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高中补习生张旗鼓推开家门时,听到母亲平静地说林丹今天嫁人了,迎亲的队伍刚刚出村。张旗鼓的脑袋轰地响了一下,像有十分重要的东西,此刻正从身上丢失。木立于家门前的张旗鼓,感到自己虚弱空洞得仅剩下一副骨架。
张旗鼓扭过僵硬的头颅,朝灰白的天空瞭望,他看见天空辽阔无边深不可测,上面没有半点喜庆的迹象,几只秋雁像几滴墨汁很小心地飞过,哨声听起来凄厉忧伤。
出村的大路横在张旗鼓的面前。衰草树木从他眼睛一一闪过,干旱的尘土在他跑动的脚步声里飞扬。终于,张旗鼓看到大路的那头,迎亲的队伍像一尾欢快的鱼,摇头摇尾进入桃村。鞭炮红色的纸屑随风飘落,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穿越秋天,如坚硬冰雹砸在张旗鼓的头顶。张旗鼓对着苍白的大路喊:高德——我操你妈,你讨了我的老婆。
婚礼按照不变的顺序展开,嘈闹声悬浮于人群之上。张旗鼓看见林丹在声音里出没,和四五个女伴嘻哈打笑。林丹像一枚青果还未成熟便被采摘,张旗鼓想她根本不像个新娘,或许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新娘,她知道今夜会有许多好事降临。
张旗鼓被林丹头上那个小提琴发夹灼伤了眼睛,那是几年前他送给林丹的礼物,但想不到她竟保留到新婚的这一天。张旗鼓看见他母亲从大路上走过来,径直走到林丹的面前,把一块花布搭在林丹的头上。发夹被盖住了,姑娘堆里又传出一串笑闹。张旗鼓暗暗恨他的母亲,如果不是母亲强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补习,也许现在与林丹结婚的不是高德,而是他张旗鼓。因为补习,张旗鼓失去了机会。
第二天清晨,林丹精心妆扮完毕拉开大门,正要往门外泼水,却看见在门外睡了一夜的张旗鼓。张旗鼓在林丹的惊叫声中站起来,怀里一件包装精美的东西当啷落地。张旗鼓小心地捡起物品,递给林丹。一盆清水从林丹的手中飞出,张旗鼓觉得那水像泼在他的脸上,甚至有一种冰凉的感觉。林丹说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你在门外睡了一夜,为什么不进屋?张旗鼓垂手立在门外,目光落在林丹头上。林丹用手在发间拢了拢,说在农村再也买不到比这更好的发夹。张旗鼓朝自己的上衣口袋指了指,说我还带着你送的钢笔。林丹呀的一声笑起来,脸盆在她手上晃来晃去。张旗鼓觉得林丹的笑声仿如瓷器碰击脸盆,越碰越响,在清晨里特别悦耳。大概是笑够了,张旗鼓看见林丹直起腰来,说那时我们都还小,但是我们什么也没说,彼此也很少讲话。
新婚三天之后,大门呀的一声响,高德已把自己关在门外。林丹说你把牙刷带上。高德说到那边再买一把。林丹听到高德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林丹拿出张旗鼓送她的礼物,看了几遍之后才打开盒子。林丹看见盒子里装着一个“爱情储箱”。林丹把一枚硬币投入口子,一段音乐响起来,储箱上的两个小人开始转动,转到适当角度,小人的两张嘴便咬在一起,真像是有那么回事。林丹禁不住自个笑了一声,想这是两个早熟的情种。又一枚硬币投进去,照旧是那段音乐,照旧能看到小人忘乎所以地接吻,这情景与林丹的新婚生活不谋而合。硬币投完了,林丹打开储箱抖出刚刚投入的硬币,反复地制造音乐和接吻,她把这个工作干得有滋有味。
大门被人推开,林丹以为高德回家拿牙刷,顺手把储箱丢到床角,慌乱像气泡由心口一点一点冒出来。转过脸,林丹没有看见高德,却看见张旗鼓同样有些慌乱地站在堂屋。林丹松了一口气,从床头捡起储箱,重重地搁在桌上。林丹说你像个幽灵,神出鬼没的。张旗鼓说这两个小精灵只认钱,如果没钱投进去,他们就不亲近,一投钱他们就亲个没完没了。张旗鼓看见林丹的脸上火光冲天,但她的那对酒窝,仿如两湾迷人的湖泊,渐渐把大火扑灭。张旗鼓看到林丹脸上的火隐退了,但他感到他心中有一团火烧得正旺。
这年秋天人们看见张旗鼓寄居桃村他姑妈家,不思功课。他和昔日的同学们厮混一起,谈笑风生。笑到忘情处,人们会看见一丝口水从张旗鼓的嘴角吊下来,迫切而且饥渴。
偶尔,张旗鼓会站在桃花溪的木板桥上,背几首古诗和课文。板桥上视野开阔,张旗鼓看到收割后的田野里,游动着肥壮的家禽与牲畜。溪边的丛丛芦苇,为秋天撑出洁白的花枝。张旗鼓采撷芦花,坐在板桥上鼓凸两腮,对着芦花一口一口地吹。芦花像瓣瓣飘雪落入水面,随水远流。但是大部分时间,张旗鼓却坐在他姑妈家的一张做工粗糙的书桌前写情书。经典的爱情诗句,被他抄袭为他所用。
黑夜是爱情的钟声,招呼张旗鼓上路。张旗鼓像肩挑公粮的农民,怀揣他白天的收成来到林丹的窗前,把信一封又一封地投进去。每投一封情书,张旗鼓就在林丹的窗格子上插一根鸡毛,他相信鸡毛信能快速抵达林丹的心灵。
投过信后,张旗鼓并不走开。他要听到林丹读出笑声了,才满足地拍拍窗口。林丹说你再拍,我就叫人啦。窗外的拍打声熄灭了,只有徘徊的脚步声,持久地响到深夜。
窗格子上的鸡毛插出一大片,风吹过,七彩鸡毛上下翻飞。对于张旗鼓这是一片他和林丹散步的丛林,对于别人,这仅仅是几支俗不可耐的鸡毛,谁也没注意它们。
一天,张旗鼓看见林丹把情书如数交给了姑妈,然后在门上挂一把锁出村了。看着那些个白的信封,张旗鼓想它们是飞出去的鸽子,转一圈之后又扑棱扑棱地飞回来了。姑妈一边看信一边疑问:旗鼓,你写信写得这么好,为什么总考不上?
桃村小学放学的时候,张旗鼓喜欢站在操场,看学生们从校门呜呜啦啦地奔出来。学生获得自由时刻的表情无比奇妙。有几个学生围着张旗鼓大声朗诵:“要知道世界上唯有你,对我是鼓舞的泉源,对我是天才的慰藉,对我是闪烁在灵魂深处的思想光辉。这一切一切呀,都隐藏在你的名字里!”小学生们背诵的诗句,来自于张旗鼓的情书。张旗鼓把马克思写给燕妮的情诗抄给林丹,林丹又把这些情诗传给学生们。张旗鼓想我的情书已成了公开的读物,林丹你好歹毒。
而所有的桃村人,包括张旗鼓的姑妈,都认为张旗鼓精神有问题。死皮赖脸地追求一个新婚女子,这在桃村是史无前例的。
林丹到达枫村时,太阳已经偏西。林丹看见她丈夫高德站在一排排泥瓦中,影子被拉成一根瘦长的竹竿。高德的脸上和手上涂满了黄泥,看上去很像一个玩泥巴的孩子。当高德看见林丹朝瓦厂走来,便双脚腾空从那片灿烂的泥瓦上飞过,落到林丹的面前。林丹说你的脸上尽是泥巴,我差点认不出你了。高德说郑师傅今夜让我回家。
郑师傅听到说话声,从瓦棚里走出来。郑师傅问高德,这是你老婆?高德不答低头去捏泥巴。郑师傅扬起他的大手,在高德的肩膀拍了一掌,说我操,你比师傅还有能耐。林丹看见郑师傅五个鲜明的手印,落在高德的右肩,像五只正在爬行的虫子。郑师傅毕竟是师傅,他除了手上沾泥之外,身上和脸上一尘不染。
郑师傅朝林丹努努嘴,说想高德了?林丹的脸蛋红得像落山的太阳。郑师傅转头问高德,你想老婆了吧。高德说不想。郑师傅说不想就好,你今夜就不回家啦。高德说刚才你还说让我回,郑师傅说现在不让了,你快出师了,再忍几天。有这么好的老婆陪着,我怕你一去不回呢。高德说我只回去一夜。郑师傅说真想回去,就得当着我的面说想老婆了,你说呀。高德一下变成了哑巴。郑师傅说想就想了,为什么不敢说,还有什么害羞的。高德说算啦,等出完这窑瓦我再回去。
林丹站在瓦棚外不走,也不跟高德说话,她似乎是要死心塌地等高德跟她回去。太阳已沉下山嘴,黑暗开始从远处的山脚赶过来。高德有些担忧,再一次向郑师傅请求回家。郑师傅这一刻反而强硬起来,郑师傅说你不能走,今夜要看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犟的女人。
高德催林丹上路。林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高德用胳膊推她,竟推不动。高德看见两行眼泪从林丹的脸上滑下来,高德说有什么好哭的,你快上路吧。林丹慢慢地走了,林丹说你不怕我在路上,被人糟蹋了。高德说哪会呢。
林丹从枫村赶回桃村,黑夜已经严实地缝合了四野。当她走过桃花溪的板桥时,木板吱呀吱呀地怪叫,从她的脚面传递到全身,令她毛骨悚然。她突然想起那个在桥上背诗的张旗鼓。林丹想今夜他还在写情书吗?如果他再写一封来,我就跟他好。
快到家门口了,林丹看见有一个人蹲在路边烧了一堆火,这使林丹有了到家的感觉。靠近火光,林丹看清烧火的人是张旗鼓,那些林丹逐字逐句读过的情书,此刻正被火舌无情地舔舐着。张旗鼓全不在乎从他身边过往的行人,眼光呆板地落在他秀丽的字迹上,额头被火光烤出了粒粒汗珠。
林丹抓起一把泥土砸在火堆上,火苗闪了几闪变得温顺些,青烟浓重刺鼻。林丹一边扑火一边说,旗鼓,当初你为什么有眼无珠,你为什么不娶我而要去补习?补习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但你却丢掉了一次机会。张旗鼓无言以对。林丹从灰烬里拾起残缺的信件,朝家里走。林丹走出几步,回头对站在身后的张旗鼓说,你怎么不走?
林丹和张旗鼓在灯下再次展读那些情书,两人的头几乎碰到一起了,张旗鼓嗅到一股醉人的汗香。有的信封烧去大半,纸页上只有林字没有丹字。烧去的部分成为他们无穷无尽的话题,他们在回忆中抱头痛哭。哭够了,张旗鼓说我带了许多硬币。林丹变得有些兴奋。林丹把储箱拿到床头,他们争抢着往里面投硬币。烂熟于心的音乐飘荡起来,两个小人忠于职责地接吻,张旗鼓朝林丹的酒窝上咂了一口,林丹不作任何反应,她依然沉浸在小人的游戏里。张旗鼓说林丹,我一直都默默地爱你,不信你看。林丹看见张旗鼓的左臂上刺着“林丹”两字。林丹从字迹判断,那是张旗鼓一针一针自个儿扎出来的。林丹想扎针的时候一定流了不少血。
林丹站起来,身子微微摇晃像是眩晕。张旗鼓抱住林丹,两张嘴一阵推让之后,终于严严实实地咬在一起。电灯的熄灭几乎与此同步。
屋外的世界静寂无边。枫村的瓦窑炉火正旺。两个睡去的人像泡在蜜罐里,直睡到半夜才感觉到饥饿。被饿醒的人四目相对,再也无法进入睡眠。张旗鼓的手想象丰富变得油滑调皮,林丹始终掌握着分寸,破解张旗鼓的一次又一次阴谋。林丹把张旗鼓的手按在胸前,说这是你的,其余的属于高德。张旗鼓的手触摸到了林丹活蹦乱跳的心。在手与手的较量中,他们都疲惫不堪,他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沉睡过去。
急促的敲门声把张旗鼓和林丹惊醒,他们睁开眼,天已大亮。林丹把张旗鼓推到另一间房里,然后去开大门,林丹听到门外的高德说我回来了。像有一阵电流传遍全身,林丹木然地堵住门口。
高德跨进门槛,不问青红皂白就脱林丹的衣裳,林丹拼死反抗也无法逃脱宿命的安排。饥渴的高德把林丹摔到床上,一束阳光穿越窗口打击林丹纯白的身子。张旗鼓隔窗看到林丹透明的身躯,以及玉器的光芒。高德的双手沾满黄泥,洁白的地方也沾满了黄泥。张旗鼓感到胸口正在裂开,那一颗心快要从裂缝蹦跃出来。林丹低沉悠扬的呻吟像无数利爪,把张旗鼓吊离地面。张旗鼓变得有些恍惚,仿佛觉得这个家是他的家,床上的女人是他的女人。张旗鼓操起一根木棒,一步一步地挪到床前。张旗鼓想大喊一声,你这个奸夫!但喊过之后,那声音细弱到连张旗鼓也无法听得清楚。
高德听到动静,身子缩了一下,滚出床站到堂屋里,惊诧地望着张旗鼓。高德疑心这一切都发生在梦里,事情是那么地虚假。高德甚至怀疑床上的那个女人是不是自己的老婆,她的名字叫不叫林丹。高德叫了一声林丹,屋里没有反应。高德看见张旗鼓扬着木棒朝自己逼来,高德听到当的一声,木棒落在他的脚前。张旗鼓轻轻地笑了笑,甩手走出大门。
走在大路上的张旗鼓,听到身后传来女人尖厉的惨叫,他知道那是林丹的灾难之声。惨叫像钢刀扎在张旗鼓的心口,张旗鼓感到胸闷难受,由内心里渗出的痛,比他用针扎“林丹”两个字时还要疼十倍百倍。张旗鼓骂了一声自己后,对着指向天边灰白的大路,拼足平生的老力喊出一句惊世恒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原载《人民文学》1994年第11期
点评
在很大程度上说,文学带给人的满足是与性有关的。在这一点上可能所有的艺术都一样。死亡、性与语言的暴力,是文学永恒的魅力之源。晚生代作家对此有很深的领悟。与上一代作家相比,晚生代作家着意要把文学的根扎进人性或者说人的非理性层面。东西在这方面具有代表性。高考是中国的一项重要的制度。在城乡二元对立的社会历史环境中,高考也许是农村孩子的一次重生机会。许多人一次考不上大学,往往要继续回炉再考。这种社会性的再生,在很大程度上压抑了人性,尤其是人的动物性的满足。刘震云的《塔铺》和莫言的《欢乐》都写的是同类型的题材,也在很大程度上展现了处于高考攻坚阶段的农村青年的相同处境:在生理和社会双重需求都得不到满足时的煎熬与非理性行为。东西的《大路朝天》在情节设置上有所突破,他笔下的女主人公林丹并没有与男主人公张旗鼓有什么忠贞不渝的感情,尽管张旗鼓有些不甘心,但是林丹还是极快地开始了新的生活。即便有点小插曲,林丹也还是固守防线。张旗鼓只能发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恨声。
(朱永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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