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绾叹口气，转身道：“宫里有太多怨气，母亲身上的怨气那么深重，原谅玉绾再也无力承受。您如果不想搬，那就继续住在这里！”
她走到门边对宫女道，“你们就留下来伺候婕妤，多用些心思，一定要照顾得妥妥当当。”如今她是云霞帝姬，宫女们自然唯唯诺诺。
玉绾轻轻叹了口气，出门乘上轿辇离开了。
小桃没有跟着她来，玉绾一走她就等在仙霞殿。看见一顶轿子抬出去，一顶轿子又抬回来，玉绾从里面出来，没有把婕妤带来。小桃垂下眼，走过去叫了一声：“殿下！”
玉绾安慰她：“别着急，母亲十几年的心境，需要慢慢劝。”
小桃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出门时她没跟着，心里已是料到某些可能了。
她问：“殿下，以后我们真的会住在这里吗？这里可真漂亮啊。”
玉绾一笑，柔声道：“会的，以后你们都会一直住在这里，这里是属于你们的，没有人能改变。”她说的是“你们”，不是“我们”。
小桃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她点头道：“那真好。”
隐在树影中的展记突然一愣，怔怔地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
西月这次来的使臣有三十五人，都在准备回国的行装。关于七王子的归国，和月华公主那桩有点奇妙的婚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一直没再提起。不过天华公主的宫里正在忙着准备嫁妆。总之公主远嫁的一切事宜都在紧锣密鼓地张罗着。
这天出门，玉绾又遇到了天华公主。对方步行在花草小径上，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然而看见她的一刻，天华脸上思索的表情却消失得干干净净。
“小人得志！”天华看见玉绾就浑身长刺，恶言相向，“真的不愿意，你怎么会是我的妹妹？”
玉绾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扇子轻轻摇了摇：“也许在玉绾心里，未必就真认同你这个姐姐，只可惜血统难变。”
天华大怒，她扬手就要朝她一个巴掌打去。
玉绾淡淡地道：“皇姐有父皇与贵妃的宠爱，玉绾同样有父皇和太后的眷顾，皇姐何苦如此盛气凌人。”
天华硬生生地收回手，咬牙切齿地说道：“少拿皇祖母压我！”
“可以啊，”玉绾目光扫向她，“若皇姐不再提起父皇和贵妃。”
天华微微一颤，她盯住玉绾不动声色的脸，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她整个人便安静了下来，她看着玉绾绽开了揶揄的笑容：“你怎么不提皇叔，他不是更疼你！”
玉绾眸色流光的目光锁住她的脸：“你更应该说沈相，是沈相教了我那套云舞，也是他把我带到了寿宴上。皇姐，何况你很快要走了。”说完话她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天华。
正中软肋。天华脸上露出一阵苍白无力，她颤抖着咬牙冷笑：“你骄傲又如何？君玉绾你就算再骄傲，那七王子就是不要你了！”
玉绾脸上因为这句话瞬间出现了奇异的神色：“皇姐，你真的觉得嫁到西月是很荣耀的事吗？”
她的问话好似轻描淡写，却含有一分不以为然，语中流露出的明显的轻蔑口气，几乎使天华的怒火燃烧至顶点：“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有什么资格对我这样说！”
玉绾正色道：“我只是不想你步芭蕉的后尘，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决定，父皇和贵妃定然都很愤怒。芭蕉当年含泪离宫，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你却是自愿往这条路上走。”她叹息着摇头，不知道这些话已句句戳在天华的痛处。
因为提及大公主芭蕉，天华公主几乎忍耐不住大吼：“我是不是冲动，事实会说明一切，少在那里摆出一副可怜别人的姿态！君玉绾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就是因为你，你母亲，父皇有两年没有理会我和母妃！你母亲就是个祸国妖姬，她当年霸占父皇！你知道我每天躲在花园里看见你我的心里有多恨吗？我恨你母亲！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巴不得你们能够从宫里消失，父皇再也看不见你们。幸好老天开眼，你和你母亲被打入冷宫，我和母妃不用再过苦日子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你马上消失！”
玉绾的目光随天华的话渐渐冷下去，她冷冷地开口道：“你才过了两年就受不了，那我和母亲过的那十几年的岁月又该怎么说？你所谓的苦日子，只是父皇陪伴你们少了，周围的人哪一个敢看轻你们？我和母亲呢？我们在白眼中受尽委屈，我的母亲也是名门之后，出身不比贵妃差，凭什么她就要受那么多不公平的对待？”玉绾声音渐渐提高，后来就变成了质问。
天华只是嫌恶地别过脸去：“那是你们自找！就算我嫁给呼延洌这个决定错了，总好过你一辈子都找不到男人而受活罪强！”
玉绾目光如电，定定地看着她。
天华毫不客气地迎上去：“所以让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可惜沈相早已有了心仪之人，除非……你愿意给人家做小！哦，对了，你就算想做小妾都不可能，父皇虽然不把你放在心里，但也不会让你丢了皇家的脸去做小。君玉绾，你比我可怜，我得不到我爱的，你这辈子也不能和他白头厮守！”
“啪！”响亮的巴掌打在天华的脸上，白皙的双颊瞬间现出清晰的手指印。
玉绾手中的扇子朝天华轻轻一挥：“不送，西月王妃。等你到了西域，就知道什么叫‘漫天黄土，满目黄沙’，就算你望断天涯，也没有人同情你！”
昨晚深夜梦醒，小桃似有所预感，睁大眼对玉绾说：“殿下，不管你去哪，我都跟着你。”
玉绾漫不经心地问：“母亲呢？”
小桃眼神空荡荡：“她是婕妤，有很多人照顾。小桃只要跟着殿下就行了。”
玉绾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道：“跟就跟吧。”
小桃看着玉绾背对着她的身体，目光迷离却透着执着，这次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小桃都跟着你，绝对再不和你分开了。
天华瞪大眼怒气冲冲地走了，玉绾微微失神，没多久，也苦闷地摇了摇头。
不料身后有人轻声地说道：“你不必激怒她。”
玉绾的心在听到这个嗓音的时候颤了颤，沈茗赋走出花丛，两人一前一后，谁也没有走动，就站在暖融融的阳光下，玉绾说：“我若不激怒她，她怎能下决心？”
高大的树干直立在面前，槐花点点，沐浴着阳光。
她轻轻地叫道：“沈相。”
沈茗赋目光含笑，回应道：“我在。”
玉绾微微低头，耳垂有点发烫。她说道：“沈相，我听父皇总叫你然青，想是你的字吧？”
沈茗赋柔声道：“然青，这两个字正是我的表字。得陛下爱重，经常对臣以字相称。”
“沈相，本宫喜欢你。”玉绾幽幽地说。
这句话其实可以换一种理解，你可以理解为，然青，我喜欢你。称呼的变化，往往巧妙地隐藏着话语的真意，让人当然弄不好也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以沈茗赋的聪明睿智，他大概不至于误会，玉绾的万千道缠绕纠结的情思早已刻在了他的心间。玉绾微微仰头看着槐树高大的躯干，她喜欢他对人一成不变的温柔和体贴，她喜欢他那一颗热诚无私助人的善心，她喜欢他那一副谦和儒雅的神态和娓娓动听的言语，她喜欢……
“我喜欢你，沈相。虽然不相信自己也会喜欢一个人，但就是不想离开你，就是情愿和你永远在一起。”这种渴望的心情，在她面对他的时候她真切地体会到了。
静静地凝视着对方，沈茗赋忽然低首，轻轻地叹了一声。
玉绾默默地转过身。
沈茗赋招了招手，树叶飒飒声响，一个人飘然而下。他是跟着沈茗赋的三大金刀护卫之一的归海藏锋。
他的目光直视前方，表情严肃地站在沈茗赋身旁。
沈茗赋对他点点头，说道：“我将藏锋暂时交给殿下，殿下想必……并不愿意将展记带在身边吧。”
看了一眼宫中极为优秀的护卫之一的归海藏锋——他们中的一个保护皇帝，一个跟了清淮王，一个被皇帝赐给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沈相，玉绾没有言语，只是看着沈茗赋。
沈茗赋现出柔和的笑容说道：“藏锋的父亲早年在西域经商，算半个西域人，因此藏锋的姓氏比较少见。有他跟着，殿下出行西域会方便得多。”
玉绾淡淡地说道：“连我去西域的事，沈相也猜到了。”她是否应该赞他一声心细似发，料事如神？
沈茗赋微微地笑起来，脸上的表情一副坦诚：“不管我愿意与否，伴君多年，总是得始终揣摩圣意。”
玉绾看着他慢慢投向远处的目光，不知这目光里是否也有某种无奈？
她努力压制胸口中那阵酸疼，语调恢复平常地说：“不管怎样，天华这次任性赌气，月妃和父皇定会设法阻止她下嫁西月。如果我猜得不错，天华一定走不了。”
沈茗赋无话再说，他看了一眼归海藏锋后对玉绾说：“臣有一封信要交给藏锋，殿下日后赶路想起来，可以看一看。”
他之前一直用“我”，突然客套称起“臣”来，玉绾不禁看了他一眼，见他将一封折叠好的信放到归海藏锋手里。她似乎疲惫地闭上眼睛，道：“时候不早，本宫也要回去了。”
二人心里都明白，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分别的时候依然谨遵礼仪，沈茗赋微微颔首：“恭送殿下。”
玉绾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这里。
季贤妃远远看见假山后一抹丽影缓慢地移过来，她摇着团扇轻轻地笑了。
之见这个清冷的少女来到假山石边，又目无旁骛地一直向前走去。
她扬声笑道：“三殿下！你的扇子掉了……”
玉绾听到一声脆生生的提醒，顿时停住了脚步。这是一片假山群，季贤妃坐在一块假山石上冲她笑。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中，她苦笑，可不是吗，什么时候扇子丢了竟然没有发现。
稍稍犹豫了一下，她向季贤妃走过去，季贤妃看着她，脸上带着笑：“看来我们陛下新封的云霞帝姬有不少心事啊。”
玉绾淡淡一笑：“贤妃娘娘同样很有闲情逸致，估计其他娘娘这个时候，都在太后宫里吧？”
季贤妃嘴角翘了翘，她是一个妩媚的女子，这么一来更添了几分柔美。她懒洋洋地说道：“我向来是个脸皮薄的人，去了太后也不一定就多喜欢我一点，凑在那里干什么？”
玉绾目光微动，笑道：“原来娘娘也是个巾帼英豪。”
季贤妃听到“巾帼英豪”这个词不免失笑，她的身子因为笑微微颤动起来：“有趣！帝姬你果然有趣！呵呵……”她慢慢地止住了笑，眼中竟然露出几许认真之色，她点头曼声道：“你这么说，似乎也对……”
玉绾看着她心中一愣。她隐约觉得这个女子身上确实有一股不属于宫廷的神秘气息。她与季贤妃接触不多，所以一直没有发觉这一点。
季贤妃懒洋洋地伸了伸腰，看着面前的一株紫藤，对玉绾说道：“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她忽然转头露出神秘的笑，“我是怎样被你父皇带进宫，怎样成为贤妃的？”
玉绾只是稍微愣了一下，立刻便明白，季贤妃也已经猜到她即将离开的打算了。她淡淡地笑了笑，本以为暗藏在自己心里的事，却想不到早已被一些人窥知。“你是怎样结识父皇的？”既然没了负担，她干脆坦率地问道。
季贤妃柔柔一笑，并没有深究她情绪的变化，用一种回忆的语调说：“其实，说起来我与那西月公主有些相似，只是我没有她那般高贵的身份，我那时只是在沙漠里为那些来往的商旅载歌载舞。”
玉绾确实感到惊愕：“你来自西域？”而且原先还是一个舞姬。但她马上抑制住了自己情绪的变化。
季贤妃斜斜地看着她：“你该惊讶了，我是猎户的女儿。我的父亲在沙漠里打猎，我的出身比不上你母亲和宫里的大多数人高贵。”
玉绾被这些话怔住了，也许，在沙漠中打猎这种事本身便不可思议。在宫中，像季贤妃这样的女子，即使皇帝对她十分喜爱，但因为出身低贱等原因，按说是不能当上贤妃的。玉绾虽然对季贤妃不了解，但也听过传闻说贤妃是将军门户，为何真相竟如此令人咋舌？
季贤妃扑哧一笑，玉绾瞬间便明白过来，这种事对于帝王来说很容易处理。君天下只要一道圣旨就可以让猎户变为将军，舞姬成为贤妃。那些宫规约束不了皇帝。她现在已经明白季贤妃身上的异域风情是哪里来的了。这样的魅力在女子身上确实强大，君天下自然会被吸引。
季贤妃叹口气：“初进宫时的那股锐气早就磨没了，现在我算是想通了，有什么争头，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她不招惹我，我就随她去！”
玉绾回过了神，笑道：“娘娘有这样的境界，注定会在以后比别人少吃许多苦头。”
季贤妃看了她一眼：“那次你能对我手下留情，说句心里话，我一直感激你。”
玉绾略略一愣，就明白她指的是哪一件事，当下只是微微地笑道：“娘娘也收留了宝茶，你我是各取所需。而娘娘决定收心敛性，不再加入争夺，我也为娘娘感到高兴。”
季贤妃抬高下巴，嘴角噙笑：“这话就错了。不管怎么说我不可能欠你人情，你放过了我不假，罢了，我送你一样东西，还了你的情！”她说话时已经快速抛出一个物件，玉绾眼明手快地接住了。
是块铜牌，半尺见宽，上面简单地雕了一些花纹，并无什么特别的地方。她疑惑地看着贤妃，后者轻笑：“这块腰牌在宫里没用，我带在身边几年，舍不得拿出来。你到宫外去，这东西也许对你会有些用处。”
玉绾意欲推辞，季贤妃一摆手：“究竟有没有用处其实也很难说，不过这块牌子在我身边，哪天被搜出来也是个麻烦。你懂了吗？”
玉绾心里一愣，看着季贤妃平静的神色，她在手里掂了几下，料想这块牌子定有什么背景。
季贤妃终于转身：“我走了。如果老天真的让我们有机会再见，我再向你询问那件事的细节吧……”
眼见那风姿绰约的俏影渐渐走远，玉绾心里对一些事情的谜团也更解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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