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4短篇小说卷-野酸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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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乃谦

    高中毕业回村种了四年地后,才好不容易托人找了个临时代课的营生。一个月工资虽说只有二十一块,但咋说也比在村种地强。再说,有了这份儿工作就好找对象了。我很高兴。拿到介绍信的第二天就背着行李卷儿出发了。

    我要到的地方是个仅有三十来户的穷山村。说是十三里路,可走起来比平川的三十里也费劲。天过正午才到。

    这村的房子都盖在土圪坨上,这儿一户那儿一户,很是散乱。我正坐在村底路口的一棵榆树下喘气,从土坨崖后拐过个女娃。她嘘嘘唏唏地吹着口哨。看见我,打了个愣定后就冲我走过来问我是谁家的客人。我说我找书记。

    “那你找错了。”她说。

    “什么?这不是水泉坡?”我有点急了。走了一上午,可别来错地方。

    “水泉是水泉。可这个村从来就没书记呀?”她说。

    “那我找队长。”我说。

    “看这人。是不是隔一会儿还要找会计?”她说。

    我告诉她我是分配在这儿当老师的。得先找个负责任的联系联系。

    “噢——是教书先生。墨水儿喝得头晕了。怨不得没准星。”她说。

    这女娃。初次见面,怎么这样说话。我想。

    “那!顶高处的三眼窑就是队长家。”她努着下巴说。见我很费力地往起背行李,又说,“背不动?背不动我给你雇个毛驴去。”

    我没理她。

    “哟,人儿气了。”她说。说完转过了身,就走就打口哨。走出几步又掉回头看我。见我也看她,就咯咯笑着跑走了。

    学校盖在村西的一处高土塬上,是村里唯一的平顶房。村里别的房都是砍断崖后掏出的窑洞。学校仅是一间大屋。门的阶台是块躺倒着的五尺多长的大石碑。碑的正面朝天,能看见有刀刻的字迹,也能看见孩娃们用白粉笔画着的玩狼吃羊游戏的那种方格格。

    队长说今儿你安顿安顿,明儿我再吆喝娃们来。我问有多少学生,他说不愁来七八个。

    队长走后,我靠住行李躺下。一眼看见墙上尽写的是字,都还是用毛笔写的,一条一条好像标语。是学生们写着互相骂。尽管用白土浆专门刷过,可也没遮盖往。

    “刘玉贵是个王八蛋。”“刘玉才是个偷人猴。”“酸枣和男人亲嘴嘴生娃娃。”“生下你爷爷奶奶姥爷姥姥还有你姑姑姨姨叔叔舅舅和你的爹妈。”

    我正为这个挺能生养又挺会骂人的酸枣感到想笑的时候,却又看见了下一条:

    “谁看我写的字谁是驴日下的。”

    怕当了驴日下的,我赶快把眼挪开。

    屋顶的纸仰层很旧了,有的地方被房顶漏下的雨水多次淋过,黄黄的一圈圈的,就像尿炕小娃们的尿褥花。有处纸仰层干脆就掉下去了,能看见里头的那根黑黑的粗檩条。檩条上面画着有花纹图案。这是庙里拆下的东西。我断定这儿原来是座庙,这个学校是拆了庙后盖起的。

    听人们说,用庙拆下的东西盖房,家里就肯定闹鬼。望着绘有图案的檩条,我心里有点儿圪瘆,总觉得会在纸仰层破洞口钻出些什么来。

    幸好,我想起小时候舅舅给我讲的那个故事。说的是古时候有个学堂也设在旧庙里,教书先生就在里住。他爱喝酒,老准备着有酒。可他发现有人常偷喝他的酒。那天先生终于把偷喝酒的人给抓住了。这人说他是神,叫伙同,求先生放了他。还说为了报答先生释放之恩,让先生日往以后如遇到困难就跺三脚,喊三声伙同,他就会来帮先生排忧解难。后来,先生一有困难就跺三脚喊三声伙同,伙同果真来帮他。这样想过,我倒高兴起来,一点儿也不怕了。

    为了招引伙同来家,后晌我就让给我回村取粮的后生驴驴,下公社买回瓶白酒,摆在窗台上,好让伙同路过时一眼就能看见。我还用牙把瓶盖儿啃启开,好让伙同能闻见酒的香味儿。就像有人家里偷偷供养着菩萨那样,我常常合住双手对酒瓶说:“伙同伙同来帮我。”

    这村的人都是一大早就去担水。学生上早自习,我得照看他们,所以我是在吃过早饭才去。下到学校右侧底,是一条干河弯,顺着走上去半里地,有股泉水从石崖缝儿流涌出来。底下拿石头垒了个大池,把水就住,人们就在这儿提水。

    那水清清的,能看见底。池水倒映着石崖,倒映着崖壁上一丛丛的酸枣的绿枝叶。有一角还倒映着蓝的天,有白云匆忙忙地漂过去,眼下这景色真是好看。我没打水,先圪蹲下来,用池边溢出的水洗干净手就捧起一掬水,咕咕地喝。

    这时,听到背后传过来口哨声。猜也是头天碰到的那个野女娃。回头看,就是她。

    “曹老师,提水?”她说。她怎么知道我姓曹。我想。

    “全村人谁不知道来了个曹老师。”她说。她怎么就猜出我刚才在想什么?我想。

    “你眼睛那么一滴溜,我就知道你在想啥。”她说。这野女娃可真灵。我想。

    “曹老师你也不笨嘛,你保险能猜出我是来干啥。”她说。

    “不就是洗衣裳?”我说。我见她挎着的柳丝篮里堆放着衣裳,才这么说的。

    “我莫非就是为洗衣裳?”她说。

    “还洗啥?脸?”我说。

    “哈……”她放开声大笑。笑得弯下了腰,把篮子咚地蹲在地下,扒在篮系上还笑。那笑声也赛如她那口哨好听。

    我打满水担起就要走,她问我火上是不是坐着药,我摇头。她又问我这儿是不是有狼,我这才明白她是啥意思。可我既然已经担起桶,也就没再往下放。我说了声该给孩娃们上课了就迈步往回走。

    她在后面又吹起了口哨,吹的是“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这句调子。吹完这句,我听她又放声地笑。

    这女娃真野。

    这一夜我再没去想伙同。那张调皮的小脸儿一直在我眼前晃,那优美的哨音一直在我耳旁旋响。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这野女娃真可爱。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野女娃。

    我想着野女娃想着她的哨音,慢慢地才睡着。第二天吃过早饭,锅也没洗我就去担水。满心盼着她还会来。一拐弯,我高兴了。我看见了她。她早已经来了。

    她背对着我圪蹴在那里洗着什么。我故意把桶悠晃得吱扭吱扭响,想让她回头看看是谁来了。她明明听见身后有人走来,可就是不回头瞭瞭是谁,继续吹着她的口哨。这次她吹的是“擗白菜”:

    ……

    一苗白菜没擗开

    背后走过个书生来

    书生看奴是好人材

    扳住肩肩亲奴的嘴

    左手摸来右手揣

    摸完左奶揣右奶

    ……

    这是首很放浪的民歌,一般的家长连男孩也禁止学唱,这女娃居然会吹,而且也敢吹给生人听。

    我走到她身边她仍没回头。我说你的口哨吹得真好,跟谁学的?她说她从五岁开始就会吹口哨。我问她那你今年多大,她让我猜。我猜十七她说小了,我猜十八她说大了。

    “嗯?”我说。

    “十七岁零九个月。九月初五的生日,正是野酸枣熟红了的时候。我叫酸枣。”

    “酸枣?”

    我想起了教室墙上的那些骂人话里提到这个名字,“酸枣和男人亲嘴嘴生娃娃”,“生下你爷爷奶奶……”,那个酸枣准就是这个酸枣。

    “叫酸枣命长。”她说。

    “叫酸枣还长命?那不叫人吃了你。”我说。

    “咋?想吃?”她停下洗衣裳,掉转过头看我,“想吃?这会儿还不是时候。”

    “还没熟呢。”她说。

    “绿着呢。发苦发涩着呢。”她说。

    说完,她痴定定地看我。看得我有点儿心慌,赶快打满水走了。她又在后头吹着“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为我送行。吹完,还又咯咯笑。

    真是个野女娃。真是个可爱的野女娃。

    我注意到她的衣裳比村里别的女娃们穿戴得齐整,也讲究。我还注意到她不仅是洗过两种手绢儿,还洗过针织小裤衩。我知道,我最知道我们这地方村里的女娃们是没有手绢儿,也从不穿什么裤衩这类东西的。除非她是已经订过了婚,和男方索要的。村里女娃早早订婚,就是为了让男方供点穿穿戴戴小零小碎。

    莫非她已经订了婚?我这么想。可又不想着明问,但又想急于知道这个。有回,我就试探着佯说:“你家一定是很有钱?”她警惕地看着我说:“咋?”我说:“我见你光手绢儿就有好几块。”

    “咋?穷人就不能有手绢儿啦?”她说。

    “就准你们有钱人有?我们没钱人就都上吊哇?”她说。

    说完,她不作声了。她把手绢儿拧干,展开,平铺在洗衣池里,看着它慢慢地泅透了水,看着它慢慢地往下沉。沉下去她再把它捞出来拧干,再铺平在水面上,再呆呆地看它。

    我没牢防住她会这样生气。我想也没想到她会为这么句话就生这么大的气。见她情绪不好我也没敢再说什么。

    这次,她没在我背后打口哨,也没咯咯地笑。当我走到快拐弯的地方返回头时,却了见她扒在水池边肩膀一动一动地在哭。我把水桶放下来,想返过去劝劝她,想给她说点什么开导的话。我想了想后,又没这么做,只是站在那里瞭她。发了一阵愣后,我才担起水桶回到学校。

    我看见了窗台上的酒瓶。我连连跺了三声脚叫了三声伙同。我想让伙同去劝劝她,劝劝她别那么伤心地哭。

    我担心她生了我的气再不理我了,担心她再不在那个时间去洗衣裳了。没有。一定是没露过面的伙同帮了我的忙,酸枣她没生我的气。那个时间她还照旧去水泉边,照旧跟我说笑,照旧打口哨给我听。她还告给我沟里有个真好真好的地方,说等着领我去去。

    有个中午我正歇晌,觉试着有人推我。迷迷糊糊的,我以为是酸枣。一翻身坐起来,是队长。他说要给我送个做伴儿的。他说夏天山上肯定发大水,羊不敢再在山上过夜,黑夜想在学校操场拦拦羊,让放羊的七斤和我睡这儿。

    七斤是内蒙人。队长老婆是他远亲,把他从内蒙弄来给队里放羊。这村家家户户都有自留羊,也都由他给放,他就在各家轮着吃饭。

    有一天从清早起就开始下雨,羊不能出去了。碰上这样的天气,孩子们也都不来了。七斤没去处我也没去处。我俩没话,待在一起很别扭。我听说内蒙人好唱,就提出让他给唱一段,省得两人憋闷着。他没推辞就唱了,唱前还报了名儿,说给唱个“瞭见黄河瞭不见水”。

    东山山阳婆西山山落

    由不住想哥哥由不住瞭

    脚蹬牛槽手扳墙

    瞭不见哥哥好凄惶

    三垄垄荞麦两垄垄谷

    瞭不见哥哥由不住哭

    ……

    他是光棍可他不唱想妹妹尽唱想哥哥。他想不想我却想。后来他又唱了谁想谁,咋底个想,我没听着。我走思了。我想起了酸枣。我想起了我的野酸枣。

    她说过好几回要领我到山里的那个好地方,我却总是没时间。我要给学生上课,腾不出身。村里的学校又不过什么星期天。那次她提出说中午去,起晌前保能返回来。她还说不让我吃晌饭,她给带干粮。这天的日头很毒,走得我又累又乏又渴。不过,和她相跟着有说有笑的,心里挺高兴。我们是顺河沟往里走。走着走着我听到了哗哗的水声。不是流动的那种声音,像是从高处往下溅泼的声音。我问是不是瀑布,她不懂瀑布这个词。又走了不到半里地她说到了。这里,眼前的河道突然宽阔起来,两边的山又高又陡,崖缝长着的野酸枣树丛让太阳照得黑绿黑绿油亮发光。这景色确也不错,有点像画家笔下的水墨画。那种溅泼的水声更大了,好像就在耳边,却看不见在哪里响。又往前走了三十几步,拐过个墙角似的崖,一下看见了。就是瀑布。她却叫跌水。水势不大,也不急,有两丈多高,像一道水珠珠串起的长门帘,从峭崖挂下来。底下是炕大的块平石头,让水打得坑坑点点。那水没有顺河湾流,全都流进崖脚石缝不见了。

    “来!”她把花书包往地上一放,拉住我手就跑入进水帘底下。我们就像是洗淋浴澡,让温凉的水浇在头上身上,真好。我就淋就拿手捧接住喝水。她兴奋得一会儿仰起头让水珠帘冲打脸面,一会儿弯下腰把头发甩下来让水珠帘冲打脖颈,一会儿哇哈哇哈叫,一会儿把二拇指放进嘴里尖亮地打着呼哨。我说悄点儿看让人听着,她说这儿连个鬼影儿也不会有哪会有人。

    我们单薄的衣裳早让水浇透了,都紧紧地贴裹在身上。我不由得一眼又一眼向她胸脯那两块凸凹处偷看,被她给发觉了。

    她说:“往哪儿瞎瞭往哪儿瞎瞭?”

    我的脸蠕地发了烧。

    她说:“把头掉过去!”

    我赶快把头背掉过去。

    她说:“把身也背过去!”

    听了她的,我把身子也转过去。

    她说:“圪挤住眼!不让你睁你甭睁。”

    我说噢,同时把眼闭得紧紧的。我非常乐意让她这样指画我惩罚我,她让我咋做我咋做。过了一会儿她说:“甭睁眼!转过身!”按照她教给的,我闭着眼把身转向她。

    她说:“睁!”

    我这才把眼打开。

    啊!我吓了一跳。我惊呆住了。

    她除了那个针织黄裤衩外,别的衣裳都给脱掉了。

    我做梦也不敢梦见这样的事。我简直怀疑这真的是在做梦。我狠死地眨了两下眼。不!不是梦。是真的,我的眼跟前真的站着个光身子女娃。我黑夜梦白天想的酸枣真的光溜着膀头,挺撅着奶子,赤露着大腿,在我眼跟前站着。

    她说:“脱!”

    她说:“你也脱!”

    我摇头往后退。我很羞愧地结结巴巴告给她说,我没裤衩。

    她说:“脱!那你也得脱!”

    没法子。我只得脱。在她那半是恼怒半是嬉笑的注目下,我一颗一颗地解开布衫扣,脱下来扔出水帘。当解开裤带时,我一狠心一咬牙,快速地把裤子脱到脚腕儿,像当高中学生时耍足球那样,一脚把裤子踢出大老远。

    她咯咯地放声笑。

    当我面对她站稳,她停下了笑。我俩眼对眼痴定定地看了那么几秒钟后,就都张开胳膊扑向对方,紧紧搂抱在一起,任那温凉的水在头上身上浇淋,泼洒……

    如果不是七斤嗨我,嗨我也让给唱一个的话,我和我挨心的酸枣妹这阵子仍在粼粼闪光的水珠帘下紧紧地搂抱亲吻,在烫热绵软的细油沙滩上扭滚戏闹,在凉阴阴的背阳窝儿嚼吃完她带来的烙饼夹炒鸡蛋后,又迫不及待地扭滚在一起,我们简直是没个完没个够,我们宁愿就那样地死去。是七斤把我从那美好光明的境界给嗨回来,嗨回到这破旧潮湿的烂教室里。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房顶漏下了水,嘣嘣地跌打在炕席上和孩子们的书桌上。挨了雨淋的羊们,在栏栅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咩咩叫着,埋怨着鬼天气。七斤唱上了瘾。见我不张嘴,他自个儿又唱开了。

    菜籽籽开花一片片黄

    瞭哥哥踩踏人家的房

    上了房顶还有些低

    瞭见人家瞭不见你

    阳婆一落火烧山

    瞭哥哥瞭得好心酸

    ……

    我又想起了酸枣。又想起了我挨心的野酸枣。这雨要是不住的话,今儿就见不着我的酸枣了。我这些时好像是疯了,整天地想她,想来想去最后准要想到她是不是已经订出去了,可她从不跟我说这,也从不让我问问,一问就翻脸,就恼了。

    有了,她准定是有了。我一下想起七斤他保险知道。等他一唱完,我没拐弯抹角就直接问他,我说你对酸枣家一定熟悉,酸枣是不是有了人家。他却连连摇头说不熟不熟不机明。原以为他来这里五六年了,又是在各家吃饭,他却说不机明。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尽机明些啥。

    阴历八月十五,我给学生放了天假,原打算回自个儿村看看,可一想,回村也没什么大的事,却误了和酸枣每日的约会,从那天以后,我们已经把约会地点改在了跌水湾,有时约中午有时约晚饭以后,如果是天阴下雨那就不去了。我们盼着每日都是晴朗的天,红红的日头,白白的月亮。

    吃过早饭,我搬个小板凳在门里头看书。那个常给我回村取口粮的叫驴驴的后生扛着张铁锹上来了。他跳进羊栏栅就锄铲羊粪,锄铲了一阵后,直起腰拄着锹骂:“攒这么多不铲,这厚的,铲也铲不动。酸枣妈这个二男人真懒他妈的。”一听他提酸枣,我合住书站起来。他看见了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我问他七斤是谁的二男人,起初他光傻笑不说,后来经不住我硬问,就说了。他说酸枣爹是半口气,就等于是个活死人,酸枣哥五年前打石头让炸没了半条胳膊,家里没个像样的男人,七斤就常帮她家做营生,连挣上的羊工钱也都贴补进去了。我主要是想打问酸枣,说:“酸枣不小了,也该帮家做营生了。”他说:“酸枣野哇哇的,就谋俏。走路还照影儿,像她妈。”我问:“该找对象了吧?”他说:“早有了。要不她哪来的钱俏。”

    我觉出有血“呼”地那么一下涌上来。我再也听不进去了,再也不想多知道什么了。返回到屋里,身子像散了架似的,腿一软,跌坐在锅台上。

    中午,我没去跌水湾。

    第三天晌午,我刚吃完饭,她上学校了。一进门就说:“你是不是病了?”我没抬头也没吱声,我一下想不起该说什么。她说:“我当你病了,简直要把人急死。”我仍没吱声。

    “给你碗玉茭面凉粉。”她说。

    “你看,我给你下公社买了条裤衩。”她说。

    我的心咯噔噔一阵乱跳。

    “你咋不说话?”她说。

    “我不要。你都拿回去哇。”我说。

    “啥?你说啥?”

    “你有了。我不要你的。”

    我再没听见她说什么。屋里极静极静,我洗锅也尽量不弄出声响。

    猛地,我听见有碗被“叭”的一声砸在地下。我一回头,有团东西冲我脸上掷来,是那条蓝裤衩。

    她捂住脸哭着跑走了。

    我傻立在那里。我闹不机明这事是该怨我还是该怨她,该怨天还是该怨地,还是该怨狗日的命。

    我一发急,抓起菜刀“咔嚓”一下把锅盖劈成两半儿。

    那以后,我尽量着不再去想酸枣,我知道想也是白想是瞎想。我收回心教孩子们学习,把那些日落下的课往上补。

    那晚,七斤回来得很迟,清早又黑黢黢就起来了。他推醒我说酸枣家娶媳妇,中午让我去吃油炸糕。

    上午的十来点钟,我正给学生们上课,听见村外远远地传来有响大麻炮的声音。过了那么一阵又听见当街也咚嘎咚嘎响了三声。大麻炮的响声刚住,就听见有女人的声音在号哭,紧接住又听见有第二个女人的哭声加了进来。那哭声呜呜呃呃很是痛心。

    我知道我们这地方的风俗,娶媳妇最忌有人哭了。这是闹啥?

    学生们早坐不住了。见我停下讲课直瞅外边,队长的孩子带头跳下地,别的娃们都给跟着跑了出去,哇哇叫着冲下学校。我没喝喊他们回来,也放下书出了教室。

    我站在操场平台上四处了,没瞭见吵闹的人伙。又绕到教室背后,还是没看见啥。又返到教室前,见驴驴顺坡来了。他跟我说队长让他去替七斤放羊。我问他底下哭闹啥。他说,“换亲呢。人家的闺女给咱们的断胳膊送来了,咱们的酸枣死活不去,硬是给从骡背上摔下来,把脑袋也磕破了。”

    “啊?”我倒抽了口冷气就拔腿跑下学校。路上听个学生说酸枣让捆走了。我脑子里啥也没想就向他指给的方向追出村,追了三里地才瞭见前头有一伙人。

    当时我的头脑一定发昏了。我想也没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没命地追,而追上去又要干什么,这我都没想。我只是死劲地追。追。

    我大声地喊站住站住,他们听着了,也站住了。他们有七八个人,两匹骡子,骡背上披着花褥子,但没人骑。

    有个四十来岁的人问我啥事,我只顾呼呼哧哧地大口喘气,说不出话。实际上我并没准备着有什么话要说。

    别的人都瞪着眼看我。

    酸枣被面朝天捆在一块门板上,由两个后生抬着。她的嘴里堵着东西,头上缠裹着红布带,额角渗出的血把红布带洇黑一块。看见我,她努力地仰着头,眼泪哗哗往下流。

    “没事?走!”那人说。说完一挥胳膊,他们就向前走去。我喊说,站住!人伙没停,继续走,但留下三个人。那人说,你到底要干啥。我说,我不许你们捆她。他说,跑了谁管。我说,我管。

    “你是她啥人?”他说。

    “啥人不啥人,你们放开她。”我说。

    我说着就绕开他们要去追人伙,可一把让抓住了。紧接住我的脸上挨了一拳,眼一黑就栽倒在地下。后来我又觉出身上狠狠地挨了几脚。

    等我爬起来,他们早走得没影儿了。

    这时候我反倒清醒过来。一顿揍把我揍清醒了。我慢慢拍了拍身上的土,撩起衣襟用里子擦了擦脸,然后向村返去。当我扒上学校进入到教室,才觉出身上这儿那儿都在疼。照了照镜子,左脸一片黑青。

    我爬上炕,从盖窝底抽出酸枣给我的蓝裤衩,往脸上一捂,扒倒在盖窝卷上大声号哭起来。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外面又咚嘎咚嘎响起了大麻炮。

    我一下跳下地,并住双脚狠狠跺了三下地,同时大声呼喊。

    “伙同伙同伙同——”

    “帮我帮我帮帮我——”

    伙同没来。

    我抓起酒瓶向门砸去。

    酒瓶碎了。除了瓶脖子是整的,其余部分都被摔成碎片儿。

    酒流洒了满地。流在门外的,顺着石碑的刀刻纹路慢慢爬窜,爬窜,最后窜出几个字:

    “世百芳流”。

    原载《山花》1994年第12期

    点评

    曹乃谦的《野酸枣》是写得非常有节制的。酸枣是一种植物,也是小说女主人公的名字。在酸枣前面,加了个“野”字,既明确了作为植物的酸枣的生长环境,又点明了女娃酸枣的性格特点。可以说“野”是女娃酸枣的性格特点,而“酸枣”则是女娃酸枣的生命特点,带有命运的色彩。年轻的临时代课教师曹先生自己在一定意义上说,也是一棵野酸枣。高中毕业后回家种了四年地,好不容易托人找了份临时代课的营生。小说开篇就包含着丰富的社会信息。在社会夹缝中成长,好不容易脱离土地的青年情欲蓬勃生长,这时正遇上生命力强劲、野性十足的酸枣。在女娃酸枣的主动攻势下,年青的情欲处于饥渴状态中的小曹顺水推舟,两人体验了生命的美好。最终两人在社会现实中分开,酸枣为了她的哥哥成了牺牲品。显然,小说是在赞美女娃酸枣,同时也在哀叹她令人同情的命运。曹乃谦的这个小说是极为优秀的。但是我也不得不指出,小说所采用的模式是非常传统的:一个落魄知识分子和一个底层美丽女子的恋爱,并且总是那个女子处于主动状态。路遥的《人生》、张贤亮的《绿化树》,甚至《聊斋志异》都是采用这种模式。

    (朱永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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