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透犁雨,空气湿润清新。太阳还是那样狠毒,火焰还是那样炽烈,却在蒸汽的对抗下朦胧起来,天与地之间的空间便柔和舒展了许多。树木抬起了头,狗收起了长长的舌头,人也不再那样汗流浃背,烧熟了似的。
一部偌大的水车在水流的冲击下缓缓地转动着,向福{;占殿的顶部泼洒着水,水珠溅开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五彩光环。虽然水量有限,却由于不停地泼洒,殿顶便成了水的世界。活泼好动的水的儿女成群结队地顺着瓦与瓦之间的槽沟流下来,哗哗啦啦地唱着歌落到地面上。殿顶上笼起淡淡的雾气。雾气渐渐增多,成了一片五彩的云。这汾阳宫中特有的去热装置,营造了一种田园风光与流光溢彩的殿堂紧密结合起来,温馨、壮丽的气氛,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
厅堂内便凉爽了许多,闷热难以藏身,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十几个垂手侍立的亲兵已经站了两个时辰,却是汗不出,气不喘,可见厅堂内的宜人程度。
李渊突然抬起头来,烦躁地道:“给我将那水车停了,哗哗啦啦地,搅得我心绪不宁!”
“是,老爷。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一声。”
这时,两个手拿葫芦状宝扇的娇娇女子碎步而入,十分小心地在李渊身边扇动。风便生出来,习习的,凉凉的。
“出去,给我出去!”李渊撵走侍女,厉声问:“世民和建成怎么还没到?再派快马传他们。”
“老爷,已经派出三匹快马了。两位公子的人马扎在南线,以防敌人派来讨捕的兵马。从南线到这里近三百余里,两位公子一时半刻来不到。估计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还请老爷息怒。”
“军情紧急,竟这般迟慢!”李渊又走到地图前:“潼关方向有何动静?”
“回老爷,探马报说潼关已增兵五千,而且加紧了对行人的盘查,稍有可疑之处,便抓起来审查。据说圣上,不,杨广严旨守住潼关,以防老爷率兵过关,乘长安之危。”
“前来议事的将领们都到齐了吧?”
“都到齐了,单等老爷训话呢。”
“王威武与高君雅二位将军押在西偏殿,可要给我看好了,若让他俩跑掉,我连你们一块收拾!”
李渊与亲兵孙义举对话的当儿,李建成与李世民先后闯了进来。二人满脸灰尘,一身汗水,气喘不迭,眼窝深陷,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李渊松了口气,同时言道:
“通知前天就送给你俩了,磨蹭到现在才来,要求你们的属下也这样吗?我准备中午举义,现在离午时仅有两个时辰了。若是在战场上,该死伤多少人马?”
李建成与李世民双双跪下:“孩儿延误了时间,请父亲重罚。”
“好了好了,起来吧。”李渊问:“建成,安阳之敌有何动静?”
“回父亲,安阳仅有官兵八千,形不成威胁,他若北上,孩儿的两万人马会将他们一口吃掉,不足为虑。不过,据探马报告,他们有集结的迹象。以孩儿之见,他们虽然蠢蠢欲动,却不敢冒然北上,能守住安阳城就不错了。”李建成转身的时候,忽然发现那面长约五尺有余的铜镜中的自己的脸已被尘土盖住,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李渊又转向李世民:“世民,洛阳的王世充怎样?那家伙心眼儿特多,以防他偷袭。”
“回父亲,孩儿断定王世充不会冒险北上击我。他若北上,洛阳就会落人瓦岗军之手。今瓦岗军有山东的那群绿林好汉加盟,势力大增,一旦王世充北上,洛阳马上就会被瓦岗军占领。如果王世充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自我难堪不可,孩儿便行关门打狗之计,将他放进山西,来个前后夹击,将他消灭在这山西境内。”
“举义后,你俩就成了我的左膀右臂,责任之大,可想而知,要多动脑筋哟!”李渊言道:“赶快洗漱,陪我到永泰殿去,将领们大概等急了。举义之事实在不易,准备了这好长时间,真要行动,事情还千头万绪。”
永泰殿的议事厅中,坐着六十多个将领。上至将军,下至参军,还有太守、知县,晋阳乡乡长刘世龙也来了,济济一堂,但却无人喧哗,就连相互间的对话也成了窃窃私语。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将领与官吏们大致分为两拨,将领为一个类型,大都坐在一起,官吏们为一个类型,扎成一堆。每个类型又以感情、性格、爱好等分为若干群体。董理与宋黑子一个曾当过山大王,一个曾当过义军首领,性格又极为相投,二人交头接耳,议论着当山大王和义军首领的感受和追随李渊后的辉煌。赵伟与司马回车并排坐着,正在谈论当知县和做招军将军的体会。商书策和陶丘山是这群头面人物中惟一在最近带过兵打过仗的将领。二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向柴绍大谈朔州之战的激烈,宣扬自己纵横捭阖,指挥有方。弘化郡太守惠春风与太原太守陆知非很是动情,陆知非的唾沫星子溅到惠春风的脸上。处于礼貌,惠春风不去擦它,静静地听。晋阳令刘文静是人群中惟一的七品芝麻官,与别人谈不到一起,只好与比他的地位还低的晋阳乡乡长刘世龙说这道那。李神通更是憋不住,与成文龙分析着所招新兵的训练、素质,以及武器的使用等情况。河东太守鲍坤正与诸葛兴华谈到高兴处,升任游击将军才月余的毛孝插了一嘴:
“听说杨广回京后大病了一场,整天发高烧,烧得说胡话,差点送了他娘的命,可有此事?”
诸葛兴华如同亲眼见过似的,生动地回答:“可不咋的?烧得可厉害了,怪烫人的。那胡话说开了就没完,什么天兵天将下界捉拿他了,什么他的脑袋被搬走了,多着呢。”
“诸葛将军,这么说你目睹了?”鲍坤好奇地道:“能眼看着天子发昏,太过瘾了!你这辈子没白活!”
诸葛兴华做个鬼脸:“开个玩笑罢了,你俩却当真了。他杨广再坏也是皇帝,咱能见到?嘿嘿嘿嘿!”
贾德旺与田农非身为游击将军,不打仗就浑身不舒服,总想到战场上冲锋陷阵,李渊准备举义,正合了他俩的意。二人一个跃跃欲试,一个磨拳擦掌,心情格外激动。贾德旺抽了抽腰间的宝剑,摇摇头:
“我这佩剑真成装饰品了,自从龙门血战后就没用过。龙门血战时,我用他杀了十数人。那时,真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感觉。人活着总要干一番事业,务家的种地,经商的赚钱,当先生的解惑授业,咱这当兵的就要打仗、杀人。我的决心早就下定了,举义后奋勇杀敌,立几个大功!”
田农非正要感慨几句,一眼发现了向这议事厅走来的李渊和建成、世民,便戳了贾德旺一下,要贾德旺莫再大发议论。贾德旺以为田农非在开玩笑,正要做出反应,田农非的嘴巴对着他的耳朵道:“喂,大将军来了!”
大家都发现了李渊父子,便停止了议论,哑言端坐,一下子恢复了将军或太守的风度。会场上便平静下来,静得有些可怕。
李渊脸上的肌肉、血管、神经好像停止了工作,红中泛青。二目射着阴森森的光,悚然可惧。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微笑着向与会者打招呼,直接走向北边的平台,站在几案前,默默地扫视着每一个人。然后不无杀气地道:“大家一定知道今日议事的内容。是举义前的最后一次议事,也是其意义不可估量的一次议事。我壮严地宣布,今天午时,行举义典礼!”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眨眼间掌声雷动,却没有欢呼。与会者边拍掌便看着李渊,等待李渊继续言讲。
李渊的话更沉重了,如同截铁:“我李渊身为大隋子民,又是杨广的表兄,本不该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可他任用奸小,草营人命,昏淫无道,挥霍无度,以致社稷倾危,民不聊生。我李渊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陈寿有言: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制权。为了匡扶正义,拯救水火中的黎民,我方才临危举义。诸位都是有血性的汉子,都是志如大鹏,宁折不弯,就是死于边野,马革裹尸,眉头不皱的仁义志士,又是与我心相印手相连,经过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陶炼出来的兄弟,当一如既往,与我同生共死,将昏君杨广赶下宝座。建立一个新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新江山。咱们既然捆到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任何不利于团结的细微末节,也会损伤这个整体。我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各位,一旦打下江山,我定以诸位兄弟为主建立朝廷,论功行赏,共同管理国家,决不伐功施劳,乘伪行诈,更不会像历代君王那样疑心重重,杀戮功臣。但人各有志,我也不难为大家,若哪位临阵改辙,为时不晚。”
李神通叫道:“大将军,凡与会者没有一个孬种,你就继续说下去吧。”
“是啊!我们跟定大将军了。就是有三个两个的怕死鬼临阵逃脱,也无关大局!”
“我们这些人,都是敢死之士,从不想图点什么,更不想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只要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心安理得了。人啊,就是这么回事,将心智、力气贡献给最崇敬的人就得了!”
“大将军,离午时仅有一个时辰了,就别为这些小事费脑筋了。当理不避其难,我当一往无前,视死如归!”
与会者纷纷表态,并要李渊赶快下令,也好争取时间准备举义的事,无不心头焦灼,似乎要是再拖下去,举义的事就会胎死腹中。李渊审时度势,在调动起了人会者的情绪之后,言道:
“举义是人生的大事,马虎不得,到底有没有想退出的?我数到十,到时无人提出异议或退出,便布置任务,若有人做马后炮,定斩不饶!一、二、三……”
“大将军,末将想退出!”
大家顺声看去,原来是参军赵亦军。赵亦军是归德人,自李渊西征杨玄感,便追随其后,作战勇敢,心地善良,任劳任怨,是出了名的孝子。每当发下薪俸,总要留出一半,找机会带给高堂老母。他的父亲死得早,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将他养大成人。十五岁那年,李渊招兵买马,深明大义的母亲把他送到李渊身边。他先当普普通通的小卒,又成为李渊的亲兵,因在龙门城之战中立有战功,被提拔为参军。他不是个完人,却是个好人,他的属下都喜欢他,成为他的朋友。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话音未落,便被斥责之声包围。与会者无不义愤填膺,有的甚至咬牙切齿,还有的要揍他、杀他,将他碎尸万段。宋黑子属于后者,他鹤立鸡群般地跳上几案,指着赵亦军的鼻子骂道:
“好你个姓赵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小米干饭你他娘的白吃了。你早不退,晚不退,偏偏在这紧要关头退出,我看你是有意破坏举义。看我不将你的脑袋拧下!”
董理挡住了宋黑子,叭地给了赵亦军一个耳光:“赵亦军,平日里你小子还像个人样,想不到到了关键时刻你他娘的却成了熊蛋。男子汉大丈夫,沧海可填山可移,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怕什么?”
“赵亦军,哀莫大于心死,愁莫大于无志。你不应当心死,更不应当无志,振作起来吧。”龙门郡太守鲍坤劝道:“病莫大于不闻过,辱莫大于不知耻。此时悬崖勒马还未时不晚,快跪下,求大将军饶恕!”
李渊言道:“我有言在先,赵参军无罪。”李渊问:“赵亦军,你退出谁也无权阻拦,却要有走的道理。告诉我,为何退出,是胆怯了还是别的原因?”
赵亦军扑通跪倒:“大将军,我姓赵的虽然无大能力,却不是孬种。自从随你征战,从未磨过奸耍过滑。龙门血战在敌箭飞向大将军的千钧一发之际,我挺身而出,用身体挡住了羽矢,救了大将军性命,至今肋间的箭伤还隐隐作痛。朔州之战,我身先士卒,率属下冲入敌阵,连杀敌两员虎将……”
“大将军问你为何退出,并非让你摆功言好,自吹自擂。在这一时一刻都十分珍贵的时候,容不得你喋喋不休!”
李渊向气势汹汹的司马回车道:“不要打断他的话,让他说下去。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就是晚一个时辰举义,也要让他将肚子里的话倒出来。赵参军,不要怕,说下去。”
赵亦军失声痛哭:“大将军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今又将‘善良’二字诠释得如此清楚,怎不让我痛心疾首?我知道我不应该退出,退出有罪,更对不起你,可我又不能不退出。昨天末将接到邻居送来的信札,说是高堂老母病重,要在咽气之前见我一面,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尽孝再尽忠。等送走了八十四岁的老母,再投军中,奋勇杀敌,就是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本打算早向大将军请假,看大将军日理万机,忙得眼窝都陷进去了,终于没有开口。此时提出,是咬了牙横了心的结果。大将军若不准,我便不回家,若准我就立刻回去。老母劳累了一辈子,就见我一面这点要求,我能不答应吗?大将军,我的大将军!”
李渊被打动了,立即做出了回答:“谁没有母亲?谁不爱自己的母亲?谁不想孝顺自己的母亲?赵参军的高堂老母已病人膏肓,想见自己的儿子一面,人之常情。人生于世,当以孝为先,我若阻止他行孝,岂不是罪过吗?孙义举,从我的薪俸中支取白银三十两,交于赵参军,算作我的孝敬之心。赵参军,你走吧,等老母过世后再来找我,我会一如既往。走啊,昂起头来,你是去行孝,并非临阵脱逃。”
诚之所感,能开金石,赵亦军向李渊磕了三个头,又向大家深施一礼,抹着眼泪道:“我会回来尽忠的,会与诸位并肩作战,同舟共济的!反之,我还算个人吗?”
李渊磊磊落落,人情人理的话,不仅使赵亦军大受感动,也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种以心治人的治事方式,看似简单,却非一般人能做到的。必须出于爱心,将下属放到平等的地位上,真正为属下着想,才能做到,而且恰到好处,天衣无缝,才能诚之所感,触处皆通。若不精不诚,华而不实,必适得其反。李渊做到了,况且是在箭在弦上的关键时刻。大家望着赵亦军的背影,暗暗地问自己:“我怎么就做不到?难道仅仅因为方法不对吗?”
“好了,咱们再回到举义的事情上来?”李渊又严肃起来:“陆太守,举义用的高台、旗帜准备好了吗?”
陆知非十分把握地回答:“昨天就全部齐备。单等大将军登台宣读举义檄文。”
“李将军,你的新兵做好入场准备了吗?”
李神通一拍胸脯:“回大将军,没问题,保险步伐整齐,斗志昂扬地入场。若有一人捣蛋,你砍我的脑袋!”
“柴将军,你的新兵呢?”
柴绍站起来道:“请大将军放心,若不能盔明甲亮,雄赳赳地入场,愿受军法处置。”
“各位将军的部队和郡中的部队怎样?”等将令和太守们做出肯定的答复之后,李渊又道:“杨广已经得到我们即将举义的消息,正在调兵遣将,妄图扼杀。各路义军,特别是瓦岗军与窦建德的军队,也会向我们开刀,因为他们非常清楚,有他无我,有我无他。若是我们存在下去,他们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君临天下就成了梦想。据我推断,窦建德的正统思想严重,关键时刻会发生动摇,瓦岗军中的山东绿林好汉们却会持之以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们既要对付官兵,又要对付各路义军,其严重程度可想而知。鉴于此故,一要约法三章,严肃军令;二要抱成一团,杀个鱼死网破。建成,你来宣读‘约法三章’。”
李建成与李世民一直站在李渊左右,如同两只把门的雄狮。李建成接过“约法三章”,极有力度地读了一遍。
“约法三章”中的用词短促激烈,字字充满了杀气。仅“斩”、“杀”等血腥的字眼就出现过十多次。违抗军令杀,叛变投敌杀,临阵逃脱杀,奸淫虏掠杀,祸害百姓杀,延误军机杀,自作主张杀……入会者肃然起敬的同时,不无后怕,有的竟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脖颈。
李渊嗖地拔出宝剑,剑光陡闪,几案的一角叭地掉到地上:“违犯‘约法三章’者,这就是下场!”他收起宝剑,向李世民道:“宣布任命!”
李世民接过任命书,字正腔圆地读道:“李世民为敦煌公,左领大都督,右统军隶。李建成为御林将军,负守卫大将军府和后宫之责。裴寂为大将军府长史,刘文静为司马,石艾为河下县县长,殷开山为椽吏,刘政会、长孙顺德、刘弘基、宝琮等为左右统军,余者职务不变。”
入会者听罢,议论纷纷:
“石艾之人倒是了解。此人颇有心计,做县长绰绰有余。殷开山、长孙顺德、宝琮等人也十分熟悉,其他的人就说不清了。”
“怎的不从老部下中提拔?尽是些新面孔?”
“裴寂是否有一飞冲天之嫌?一下子成了大将军府的长史,令人大惑不解。”
“刘文静由一个知县成为司马,不可思议。”
“刘政会与刘弘基是何等人!咱从没见过面。”
“大将军可别走了眼,让一群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成为左膀右臂,覆水难收啊!”
“……”
李渊看透了大家的心思,言道:“国有贤良之士,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我李渊惟才是举,以故任用了一批新人。他们是藏于山中的芝兰,埋于地下的珠宝,而且是经过炉火锤炼的真金。汉武帝曾说:路不险,则无以知马之良;任不重,则无以知人之材。他们是曾在险路上驰骋的良马,是负过重的人才。为了使各位了解他们,更好地与他们共事,我将他们介绍给大家。”
裴寂,字玄真,蒲州桑泉人。祖父曾任司隶大夫,父亲曾任绛州刺史。他天资颖惠,十四岁时就补为蒲州主簿,开皇中任左亲卫,后为齐州司户、侍御史、驾部承务郎、汾阳官副监。李渊早年与其有旧,进住汾阳宫后,常与其弈棋,有时通宵达旦。他深明大义,不仅为李渊起兵举义出谋划策,还将与龙山县知县高斌廉博戏赢得的数万两白银用作军费。并献出米九万斛,杂彩五万匹,甲四十万,以供军用。若论谋略,深谙兵法,排兵布阵,无一不精。若论文采,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通。最令李渊看中的是,因为官多年,精通宫殿管理,处事果断。
刘文静,字肇仁,彭城人,世代居住京兆武功,祖父曾任石州刺史,父亲死于战场,追赠为上仪同三司。他少时便袭父亲仪同三司之爵位,后为晋阳令,与汾阳宫监裴寂感情甚笃,经常同宿。李渊坐镇太原后,他发现李渊有四方之志,便通过裴寂与李渊结交。曾说:渊非常人也,大度类于汉高祖,武功同于魏太祖。其子李世民更非常人,伟姿仪有器干,倜傥多权谋,比渊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乃上苍赐予。于是,动员李渊尽快举义,并做出结论:若渊举义,响应者众,不用半年便帝业可成。李渊对他非常器重,曾多次与他计议举义之事。为使王威武和高君雅就范,让刘政会告王、高二人谋反,并邀请王、高二人到晋阳宫做客,乘机囚禁了王威武和高君雄,当日送于李渊,以作祭义旗之用。
长孙顺德是文德顺圣皇后的族叔,祖父曾任秦州刺史,父亲曾任右勋工,因避辽东之役,逃至太原,深为李渊和李世民所看中。他与刘弘基、刘文静合作,招募义兵近万,竭其所能,助李渊举义。
刘弘基,雍州池阳人,父亲曾任河州刺史,他以父勋爵,荫为右勋侍。落柘善交际,不事家产。隋炀帝攻打高丽时,县里抓他入伍,他潜逃藏匿,后被捉住。放出后以盗马为生。李渊父子入太原后,他千方百计与之结交,成为挚友。他不仅参与了捉拿王威武和高君雅的行动,而且招兵两千余人。
刘政会,滑州胙城人,祖父曾任北齐中书侍郎。他曾任太原鹰阳府司马。李渊入太原仅数日,他便率兵马投于门下,并与李世民共谋举义之事。受李渊之托,状告王威武与高君雅谋反。为李渊举义立下了大功。
介绍了裴寂、刘文静、长孙顺德、刘弘基、刘政会之后,李渊又将石艾、殷开山、宝琮等人简单介绍了一遍,然后道:“我还要向大家介绍一个人,他就是率众兵谏,被我砍下头颅送于杨广的马邑校尉丁武周!”
“啊,死了的人竟能复生,这就怪了!”
“丁武周的头颅明明装在木匣中被王传宣官带走了,怎又活过来了?不可能,大将军是在开玩笑。”
“也说不定,我在长安城中见过大变活人的把戏。我瞪着眼看着一个少女进了木箱,打开后却不见了,盖上后再打开,少女又出现了,你说神奇不?”
“大将军腹有三韬六略,定是用了偷梁换柱之计。”
“肯定是送给了杨广一个假丁武周的人头。”
入会者吃了一惊,又是一阵议论,如同刮了一阵旋风。
李渊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道:“传丁武周来见。”
不一会,丁武周出现在大家面前。丁武周着一身用铁片打制,铁丝与铜丝贯穿而成的连环索子甲,头戴兽面铜盔,绿色的盔缨大如巴掌。脚蹬犀牛皮制成的胡靴,腰悬玉饰珠嵌,装潢华美的太阿宝剑,气宇轩扬,威风凛凛。模样没变,只是比原来自了胖了。他见过李渊,又向大家深施一礼,微笑着自我介绍:“已经‘死’去的丁武周回来了,诸位看我是也不是?”
大家一致结论:一点不差,是马邑校尉丁武周。
“兵法曰:兵不厌诈。为了麻痹杨广,我令人砍下那个与武周相貌相差无几的死囚犯的头颅,留下了武周。”李渊言道:“丁武周,我任命你为骁骑将军,随我左右。你定要实现你许下的诺言,不惜性命,杀敌立功。”
丁武周答应一声,坐于一边。
李渊看了一眼墙边的滴漏:“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不能再拖延下去。各位立即回去,率人马入场。务要振作精神,以壮军威。到此为止,各司其职去吧!”
大家走后,李渊与李建成、李世民来到西偏殿。他要与将要作祭旗之用的王威武和高君雅再交谈一番,将事情的原委向这二位昔日的英雄,今日的囚犯交代清楚,让他俩死个明白。
西偏殿没有去热设备,里边很是闷热,又不朝阳,光线也暗。王威武与高君雅被关在北面的秘室里。这是一间长不过两丈,宽仅丈许的很小的空间。窗户仅有三尺见方,比其它的厅室暗得多。
高君雅、王威武被五花大绑,而且被背靠背地拴在一起。因是人为的冤案,极不服气,怒冲冲的,当然也有要死前的悲哀。二人初时争辩,而后大骂,接着便面对现实,谈起后事来。李渊父子向偏殿走来的时候,俩人还在说个不休:
“想当年在战场上陷阵冲锋,刀剑相碰,戈矛相击,血溅肉飞,是何等的潇洒、威武。记得征伐高丽时,我拍马向前,连杀十数敌,余者闻风丧胆,魂飞烟灭。我高兴得疯了似的,只觉得胯下马如龙,自己似虎,游刃有余。战后评功,圣上将我好一番夸奖。从那时起,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总想陷敌破阵。想不到一个让敌人心惊胆破的英雄。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早知如此,不如战死。这有多窝囊啊!做了个屈死鬼。记得小时候母亲为我占了一卦。那卦是四句诗,现在已记不清了,但四十岁后有大难一句我却铭刻在心。想不到那卦如此之灵,这不,就要过鬼门关了,不是大难又是什么?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累,倒不如死了干净,两眼一闪,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到了那边还要受罪,因为我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屈指算来,达百人之多。”
“我说王将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韩信为刘邦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没他就没汉家的天下,可到头来还不是被刘邦与吕后加上个造反的罪名给杀掉了吗?杀掉他一个也就罢了,还他娘的斩草除根,杀了他的夫人和儿子。归根结底是韩信的能耐太大,刘邦怕他篡夺皇位。凡事都有个比较,咱俩与韩信比一比,也就心安理得了。要说窝囊,他比咱窝囊得多。早在他拥兵百万,刘邦在荥阳被项羽打得落花流水,单人独马跑到赵地向韩信求助的时候,蒯通等人就劝他自立,他也清楚打下江山后刘邦不能容他,可他矢志不移,不仅助刘邦君临天下,还笑对吕后的屠刀,何等壮烈!咱也效法于他,笑对死亡。至于功过是非,后人自有评说。如果单从名气上看,人百年之后留下的不是金银财宝,是名声。咱俩在这个时刻去死,又是冤死,记住咱俩名字的人肯定很多很多。上至圣上,下至黎民百姓,有口皆碑。什么叫‘忠’,为天子为国家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圣上和国家之急就叫忠。时危见臣节,乱世识忠良,咱是忠臣良将,死得其所,问心无愧。”
“大凡人,谁不死?为国家而死,千秋青史胜封侯。这些道理我懂,可我总觉得李渊不够朋友。为了他,咱得罪了圣上,他却昧着良心向咱开刀,也太心狠手辣了!”
“有什么狠不狠辣不辣的?马为策己者驰,他李渊想举大义打江山,需要咱这两匹马。再说了,他举大义,顺乎天而应乎人,咱忠君报国,也天经地义,从道理上说,谁也别指责谁。但为了取胜,双方就无姑息迁就了。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不管谁打败谁,都无可非议。”
“咱俩也太善良了,若是早告御状,他李渊就会败在咱的脚下。咱却怕受良心谴责,一拖再拖,终至成为阶下囚,任其摆布。早知如此,咱也像他这样,也来个欲加之罪。孙子曰:兵之情主迷,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
“算了算了,不提这些揪心的事也罢。人到了这个时候,反而什么都不怕了,连死都置于脑后者也就无所畏惧了。咱在敌人面前将死置之度外,才有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之举,现在咱也要仰头挺胸地走上黄泉之路!”
“是啊,越复杂的事越简单,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此时英勇赴死,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
二人便沉默起来,这个很小的空间便死一般得静。看押他俩的将士似乎怕打扰他俩,不再走动,甚至憋着应当咳嗽的咳嗽。这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梦,况且梦的主人原本是他们的上司,是被冤枉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们也是人,不想将这暂时的宁静搅得支离破碎。
一只不知好歹的老鼠鬼鬼祟祟地从黑暗的角落里跑出来,在王威武的身边停下来,然后又来到高君雅的脚旁。先是瞪着圆圆的小眼睛观察着这两个被捆的囚犯,接着便窜到他俩的身上。
要在往日,这两位将军会齐声喊“打”,此时却无动于衷,因为他俩体会到了生命的宝贵,感到这只老鼠十分可爱。人的感情太丰富了,丰富到了因时因地因物而异的程度。同样是一只使人恶心的老鼠,同样是那两个人,感觉的差距竟如此之大。
“王将军,这只老鼠活泼好动,现着生命的灵光,好可爱哟!”高君雅向站在他肩头上的老鼠做了个鬼脸:“靠近点,再靠近点,对,靠近我的脸。”
王威武叹口气:“咱他娘的还不如一只老鼠。老鼠还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咱却成了这般模样。记得小时候我捉了一只老鼠,母亲将它包上泥在锅底下烧熟,那肉真嫩真香。可此时想起来就有一种残忍的感觉,它是条性命啊!”
“这屋里的空气真污浊,光线也太暗。咱要在走之前呼吸些新鲜空气,多享受些阳光。”高君雅说着,向着房门的方向喊道:“快给我们将窗户打开!”
从门缝中传来稚嫩的声音:“回高将军,大将军有令,要我们严加看管,这窗户是不能开的。若将窗户打开,一旦被大将军知道,我们吃罪不起啊!唉呀,不好,大将军向这边走来了!二位将军有话就向大将军说吧。”
高君雅言道:“王将军,看来时辰到了,可要不卑不亢,视死如归,死出个样儿。”
“那是自然,我不会低头的,脊梁更不会弯!”王威武将头颅仰起,怒视着房门处:“高将军,死到临头,咱可要让他将事情说个明白。他若仍然认为咱有罪,咱就将他痛骂一顿,待到了哪边,咱也好向魂灵们拍着胸膛说:我们虽然被冤枉,但却不是孬种。如此以来,谁也不敢欺负咱!”
正说着,房门被打开,阳光洒进来,好明好亮。李渊随之出现在王威武和高君雅面前。他脸上溢着笑意,好像是前来探望多年不见的朋友。
王威武扭过头去,昂然地道:“李渊,李大人,不要再假仁假意,不就是要送俺俩上断头台吗?我们随你走就是!”
“大丈夫既然赴死,就要死得壮烈。告你说,你李渊别想再耍我们,我们早已看透了你的狼子野心。从我们踏上黄泉路的第一步起,我们就召唤你,让你不得好死!”高君雅大义凛然:“这就走吗?请把脚上的镣铐给我们打开,我们会步履坚定地走向刑场。只是要求你的刀要锋利,一刀将我们的头颅砍下!”
好一个视死如归,宁以义死,不苟幸生的男子汉大丈夫!好一个不毁其节,身处危境而志不可夺的烈士!李渊被震憾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本以为在这就要走向刑场的时刻,王威武与高君雅会说一些要他抚恤高堂老母,看顾妻子儿女的话,或是垂头丧气,留恋这个世界,不想二人却昂然不屈,理直气壮。他的双腿似乎有点抖,便坐下来,而且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才疙疙瘩瘩地问:“二位将军猜对了,送你俩上路的时刻快到了。你俩有什么要求和遗憾吗?”
王威武叭地吐了一口唾沫:“血性男儿,虽死无憾!”
“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高君雅的眼睛里射出了刀锋似的光:“要说遗憾,当然有。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们死不足惜,却要死个明白,免得没法向阎王、小鬼交代。”
李渊站起身来,避开高君雅与王威武勾魂夺魄的目光,接着踱到窗前,顺手推开窗户,低沉地道:“我来见你俩的目的,就是想让你俩死个明白。二位身经百战,人品不错,为国家、百姓,还有我李渊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那为什么要夺我们的性命?”王威武问。
“二位将军虽受杨广派遣,监视于我,却冒天下之大不韪,拖骗杨广,从未告过密。从感情上讲,我李渊不仅不应当夺二位性命,好好报答才是”
高君雅问:“是谁告我俩谋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开诚布公地说,是我指示晋阳府司马刘政会书写密告信,将你俩告下。本想将你俩召至这汾阳宫抓捕,不想晋阳县令刘文静抢先一步。”
“这么说那密告信中所言谋反之事是假的?”
“王将军所言极是,全是诬陷之词。”
“噢,我高君雅明白了,你是想借俺俩的头一用!”
“此言一点不差。因为你俩本来就是杨广的爪牙,三军之中,郡县之内,街头巷尾,无不知晓。今日午时我就宣布举义,恩来想去,还是用你俩的人头祭旗最合适,请二位理解。”
王威武放声大笑,言道:“既然李大将军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死就死吧!”
高君雅也很是豪爽:“人生自古谁无死?你搬下我们的脑袋也就是了。不过,话说在前头,一旦你李大人成了这华夏的主宰,可要将我们的冤案公布于众。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们也就无什么遗憾了。”
一阵凉风吹来,缓解了室内的闷热。窗外那棵梧桐树上飞来数只不知名的鸟儿。鸟儿在浓密而又苍翠的树叶中飞来跳去,啁啾欢唱,似乎想用歌声和舞姿缓和室内的气氛,唤起李渊的良知。又好像用歌声为王威武和高君雅送行。一只多管闲事的狗跑过来,向着鸟儿们狂吠,好似在说:人家快要死了,你们还他娘的唱、唱,可恨之极!
天空万里无云,灼热难当,李渊的耳朵里却嗡嗡直响,他问自己:是闷雷还是战鼓?
那只曾经给予王威武和高君雅生命之灵光的老鼠又出现了,蹲在墙角,定睛瞅着王威武和高君雅,似乎在问:这世界上的人怎么了?自相残杀,连我们都不如。
“别磨蹭了,打发俺俩上路吧!”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回事,还是早上路得好!”
王威武与高君雅看着李渊,眸子里散发着急不可奈的光,如同大战前夜请缨出战,争立头功的英雄。
李渊蓦地回过头来:“我答应二位将军的请求,假若我李渊能够君临天下,定为二位树碑立传,名垂青史。二位将军的府上我已派人去过,各奉上黄金百两,白银五千两,作为父母、夫人、儿女的养资,只是没将实情相告。日后我每年各奉银三千两,直到二位的儿女长大成人。”他从衣袋中掏出两张纸条,分别送到王威武和高君雅的面前:“二位请看,这是收据。这张是王将军的家父写的,这张是高将军的高堂老母写的。他们都很好,放心为是。”
静,出奇得静,空气似乎不流动了。轰隆声便大了,可以肯定,是闷雷,并非鼓声。
突然,王威武放声大哭,肝肠寸断地叫道:“父亲、母亲,孩儿对不起你们,不能为二老养老送终了!夫人,就难为你了,你可要挑起养老和抚养儿女的重担啊!”
高君雅也泪水涟涟:“父亲、母亲,你们不要难过,要坚强地活下去。孩儿从没做过对不起天地祖宗的事,孩儿赴刑,也并非有罪。孩儿为数百年才出一个的伟人而死,死得其所,重如泰山!”
将死之人的情感、泪水,浸泡着李渊的心。李渊眼圈发红,心似刀剜。在人性、人格、人品和激情的促使下,他撩起战袍,向着王威武、高君雅施了单跪礼:“二位英雄豪杰,请受我李渊一拜!皇天在上,我李渊决不食言!”
“大将军,你的好意我们领了,走吧,别误了举义时间。将士们肯定都在等咱们呢。”王威武道。
高君雅提出:“请解掉我们身上的绳索和镣铐,让我们自己走向刑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李渊边点头,边亲解其缚。这时,忽啦啦闯进来十几个将士,将王威武和高君雅围住,生怕犯人越轨。
王威武舒展着筋骨:“不要这么紧张好吗?就是叫我跑我也不跑,能这样死去是我的造化!”
高君雅推开那杆长矛:“还用如临大敌吗?让开!”
李渊勃然大怒,指着将士们:“滚,滚,都给我滚!”
王威武在前,高君雅在后,二人大步来到偏殿外,然后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向李渊举义的会场走去。
雷声唤来了雨云,叭哒哒滴了几个雨点。雨点很大,落在大地上,将尘土打上了窝。
举义会场设在太原城外的校场上。校场很大,至少能容纳二十余万人,比长安城中皇城外的校场大得多。靠北设一个三丈多高的三合土夯筑高台,高台虽然千疮百孔,却十分雄伟、古朴、威严。这是北齐年间修建的点将台,北齐皇帝为对付北周的入侵,曾在这里集过兵,点过将。李渊来太原后,也曾在这里指挥将士演练过阵法。那是去年年末的一个深夜,李渊与裴寂弈棋。二人约定,若裴寂输了,就将《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兵法》《韩信兵法》用小楷抄写一遍。若李渊输了,就在校场指挥兵马演练阵法。这次激战,虽然李渊竭尽全力,以二比三告败,于是就在这校场上让裴寂大饱了眼福。
此时,点将台顶部被装扮一新,新铺了石板,遍插彩旗,正面那面长一丈五尺,宽一丈的白色旗帜上绣了六个大字:伐杨广建新朝。字是红色的,大如柳斗,格外醒目。大旗左边架十面战鼓,右边悬三口巨钟,各有十条身着鎏金索子甲,腰挂宝剑,威风凛凛的汉子守卫。大旗前边是杨广曾经用过,由八个木匠做了两个月才成功的几案。几案四围盘绕着九条姿态各异的龙,四条腿上各雕刻着六只雄狮,做工之精,实属罕见。几案上摆放着令箭和文房四宝,一把镶珠嵌玉的宝剑放在几案左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鼓与钟的前面,各立着三十余人,鼓前立着的是将军以上的武将。武将甲胄于身,手握剑柄,如同天神下界。巨钟前站着袍翅鲜明的文官。文官本应君子谦谦,笑容可掬,此时却板着面孔,就像泥塑的一般。
台下是将士和战旗、刀枪组成的海洋,“海洋”无边无际,里边装着二十万之众。将官顶盔贯甲,小卒军装罩身,无不握刀持枪,壮严肃穆。械分多种,旗分五彩,甲胄各异,人海呈现着各种颜色。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如惊涛骇浪。
当日晷的晷针与正中的刻度重合的时候,李渊来到点将台上,站在几案后。李渊着新打制的银盔银甲,银甲的甲片呈“《”字型,如同海浪。银盔也别具匠心。如同一只猛虎的头颅。猛虎的嘴张着,二目眈眈,骇然可怕。这是大将军府长史裴寂的杰作。裴寂在数月前就请太原城中手艺炉火纯青的银匠赶造这副盔甲,四个银匠费时一个月,才大功告成。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更没有告诉李渊,直到昨天方才泄露天机。作为一个大将军,盔甲应当庄重实用,穿上这副又轻又薄的银甲,太显花哨,有失大将军的本色,李渊以故不打算穿它。又一想,穿就穿了,也无大碍,况且在这历史的转折点上穿它,意义重大,况且不能太任性,以防冷了裴寂的心。他便在台下脱掉旧盔甲,着上了这银光耀眼的工艺品。不想出现的效果却大出他的预料,人们的目光刷地对上了他,称赞之声不绝于耳,不待立在一边的裴寂宣布举义大典开始,便掌声四起。
这时,裴寂用尽平生之力,高声喊道:“请大家安静,举义大典现在开始!”
话音未落,钟鼓齐鸣,声震环宇。台上的武将有头盔盖着耳朵还能忍受这黄钟大吕掀起的声浪,文官们可就惨了,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若钟鼓继续敲打下去,耳膜被震上几个窟窿是肯定的。太阳大概害怕了,慌忙扯起一片乌云遮住了脸。
钟鼓十响,终于停止了敲打,余音却久久不去,在天地间回荡。将士们的欢呼声却仍处于高潮,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如大海汹涌的波涛。
裴寂用劲打着手势,前面的将士逐渐安静下来,后边的将士莫说他的手势,在他们的眼里,他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处于外围者只是凭感觉。靠连锁反应。
会场终于安静下来,裴寂宣布:“由李大将军宣读举义檄文!”根据安排,此时他应当要大家鼓掌欢迎,他却将这个步骤删了去。心里话:如此以来,声浪又起,这举义典礼何时结束?
然而,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了,话音还没有消失,前边的将士又欢呼起来。后边的将士目光难及,根本就不知是咋回事,也跟着欢呼、跳跃。不知是谁高喊“李大将军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石激起千层浪,“万岁”之声便响彻天宇。
没有这个喊“万岁”的安排,是大家自发的。正因为是自发的,李渊的心中方才热浪滚滚。他向上拔了拔身躯,同时产生了自己就是天子,将士们此时喊“万岁”虽然为时过早,却也尚无不可的感觉。裴寂想让这风起云涌变为风平浪静,李渊制止道:“就让他们喊吧,喊吧!我李渊自信会登基坐殿的。这是将士们的心声,也是预兆,挺激动人心的。若他们都为未来的天子而战,何愁杨广不灭,江山不改?”
停下了,终于停下了。将士们喊哑了嗓子,大汗淋漓,精疲力尽,如同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也是,杨广昏暴到了令人发指,天怒人怨的程度,大都来自庶民中的将士,谁都盼望有一个自己心目中的能干之士站出来,率领大家除暴安良,建立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的新天下。他们要求不高,未来的天子只要有功者赏,有罪者罚,用忠去奸,还隋文帝时的府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也就知足了。他们高喊“万岁万万岁”,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更非应景之作,而是发自内心。因为他们了解李渊,信任李渊,认定未来的皇帝,非李渊莫属。
李渊开始宣读举义檄文。他很冲动,以故声情并茂,铿锵有力。读到历数杨广罪行的时刻,横眉竖目,咬牙切齿,如同受过杨广迫害极深者的血泪控诉。谈到欲达到的目的时,坚决、肯定、胜利在握,好像乾坤在自己的手中攥着。
檄文不过千余字,是他亲自起草,又经裴寂、刘文静等文章出类拔萃者的反复修改而成的。说它一句顶一万句未免夸张,用词恰切,句意厚重,要表达的情感十分到位,并恰到好处。打破了檄文的规范,省却了从三皇五帝历数到当今伐无道,匡社稷的文字,开门见山,一开始便纳入正题,历数杨广的滔天罪行,接着谈举义的重大意义,最后摆列要达到的目的。难能可贵的是,基本放弃了干涩难懂的字眼,多为白话,为的是老百姓和普通士卒能够听懂、看懂。最后那部分是这样写的:
昏君无道,苦害黎民,人怨天怒。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岂容荒王颠倒。杨广不杀,国无宁日,社稷不扶,大厦必倾。渊心系兆民,挂怀社稷,常梦中哭醒,夜半难眠。终致忍无可忍,率众揭竿,虑难立权。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转乾坤与阶乎。恳请苍天保祜,后土保护,先帝助之,将士用命,兆民载舟,金戈铁马,一路畅通无阻,伐无道于倾刻,除暴隋于一瞬。建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新华夏。渊可对天宣誓:若江山到手,定以明君为范,以昏王为鉴,富国强民,理财不与,政平刑简,民乐地辟,上下相亲,昭俭而尚德。功不滥赏,刑不滥罚,等赋、政事、财万物,以养兆民。招贤任能,言室满堂。兴教育,扶商工,业农桑,修水利,救贫困,抑公权、士族,不通于轻重,不笼以守民,不调通民利,不以语制为大治。凡朝臣吏官,多从功者中择取,不足者从非功者中选用。渊敢肯定,只要不挠不屈,视死如归,谋略精妙,运用合理,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读罢檄文,战鼓又响,巨钟又鸣,掌声和欢呼都再起。老天似乎也受了感动,又叭叭哒哒滴了几个雨点。
如此众多的人马,如此大的事业,当然要约法三章。李世民当仁不让,高声宣读,其气质、气势、声调、激情,与李游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约法三章”中凝着屠戮之气,虽然“杀”字很多,台上台下还是一片叫“好”之声。不独为“约法三章”叫“好”,更有对李世民的高度评价和敬仰之情。
这时,孙义举跑上点将台,将一只芦花公鸡交给李渊。李渊抽出几案上的宝剑,剑光闪过,殷红的鸡血滴于几案旁偌大的十个酒坛之中。与此同时,十个亲兵迈着整齐的步伐上得台来,每人抱起一个酒坛,先给李渊倒上一碗,再边向文臣武将面前放碗,边向碗里倒酒。待全部倒齐,李渊举起酒碗,用指头醮着血酒向半空一弹,再醮着酒向地上一洒,然后言道:
“皇天后土,我李渊与弟兄们自今日起伐无道,除暴隋,天经地义,恳请护佑。各位将士,咱们饮下这碗同心酒,从此一心一意,劈荆斩棘,共创勋业,永不分离。皇天后土作证,亿兆庶民作证。来,干!”
文臣武将答应一声,伸脖仰颈,将酒饮下。然后学着李渊的样儿,摔碎酒碗,以示决心。
咚咚咚,鼓鸣十响,哨哨哨,钟响十声。
祭旗仪式十分重要,以故大凡举义者,无不用活生生的人来作祭,这已成为不成立的定例。陈胜、吴广起义时,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以两个秦尉的头相祭,方才出兵,攻城破邑,成为先例。李渊进一步发展了这个先例,祭旗者的规格上升到了将军。喝过血酒之后,裴寂宣布祭旗仪式开始,王威武与高君雅分别被两个袒胸露乳,身着红色坎肩的彪形大汉押到台前,然后摁着王威武与高君雅的脖颈,以图让二人跪下来。王威武、高君雅挣扎着,说什么也不跪。李渊见状,言道:
“就让他俩站着受刑吧!”
王威武“哈哈”大笑,霍然站起。高君雅昂然而立,压根儿就没跪下。二人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大有身虽死,无憾悔,试身手,补天裂的壮烈。
战鼓两声,巨钟双响。
这是死亡的前奏,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生命的序曲。
刽子手的鬼头刀忽忽生风,一代豪杰人头落地,鲜血如喷泉,直冲宵汉,下了一阵血雨。尸体不倒,刽子手用力跺了两脚,方才扑倒在地。人的生命竟如此脆弱,能用智慧和双手打造刀锋,却惨死在刀锋之下。
不知苍天真的有灵性,还是巧合。就在王威武与高君雅走完人生历程的时候,原本羞羞答答的雷神大动肝火,巨响连声,闪电恰似委蛇,划破了西边天际。雨云飞动,沙沙作响,刹那之间,乌云布满天空,大雨哗哗倾倒。
都说金戈铁马的战争年代风烈雨多,往往两军对垒,杀声如潮之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甚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是苍天痛恨人间的悲剧,还是为死者悲哀,谁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成为千古之谜。据传,有人做过研究,并试图做出结论。说是两军厮杀,将士众多,掀起滚滚黄尘,扯动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风便大,雨便多。这种解释偶尔闻之,似觉有理,细细分析,却不无牵强。
暴雨给予了凉意,滋润了大地,唤醒了干枯的禾苗,给这举义大典增添了悲壮,却也不无干扰。裴寂抹着脸上的雨水,望一眼虽傲然屹立,壁立千仞,却不无落汤鸡般尴尬的李渊,问道:
“大将军,暴雨似浇,最后那个项目还进行吗?”
“进行,就是天下刀子也要进行。这暴雨为咱壮行色,不是更有气势吗?”李渊坚定地回答:“按原计划进行,开始!”
裴寂说的下一个项目,也是典礼的最后一个项目,即游行,为的是唤起军心、民心,增强凝聚力。于是,游行开始。李渊率点将台上的文臣武将走下点将台,骑马走在前边,三军将士紧随其后,循序渐进。在激烈的钟鼓声,暴雨声和战马歇斯底里的嘶鸣声中,徐徐行进。先绕太原城一周,然后兵分四路,分别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挺进,入村入县,荡荡浩浩。
这是隋代前所未有的、华夏历史上规模最大,声势最大,影响力最大,产生的效果最大的一次举义大典。华夏远古居民首领黄帝与炎帝对蚩尤的大战典礼,以及黄帝与炎帝大战于阪泉之野前的誓师,周文王与商纣王会战于牧野前的大典,与此相比,稍见逊色。
李渊病倒了,感冒发烧,咳嗽不止。有人说:这是上天因冤杀王威武与高君雅给予的惩罚。群僚们将责任推到了暴雨身上。李渊一笑置之,言道:
“是我李渊与将士们的诚心和义举感动了上苍。那雨是上苍喜极而泣的泪水。至于生病,更不能大惊小怪,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好些将士不是也病倒了吗?”
夫人宝惠,李建成、李世民、李元霸自李渊病倒,就一直守在床头。他已经以大将军的身份令建成与世民不要管他,立即回到东线去,建成与世民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他说:
“东线是三晋的门户,一旦官兵压过来,三晋吃紧,很难腾出兵力打通去长安的道路。你们拒敌于国门之外也好,关门打狗也罢,不管用什么办法,定要将入侵之敌消灭在东线。为父恢复健康后,便举兵攻打河下,在河下建大将军府,置三军,与太原城成犄角之势。你俩回东线后,尽快安排好。待我打下河下,东线三军便由建成统率,世民马上回来,左领大都督,右统军隶。你俩的责任都极为重大,不可掉以轻心。”
李建成道:“父亲,攻打河下之役就由孩儿出马吧,宰鸡焉用牛刀。孩儿保证三天内拿下此城,待取胜后再回到东线指挥三军。”
李世民道:“这攻打河下的事交孩儿办理吧,先让哥哥回到东线去,因为他是日后东线将士的统帅。”
“你俩都不要争了,还是为父亲自挂帅为宜。如此办理可振奋军心、民心。再说,河下地理条件优越,城墙高厚,坚不可摧,河下城守相又极为顽固,声言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我若不出马,岂不被他小视了?午饭后你即赶到东线去,哪是我的一块心病啊!”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李渊动怒的李元霸克制着自己的暴躁和张扬,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李渊不无感动,直夸他长大了,懂理了,礼貌了,夸得他心里直乐。此时却忍耐不住,叫道:“父亲,孩儿老大不小了,又有一身好武艺,要是继续这样憋下去,会死了。这攻打河下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他娘的用不了两锤,就能将城墙打上个大窟窿!父亲有所不知,经这近十个月的苦练,孩儿的锤术、弓箭、马上功夫大有长进。不是胡吹海谤,那号称大隋国第二条好汉的宇文化及的狗儿子宇文成都,程咬金、秦琼等山东那班绿林好汉,哪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李渊摸着李元霸的头:“为父晓得你的本事,但却不能骄傲,应当一如既往,苦练下去,使功夫炉火纯青,争做天下第一。这攻打河下的事你两个哥哥都争不了去,何况你。告诉你说,以后仗有的打,你会有用武之地的。”
宝惠从府医手中接过药碗,边用汤匙搅着边道:“今将士如云,士卒似雨,同仇敌忾,何必事必躬亲,况且年事已高,不经折腾。以我看,就让世民挂帅,元霸为先锋,我为军师,一举拿下河下,来个初战告捷,开门大吉。”
“夫人不得了了,竟要上阵。这后宫的事就忙得你团团转,还要抚养元吉,逞的什么能?”李渊戏谑地道:“我才五十多岁,还能折腾一阵子。姜子牙八十挂帅与商纣大战于牧野,廉颇六十岁还日食米三升,开三石之弓,况且我李渊。”
宝惠一匙一匙地将药汤舀到李渊的嘴里,又端来清水,让他漱了口,然后深情地看他一眼:“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看来曹操的这句诗是为你写的了。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可要悠着点哟!”
房门被打开,孙义举走了进来,向李渊道:“老爷,刘文静刘司马在外边等待多时了,是否让他进来?”
“你怎的不早说?”李渊坐起来:“快请他进来见我!”
孙义举出去不一会儿,刘文静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先问过李渊的病,然后才道:“不知大将军唤在下何事?”
李渊言道:“刘司马,大战在即,人马不足,我令你到突厥借兵,你敢担当此任吗?”
“回大将军,我刘文静生性倔犟,越重的担子越想挑,不仅敢当此重任,且定能大功告成!”刘文静很是自信:“借多少?请大将军指示!”
“将士十万,马一万匹。”
“送何礼物?”
“金银珠宝、彩缎华绸、日用瓷器、茶之精品,外加粮食、食盐。只要他借给我兵马,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他摘下。你在三天内拿出方案、礼单,交我过目。”
“好,一言为定!”
刘文静就是这么个性格,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凡答应的事,非办成不可,凡不答应的事,你就是跪下磕头,送金赠银,他也决不应口。既然已经接下了李渊的将令,就无再啰嗦的必要,况且李渊还在病中。便告辞回府,埋头于方案之中。
李建成大惑不解,问李渊道:“父亲,今咱兵多将广,怎的还要借兵?孩儿弄不明白。”
“就是嘛,仅我元霸一人,就可当十万兵马,借兵何干?况且人家又不是白借。”李元霸虎目圆睁:“父亲,就收回将令吧。”
李渊不作正面回答,向对借兵极感兴趣的李世民道:“世民,你以为呢?”
李世民回答:“孩儿以为应当借兵,而且要多借。”
“这是为何?”
“父亲容禀。今咱有将士三十万,若去掉后勤用兵、府中用兵、将领的亲兵和老弱残疾,能上阵冲锋陷阵者不足二十万,再扣除东线占用的四万人马,仅剩十万余众。这十万余众既要保卫这三晋,又要守护攻下的城邑,杯水车薪,捉襟见肘。如此以来,用于攻城夺邑的将士便少得可怜。况且我们需四面出击,既要对付官兵,又需对付各路义军。”
“咱就不能抛弃三晋,集中兵力与敌作战,直插西南,转战千里,一举拿下长安。”
“孩儿以为父亲是在试探于我。父亲不是刚才还要拿下河下,与长安互为犄角吗?重兵作战,必有依托,没有巩固的后方,就等于断了粮源、兵源。粮食不继,兵源不足,又流动作战,必败无疑。兵法日:国贫而用不足,则兵弱而士不厉;兵弱而士不厉,则战不胜而守不固;战不胜而守不固,则国不安矣,就是讲的这个道理。
“建成、元霸,都听见了吗?以后好好学着点。”李渊对世民的回答非常满意,但却告诫道:“世民,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可要戒满戒溢,更进一步。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又不逾矩。你还未到而立之年,还很浅薄,若浅尝辄止,难当大任。今你是敦煌公,统领三军的大都督,任重而道远,必须有自知之明。有了自知之明,就能知人、胜人,才能自胜自强。诸葛孔明有言:虽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只有这样,才能处变不惊,才能一去自负,指挥若定。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俩午饭后一定回去。元霸你也练武去吧,为父觉得好多了,无作陪的必要。”
数日后,李渊大病初愈,便点起三万兵马,以丁武周为先锋,向河下杀奔而来。
河下是隋朝的一个郡,地处山西与陕西交界的黄河下游,故名河下。它西、北两面背靠黄河天险,东倚峰峦叠嶂的无名山,位置险要,易守难攻。此城修筑于秦始皇平定六国之初,经历代修建,规模大增。城墙为巨石垒砌,如同江南的建康城。共有四门,不仅皆有瓮城,而且门为双重。城堞自不待言,每隔数尺筑箭台一座。箭台设在城堞之下,长丈许,宽六尺有余,三面是石墙,墙上开供放驽开弓的方孔。因后宽前窄,又上下倾斜,成马面状,故有“马面”之称。城头滚木擂石如山似丘,城下鹿砦赫然,由带枝的巨木、石块和钉板之类组成。莫说爬上城墙,就是搬掉这些鹿砦也极为不易。
河下郡归山西管辖,当在李渊的掌握之中。李渊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曾经前来视察过两次。原任太守周颐与他相处得很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不想刚过了年,周颐便遭遇不测。城中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妓院,妓院仅妓女就达八十余人,在三晋地域内堪称“老大”。就妓女的人数而言,比长安城中最大的妓院还多出十几个。妓院不断增添新鲜血液,经常从出美女的陕西米脂和江南购进妙曼绝伦、技艺高超的美女佳人。春节期间,鸨母花重金从江南建康买来名妓陈美人。陈美人年方二十,却已出道五年。不仅丽质天生,而且高傲尊贵,擅长画兰。能歌善舞,轻如游龙,袖如素蜕,歌喉俨似百灵鸣啭,风韵不逮南陈皇帝陈叔宝的张丽华和孔贵嫔。周颐进士出身,颇有文采,喜歌赋声色,经常光顾这个妓院,是个为美色一掷千金的主儿。因此,甚受鸨母和妓女们的欢迎,每当引进新人,必先让他享受。陈美人人院的第二天,鸨母便通知于他。他闻香而至,既与陈美人交流了诗赋、欣赏了陈美人的兰花和歌舞,还饱餐了陈美人的秀色。
城中有一班奸人妻女,抢掠财物,无恶不作的恶棍本想弄足银子,首先尝鲜,见状怒不可遏,乘着酒兴,蒙面而入。原打算教训周颐一顿,不想出手太重,将周颐治于死地。太守被害,非是小事,李渊即派人前来协助郡衙捉拿人犯。不想一无所获,到李渊举兵伐河下之时,仍然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周颐被杀,河东郡太守缺额,李渊奏报上去,并推荐柱儿为河东太守。太守爵不过五品,争抢此职者却比比皆是,朝中重臣及吏部之中便乱起来,推荐自己的亲信者、推荐朋友者、推荐亲戚者大有人在。举贤不避亲,这尚无不可,可恨的是那些拿了别人钱财,为人消灾的贪官污吏,专世宵小。他们凭借自己手中的权力,硬是将那些送了重礼而本事有限,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伙们向人选的行列中加楔。当然,取得最后胜利者自然是地位最高的朝臣。那时,宇文述已辞去丞相之职,由其儿子宇文化及取代。他虽然无了权力,能量却仍然很大,收了湖州功曹华德侠的六百两白银,外加黄金一百二十两后,通过儿子宇文化及,硬是将华德侠顶了周颐的缺。
知恩图报,人之常情,华德侠便念念不忘宇文述的知遇之恩,不仅对宇文述恭敬有加,言听计从,而且独出心裁,增高加厚城墙,变着手法搜刮民脂民膏,捞取本钱,供自己挥霍,并将宇文述最感兴趣的珠宝和战国铜鼎、古玉之类的文物孝顺宇文述和宇文化及。监视李渊的行动成为他的得意之作,常常派出亲信到太原窃取情报。不仅得到了宇文述的赞许,丞相宇文化及还许愿年内将他的爵位提高到四品,调京都任职。如此以来,他的情绪更加饱满,热情更加高涨,得到李渊准备举义的消息后,决心与李渊对抗到底。他多少懂点兵法,知道地利的重要,不仅在加固城墙上大作文章,还利用山多石头广的优势,准备了大量擂石,准备了足用一年的粮食和木柴。他常常对属下说:“我先避其锐气,寻机击其惰归。若无隙可乘,守也把李渊守死!”听说李渊率众来攻,他下令紧闭四门,不准出入。并亲自登上城头,嘹望义军动静。但见义军已将河下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帐篷如云。远者离城十里左右,靠黄河的西门与北门处,仅离城三里许,且在黄河岸边扎营。正是营炊之时,烟雾四起,与薄暮交融。他咬牙切齿地道:
“李渊啊李渊,你已成为众矢之的,看你能在我这城下待多久?最多半月也就是了。”
扎下营盘,李渊啥也没做,用过晚饭后便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已是天光大亮。洗漱完毕,吃了早饭,便在先锋丁武周的陪同下,率领骁骑将军董理、招军将军成文龙一行绕城视察,下午方才回到中军大帐。次日又沿黄河东带视察了一天,并且查看了岸边的地势、土质。第三天方才停止视察,在中军大帐中与丁武周、成文龙边饮酒边议论攻诚之计。他将那盘兔肉端到几案一端,在盘的西面和北面放上了两支竹筷,又将几根鱼刺放在竹筷的东边,然后道:“二位将军,这菜盘是河下城,竹筷是黄河,鱼刺是树林,咱怎样才能拿下此城?需要强调的是,咱们的压力很大,必须速战速决,然后立即南下。拿下此城的时间定在十天之内,若十天内破不了城池,就无功而返,决不能被华德侠粘住。”
成文龙连想也没想:“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实,生于狐疑。今大将军身先士卒,三军服威,士卒用命,战无强敌,胜利在握。以末将之见,明日便全军皆上,攻打城池。我军准备充分,攻城器械精当,用不了三天,就能大获全胜!”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晓得华德侠拥有多少兵马吗?准备了多少滚木擂石和鹿砦?”
“回大将军,据末将所知,城中有兵马两万五千。城头上的滚木擂石成堆成垛,鹿砦之宽度约有十丈许。”
“孙子曾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我仅有兵马三万,兵力与敌相近,不仅不能攻,也不能围。若攻,必伤亡惨重,用万余生命作代价,攻下城池就算不错。若围,必旷日持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敌若攻我惰归,大事休矣!就是敌不攻我,以守代攻,不仅时间赔不起,又围到何年何月?”
“这……这得如何是好?”成文龙皱起眉头:“总不能不战而回,便宜华德侠那小子吧?这河下城可是进入陕西的门户,三晋的屏障啊!”
李渊避开成文龙急切的目光,向斜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丁武周道:“丁将军,你有何妙计?”
丁武周将目光移到兔肉盘上:“大将军,强攻是下策,正当用人之际,我们不能拿着弟兄们的性命当儿戏。以末将之见,火攻为妙。将羽矢绑上蘸油的棉花,制成火箭,硬弩亦是如此,集中火力射其四门,待城门火起,便一拥而入。运用此计,可大量减少伤亡。”
“敌城四门皆有瓮城,且城门两重,就是城门被毁,也难过瓮城。如此办理,伤亡照样很大,以故此计并非妙计。”李渊提示道:“二位将军请看,河下城在黄河下游,地势又低于河岸丈许……”
“大将军是想用水攻?”成文龙惊呼道:“此计甚妙。照此计行事,华德侠小子及其属下就要喂王八了!”
丁武周也以为行水攻之计为上策,但却不无担心,言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淹了城中的守城之敌和百姓事小,若河水从城门溢出,危及城外生灵,就不无过分了。”
李渊笑道:“兵大律在谨,论敌察众,则胜负可先知也。经两天探察,我决计用水攻。但兵不厌诈,只做出水攻的样子,摆水攻的阵势而非水攻。目的在逼华德侠投降或出城与我决战。二位将军,请接将令!”
丁武周与成文龙如同被重物击了一下,猛地站起:“是,接令!”
李渊也立起身来,威严地道:“丁将军,你率两万人马守住东、南、北三个城门,深沟高垒,准备与敌接战。敌若开城击我,必穷凶极恶,千万小心。如果有失,提头见我!”
“武周接令!”丁武周接过令箭:“我定严守以待,不放走敌人的一将一卒!”
李渊又拔出一支令箭:“成将军,你率人马一万,在黄河大堤与河下城西门处开凿河床。我已计算过,从黄河大堤到西门不过三里路程。河床不能太窄太浅,以宽里许,深八尺为宜。限你三天内完成,声势一定要大。给华德侠造成我真要行水攻之计的错觉。开凿的河岸要高厚结实,若他不上当,我便变虚为实,真用水攻!听明白了吗?”
“成龙明白!”文成龙接过令箭:“若三天内完不成任务,我甘受军法处置!”
次日一早,将士们便各就各位。丁武周率将士在离东、南、北三门不足二里处挖沟掘壕,成文龙率众在方圆三里的地段内开凿河床。将士们头顶烈日,脚踏热土,轮班作业,挥汗如雨,干得热火朝天。
华德侠高枕无忧,不仅饮酒,而且作乐,不仅在郡衙听歌观舞,还将陈美人弄到衙中同宿同乐,出尽了洋相,就连他的亲兵也看不下去,劝他从酒与色中走出来,进一步作防守的文章。他哪里肯听,不仅以破口大骂回击善意的相劝,而且还将郡丞星六大踢了一脚。功曹秦为善还是个人物,顶风而上,闯入郡衙,不由分说,叭叭给了陈美人两个耳光,骂道:
“你这个臭婊子,给我滚!大战在即,你他娘地跑到这郡衙卖弄臊气,弄得华太守神不守舍。如此下去,这仗如何打?这城如何守?”
陈美人细皮嫩肉,哪里经得起秦为善力可破石的大巴掌?粉脸儿立刻胖了起来,如同青紫色的馒头。自人道以来,她一直被达官贵人和巨商富贾们宠着。更令她自豪的是,炀帝巡幸江南,御宿建康城时,曾经宠幸过她,送给她一颗价值连城的河珠。不想一个小小的功曹竟对她下如此狠手,她当然难以忍受,哭着向华德侠道:“太守,当今圣上都让妾三分,他姓秦的却对妾如此凶残,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可要为妾做主,杀了这个狗熊似的家伙!”
私闯太守的卧室,已使华德侠怒火中烧,又不经允许,打了他的掌上明珠,欺人太甚。华德侠暴跳如雷,骂道:“秦为善,你算了他娘的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就不怕死吗?”
秦为善以牙还牙,指着华德侠:“华德侠,你算什么东西?不就是花钱买了个太守吗?像你这样的庸才脚踩脚蹑。今,李渊在城下虎视眈眈,你却在这里寻欢作乐。将士们在城头日晒雨淋,苦不堪言,你不仅不闻不问,反而放马南山,穷奢极欲。你不配做朝廷官员,不配对任何人发号施令,吹胡子瞪眼。告诉你说,从此时起,你改过自新倒还罢了,否则我先杀了这个婊子,再砍下你的脑袋!事到如今谁也不怕谁。要说怕哪个,我秦为善最怕的是李渊!至于你,有你反而坏事,无你将士与百姓有福!”
“反了,反了!给我将姓秦的拿下,拿下!”华德侠向门外喊着:“小的们,快给我抄家伙!”
话音未落,华德侠的二十多个亲兵冲了进来,剑拔弩张,将秦伪善围住。
秦为善嗖地拔出佩剑,也向门外喊道:“来人啊,给我将华德侠抓起来!”
冲进了三十多个顶盔贯甲的将士,将仅穿了条裤衩,光着身子披一件短衣的华德侠抓了起来。赤身露体的陈美人这时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倚在华德侠的肩头上瑟瑟发抖,筛糠一般。奸男淫女相互依靠,狼狈之极。
“姓秦的,你给我听清楚了,将士们对你恨之入骨,没人听你的,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与你的亲兵们就会倒下一片!”秦为善南征北战,是员大名鼎鼎的骁将,若论其能力和功勋,做个三品将军绰绰有余。可惜他不会吹牛拍马,请客送礼,更无人扶持,才在这河下郡当了个功曹。他的火气憋大了,但却以大局为重,耐着性儿忍着。今儿个终于火山爆发,失去理智,做出了这等既违国法,又不近人情的事情。
华德侠也憋着一口气,他这太守是花重金买来的,若不想回报,还买这个太守干啥?只有大把抓钱,不失时机地享乐,这口气才能放出来。因此,他的主要精力根本没用在治郡和治军上,治郡之权他交给了郡丞,兵权交给了秦为善,教育权交给了太学博士,死死抓住的只有财权。作为一把手,大权独揽,小权分散,坐在车上赶着马走不仅不为过,反而是大家风范,治事有方的表现。可大权他没有揽住,小权便真的分散了,出现了各自为政的局面,只是在守城一事上出现了暂时的统一,不想他却自命不凡,又演出了一幕幕颠鸾倒凤,于人不齿的丑剧,以致激怒了官吏、将士和平民,否则秦为善也不敢如此猖獗。想着往事,目睹现实,他才害怕起来,色厉内荏地道:“秦为善,你可晓得大隋的王法?就不怕圣上拿你问罪?”
秦为善逼视着华德侠:“该问罪的是你。我来问你,作为太守,不思治郡报国,反搜刮民财,灯红酒绿,寻花问柳,在兵临城下之际有过之而无不及,该当何罪?”
“三晋之地的郡县大都与朝廷为敌,我却临危不惧,与李渊为敌,这又作何解释?”
“我秦为善看中的是事实,并非言词。既然想与李渊对抗,你有何作为?”
“令修城墙,屯积粮食,以守为攻,这难道是假的吗?”
“放你娘的驴驹子屁!这是我与郡丞的提案,是我与郡丞领着干的。你问过吗?关心过吗?”
郡丞星六大因秦为善大闹华德侠出了一口恶气。但他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生怕因内哄误了守城的大事。便走进来,以和事佬的身份劝解道:“大敌当前,二位当各自约束,同心协力,并肩对敌才是,怎能闹成这个样子?秦功曹,你身为太守的下属,怎能无了尊卑,让太守如此难堪?太守踢了我星六大一脚,我的臀部至今还痛疼难忍,还未找太守算账,太守没骂你、打你,你又何必恼成这样!”
华德侠看有了机会,急忙顺梯子下台:“是啊,你这是何必呢?我就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你也不该这样,悄悄告诉我,我改了不就行了吗?啊!我再不好也是太守。”
“华太守,华老爷,你也别说得如此轻巧,吃了灯心草了?不知有多少人提醒你把心思用到治郡治军上来,你做到了吗?我这屁股上的伤痕不就是回答吗?你看你,袒胸露乳抱着个赤身露体、无羞无臊的婊子,这成何体统?”星六大不露痕迹地将华德侠讥刺了一番,方才郑重其事地道:“华太守,能胜强敌者,先自胜也,你该醒悟了。并非我星六大合稀泥,秦功曹有功也有过,功在为守城呕心沥血,为立于不败之地敢于抗上,过在不该如此暴烈。你也有功有过,功在为圣上为社稷不畏强暴,过在敛财好色。说句到家的话,一旦城陷人亡,就是有座金山、有难以计数的美女,又有何用?振作起来吧,你是太守啊!秦功曹,你也别得理不让人,就与太守握手言和行吗?”
秦为善将宝剑插入鞘中:“只要他不虚太守之位,从今往后不再做污秽之事,我秦为善就不与他一般见识。我是为了这座城池,为了将士和百姓才动粗的,反之,他华德侠就是给我磕八个响头,叫三声‘爷’,我也不与他为仇!”
“好吧,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就振作起来,与诸位携手对敌。”
华德侠实在憋气,便强忍怒火答应下来。最倒霉的当属不知迷倒了多少异性的陈美人,极爱动手动脚的华德侠将火气泼到了她那滚圆而性感的屁股上,一脚将她踹到了榻下。她那引以自豪的娇躯和娇躯上起伏的山丘,深深的沟壑便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好美啊,难怪华德侠如此着迷”,莫说那些正处于春情萌动期的亲兵们,就连星六大和秦为善也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赞叹。
于是,一场内哄表面上就这样结束了,双方别别扭扭地结成了一致对外的统一战线,开始计议守城事宜。就在这时,在西门一线守城的将士来报,说是义军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地在西门至黄河东岸一线开挖河床,大有水淹城池之势。此举完全出乎华德侠、星六大、秦为善的预料,三人吃了一惊,慌忙来到西门,急步登上城楼观察。
黄河东岸到河下城西门一线,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若将黄河比作碗沿,河下城便成了碗底。假若黄河决口,河水能淹到城墙的半腰,其危险程度可见一斑。历朝历代的官吏、平民,无不对此认识充分,以故年年都加固河岸,补修城墙,备下石块、草袋,以迎汛期。
此时的西门外热闹非凡,人众如搬取食物的蚂蚁,五色旗帜在半空猎猎飘扬,人声鼎沸,夹杂着高亢的劳动号子和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河北等地的民歌。义军将士们旁若无人,挥锹抬筐,热火朝天,如同久久不去的龙卷风。工程进度很快,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二里宽的河床已现雏形,两岸也堆成了土的黄龙。
“看来李渊要淹我河下城无疑了。”华德侠边望边道:“一旦掘开河岸,黄流滚滚,力大无穷,城门非垮不可。若是如此,城中必成汪洋,我等也就束手待毙了!”
星六大举人出身,从未经过战阵,不免胆怯:“是啊!水火无情。据传,这河下城初建时黄河决口,半天的功夫就将城池夷为平地。那时城墙单薄,又为土筑,此传说十分可信。尽管城池今非昔比,固若金汤,也难逃厄运。”
“为今之计,用土石将城门洞封住、夯实为上策。只要大水进不了城,保证城中无恙,最惨的当属城外的百姓,黄水像脱缰的野马,谁都不认。墙倒屋塌事小,百姓性命事大。”秦为善言道:“二位以为堵门洞之计如何?可以相信,这城墙泡上三年五载不会倒塌。”
华德侠摇摇头:“此为下策。李渊大凡用水攻,必然想到封堵门洞这一招。再说,黄河一开,若不及时封堵,会淹掉大半个山西,若继续流淌,山东、河南也会成为泽国。李渊决不会淹掉他的老巢,失去依托,更不会因此引起民愤,成为千夫所指。在我看来,他宁愿不要这座孤城,也不会因小失大。”
“这么说他在吓唬咱们?以此逼咱投降或出城决战?”星六大自言自语。
秦为善言道:“李渊以谋略见长,行引蛇出洞之计也是可能的。咱就来他个蛇不出洞。不过,封堵城门十分必要,咱观察一天,明日就封堵门洞,以防措手不及。”
只要理智的堤坝决口,任何人都会处于不正常状态。华德侠属于智商不太高,却也不傻的那类。已经恢复常态的他,此时还真用了心思,言道:“运奇谋,出奇兵,为李渊的特长,若咱封死门洞,城池就成了死城,说得不吉利一些,这河下城就成了牢笼。若李渊行老鼠打洞之计,挖掘地道,通入城中,然后开坝放水,大水冲开用作掩蔽的土层,突如其事,猝不及防,这城池便成了水桶,军民人等就成了桶中的鱼虾!”
三人无计可施,回到郡衙。又坐下来商议,仍难拿定主意,最后华德侠言道:“真要到了那个地步,降是万万不可的,只好出城与他决战了。他有人马三万,咱有人马二万五千,势力基本对等。若我们突开四门,行突然袭击之计,胜券定能在握。”
秦为善摇摇头:“你不见东、南、北三门外他们正在挖壕垒壁吗?他们以逸待劳,又有壕堑相阻,若用弓弩击我,我必完全处于被动。”
华德侠一时性起,智商兀然增大:“这城门不能堵!”
秦为善也提高了嗓门:“这城关不能开!”
二人都记起了原来的矛盾,争执的力度越来越大,嗓门越来越高,渐渐地便由问题之争演化成道义之争,又由道义之争变为图报复泄私愤,如同两只咬疯了的狗。
星六大这个名字很古怪,是他老爷爷临死前起的。他老爷爷快闭上眼的时候,他从娘肚子里钻出来。老爷爷听到啼哭声,回光返照,又开口讲话,说是咱这星氏家族出了五个大人,就给我这曾孙起个六大的名字吧。上天保佑,也让他出息成个大人,也好使咱这家族中兴。于是,从此以后他就称星六大,他就成了六品大人。从政后,他这名字便变了味儿,好事者你一句我一句,又经文人加工,便成了大好人、大善人、大手笔、大酒量、大脑袋、大和事佬。将他的性情、为人、学问、酒量、形体和处事态度,活灵活现地总结了出来。他的确是个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的和稀泥者。从小就有给人拉架的记录,往往不管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了事。此时,他又站了出来,不无幽默地道:“狗咬狗两嘴毛,鳖咬鳖两嘴血,你俩咬来咬去,不仅咬不出个明堂,反而关系越咬越糟,这守与战的事越咬越不好办。二人都是朝廷命官,你咬我我咬你,有失风度。华太守官儿最大,大官应当有大官的样子,少说几句不行吗?秦功曹大小也是个将领,将领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壮怀激烈。放在这儿却未免声势大了点。他是太守,你是功曹,功曹怎能与太守计较?算了算了,怨家宜解不宜结嘛。”
于是,不欢而散。华德侠与秦为善谁也不想再见谁的面,关于战与守的问题便撂了起来。星六大的工作量因此而加大,两边都跑着,尽力将这两滩稀泥混合在一起,却终未成功。
一连过了四天,河床竣工,东、南、北三门前的壕堑也已修成。中午时分,李渊令丁武周亲到南门下,向城中射入了他劝华德侠投降的亲笔书札。华德侠清楚李渊的信中写的什么,看不想看,不看又想看,终于还是打开信札:
华太守明鉴:拿下河下之城,乃渊举义后的第一仗,非打赢不可,反之,我就不来了。今河床已竣,通入城中的十条暗河也已告成,只要我一声令下,城中便成海洋,将士与百姓便成鱼虾。渊向以仁慈著称,功成而不居,位高而恻隐。以故劝你投降,以免城内玉石俱焚。今,杨广作恶多端,已成众矢之的,寿终正寝为期不远,你何必自恃其能,为一个即将亡国的君主卖命?识时务者为俊杰,望你三思,莫逆流而动,成千古罪人。若冥顽不化,非要与我对抗不可,我便掘坝放水。到了那时,后悔晚矣!限期一天,明天午时前若不答应,后果如何,你心中有数。
看过李渊的信札,数日来原本坐卧不宁的华德侠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是为了报恩,还是想做个忠臣?他说不清楚,反正他不想投降。然而,不降即战,战又调不动兵马,因为兵权在秦为善手中,他这个太守成了附庸。于是便找来星六大,要星六大动员秦为善出兵。星六大知道,要秦为善出兵,需等日从西出之时,但还是答应下来,找秦为善去了。这时,亲兵来报,说是城中首富、士绅鲁远求见。鲁远家有良田千顷,店铺十数个,家财万贯,有“鲁百万”之称。自古以来,官绅一家,他上任后的第二天就去拜访了鲁远。鲁远豪爽慷慨,挣大钱不计小利,不仅热情接待了他,还送给他白银千两,作为见面礼。从此二人打得火热,他无偿地将城内位置极佳,宜于经商的三亩土地送给了鲁远,鲁远也不食言,送他黄金二百两作为回报。如此以来,血浓于水,谁也离不开谁,将“狼狈为奸”一词诠释得再明白不过。于是鲁远求见,自然无推辞之理。
鲁远七十多岁,因保养得极好,虽然妻妾成群,身体却还算硬朗。他不瘦不胖,精神矍铄,未等就座,便向华德侠道:“华老弟,你不必客气。我这次来见你,是受城中士绅和百姓之托,要你开城投降的。今李渊拉开了水淹这河下城的架势,若不降他,城中士绅、百姓的命就休了。我辛辛苦苦挣下的万贯家产也就泡汤了。在这箭在弦上的严峻时刻,保命要紧,什么忠不忠的都成了小事一桩。你就立即下令开城投降吧。只要你做到这一点,我送你白银六万两作为报答!”
“鲁兄与众士绅的心情小弟十分理解,我却是决不投降的。”华德侠言道:“城门是要开的,却是用于我率兵击敌。”
鲁远放下心来:“只要不囚于城中,李渊不开坝放水就好。那你就率领将士与李渊在城外厮杀吧,我与众士绅、百姓在城中杀猪宰羊,等待为你接风洗尘。”
“不瞒兄长,小弟虽有统兵与敌在城外决战的雄心,却难调动兵马,兵权在秦为善手里。”
“我早就与你说过,别尽将心思用在寻欢作乐上,你就是不听,尾大不掉了不是?不过这也极好补救,让秦为善领兵出城杀敌也好嘛。”
“可他想堵住城门,不想与敌厮杀。”
“这个秦为善,非要将将士和全城士民送于水底不可,我看他昏了头了!我去找他。平日里他要银给金,没慢怠过他,我的话他还是听的。”
华德侠激将道:“小弟身为太守,他都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况且兄长你。”
“太守?这城中谁把你当太守看待?一个傀儡罢了。他可以不听你的,却不能不听我的。凭啥?就凭我鲁远不惜钱财,就凭我鲁远讲感情重情义!”鲁远财大气粗,又见华德侠成了夹尾巴狗,已无巴结的必要,便不无怒言厉色了:“你等着,看我的话好不好使!”秦为善的功曹府在城的中心地带,与星六大的府第相连。此时,星六大正在与秦为善窃窃私语:
“秦功曹,封堵城门与出城决战都非上策。为了将士和百姓的生命财产,我以为还是投降为妙。天下乱到了这般地步,圣上的宝座已摇摇欲坠,咱继续忠于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华太守让我前来动员你出兵,一路之上我想了好多好多,最后决定向你摊牌,不知你意下如何?”
“投降的事我并非没想过,可就是扭不过弯来。我也清楚李渊举义顺乎天应乎人,也明白不能拿城中的十余万人的生命当赌资,更知道与华德侠共事今日不败,总有一天会败,但却总认为投降是一种耻辱,是对圣上的不忠。”
“李渊比咱官做得大,又是保了两帝的有功之臣,还是圣上的表弟,他都反了,况且咱们。”
“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鲁远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风风火火地将华德侠的话重述了一遍,然后道:“投降也好,出兵也罢,只要他李渊不放水灌城,怎么办都好。”
星六大求援道:“鲁兄,你看降好还是战好?”
鲁远一语中的:“当然是降好了。依我看,就是出兵迎敌,也打不过人家。人家的士气多旺,咱们的士气多低,据我所知,厌战者十之有六。我识不了多少字,可我也清楚天下大势非人力所为这个道理。既然不能胜,为何非要扒着眼照镜子不可?秦小弟,就不必多费心思了,降了也就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了。”
秦为善终于答应道:“那就投降吧。鲁兄,你以为怎么办理这投降一事?”
鲁远喜出望外:“这还不是极简单的事,交出印玺,捧上册籍,俯首称臣也就是了。”
星六大问:“若是你的密友华太守坚决不降咋办?他是太守,这投降的事该由他办理才是。”
“这个嘛……”鲁远捋着山羊胡子:“他若铁了心,咱就来个丢车保卒。为了这十数万人的性命,丢掉他一个,值得。至于密友之说,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华德侠花了我那么多钱,能不跟我好吗?其实我见了他就恶心。一个财迷、色鬼,没什么好留恋的。但却不能夺他性命,将他死猪似地捆起来交给李渊也就行了。”
三人又详细地研究了大半个时辰,进行了细致的分工。秦为善召开军事会议,宣布投降事宜,星六大负整理图籍之责,鲁远至郡衙劝说华德侠投降,三管齐下。
次日平明,李渊便起了床,逗弄着那只从黄河岸边的树林中捉获的百灵。百灵极为活跃,在笼中跳上翻下,唱个不停。李渊本不会吹口哨,此时却试着吹起来。响是响了,却不太好听。百灵却更乐了,更加起劲地唱、跳,醉了似的。早饭时,悠闲的李渊破例地喝了一杯酒,晕乎乎的,不由地哼起了小曲。太阳竿子高的时候,文成龙前来交令,说是掘堤事宜已安排停当,单等他下令放水。看他一副闲适之态,便问:
“大将军,这么说你已断定华德侠投降了?”
李渊笑问:“你以为呢?”
“我以为尚在两可,华德侠与咱决战的可能性较大。”
李渊又哼起来,不置可否。
丁武周大步走进来,他也是前来交令的。说是东、南、北三门的将士已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接战。
“丁将军,你以为还有接战的必要吗?”李渊先入为主。
丁武周道:“天到这般时候了,还不见动静,末将以为敌突开城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我的可能性很大。”
李渊言道:“开水不响,响水不开,据我推断,敌人投降的可能性十之有九。”
正说着,孙义举来报:“大将军,河下郡丞星六大与功曹派人送投降书来了。来人说,太守华德侠至死不降,已被关押,待大将军受降时一并将他交出。”
百灵鸟叫得更欢了,李渊从虫碗中捏了一只虫儿,填到它的嘴里。孩子似地问道:“你这小东西,通人性似的,也为本大将军举义后初战告捷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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