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车驶上冈顶,就看见了那条河,那条被两堤白杨押解着北去的河。
清明已过,大地表层的温度急速升高起来,阳面山坡及路边田埂已铺满茵茵绿草,田地里麦苗儿开始返青,在去秋收尽了庄稼不再播种的空闲土地上,清瘦的莽菜、辫子草及肥胖的婆婆丁已差不多把地面覆盖住,而更早些开放于坟地和沟坎边的一丛丛黄色的迎春花却悄然谢去,代之的是鲜艳的桃花。时令提早,在这三面濒海的半岛地区确有些反常,似乎让人觉得,是熊熊燃烧于大半个国土的战火把空气灼热,驱走了残冬。战局仍在扩展,时时听得见从西方地平线上传来沉闷的炮击声,也可闻空气中那股让人忧愁的战争焦煳味儿,不难预料,一九四八年春之后将是一个酷烈无比的夏季。
那匹公马看见前方的河兴奋地喷出一串响鼻,撒蹄奔跑起来,两只铁箍木轮碾压着路面的凸石,发出喀喀声响,不时进出一串火星。车身剧烈颠簸着,车上两个穿灰色布军衣的人互相望了一眼,又同时把目光转向前方,越过赶车人披着黑棉袄的肩头,他们也看见了那条河。
“乌江!”两人中年纪稍大有二十七八岁的军人嘟囔了一句。
“乌江?”那个小战士瞪着还未褪去稚气的眼睛问,“易队长,这条河叫乌江吗?”他在问话的同时伸手把背的步枪拉到胸前,以免与不停摆晃的车框相撞。
被称为易队长的易远方却没回答他什么,依旧凝神望着那道高高河堤和堤上高高的白杨。他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却知道它不叫乌江。乌江,是当年刘项争雄,项羽兵败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而饮恨自刎的地方。而今,经历了一场不堪回首的败仗之后,对他来说,这条河不啻是他的乌江……
那匹公马的狂奔简直使赶车人难以驾驭,但终于还是控制住了。随着马车渐渐驶近河岸,大地显得开阔了。这条河可被视为西部山区与东部平原的自然分界线,在它穿越过平坦的半岛腹地之后,便款款注入蔚蓝色的渤海。放眼望去,从对面河岸向东方地平线伸延去的大地笼罩着一层白色晨雾,在有村落的地方雾慢也就更浓重些,像堆集着一团团蓬松的棉絮,易远方知道其中的一团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和通讯员贾金余前往土改的地方。此刻,那里的一切对于他确乎是一团迷雾;溯河上望,那遥远的青黛色的昆洛山显露着巨人般的身姿,巨人肩头与腰际在阳光下闪着斑斑白光——那是还没化尽的残雪,这条河流淌着的便是山上不断融化的雪水。
已经感觉到河中深带凉意的水气。
“易队长,血——”贾金余突然一声惊呼。易远方赶紧顺他恐怖的视线望去,也不由叫了一声,他看见一幅可怖景象:河面上漂着一层血,光芒耀眼的血把整条河流染红。他的心猛然一悸,似乎立即闻到了曾在另一条河里闻到的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儿,一阵恶心从腹腔直冲喉咙,在这瞬间他脑中迅速闪出一个可怕念头:莫非那伙血洗小黄庄的还乡团匪徒又窜进了昆洛山,又在那里进行了另一场大屠杀?
他浑身每一根汗毛倒竖。
“停车!”他“嗖”地拔出手枪,翻身跳下马车,向河岸狂奔过去,贾金余紧跟在后。
他们冲锋似的越过了河堤。
站在水边,两人瞪大了眼睛,怔住了。
河里没有血,只有漂着一层艳红色的桃花瓣。
花瓣儿在水面像铺织成一条红绸带,不见首尾,似动似静,悠悠向下游漂去。
河风拂面,清冽的花香溢满河道。
一条无与伦比的花之河!
易远方的心被眼前这幅奇异景象攫住了,目光久久没从河面上移开,一时竟弄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然而刚才紧绷的心弦却松弛下来,他轻轻吁了口气。
春天的确来到了。它越过了风雪严寒,战火与硝烟也未能挡住它的脚步。
大自然如此超然淡泊,对人间的血腥残杀漠然置之——易远方的心不由一阵作疼。
这时,他听到河风中飘荡着一个极熟悉的又亲切的旋律,轻柔又甜润,深情而悲凉。啊,这是他在大学时进步同学们经常唱的一支歌——《五月的鲜花》。来到解放区后他就很少听到这支歌了,此刻这亲切的歌声唤起他对往日生活无限的眷恋与遐想。他赶紧循声向河上游望去。
他看见了。小贾也看见了。
上游水边,一个学生装束的女孩子正弯腰从河里捞花瓣。一只柳条篮子差不多装满了花瓣儿,远远看去,像燃烧着一团火。歌声就是从她那儿飘过来的——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她)们曾战斗不息。
……
他默默地听着这支歌,眼睛忽然湿润了,这情切意幽的旋律宛若一叶轻舟把他载入往日奔涌的海洋中去,那如火如荼的惊险与激情交织的画面一幕幕现于眼前:闹市区激昂而热烈的反独裁演说;在堵严窗户的小屋里彻夜不眠地印传单;在深夜巡逻兵铁蹄间歇中把传单贴上墙壁……他更不能忘记漫漫风雪中被敌人追捕时的那一幕:他拼命地奔跑,身后枪声不绝。那是他有生头一次听到明确射向自己的枪声,也是头一次见到子弹击中墙壁的毫不含糊的穿透力。凭借纵横交错的街区他狼狈地逃着,那是生命与死神的决赛。命运之神进行裁决:他取胜了、脱险了。这又使他不得不中断仅剩一年的学业,来到解放区……
啊,五月的鲜花。
小贾回马车那儿了。赶车老汉不失时机地喂他的马。
他迈步朝女学生走过去。
女学生依然边唱边捞花瓣儿,没发现有人向她走来。他在她身侧几步远处站住,打量着她。他断定这是一个从城里来的女学生。她那穿着月白色学生旗袍的高挑身材不免显得纤弱,似乎还未发育成熟,或许是个高中生吧?至多大学一年级!他不由想起在蒋管区时他那些同班的女同学。她们多是城市或乡间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可她们的革命热情却异常高涨,甚至超过了男同学。他记得在一次游行中班里有三名女生被打伤;坚决与地主家庭决裂的黄雅丽;长一颗美人痣的纱厂老板的女儿李宛如;还有他一直偷偷爱慕着的美丽女子周诺君……
女学生看见了他,停止了捞花瓣儿,也停止了唱,张着两只湿漉漉的手惊讶地看着他。她的脸被河中的桃花映得通红,她向他注视的那双大眼睛使他猛然心跳。啊!这双眼竟与周诺君那般相像——清澈妩媚而又透着淡淡的忧郁。
他想起自己在奔赴解放区前夕。曾冒着被捕的危险去女生宿舍,欲向周诺君倾诉爱慕之情,但却未见到她。她回家给母亲过生日去了。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怎知命运偏不肯成全他,他只能怀着无比惆怅、失落的心情,离开了这座海滨之城。
他不禁叹了口气。
“小同学,你好。”他与眼前的女学生打起招呼。他发现此刻她眼里闪射出更为疑惑的光,或许这是由于他的口音与其招呼方式都同本地人迥异的缘故。本地人碰面头一句话总是要问“吃了呀?”即使在田地里、山冈下甚至茅房里也不例外。贫困的生活使人无时不把“吃”视为世上超乎一切的大事情……
“您,您好。”她回答他,口音也不同于本地人。
他朝她笑一下,指着河里问道:“请问,河里从哪来的这么多桃花瓣儿呀?”
她把视线转向南面那座庞大而阴郁的昆洛山,说:“山里有个桃花夼,夼里长满了桃树。每年花开时若逢下雨,这条河里就漂满了花瓣儿。
“哦,真是奇观,真是奇观!”他由衷地赞叹着,“这条河什么名字?”
“胭脂河。”
“胭脂河?太妙了!”他看着果然像涂了一层胭脂的河面,喜形于色地赞叹道。
他有些奇怪地问:“小同学,你捞花瓣儿有什么用途呢?”
“治病。”
“桃花瓣儿可以治病。”
“嗯。”
“治什么病?”
“精神病。”
他惊奇地问:“真的?”
“这是我妈说的。她说从前姥姥村里有个疯女人,疯得厉害,整天到处乱跑。有一天晚下她饿了,找不到东西吃,就爬上一棵桃树,一朵一朵地摘桃花吃,一夜间把满树桃花都吃光了。天亮时,她从树上下来就清醒了,从此一点儿也不疯了。”
他更惊讶不已了:“竟有这种事情!”
女学生说:“也许桃花里有某种尚不知的药物成分吧。”
他点点头,问:“是你的什么人有病呢?”
“不是我家里的人,是村里的一个年轻媳妇。她真可怜。”
“哦,是这样。那么她吃了桃花有效验吗?”
“目前还没有,”她的眼睛里透出忧郁,“她总不肯吃,得哄着她吃,我吃一朵她才吃一朵……”
“你也吃?”他定睛注视着面前的女学生,“桃花是什么味儿?”
她没立即回答,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眨着,似乎在回味着桃花的滋味,“有点甜,有点酸,有点香……”
“让我尝一尝,”他弯腰从河里捞起花瓣放进嘴里嚼起来,却又立即吐掉,连连咂嘴道:“不好吃,不好吃,没你说的那么多好味道。”
女学生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说:“当然,要是花瓣儿的味道能比过桃子,那谁也不吃桃子而吃桃花了,是不是?”
易远方也笑了起来。
这时太阳升起来了,已接近对面河岸下白杨树的梢头。田野上的雾气已经消散,阳光灿烂地照耀着绿色的麦田和红色的河谷。
女学生又开始捞起花瓣儿,易远方帮着她捞。他感到河水很凉,闻得见河水里飘散着淡淡的香气。
篮子渐渐装满了,两人停住手不再捞了,同时看着这只美丽无比的花篮。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她突然问道。
“我老家是河南开封,开封府就是黑老包做官的地方。我六岁随父母到青岛投亲,后来就在青岛定居下来,我父母都是国语教员,靠他们微薄的薪水供我上学读书……”
“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山东大学,但差一年没能毕业。”
“这多么可惜呀。”
“我是学校负责学运的地下党党员,后来身份暴露了,反动派要逮捕我,组织上便把我送到解放区。”
“在学校我也参加过学运,和同学们一起去市政府门前游行示威……”
“刚才听你唱《五月的鲜花》,我就知道你是个进步学生。”
她摇摇头:“谈不上进步,不过学生们总是向往进步的。看到社会这么黑暗腐败,就希望能够改变现状。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参加革命队伍了,还有女同学,要不是接到家里的信,也许我会去的。”
他点点头,问:“你在哪里上学呢?”
“天津。”她回答,“我姨妈在天津,爸爸为让我受教育,从小把我送到姨妈家上学。”
“现在念几年级?”
“高中二年。”
“那快要毕业了。”
她摇摇头:“我已经辍学了……”
“为什么呢?”
“我妈病了,我回家照顾她。”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爸爸,可他不在家,他去青岛了。”
“就这么辍学了,今后怎么办呢?”他由衷地为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忧虑。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怔怔地望着红色河面。一抹暗淡的愁影爬上她俊俏的面庞。
这时,从西方遥远处又传来沉闷的炮击声。
“我希望父亲能回来把我和母亲接走。”她转向西方凝望着,久久凝望着。
穿越过连绵丘岭上空的炮声,此刻似乎更清晰些了。
他们的谈话没能再继续下去,因为听到小贾的呼喊声。要上路了。易远方告诉她,他们的马车要向东面去,如果她顺路,可以一起搭。她点点头,拎起装满桃花的篮子。
他们相随着来到马车旁。
那匹公马已吃饱喝足,精神抖擞地摇晃着长尾。赶车老汉还在埋头梳理它的鬃毛。这是一个颇有点古怪的小老头儿,天麻麻亮时从区公路上路至今,易远方几乎没听他说一句话,唯有听到他吆喊牲口时女人般的尖嗓门。这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李家庄人。他是村贫协主席。
老汉终于梳理完他的马,闷闷地坐上辕杆。易远方和小贾上了车,压住车身让女学生再上,然而这时赶车老汉却突然风响了鞭,受惊的马撒蹄向前窜去,驶入河中,女学生被甩在原处。
“还有人!”易远方和小贾一齐呼叫。
老汉却不理会,又甩响一鞭,呼啸的马车在河中疾奔,车轮轧断那条平滑的红绸带,瞬间驶上对面的河堤。
易远方只得怔怔地向后张望着,视线中女学生的身影在河岸上愈来愈小,最终变成一枝花瓣儿似的斑点。
2
即使再过若干年,到他老态龙钟,到他行将就木,易远方都不会忘记那血与火凝结的一夜,忘不了那条他将背负终生的“乌江”。
从集结地钻进夜幕,这支临时组合的队伍就开始在原野上狂奔,没命的不顾一切地狂奔,像被狼群追逐的猎物,又像追逐猎物的狼群。他们舍弃了道路,盯着天上的星斗,以雁群飞翔的直线行程向北方猛插过去。那伙还乡团匪徒此刻也以这般速度扑向他们复仇的地点,他们得去堵截,会阻止一场迫在眉睫的屠杀。入春来,这种屠杀便不间断地在这狭长半岛的地面上重演,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已不再是形容。三月的夜晚寒气逼人,易远方听着耳边让队伍抖起的呼啸风声,似感到自己的双脚已离开地面,整个队伍也如同在半空飞腾。此刻他们穿越的是半岛腹地,一个松软的平坦地带,在五万比一比例尺的洛西地图上可以找到这个瓜状冲积小平原。如果在白天,往东能看到那条贯穿平原的河流,看到高高河堤与堤上更高的白杨;往西能看到那道逶迤形成平原边缘的褐色山梁。可现在什么都看不见,看见的只是天上微弱的星斗和脚下近在咫尺的黑色地面。战争使平坦的原野布满弹坑,队伍就在这弹坑间跃上跃下,不时有人被绊倒连同身上松枝重重摔在地上,冰冷的声音传出很远。月亮还没升起,大概还得过一个时辰。没有风,风总是在黎明时重新刮起。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当从一座座黑丘似的村庄经过时,方可听到几声凄凉的驴叫。听不见狗吠声,狗已濒于绝迹。在犬牙交错的拉锯战中,敌对双方都不能容忍狗那灵敏的嗅觉与不识时务的骚扰。打狗队把狗们追赶得走投无路。战争以它的最高利益来决定外界一切的存亡兴衰,强蛮得似乎不合情理。
队伍一口气奔跑了三十里,越过了弯曲如蛇的烟潍公路。这时月亮升起了,黑幕撕开,天地间豁然开朗,皎洁的月光似从东方天际漫向大地的白色水流,队伍也现出它的轮廓,像信手撒向白色原野的一把黑豆,滚动不停。所有人都极度疲劳,听得见愈来愈粗重的喘息和由此引起的咳嗽声,连这次行动的指挥者李区长不断下达的“快快”、“跟上”的口令声,也被他自己的喘息弄得怪腔怪调,减却几分威严。实际上此刻任何命令已失去意义,每个人都处于极限状态,生命的惯性力量在维持着这种奔跑,没有什么能改变它固有的节奏。易远方感到似要窒息,胸腔随时都会爆炸,而他的头脑依然清醒,思维异常活跃。
到达预定伏击地点辛苦庄时,天已近半夜时分。队伍先停在村边,未见异常动静,村子在月光下安睡着。人们松了口气。这里是他们的阵地,终于赶在了敌人的前面,这几乎就决定了战斗的前景。队伍立刻绕向村子的另一侧。辛苦庄如同它伤感的名字,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佃户村,夜色也未能掩盖住它猥琐苍凉的真面目。这里是匪徒们取道复仇地点小黄庄的必经之路,队伍就在这里完成伏击。易远方只是在接受任务后才对这伙匪徒有所了解,匪首便是小黄庄逃亡恶霸地主黄金鑫。明确的袭击目标显示着仇恨的深重又预示着未来屠杀的残酷程度。
队伍迅速绕到村子西侧。紧挨村边有一道深壕,再往前是一片开阔地,月光照耀着,开阔地上的道路,麦地和树木依稀可见。不论从哪方面说这里都是打伏击的理想之地。队伍立刻占领地形,闪着光亮的枪口从沟沿伸出,指向匪徒即将出现的方向。
埋伏下来,李区长立即命人进村,动员熟睡的村民立即转移,调民兵赶来助战。他们虽占了天时地利,但力量终归薄弱——为轻装没带重武器,且多数参战者都缺少战斗经历。当区委接到上级紧急命令时,区分队早在半年前开到西线配合大部队作战了。别无选择,只能叫他们这些正在集训的土改干部拿枪打仗。打仗需要勇敢,同样需要经验。
他们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失。
埋伏下不久,情况便紧张起来,开阔地尽头出现一抹黑影,初像一条弓起的蛇背,蛇背再度弓起,变成一道黑浪向开阔地扑卷过来,伴随着喧嚣的声响。是匪徒,来迟一步的匪徒。所有人的心都紧缩一下,有人“哗啦”推上枪栓,声音是那般刺耳,让人心凉肉跳。“我毙了你狗日!”李区长咬牙切齿地低骂。如果能有执行的条件,他确会毫不含糊地让他的队伍减去这坏事的一员。幸运的是敌人没受到惊扰,或许他们听到也不会想到这里已埋伏了队伍。已经清楚地看到这伙赴人肉宴席的匪徒们兴奋而饥饿的步伐,也能够判断出这是一支稍多于伏击队伍的队伍。如果有机枪的话,这仗打起来就便当了,可惜没有。只能叫敌人靠近,再靠近。愈近又愈意味着战斗将加倍的残酷。
一声枪响,像婴儿出世头一声哭泣,划过原野。几乎同一瞬间,沟内几十支步枪同时爆响了。
首先倒下的匪徒,不胜惊恐地看到前方的地面突然开出一行耀眼的红花。
生者与死者以大体相同的动作扑向地面。
仗在解放区内打,枪声一响,便宣告匪徒的偷袭计划成为泡影,只有夺路而逃,别无选择。黄金鑫的乌合之众被火力压制在开阔地上,没有立即撤退,似乎在踌躇。双方对射着,匪徒人手一支的美制卡宾枪把弹雨泼向阵地前沿,哒哒的连发声像一群狰狞汉子的狂笑,沟前地面尘土飞扬。队伍难以进行有效的射击,于是将手榴弹向敌群掷去。匪徒们也以手榴弹还击,爆炸瞬间的火花呈现出彼此的伤亡。“黄大麻子!”沟内有人叫了声。闪光中易远方也看到一张白冬瓜状的麻脸,旋即消失在黑暗中——那是万恶不赦的匪首黄金鑫。易远方咬咬牙齿。他忽然意识到刚才把敌人放得过近,卧在地上的匪徒轻易就能把手榴弹投进沟内,造成极大威胁。他急速向李区长的指挥位置移动,要告诫他立即把兵力向杀伤范围以外的沟两边收缩,然后从两侧对敌人实行包抄,断敌退路。硝烟与尘土弥漫的沟壕里,易远方跌跌撞撞地行走,几次被地上柔软的尸体绊倒。没等他找到李区长,局势便起了变化。敌人开始撤退了,向西方山峦地带逃去。他们跃出战壕追击,在步枪子弹的射击下,匪徒像出殡队伍不断撒下纸钱那般把一具具尸体抛向原野。他们应该用小股兵力进行一下狙击。但他们没有。这场夜战双方都打得毫无章法。
局势瞬息万变,匪徒奔跑数里后钻进一座小村,像被一只巨兽吞噬,不见踪影。队伍向村中冲去,遭到拦击。匪徒以村头房屋为依托进行顽抗。队伍被火力压制在村头,欲进不能。易远方心中生疑:匪徒进行这般的抵抗除减少生还的机会又有什么意义?村子顿时骚动起来,人与牲口的哭嚎声连成一片,凄惨可怖。易远方一阵心悸:莫非匪徒不甘复仇计划破灭,要在这里进行一场补偿性屠杀?但细想又不可能,以往的经验,还乡团对他们的既定目标之外一般不感兴趣,更何况要以牺牲自身为代价?不久,便见黑压压的村民从村子溢出,惶然向北逃命。匪徒没有干预,任其从眼皮下循去。村东的战斗仍处僵持状态,有几座草房着火,火舌舔着夜空。李区长认为群众已无危险,便不必急于向村子发起攻击,僵持只会使敌人趋向灭亡。
他却不知道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村子被包围起来,由于兵力不足,只是一种松散的监视性包围,主要兵力仍在村东对峙,如果细心,会察觉敌人火力明显减弱。这样又僵持了一个时辰,敌人开始突围了。匪徒们扫射着从村南突出,沿一条干涸的河床向正南方向逃窜。队伍立即收拢起来,在敌后紧追不舍。朦胧的原野上逃匪身影稀寥,已称不上是一支队伍,只是一些散兵游勇。追击的距离渐渐缩短,从两侧包抄的队伍以更快的速度超越过匪徒,眼见就要合围,这时匪徒抢占一段隆起的堤坝,躲在后面高叫投降。他们占有地形只是为了安全地投降。一支支卡宾枪从堤后掷出,队伍冲过去捡起枪支,同时完成了合围。
十几个跪在堤后的匪徒笨拙把双手举过头顶。李区长借月光辨认着一张张鬼样的面孔,不见匪首黄金鑫,“黄大麻子呢?!”李区长声音嘶哑。没人回答。“他死了吗?!”仍无人回答。他霍地从身边一个民兵手中夺过一支卡宾枪,拉开了枪栓。“我……我说。”匪徒立刻争先恐后,“他,他带人去小黄庄了……”开始的瞬间,谁都好像没听明白什么,头脑中一道闪电耀亮。停滞片刻,闪电过后那越过苍穹的巨雷炸响了。炸得人魂飞魄散。完了!所有人都在心里哀号着,一切都完了,罪恶的过失!他们本该在到达辛苦庄伏击地点后立即派人去小黄庄,做出应变准备,可是没有;也本该在村民逃出村子时想到会混有敌人一起逃出,可是没有。他们高估了自己取胜的把握又低估了匪徒复仇的疯狂。李区长钉子似的站立着,手中的卡宾枪不停地抖动,吓得匪徒趴在地上索索颤抖,终于枪管哒哒地吐出一串火舌……
队伍以疯狂般的速度扑向小黄庄。
但是晚了。
屠场在村头的河道里。
奔出村子,便零星见到被害群众的尸体,多为青壮男性,头部被铁器击毁,血浆模糊,面目难认。愈近河岸尸体愈加密集,青壮男性中杂有妇女和婴孩,女人多数被刀器穿胸而死,乳房被砍下挂在路边树杈上惨不忍睹;婴孩被撕为两爿,幼稚的躯体如同剥皮后再行肢解的青蛙,内脏摊涂于地,似乎还在痛楚地抽动,让人心惊肉跳。鲜血浸湿道路,腥气冲天,队伍中有人发出鬼样的号叫,更多人则疯痴般扑向河岸。
踏上河堤,犹如迎面扑来一股从地狱深处刮来的阴风罡气,使人猝然中瘴。易远方看到一幅今生决不会再见二次的恐怖场面:白亮的河滩上,一大片笋状的人腿从河沙中挺出,伸向天空,密密麻麻,参差错落,千形百态。活埋!千真万确的“倒栽葱”式活埋!急促、简单又凶残万分的屠杀!易远方大张着嘴,呼不出一丝气息,只觉有千丝万缕的寒气从脊骨向外穿透、扩散,把肉体连同灵魂一并冻僵。恍惚间,他感到双脚已迈进地狱的大门。
仇恨如同这人腿的碑林血凝骨铸。
人们一步一步走下河滩,踏着肃穆、沉重的脚步,似乎怕惊扰了地下不幸的长眠者。晨风习习,“碑林”轻轻摇晃,好像争相向迟到的亲人控诉如何被人强蛮地种植在河滩上。沙滩已被血浸透,这是一条血的河流。走进“碑林”,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一双双脚——一双双倒踏天空的脚——脚上的鞋子大多脱落,赤裸的脚板涂满着血,残留着死前的挣扎与痉挛。这里是脚的世界、脚的空间,是人生不同阶段不同类型的脚的残酷展览:苍老的、干枯的、强健的、娟秀的、纤小的、铲状的、荷叶状的、树疙瘩状的、尖辣椒状的……看一双双形态迥异的脚,便知埋于地下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者还是青壮。
易远方感到身体加速向地狱的深渊坠落下去。
“砰”的一声枪响打破痛苦的静谧,易远方回头见李区长倒在血泊中,他大睁着眼,斜对西面天空那半轮开始暗淡的月亮。
弃于一旁的枪管吐着缕缕烟圈。
这烟图并不能为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画出一个句号。李区长一定想这样做,但是不能够!
他以身谢罪,勇敢地为自己画了句号。
这一切,易远方永远不会忘……
3
李家庄——中国农村庞大肌体上一颗凡常的单细胞,像一只灰色的蛋卧在一道低低的河堤下。人类从古时起便喜欢择河而居,且不说那些大江长河,即使一条细如血脉的河流也总像穿珠子般穿起一串大大小小的村落。李家庄地处半岛东北,小孩子爬上村中那株年逾百岁的白果树向北眺望,便可看到在阳光下蓝得出奇的海面。本地人叫那海为北海。在这缺乏宏观地理概念的穷乡僻壤里,人们习惯以方位来冠称周围的事物,如东河、南山、北海、西沟、东南夼、西北湾等,不一而足,都以“我”为中心。李家庄离北海十几里路光景,沿村东所谓东河的昆洛河向下游走去,就到了芦苇丛生的海边。农活稍闲,村民便成群结队地去赶海。女人和孩子畏惧那壮阔的海潮,只在芦苇塘里捉拿螃蟹。男人们似乎不屑与女人、孩子为伍,他们干的是网鱼或者钓蛏子这样的“大事业”,然而他们的所得并不及女人们来得实惠。村子往南三十里便是那座犹如半岛脊骨的昆洛山,人们对这样显赫的大山也不买账,只平平淡淡地称之为南山。南山出产丰厚的山草,每年秋后,青壮村民推着小车去山里搂草,为严冬备下做饭取暖的燃料。面山靠海,取之不竭,成为李家庄人世世代代的骄傲。小孩子从懂事起便懂得这里是世间最好的居处。人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背井离乡,只有遇上灾荒饥馑才承认那遥远的神秘的关东才是块真正的乐土福地,携儿拖女朝那里迈进。然而不管他们在关东如何发达兴旺,即使成为铺金盖银的财东,也总念着落叶归根,于是一口口油漆鲜亮的棺椁在孝子贤孙们的簇拥下沿着他们去时的路线返回故里,葬于列祖的身旁。似乎只有这样人生才算圆满,才算善始善终。李家庄是一个中等村落,二百多户人家,村子本身似无特色可言,其面目无异于一般北方村庄的格局:在一排排低矮猥琐的草房间时而崛起几幢气势轩昂的青砖大瓦房,那鲜明的对比又恰如它们和主人站在一起。也许谁也说不清这种畸形的对比始于何时,然而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如同骆驼脊背上总有驼峰突起那般天经地义。人们默默地重复着往日的生活,往日的一切都合情合理,祖先永远是后人仿效的楷模。先人种地之犁半尺下种八斤就下犁半尺下种八斤;先人把猪养在窗下把屎拉给猪吃就养在窗下拉给猪吃;先人把杏树栽在门前杏树死后儿孙补栽的还是杏树;先人宴客的规矩是四盘八碗千百年后摆在八仙桌上的仍然还是八碗四盘。世间万事皆以古训为道:仁义礼智信、三从四德、忠孝廉耻、种田交租、借债还钱、犯罪交官、老实常在、富贵在天、福祸由命……世世代代,千古不变。
然而,当易远方双脚踏进这座小村的肮脏狭窄的村街时,这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延续了数千年的生活秩序被完全打破:财主家的土地已被没收,按人口在全村进行分配;原先最贫苦的人住进高耸的青砖瓦房,旧时的主人则去住草棚、磨房、碾屋、破庙,甚至被扫地出门流落他乡;原先财主女人身上镶着金边的衣裳如今却穿在穷人妻女的身上……旧时的伦理道德、是非观念业已全面崩溃:从来都认为世上富人养活了穷人,因为富人把土地租给了穷人,土地是存身安命之本;现在则明白过来是穷人养活了富人,因为劳动创造出财富,劳动最神圣。与数千年漫长岁月相比,这一切几乎是变化于一夜之间,惊喜而迷惘的人们甚至来不及对发生的一切进行思索,只好运用便当的翻转逻辑来衡量客观是非:“大肚子”都是坏蛋,穷兄弟都是好人;有钱是罪恶,赤贫最光荣;革命就是造反,造反不讲仁义……
易远方面对的是一个陌生迷茫的天地。
副队长席立江向他介绍了土改工作队和村里的一些情况。
原来五名工作队队员(包括已调走的卜队长)还剩下三人:队员陈努力、袁升火及副队长席立江。卜队长是因犯生活作风错误或者说丧失革命立场而离任的,他被不法地主赵祖辉年轻而俊俏的儿媳妇拉下了水。土改初期赵祖辉被群众打死,他的儿子赵万星逃跑了,家中剩下的两个女人便串通起来向卜队长发动了攻势,卜队长就在革命与女人中间做了错误的选择。另一个调走的队员是因为接受了地主李金鞭投给他的一枚金戒指,在他忍不住偷偷拿出来欣赏时让席立江发现,揭发了他。易远方和贾金余顶替了这两个意志不坚定者。
就在易远方进村的第二天晚上,村子出了一件事:巡夜民兵拦住一个偷偷向村外溜去的女人。她是地主李金鞭的老婆邢金枝,从她身上搜出许多金银首饰,经严厉盘问,她承认是要把这些浮财送到外村穷亲戚家藏匿起来。这件事引起工作队和村干部的警惕,也引起翻身群众的深切憎恨,强烈要求立即追查地主富农们埋藏起来的浮财。
追浮财是土改工作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浮财是地富财产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有的富户拥有的金银财宝的价值远超过他们的不动产——土地、房屋、牲畜、作坊的价值。在土改风声乍起时,这些财产便被埋藏于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地方,贫苦农民在分得了土地、房屋、农具、牲畜之后,对这一部分资产仍然觊觎不忘,心里对“大肚子”们顽强保留其“封建尾巴”怀有不可名状的仇恨,因为他们需要钱购买种子、肥料,配齐残缺不全的农具及分到的一条驴腿之外的另三条驴腿。追浮财在周围其他村子已差不多进行过去了,李家庄由于卜队长的原因使这一工作搁置起来,因此落后了的李家庄需跟上步伐。
这意味着一场与土改初期毫不逊色的残酷斗争就要展开。看到工作队员与村干部们被斗争激情燃亮了的眼睛,易远方的心里也膨胀着一股奇异的快感。
小黄庄惨案的仇恨他一时一刻都没有忘。
工作队和村干部开了整整一天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立即禁止地富分子和他们的家属出村;第二天召开挖浮财斗争大会。
当晚,由工作队队长和村主要干部对斗争对象进行训话,向他们交代政策,讲明利害,敦促他们主动交出埋藏的浮财。
民兵队长李恩宽把这些人押解在祠堂院内的厢房里,等着“过堂”。
4
这时天已黄昏。暮色里,成群结队的乌鸦在村子上空盘旋,发出“哇哇哇”的凄厉叫声,叫声中时而掺杂一个女人更为凄厉的喊叫声:“啊哈——干不干?不干堵死啦!”“啊哈——干不干?不干堵死啦!”这是已经疯了的赵祖辉的儿媳妇,她勾引卜队长的事情暴露后,村里的妇女会要斗争她,会还没开就把她吓疯了。她整日在街上游荡,手里揉着一团湿泥,见到男人就啊哈一笑迎上去,问一句:“干不干?不干堵死啦!”问完用手把湿泥“叭”地摔向大腿中间的部位。这种伤风败俗的动作实在让人们难以容忍。民兵队长李恩宽配合着妇女主任王留花教训了她一顿:李恩宽从她手里抢过泥团朝她的脸部掷去;王留花则用针向她丰满的胸扎去,疼得她嗷嗷哭叫。后来她就不再重演那不雅的动作了,但疯劲不减,仍然像往常那样呼叫不止。
太阳落去,黑暗降临,女疯子不遗余力的叫喊使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与惆怅。
首先被带进屋的是刚刚犯有前科的李金鞭。这是一个四十七八岁、身体强壮、长一副猫脸的汉子。在李家庄,论家财与地位除了大地主、村长李裕川,便是这个猫脸李金鞭了,他有六十四亩好地、一群长年保持在四五十头数目的羊、两匹拉车的马、一头犁地的犍子牛,还有一爿豆腐坊。他雇了三名长工、一个羊倌、两名豆腐坊工人和一名账房先生,农忙时还要雇用短工。他家虐待雇工是远近皆知的,是公认的为富不仁者。在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大灾荒年间,他毫不留情地向佃农催租逼债,致使春天饿死了好几口人,而他却把粮食囤积在自家墓地的墓穴里,待机粜售高价。由于墓穴过于潮湿,埋进去的粮食很快便霉烂掉了。论民愤他并不比被群众打死的赵祖辉小,可他要比赵祖辉狡黠几分。每次批斗前不论天气寒暖都穿一身棉袄、棉裤,戴一顶栽绒棉帽,裹得全身只剩一张圆猫脸儿。被殴打时他不失时机地把脸埋于胸前。被打倒在地时又会很有技巧地滚动,把身体的要害部位躲避于暗处。还可公道地说,是他的狡猾使他存活下来,也许人人都不免成为一个经验主义者,当李金鞭被带进时人们又发现他故技重演,可笑可憎。
李金鞭被带进屋后便深深地弯着臃肿的身子,低垂着头,不知是为了表示恭顺、认罪,还是不想让人看见他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或是二者兼有。人的强迫观念有时会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在土改前,要是有人向他借钱不还,他肯定会认为这是罪愆,不可饶恕,更不用说剥夺他的全部土地和财产了。而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对自己藏匿钱财的行为显然在意识中已认为有罪了。
审讯者除易远方、席立江外,还有村长李茂生、贫农团主席申富贵、妇女会主任王留花,包括押解受审者的民兵队长李恩宽。
“李金鞭!”村长李茂生首先执审。
“有。”李金鞭立即回答,未敢抬一下头。
“你一再发誓割净了封建尾巴,那些金银首饰是怎么回事儿?”
“我有罪。”
“你有什么罪?”
“我不该保留封建尾巴,我该死!可那些首饰是我老婆当初带过来的嫁妆……”
“你老婆家什么成分?”
“中农。”
“中农成分能陪送得起这么贵的首饰?”
“这……”李金鞭一时难答,却仍然狡赖不止,“她家里是中农不假,可她爹早年闯关东在黑河放过排子,存下一些家底……”
“就算这些东西是你老婆带过来的,就不是封建尾巴?”
“我有罪,我把这些东西全部交公。”李金鞭确实滑头,用已经不再属于他的东西做空头人情。但在第一个回合中,显然已被李茂生击败了。
易远方默默地观望着这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斗争场面,他知道自己需要在这样的斗争过程中熟悉起来,以便更好地领导今后的工作。他觉得这位村长已颇具斗争艺术了。席立江曾介绍过他的情况,他是扛活出身,一度给李金鞭干过活,土改时很积极,是个有章程的人。工作队进村后卜队长动员他入党,他不肯加入,说:“我知道共产党好,可那个‘党’字我不喜欢。”不过后来他还是加入了,而且在村原党支书李海参军后他又兼任了支书职务。
李茂生继续审问李金鞭,动员他交出全部浮财,将功补过,然而他却一再表示手里没有一文铜钱了。
最后李茂生通知他明天在斗争大会上交代问题,何去何从,由自己选择。
李金鞭被带了下去。
又一个被带上来的是地主吕福良。这是个比李金鞭稍稍年轻、长得白白胖胖的汉子,他学习李金鞭的榜样也穿了厚重的棉袄。从面相上看,易远方觉得他不是个很凶恶的人,甚至有些懦弱。事实也是如此。他自己下地劳动,对雇工也比较和善,当贫苦农民向他求助一点借贷时,他一般都会应允,在村子里没有多大的民愤。在土改中自然无可避免地被剥夺了土地、房屋和牲畜,也挨了打。打他的多是些性情怯懦的贫雇农,他们不敢像李恩宽那样拷打赵祖辉、李裕川、李金鞭这伙凶狠地主,怕以后一旦变天遭到报复,于是就专门殴打他,有的边打边咒骂:“我操你祖宗你凭什么霸占了那么好的娘们儿当老婆!”说他的老婆是霸占而来并不符合事实,不过他的老婆生得漂亮却不假。据说死鬼赵祖辉当年曾私下对他表示,愿出四亩好地换得与他老婆的一夜风流。
吕福良站在刚才李金鞭退出来的位置上,默默地低着头。
李茂生问道:“吕福良,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知道知道。”吕福良抬头看了李茂生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知道就好,你打算怎么办哪?交不交出浮财,彻底割掉封建尾巴?”
“我交,我交,我全带来了。”
全带来了?所有人不由交换了下目光,随之又一齐盯着吕福良。
吕福良直直腰,把手使劲从棉袄领口处往下伸,掏出一只小布包,是白色的,在灯下很扎眼,像一块闪光的银锭,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李恩宽接过布包交给李茂生。李茂生在众目睽睽下打开了布包:一只金戒指、一副金耳环、一只银鞋拔子,还有几十块银元和一小堆铜钱。
失望而质疑的目光。比起从李金鞭老婆身上搜出来的金银首饰,这些东西就显得太微薄了,太不够劲儿了。
吕福良这么痛快地交出的财物是他匿藏的全部吗?
肯定不是。
当然,谁也不会认为他的浮财会超过李金鞭。一是他没有作坊,另外他有了钱就购买土地。他的家族从有了第一亩地时便形成一种世代相袭的痼癖:热衷于买地,土地甚于一切。要不赵祖辉就不会用四亩地作钓饵换取他的女人。但即使这样,他交出来的与大家期望的也相差太远了,何况是在没有对他采取任何压力的情况下主动交出。这不由使人断定这是一种骗局。
“吕福良你老婆那个臭×是打谱与我们贫雇农顽抗到底啦,你个狗日的王八蛋!”申富贵破口大骂起来,他说话尖而快,几乎没有一丝停顿,因而显得特别严厉。
吕福良不知所措地可怜巴巴地眨着眼。
李茂生问:“吕福良,你把所有的浮财都交出来了?”
吕福良求救似的把目光转向李茂生:“村长,我不敢保留封建尾巴,我全部都交出来了。”
李茂生说:“按你的家庭情况看,你肯定还有保留,肯定有。谁会相信五辈一百多年的地主家庭就这么一点小玩意儿?”
吕福良:“说实话,本来还有几样东西,可是……”
“啥东西?”申富贵赶紧追问。
“六个小元宝、两根金条、两只簪子、一串珠子,还有四副银镯子……”
“埋在哪儿?”申富贵站起身来,好像立即要前去挖掘。
“没埋,叫……李裕川带走了……”
“砰”的一声,是申富贵向吕福良投去的一只喝水杯。
吕福良“哞”的一声大哭了,哭声很闷,像老牛叫,这哭声使易远方感到厌恶、憎恨。
李茂生大喝一声:“别哭了!”
可他还哭,哭得极悲伤,眼泪和鼻涕一串串往下淌,他也不擦掉,直到察觉李恩宽向他走过来才戛然止住哭声,但是已经迟了。
李恩宽抬手做刀状向他的后颈处砍了一下,他出手极快又似乎没有运力,只是像驱赶蚊子般把手一挥,然而吕福良就直挺挺扑倒在地了。
沉重的撞击声使易远方生出一种复仇的快感。
倒地的吕福良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恢复了原来的受审姿势。也许他明白,既然哭泣使他挨了打,那么赖在地上更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他却没料到,这时李恩宽已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他顿时吓呆了,直愣愣地瞪着眼。这时易远方的心也不由往上一提,他不知道李恩宽要怎样对付吕福良,是威吓他?还是来真格的?他早已从副队长席立江口中得知李恩宽的情况,他确信他在怒起时什么都下得手。开始斗争地主时广大群众心里有顾忌,不肯动手,李恩宽不在乎,抡起棍子便打,恶霸地主赵祖辉就是死于他的棍下。后来他对人说,他打赵祖辉时眼睛并不看他,怕看了心软,就盯着拴在不远处的一头骡子。那是李裕川家的骡子,有一遭踢过他,他恨它,就把赵祖辉当成那头骡子来打,打死了。不过以后再打地主时他就用不着那样子,尤其是当了民兵队长,他的斗争精神愈来愈被人称道。他也常犯些错误,主要是生活作风错误,他好色,他常说:咱老宽没别的喜好,就是喜好个娘们儿。开始他主要把眼光盯在地主富农家女人的身上,要是单独撞上这样的女人他决不会轻易放过的。他在搬进李裕川家之后,把一个从外村来探亲的地主闺女带到后院强奸了她,后来又和另一个民兵把这个闺女带到另一个空院轮奸了。他还企图占有吕福良的俊俏媳妇何桔枝,但没有成功。工作队和村干部批评过他的错误,他口头上认错,心里并不服气,说:“狗地主光玩我们的女人,就不兴我们玩他们的?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还说:“地主女人也是我们的胜利果实,是果实就该归我们享受。”他除了好色还好点财,他利用站岗的机会侵占被没收的地主家财物:粮食、衣裳、农具等,只要得手就往自家里拿。他是李裕川家的长工,他总觉得戴上眼镜的东家更显威风,更叫他惧怕,于是头一次斗争李裕川就先一掌打掉了他的眼镜,后来便把它据为己有。他确实有不少错误,但想到他在斗争中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人们也就不再求全责备他了。
眨眼间李恩宽用刀把吕福良的腰带挑了,棉裤落了下来,露出里面的裤衩,李恩宽又一把扯了下来,这时只听王留花惊叫一声。也许是这叫声把吕福良从混沌状态中唤醒,他发出牛样的一声长呱,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李恩宽伸手向他的胯间摸去,口中骂道:“狗日的到底要尾巴还是要鸡巴?”
易远方这才明白李恩宽要干什么了,血液在他身上急速地奔腾着。他知道如果没人阻止(不阻止便是一种认可),李恩宽会眼睛眨也不眨就把他阉割了,就像阉割一头猪。作为工作队队长,他头一次面临这种事态,不知该怎么处置,他不由看了李茂生一眼。
李茂生却有着充分的经验,他朝李恩宽使个眼色,然后向吕福良厉声喊道:“站起来,不老实交代没好下场!”
吕福良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用手提着裤子,他瞅瞅地上的腰带,又瞟瞟李恩宽,没敢妄动。
李茂生继续审问:“老实交代把浮财埋在什么地方?”
吕福良迸着哭声回答:“村长,我说实话,不敢撒谎,东西真的叫李裕川带走了……”
李茂生问:“李裕川逃跑前找过你?”
吕福良说:“他叫我和他一块儿逃走,我没答应。”
“你为什么不跟他逃跑?”
“我不想离家,我没做过恶事,我寻思交出了地和房子,共产党能叫我过日子……”
“你怎么能认为没做恶事?你没雇过工?你没出租过地?这都是剥削,剥削就是罪恶,你不明白?”
“我……我明白,我有罪。”
“你知道李裕川要逃跑,为什么不报告?”
“他,他说要是我报告了,以后他带人回来杀我全家。我没报告有罪……”
“后来呢?”
“后来他和我说,共产党分完了地和房子,就追查浮财,谁也别想躲过去,不如现在把浮财交给他带出去,等以后平安了再还给我,我就信了他的鬼话,让他带走了。”
“你叫他留下字据没有?”
“没有,当时我没想到。”
“一派胡言!”李茂生怒喝一声,“你个有名的守财奴,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随便交人带走,连张文书都不留,谁信你的鬼话?”
吕福良绝望地哭诉道:“村长,我知道有口难辩呀!可我说的是实情,往后要查出有半个假字,我受千刀万剐,呜呜——”
“我们会查清的,你回去好好反省,明天在大会上继续交代问题,再顽抗下去就把你交给李恩宽!”
吕福良被带下去。
易远方万万不曾想到,被民兵队长再一个带上来的竟是李朵,那天在胭脂河邂逅的女学生,不由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时他的直觉一下子告诉他:她是逃亡恶霸地主李裕川的女儿,不会错。他脑中又迅速闪出那天在胭脂河边的情景,猛然醒悟赶车的申富贵为什么不肯把她带走。区委书记老何曾对他讲过申富贵的情况,如同他吉祥的名字,申富贵确实富贵了大半生,直到土改前三年还占有几十亩好地、一匹马、一挂车,他长年雇一名长工干粗重的农活。如果在土改中划定成分,他起码可以划为富农,但他却忽然破产了,成了穷光蛋,土改时定了贫农成分。从富农到贫农,从敌人到贫农主席,这番巨变首先得归咎于他的年轻漂亮的老婆,他是凭家产娶到这个俏娘们儿的。可这个娘们儿有些怪异,她对漂亮强壮的男人比富裕殷实的家业更感兴趣,偷偷与本村一个小伙子通奸,当奸情发展到干柴烈火的局面被老汉察觉。他自如无力与那强健的奸夫匹敌,就告到村长李裕川那里。李裕川并不怠慢,立即派村丁捉来奸夫淫妇,不问青红皂白,吊在梁上一阵好打,然后每人罚十块银元,那娘们儿穷家出身,并无私房贴己,交不出银元,李裕川便责成老汉代交,这判决怎么说也不能算公道。而那女人以后并不收敛,依旧通奸不止,老汉却不敢再告了,他舍不得交出银元。谁知李裕川并不罢休,仍让村丁捉奸,捉到便如法炮制,先打后罚,这样老汉便需按老婆跟人睡觉的次数往外交钱。说来李裕川着实可恶,他惩罚奸夫淫妇并非出于维护道义,而是他看上了老汉的三十亩好地和那匹马。果然不到两年工夫,老汉破产了,地和马都典卖给李裕川。他成了赤贫,后来老婆又跟那个负债累累的情夫下了关东。土改时斗争李裕川,老汉积极带头,勇猛异常,后被选为贫农主席。易远方听了这样的介绍颇感迷惘:该如何看待申富贵几乎是一夜间的兴衰与阶级变迁?财产与人的本性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作为一个对农村状况所知不多的土改工作队队长,他确实感到迷茫。
李朵沉静地站着,用些许质疑与惊慌的目光看着她面前的人,就像一个女学生站在执考老师面前等待提问那样。易远方察觉到她认出了他,可她没表示出什么,只是目光在他身上稍多一些的停留便移开了。
她的目光又使他想到周诺君。
李茂生开始讯问:“李朵,你回村几天了?”
李朵回答:“五天。”
李茂生:“为什么一直不向村里报告?”
“报告?我不知道还要报告。”
“回来后出过村子没有?”
“出过,去胭脂河捞花瓣儿。”
“捞花瓣儿卜捞花瓣儿做什么?”
“给小婉治病。”
“她咋还扬着头?低下头!”说这话的是王留花,这是今晚她头一次说话。她是妇女主任,她应该对李朵说话。
李朵没吱声,只是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王留花,好像没听清她说的什么,也没按她的指令低头。
王留花刚要发作,李茂生又开始问话了。
“李朵,李裕川逃到青岛后,你和他通过信吗?”
“通过信,”李朵回答,“后来天津和青岛不通邮了,就中止了。”
“他的地址是怎样写的?”
李朵没有立即回答,久久看着李茂生。
李茂生又问:“他的地址是怎么写的?”
李朵探询地问:“茂生叔,为什么要问我爸爸的地址呢?”
李茂生:“我们什么都可以问,你必须如实回答。”
李朵仍然疑惑地注视着李茂生,问:“你们要去把爸爸抓回来吗?茂生叔,是要去抓爸爸吗?”挂在梁上的马灯光线很暗,可仍能看清李朵惊慌不安的神情。
“抓不抓是我们的事,你不必问,只要你说出地址。”
“抓到爸爸,你们会怎样处置呢?茂生叔,我想知道这个。”
“我们没必要告诉你这个。”
“爸爸会得到公正的处理吗?祖辉大爷没经法律程序给打死了,对爸爸也会这样吗?”
“法律程序,”李茂生哼了一声,“地主老财压榨剥削穷人,有法律程序吗?他们对穷人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有法律程序吗?”李茂生尽管是农民,但他的思辨和口才极好。易远方觉得他对李朵的驳斥是有理有力的。他不由又想到小黄庄惨案,黄大麻子杀得全村鸡犬不留,又是经过了什么法律程序了?当然他又不认为李朵是有意站在地主阶级的反动立场上,而只是书生气十足。
“不告诉我爸爸会得到怎样的处置,我就不能说出爸爸的地址。”李朵断然说。
一时空气紧张,易远方没料到李朵会这么理直气壮地拒绝说出地址。这无疑要触犯众怒,同时又毫无意义。他很清楚,青岛是敌占区,即使知道地址对李裕川也奈何不得。李茂生自然也知道这个,所以他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你父亲李裕川是个罪恶累累的大恶霸地主,没受到惩罚就逃跑了,但迟早有一天会被捉拿归案的。”李茂生说,“你是他闺女,从小享受着他剥削得来的果实,当阔小姐、进洋学堂,你不觉得这同样是罪恶?”
李朵想了想说:“茂生叔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家确实欠下了乡亲们不少债怨。爸爸不在家,我是他女儿,我愿意向村里的乡亲道歉。”说着她向前深鞠一躬。
道歉?鞠躬?人们又是一怔,谁都没想到会出现如此一番情景,易远方也感到意外。不过他似乎觉得可以理解李朵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的道歉是真诚的,是满怀忏悔之意的,但她却不知道在这残酷的阶级厮杀搏斗中,这般的道歉、忏悔就有些滑稽可笑了。
果然听到有人笑出声来。是王留花。
“道歉顶屁用,废话少说,急溜溜把浮财交出来!”申富贵说。
李朵被王留花的笑弄怔了,也没听清申富贵机枪扫射般的话,只是茫然地看看王留花,又看看申富贵。
李茂生说:“李朵,这里不是洋学堂,是李家庄,你得以实际行动为你的家庭赎罪,把浮财全部交出来!”
“浮财?”李朵转向李茂生,“啥浮财?”
“浮财就是金银财宝,金戒指、金耳环……”
“我有一副金耳环。”李朵说。
她向后撂撂头发,从耳朵上取下耳环来,上前递给了李茂生。
这副耳环没引起任何人的兴趣,李茂生接过顺手丢在桌子上。
他说:“我们要的不仅仅是你个人这点点小玩意儿,而是要你家的全部浮财。你们家有许多金银首饰,金条、小元宝、金簪子、金镯子、珠子、玛瑙、翡翠、银元、铜钱,数量很大的,你必须交代埋藏地点,隐瞒是不行的,明白吗?”
“我……明白,土改啦,这些财产应该交出来,可我不知道埋在哪儿,我真不知道埋在哪。”李朵说。
李茂生用手拨弄着桌上的金耳环,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知道你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茂生叔。”
“你妈会不告诉你?是她和李裕川一块儿埋的,今晚叫她来交代问题,你不知道,为什么要代替她?”
李朵说:“我妈病了,起不来炕,我和恩宽哥说了,就替妈来了。”
李茂生说:“你替她来就得把问题交代出来。”
“可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叫你妈在明天的斗争大会上交代。”
李朵急了:“我妈病很重,身体虚弱,我请求你们不要斗争她,行吗?茂生叔。”
李茂生说:“这办不到,不过,要是你回家向她问出浮财的下落,告诉我们,就不斗。”
李朵低下头不吱声,过了会说:“我一定向妈问出下落,告诉你们。”
“嗯,一定得问出来。”李茂生说,“还有,你记住,“从现在起不准离村外出,直到交出全部浮财为止,听见了?”
“可是,我还得去河里捞花瓣儿……”
“不行!”李茂生断然拒绝。
“这……这是不能中断的……”李朵着急地说,她忽然把目光转向易远方,闪闪地看着他,这是求助的目光。易远方对她目光的含意是明白无疑的,他心中不由一阵慌乱,可他又很清楚自己无法帮助她。
他低头避开了李朵的目光。
李朵给带下去。
下一个是富农孙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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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村子笼罩在雾气里,炊烟升不到空中去,掺和在雾气里使人窒息。这不由使易远方想到多雾的青岛,那里的雾气要比这里的清新,饱含着大海的气息。每当浓雾弥漫在城市与海滨,便听到从大海的遥远处传来一声声低沉悠长的牛哞,迷途的船只循着声音便能穿过雾幔安全归返。本地人传说海里有一只神牛,是这只善良的神牛忠贞不渝地为航海人造福。他记得曾多次与周诺君辩论这只神牛存在的可信性。他从唯物论的观点对此表示怀疑,周诺君却坚信不疑。她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于是他就嘲笑她是天主的女儿。她承认自己有着浓厚的宗教思想,但这并没影响她倾向革命。昨晚睡下后他又想到了周诺君。
易远方去一个叫李锁子的贫农家吃饭,为广泛联系群众掌握情况,工作队员都是单独到各户吃派饭。易远方走进祠堂大门向西拐去,走到村中那株白果树下,碰见了赵祖辉的儿媳、名叫小婉的疯女人,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个掀起一场波澜尔后又失去神志的女人。此时她正专心致志地摇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挂在树上,她扯着另一头把绳子抢圆,就像在跟谁玩跳绳游戏那样。她摇着,按绳子旋转的节奏哼唱着:从官道上过来一个俏小伙,他是俺来喜哥你为啥不理我……她反复哼着这两句,神情很平静。易远方发现她不像常见的疯女人那般蓬头垢面,倒像一个注意修饰打扮的正常女子。她长得很好看,不然也难被娶进财主家。易远方没料到她竟如此年轻,比李朵大也大不了几岁。看见这疯女人他不由想到他的前任卜队长,就是为这个女人,卜队长不光彩地回他的家乡长丰了。
易远方颇有些恐惧地轻轻从小婉身后绕过去,聚精会神的小婉也没看见他。
进村几天来他面临着许多考验。吃派饭也是一种考验。昨天他在一个叫李忠保的贫农家吃饭,他住在村头的一幢破草房里,屋里像个垃圾堆,墙壁被柴烟熏成了黑色,地上到处是麦根、破瓦片和碎布,一条狭窄的土炕占去屋子的一半空间。他的大闺女正在炕上睡着,躺在一床满是灰尘的被子下面,消瘦的胳膊从破窟窿里露出。她得了结核病,不住地咳嗽、吐血,走到屋便闻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李忠保的老婆几乎用手把饭装进一只碗里,就叫他坐在炕沿上守着那个快死的女孩把饭吃下去。他知道,在这些饭筷上面,在呼吸的空气里,都已沾染了结核病的细菌,可是必须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饭吃下去。当时他的心情是沉重的,这就是中国农村的现状,是贫苦农民生活的一个缩影。如果说他的学生时期的革命热情是来自书本,来自空洞的理念,那么在这户贫病交加的农家里,他才真切地认识到革命之对于中国,尤其对于广大农村中苦难的农民是何等的紧迫不怠。
他走进李锁子家。李锁子是一个叫人说不出年龄的农民。他高高的个子,体格强壮,相貌粗犷,单看那一脸皱纹好像已五十开外。可他的行动矫健,肌肉发达,又像只有三十多岁的模样。庄稼人先从脸上老,他的老婆也同样是满脸皱纹。从屋里的陈设看,这户人家不比李忠保富有,但收拾得还较干净。他们给他吃的是面条,麦面、豆面和地瓜面合在一起的面条。
“昨天黑下你们工作队和村干部溜墙根来着?”陪他吃饭的李锁子冷丁问了这么一句。
易远方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锁子说:“我看见了,没想到你们公家人也溜墙根,看人家两口子在炕上干事儿。”
易远方的脸“唰”地红了。他不再吱声,埋头闷闷地吃饭。他知道无法对李锁子解释什么。昨晚放走了李金鞭等人,紧接便开始了对他们进行秘密监视,以便找到藏匿浮财的蛛丝马迹。不管怎样看待这一行动本身的道德性质,但却是十分必要的,也是行之有效的斗争方式。事实上也确实收到了效果。从偷听李金鞭黑下和他老婆的谈话都证明了他手里仍然掌握着不少浮财,这就对下一步斗争李金鞭心中有数。自然,监视中也无意看到了一些不应该也不必要看到的事情,譬如普通农民讳莫如深的夫妻生活,但这又实在是无法回避的。在监视前对人员进行分工时,李恩宽提出他去监视吕福良,当时大家心里都觉得不妥,可又没理由反对,李茂生便提出让他和李恩宽一起去,他就去了。吕福良住在村子后面一座孤零零的草房里,这草房的原主人已住进他的青砖大瓦房。黑下月亮很亮,照得草房像落了一层厚霜。李恩宽把他带到房子后面,进入月光的阴影里。李恩宽蹑手蹑脚靠上一只亮着灯光的窗子,用舌头在窗纸上舔出一个洞,向里看去,他忽然发现李恩宽的身子像打摆子似的抖起来,抖得十分厉害,也听得见他愈来愈粗的喘气声。他赶紧向他靠过去,小声问:“怎么啦李恩宽?”李恩宽没回话。他碰碰他的背又问了一遍,李恩宽才回过头,暗中两眼像火样亮,说:“快看!”他就学着李恩宽的动作把窗纸舔破,把一只眼对过去,这瞬间,只见一团白光闪闪,他差点叫出声来,连连倒退几步,身体也不自禁地战栗起来。眼前依然亮着那团白光,这团白光直到他回到祠堂也未熄灭。他只听得李恩宽对众人大骂吕福良:“那王八蛋一边哭一边和老婆干,告诉他老婆交不出浮财就割鸡巴,两人就一边干事一边哭,好像有了今日没明日,这个王八狗杂种……”他听李恩宽大骂时心里也膨胀着对吕福良的憎恨,也包括对自己的不可名状的憎恨。他的情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浮躁过。去李朵家“溜墙根”的王留花回来也愤愤不平。这不仅因为她没探听到有价值的线索,还因为她看见李朵临睡前的卫生习惯,她恨恨骂道:“她娘的那小妖精上炕前还得洗洗臊胯子,就像叫十八个男人操过了……”积怨甚深,贫苦农民不放过一切宣泄仇恨的机会,这本来可以理解的,即使过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千百年来贫苦农民承受的欺压屈辱确实太深重了,就像地层深处的岩浆,火山一旦爆发,也就不会恪守这样那样的规范。而现在,他却没想到李锁子对他们“溜墙根”的行为提出了异议,李锁子同样是贫苦农民。他感到困惑。
易远方草草吃了饭,离开李锁子家。这时天已清朗,雾气消散,太阳把热力倾泻在狭窄肮脏的村街上,暖洋洋的。避风向阳处聚集着一些老头子,一样的肥大的破棉袄,一样的下面扎着带子的黑棉裤,一样的干枯的布满皱纹的脸,一样的肮脏的八字胡。他们坐在小板凳上聊天、晒太阳,又脱下棉袄捉虱子,用指甲挤,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咬。这样的“战斗”他们锲而不舍地进行了一生。当易远方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才稍稍停下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公家人”。
白果树下,疯女人小婉仍在,但不再摇绳圈了,许是摇累了,或是独自玩腻了。此刻她一动不动地倚在树上,向东望着灿烂的天际,阳光在她脸上照出清晰美丽的轮廓。她已经不是那个勾引革命者的小婉了,而是疯女人小婉,易远方想。她的罪过已同她的灵魂一道消失了。她只是一具躯壳,一具美丽的躯壳。李朵千方百计要把她唤醒、复苏。想到这,他的面前出现一双闪闪的眼睛,眼睛里射出祈求的目光。这目光叫他面对小婉不由生出一种畏怯的心理,他想避开小婉,从她的身后绕过去。然而,这时小婉竟看见了他,脸上立刻现出兴奋的表情,她直愣愣地盯着他,迈大步向他走过去,他不知所措地停下脚。小婉冲他笑了,笑得放浪而妩媚,笑过向他发出响亮的询问:“干不干?不干堵死啦!”他的头皮突然一阵发凉,下意识把手按在腰间,朝她吼道:“老实点儿,不老实开会斗争你!”小婉没被吓退,又嘻嘻笑了:“斗争俺,凭啥斗争俺?俺是革属!”他不知怎样摆脱这疯女人,正在这时从小学校里传来一阵钟声,是召集开会的钟声,这钟声叫小婉一怔。他趁机逃离了小婉,没走多远又听到小婉向他的呼叫:“凭啥斗争俺,俺是革属,俺是革属,谁敢斗俺……”
他没再回头,大步向小学校奔去。
6
上午的斗争会成果丰硕,挖出一千块银元,打死了李金鞭。小学校院里热闹得像唱戏,全村男女老幼情绪高涨,密密麻麻的人群显示一片近乎黑色的深蓝。这种颜色的洋布便宜,妇女都用它给男人和孩子做衣裳。在这一片黑暗当中,点缀着白色和土灰色,这是穷得连染料和洋布都买不起的人穿的家织的土布衣。在这暗淡的黑色中间,还掺杂着零星的鲜艳色彩,不是这个姑娘穿的红褂子,就是那个年轻媳妇穿的绿裤子,再不就是那个怀抱婴儿头上戴的五色小“龙帽”。男人坐在会场的最前面,一边镇定地抽烟,一边谈话,议论着今天要开的斗争会,时而骂几声狗地主。他们小心地从挂在腰间的小皮荷包里弄出一小撮烟叶,把它装进黄铜烟锅里,然后用火镰在火石上敲出火星,把点燃了的火绒按在烟锅上。这袋烟点着后就传来传去,使得它在烧完之前至少有四五个人都吸上一口,稍停,另一人又装上一锅。男人们抽烟聊天,女人们就做起从家里带来的针线活儿:有的捻麻绳,有的用已经捻好的麻绳纳鞋底,一边做活一边拉着家长里短,无非是谁家的媳妇嘴馋谁家的婆婆心狠。小孩子们在大人面前嬉闹玩耍,兴高采烈地欢呼着:“斗大肚子喽!”乡间缺少娱乐,小孩子平常可以看到的热闹场面只有娶亲和出殡,如今又增加一项就是开斗争大会。平时他们总盼着开会,得到消息便奔走相告,早早抱着凳子、蒲团去会场占好位置。有时他们也效仿大人开他们自己的斗争会,找出一个孩子扮成“大肚子”,叫他弯腰和游街,直到把这个“大肚子”斗争的哭叫起来才尽兴散去。在人们焦躁不安地期待下,民兵们终于把今天要斗的人押进了会场,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一齐停止转动,像盯着被捕获的野兽般盯着这些人。其实,多少年住在一个村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都不陌生,可是在知道了这伙人是他们的敌人后就突然感到陌生了,并且充满了仇恨。他们开始懂得该怎么算剥削账,他们把自己的几十年还有先宗列祖的数百年间交纳的租粮加在一起,忽然目瞪口呆了,这是一个巨大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数字。这个数字足以购置上百亩土地以及盖一座像样儿的青砖大瓦房,可是狗日的地主没有叫他们实现,剥削得他们辈辈一贫如洗。现在看到这伙仇人像狗似的被押进会场,心里就实实在在的痛快。走在最前面的是易远方已经见过的李金鞭、吕福良、孙永安,走在后面的是女人:李金鞭的老婆邢金枝、吕福良的老婆何桔枝、李裕川的老婆李朵的母亲王晓存,还有赵祖辉的老婆小婉的婆婆赵杨氏。这群剥削者后面跟着携棒的民兵队长李恩宽。他一改平时装束,穿一身暗红色旧衣,村里人都知道他有这样的习惯:每次开斗争会前都要换上这身旧衣。因为打死赵祖辉时,血把他刚分的新衣染红了,使他大为懊丧,因没人给他洗衣。后来他就准备了这身“工作服”,用时穿在身上,不怕血污;不用时挂在民兵连连部的墙上,像一面火红的旗帜。先斗李金鞭,这是事先商定的,因对他心中有数。李恩宽把他向前推推,还是村长李茂生问话。易远方、申富贵、王留花坐在台上。开始并不顺利,李金鞭死到临头仍执迷不悟,还一口咬定不再有一文铜钱了,打死也没有了。话已说绝。群众愤怒地呼起口号,下面就轮到李恩宽了。他又把李金鞭往前推推,没说什么,就开始给李金鞭解棉袄扣子,李金鞭怔着。李恩宽不动声色地缓缓解着,一点儿也不粗暴,甚至有些温情,就像一个心地善良的弟弟在细心照料一个患呆痴病的哥哥。转瞬间棉袄扣子全解开了,这时,李金鞭突然清醒过来,他挣扎着哀求着不让李恩宽把棉袄脱下,他明白只要卸下这副“甲胄”就性命难保了。他的反抗激起李恩宽的愤怒,照准他敞开的前胸打了一拳。这时李金鞭的老婆“哇”地大哭起来,朝李恩宽跪下了,叫着:“恩宽兄弟行行好,饶了俺吧,饶了俺吧……”王留花离开座位向她走去,伸手撕她的嘴,血淌了出来,不住地往地上滴。她憋住了哭,但依然跪着。这边李恩宽已把棉袄脱下。会场有点乱了,有人喊叫:“把狗日的裤子也扒下来!”“扒下来!”“扒下来!”李金鞭呆痴了,直直地瞪着眼。这时李恩宽抡起棒子朝他打去。头一棒打在肩膀上,只听“咔嚓”一声,会场上所有人都听见骨头断裂声。李金鞭应声倒地,杀猪似号叫着,满地打滚。李恩宽仍一棒一棒打下去。易远方心头不由一阵战栗,他有生头一次见这般不顾死活的打人场面。他在大学时曾听一位同学讲过名贵补药阿胶的制作过程:用棒子将驴子活活打死,让驴血最大限度地积淀在驴皮中。李恩宽此刻就像在打一条准备制作阿胶的驴。易远方不知李恩宽此时心里怎样想,可他知道自己在想着小黄庄东河里那片人腿的“碑林”,他努力去想那座“碑林”,想那一双双脚的模样。他听到李金鞭的老婆重新发出的哭声,她边哭边道:“他爹交出来吧,交出来吧……”李茂生让李恩宽停手,朝李金鞭问:“李金鞭你老婆说叫你交了,你交是不交?”这时李金鞭已完全瘫倒在地,鲜血淋漓。他的嘴唇动了动,接着挣扎着爬起,一瘸一瘸地向村外走去。民兵、村干部、群众跟在后面。太阳照得村外明朗,空气里漂着植物的苦香。李金鞭走到河堤上的一株歪脖柳树下,用手朝树下面指指。立刻就有人开始挖掘,很快挖出一只坛子,里面装满了银元,数了数整整五百块。五百块大洋。人们喜笑颜开,全村每户可分到两块半。喜悦之后紧接着又是愤怒:这个狗地主口口声声没有了,结果还保留这么多,没准还不止这些呢。“叫他全部交出来!”“两块半够买个屌!还得叫他交!”“不全交出来就揍死他!”人们狂喊着。土改斗争是这样与农民的直接利益相关联,不仅每一亩土地,每一头牲口,甚至每一块银元铜板。由此而激起的革命原动力便可想而知了。易远方首次想到这一问题。趁热打铁。渴望得到更多收获的群众迫不及待地在河边围成一个新会场。李恩宽又继续拷打李金鞭,群众喊口号助威。李金鞭终于顶不住了,同意再交。他已经爬不起来了,就让人抬着顺河堤向下走去,又来到一株古怪的歪脖树下时,李金鞭伸手指了指,挖地三尺,这次挖出的是一只相同的坛子和数量相同的银元。干部群众的心情激动,人们涨红着脸,不知该喜还是该怒,一齐臭骂着李金鞭。李茂生走向前问道:“李金鞭,你还想把其余的保留吗?”李金鞭吃力地吐着字音:“没有了,真没有了。”李茂生说:“没有了?没人相信你的话,群众的情绪你看见了,若再不识时务,可就死到临头了!”“给我香。”李金鞭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白得像纸。李茂生问:“要香干什么?”“我……我要起誓。”“起什么誓?”“我起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再有叫我断子绝孙……”李茂生忽然抬头看看易远方,这是征询的目光。易远方迟疑了一下,没表示什么。这时又响起口号声:“别相信狗地主的鬼话,揍狗日的!”“李恩宽揍狗日的!”“让我起誓,让我起誓……”李金鞭呻吟着。直觉告诉易远方,李金鞭确实不会再有了。农民迷信,一般是不敢违心起誓的,怕遭到上苍的报应。对李金鞭的斗争该结束了。他刚要把这想法告诉李茂生,可忽然又犹豫起来:相信一个地主的指天发誓而停止斗争,是不是要犯右倾的错误?这时却见李恩宽从人堆里揪出一个青年,他是李金鞭的侄子,叫李吉年。“我累了,你揍他!”李恩宽向他发出命令,同时把棒子交给他。李吉年没接棒子,李恩宽给了他个嘴巴子,说:“你他妈不愿和地主本家划清界限,是不是你给他窝藏了一坛银元?嗯?”李吉年立刻吓得两眼发直,“没有,没有,你千万别冤枉好人哪……”在挖浮财斗争中,群众对窝主是十分憎恨的,一旦发现了窝主就与财主同等治罪,打死窝主的事在邻村屡见不鲜。于是李恩宽一定要证实他是窝主:“你是好人?你是好人为啥不打坏人?你不打坏人就是同伙,你是同伙就证明你是窝主,你是窝主我就得揍死你!”他挥去一棒子。李吉年毕竟年轻,躲过去了,但却屈服了。表示愿意以实际行动与他的反动本家划清界限,证明自己没有充当窝主的角色。他两手哆嗦着接过棒子,抡起朝李金鞭打去,他不敢用力,又不敢不用力,边打边流泪,嘴里嘟囔着:“我叫你不交,我打死你。我叫你不交,我打死你。呜呜——”奄奄一息的李金鞭已不禁打了,很快咽了气。接着被填进歪脖树下刚挖出的洞穴里埋掉了。人们抬着银元返回了小学校会场,接着斗争王晓存。刚挖出的一千块银元吊起人们更大的胃口,燃起熊熊的希望之火。李裕川是村里的首富,在任村长期间又不乏敲诈勒索,聚敛的财富肯定不在李金鞭之下。他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王晓存是一个面容憔悴而不失风韵的女人,易远方曾听李茂生介绍过她的情况:她出身于一个大户人家,父亲是青岛恤养院院长,颇有些文墨,善写会画。她幼时曾跟她父亲读书作画,学识不在李裕川之下,人品更居李裕川之上。她为人平和、通达,待长工、丫鬟不薄,在村里人缘也不错。李茂生认为,如果她能痛痛快快交出浮财,群众不会把她怎样。问题是她家的浮财究竟落于何处,还叫人难以猜测。昨晚王留花去她家偷听,李朵回家后便向她询问浮财埋在何处,并劝她全部交出,她告诉李朵浮财全部叫李裕川带走了。任李朵再三追问,她仍然是这种说法。当时李茂生和易远方认为,王晓存的说法并非完全不可信。李裕川为人奸猾毒辣,他既然处心积虑要把吕福良的浮财骗走(是否成功另当别论),更不会把自己的留下。当然这种分析并不影响对王晓存的斗争。李茂生开始向她追问,她的回答果然同昨晚听到的一般。群众又高呼口号,又到了李恩宽出场的时刻。但这次李恩宽却不肯下手了,他以“好男不跟女斗”为理由把打人的特权转让给王留花。王留花欣然应允,大概她也觉得对付地主女人自己责无旁贷,站起向王晓存走去。王留花是个十分命苦的女人,易远方听到她的苦难经历后十分同情。她是外乡人,从小卖到这村给人当童养媳,受尽虐待。她盼着长大与男人合房成婚,心想那时就有人疼了,谁料没等到那一天,男人在秋天去南山砍草滚了坡。从此她就开始守寡,长年雇给财主家推磨,一推就是二十多年,推的身体都变了形,右半边身子向前倾斜。转惯了磨道,走直路倒头晕,黑下上航一闭眼就听见磨响。她的死鬼男人叫吕喜子,村里平辈人都叫她喜嫂子,其实她从没沾过男人身子。要是说苦难与斗争性成正比的话,王留花就是。身为妇女主任,在斗争中对财主家女人她从不心软。此刻,易远方眼盯着她,王晓存也盯着她,整个会场的人都盯着她。她没从李恩宽手里接过棒子,李恩宽那根粗圆的棒子她奈何不得,只见她从发髻上拔出一根针来,以异常敏捷的动作向王晓存身上刺去。王晓存发出一声惨叫,险些跌倒。王留花举手再扎,这时李朵不知从哪儿奔了过去,快步置身于母亲和王留花之间,用身体护住母亲。王留花的这一针扎在她的肩膀上,只见她全身一下子绷紧,双脚原地一跳,却没叫出声来。她瞪着王留花,一字一字地往外吐:“你扎吧,扎吧,扎我吧……”王留花说:“就扎你,老娘知道你的小×痒痒了,要不干吗天天黑下洗?老娘给你扎几下,叫你舒服舒服,过过瘾!”说着伸手往上撩起李朵的旗袍下摆,这时李朵抬手打了她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就像赶车人炸了一记脆鞭。王留花呆了,身体保持着刚才瞬间的姿势,纹丝不动,如同打飞了魂魄。此间会场上所有人都怔了,不知所然了,长时间地沉默着,好像在集体回忆着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整个小学的院子静无声息,似乎还回荡着那声耳光的回音。这时李朵的母亲“轰”地倒地了。易远方是最早清醒过来的人,他大呼一声:“散会!”又立即让人把昏死过去的王晓存抬回家去。中午时分,从村头那座草房里传来哭声,是李朵的哭声。当易远方和李茂生等人闻声赶到,李朵的母亲身体已经僵硬了,无法挽救了。李朵紧紧抱住母亲的躯体不放,谁也无法把她们分开。据说,王晓存回家苏醒过来后,便借故支走了李朵,李朵从出门到归来不过片刻时光,那女人便抓紧这点宝贵时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王晓存是这天死去的第二个人,紧追她脚步的是美人何桔枝。她是替吕福良而死,那是当天中午。斗争吕福良的情景使易远方感到沉重。这个软弱的人用一遍一遍的誓言,用一把一把的泪水乞求人们相信他的话,卑躬屈膝,可怜巴巴。但这一切都未能奏效。易远方清楚,并不是大家完全不相信他的话,而是根本不想饶恕他,因他的行为确实让人痛恨:宁肯把钱财交给恶霸地主却不肯交给贫雇农,凭这一条他说什么都无用。“我担保,”他一遍一遍这么说,“以后从李裕川手里要回来一定如数上交,如若食言,天打五雷轰。”李恩宽把他按在地上跪着,问他:“你这遭对老子说明白,到底是留尾巴还是留鸡巴?嗯?!”他眼睛不眨地盯着吕福良。易远方突然知道他要来真的了,他从他的眼光里看得出,李恩宽将说到做到。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对吕福良身体的这部分如此地难容,耿耿于怀。会场立刻由喧闹转而肃静,吕福良也似乎明白在劫难逃,魂飞魄散,瘫倒于地。李恩宽又转向身后站立的何桔枝,问道:“何桔枝,交不交出浮财来?不交,就一刀断了你的‘粮草!’”他说完这话后的目光很异样。何桔枝始终深埋着头,从上午到下午一直是这样。听了李恩宽的问话她仍然低头不语。一撮垂下的头发被风抚弄。易远方承认,她的面目、体型都是十分俏丽的。不要说在这穷乡僻壤之处,即使在青岛,在阔小姐云集的大学校园里,像她这般天然无饰的美丽也不多见。“断了你的‘粮草’!”这话使易远方好像看见了什么,朦朦胧胧,迷迷离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不停地沉下去。他不由抬头看看何桔枝,何桔枝仍无声地垂立,没丝毫表情。也许她比吕福良清醒,明白说什么都是徒劳。险恶关头女人常常比男人冷静。李恩宽见等不到回答,就拉着吕福良进到与主席台毗邻的一间教室里,随之便听到毛骨悚然的号哭声——李恩宽下手割鸡巴了。这哭叫声愈来愈惨烈。易远方血往头上冲去,冲得他头晕目眩。他不赞同李恩宽如此施刑于人,想奔进教室里去制止,去告诉李恩宽可以用对付李金鞭的手段来对付吕福良,但不要这样。可他没有离开座位,像被一根绳索捆绑住,动弹不得。吕福良又发出死前的号叫,这时何桔枝抬头看着村长李茂生,说:“村长,放了他吧,我交,我交出浮财,我知道藏在哪儿……”李茂生听了一怔,接着飞一样冲进教室里。易远方也紧跟于后,进到屋中。他看见吕福良已赤身条条被李恩宽按在一张课桌上,鲜血淋淋,像一头刚剥去皮的猪。他是趴卧在桌子上的,显然是企图用这种姿势保护住那个李恩宽决心要铲除的部位。李恩宽竭力要把他的身体翻动,他双臂紧紧搂抱住桌子,不使李恩宽成功。他的还未丧失的求生本能确为自己赢得了时间。李恩宽恼怒地盯着进来的人。“住手吧,”李茂生对他说,“何桔枝要交浮财了。”仇恨未消的李恩宽用刀向吕福良的臀部扎去。临时做出决定:会场不动,由民兵看守住吕福良和其他被斗的人,让何桔枝带工作队和村干部去挖浮财。决定宣布后会场立刻骚动起来,群众要求一起去挖浮财,并呼着口号,队伍就浩浩荡荡出了村。在村口何桔枝站住不走了,她提出要求:带她的女儿小灯一起去。她的要求不能说是合理的,但在这紧要关头,只能满足她。于是立即派人去她家领来小灯。她和吕福良生了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子在土改初期便送去她的中农成分的娘家了。易远方看着这个小灯,她五六岁的样子,长得酷似她的母亲,穿一身红衣,确像一盏点亮了的小灯。她瞪着吃惊的眼睛望望母亲,又望望围着母亲的一大圈人。何桔枝没说什么就牵着她的手向村外走去了。这时太阳开始西斜,这个时光的光线是一天中最明媚、最辉煌的。易远方看到田野比几天前又绿得浓重些,那是地里开始返青的麦苗儿和田埂路边上疯长的青草,星星点点的小花在绿丛中显得十分鲜艳醒目。小灯向她的母亲要这些野花,何桔枝就弯腰从路旁采下几朵交给小灯,小灯又给自己插在发辫上。后来何桔枝又把小灯抱起来往前走,人们跟在后面,只能看见她把小灯抱得很紧,时而把小灯的脸贴在自己脸上,好像对女儿说着什么。又走了一段路停住了,放下小灯,挥手让她回村去,小灯听话地蹒跚着向村子走去了。易远方满腹狐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向身旁的李茂生问道:“再往前是什么地方呢?”李茂生想了想,答:“前面有她家的一块地,没准东西埋在那儿吧?”李茂生只记得那儿有她家一块地,却忘了地里还有一口井。这口井就留下了何桔枝的命。就在这天深夜,吕福良带着他的女儿小灯逃出了村子。
7
春天的脚步加快向前移动,渐渐逼近夏的边沿。绿色的原野已不再绿得那么单调了,耀目的天空下,大地宛如一块彩毡从天边铺接到天边。
斗争暂时停止下来。不是因为死了几个人,死人是不可避免的,就像犁地难免要切断几条蚯蚓,踏死几只虫豸的道理一样。暂停是因为上级发出突击春种的紧急通知。挖浮财几乎使人们忘记了农村,忘记了土地还需要犁耕,需要施肥及播种,因为谁都不难发现从地里挖掘银元比在地里劳作得益要多。就在李金鞭死去的当晚,沿河数里河堤上所有躯干歪斜的柳树下都被人挖掘过。当早晨的太阳升起,人们看到的河堤已经千疮百孔。
然而,季节确实不容迟缓了。
几天来,易远方和工作队的所有成员一起投入到繁重的劳动中。席立江出身农民,其他队员也大都来自农村,种地是行家里手。易远方则很生疏。量材而用,他就帮没牲口的农户拉犁种地,小贾和他一起。从事牲口的工作自然无须技术,却要付出更多的力气,绳套深深地嵌进肩窝,身子弯曲得几乎贴着地面,喘息不止,汗流如注。脚踏湿润肥沃的大地,他的思绪却在驰骋,一幅幅画面周而复始地在眼前闪现,而最终画面总要凝固于李朵打王窗花耳光的那一瞬。那是怎样的一掌,至今仍使全村人感到羞怒难当,也感到震惊而迷惘。斗争对象在斗争会上打村干部的耳光,这样的事情在整个解放区也属空前,这是一个严重的事件,理应坚决打击,挽回影响。在当天下午斗争吕福良之前,王留花以最强硬的态度要求先斗争李朵,但他和李茂生没有答应,他们担心报仇心切的王留花会要了她的命。他单独找王留花谈了话,先称赞她的阶级斗争性强,应继续发扬,同时又含蓄地指出她在斗争李朵母女时有些不妥之处。王留花却不承认有什么不妥。她问他:你是说应该用棒打不该用针扎?他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对她讲。后来他问她:为什么你扎她第一下时她没反抗,而你再扎时她就打了你?王留花说:因为第二下把她扎痛了。他说:不对,你还没扎下时她就打了你。王留花说:那是她嚣张,是她的阶级本性。他沉默不语了,他想也许她真不明白李朵拼死打她耳光的起因吧,要这样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的。但他最后告诉王留花,立刻斗争李朵是不合适的。当时王留花恨恨地看着他说,你们工作队和俺们贫雇农不一条心,卜队长搞地主女人,你包庇地主女人,俺去区土改工作团告你!他没再说什么,可他知道这几句话的分量是很重的。王留花没再紧追这件事是因为后来村子里出了鬼魂,首先是有人黑下撞见李金鞭的鬼魂,光着膀子,在村街上游荡,嘴里一声连一声地念咕着:给我香,我起誓,给我香,我起誓……后来几乎全村人黑下躺在炕上都听得见他这要焚香起誓的声音。再后来又有人说看见了王晓存和何桔枝的鬼魂,王晓存脖子上拖着根草绳,何桔枝满身滴水,两人结伴而行,时哭时笑,易远方不相信有这种事,深夜时他与贾金余持枪在村街巡逻,并没撞见传说中的鬼魂。奇怪的是回去睡下后他听到了李金鞭对他的呼唤,声音很小却很清晰;易队长,你知书达理,给我香,给我香!……他翻身坐起,开亮手电,却没照到什么异物。再躺下耳畔又响起先前的声音,弄得他满腹狐疑,彻夜不眠,挨至头一声鸡叫,李金鞭喋喋不休的呓语才戛然而止。一连几天,村子都陷入一片迷乱恐怖的气氛中,人人自危,黑下不敢出门。直到后来家家烧了纸钱,挂了桃枝,村子的夜晚才安静下来,鬼魂消去。易远方在日光下看着满街飘飞的纸灰和家家门楣上鲜艳的桃枝,茫然若失。紧接又出怪异,有人早晨开门发现悬挂的桃枝一夜间变得光秃,枝上繁茂的花朵不知下落。之后每晚都有几家再现这种状况,人们刚刚平复的心境又生疑惧。易远方却突然彻悟:一定是李朵为小婉摘去了桃花。她仍然在为小婉治疗。她的母亲死后他曾经见过她一次,那是一个西天开始抹霞的傍晚,村南的田野看去有些紫红。李朵在一块空闲地里剜野菜,他看见她还是原先的装束,只是头上多了一条白布带。她低头剜菜,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刘海下面苍白泛亮的额头。他向她走过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剜菜。他默默地看着她,后来他就不看她了,眺望着南面沉郁的昆洛山。他心里堵得很,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对李金鞭的死他并不感到惋惜,他是罪有应得,而且他是那么紧密地把他与小黄庄惨案联结在一起。但他对李朵的母亲王晓存的死却感到一种隐隐的歉疚。那天斗争会前他看见两名妇女把面色惨白、身体虚弱的王晓存架往会场时,他心中倏然闪出一念:可不必叫王晓存参加斗争大会,可以组织几个人到她家里追问浮财下落,这样既坚持了斗争又顾及了病人。但他终于没讲出口。一个工作队队长提出这样的斗争方式会使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有提出,于是便有了后面的事态及李朵那异乎寻常的一掌;于是又有了王晓存欲以解脱女儿的死亡。一个人的命运竟如此微妙地系于另一个人的一念之中。还有何桔枝。当他发觉她的行为异常时曾企图阻止她再往前走,甚至包括李金鞭,李金鞭要求焚香发誓时他的直觉告诉他不会再有银元了。阻止还是不阻止,说话还是不说话,这些都决定于一念之间,而一念之差使决定了人的生死存亡。这不由使他感到沉重。他仍然默默地望着南面巍峨的昆洛山,轻轻对李朵说:“回你姨家去吧。”他停了停又说:“早点离开村子吧。”李朵停止剜菜,没抬起眼睛,却摇了摇头。“为什么呢?”他问。李朵没有吱声,又继续剜起野菜。他后来就从地里走开。再后来也就是当晚,他让小贾避开众目给她送去一点粮食、一点盐和一盒火柴。现在他不由想到:李朵不肯离村,莫非就是为了不停止对小婉的治疗?这实在又是没有道理。
这天掌灯时分,有一陌生人趁夜色潜入李家祠堂,神色慌张,左顾右盼。这时祠堂只有易远方一人。席立江和其他队员去户下吃饭还未回来。易远方发现这个不速之客,立刻把他喝住。这人急忙上前搭话,说道:“你是易队长吧?我姓卜。”“姓卜?”易远方张大眼睛,盯着他,“你,你是个队长?”那人点头应是,向他伸过手来。易远方伸出自己的手,却继续审视着这个自称卜队长的人。他三十出头模样,体格健壮,眉目清朗,只是在灯光下面显倦容,恍惚不定的眼神透出内心的畏葸不宁。他难以相信这便是卜队长——他那声名狼藉的前任卜正举。当他在区上接受李家庄工作队长职务时,这位被解职的人已回他的家乡了。他不曾想到还会见到他,更不曾想到他竟然有勇气再次出现在李家庄。这个意志不坚定者给工作队留下难以洗涤的耻辱,每当村子上空回荡着疯女人小婉的叫喊时,人们便条件反射地记起这个品行不端的人,同时发出几句咒骂。他是没有理由再出现在这块地面上的,然而他却像幽灵一样驾着黑夜降落在他的面前,这叫他心中生出不可名状的憎恶。卜队长提出要单独和他谈谈,不想见到工作队其他的人。出于一个后任者对前任的礼貌,他尽管不情愿可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把他从工作队办公室带到自己住的厢房内。
对方刚刚坐下便说明来意,他要求易远方今晚带他找到小婉见一面。因为他不便于自己单独去找。
“她疯了,难道你不知道吗?”易远方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对他质问道。
“我知道,所以我更要见到她,”他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无论如何请你帮忙,让我见一见小婉……”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没这个必要了!”易远方硬邦邦地拒绝了,他不看他,而看着桌上油灯摇曳不定的火光,“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无论是你,还是我们工作队,都只能为此而羞辱!”他眼里射出冷峻的光。
沉默。
他同样直直地盯着豆粒状的灯光,灯光在颤抖,他的身体也似在颤抖。他说:“我知道,我的错误,不,我的罪过,是不可饶恕的,我给党的工作造成损失,是我害了小婉,害了可怜的小婉。我要澄清事实,向所有人澄清事实,不是小婉勾引了我,那种说法不是事实,不是小婉勾引了我……”
“不管是谁勾引了谁,事情没有两样!”
“不,问题是不应归罪小婉,小婉是清白无辜的!”
易远方呼了声,冷冷地说:“你现在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为小婉正名,可小婉已经疯了,疯了的人是不会在乎自己的名声的。”
“是的,已经晚了。”他面呈悲痛,“可我还要说清楚,小婉不是坏女人,即使她疯了,我也要为她洗清冤屈。小婉从来就没勾引过我,她是个好女人,是个苦命人,她家里穷,嫁进赵家门就像掉进了地狱,受尽了欺侮凌辱,赵祖辉那禽兽还不断地糟蹋她,她不从就往死里打,她想逃出火坑。我认识她时并不知道她是赵祖辉的儿媳。后来……我答应她,等土改后她和赵家离了婚,就把她带走,这就是事实真相。这些我都对席立江讲清楚了,可他不相信我,我对他说可以处分我,千万不要斗争小婉。可是……她疯了,小婉没做妨碍土改的事,更没破坏土改,她希望土改成功自己得到解放……可她没等到那一天就疯了,是我害了她,我不能丢下她不管。我听说精神错乱的人见到当初给她造成刺激的人就能恢复神志,所以我要见她,想办法让她恢复神志。就是好不了,我也不抛弃她,我要求把她带走,一起回我的长丰老家,我会好好待她,伺候她一辈子……”说到此,他已经泪水满面,声音哽咽了。
易远方惊讶地听完这席话,尽管他说得没有条理,杂乱无章,但表达的意思却一清二楚。难道他与小婉的关系果真如他表白的这样吗?在解放区的土改中,地富们怂恿自己的妻女腐蚀村干部及工作队,这类美人计早已屡见不鲜,而前任却把自己和小婉的事情说成一种例外,涂上堂而皇之的色彩。这真实吗?就算是真实,也并不能博得他对他的同情与谅解。不论怎么说,一个土改工作队长在自己工作的村子里与一个地主的儿媳偷欢,这是革命纪律不能容许的,他没有权力为自己的丑事辩解。至于小婉,她已经疯了,荣辱存亡对她失去意义。
但是,这位前任的到来真的会给小婉带来转机?会使她恢复神志?他想,如果有一线希望,也应该让他试一试,就像李朵使用桃花那样试一试。
易远方站起身来。
来到街上,月亮已升中天,照得屋顶和街面像落了一层雪霜,给春天更添几分料峭。易远方不由打了个寒噤。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荒唐,带一个蜕化堕落者去寻找他的相好,而且在深夜,传播出去,满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他想,若与席立江商量一下,自己可减少些干系。但席立江是决不会同意的。前任的事情就是他报告上去的,至今对他仍耿耿于怀,他不会成全他。不会!易远方迷惘地望着街中那棵庞大的白果树,月光在树冠上像开出白花。那天早晨,他就是在这树下见到小婉的,那情景他难以忘怀。
易远方带他来到小婉住的草房前。
开门的是赵杨氏。当她看清门外的两个人,吓得浑身直抖,听到易远方的询问,好容易才说清楚小婉不在家。
易远方又带他向村东李朵的住处走去。
小婉果然在这里。
为慎重起见,易远方先把李朵叫到屋外,向她介绍了这位前任并说明来意。她回村晚,并没见过这位前任队长,但知道他那不良的名声。她久久地盯着他,月光映着他惨白的脸。
进到屋里,见小婉盘腿坐在炕上,很安静,但一见到来人就立刻亢奋起来,双膝跪起,嘻嘻笑个不停。易远方和李朵留在门口,让卜正举一个向她走近。他走到炕前,向小婉凄声呼叫:“小婉,你怎么啦!”小婉看看他,并无异常反应,依旧嘻嘻笑个不止,从炕上的小筐里抓起一把桃花向他头上撒去,嘴里嚷:“真好看,真好看!”他扑向炕前,向小婉仰着脸,“小婉,你看我是谁?我是喜来呀,我是卜队长呀!”小婉还是不停地笑,又向他头上撒去一把桃花,“噢,真好看,真好看……”他忽然捂脸哭了,但他又赶紧止住。他把身体使劲向小婉探过去,张开双臂,迸着哭声喊道:“小婉,跟我走,跟我走,我是喜来呀,大名卜正举,小名喜来子,我告诉你的呀,你怎么不认我啦?小婉……”小婉仍无动于衷,笑得更癫狂了,不停地把桃花撒出去,边撒边嚷:“噢,真好看,真好看……”
卜正举落满桃花的身体僵住了,眼珠恐怖地凝固着。
他终于没能成功,没有把小婉唤醒,也不能把她带走。可是他决定留下来。他要继续帮助小婉回忆,直到能把她带走为止。
8
形势突然紧张起来,从青岛方向传来的炮声明显密集,闷雷似的衔接得没有间隙,在夜晚听来就像响彻在昆洛山。上级如此通报:青岛守敌企图向外蚕食扩展,东占崂山北占锯山以构成固守之屏障。与敌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同时,还乡团又加紧活动,莱西县又连续发生几起血案。李家庄所处昆洛山以北地面尚算平稳,昆洛山是一道天然屏障,又有重兵把守,敌正规军与别动队都难以插足。上级下达指示,从山后各村抽调民兵支援西线的斗争,李家庄去了十七名。
易远方亲自将这十七名出征民兵送到区上。在区上开了几天会,他又单独将李家庄挖浮财斗争的情况向区委做了汇报。回村后席立江和李茂生向他汇报了两件事:用挖得李金鞭的银元回买来的一批牲口已拉进村,等待分配;民兵队长李恩宽告发了李朵,说李朵企图勾引他下水,条件是不再开她的斗争会。席立江又补充说村里的妇女会正准备开李朵的斗争大会。这消息使易远方感到惊讶,他不相信李朵会勾引李恩宽,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他问席立江:“审讯过李朵吗?”席立江说:“审讯过,可她一句话不说,怎么问都不回答,不开口就是认了,错不了。前有车后有辙,这一招是地主狗女人的拿手戏。”第二个小婉!易远方心里想。他又问什么时候开斗争大会,席立江说本来准备明天,可今天殿后村来人把她抓走了。接着李茂生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殿后村位于昆洛山下,村后那片山峦本是李裕川的,土改前村里的十几户人家都是李裕川的佃户,李裕川要他们每年给他提供相当数量的山货及柴草,作为山峦的地租。剥削程度很重,土改划定成分村里竟无一户够得上中农。他们说叫李裕川剥削得这么惨,光分了山峦还不行,得叫他交出浮财。可来村后听说李裕川跑了,他老婆死了,就把李朵抓去了,说什么时候交出浮财什么时候放人。易远方听后问道:“为什么不阻拦住呢?李朵不是斗争对象,这一点我们是清楚的,上次斗争会她提出代替她母亲,我们并没有同意。”席立江说:“她在斗争会上打了村干部,性质就变了,何况后来又发展到腐蚀拉拢干部。”易远方不再说什么了,他决定立刻赶到殿后村,把李朵要回来,否则李朵将凶多吉少。他让小贾在刚买来的牲口中挑一匹可骑的马,小贾在部队给首长当通讯员,善骑又懂马性,很快便牵来了一匹光泽可人的枣红马,又找到一副鞍鞯,披挂起来。易远方匆匆上路了。
枣红马沿着胭脂河奔跑。时近中午,直射的阳光把河水照得耀眼,河滩上的沙砾、堤上杨树新绽的叶片都闪闪发亮。放眼望,前方那座威武大山依然保持着沉郁古板的黛黑色,只是在它与天空连接处镶有一道亮边儿,这亮边其实便是昆洛山前后两县份虚幻的分界线。
易远方取道的是一条捷径,河流穿越大地总是寻找捷径。他没进过昆洛山,他知道沿河而上,用不了两个钟头便可到达山脚下,到达那个贫困的全村无一例外都是佃户的殿后村。愈是贫穷的地方,阶级的压迫便愈是严酷,阶级的对立亦愈为尖锐。这是生活的常识。易远方对即将要与之打交道的殿后村贫苦农民,内心充满着深深的同情。仅仅从他们的境况而论,中国目前正进行着的这场大革命便是得道天助,人心所向的。它的宗旨就从总体上决定了这一事业的属性。殿后村的佃农们要他们的东家偿还其罪恶所得,无疑是正当而合乎情理的。然而采取抓走一个女孩做人质的方式又变得不那么合乎情理了。他想,人世万事大概都是在合情理与不合情理间徜徉吧?人人有自己的主活目的,崇高的或者不崇高的,然而人们在实现崇高目的时却理应按照崇高的方式行事,这一点似乎不应怀疑。从哲学角度看来,表现事物属性的不仅仅是宗旨与结果,更包括过程,任何结果都是过程的产物。过程自始至终放射着光彩:红、黄、黑或白,而这些色调又会像基因般深深地沉淀于果实之中,久远地遗传着果实的品质。易远方近来常常进行这种“哲人”式思索,而结果常常使他陷入更深的迷茫中。
快马加鞭,昆洛山愈见其庞大狰狞了,像铺天盖地的乌云迎面追压下来。那浓重的色彩使人感到寒气习习,听得见呼啸。易远方看见两道山梁在山脚的交叠处卧着一个鸦窝似的小村,那便是殿后村。他没料到,他竟然在他们到达之前追上了殿后村的人,一伙从背影便见其贫穷可怜的人进行在堤上的窄路上,像一团活动的土堆。李朵的学生旗袍像一朵小花开在上堆间。
易远方策马从堤下追过人群,然后又调转马头登上堤坝,翻身下马,立在窄窄的路间。
殿后村的人仍然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直到走在易远方咫尺之前才站住,一双双眼睛奇怪地打量着他。这时李朵也看见了他,同样面呈惊讶。
“喂,乡亲们,”易远方和气地打招呼,“辛苦啦!”
“队伍上的同志,到哪儿去呀?”前面一个戴旧毡帽的中年汉子问道,易远方的灰布军衣虽然没缀红领章,但那汉子一眼便看出他是队伍上的人,他认为这个队伍上的人要打听路径。
“就到你们村呀。”易远方说。
“到俺们村?”汉子及另外的人一齐问道。
“我是李家庄土改工作队队长,我姓易。”易远方先自报家门。
众人闻言又一齐把眼光转向人中间一个留稀疏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易远方猜出这个神情异于众人的干巴老头是这伙人里拿着章程的角色。他手提一根光滑的木棍,看他的相貌和手里的棍子,易远方不由联想到小时候在天成戏院看的那出《苏三起解》里的崇公道,他仍还记得崇公道那两句怪调怪腔的戏文: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易远方又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李朵也颇有点苏三的意味了。他发现这位“崇公道”定定地审视着他,带着威严、戒备的神情。也许他意识到这位工作队长的笑脸上有点居心不良的意思。
“我是村贫协主席,姓杜,杜主席。”他告诉易远方自己的身份后又问,“我在李家庄可没见到你咧!”
易远方说:“是这么回事,我在区里开会,刚刚回来。”
杜主席转向李朵问道:“他是你们村的工作队长吗?”
李朵说是。
杜主席又问易远方:“李村长说没挖到李裕川的浮财,是真格的吗?”
易远方回答:“李裕川在土改初期逃跑了,他老婆死了,目前我们还不知浮财的下落。”
“噢,”杜主席似乎松了口气,又说,“易同志不是本地人吧。你不知底细,俺们都是她(指指李朵)家的佃户,给她家当了几十年牛马,被剥削得透苦,这道俺们不客气了!”
易远方点点头,说:“李村长给我介绍过这情况了,我认为你们的要求是合理的,李裕川的财产中应该有你们的份……”
“这话说的是,”杜主席说,“所以俺们就把他闺女带来了,向她要狗日的浮财!”
易远方说:“可我们追问过李朵,她并不知道浮财的下落……”
中年汉子打断说:“她咋能不知道。谁信她的鬼话!地主都是属锣鼓的,不敲打不响。同志你放心,俺们有办法让她讲出来,不讲就豁了她的小×。”
“干吗要豁那玩意儿?真是有妻的不知光棍苦……”一个耳旁长块亮疤的汉子说。
易远方心里发抖,可他还努力压抑住,他再次申明说:“据我们所知,她确实不清楚浮财的下落,她在城里念书,回村还不到一个月,那时她父亲已经逃跑了……”
杜主席哼了声,道:“易同志,你追赶来是不是叫俺放了这地主闺女,嗯?”
易远方耐心解释说:“我追赶来是要向乡亲们说明情况,同时讲明政策。从前地主老财压迫我们,欠我们的债,这笔债一定要清算。但是,我们一定要按政策办事,不能胡来。李裕川是地主分子,李朵是子女,不是斗争对象,所以把她抓走是不允许的!”
“不允许?俺们贫雇农办事谁敢不允许?胆子不小!”又是那有亮疤的汉子说。
“咱们走,管他队长不队长!”
“这队长不地道,没准是个解放兵。”
“咱爷们儿走!”
趁众人议论间易远方向李朵投去一瞥,她的脸白得使人感到她身上已没有血液在流动。她默默地看着听着面前的一切,神情中透出置身度外的超然。易远方忽然意识到自己追来的一念,竟又是系着一条性命,他感到后怕又感到庆幸。这时候殿后村的人已开始向前走动,他知道这些人只要从他身旁越过,他就再也无法阻拦了。他紧紧抓住马缰,把马横在路口,大喊一声:“等一等,再听我一句话!”殿后村的人被这声大喊止住步,又一齐向他们的首领杜主席望去。易远方也把目光盯着杜主席,严厉地说:“你们村没有地主富农,所以没派工作队去,但你们都是李裕川的佃户,作为李家庄工作队队长,我有权过问你们的事情。如果你们不听劝告,一定要把人带走,那么以后就是找到了李裕川的浮财,我也不会同意给你们半点儿。李裕川不会把钱财埋在你们村前的峦子里,这你们会很清楚!”
杜主席和众人翻眼望着他,这番话显然起了作用。确实,李裕川的浮财只能是埋藏在李家庄,没有李家庄的认可,势单力薄的殿后村人是取不走一个铜板的。
“那你说咋办吧?”杜主席态度软了下来。
“把人放了。”
“放了再咋办?”
“以后挖出浮财,我派人来通知你们。”
“这么的你得留下字据来。”杜主席想想说。
“字据?什么字据?”易远方不解。
“写明以后挖了浮财有俺殿后村的份,李家庄不能吃独的。不留字据,空口无凭,俺们心里不实落。”
易远方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由觉得可笑。但他知道,杜主席的要求反映了一般农民的习惯心理,有了白纸黑字心里才踏实。问题是由他——一个土改工作队长——来出具这样的字据,而且明显带有取保性质的字据,却是不适当的。
“如果不留字据,俺们是万万不放人的!”杜主席重申立场,“手里有人做抵押,到时候总会有人拿钱来赎的。”
“还乡团可不会拿钱来赎的。”易远方心想,没说出口。
“好吧,”易远方同意照此办理。他从袋里掏出笔记本,撕下一张,又掏出钢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了社主席。
“手印,你还没按手印!”社主席不肯接。
“我签了名字。”
“那不行,得按手印才行。”
“我可没印泥呀!”
“我有,我带着。”杜主席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十分鲜艳的绣花荷包,从里面倒出一颗圆图章和一盒印泥。
易远方按了手印。
“行了行了,”杜主席接过字据仔细叠好,揣进怀里,“把人交给你了。”
易远方点点头,把马往旁边拉拉,让出路径。这时他又想到《苏三起解》中的崇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他觉得这个“杜公道”还算是有些公道吧,否则事情会不堪设想。
“前面不远是庄子,易队长不进庄喝点水?咱夼里的水甜哩。”杜主席说。
“谢谢,我不喝。”他把马又往堤下拉拉,他心里希望他们快走,怕再生出变故。
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从他和马的旁边走去,耳边有亮疤的汉子又回头看看,一副甚不情愿的神情。
堤上只剩下孤零零的李朵。
易远方又把马拉上堤顶。这时太阳已靠近山顶,山的巨大阴影如同一排黑潮向原野奔涌而去,似乎能听到它淹没明亮大地时的咆哮声,给人一种恐怖感。
“咱们走吧。”他对李朵说。
李朵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她慢慢走到一棵树下,把身体倚在树干上,眼怔怔地望着河中的水流。胭脂河上游并不宽阔,水流被山影覆盖住,显得很黑,很阴冷。
“你累了,骑到马上来吧。”他说,把马向树下拉过去。
“我不会骑马。”
“你骑上,我牵着。”
“不,你走吧,易队长,我谢谢你,从心里谢谢你。”李朵声音有些发抖。她看了易远方一眼,又转向河面去。
易远方着急地望望已靠近山顶的夕阳,又说:“山里黑天早,咱们还是走吧,早些回家。”
“回家?”
“是哪,回李家庄。”
“那里只有妈妈的坟墓。”李朵自语地说。易远方打个寒战。
沉默,听得见河床里的水声。
“你应该离开村子,李朵。”易远方盯着李朵,声音坚决,“你走吧,早点离开吧!”
“我是得走了,易队长。”李朵说,忽然她的神色变得异样起来,转目紧紧地盯着易远方。
“你也走吧,易队长。”李朵说,目光带着乞求,“你回部队去吧,回去吧……”
易远方摇摇头:“我怎么可以走呢?我是个革命者,李家庄是我的工作岗位,我不能擅离职守啊!”
“不,你走吧,你走吧!”李朵再次要求。
“为什么呢?”易远方不解地看着她。
李朵不吱声了,紧紧地咬着嘴唇。
“哦,李朵,我忽然想到,你可以去参军呀。”易远方兴奋地说,“你可以到部队去,这是一条最好的出路。”
李朵无动于衷地又把目光投向河水,不吱声。
“我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我所在的部队在青岛外围,按番号找得到,他们一定会收下你的。”
“我不去。”
“为什么呢?”
“……”
“你不是说在学校时就向往革命军队吗?”
“那时,是这样。”
易远方默言不语了。
山的阴影愈来愈浓重了,夕阳刚刚沉下。向北方望去,那平展的地平线还铺满着橘红色的光芒。山雀在空中啾啁着,急速地返回栖身的山林,飞得高的,羽毛上还染着灿烂的阳光。
“我们走吧。”易远方催促着,“要是走得快,还能够看见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太阳?”李朵凄然一笑。
易远方看见她眼里满含两泓泪水。
“易队长,我想向你问一个问题,行吗?”李朵声音颤抖地说下去,“我不是把你当着一个工作队长,而是当着一个高年级同学……”
“是的,我也是这种感觉,我们可以随便谈,就像同学之间那样。”易远方诚恳地说。
“你说,什么叫革命呢?”
“革命?”易远方惊诧地望着她。
“以前,我曾以革命者自居过,那时倒不在意这个字眼本身的意义,可现在当我清楚自己不会再走这条路时,我倒很想把它弄清楚……”
“我们走吧,李朵。”易远方没有回答她,只是再次催促着上路,因为时候确实不早了,连地平线上那道光也渐渐开始暗淡。
9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家庄被一种愈来愈浓的神秘怪异的气氛笼罩着。以至使人感到村子像一只大船漂离人们世代生活着的一角世界,而到底已经漂到什么地方都让人无从知晓。由于使用了桃枝和纸钱,有效地阻拦住李金鞭等人的鬼魂,使其不得再来,可别的让人心神不定的怪事又一件件接踵而至。头一件还得从使用李金鞭交出的首饰、银元买来的牲口说起。在分配这些牲口时,全村大人孩子都发现有一匹大青马与李金鞭有着惊人的相像。有人说不仅大青马的面相、眼睛、肤色,甚至它的喘息、咳嗽、喷嚏都酷似李金鞭。李金鞭平日好唱几口京戏,有人从大青马的嘶鸣声中竟听出京戏的音韵。这就又使人推测到它的暴烈的性情、凶狠劲儿也一准与李金鞭无二,因此叫人在心里老大的不舒服。分配时没人愿意把它牵走,大家远远地站着,用当初瞄着会场上只穿条裤衩的李金鞭的眼光瞄着这个不祥之物。直到场地上连条瘦小的毛驴都不剩时,这个体魄雄健的家伙仍无人问津,悠然自得地甩着长尾驱赶蝇虫。看看太阳渐渐西下,有人提议说不妨叫李金鞭的老婆牵回去罢,他们毕竟是两口子,看夫妻情分这牲畜也不至于把她怎么的。可有人觉得这么未免太便宜了那个地主婆。正争执时李恩宽大摇大摆向大青马走去,嘴里念咕着:“看样儿这狗日的还得交我啦。”说着伸手去解系在桩上的马缰。谁料没等手碰马缰大青马就脾气大作,长嘶一声,蹬起前蹄向李恩宽扑去,又踢又咬,李恩宽急速后退才得以脱身。他瞅了大青马一眼,说了句:“看把你娘能的。”就扭身走了。众人惊骇不已,更加确信连李恩宽都对他无可奈何,别人就更是异想天开了。因此宁可拉犁耕地也不能指望这言生帮忙了。可没过多久大伙又见李恩宽转回,这番他一改装束,穿上了那件花花达达的工作服,手握棒子,一路走还一路念叨着:“看把你娘能的!”不紧不慢朝大青马走过去。一会,众人惊奇地眼睁睁看着大青马蔫下去了,像酥软了骨头,一摊泥似的趴在了地上,灰眼睛怕冷般使劲向脑壳里缩下去。李恩宽见状倒抿嘴笑了,骂了句:“我日你奶奶的本事哪去啦?”出人意料的是他竟没揍它,只是把棒子在马头前晃了几晃,然后向地上一戳,坚硬的地上立时出现一个足有半尺深的洞眼。后来他就把棒子夹在腋下,解开马缰绳,大青马乖乖跟他走了。人们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说李恩宽真是名不虚传,又有人说这民兵队长得永远叫他当下去,有他就能降妖压怪,叫世事太平。然而事情并没由此了结,后来大伙又见到这种情景:大青马并不完全驯服,只要李恩宽穿平常衣裳,不携棍棒,它就出其不意地向他进攻,凶狠异常,害得李恩宽只要使唤它干活就得更衣携棒,连黑下去栏里喂草料也不能例外。这就使李恩宽深感麻烦。
再一件奇怪事更牵连着家家户户,几乎在同一个早上,村里人的肠胃普遍坏了起来,大人孩子一齐腹疼拉稀,一家人不断为争夺茅坑发生口角,无奈,后来茅坑之外的地方也使用起来。天气渐渐炎热,村子上空就经常挥发着一股不洁的气味。追查原因,人们一致怀疑是地富分子往水井里投了毒药。这种怀疑不能说没有根据。不过数算起来,村中剩下的地富已为数不多,只有孙永安两口子及李金鞭的老婆。然而,带出来盘问半天也没问出破绽,只得放回。一接着又有人怀疑是何桔枝死在井里没打捞出来,尸体腐烂后污染了水源。但这种说法又似乎根据不足,因为那口井隔村子很远,更不会有人从那井里挑水吃。可那人证实地下水本是相通着的,就像地上的路径。他还详细讲述了他曾做过的一个试验:把一只做了记号的青蛙从一只井里放下去,几天后又见它从另一口井里浮出来。既然证据是这样充足有力,就不由人们不肯相信了。于是当即决定去打捞尸体。队伍浩浩荡荡向村东走去,这情景会使人回忆到押解何桔枝去挖浮财的那很热闹的一天。很快来到那口井所在的地里时,所有人都惊恐失色了,地里的井不见了,却多出一丘新坟。再仔细一看,坟前还烧了纸钱,风刮过来,纸灰围着坟堆团团打转,看了叫人毛骨悚然。井到底哪里去了?坟又从何处而来?都是让人百思不解的谜。
整个村子陷入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氛中,人们除了白天下地干活,对其他事都懈怠起来。妇女会没再提斗争李朵,贫农会也没再提斗争孙永安。易远方和他的工作队员抓紧做两件事:一是派人去镇上买来医治肠胃病的药物,挨家挨户分送;再就是继续发动生产高潮,工作队以身作则,每日早出晚归。
然而易远方却时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向他袭来,似乎就要大祸临头了。他并不迷神,只是弄不清一件重大事情降临以前会不会首先给人以预感,迷惘中他感到一场灾难正悄然迫近。
这预感很快便被证实。
10
这天从地里回来比平常晚。吃过晚饭,村子已完全隐没于夜色中。易远方拖着疲惫的双腿向李家祠堂走去,今晚没安排会议,看会儿书就可以早睡。贫穷的农村没有夜生活,黑天不久街上便沉寂无声,不见人影,只有断续升起的牲口叫声才使人想到这里还有生命存在。易远方缓缓走在空荡荡的村街上,到街中心白果树下时,突然有个人影从树后闪出,拦在他前面,吓了他一跳,但他立刻辨认出是李朵。没等他说话李朵便急促地对他说:“易队长,跟我来!”说完转身便走。他心想一定出了什么事情,跟在李朵后面,边走边猜测着。他首先想到李恩宽身上,是不是又遭到李恩宽的纠缠?那天从殿后村回来的路上他向李朵询问了李恩宽告发她的那件事,他这才知道是李恩宽在深夜拨开李朵的草房的门。那时李朵已躺下,却没睡,在灯下看书,门开后见李恩宽撞了进来。李恩宽向炕上扑来,后来却突然停住,盯着李朵“扑通”跪在了地上,哀告求欢。这时李朵方清醒过来,跳下炕逃出门去,呼叫不停。当巡夜民兵闻声赶来时李恩宽也出了屋子,就说了那番李朵勾引他的话。他问李朵为什么在村里询问时闭口无言。她说讲出事实真相也没人会相信她,谁会相信鬼神也畏的李恩宽会给一个地主闺女下跪?再说人们并不需要她的真话,而需要她的罪恶,他听了她的话没再多说什么。他一直想找李恩宽谈谈,希望他能讲出真相,撤回诬告,为李朵挽回名声,但他没找到谈话的合适时机。莫非现在又生出事端?这时李朵已带他走出村子,又继续向河岸走去,一直走到堤下的小林子里,他疑惑不定地跟着走进去,这时李朵转身定定地看着他。村外星光明亮些了,李朵的两眼在暗中闪亮,他看到她双肩微微发着抖。他赶紧问道:“李朵,出了什么事情?”这时李朵方开口,说:“易队长,我有重要事情要告诉你!”她的声音同样抖。“什么事?你快说。”“不,我不能立刻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事情太重大,我不能随便说出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告诉你。”“条件?什么条件?”“我把事情告诉你,你得按我的意见做,一定要按我的意见做!”他更感狐疑了,问:“你的意见是什么呢?”“我现在还不能说,在你答应了我的条件之后才能说。”他不由感到为难,他还不知道要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又怎能答应按她的意见去做呢?他想了想问:“李朵,你要说的这件事很严重吗?能告诉我吗?”“很严重,”李朵说,“这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而我说出来又关系到另一些人的生命,这些天我非常矛盾,不知该怎么做……”李朵忽然捂着脸抽泣起来,但很快又止住,说下去,“可我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只求你答应我的条件……”易远方的心一阵一阵地收缩,充满了恐惧,他几乎意识到预感中的那场灾难来到了,尽管还不清晰,但是已来到眼前了。他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对又开始轻轻抽泣的李朵说:“别哭,我对你说,只要能使村里的群众不遭杀害,我答应你的条件!”“你保证?”李朵抬眼直直地盯着他。“我保证,决不欺骗你!”他说,“你快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爸爸和福良叔带兵回来了……”
“什么时候?”他的头一炸,尽管有思想准备,这消息仍使他胆战心惊。
“就在今天晚上。”
“他们现在在哪儿?”
“海上。”
“海上?!”易远方倒抽一口冷气,打个哆嗦。
“爸爸他们从青岛坐汽艇来,半夜在栗子湾登陆。”
栗子湾是离村子最近的海边儿,那个天然的小港湾风平浪静,适合船只停靠,匪徒从那里登陆后只要一个钟头就能扑进村子。与一个月前该死的黄大麻子奔袭小黄庄相比,路程近在咫尺,何况谁也不曾想到会有匪徒渡海过来。吕福良逃跑后,大家曾猜想到他会去青岛找李裕川,也想到李裕川听到他报告的情况后会充满仇恨,但没料到他会带还乡团回来。因为他无法越过昆洛山。而从北面绕又需几天时间,难以成功。然而他们忘记了那辽阔无边的大海,忘记了还有一条可怕的海路……
易远方无限后怕地感到李朵带给他的消息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它将使李家庄免却一场残酷的血洗,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问李朵:“你,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是谁告诉你的?”
“福良叔……”
“吕福良?!”他大吃一惊,“他……”
“他先是带着小灯逃到青岛,把小灯寄养在恤养院里,又去找到我爸爸,爸爸听了妈妈和我的情况,就决定带人回来,他要来把我接走。福良叔先搭一条渔船回来,等着接应爸爸的队伍。那天晚上,福良叔偷偷找到了我,叫我做好准备跟爸爸走。我问他队伍来了杀不杀人,他光笑不说话。我心里害怕,又对他说不要叫队伍杀人放火,他不叫我管这些事,只叫我别走了风声。我知道事关重大,一旦走了消息,爸爸和福良叔他们全都性命难保……”
“吕福良进村找你是哪一天呢?”他问。
“就是殿后村的人抓我去的头一天晚上。”
“哦。”他突然想到那天李朵劝他离开李家庄回部队的那些话来。当时他大惑不解,原来那时她已得知了还乡团要来的消息,显然她希望自己离村免却这场灾祸。后来她就把这消息一直装在心里,到今天终于告诉了他。此时,他心里充满着一种巨大而深沉的感激之情,他又知道这种感激是无法对李朵言喻的。
“李朵,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你告诉我,要我答应你的条件是什么?你说吧。”
李朵稍稍一停顿,然后说下去:“你们赶紧撤出村子,隐蔽起来,让爸爸的队伍扑个空,找不到人就知道有变,会立即向海边撤退。但是你们不要开火,放我们走,让爸爸带我平安返回青岛……”
易远方久久没有出声。
“易队长,你——”李朵惊愕地看着他,声音又厉害地颤抖着,她也许意识到事情变得严峻,“你,你答应过我的呀!我的要求不合理吗?我不希望村里人被杀害,也不希望爸爸他们被杀害,你说这不合理吗?你说呀!”
易队长依旧没吱声,两眼定定地望着漆黑的原野。磨声似的炮响隐隐在神秘的黑暗中滚动。
李朵绝望地带着哭声:“易队长,你……”
“我答应你,李朵,我答应你的要求。”易远方深沉地说,“请你放心,我不会违背我的诺言,不会……”他没再说下去,只觉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火不停地向喉咙蹿跳。
“谢谢你!”李朵声音哽咽,“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你知道吗,因为你,才使我做出这样选择的。易队长,我……信任你……”她又开始抽泣起来。
易远方没说什么,黑暗中他抓住李朵的手,紧紧握住,说道:“再见吧,李朵,到了青岛,把这里的事情忘掉吧,人需要忘记些什么,你说是吗?”
“嗯。”李朵低声啜泣着,“我一定记住你的话,易队长……”
易远方猛地松开她的手,转身向村子狂奔起来,他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需一分一秒来使用……
11
十点钟村子已成空村。一阵人喊畜叫的骚乱过后,村子又复于平静。这是李家庄旷古未有的大撤退,大迁徙。上岁数的人还记得清末年间的那场大水灾:洪水退后腐尸遍野,百里不毛,村人携儿拖女闯关东山福地,然而,走有走者,留有留者,过些时候又是个好端端的李家庄;再后来也一度撤退过,那是跑东洋小鬼,不过跑的多是干部、抗属、民兵和年轻女人,一般群众百姓好像自知性命不值什么,敢站在街上瞪眼看怪物似的看日本兵,听日本兵叽里咕噜说话……
易远方带领所能凑集起来的全部武装埋伏在村东通往海边的路途中,这条路在离村三里处向北拐向胭脂河,傍河稍一逗留,又踅向海边去,于是长满高高白杨和矮矮柳棵的河堤便成了天然埋伏地。队伍隐蔽在连绵的柳丛间,岗哨爬上一棵白杨树,紧盯海边方向。
按照部署:席立江、王留花和申富贵带领群众躲藏在村南的一座林子里,这座叫着鸦雀窝的林子无论从位置还是地形都是块安全之地。如果李裕川不是把他的金银财宝埋在这里,他是绝不会钻到这儿来的。席立江和两位村干部的任务是确保群众的安全,使群众保持肃静,不得走动和出声,直到来人通知他们回村为止。工作队员陈努力和卜正举负责看管村里的地富及他们的子女,他们的位置在村西的一条狭沟里。卜正举一直留在村子里,承受着村人的白眼和冷言冷语,他住在村南的一间碾房里,其状十分凄凉。易远方曾去看望过他,劝他早回家乡,但他执意不肯。他不遗余力地寻找与小婉接近的机会,谋求把她的神志唤醒。村子撤退时易远方派人通知他与群众一起撤离,他听到消息后立刻找到易远方要求参加战斗,说他对党有愧,要在对敌斗争中立功赎罪,洗刷自己。易远方见他态度诚恳,就满足了他的愿望,只是让他担当看管任务,因为小婉也在其中,他也就应允去了。再就是派李恩宽骑马去邻村通报情况,到区里报告已来不及,接受小黄庄的教训,防备匪徒扑空后再杀向别村。李恩宽开始不愿接受这个任务,说要留下来亲手杀了他的东家。但他的大青马别人无法驾驭,他终于还是去了。
一切都静静的,易远方卧在埋伏队伍的右翼,藏身于两丛带苦味清香的柳树间。他的左侧依次埋伏着李茂生、贾金余、袁升火及另外七八名民兵,这就是他的全部兵力。当然,对于完成他承诺范围内的任务,这些兵力也足够用了。事实上在他向李朵许下承诺时也考虑到这一点,他的现有兵力无法对匪徒开展一场歼灭战。夜已不那么寒冷了,毕竟到了季节。只是天黑得厉害,从树林望去到处都黑黢黢一片。他记得可怖的小黄庄惨案就发生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穿越烟潍公路时月亮从东方升起。月亮并没给人带来吉祥,李区长杀身谢罪,那圆睁不闭的双目就像怒视着河滩上空那杀人尖刀似的月亮。那情景至今让他惊心。而现在,他静卧在苦涩的河堤上,他难料后果是凶还是吉。在行动前的紧急干部会上,他给大家讲了敌情,却没讲情报来源,更没讲李朵的交换条件和他已做出的承诺。他只是对李茂生一人讲过敌情是李朵提供的,别的没讲出来,也许他应该讲出来,却终于没有讲出。那是一种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思绪。会上他极力强调了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行动的最高准则是保证群众的生命安全,而不是与敌人厮杀,争个你死我活。他又再三中明纪律: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违者严惩不贷。他知道严明的纪律会保证实现他做出的承诺。他始终凝望着大海的方向,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渐渐感到空气中加重了水气,而水气又增加了夜的寒冷。他准备履行自己的承诺,尽管是十分痛苦的承诺。他听到身后河床里潺潺的水声,水声与昼夜不息的炮声掺揉一起,宛如大海的涛声。此刻李裕川的汽艇已靠上栗子湾了吧?他,或许已向这边奔来。可是他还得把他们从这些原路放回去,不加任何阻拦地放回去,真有点古怪,可他得这么做。不应该欺骗李朵,她使李家庄的人包括他们工作队免遭杀身之祸,他得让她跟李裕川平安返回青岛。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席立江那里,全村四五百口挤在一起,难免生出事端——席立江遇事急躁,缺少应变能力。还有古怪的申富贵,这人真叫他琢磨不透,他想不出到了紧要关头他会不会再现富农面孔。他后悔没派李茂生去。他不由侧身向鸦雀窝方向瞭望,夜色漫漫,连那座威武的昆洛山也没了踪影。忽而从村里传来几声驴叫,驴叫又引出马、牛呼应。牲口留在村里,也似乎感到不安。
这时他察觉到有人向他爬过来,从左侧的树丛里。他不看便知是李茂生,那瘦长的身子像一条柔软的蛇贴着堤坡滑了过来,一直滑到他的身旁。
“李裕川像出殡!”李茂生压低声音说。
他没吱声。
“快半夜了吧,易队长?”
“嗯。”他看看夜光表。
“操他妈,穷磨蹭!”
“陆地上没风,海里就有风。”
“不是说他们坐汽艇吗?”
“小汽艇也经不住风,再说离岸很远就得关机器,靠着潮水往岸上漂。”
“情报对头吗?”
“嗯。”
“我老担心,李朵把消息告诉了我们,可她又不见了,会不会……”李茂生没说下去,可意思很明白。撤退时民兵没有找到李朵,这引起大家的不安,但易远方知道她已藏匿,等待她的父亲。
“她不会欺骗我们。”他安慰李茂生,“她与其欺骗我们,倒不如不告诉我们。”
“是这样,”李茂生赞同,却接着又提出疑问,“可她为啥要告诉我们?使人想不通,这等于杀死她的父亲,她为啥要加害她父亲?”
易远方没吱声,他无法回答,不说出事实真相就无法回答。他忽然觉得不妨把事情真相告诉李茂生,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告诉他或许对自己有帮助,是的,应该告诉他。
他向李茂生身边挪了挪。
然而没等他开口,便听到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像急促的降雨声——这是岗哨发现敌情的信号。易远方和李茂生浑身一震,埋伏在堤后的人也一齐紧张起来。
树枝停止摇晃。静得死去一般。
开始并没见到什么,黑幕还是黑幕,星光还是星光。稍停,便听到传来一种声音,这声音似乎响在天空,开始像一头老牛在缓缓耕地,均匀和沙沙声时而夹杂短促的喀喀声,如同行进的犁头不时切断几根芦根。声音迅速急促、加重,又犹如无数匹驴马在啃嚼草料。随之,匪徒穿过夜幕在堤前道路上出现了,像一堵黑浪迎面扑来。易远方屏住呼吸,感到周身如同被寒流紧裹,又如同被烈火灼烧。辛苦庄、黑夜、沟壕、匪徒,眼前完全是那时情景的再现。他紧紧咬着牙齿。这时“黑浪”碰到了河堤,没有越过,擦着向南拐了过去,很快消失在黑夜中,整条河堤冻结了,寂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从村子方向传来牲口、家禽狂乱的嘶叫声,敌人进村了,开始了既定的大搜捕。
正这时,黑暗的旷野深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一声,又是一声,声音遥远,模糊不清,但此时此刻是那么刺耳,让人心凉肉跳。糟糕!易远方几乎叫出声来。
“是小婉,这该死的!”李茂生咬牙切齿地低骂。他弓着身子,双手深深地插进地面,紧紧抓着,好像抓的是小婉的喉头。
叫声却停止了。
人们透出一口气,却惊魂未定。
易远方辨别出刚才的叫声来自村子的南方,那里正是陈努力和卜正举看管危险人物的地方。为什么敌人刚进村小婉就发疯劲?究竟出现了什么事情?村里的敌人是否听见?易远方心里忐忑不安。
小婉的叫声没再出现。
这时半轮月亮终于升出来,照得原野现出层次依稀的轮廓。南面的昆洛山归位了,像一只伸向夜空的巨掌。
易远方和李茂生定定地凝望着村子,村子在月光下浮现出来,只是很模糊,没有光泽。估计匪徒不会在村里待久,他们会很快撤向海边。堤上的人静静地等待着。
“我们不应放李裕川进村!”沉寂中李茂生突然这么说,“应该在这里截击!”
易远方没回答。他知道李茂生说得很对,不仅应该在这里截击,还应该派人潜入海湾炸船,炸了敌船便一了百了。然而这却不是他希望得到的结局,他要把李朵送上那条船。他又想利用此时的间隙把事情的始末告诉这位村长。他的承诺是一种道义,更是一种痛苦——铭心刻骨的痛苦。他希望李茂生能帮他分担,虽然他们相处才一个多月,却建立起相互的信任和友谊。他要告诉李茂生。
他却没有能够,因为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使堤上的人又一阵心紧,又听到蹄声间杂有众多的脚步声。是匪徒转回来了吗?在村里劫了马吗?不会那么快。而且声音的方向也不对。惊疑间,马和人的轮廓就浮现于月光中,起起伏伏地向这边跃进。
李恩宽,是李恩宽。
人们松了口气。
李恩宽出人意料地带来一支队伍。原来他在完成传递消息时从各村召集了三十多名民兵,急急赶来助战。他知道队伍埋伏的地点。
易远方和李茂生立刻把这些喘息不止的民兵部署在河堤阵地上。
敌我力量的对比发生了变化。
易远方清楚,现在已能够对匪徒实施一场歼灾战了。根据刚才见到的敌人兵力,只要指挥得当就能够将敌人歼灭,起码可以把敌人包围住,等待天亮后的增援。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他不想以战事的前景来改变自己的初衷,他觉得他仍需履行自己的承诺,这一点坚定不移,只是在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烦恼和悲哀。
当重新隐蔽好一切又复于安静时,他发现卧在身边的已不再是李茂生,而是李恩宽。
“狠揍狗日的!”李恩宽说。
他没应声。
“嗯,狠揍狗日的!”
他仍没应声。他知道民兵连长并不需他的回答,他是在自语,他为赶上这场战斗而激动。他打死了赵祖辉和李金鞭,但他最痛恨的不是他们,而是他的东家李裕川。
“狠揍狗日的!”
“肃静!”他告诫李恩宽,“听我的命令,不准随便开火。”
“听你的枪响为号吗?”李恩宽问。
“枪响为号。”他说完又转向村子望去,月亮渐高,田野和村子都明亮些了,却没有亮透。村中的喧嚣声已弱,也许李裕川就要撤退了。
李恩宽向他身边凑凑,偏过头小声地问:“易队长,嘻嘻,尝了鲜了吧?”
“尝啥鲜?”他不解地问。
“你没听人唱《四鲜歌》?”
“不要说话!”
“没事儿,敌人出村就看见了。《四鲜歌》这么唱:头刀韭菜香椿芽,十八岁的小馒嫩黄瓜,嘻嘻……”
他仍然无语,盯着李恩宽在月光下古里古怪的长脸。
“实说了吧,我看见李朵勾引你,”李恩宽开门见山了,“从树底下把你领进河边林子里,是不是?”
他血液奔涌,浑身战栗。这个无赖!这个流氓!原来今晚他和李朵的行动一直在他的邪恶的眼光之下,“你——”
“易队长,你行,你行啦,这遭行啦!”
他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立即把枪管向那张叫他恶心的涎脸狠捅过去,枪在他手中拼命地抖跳,似乎急于行动。他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他胸胀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谁也甭想瞒着老宽干蹊跷事儿,瞒不住的,卜队长和小婉的好事就败在咱老宽手里,给席队长报告了,谁也甭想瞒着老宽吃独的……”
他觉得不能再忍耐下去,尽管此时此刻不是适宜时机,可巨大的屈辱与愤懑驱使他立即向李恩宽还击,不是为自己和李朵洗刷什么,而是一场人格的较量。
他紧盯着李恩宽的脸,压低声音:“你是个品行恶劣的家伙,你把革命和邪恶连在一起,你在打击坏人的时候自己也在变成坏人。你强奸李朵不成,便诬告她勾引你,伤天害理。你不会知道,要不是李朵搭救,今晚你必死无疑!”
“她?你说什么?!”
“你听着,是李朵把她父亲要带还乡团回村的消息告诉了我们,才使全村人免受杀身之祸,你叫人救了一命,倒恩将仇报,血口喷人……”
李恩宽目瞪口呆:“是,是李朵?不,不会的,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她,她恨我,恨王留花,恨全村人……她不会救我们……”
“可是她救了,这是事实。你亲眼看见了,她把我叫到村外,不是勾引我,是救我,还有你。她一句话救了全村人,你懂吗?”
“我……不懂,不明白,”李恩宽嚅嚅地说,“易队长,这,这是真的吗?不会是真的,不会……”
“假若不是真的,我们现在就已经死在被窝里了,还害你深更半夜趴在堤上,给我唱什么《四鲜歌》?!”
李恩宽深埋下头,不吭声了,喉咙里不时响几声沉闷的如老牛耕地时的“吭吭”喘息声。
易远方也不再言语。本来他还想痛骂几句,可他压抑住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惆怅感把他的心全部占据。
这时岗哨又把树枝摇响——匪徒出村的信号。朦胧的月色下,黑点似的匪徒队伍已与村子脱离,疾速向这边接近过来。堤坝上的人再次紧张起来,一支支枪管从柳丛中向道路伸出。敌人渐近时,发现队形拉得很长,前头队伍仍快速前进,后头则异常迟缓,显然敌人料到会有埋伏,采取这种一字长蛇的阵势。此刻易远方心里异常杂乱:李朵无疑已在队伍中。在前?中间?还是后部?她心中紧张还是坦然?这些对于他似乎都不重要,因为他将把整队敌人全部放过去。除此不能再有他念,不能。这中间每个环节都必须严密把握,不能失误。随着敌人的队伍更为靠近堤坝,他心中愈是慌恐,膨胀着一种巨大的恐惧——一种不知所措心惊肉跳的恐惧。他擎着手枪,眼睛紧盯着奔涌而来的黑浪。最前面的匪徒已可见清晰的形体,已可见手中短小精悍的卡宾枪。易远方的心倏然一震,面前的月光似乎突然明亮,看着奔过来的匪徒如同白日一样清晰。他首先看到的匪徒竟是一张麻脸,狰狞可怖。黄大麻子?!他险些叫出声来,持枪的手轻轻一抖。
“砰”的一声,易远方面前划过一道红色弧光。
啊——走火了!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走火了!这瞬间他脑中腾起一片空白。几乎与此同时,堤上柳丛间射出一长排火光。刺耳的爆裂声使易远方迅速神志清醒。开始了,他清醒地想,战斗开始了,不可逆转地开始了。
匪徒遭到突然袭击,只慌乱了片刻,便迅速向东面田野上退去,后面的队伍边退边向一起靠拢。易远方从堤上跃起,率队伍向前压迫,射出的火光时时把田野照亮,匪徒在奔逃中回首扫射,双方时有伤亡,倒下去的身躯立刻被茂密的麦苗埋葬了。易远方忘记了一切,不停地射击。匪徒迂回着向海边奔去,当被李茂生带人阻住,于是又转向南方奔逃。如果不改变方向,必定要经过群众藏身的鸦雀窝。易远方心中叫苦,立即带队伍向南迂回过去,把敌人退路截住。敌人南逃不成又只得与李茂生带的人厮杀,继续东撤,最后抢占了一座坟地,以坟丘为依托进行狙击,卡宾枪施展着威力,把追击队伍压迫在坟地前面的麦地里。易远方让队伍在麦地里隐藏好,以减少伤亡。他向前爬到麦地边沿,借月光窥视着坟地,这是一座不小的坟地,有二三十亩的规模。坟地里没有林木,只有一方方惨白的石碑;在坟地东西边沿处,可见一座方形小石屋,这是早年间看坟人的住处。坟地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阵地。
易远方不急于发起强攻,只是与敌人不停地对射。在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追击之后,他的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他此刻想到李朵,想到自己做出的承诺。她此刻一定在坟地里吧?在某个坟丘后面和她的父亲在一起,她心里一定充满着憎恨,以无限轻蔑鄙夷的心情诅咒他这个背信弃义的人。她会想到这是一种预谋的欺骗,但这不是事实,完全不是事实。
敌人的火力渐渐减弱,许是为节省弹药,许是在运筹对策。由于兵力不足,无法对整个坟地实施包围,主要兵力部署在坟地南侧,将群众藏匿的鸦雀窝筑成一道屏障。卧在麦地里的民兵不断向坟地里射击。易远方发现有一个人出现在麦地的边沿,月下他认出是李恩宽。他起劲地向坟地里射击,一次一次往枪膛里装压子弹,后来他停止射击,向他身旁爬了过来。
“易队长,刚才我看见了李朵。”他在暗中说。
“她,她在哪儿?!”
“在石屋后面。火光一闪,我看见她被一个人拉到石屋后面……”
易远方把目光紧盯着石屋。到石屋大约有二百米的距离,中间是连绵的坟茔,靠近石屋的坟丘不时被匪徒射击的火光照亮。
“我在她家扛活,她从城里回来歇假,常偷她爹的洋烟给我抽……”
易远方在心里酝酿着下一步的行动——他的队伍必须先占领坟地的一侧,利用坟丘渐渐向敌人接近,把敌人压迫在石屋周围,迫敌投降。
“那时她还小,老叫我带她上山抓蚂蚱、抓蝈蝈,累了就叫我背着她。她的身子真轻真轻,真轻真轻……”
从麦地到坟前边沿这段距离完全暴露在敌人火力下,必须以最迅速的动作通过。易远方决定由他和李恩宽通过,占领了坟丘再掩护其他人通过。
他和李恩宽一跃而起,扑向坟地。当敌人突然醒悟一齐掉转枪口射击时,他们已经扑到坟地边沿,占领了坟丘。
他们立即向敌人射击。
与此同时麦地里的人向坟地冲去,有人被击中倒地,没倒的人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跳,终于越过了开阔地。
利用坟地的一隅做支撑,队伍舒展开来。
“易队长,不能叫李朵死……”易远方听到身旁的李恩宽说。他的心不由一颤。
“李朵有功,得叫她活,她不能死……”
易远方呆呆地盯着月下的小石屋。
战斗打响了,一切都不由人。
然而应该有起码的公正。她让全村人活下来,而换得的是自己走向死亡,这不公平!
他看到身旁的李恩宽也定定地盯着小石屋。
他下令停止射击,自己向前面的一座坟丘爬过去,身下全是柔软的迎春枝蔓,花早已凋谢,却似乎闻得见残留的清香。他占据了那座坟丘。匪徒似乎有所察觉,向坟丘扫射一梭子弹。他不在乎,爬上坟顶,大声向小石屋方向呼叫着:“你们不要射击,听我喊话!不要射击,听我喊话!……”
坟地里的枪声果然消失了。
易远方呼喊:“你们已经被包围,抵抗只有死亡,你们赶快投降,我们一定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匪徒又开始了扫射,这是他们的回答。以往的经验:还乡团匪徒心如铁石,至死不降。
卡宾枪子弹纷纷钻进坟丘前面的地里,发出扑扑的声音。
民兵的步枪与匪徒对射。双方都有良好的掩护,战局呈僵持状态。
待枪声稍减,易远方又开始喊话,他是向李朵呼叫:“李朵,李朵,请你离开坟地!赶紧离开坟地!……”
枪声完全停止。显然对方在听他的呼叫。
易远方继续呼叫:“李朵,你赶紧离开坟地!现在,我告诉你走出坟地的安全路线,你首先站到石屋南面,拍三声巴掌,然后一直朝正南方向走,走出坟地,听见了吗,李朵?我再说一遍……”
他重复一遍刚才的呼叫。
小石屋在月光下伫立着,像一块惨白的巨碑。
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石屋,紧张地期待着。
小石屋依然孤独地站立着,静无声息。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蠢,很蠢很蠢。
他知道用不着继续呼叫和等待了。
不知什么时候李恩宽从后面上来,趴在他身旁。
“李裕川那狗日的不叫她出来,够歹毒的!”李恩宽愤愤地说。
他觉得李恩宽也很蠢。
从石屋前面的一座坟后射出一梭子弹,落在他和李恩宽隐身的坟前,子弹的入土声很沉闷,很凶狠。
民兵开始还击。
“易队长,我救她出来!”李恩宽望着石屋说。
“救?怎么救?”
“绕到石屋后面,把她从李裕川手里抢出背回来……”
“不行!”他断然否定。
“能行,我背得动,她的身子真轻真轻……”
“不行!”
“她有功,不能见死不救!”
“不准胡来!”
话音刚落,李恩宽开始行动。他跃到右侧的一座坟丘后,稍停又向前面的坟丘跃去。他的动作很敏捷,像一只猫。易远方叫苦不迭,他想呼喊,叫他停止莽撞愚蠢的行为,但又怕引起匪徒的注意,只得命队伍密集射击,吸引匪徒们的注意力。此刻李恩宽仍在不断跳跃前进,巧妙地利用庞大的坟丘做自己的掩体。易远方感到奇怪,月光下李恩宽的行动匪徒们能看得清晰,却为什么不向他射击?这种明显的放松定然暗藏杀机。他忧心忡忡,怔怔地望着前面。这时李恩宽已占领离石屋只有几十米远的一座坟丘,他看见他先藏在坟前石碑后面,然后挪到坟后。这是一个极好的位置,他希望李恩宽就此停止前进,在那里支持后面的队伍向石屋接近。但他无法把他的命令传递。此刻李恩宽把身体移向坟丘的右侧,探头看看,然后猛地向前扑去。这时只见一道鲜亮的火舌从前面的黑暗伸出,朝他的腰间从容地一舔,未熄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身体在半空一旋,然后落在地上,离手的步枪撞击在石碑上,发出“咔嚓”的脆响。他完蛋了!易远方怔怔地盯着无声无息的黑暗,他就这样古里古怪地送了命。这时从坟地东北角传来骤起的枪声,他知道那是李茂生和小贾开始向石屋包抄。现在必须尽快将石屋包围。他率领这边的队伍向前推进,匪徒疯狂地扫射着,一阵阵火光把这坟场照得雪亮,不时有人被击中倒地,不论死伤都无法顾及。队伍一个坟丘一个坟丘地占领,丢弃,再占领再丢弃。手榴弹已开始发生威力,爆炸火光中看见匪徒开始后退,向石屋近处的坟丘后退。李茂生那边也在向石屋压迫,渐渐形成一个斗圆形包围圈,他只是不解匪徒为什么要固守坟地,而不向海边夺路窜逃。要尽快将敌包围,迫使投降,一定要迫使敌人投降。战斗已接近白热化,火光闪闪,枪声、手榴弹爆炸声连成一片。匪徒终于支撑不住,弃了坟地奔向石屋,从石屋顶上伸出枪口,把弹雨泼向坟地。这时,易远方才看清,原来石屋并没有屋顶,只有四面露天的石墙,这是一座完美的工事。匪徒居高临下地射击,队伍被阻在坟地,难以再向石屋靠近。他突然感觉到队伍的攻势减弱。枪声渐渐稀疏,他脑中迅速闪过一个不祥的阴影。队伍耗尽了弹药。弹药本来便不充足,而战斗开始时又没关照大家注意节省,以至出现这种在战斗中最为可怕的处境。他拼命地向石屋射击,万万不能使敌人察觉,否则将不堪设想。他恐怖地射击着,忘记了一切。这时李茂生从左侧向他靠近,后面跟着贾金余。“必须马上结束战斗,”李茂生靠近他便气喘喘地说,“子弹打光了,不赶紧结束战斗要大祸临头!”他当然十分清楚,只要匪徒发现队伍没有了弹药,就会大摇大摆走出来杀人,就像黄大麻子血洗小黄庄那样。易远方突然醒悟,匪徒固守抵抗的目的或许就是为耗尽队伍的弹药,因为只有出现了这种情况他们才有可能杀人、逃跑。“赶快集中所有的手榴弹!”李茂生又说。坟地里的枪声几乎完全停止了,这是最危急的关心。手榴弹集中起来,总共才不过十几颗,最有效的使用就必须在敌人冲出石屋前把手榴弹投进石屋内,如此才能转危为安。易远方挑选了十几个人,由他带领向匪徒盘踞的石屋投掷手榴弹。他们匍匐前进,寻找可以准确投掷的地点。这时匪徒也停止了射击,似乎在思索面对的有些怪异的局势。易远方在烟尘弥漫的昏暗中向前爬去,蛇样地越过一座座柔软可人的坟丘。整个坟场死一般沉寂,使人心惊肉跳无所适从的沉寂。“他们没子弹啦!”黑暗中突然爆出一声阴森的号叫,“杀出去呀——”“弟兄们杀出去呀——”这时易远方从容站起身来,挥臂将手榴弹掷出。他的投掷动作非常规范,就像在训练场上的训练投掷那样。投出去后,他没有卧倒,只是定定地望着前方那座白色小石屋。他听见手榴弹响彻天地的爆炸声,与此同时看见石屋上面升起一个红色屋顶……
12
若干年后参加这场坟地战事的人依然惶惑地记得当时小石屋被烈火吞噬时出现的怪异:在噼噼啪啪的燃烧中人们听见从石屋墙内传出久而不息的低声碎语,偶尔还有几声咳嗽和笑声。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时有人竟能分辨出哪是李裕川哪是李朵哪是吕福良,又好像在谈论着同一件事,因为声音中不断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如此而已,如此而已……”没人相信在这般强烈的爆炸中会再有活着的人。为慎重起见,又从匪徒的尸体上搜寻到一批手榴弹手雷投掷进去,爆炸迭起,火势猛增,说笑声依然。人们又搬起石块向里面掷去,然而声音有增无减,叫人毛骨悚然。后来终于有人记起先前对付李金鞭鬼魂的手段,从村里取来纸钱对着石屋烧了,里面的喧吵声才渐渐消失。
易远方不相信有这种怪事情,对人们采取的措施却不干涉。然而在天亮后打扫战场时,他自己却发现一件天大的奇事:他没有找到黄大麻子的尸首,查遍石屋、坟场及追击途中都没有发现黄大麻子的尸首。甚至所有毙命的匪徒中没有一张麻脸,而那时他分明无疑地看见了一张麻脸,他对着那张麻脸开了头一枪,而如今却没有麻脸,他惊愕不已。
朝阳照耀着千姿百态的死者。
袁升火、李恩宽还有另外九名民兵静静地卧在麦地边,很快便要把他们抬回村子去,在接受了村人隆重而沉痛的悼念之后将被安葬于烈士墓地。
石屋外面,横七竖八地陈列着匪徒们包括李裕川、吕福良和赵祖辉的儿子赵吉星在内的三十六具尸体。
还有李朵。
易远方默对着她。她死在她父亲李裕川的怀抱中,人们好容易才把这父女的尸体分开来。此刻她平卧在地上,面孔对着天空。易远方看到她的颈部被血染红,弹片从后颈打进,从前面穿出。血流在她白色的学生旗袍上留下一道喇叭花状的艳红。
李朵身边卧着小婉——疯女人小婉。她的身旁站立着眼睛呆痴的卜正举。易远方已经知道了小婉的死因;当匪徒刚刚走进村子时,卜正举和被他看管的人在村西狭沟里也听到村子的骚动声。这时小婉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跳出沟去,在黑暗的旷野中边跑边叫。卜正举迅速追去将小婉抱住,并用手捂住小婉的嘴,小婉疯劲愈增,极力挣脱、反抗,咬他的手。卜正举不敢松手,捂得更紧。后来小婉渐渐不动不咬了,卜正举松手发现她已死去。卜正举当场昏厥过去。当陈努力把卜正举和小婉背回沟里,发现小婉的背后被血湿透。经严厉盘问,孙永安的老婆告发了小婉的婆婆赵杨氏;刚才赵杨氏在暗处用针向小婉猛刺过去,小婉才尖叫逃走。原来赵杨氏已从偷潜进村的吕福良嘴里得知她的儿子赵吉星也要随还乡团进村,把她接走。她希望儿子能知道她此时的下落,于是便施展起这刁钻狠毒的手段。陈努力就把她堵了嘴扔进沟内的一座枯井里。她的计谋使她比儿子更早些下了地狱。卜正举苏醒后战斗已经结束,晨曦映白了原野。他背着小婉在野地里不停地走,谁也不清楚他为何要这般不停地走。后来他在石屋旁找到了易远方,他放声大哭起来,说是他杀死了小婉。哭过,他要求允许他把小婉带回家乡安葬。易远方答应了他的要求。
当英烈们的遗体被护送回村后,石屋旁已挖掘出一个巨大的坟坑,这里是匪徒们的最后归宿。
易远方没有让李朵在这里下葬。他让小贾找来一副担架,两人把李朵抬上,离开了这片坟场。
他们把她抬到胭脂河边……
他们让她在这里伴着桃花长眠了……
原载《花城》1988年第2期
点评
小说以“新来的土改工作队队长”为叙述视角,讲述土改风暴中剧烈的社会大变动和尖锐的阶级对立冲突,以及其中人性的迷乱和扭曲。开篇用浓烈的血腥气息,写地主还乡团向村民疯狂报复的凶残程度,实是写其内心仇恨的深重,这与后面土改斗争中的血腥暴力形成呼应对照。还乡团的反扑是灭绝人性的,农民和土改干部在土改、挖浮财斗争中表现出来的“革命暴力”同样令人震惊。历史在这里交织成令人透不过气的黑暗的雾瘴,激荡得人们心中的黑暗被恣意放大,遂将双方抛进相互残杀的渊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然而在暴力与暴力之间,到底孰因孰果?革命是否只能以如此这般面貌呈现?这里,压迫与反压迫,正义与非正义,善良与邪恶之间,原本清晰的界限被什么力量无情地撕裂、歪曲和模糊了。于是,震惊、困惑和无力,成了小说叙事者易远方最典型的情绪反应。易远方的左右为难是那个年代里混乱历史图景的真实写照,小说以易远方的困惑目光注视土改运动中的种种惨烈景象,对革命的性质、目的和手段,对革命的复杂性进行了崭新和深入的探索。小说从还乡团的残酷屠杀开始,以挖浮财的残酷斗争为焦点,以一场背叛诺言的残酷战斗结束,表现了作者对革命与人性的深入思考。揭示复杂历史中的复杂人性,透过人性观照反思重大历史问题,这是尤凤伟小说的重要艺术取向,也是其突出成就所在。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诺言》以其直面革命史问题的历史担当勇气和深沉大气,成为有关土改叙事的一个绕不过去的沉重界标。说绕不过去,除了它的艺术力量,是因为历史曾经在这里憧憬和应许,更曾经在这里动荡、喋血和疯狂。易远方欠着历史一个庄严的承诺,这笔债现在背负在我们身上,让我们时时警醒和思索,时时审视和回望我们一路走过的泥泞曲折。正是从并不遥远的那边,从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血色中,我们蹒跚走来。
(许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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