得志,一辈子谨小慎微,从没得罪谁,可头上的官帽,始终不能换个更大尺码的。
杜林祥听说过冯广的故事。此人年轻时怀着一颗入仕之心,干起工作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为了完成领导吩咐的稿子,甚至连熬过三个通宵。三十二岁时,他就是省委办公厅的处长。可惜,最后在正处的位置上枯坐二十年,眼睁睁看着好些个后辈飞黄腾达。直到五十二岁,才调去《洪西日报》当副总编,解决了副厅级别。组织的意图很清楚,念你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安排个养老的地方吧。至于再往上爬的机会,就你这岁数,趁早别想!
冯广多年来也是牢骚满腹,逢人就说自己名字没取好。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爹妈给自己取这名字,就不指望儿子当大官。如今谁要提起自己的坎坷仕途,冯广依旧会长吁短叹。
午餐渐至尾声,柯文岳说:“赖总难得来河州一趟,我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赖敬东连忙推辞:“柯老太客气了。咱们之间,再送什么礼物,就俗气了。”
“不俗,不俗!”柯文岳笑着说,“我给你准备的礼物,雅致着呢。上回在北京,赖总对我身边的一幅字赞不绝口。可惜,那幅字落款上已经写着是送给我的,再转送给赖总不太合适。这回我专门请出这位书法大家,为赖总挥毫泼墨。”
赖敬东不再推辞,脸上甚至有一丝惊喜:“上回听柯老说过,这位书法大家绝非那种有求必应之人。能请到高人出山,有劳柯老了。”
柯文岳说:“我与此人是多年老友,不过光我这面子,人家未必要给。这不,我把冯总也叫上了。那位高人就是冯总的舅舅。有我,再加上冯总,他想不写也不成。”
用过午餐,一行人便直奔这位高人的住所。路上,杜林祥从柯文岳那里打听到,这位书法大家叫作赵家亮,年轻时就是享誉中国文坛的小说家,“文革”时与柯文岳关在一个牛棚。此人的性格远比柯文岳刚烈,所以吃的苦头也更多。“文革”结束后,赵家亮不再写小说,转而专攻书法。
两辆车停在一处农家院落门前。这座白墙青瓦的农家小院,安静地隐匿在一片树林中,没有任何显眼之处。
下车后,赖敬东便指着院门口的两块木匾说:“木匾上的字刚健有力,想必是出自赵老手笔。”
柯文岳颔首道:“正是。”
“字好,对联也好!”赖敬东指着对联念起来:“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祈大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即称地上神仙。”
舞文弄墨自然不是杜林祥所长,不过这副对联的确意境十足,就连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杜林祥,读来也回味无穷。
“这副对联的内容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赖敬东问。
冯广答道:“李鸿章。”
“对,对!”赖敬东拍着脑袋,“正是李鸿章。这位背负了一百多年骂名的卖国贼,实则也是一代人杰啊。书生投笔从戎,历经沙场鏖战、宦海沉浮,才能写出如此有大智慧的对联。”
走进院内,冯广高声喊道:“舅舅!”
过了几分钟,屋里才有了回声:“来就来了,大呼小叫干什么?”一位穿着军绿色大衣的老人打开房门,老人身材高大,只是背有些驼,花白的头发,一张脸通红。他瞟了一眼院中,缓缓说道:“老柯,你这给我带的什么人来?”
柯文岳介绍说:“这位是北京来的赖总,这位是咱们河州的杜总。”
赖敬东猜想此人应该就是赵家亮,双手作揖道:“叨扰赵老了。”
赖敬东猜得没错,此人正是赵家亮。赵家亮伸了个懒腰,缓缓说:“哦,是老赖、老杜啊。里面请。”
杜林祥暗想,此人的口气不小,连职务都不叫,直接就喊老赖、老杜。我倒无所谓,就是赖敬东被人唤作老赖,听来总有些怪怪的。
屋里凌乱不堪,茶几上还摆着一碟花生米,半瓶白酒。赵家亮招呼众人坐下后,自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拿手揉了揉胸口,接着打了一声响亮的酒嗝。
冯广说道:“舅舅,你怎么又喝上了?医生说你的糖尿病很严重,最好戒烟戒酒。”
“扯淡!”赵家亮自己抿了一口酒,接着点燃一支烟,“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老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全听别人的,活着有个什么劲。不是还要当官的戒贪吗,几个人戒了?”
柯文岳说:“老赵,洪西大学里有你的房子,干吗跑来荒郊野外住?你回到大学住,我也好有个伴。”
“不想回去。”赵家亮说,“那他妈什么大学,跟个衙门似的。厅级干部一走廊,处级干部一礼堂,科级干部一操场。看着就累,老子不去凑这热闹。”
赵家亮又对赖敬东和杜林祥说:“我这人‘出口成脏’惯了,你们别见怪。”
“哪里话。”赖敬东笑起来,“中国文人,向来有两类。一类枯坐书斋皓首穷经,另一类仗剑江湖载酒行。赵老应该就是后一类。”
“看来今天是遇着知音了。”赵家亮笑起来。
赖敬东说:“听说赵老年轻时还是小说大家,后来才专攻书法。”
“书法好啊!”赵家亮说,“当初因言获罪,老子被折腾怕了,不想再蹚浑水。从古至今,倒没有几个人因为书法惹祸的。”
“舅舅,你这张嘴还是不饶人。”冯广在一边说。
赵家亮不以为然:“你一辈子唯唯诺诺,不也没当上大官?还到处说什么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怪爹妈名字没取好。我这个当舅舅的,真想替你爹妈教训你一顿。”
“小子,听说你也要退休了?”赵家亮继续说,“退休就退休,别那么伤感。你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扔在大街没人看,不写也没啥遗憾!”
“我写的官样文章,自然比不上舅舅当年的小说。”冯广自嘲道。
“狗屁!”赵家亮骂骂咧咧,“自己没本事,还赖着官样文章了!我是没写过官样文章,可真要写,也一定比你强。”
冯广有些不服气:“舅舅,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写起官样文章,可不容易。”
“胡说八道。”赵家亮弹了弹烟灰,“给当官的歌功颂德,叫不叫官样文章?”
冯广点头说:“当然。”
“舅舅今天教教你怎么拍马屁。”赵家亮说,“当年有个文人,也要写文章拍领导马屁。这个文人叫李白,这领导呢,就是秦始皇。人家怎么拍的?听好了:‘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冯广不以为然:“李白的这首《古风》,我几十年前就会背。他那是咏怀古人,和给当今领导歌功颂德,能一样吗?”
“有道理。”赵家亮说,“李白是唐朝人,去拍秦朝皇帝的马屁,的确远了些。那唐朝诗人拍唐朝皇帝马屁的诗,你也该知道吧?‘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这可是杜甫赞颂唐太宗李世民的诗,比起你写的官样文章,高下如何?”
冯广有些语塞,赵家亮接着说:“别说给领导歌功颂德,就算给领导情妇歌功颂德,一样能写出好文章。就说李白那厮,当年已经把文人的廉耻塞进屁眼里了,为了有个好前程,连唐玄宗爱妃杨贵妃的马屁也要拍。但纵然是拍,也得拿出文采。‘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文字够无耻的吧,但你能说人家文章写得烂?”
“李杜之才,我是望尘莫及。”冯广已甘拜下风。
赵家亮又说:“唐朝的诗人王维,当年要歌颂朝廷早朝议事的盛况。拿给你,这稿子怎么写?又是‘热烈庆祝某次大会胜利召开’?看看人家的诗:‘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冯广低头抽着烟:“舅舅一席话,说得我好生惭愧。”
赵家亮不依不饶道:“如今的时代,没人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这样伟大的诗句,那也罢了。可气的是,居然也诞生不出‘万国衣冠拜冕旒’、‘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样纵是拍马屁却还拍得有点水平的东西。所谓风骨,对于中国文人,从来都是奢侈品。没有就没有吧,咱也不奢望!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气质哪里去了,格调哪里去了,血脉传承哪里去了?以至于连拍马屁的官样文章都写不好!”
坐在一旁的赖敬东拍掌叹道:“赵老这番话,发人深省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实在可悲。”
“人心不古?”赵家亮吸了一口烟,咳嗽起来,他接过冯广递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中国人说人心不古说了几千年,人心何时真正‘古’过?孔老二自己都说‘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看来他认为自己生活的时代也是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到了后来,又有很多人去思念孔圣人生活的时代,感叹当下人心不古。这就不是可悲,是可笑了!”
“不扯这些闲话了。”赵家亮挥手道,“你们上门,不就是叫我写字吗?写什么快说。我喝了酒,有些犯困,早点写完,早点上床睡觉。”
赖敬东算是看出来了,赵家亮是位性格怪僻、不太好打交道的老人。他恭敬地说:“刚才在门口看到赵老书写的那副李鸿章的对联,实在仰慕得紧。”
赵家亮问:“你就让我写那副?”
“不。”赖敬东赶紧解释说,“我更喜欢李鸿章的另一首诗。”
“哪首?”赵家亮问。
赖敬东说:“《入都》中的第一首:‘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不用你背了。”赵家亮站起身来,“这首诗,我几十年前就记下了。冯广,给舅舅研墨。”
赵家亮来到书桌前,先凝神屏气了几分钟,接下来才俯身挥毫。这首气势磅礴的七律,赵家亮一气呵成: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水鸥!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
“好诗,好诗!”冯广不禁赞道,“李鸿章写此诗时,不过一介布衣。当年就有此等豪迈气魄,难怪日后能统驭千军万马,叱咤神州风云。”
赖敬东入神地瞧着这幅字,隔了几分钟才开口说道:“赵老的字,狂放不羁,自成一体。当真是字如其人!”
赵家亮将毛笔往桌上一扔,闷下一大口白酒:“字如其人与人心不古一样,都是不值一驳的鬼话。宋朝的蔡京、秦桧,明朝的严嵩,若论书法,都可谓开一代风气的宗师,可要说到人品,全是遗臭万年的大奸大恶之徒。”
“我困了。”赵家亮朝里屋走去,“字已经写好,你们可以走了。出门的时候把锁给扣上。”
走出小院,赖敬东又扭头看起赵家亮门口前的对联。柯文岳却笑道:“赖总对李鸿章的这副对联赞誉有加,可最后向老赵讨字时,还是要了另一首《入都》。”
“各有各的意境嘛。”赖敬东说。
柯文岳说:“晚年的李鸿章,经历过位高权重,也体验过世态炎凉,才写出这副对联,自比山中宰相。《入都》却是李鸿章二十一岁时所作,那年李鸿章奉父命由安徽老家入京,参加顺天乡试。一个才华满腹、抱负满腔的青年,诗中自然充沛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赖敬东笑了:“对李鸿章的典故,柯老是如数家珍。”
柯文岳说:“赖总既然喜欢这首《入都》,想必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绝不甘于做什么山中宰相。”
【5 大棒无法接受,可胡萝卜又不忍拒绝】
杜林祥匆匆赶去北京。他得知一个消息,市长吕有顺的夫人正在北京住院,于公于私,都得去探望一下。
在北京一家大型医院的住院楼下,吕有顺的秘书刘光友拦住了杜林祥:“大哥,你稍微等一下。有一位老板的同学正在病房探望,等他出来,咱们再进去。”
近些年,杜林祥刻意结交刘光友,两人之间早已称兄道弟。杜林祥拍着对方肩膀:“等会儿就等会儿,没事!这回还得感谢老弟给我通风报信,不然我还不知道吕市长夫人生病了。”
刘光友摇头叹息:“为这事,老板还批评了我一顿。说实话,这次我只告诉了大哥一个人,连下面的县委书记,我也一个没说。”
杜林祥笑起来:“大哥一定记着你的关照,回河州请你喝酒。”
“以后还真得靠大哥提携。”刘光友抱怨起来,“我的仕途也算到头了,以后就指望跟着大哥发点小财。”
“胡说。”杜林祥说,“你才多大年纪,就说仕途到头。”
刘光友说:“我当秘书有些年了。趁着这次干部调整,老板打算让我挪挪窝。”
“秘书外放,好事呀!我要祝贺你高升。你跟着吕市长这么多年,他一定会给你安排个好位置。”杜林祥笑容满面,心里却咯噔一下。
刘光友沮丧地说:“说出来你都不信,老板给我安排的位置,就是去市文联做党组书记。的确是把副厅级别解决了,可这位置有多少含金量,大哥应该清楚吧。”
两人说话间,就见吕有顺送他的同学下楼来了。吕有顺的目光已经瞟到杜林祥,却假装没有看见,只是陪着那位同学边走边聊。杜林祥很懂规矩,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只是悄悄问:“吕市长的同学,是干什么的?”
刘光友说:“是沿海一个省的政府办公厅副主任,叫作陈枫。”
杜林祥“哦”了一声,又说道:“就一个副厅级干部嘛,级别比吕市长低多了。”
刘光友说:“陈主任的夫人,就是这家医院的一个处长。这次联系床位、安排医生,陈主任帮了不少忙。另外,你可别小瞧人家这个副厅,他可是省长的大秘,好多市委书记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
吕有顺将陈枫送上车后,终于回头来招呼杜林祥:“林祥,麻烦你跑这一趟,太不好意思。”
杜林祥一脸真诚的笑容:“应该的,应该的。”
吕有顺夫人住的是个普通病房,一共两张床。因为托了关系,这几天就安排她一个人住。吕有顺一边沏茶一边吩咐刘光友:“你嫂子想下楼走走,你陪她一下。我和林祥说会儿话。”
刘光友搀扶着吕有顺夫人走了出去,杜林祥关切地问道:“手术做了吧,没什么大问题?”
吕有顺说:“就是一个小手术。手术很顺利,医生说再隔两天就可以出院。”
“那就好,那就好。”杜林祥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接着说,“嫂子就一直住这种病房?干吗不安排个环境好点的?”
“我爱人就是一个医生,这都是她的主意。”吕有顺笑着说,“按说这种小手术,河州也能做,可她非得坚持来北京做,还执意住普通病房。”
“为什么非得来北京,还要住普通病房?”杜林祥有些不解。
吕有顺说:“当初体检是在咱们省医院做的。本来就是个小检查,但院长听说是我爱人,摆出了大阵仗。检查之后,组织专家会诊。会诊过程中,意见分成两派,一派坚持应该药物治疗,一派坚持应该手术治疗。而关键在于,坚持药物治疗的都是外科医生,坚持手术治疗的都是内科医生。”
“听懂了么?”吕有顺无奈地笑起来。
“啥意思?”杜林祥越发疑惑。
吕有顺说:“无论内科还是外科,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于是拼命地推给对方。”
吕有顺接着说:“我爱人就是医生,她以前也给领导看过病。她告诉我,所谓的会诊,往往是走过场,出个报告,让领导满意也就行了。对于上面压下来的任务,医生们都不太愿意接,身份太贵重的病患,谁都怕担责任。实在推不掉接了,也只敢按照书本上的保守方法治疗。所以啊,干脆就以普通患者的身份,来北京开刀。”
“医院这帮家伙,都忽悠到领导头上了。”杜林祥感叹道。洪西省医院是全省最好的医院,里面真可谓人满为患,一床难求。不久前,老家的一位亲戚检查出脑瘤,需要开刀。但医院告诉他没有床位,得排队等半个月。后来求到杜林祥,他托了不少关系,医院才在走廊上临时加了一张病床。杜林祥不知道,与自己的穷亲戚相比,享受了“专家会诊”的吕有顺夫人,面临的是否为幸福的烦恼?
吕有顺也苦笑着:“当领导的,不就是整天被人忽悠吗?”
杜林祥又说:“到了北京,也可以安排个高干病房呀,何必挤在普通病房。”
吕有顺说:“我们住院期间,这间病房不会安排其他人,环境也算清静。另外我爱人说了,普通病房的医生,临床经验最为丰富,医术也最高。你想啊,普通病房的医生,一年看多少病人,得遇见多少疑难杂症。”
“那也是。”杜林祥点头道。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故意把话题往刘光友身上扯:“这几天,医院里就光友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吗?”
吕有顺说:“还请了个女护工,小刘就负责去缴费、取药什么的,人手也差不多。”
杜林祥点了点头:“光友跟着你这些年,也真是尽心尽力。”
“林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吕有顺跷起二郎腿。
“嘿嘿。”杜林祥脸上又浮现出招牌式的憨笑,“刚才在楼下,和光友聊了一会天。他说自己有可能去文联工作,还说都是得益于吕市长大力举荐,才把他的副厅级别解决了。”
“你没说老实话。”吕有顺似笑非笑,“小刘如今应该是牢骚满腹,哪里还会感谢我。”
杜林祥说:“吕市长,我个人倒是觉得,让一个市长的秘书,去文联当党组书记,的确屈才了。纵然一时没有更好的位置,也可以把事情缓一缓。你又不是马上要离开河州,干吗急着安排自己秘书?”
对于刘光友的仕途,杜林祥其实并不关心。他只是觉得,吕有顺急于安排自己的秘书,透露出一股不寻常的意味。吕有顺本人的工作岗位,是否也即将调整?杜林祥在河州听人说过,吕有顺想接市委书记难度不小,还说吕正在四处活动,如果不能在河州扶正,就谋划去省委组织部,甚至再退一步到宣传部当部长,好歹也能进入省委常委班子。
这些传言,靠谱吗?借着为刘光友美言的机会,杜林祥想探一探吕有顺的口风。
对于自己的仕途,吕有顺依旧闭口不言,他只是评价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小刘这个人,有才气,这些年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但他也有缺点,就是不太注重小节。真要到了更重要的岗位,对他个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杜林祥倒有些佩服吕有顺的识人之明。刘光友岂止是不注重小节!就拿当初向杜林祥咨询新房装修的事来说,基本算得上公开索贿了。让刘光友去到发改委、财政局这些核心部门,或是去下面当个县长,没准真会捅出大娄子。
杜林祥更清楚,吕有顺是个爱惜羽毛的人。如果日后自己的秘书出了事,对他来说起码是颜面无光。所以,打发刘光友去文联,也算未雨绸缪。
吕有顺继续说:“文联党组书记这个位置,级别虽然不低,但着实清淡了些。不过我也为他做了些安排。几个月前我专门协调财政局,给文联拨了一笔款,修建新的办公大楼以及培训中心。就文联那点人,根本用不了这些东西,到时出租出去,每年光租金,也不会穷着他这个党组书记了。”
杜林祥说:“吕市长对下属真是体恤有加。”
吕有顺说:“小刘如今发几句牢骚不奇怪。有些话我也不好说得太直白,你倒不妨跟他多聊一下,劝一劝他。”
“好的。”杜林祥答道,“对了,吕市长这回来北京,去看望于书记了吗?”杜林祥知道吕有顺对于个人的政治前途向来口风很紧,索性也就死了心,他转而想打听一点洪西省高层的动态。
“前天就去看了。”吕有顺说。
“于书记身体好些了吗?”杜林祥明知故问。
吕有顺苦笑起来:“身子骨的毛病,好得差不多了。至于心病,恐怕一时半会好不了。”
杜林祥此时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于书记看来不会回洪西了,姜省长扶正的机会也不大,新的省委书记会是谁?”
吕有顺摇着头:“局势未明,不好说啊。”
见吕有顺这番态度,杜林祥不好再多问。离开医院,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而去。汽车刚上机场高速,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打来的是赖敬东:“杜总,你好,在河州吗?”
杜林祥说:“我在北京,来办点事。一会儿的航班回河州。”
“你在北京?那太好了。”赖敬东说,“上次在河州,我不是说帮你引见一位投资机构的总裁吗?他今天人也在北京。如果方便,大家不妨见面聊一下。”
“好啊。”杜林祥说,“我马上改签机票。赖总你有时间吗?到时你也一起去?”
赖敬东笑着说:“我在外地,赶不回来了。远雄是我学生,有什么事,你们直接谈就是。我一会就让远雄直接和你联系。”
杜林祥让出租车调头回市区。过了几分钟,他就接到陈远雄的电话,对方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客客气气地做了自我介绍:“杜总,你好,我是台江资本的陈远雄。”
“陈总,你好!”杜林祥热情地说。
陈远雄说:“刚听赖总说,杜总就在北京,不知晚上是否有空,我们见面沟通一下?”
“好啊。”杜林祥说。
陈远雄说:“我把地方订好后再和杜总联系,恭候你的大驾。”
陈远雄订下的是位于北京金融街上的金悦利湾鱼翅鲍鱼酒店。在酒店服务员的引领下,杜林祥走进宽敞的包间。坐在餐桌正中位置的一名中年男子率先站起身来,热情地伸出双手:“杜总,你好!我就是陈远雄。”
两人握手之际,杜林祥打量了陈远雄一番——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乌黑深邃的眼眸,浓密的眉,高挺的鼻,轻抿的唇,带着一份高贵与优雅。
落座后,陈远雄便吩咐上菜。金悦利湾酒店不仅装修富丽堂皇,菜品更是精致绝伦:深海珍稀鱼类的鲜美、法式鹅肝的香浓、燕窝鱼翅鲍鱼的全新演绎……此处的消费自是不菲,人均大都在千元以上。酒店距离中国证监会仅五百米,许多证券业的重量级人物常出没于此。对于那些向来一掷千金的阔主,一顿饭的钱当然是微不足道。
陈远雄早年投奔在赖敬东门下,后来又留学美国,他的言谈举止有一股直来直去的美式做派。介绍了台江资本的状况以及个人履历后,便开门见山道:“赖总多次向我推荐纬通,对于这个项目,我们有些兴趣。”
“能让陈总感兴趣,我万分荣幸。”杜林祥放下筷子,“只是不知你的兴趣,主要指哪些方面?”
陈远雄侃侃而谈:“上市这件事,如果简单来说,大致有几个步骤。第一步是引入战略投资者,这既是完成上市前股份制改造的要求,也有利于企业拿到资金加速自身发展。第二步就是找一家合适的投行,投行是负责股票承销业务的中介机构,承担股票承销与资金交流的任务。说白了和房屋中介差不多,忽悠着老张、老王,来把老李手头准备上市的股票买下来,事成后收点中介费。高盛、摩根士丹利之类,做的就是这门生意。最后一步,就是投行领着企业去路演、过会,让机构投资者认购新股,最终完成上市。”
陈远雄继续说:“我所谓的兴趣,主要在两方面。其一,台江资本作为战略投资者,向纬通注资;其二,就是利用我们在业界的影响力,重新包装纬通。”
“怎么个包装法?”杜林祥问。
陈远雄说:“企业上市过程中,包装是门大学问啊。比如说引入战略投资者这事,投资额的多少固然重要,然而是谁投的,也不可小觑。同样是五千万,由山西煤老板来投还是由巴菲特来投,价值大不一样。台江资本在业界还有几个朋友,即便是我们投资,也会联合几家有知名度的基金,共同组建一个投资团队。全球顶级的投资基金看好纬通,应该是一条有价值的新闻。”
杜林祥默默听着,心中开始盘算:同样的话,庄智奇也给自己说过。能找来名气大的机构投资者与投行,对于纬通上市当然有加分效应。哪怕就是挂羊头卖狗肉,自己依旧乐见其成。
杜林祥不动声色地说:“陈总说的有道理,不过我更关心,台江资本能投多少钱进来,另外你们会开出什么条件?”
“杜总快人快语,和你谈生意,当真是痛快。”陈远雄笑起来,“台江资本的实力,杜总大可以放心。至于我们具体的投资金额以及条件,还得根据贵公司的实际情况来做决定。”
杜林祥说:“赖总是台江资本的顾问,我们公司的情况,想必赖总已经向陈总做了介绍。”
陈远雄说:“赖总不仅是公司的顾问,也是我的老师。有赖于他的牵线搭桥,我和杜总今天才会坐到一起。不过具体的投资事宜,最后还得公司董事会决定。我对纬通的两样东西尤其看重,其一是一份详尽的计划书,就是你们打算如何实施全国扩张战略;其二就是目前企业的财务状况。这两样东西,赖总都谈到一些,不过我需要更具体的。”
杜林祥思忖了一下说:“如果双方真有合作诚意,这些东西我们自然会开诚布公。我立刻安排公司整理一份较为详尽的材料,一周后就传给陈总。”
“好。”陈远雄说,“杜总拿出了合作的诚意,我们也一定会让你感受到台江资本的诚意。”
回到河州后,杜林祥将庄智奇招来办公室,通报了自己在北京与陈远雄接触的情况。庄智奇听完后说:“我会叫人弄一份材料,按时传给陈远雄。”
“这个台江资本,实力到底如何?”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比起高盛、美林这些大公司,名气自然小得多。不过听说这几年,在中国市场倒也运作了几家企业成功上市。”
杜林祥说:“你在资本市场熟人多,想办法打听一下这家公司的具体情况。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
纬通整理的资料传给台江资本后,对方不到三天时间就回了函。回函中列出了若干个财务方面的数据,希望纬通方面进一步做出说明。庄智奇将资料细化后,又发给台江资本。一周后,台江再次回函,提出自己关心的几个问题。
如此电函往复持续了近两个月后,陈远雄亲自给杜林祥打来电话:“杜总,我想来纬通实地考察一番,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杜林祥热情地说,“随时恭候陈总大驾。”
几天后,陈远雄一行十数人便飞抵河州。除了实地考察,杜林祥还安排了三场情况介绍会,分别由庄智奇介绍上市计划,由安幼琪介绍公司拟定的全国扩张战略,由财务总监介绍企业财务状况。
多年的商海沉浮,杜林祥推太极的功夫已炉火纯青。对陈远雄一行,杜林祥虽然殷勤有加,却绝不主动提及投资的事。倒是陈远雄有些沉不住气,考察结束后主动提出:“既然我们来了河州,双方能否针对投资一事,展开正式谈判?”
“好啊。”杜林祥暗自高兴,“让陈总白跑一趟,的确说不过去。那就明天吧,我们好好沟通一下。”
坐上谈判桌,杜林祥习惯性地点燃烟,先说了一通欢迎陈远雄莅临河州的客套话。然后,他不徐不疾地说:“双方接触有一段时间了,对于台江资本提出的许多问题,我们也是毫无保留地做出回答,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下一步,双方能否有更实质性的合作,我想听一听陈总的意见。”
说完这番开场白,杜林祥悠闲地抽了一口烟。此刻他的心中,隐隐有一股胜利者的喜悦。在他看来,陈远雄的态度太急迫,这给自己留下了进退自如的广阔空间。他甚至觉得,留学美国多年的陈远雄,谈起生意就像个美国牛仔,到处横冲直撞,丝毫不懂中国商场的韬略。此人比起万顺龙、谷伟民,还是生嫩太多。
陈远雄开口说道:“台江资本对于与纬通的合作,始终抱有极大诚意,否则我也不会主动来河州。通过前期接触,我对于双方的合作更加充满期待。杜总刚才提到一个词‘实质性’,我以为现在的确应该触及实质性内容。”
陈远雄接着说:“我们反复研究了纬通方面的上市计划以及财务状况,同时也对台江资本自身实力做了恰如其分的评估。根据目前的状况,如果双方能够合作,我们愿意作为战略投资者,向纬通注资一亿一千三百万。”
“一亿一千三百万?”庄智奇右手托着下巴,“是人民币还是港元?”
“都不是。”陈远雄把身子往后一仰,“台江资本是美资企业,我说的当然是美元。”
“美元?”庄智奇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的,美元。”陈远雄重复道。
谈判桌上纬通一方人员出现小小的骚动。一亿多美元,可就是七亿多元人民币,以往接触的所有投资机构,还没有谁这般慷慨。
杜林祥瞪了下属们一眼,瞧你们那点出息,没见过钱是吧?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淡淡一笑道:“一亿多美元,说不上太多,但的确不算少。不过我更想听一下,陈总投资纬通,会开出哪些条件?”
陈远雄说:“庄总之前也讲过,你们会成立一家新公司,名称大概是纬通股份,至于如今的纬通集团,日后就是纬通股份的大股东。对吧?”
庄智奇点点头:“集团公司是集团公司,上市公司是上市公司,两者泾渭分明,这是股市的惯例。再说了,以纬通集团目前的财务状况,不可能整体上市,只能先把债务剥离到集团公司,然后力推优质资产上市。”
陈远雄点点头:“我们要投资的,自然是拟上市的纬通股份,而不是负债累累的纬通集团。也就是说,我们投的每一分钱,都将用于企业在全国的扩张以及未来上市,绝不能挪作他用。尤其是那些负债率较高的项目,只能留在集团公司里,不要塞进上市公司。”
陈远雄接着说:“在纬通股份里,杜总自然是大股东,我们作为投资者也有一席之地。如果未来上市成功,杜总怎么用融到手的资金反哺集团公司我管不着,不过目前,新注入的资金只能用来开拓新项目,而不是补旧窟窿。”
“这是自然。”杜林祥说道,“陈总投的钱,会全部用到纬通在全国的扩张战略中,不会用来偿还旧债。这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我们的投资,要采取可转股债的形式。”陈远雄接着说。
杜林祥的神经立时紧绷起来。这些年杜林祥恶补了不少书,身边还有个庄智奇能够随时请教,对于可转股债,他大体明白是怎么回事。譬如说吧,甲借给乙一百万元,约定时间偿还,这一百万元就是债务;甲向乙的公司投资一百万元,占有乙公司里3%的股份,这一百万元就成了股份。所谓可转股债,就是甲给了乙一百万元,这一百万元暂且算作债务,然而根据约定,可以在某一个时间,将债务转变成股份。
“为什么要选择可转股债的形式?”庄智奇问。
陈远雄笑了笑:“纬通向全国扩张,会欠下巨债。如果上市失败,就是倾家荡产,我拿着股份干什么?可转股债不一样,如果上市成功,我们就是纬通的股东,如果上市失败;我们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债主。”
“妈的,好事你们全占着,风险扔得远远的。”杜林祥在心中骂道。他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继续问:“还有什么条件?”
陈远雄说:“双方约定上市时间。如果届时纬通不能上市,就要对我们做出相应赔偿。”
庄智奇也摸出一支烟点上:“陈总的意思,是签署对赌协议?”
“没错!”陈远雄说。
杜林祥第一时间想起赖敬东对自己说的话,“所谓对赌协议,连个屁都不如”。是啊,纬通上市失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陈远雄有再多股份也是白搭。
杜林祥轻松地说:“赌,我很感兴趣。不知陈总是怎么个赌法?”
陈远雄说:“有很多投资机构都热衷于在占股方面对赌,我对此毫无兴趣。因为上市失败,就意味着这家企业的股份大幅贬值,甚至是一文不值。要赌,就拿出真金白银。纬通在河州有许多商业地产,比如商业步行街、住宅小区里的商铺、摩天大楼等,如果无法在约定时间上市,这些资产就要拿出来作为给我们的补偿。”
杜林祥摇着头:“暂且不说这样的赌法是否公平,就说陈总提到的这些资产,目前也并不在我的手里。纬通的财务状况你们清楚,凡是值点钱的东西,全抵押给银行了。我不能拿着银行的东西,来和陈总赌吧。”
陈远雄轻松地笑起来:“杜总是大名鼎鼎的成功企业家,庄总更精于资本之道,我想对这些项目做点技术性处理,不是什么难事。”
陈远雄继续说:“债务也是可以转移的。比方说商业步行街,可以先拿钱还掉贷款,把项目从银行手里拿回来,接下来再把这笔欠款转移到摩天大楼身上。如此一来,纬通集团的债务并未增加,商业步行街却有了清白之身。”
庄智奇说:“要运作债务移转,短期内需要大笔流动资金,上哪里去找钱?”
陈远雄说:“在一亿多美元注资以外,我们可以提供搭桥贷款,而且利率会远低于市场价。”
“陈总倒为我们考虑得周到。”杜林祥摸出一支烟,接着转身递给庄智奇,“抽支烟,放松一下。”
给庄智奇递烟,其实是杜、庄二人平时约定好的一个动作。谈判桌上,如果杜林祥遇到那些听不懂的专业名词,直接开口问显得太丢脸,于是就给庄智奇递烟,告诉对方刚才那句话自己不明白。
庄智奇自然会意,他接过烟说道:“陈总,大家都知道,搭桥贷款又叫作过桥贷款,是指在公司安排较为复杂的长期融资以前,为公司的正常运转提供所需资金的短期贷款。比如说为了从银行赎回步行街,你们可以给纬通借款,这笔钱虽在纬通账户上,却处于双方共同监管下,一旦债务转移完成,资金马上划转回你们那边。像这种短期融资,利率通常奇高。我不知道你所谓远低于市场价,究竟是指多少?”
庄智奇与杜林祥的配合的确渐入佳境。刚才一番话,既是对陈远雄发问,又言简意赅地告诉杜林祥,什么叫搭桥贷款。
陈远雄这时说:“可以比照市场利率的一半执行。”
“不行!”弄明白什么叫搭桥贷款后的杜林祥,显得火冒三丈。
陈远雄耸了耸肩:“杜总如果认为利率过高,你认为多少才合适?”
杜林祥挥着手:“不是利率高低的问题,而是这种合作方式,本身就无法令人接受。用可转股债的形式注资,意味着上市成功,你们享受股东的权益;如果失败,你们不仅不承担风险,还可以作为债主上门讨债。”
“更可气的是对赌协议。”杜林祥真的有些恼怒,“用什么搭桥贷款,从本已负债较多的纬通集团,硬生生剥出几个无债一身轻的商业地产项目。如果上市失败,这些项目就要赔偿给你们。别的不说,光商业步行街,如今就价值几个亿。那也就意味着,哪怕你们投下的一亿多美元颗粒无收,最终还是可以靠赔偿挽回损失。”
杜林祥用力掐灭烟头:“这还叫合作吗?所有风险由我们承担,你们没有一丁点责任。要是上市成功了,利益倒要共同分享。”
“杜总不要激动嘛。”陈远雄微笑着说,“你刚才的理解,大致是正确的。站在我们的角度,最大限度争取权益、规避风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陈远雄看了看表:“今天我们已经亮明了观点。杜总不用急着回答,尽可以多考虑一下。晚上我还要赶去香港,此时恐怕就得说再见了。”
杜林祥真想一口回绝陈远雄,可惜话到嘴边,又自个儿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来,很有风度地与陈远雄握手道别,还特意嘱咐办公室主任高明勇,安排车辆送陈总去机场。
送走陈远雄,杜林祥立刻把庄智奇叫来办公室。庄智奇走进来时,身后还跟着杜庭宇。庄智奇清楚杜庭宇的特殊身份,如今无论干什么事,他都喜欢带上杜庭宇,既是增加小伙子的历练,也是助其早日上位。
杜林祥的怒火还未平息,他狠狠骂道:“这狗日的陈远雄,简直是个周扒皮,没见过这么谈生意的。”
庄智奇点点头:“陈远雄提出的条件,的确很苛刻。不过……”
“不过什么?”杜林祥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庄智奇说:“目前接触的所有投资机构中,数陈远雄出手最阔绰。”
杜林祥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叹了一口气:“是啊,一亿多美元啊。不是看在钱的分儿上,老子早把他撵走了,半分钟也不会耽搁。”
“刚才我也在会议室里听了,”杜庭宇这时插话,“陈远雄开出的价码,是一亿一千三百万。”
“什么意思?”杜林祥问。
杜庭宇回答:“刚才我去请教了安总,按照目前制订的全国扩张计划,手里需要准备多少现金。安总说根据现金流量,可以有多种打法。但如果手里能有七亿多元资金,无疑是最理想的状态。我又按照目前的汇率,把一亿一千三百万美元折算成人民币,与安总所说的理想状态,误差在百万元以内。”
杜林祥左手摸着后脑勺:“陈远雄开出的价码,还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
“这一点我还没注意到。”庄智奇说,“听庭宇一说,真是这么回事。一般的投资机构,开口就是整数,很少有这么精确的。”
“我小看陈远雄了。”杜林祥说,“人家对于我们提供的材料,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陈远雄这回是吃定咱们了。他一上来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大棒是我们无法接受的,可胡萝卜又是我们不忍拒绝的。”庄智奇感叹道。
“等等看吧。”杜林祥说,“咱们不答应他,也不要拒绝他,沉住气观察一下。香港那边的投资机构,也得继续联系。”
“嗯。”庄智奇说,“我和一家有央企背景的投资机构联系了,明天准备再去一趟香港。”
“好的。”杜林祥点头说,“下周我也要去趟缅甸,有重要事情办,四五天后回来。等咱们都回来后,瞧瞧陈远雄有什么动静,到时再见招拆招。”
【6 从徐浩成口中,杜林祥终于知道了新任省委书记的确切人选】
杜林祥在缅甸处理完要事,返回河州后,却发觉见招拆招的愿景落空,因为人家压根就没发招。自打那次谈判结束后,陈远雄没同纬通方面任何人联系过。
刚开始时,杜林祥还讥笑陈远雄显得生嫩,不懂得拿捏谈判分寸。现在看来,应该嘲笑的,反而是自己。陈远雄的确没有展现出多高明的谈判技巧,实力摆在那儿,犯不着用什么狗屁技巧!扔出一亿多美元的胡萝卜,杜林祥你想吃,就自己脱裤子来挨大棒。你要臭美,老子还没空陪你玩!
杜林祥现在明白,什么叫弱国无外交了。两方势均力敌时,谈判桌上还能斗智斗勇,实力过于悬殊,那还谈个屁!就像身高一米六几、身材瘦弱的武林高手,遇见身高一米九、体重两百斤的拳王,甭管你是推太极,还是什么擒拿手、鹰爪功,打在人家无比壮硕的肌肉上,就跟蚊子叮一下一样。对方挥拳的姿势固然笨拙,连出十拳有九拳都被你闪躲过去,可就那一拳,也能叫你眼冒金星。
在泥潭中挣扎太久的杜林祥,一想到一亿多美元就不禁怦然心动。再说了,陈远雄提出的所有苛刻条件,都是针对上市失败后的状况。如果上市成功了,一切问题也都不复存在。他找来庄智奇,吩咐道:“陈远雄沉得住气,咱们看来得主动些了。”
庄智奇苦笑:“人家有底气,当然可以不着急,纬通却是急等着米下锅。”
杜林祥说:“你给陈远雄打个电话,争取重启谈判。那一亿多美元,纬通不能就这么视而不见。至于他提出的那些苛刻条件,双方再谈一下,尽量多争回一些权益。”
“也只好这样了。”庄智奇无奈地点着头,他接着问,“如果继续谈,杜总你亲自参加吗?”
杜林祥摇起头:“你先谈着,我就不去抛头露面了。这回倒不是有意端架子,而是有其他事。”
“哦。”庄智奇轻声说。不过他不明白,如今还有什么事,比同陈远雄的谈判更重要。
杜林祥说:“隔几天我要去日本,你就先应付着陈远雄。”
庄智奇笑起来:“刚从缅甸回来,又去日本,杜总这是围着中国转圈啊。”
杜林祥也笑着说:“没办法。”
庄智奇大致已猜出,杜林祥在忙着办什么事,只是杜林祥没有点明,自己也不便多问。
数天后,当庄智奇应邀赴上海与陈远雄展开新一轮谈判时,杜林祥也踏上了飞往日本的旅程。全日空的航班抵达东京成田机场后,一名来自中国东北的关姓导游在大厅迎接杜林祥。关导游在日本生活了十多年,早已入乡随俗,见到杜林祥便来了个90度的鞠躬礼。
杜林祥此行的终点站是位于九州的大分县。河州没有直飞大分的航班,只得来东京转机。东京有两座机场,分别是成田机场与羽田机场。成田机场主要执飞国际航班,国内航班则集中在羽田机场。关导游早已订好机票,杜林祥将搭乘晚上的飞机,由东京飞抵大分。
从成田机场到羽田机场,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关导游驾驶一辆丰田轿车,搭着杜林祥急匆匆赶赴下一站。出了停车场,杜林祥看见路边有人拉起横幅,还在呼喊口号。他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人?”
关导游笑着回答:“他们都是日本的钉子户,就在机场周围,已经闹腾了几十年。”
日本也有钉子户?杜林祥来了兴趣,问道:“他们闹什么?也是为了钱?”
“好像不光是为钱。”关导游说,“20世纪60年代,日本政府决定修建成田机场。这就涉及大量征地,不过一部分当地居民不愿意搬迁,无论政府出多少钱,死活不肯搬走。这不,从当初闹腾到现在,都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杜林祥有些惊讶,“这些钉子户够厉害的,四十多年也拆不下来。”
关导游说:“你瞧成田机场附近,不是有好几座破败的农屋?全是钉子户的。日本人还给他们取了个名字,叫作‘团结小屋’。就因为这几个钉子户,成田机场的一条跑道还被迫改道。”
杜林祥有些纳闷,以高效执行著称的日本人,怎么会四十多年来拿几个钉子户没辙。河州修建新机场时,也遇到几个钉子户。吕有顺盛怒之下,严令要在三天之内,把那几座房子铲平。结果下面的人只用一天时间,就完成了任务。别说政府出面了,就连自己手下的林正亮,拆房子也不会是这种效率。
从东京飞往大分,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航程。所幸有关导游陪着,一路上聊着东瀛岛国的风土人情,时间倒过得挺快。
晚上下榻的酒店位于海滨。服务员是身着和服上了年纪的女性,前台悬挂着橘枝。房间以“樱”“松”“竹”“梅”等做名字。杜林祥住在“梅”字房间里,果真屋内的拉门、壁橱、小桌上都绘有梅花。屋内装潢也是和式风格,两面都是透明的玻璃,睡觉的时候拉下卷帘,耳畔响起有节奏的海浪声,感觉整个人就睡在海边。
一大早起来,杜林祥便出去散步。酒店附近的景致很优美,红叶、流水、乡间石板路以及清冽的空气,无不让人心旷神怡。杜林祥一边走着一边想:“多美的风景啊,他们可真是会挑地方。”
回到酒店用过早餐,关导游便来敲门。杜林祥拉开房门,只听关导游低声说道:“徐先生已经到了,在他房间里等着你。”
“好,我马上过去。”杜林祥答道。
杜林祥千里迢迢赶来日本,要见的人之一,正是徐浩成。徐浩成的房间叫作“竹”,屋内四处绘着青竹。见着杜林祥,徐浩成一瘸一拐地迎上前来:“杜总,又辛苦你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杜林祥笑道。
徐浩成握住杜林祥的手:“半个月前在缅甸,也是劳你费心啊。”
“都是徐总面子大。”杜林祥说,“你一个电话,就让李晴化险为夷。李晴感恩戴德不说,胡卫东也打来好几个电话,说一定要当面谢谢徐总。”
说到这里,两人几乎同时诡异地笑起来!
徐浩成腿脚有疾,不习惯日本人的坐法,吩咐手下搬了把椅子进来。杜林祥倒是入乡随俗,跪在用蔺草编织而成的榻榻米上,腰背部保持挺直,然后把臀部坐在腿上。如此一来,上半身的体重全部压在两条大腿上,杜林祥觉得很不舒服,可为了图个新鲜也强忍着。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也遇见不少模样俊俏的东洋女子,就是腿型不敢恭维。长年这样坐着,双腿怎能修长!
徐浩成开口问道:“胡卫东和李晴,什么时候到?”
杜林祥说:“昨晚和他们通了电话,说是一大早从北京启程,算上在东京转机的时间,下午应该就到了。”
徐浩成点点头:“胡卫东不是说自己对日本温泉情有独钟吗?这一路旅途劳顿,到时正好去泡泡温泉。”
杜林祥说:“当时我就告诉胡卫东,说徐总不愿回内地,要见面最好安排在国外。胡卫东一口答应,还说他喜欢日本温泉,加之来日本的路途不算太远,才定下这趟日本之行。不过徐总,你干吗安排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从东京到大分,坐飞机还得一个多钟头。我查了资料,东京附近的富士山温泉,不也挺有名?”
徐浩成摇着头:“富士山温泉我多年前就去过,美则美矣,只是如今时候不对。”
“怎么说?”杜林祥问。
徐浩成说:“富士山之美,在于山顶那有如皇冠的皑皑白雪,所以泡富士山温泉,得冬天去。身在池中,远眺富士雪山,着实惬意。而没有白雪的富士山,远望不过一座煤山。”
“再说了,胡卫东一定更喜欢这里。”徐浩成笑起来,“大分县的温泉数量和涌出泉量均居日本第一位,堪称名副其实的温泉王国。另外,到这里泡温泉的外国游客,大部分来自韩国,很少有中国人。不像东京和北海道的温泉,到处可闻故国乡音。”
“徐总,考虑周到。”杜林祥也笑起来。
胡卫东与李晴抵达时,已是下午四点过。徐浩成把随从支开,只与杜林祥一起站在酒店外迎候。下车后,胡卫东与杜林祥热情握手,杜林祥拉着胡卫东介绍道:“这位就是徐总。”
“徐总,你好!”胡卫东又握住徐浩成的手,还把李晴唤到身边,“还不来感谢徐总,这次人家可帮了你大忙。”
“以前总听杜总提到你,说你是大英雄,今天总算一睹尊容了。半个月前在缅甸,真是太感谢徐总了。”李晴声音温婉,脸上浮现着感激的笑容。
徐浩成将手一挥:“有缘相识就是朋友,再说什么感谢,太见外了。”
“对!”杜林祥在一旁附和,“朋友之间,那么客气干啥!”
晚餐就安排在海边的沙滩上。因为说好一会去泡温泉,就没有上酒,菜品也以素食为主。尽管没有酒,徐浩成却是个调节气氛的高手。他讲出的段子,逗得李晴笑逐颜开。与胡卫东之间的关系也迅速升温,双方都不再称呼什么“徐总”“胡总”,胡卫东改称徐浩成为“徐哥”,胡卫东在广东长大,徐浩成就亲切地称呼他“阿东”。杜林祥冷眼旁观,只觉滑稽好笑,另一面却也佩服徐浩成的手段。毕竟是江湖上闯过来的,应付场面上的事有的是招数。
晚餐结束,众人便去泡温泉。与在国内泡温泉不同,日本温泉讲究“洗心”。入温泉之前,先得在洗浴间里冲洗一道。杜林祥在国内也常泡温泉,不过向来是把温泉当澡堂用。有一次在云南的一处著名温泉,还让秘书在温泉池里给自己搓背。“下次可不能再出这种洋相。”他暗暗叮嘱自己。
日本温泉大多因火山地貌形成。今天他们泡的温泉,便因富含各种矿物质,水质呈现蓝、红等颜色。胡卫东常来日本,对日本温泉的特性颇为熟悉。他拿过杜林祥手上的烟头,对着温泉吹一下,温泉上的蒸汽顿时变大。这一招,令徐浩成与杜林祥惊叹不已。
日本温泉的另一个特色,便是温泉鸡蛋。将鸡蛋放入温泉中煮上一段时间,捞上来便可食用。杜林祥泡在温泉中,手里捏着鸡蛋:“温泉也能把鸡蛋煮熟了?我们煮鸡蛋,用的可是一百度的沸水。温泉池里的水,顶多也就五十多度。”
胡卫东笑起来:“真给煮熟了,那还叫什么温泉鸡蛋?温泉鸡蛋的妙处,就在于没煮熟。”他继续说道:“普通的煮鸡蛋,煮熟了,蛋清、蛋黄都是硬的;没煮熟,蛋清是硬的,蛋黄是软的。温泉鸡蛋,因为煮鸡蛋的泉水温度都到不了一百度,不能把鸡蛋完全煮硬。呈现出来的特色是,蛋清是软的,蛋黄是硬的。”
李晴插话道:“中国南方的温泉,几乎都没有温泉鸡蛋。东北的几座温泉里有,可惜不怎么正宗。我就在当地吃过一次温泉鸡蛋,结果蛋清、蛋黄全是硬的。”
听了这话,几人同时大笑起来。此时徐浩成又发出一通感慨:“每次来日本,总有些复杂的情愫。这里的高楼大厦与欧美无异,可文字又有许多汉字,还有和服,像极了中国汉服,日本人的坐姿,不也是中国古人的坐姿?京都我是没去过,据说那里简直是唐代长安的翻版,可比西安更值得一去。”
“原本一衣带水嘛。”胡卫东说,“中国影响了日本,日本也影响过中国。服务、组织、纪律、政治、革命,这些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名词,都是一百多年前从日本舶来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则典故。”徐浩成说,“晚清重臣张之洞素来以开明著称,可面对强势的日本文化,也有些愤恨不已。一次幕僚撰写的文书上,提到‘健康’一词,张之洞提笔痛批:‘健康乃日本名词,用之殊觉可恨。’他的幕僚也不示弱,立刻回了一句:‘名词乃日本名词,用之尤觉可恨。’”
“徐哥真是博闻强识。”胡卫东赞道。
“不敢当。”徐浩成连连摆手。
泡在温泉池里,徐浩成身上的几处刀疤清晰可见。杜林祥听着徐浩成引经据典,再看看那些刀疤,不禁自惭形秽——徐浩成起于草莽,也没读过几天书,可人家今日肚子里的墨水却远胜自己。从江湖大佬到商界大亨,徐浩成能有今天,倚仗的可绝不仅是混迹街头时的那股狠劲。
众人闲聊中,胡卫东问道:“徐哥在非洲的几座矿山,效益不错吧?”
“还行。”徐浩成说,“目前我又在中国西北投资,准备挖掘几座大矿。”
“有发现吗?”胡卫东问。
徐浩成说:“进展比较顺利,估计两年内能有重大突破。就是前期投资较大,后续资金有点吃紧。”
胡卫东热心地说:“需要我去帮你协调一下银行的贷款吗?”
“那倒不用。”徐浩成说,“我说,老弟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入股。”
胡卫东呵呵笑起来:“这是不是叫插队?”
“哪里话?”徐浩成摆手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钱大家赚嘛!”
胡卫东问:“徐总投资的矿山,在什么地方?”
“温泉里太闷。你们聊着,我出去透会气。”见徐浩成与胡卫东谈起生意,杜林祥知趣地离开了。
杜林祥没再回到温泉池,他穿好衣服,独自一人回宾馆休息。徐浩成与胡卫东泡完温泉后,又来到附近的茶室,长谈到晚上十二点多。
第二天一早,众人奔赴大分机场,踏上归国的行程。一同飞抵东京后,胡卫东先行一步,搭飞机赶回北京。徐浩成要去曼谷,杜林祥则是回河州,他们预订的航班几小时后才起飞,只得在成田机场休息一阵。
成田机场很大,食肆基本集中在四、五楼。徐浩成说这趟日本之行,还没机会品尝日式料理,趁着这会儿功夫,得把遗憾弥补了。手下很快在五楼找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徐浩成拉着杜林祥走进店去。
徐浩成心情不错,还点了日本清酒。杜林祥抿了一口清酒,感觉并不太适应这种口味,他放下酒杯问道:“徐总此行,有点收获吧?”
徐浩成微笑着说:“不错,不错。多亏你穿针引线。”
“能为徐总效劳,不胜荣幸。”杜林祥说。
徐浩成说:“昨天我和胡卫东谈的那座矿山,你有兴趣也可以来入股。实话告诉你,这个项目,只有赚,不会赔!”
杜林祥知道,这大概就算徐浩成对自己的犒赏吧。他苦笑着:“我不是胡卫东啊,如今囊中羞涩,能把纬通的局面应付过去就不错了。其他再赚钱的项目,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浩成问道:“大众股份落入万顺龙之手,你的上市规划,还顺利吧?”
杜林祥说:“正在努力中,目前还看不清结果。”
徐浩成说:“前不久赖敬东到了河州,你可是全程陪同。关于上市的事,他应当有很多办法。”
杜林祥有些惊讶,拿筷子的手悬在半空中:“徐总,你十几年不回大陆,怎么什么事都清楚?”
徐浩成笑道:“我听赵疯子说的。”
“赵疯子,谁呀?”杜林祥问。
徐浩成说:“就是赵家亮啊。当年在河州,我就认识他。他年纪比我大,彼此算作忘年交吧。”
“哦。”杜林祥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赵老是徐总的朋友。”他接着说:“赖总对于纬通上市的事,的确提供了许多指导意见。目前我们正在接触的一家投资公司,也是赖总引荐的。”
徐浩成点了点头:“赖敬东在中国资本市场,的确是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要不是当初那场牢狱之灾,现在怎么着也是副省级高官,或者哪家大型央企的总裁了。”
杜林祥说:“你认识赖敬东?”
徐浩成说:“我不认识他。不过我的一个朋友,以前同他合作过。那时赖敬东刚出狱不久,他们共同运作一家内地国企来香港上市。”
杜林祥随口问道:“你那位朋友,如何评价赖敬东?”
徐浩成顿了顿说:“他说赖敬东是位难得一见的精明商人。”
“就这一句?”杜林祥问。
“就这一句。”徐浩成饮下一杯清酒,满脸惬意。
徐浩成接着问道:“我有些日子没见吕市长了,他还好吧?”
“还好,还好。”杜林祥说,“回到河州,我一定向吕市长转达徐总的问候。”
“不必了。”徐浩成说,“咱俩之间的交情,大可不必让吕市长知道。”
“明白!”在政商圈子混迹久了,如今的杜林祥一点就通,他微笑着点头。
“对了,”杜林祥问道,“河州的陶书记就要退休了,吕市长能接任市委书记吗?”吕有顺那边口风很紧,杜林祥思忖着,从神通广大的徐浩成这里,没准能打听点消息。
“不清楚啊。”徐浩成叹了一口气,“咱们当然都希望吕市长更上一层楼,可惜咱们说了不算。于永辉久病北京,关于吕市长在内的众多洪西官员的前程,恐怕都得等新省委书记到任后,答案才会揭晓。”
杜林祥又说:“听说姜省长这次没戏了。”
徐浩成点点头:“于永辉、姜菊人大打内战,最后全都是输家。姜菊人赶跑了于永辉,于永辉则不惜用自己的裸退,来堵住姜菊人的升迁之路。”
杜林祥发觉,徐浩成所了解的政坛秘闻,甚至不比身在官场的吕有顺少。他接着问:“新书记是谁,定了吗?”
徐浩成停顿了几秒钟才缓缓说道:“各种传言很多,莫衷一是。但是,昨晚胡卫东告诉我,新任省委书记是贺之军。他还说不会有变数,最快半个月内就会宣布。”
“贺之军?”杜林祥说,“此人现在哪里?”
徐浩成说:“贺之军现在沿海一个省当省长,正部级已经好些年了。这回来洪西,总算成为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哦。”杜林祥夹起菜,却忽然记起一件事,他急匆匆放下筷子,“你说的是哪个省?”
徐浩成重复了一遍后,杜林祥搓起手,面无表情地说:“以前好像在报纸上见过,不知道这人又是什么套路。”然而此刻在他心中,却激荡起阵阵狂澜。
杜林祥回忆起在北京医院住院部楼下的那一幕。吕有顺的秘书刘光友告诉他,吕有顺为了妻子住院的事,去拜托了一个叫陈枫的老同学。杜林祥当时只知道,陈枫是某位省长的大秘。如今从徐浩成之口才获悉,这位外省的省长,即将成为洪西的最高长官。
吕有顺啊吕有顺,你恐怕早就知道贺之军将赴任洪西的消息!甚至利用妻子生病的机会,去和人家套交情,拉关系。那天当着我的面,你却装出浑然不知的模样,不肯吐露半个字!
徐浩成看了看手表:“去曼谷的航班马上要登机了,咱们就此别过了。”
杜林祥起身相送:“改日到了香港,再去叨扰徐总。”
徐浩成伸出右手,特意说了句:“这次的事,有劳你了。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徐浩成在一干随从的簇拥下,转身离去。离登机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杜林祥一个人在成田机场宽敞的免税店购物区里闲逛。走到免税店内的电器区域,杜林祥停下脚步。谢依萱是日本数码产品的忠实粉丝,两人昨晚才通了国际长途,熬不住相思之苦的谢依萱,决定最近要飞来河州与杜林祥幽会。既然来了日本,怎么着也得给谢依萱买几件礼物。
成田机场免税店里,大多有几名中国工作人员,语言交流不成问题。杜林祥对数码产品并不熟悉,只是在店员的推荐下,购买了一台索尼超薄数码相机以及一部JVC便携式iPod音响。
就在刷卡付费的一刹那,杜林祥又生出些许歉疚之情。情人的礼物准备妥当了,家中的妻子呢?说起给周玉茹买礼物,真还令他犯难。妻子从不用香水,也不好珠宝,对数码产品更是一窍不通。想来想去,只能去买些护肤品了。尽管来机场的路上,导游就告诉他,在成田机场免税店里买护肤品,是极不划算的。导游说日系护肤品在中国颇受追捧,不过成田机场的护肤品牌却以欧美系居多,日系品牌只有资生堂和植村秀等少数几种,价格也不比市区便宜。杜林祥不在乎这些,他走进商店,专门挑选了几款标价较高的护肤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