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与信任
22年前的一个夏天，刚从医学院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初到临床科室开始真正当一名临床医生了，我心里特别高兴。毕业之前，一个当老师的朋友告诫我，当老师和做医生道理是一样的，关键是要有威信，所以，医生在病人面前，一定要自信，有些事情明明自己不知道，也要装作知道，自己不会做，也要装作会做，甚至做错了，也要让病人觉得你没有做错，这样病人才会信任你，你才有威信，否则就不好办了。我牢记他的“教诲”，踌躇满志地想大干一场。
进科工作后，我收住院的第一个患者是一个62岁的大娘，因为患急性视神经炎入院治疗。这是一种以眼睛视力急剧下降，通过眼底镜可以看到眼底视神经乳头水肿，但是眼睛的外观却没有任何红肿、疼痛、怕光、流泪等不适为特点的一种眼病。我见到她时是她第二次住院了，她告诉我半年前她的另外一只眼睛就患过同样的病症，经过住院治疗现在已经好了。这种疾病需要做眼球后注射药物（从下眼皮上扎针，将药物注射到眼球之后的视神经附近，让药物作用于病变部位的一种治疗方法）。在给她开医嘱的时候，我翻开过去的医嘱，按照原来的治疗方案给她开了医嘱，但只照抄了原来的方案，忘了眼别已经不同了，更糟糕的是，给她打针时竟然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错误，而是将针扎进了已经痊愈了的那只眼睛的眼皮里了。万幸的是，在还没有注射药物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不应该扎这只眼睛，只好镇静地拔出针来，再仔细地做另一只眼睛的球后注射。打完针，老人疑惑地看着我，没有说话，眼神像是在问为什么一只眼有病，却给她扎了两针？此刻，按照我的那个朋友的“在病人面前要不懂装懂”告诫，我应该马上找一个借口解释我为什么还扎已经痊愈的那只眼睛一针，但是，我没有那么做，而是诚实地向患者说：“非常对不起，刚才我扎错眼睛了，好在没有往里面注射药物，让您痛苦了，希望您能原谅！”原本以为，老人会很生气，没想到老人并没有生气，说：“知错就改，以后注意就好了！”还诙谐地说，就是把药物注射进去了也没事的，这眼本来也患过这种病嘛，预防复发也挺好的！在以后的治疗中，我们配合得很好，关系也很和谐，当大娘治愈出院之时，还表扬我是一个诚实的小伙子，值得信赖，专门给我送了一本《圣经》。原来这个善良、宽容的大娘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通过这次经历，我认识到，确实人无完人，工作中难免会出差错，关键是出了差错之后怎么办。不懂装懂，出了差错不敢担当，掩盖错误，甚至推卸责任，是不可能真正赢得患者信任的，只有诚实地对待病人，出了差错要诚恳认错，积极改正，及时道歉，才能真正赢得患者信任。同时，从这位大娘的身上，我还学会了宽容。
宽容与警示
二十多年的从医生涯中，我曾经历一次手术成功后的不寒而栗。
2006年夏，有一个39岁的女性患者，因为双眼流泪、流脓20余年来找我看病。经过检查，病人患的是双侧泪道阻塞合并慢性泪囊炎。这是眼科最常见的疾病之一，也是我研究得比较多的疾病。因为国内专门做这种疾病研究和治疗的医生比较少，所以全国各地的很多病人都慕名而来我所在的武警总医院求医。这位病人也是听朋友介绍才来的。
患者一见面就诉说自己患这个病已经多年了，整天以泪洗面，有时还会出现眼角皮肤红肿、疼痛，伴视力下降，非常痛苦。因为家里经济比较困难，一直无钱医治，这次是变卖家产来北京治病的。面对这样一个来自乡下的病人，我想没有一个医生会不同情她，不愿意帮助她的。因为从她外表上看还很年轻，体质也不错，体格检查未见明显异常，而且带来了一堆在其他医院的化验单和心电图检查报告单。这些化验单和检查报告单的各个项目都在正常范围，没有什么问题。在病人的一再要求下，同时也是为了让病人节省资金，我们采用了这些患者在外院做的化验单和心电图检查结果作为评判患者身体情况的依据，并给患者做了双眼泪道激光成形并人工泪管逆行置入手术。手术很顺利，也很成功，术中除了患者诉说轻度胸闷之外没有什么异常。手术后一切平稳，恢复很好。
术后第二天，在查房给患者做检查时，患者含笑告诉我们一个秘密：其实她已患严重高血压病和心脏病8年多了，在来我院就诊之前已经先后到过六家医院看过眼病，因为患者的血压高，心脏情况不好，所以六家医院的医生都没有给她做泪道手术。而到我们医院之前，患者脑子一转，自己私下口服药物来掩盖病情，并拿来了别人代替做的化验单和心电图检查报告单蒙骗了我们，让我冒着风险为她做了手术。手术后当她得知手术很成功，在感谢医生的时候才得意地告诉医生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手术前的“正常”身体状态竟然是她私下口服三种药物维持的结果！这下倒好，她只是轻轻一说，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看着她带着几分歉疚，还有几分得意的样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当时我在想，还算幸运的是，我们给患者实施的手术是已经过改良的手术，所需时间短，手术刺激比较小，所以患者手术中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如果采用过去老的手术方法，因为手术时间长、损伤大，患者在手术中出现意外的可能性很大！如果真的在手术台上出现什么意外情况，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能理解并体谅患者隐瞒病情的苦衷，看到患者对自己的错误行为已表示了歉疚，我选择的是宽容，所以，并没有特别责怪她，倒是给自己留下了永久的警示：从那以后，我会很坦诚地向每位前来就诊的患者说明，请如实叙述病情，如实提供过去的病历和检查资料，不要有任何隐瞒，这不仅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医生负责，更是对医患之间的诚信负责。
信任与感恩
泪器病是眼科的常见病和多发病，主要以泪道阻塞和干眼症为多见，患者主要表现是眼睛流泪、流脓、内眼角皮肤红肿痛，甚至影响视力，或者眼干涩、灼痛、有异物感等。病人痛苦不小，但由于这类疾病的非直接致盲性和传统治疗方法效果不理想，相对于白内障、青光眼、眼外伤等直接致盲性眼病来说似乎是个小病，所以，从事这种疾病的诊治工作可以说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这也是很多医生并不愿意做这方面的深入研究的原因。
1998年我从解放军总医院军医进修学院研究生毕业，当时科室工作需要，安排我来负责眼外伤和泪器病诊治方面的工作。眼外伤是我一直感兴趣的领域，对于泪器病诊治工作，开始时我也和大多数眼科医生一样，并不大愿意去做，但后来之所以能沉下心来，甘愿做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认真研究泪器病的诊治是源于患者的信任和感恩。
在武警总医院泪器病中心成立之前，国内尚缺乏泪器病诊治方面的专门机构，专门诊治泪器病的医生也很少，所以，有大量的患者四处求医，未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当我们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开始有了一定的名气的时候，国内大量的疑难泪器病人都转来我们医院求治。一边是有大量的病人等待治疗，一边是自己的兴趣爱好并不在这里，有一段时间我的内心非常纠结，一直在犹豫到底是否坚持做下去，直到2003年冬天，遇到了一位特殊的患者。
那是一个来自天津的43岁女性患者，从出生之后就患上泪道阻塞、泪囊炎，眼睛长期流泪、流脓，内眼角皮肤反复红肿痛发作，皮肤溃破流脓血，之前曾到多家医院就诊，经过多次手术治疗，但一直效果不好，因此她失去了工作，丈夫也离她而去，病人十分痛苦。几经周折，她来到医院找到了我。我给她做了认真检查之后，诊断为：“先天性骨性鼻泪管阻塞、慢性泪囊炎急性发作”。因为病情很复杂，我也没有完全把握能把她的病治好，但这位大姐对我十分信任：“陶医生，您就把我当成是亲姐姐，该怎么检查和治疗我都听您的，治不好我也不怪您！”经过住院手术，我们成功治愈了她的顽疾。当折磨了她四十三年的疾病被治愈，在她给我塞红包，我硬是没有收下的时候，让我震撼的一幕出现了，她竟然跪在我面前磕头表达感谢！我急忙扶起她，看着她充满感激泪水的双眼，我的眼睛也被泪水模糊了，急忙说：“大姐使不得啊，这不是折煞我吗？！”
那年，我34岁。是这个大姐让我感受到患者的这份信任之重，是她及和她一样的众多病人的这份信任和感恩让我义无反顾地坚持下来，决定把泪器病诊治作为自己毕生追求的事业。
诚然，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保证百分之百地将所有病人治好，可是，如今的医生和护士们，当他们尽心尽力救治病人，却因种种原因而治疗失败时，麻烦和灾难就有可能飞来：轻则蒙受辱骂，重则饱受拳脚，甚至拔刀相见或惹上一场官司，这样的医患关系是极不正常的！
我不否认，目前确有极少数医生和护士责任心不强，处置病人敷衍了事，甚至玩忽职守的情况，但是，绝大多数医务人员都是极富同情心，同时也是十分负责任的。然而，当身心疲惫的他们无数次地托起生命的太阳的时候，社会对他们的关注和理解是不够的。所以，社会各界的有识之士，特别是新闻媒体很有必要在这方面多做宣传，让整个社会都能理解医学无奈，理解医生们的苦衷。
诚而信。重塑医患之间最需要的坦诚和信任！坦诚才能赢得信任，信任才能和谐，医患之间的信任，其实是一种坦诚的交互，只有彼此坦诚与信任，才会构筑真正的和谐。
陶海，中国武警总医院眼科泪器病中心主任，眼科主任医师，教授、硕士生导师。“全国十佳好医生”，军队优秀人才岗位津贴获得者，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客座副教授，主要研究泪器病诊治和严重眼外伤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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