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丁老先生整七十,打算好好做做寿。俗话说,做九不做十。丁老先生,不理这一套。
追月楼完工,就准备有模有样庆贺一番。可贺可喜事不是一桩两桩。这一年特别热,按相书说法,所谓兵戈之兆主凶之年。好在第一阵秋雨落了,丁老先生向来怕热,酷暑熬过,仿佛死里得生。都说六十九是道关口,丁老先生悠然到七十。
丁老先生的小千金小妙刚过周岁。绕膝扶床当年事,老藤古木发新芽,丁老先生没想到,将近上寿之年,却还有弄璋添瓦之喜。
这一天明轩到得最早。明轩是丁老先生的大弟子,大女婿,某大学的大教授。他一到,便把伯祺找来训话。伯祺是丁老先生的长孙,一副老实面孔,俯首垂耳听了一会,仰起脸说:“姑老爷,爷爷的脾气,就你知道,一会旧,一会新,我们也吃不透。凡事姑老爷多关照一下,我们照办就是了,你看行不行?”明轩想了一会,笑笑说:“也好。反正今天没什么外人。你弟弟呢?关照他今天可别疯,又惹你爷爷生气。”伯祺知道弟弟仲祥一早就出门,若是如实说了,姑老爷老一套又是一顿啰唆,因此不吭声。明轩忽然一看手表,让伯祺忙该忙的事去,他自己到大门口去迎客。
刚到门口,看见平言先生正站在台阶上发怔,忙双手抱拳打招呼。平言先生笑道:“今儿你老丈人大寿,你小子忙死了。”明轩也笑着说:“许先生总是说笑话,赶快上楼吧,衍公正等着你呢,有好茶。”平言先生说:“什么话,今儿来,就让许先生吃好茶?”说着一路大笑往里走,走远了,又回过头来,冲明轩嚷道,“今儿的厨子是哪的,别像上次似的,你许先生吃上头,可是头等的讲究。”
丁老先生点过前清的翰林,因此交往好友中,很有几个遗老遗少。他又是老牌同盟会会员,当今的党国元老,有几个都是他的至交。客齐了聚在追月楼上品茶。丁老先生因为今天请的是六华春名厨,茶兴之余,让明轩请厨师上楼和大家见面。不一会,那厨师领了个弟子来了,先拱手向丁老先生祝寿,又转身和其他人一一招呼,然后坐下吃茶。平言先生见他坐了,站起来说:“我却是久闻大名,这位先生姓王,号称厨师王,秦淮河一带,数先生名声最响了,也不知厨师王今儿露哪几手,做几样绝活儿让我们见识见识。”厨师王身穿簇新的青色长衫大褂,极白净的一张脸,笑着说:“今天衍公做寿,在下不过助兴而已。我祖上也是读书人,虽不像诸位有过功名,也深知小技不足倚的道理。”丁老先生听了,拈着胡子笑道:“妙,妙,这番话,酸腐的读书人,怎么说得出。平言,我们读书一世,何如挟一技之长?”平言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衍公,今日你好日子,这话不该说。自打没了皇上,这读书人三个字,活是句骂人的话。”众人都说言重,明轩插嘴道:“许先生说起话来,总是极端。衍公这儿每次雅集,许先生可有一次没有歪论?”丁老先生笑着说:“歪论倒也不失为高论。只是许兄毕竟两江总督的后人,忘不了皇帝的恩泽。如今已民国二十有六年,许兄的脑筋,该新一新了。”平言先生回到座位上,摆了摆手说:“衍公翁婿沆瀣一气,焉仁焉义,许先生我今儿也要像报纸上所言,求助于世界舆论的声援,在座诸位,如何不助一臂之力?”
厨师王呷了一口茶在嘴里,抿了一会,说:“衍公,我插一句嘴。上海的仗,打了已经一个月了,下来的局势,依衍公之见,会怎么样?我们普通百姓,只会干着急。”明轩听了,冷笑一声:“光着着急倒好了。这仗根本就不该打。自甲午以后,三天两头叫小日本打,也打不怕。我和衍公都在日本待过,别的国家我们不知道,这日本的军事,无论人家海陆空,哪一样不比我们强?”厨师王一脸焦急求援似的问衍公:“这么说,这回我们又要输了?”丁老先生皱皱眉头,想说,叹了口气,终究没说。倒是平言先生按捺不住,恶声恶气说:“管他!今儿私人庆会,莫谈国事。”
来客中有位姓黄,名计庭,也是老先生,正色道:“许公此言不当,国难当头,焉能不谈国事?”明轩笑着打圆场,黄老先生说:“明轩,我的话,你可能也不喜欢听。我和衍公一样,不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亡国之奴不做的。”明轩说:“自古都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亡国奴,谁想做?”平言先生反过来也声援明轩,“什么奴不奴的?满人,什么人?几百年前,野人似的,一朝得了天下,谁不称臣。主子奴才,挨到做了,也没办法。”
黄老先生大怒,拍了拍桌子。丁老先生闭上眼睛,运了一会儿气,说:“国事日艰,按说做屁的寿。许兄的高见,我和黄公不想领教。”说完闭目养神。
厨师王连忙站起来,歉意地说:“我怎么就在这儿坐上了。都是我引的话头。衍公,我拟了几样菜,几位先生过过目。”说完,掏出一张宣纸写的菜单,明轩上前接了,要递给丁老先生,丁老先生摆摆手,菜单便被平言先生接了去。黄老先生还有些愤愤不平。明轩问菜单怎样,平言先生嘴里喊着“蛮好,蛮好”,递给别人看。那菜单转了一圈,在一片叫喊声中正要随厨师王离去,平言先生憋不住地补了一句:“佳肴不在多,每道菜上一半足矣,我们且慢慢品尝。”厨师王笑着离去,暗暗佩服这位许先生果真吃客。
厨师王刚去,仲祥抱着侄儿小林上了楼。那小林教唆好的,一见了丁老先生,便趴在地上给太公磕头。临时教的两句话大约被磕头磕忘了,憋了半天,不知对太公说什么好,临了大悟地说:“给太公拜年。”引得一片笑声。丁老先生笑容可掬,嘴里喊着:“好,好,太公最喜欢你了,去和小妙玩吧。”一边抬起头来问仲祥有什么事。仲祥说:“我想来跟爷爷说一声,我们学校今天有个演讲会,回来要晚的。”明轩连忙打断说:“今天什么日子,不是存心惹你爷爷生气?”仲祥白了姑爷一眼,掉头要下楼。明轩喝道:“不像话,喊伯祺来。”仲祥说:“喊我哥来就是了,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丁老先生叫仲祥不要放肆,这哪像与长辈说话,仲祥分辩说:“爷爷,你不知道现在前线多吃紧,国破家亡都到了最危急的时候,我们年轻人能袖手不管吗?”明轩说:“管,怎么管,上街游行,喊喊口号,就算管了?”仲祥准备吵架,丁老先生摆摆手,说:“你去好了,这种事,爷爷不会拦你。跟长辈说话,得有规矩,去吧,把小林带走。”仲祥扛起小林就走,走到院子里,遇上小文抱着小妙,正坐在桂花树下逗小猫玩,便对肩膀上的小林说,“去和小妙玩吧,叔叔有事呢!”小林吵着要和叔叔一起上街,仲祥把他往小文身边跺木桩似的一跺,掉头就跑。小文问他去哪,他做了个呼口号的姿势,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2
小文进丁家,丁老先生的续弦戚氏刚死。当时老先生身边只剩下一个刘氏。刘氏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丁老先生做京官时娶的妾,胖胖的,矮矮的,大屁股,一直不太得宠。都说矮胖子大屁股最能养儿子,刘氏一口气养了六个女儿,恨得丁老先生都怕碰她。小妙出生前,丁家已满了十千金。刘氏的六个不算,原配张夫人两个,戚氏一个,日本所娶小妾芳子一个,轰轰烈烈,丁家简直就成了女儿国。
小文按说也可能姓丁。她家祖辈几代都是丁家的仆人。混到小文爷爷辈,算是有了些出息。她爷爷陪主人读书,好歹识了几个字,主人升官发财,水涨船高,他也跟着吃肉喝汤。得机会置了份家业,想做个有名有姓的人。他自说自话姓了丁,丁家知道了,一定不依。于是添一横,权当姓于。偏偏小文爸爸不争气,吃喝嫖赌,一等的下流,一等的败家子。他先是把亲老子活气死了,又把那点可怜的家业吃了鸦片,最后逼着老婆赚钱。老婆得了一身脏病死了,女儿小文还太小,便带着上丁家求口饭吃。丁老先生对鸦片深恶痛绝,拍了桌子撵他走。倒是刘氏心慈念旧情,借口小文太可怜,要留下他们父女。丁老先生因为续弦戚氏刚死,虽没有把刘氏扶正的意思,总算给她面子。丁家已没有过去的威势,多两个人吃饭问题还不大。小文爸爸跑腿看院子做点粗活,开头还好,不久便偷起来,临了,索性丢下女儿不管,跑到外头去住。
丁老先生有个习惯,日日夜里要起来喝茶。他喝茶一种老派的讲究,茶具要烫,茶水要新烧。那刘氏也是近五十的人,天天夜里爬上爬下,得了一种哮喘的毛病。小文在丁家待了一年,这差事便由她来做。
这时候小文大约十岁,小小的个子,一身骨头,头发少得梳不像个辫子。丁老先生一来因为她是下人,二来是孩子,什么事也不避她。他老人家养心居气,冬夏两季从不干那桩事,只有在春秋,才到刘氏房里去睡觉。刘氏未老先衰,加上胖的缘故,一睡着就打鼾,鼾得震天动地。渐渐小文长成了人,胸口高高鼓起来,见了丁老先生光着的身子也知道脸红,也许是吃得好,小文身上有了肉,小屁股绷得紧紧的,甚至头发也比过去黑得多。两眼睛水汪汪,就是样子还有些傻,一碰就生气,咕嘟着小嘴。刘氏因为小文干的是她的活,小文不干就得自己干,因此凡事都让着她。
这一天,丁老先生睡在刘氏房里。半夜里起来喝茶,刘氏急巴巴地要亲自动手。她披了件夹袄,手脚也不利索,一壶茶整个地泼在床上。小文赌气说:“我说我来我来,非要抢,看你笨的。”刘氏脸不由得变了色,又知道小文说不起,越说越来劲,反引了丁老先生生气,所以不但忍了,还用笑来敷衍。丁老先生看不过,说:“你也是太好说话了,主子善,奴才欺。”又转过脸来,对小文说:“她好歹是你的主子,你这脾气,几十年前,要叫打死的,你信不信?”小文头一昂,只说了三个字,“本来嘛!”三个字字正腔圆,说不出的有气势,丁老先生和刘氏忍不住都笑,小文也笑。丁老先生拈着胡子说:“我活了快七十的人了,你这样的奴才没见过。”小文说:“什么奴才不奴才的。我们是佣人,佣人也是人。”丁老先生一时语塞,笑着对刘氏说:“这就叫新派,八成是仲祥那学来的。”又对小文说:“你又不识字,什么人不人的。”小文一怔,还是那句“本来嘛”,说了自己先笑。丁老先生见她只披了件空落落的小红袄,胸前敞开,担心她冻着,问她冷不冷,让她先睡。
第二天,丁老先生在书房里看了一整天的书。靠晚把伯祺找了来,让他派人去找小文爸,小文已是大闺女,老搁在丁老先生屋里,不成个体统。小文爸爸找来了,听说要把小文接走,心里老大地不乐意。小文对老子从来就没个好印象,心里也不乐意。
小文爸爸便去找刘氏探口风,问是不是小文得罪了老太爷。刘氏也摸不着头脑,小文若走,天天夜里爬上爬下又是她的事,正愁得不行。于是两人联合起来又去找伯祺,伯祺说:“爷爷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他说领走就得领走。有什么好说的。”刘氏知道伯祺打内心里不可能同情她,因此也不多说,直接领了小文爸爸去见丁老先生。丁家大院里有一眼下水管堵了,汪着一摊污水,阳光直直地射下来,一股异味,源源不断散开。刘氏和小文爸爸一路闲谈。
丁老先生见了小文爸爸,问他那口鸦片是不是真戒了。小文爸爸吸了吸鼻子,讪笑着说:“老先生笑话,民国都那么多年了,那玩意,能不戒,如今抽大烟,要坐牢的。”丁老先生不相信地点了点头,抿一口茶,在嘴里漱着。
小文爸爸说:“我想小文这孩子不懂事,惹老先生生了气。”
丁老先生骨子里讨厌小文爸爸,憋了一会,斜眼看着他说:“生什么气,小文这孩子,比你好得多。”
小文爸爸十分尴尬地笑。刘氏说:“是呀,好几年了,难为小文这孩子,也不容易。”一眼瞥见丁老先生不高兴的表情,不往下说。小文爸爸不肯停口,这一阵他正姘着一个小有钱的寡妇,一门心思地害怕小文跟他回去。“不管怎么说,也是伺候老先生这么多年了,老先生哪会亏待她呢。”丁老先生说:“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无非多要几个钱,丁家什么时候让人空着手走过?”小文爸爸受委屈似的叫了声“该死”,又是跺脚,又是赌咒发誓,“老先生还不知道我,小文这丫头,不都是老爷太太关照,要钱,什么话。老先生什么时候亏待过我。不要说小文这丫头伺候得老先生还算称心,就是没有小文,我哪一次来空过手的。是呀,怪都怪我没出息,好好的一个媳妇糟蹋死了。老先生你也知道,我一个人活着,好歹也能凑合,这小文在你这金枝玉叶惯了,我哪能养得活她?”
丁老先生闭着的眼睛一睁,说:“你若是把小文卖了,我不饶你!”
小文爸爸突然向前走一步,哈着腰,“老先生,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小文这丫头,你就收了吧。不是我做她爸爸的说没脸的话,你脸色要多好有多好。你信不信,你命里还能有儿子。”
刘氏一旁听了,老脸一阵红,心头一阵酸。
丁老先生脸上没有表情。
3
仲祥是学校的篮球明星。个子不高,篮投得很准。这一阵因为淞沪战事,所有的学生都动员了。仲祥学生会里有个头衔,上街游行,欢送援兵去上海,到医院慰问伤员,整日忙得不像人。他是丁家大院里的新派人物,丁老先生宠着,谁也管不了他。
丁家的院子有两道门,包着铁皮,漆得墨黑。仲祥整天在外头疯,丁家的人都从他那打听消息。
仲样笑着说:“我们在陆上,小日本在海里,我们准赢。再说,这次参战的尽是委员长的嫡系,国军的主力。”大家听了,都跟着笑。到后来,仲祥叹口气说:“真糟糕,我们的人,倒叫日本鬼子围在上海了。你们若是到医院看看,就知道前线伤亡有多大,多惨。我们的将士,死得太多了,唉,太多了。”说完止不住地叹气,大家默默无言,跟着叹气。终于有一天仲祥孩子般地哭回来,大喊“完了完了”,奔前走后地让大家给他收拾东西,“苏州丢了,无锡也肯定保不住,这一次,真跟小日本拼了,我们跟他拼了!”
第二天,几个不约而同的热血青年去报名参军。热血青年中,有一位是仲祥的女同学。仲祥单相思,女同学却无动于衷,搭足了架子,似乎总在考验仲祥。这伙热血青年一气跑了几个地方,想不到报国无门,竟没人愿意接受他们。仲祥相思的姑娘是位将军的千金,一怒之下犯了小姐脾气,领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去找当将军的老子。将军说:“保家卫国,军人的天职,你们学生起什么哄?”将军的千金哭闹了一番,也没用。于是又回过头来,去找各自的老师。仲祥的老师接到通知,高三同学,可以向内地转移。
又过几天,仲祥上了追月楼,和爷爷告别。这时候南京城内,已听得到远处的炮声。丁老先生感慨万千,明亡之遗恨,仿佛又在眼前,老眼昏花,说话也有些颤抖:“都说金陵龙盘虎踞,一派胡言。爷爷可惜老了,不能像你一样做义民。放心去好了,古人言,胜败兵家常事。青山犹在,何患没有柴烧。爷爷虽老,亡国之奴不做的,南京城破之日,就是爷爷殉义之时。你去吧。”仲祥转身要走,又被丁老先生叫住,只见爷爷手上不知怎么地冒出两本线装的石印本书,“你出远门,爷爷给你两本书。我知道你平日里读书就不甚用功,这不好。丁家世代读书人,书要读的!”仲祥接过书,一边下楼,一边随意翻那两本书。上头的一本是丁老先生所著的《春秋三传正义》,另一本是《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正翻着,一张信笺掉下来,上头一首诗:
胜败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字是丁老先生的,仲祥也吃不准谁的诗,依旧夹在书里,往自己房里走。小文在路上碰到他,给了他一个手绣的书包。仲祥心里嫌那样式太旧,笑着收了谢了,回到房里,想到这次去内地,和他心目中相思的姑娘同行,说不出的喜悦。
仲祥走,伯祺一直把他送到学校。街上乱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兵。炮声越来越紧。看着弟弟的心情十分轻松,伯祺真恨自己不能像仲祥那样一走了之。他是丁家的长孙,这个旧式家庭的一切事,都堆在他一个人身上。巴金先生的《家》当时正流行,伯祺也读过这本书,他觉得自己就是小说中的觉新,或者反过来说,小说中的觉新就是他。不免一肚子苦水,没处倒。从仲祥的学校出来,伯祺又到姑老爷明轩家弯了弯,姑老爷家在文德桥附近,门对着一所小学堂。明轩也是刚从外头回来,正和姑妈婕一起收拾细软,准备搬到难民区去住,一见伯祺,让他也赶快回去准备。婕和伯祺父亲是一母所出,伯祺的父亲死得早,因此她格外心疼两个侄儿,一边让伯祺坐下来,一边吩咐用人做些点心。“市面上乱哄哄的,我也不让吴妈上街给你买你爱吃的包饺了,就家里的东西,随便吃点好了。”伯祺直说自己不饿。婕又问家里的事,知道仲祥要去内地,一阵不放心。明轩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聊天。伯祺,我跟你说,南京守不了几天的,我们今天就搬到难民区去。你回去跟爷爷说,我熟悉的人认识一个德国人,我们就搬到那德国人的公司里去住。安全是没问题的,日本人来了,不会找德国人麻烦。你赶紧回去准备,我们在那里住定了,我来接你们。”
婕说:“爸那个脾气,也不知肯搬不肯搬。”
明轩说:“不肯搬,也得搬,你知道什么叫难民区,难民区就是中立区,不得开火的,要不然,要不然,哎呀,伯祺,赶快回去准备吧!听我的话,能错?”
伯祺疲倦不堪地回了家,把姑老爷的意思告诉大家。丁家顿时一片混乱。两位老的首先执意不肯搬。丁老先生说:“什么中立不中立,不能像仲祥那样做义民,老脸已经愧煞,这难民是万万不做的。”另一位不肯搬的,是丁老先生父亲的遗妾慕容氏。慕容氏也是快七十的人了,她的辈分高,执意不搬,大家拿她也没办法。伯祺妈李夫人恨不得立刻搬,但是她是当家媳妇,两位老的不肯搬,她也不敢说搬。伯祺夫人的想法和婆婆一样,满肚的窝囊都发在儿子身上,打得小林哇哇叫。丁老先生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娈和嫘,早听说过日本人糟蹋起中国女人来没有数,因此吵得要搬,又是哭,又是闹。
第二天,明轩没有来。噼里啪啦的枪声就像过年。丁家的人都缩在西厢房里,一个个等着大祸临头,好像日本人真的已经进了南京城。又过了一天,明轩来了。丁家仿佛见了救星,问这问那。明轩说就在这几天里。南京城一定守不住,难民区的高射炮阵地都撤了,又说他在那全安排好,去多少人都住得下。
丁老先生还是坚持着不肯搬。不过这一次他松了口,只说自己一个人留下,别人要走就走。丁家的人立刻遇到了大赦,一个个欣喜于色,纷纷忙开了。慕容氏还要坚持,李夫人说:“你老人家不搬,势必得有两个小辈的陪着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硬要两个小的陪着,跟着送死,你却忍心。”慕容氏不是有主见的人,加上昨天也受了惊吓,不再坚持,答应和大家一起搬。
剩下的问题是谁留下陪丁老先生。男仆福生本来就是看护院子的,理所当然地应该留下。女仆杨妈也是个半老婆子,留下烧饭。问题的关键是刘氏和小文谁留下。“我伺候老爷一辈子,也没歇过。这几年都是小文照顾老爷,在这节骨眼上,我怕是伺候不好的。”丁家的人,大都倾向刘氏留下。伯祺说:“小妙还要吃奶,又要顾老又要顾小,怎么行?”刘氏飞着唾沫说:“怎么不行,我六个丫头,难道不是自家拖大的。再说这一向,不都是这样,我看小妙也可以断奶了——”刘氏啰啰唆唆地还要说,丁老先生光火道:“我听着这些废话,心烦。都给我走好了,我谁也不要你们留。都走,反正我老了,不值钱了,都走好了。”手一挥,一只茶杯落在地上,顿时碎了。
小文的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那好,我留下就我留下。”她的声音不大,大家都听得见。
大家都不作声。外面的枪炮声似乎也哑了。突然,一颗流弹从空中带着哨音飞过,在座的人不寒而栗。明轩感激地看着小文,说:“也好也好,小文,你暂时留下,我们先去,以后再来接你和衍公。委屈你了。”
4
丁老先生平生的得意,都显在了科举上。虽然不曾连中三元,也是场场得胜。廪生的资格不去说他。乡试举人,会试进士,都是一锤定音。按说进士就算正途出身,大官小吏,总以为吃稳了俸粮,偏偏他一再赋闲,大官没份,小点的官又不肯将就。加上他老先生天字号的榆木脾气,对上不懂得如何迎合,对下不知道怎样敷衍,硬是一辈子官运不佳。他一生不买别人账,别人也不买他的账。到了百日维新事败,也不知那个乌龟王八蛋多事参了一本,冤枉他是新党。新党时髦时可以做大官,倒霉了却得杀头。丁老先生于是仓皇出走,避祸上海,又避祸日本。清季末年,日本是中国革命的大本营。丁老先生人在了日本,他不去找革命,革命送上门来找他。有不少人看中了他的进士出身。他糊里糊涂地入了同盟会,宣了誓。摔炸弹搞起义之类的事他做不来,武不过参加了两次留学生的集会,文只是写了篇四六体的驱虏檄文,除此之外,依旧埋头傻做学问,教弟子。他那本《春秋三传正义》的初稿,就在那时完成。
民国以后,丁老先生最称心的想法,是按照自己意思盖幢楼。
就在追月楼的旧址上,原先也有一幢楼。这楼是李纯做江苏督军时盖的。因为楼前有个小水池,明月之夜,从楼上看,天上一月,水中一月,故称二月楼。二月楼盖好的当年,丁老先生的独子归了天。又隔一年,平白无故一场大火,丁家大院偏偏是二月楼化为灰烬。风水先生的意思,丁老先生命属土,楼者,木也,木克土,所以非大吉大利。土又克水,门前一池水,不安宁便是应了正果。
丁老先生是丁老先生,进士出身,做过翰林,读的书远比风水先生多。风水先生的附会不可不信,不可全信。追月楼奠基,取金克术之意,四下里埋了些废铜烂铁。门前的一方水池也填了,移植了几枝翠竹,和东首的一株桂花树相呼应。
追月楼落成不到一年,日本人来了。
仲祥远走,丁家的人几乎都搬到难民区,丁老先生蛰居追月楼上,抚今追昔,几千年华夏文明历历在目,不禁怆然涕下,大有“我生之后,逢此百罹”之感慨。
丁家的人马浩浩荡荡搬走后。起先伯祺还溜回来劝爷爷也往难民区搬。过了四天,男仆福生从街上奔回来,大叫日本人已经进城。女仆杨妈惊得失了声,相帮着一起上门闩。这之前,丁老先生正倚窗独立,从追月楼上看小文。小文在院子里看猫玩。她因为和小妙分开了,两只奶子涨得痛,内衣湿了一片,一双纤手正轻轻地按在胸前。
“日本人进城”的惊呼声进了后院。丁老先生和小文各自怔了一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福生和杨妈慌慌张张进后院,慌慌张张上门闩。上了门闩,又慌慌张张僵立在那儿,慌慌张张地听。有那么一会,丁家大院的四个人,石雕似的处在自己位置上。街上稀稀落落的枪声,隐隐地仿佛有人在说话,听不真切。
这天晚上便停了电。从追月楼上,看得见南京城四处在燃烧。不时有女人的哭喊声,伴着单调的枪响传来。
丁老先生让小文点上蜡烛,研墨铺纸,一气把想好的七首绝命诗写下来。意犹未尽,又摊开一张宣纸,用篆书接连写了几个老大老大的“义”字,写完了,在笔洗里浸了浸笔,坦然地吩咐小文睡觉。小文心头一团麻,说:“能睡着吗?”缓缓过去铺床。床铺好了,丁老先生和衣坐进被筒。小文冲了汤婆子,从脚跟头塞进去,香炉里重添了一炷香,茶壶里加了点水,再回到窗前,默默往外看。丁家大院像头花猫似的沉睡在黑暗中,远处火光一闪一闪映在小文脸上。丁老先生看着她脸部侧面的轮廓,小鼻子挺着,眼珠仿佛比平时大,比平时黑而且亮,心想她毕竟年轻,又是个女人,这时候不可能不怕,又想到自己反正半截子入土,让正当好年华的小文陪他取义成仁,不由得于心不忍,胸口一阵愧心的痛。
此后一连几天都这样。丁家大门足有半个月没开。福生找了张梯,偷偷爬上围墙往外看,小巷那头躺着几具尸首,一条狗懒懒地走着。一个日本兵从两扇虚掩的大门后走出来,立在门口东张西望。福生慌忙下楼梯,添油加醋地说给丁老先生听。杨妈一旁听了不住捂嘴。小文也想过来听,丁老先生不愿让她受惊吓,不许福生再讲。
又过几天,外头似乎真平静了。小巷那头的几具尸首已不知让谁收埋,街面也打扫干净,稀稀落落有了行人。福生冒险上街走了两趟,回来说的都是些恐怖新闻。走了两趟胆子大了,这一天,福生大清早出去,到中午也没回来。约莫两点钟光景,杨妈听见打门声,以为福生回来,急急赶去开,一听喊门声很急,却不是福生的声音,吓得一口气奔上追月楼,哆嗦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打门的声音越来越急,明摆着躲是躲不过的,丁老先生叫杨妈去开门。杨妈极不情愿磨蹭着去。小文缩在窗台后面,看着丁老先生威严地立在窗前,心口咚咚地跳。没想到不一会杨妈笑着跑进来,说原来是姑老爷。
明轩满头大汗的样子。杨妈一边闩门,一边看明轩,一边笑着向追月楼上的丁老先生说:“真吓昏了,姑老爷的声音都没听出来。”明轩上了楼,请了安,嘴里一连串的“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从明轩那里又知道丁家一家在难民区都好。没什么意外。
明轩说:“我本想回家拿些东西,没想到对门小学堂,如今已成了日本兵营。我回家,远远地看见几个日本兵,正在那翻箱倒柜,我便上这来了。唉,身外之物,也算不了什么,让他们糟蹋去吧。衍公,这儿倒没人来?”正说着,忽然听见前面院子里,有人用日本话在叽里呱啦喊。明轩连忙往楼下看,只见一个日本兵正从前院往后院的墙头上爬,一看到明轩,慌不迭地低下头去,又突然把头升上来,冲明轩哇哇乱叫。丁老先生走到窗前,喊那日本兵下去,滚到院子外头。那日本兵不懂中国话,油腔滑调地还是笑,不时地回头和下面一个日本兵说什么。明轩有些腿软,更害怕丁老先生的死脾气,硬着头皮用日语和那日本兵对话,说这儿住着一位受日本学者尊敬的中国学者。那日本兵想不到碰上一位会说日语的汉人,也吃不准什么来头,举起三八大盖,对着追月楼漫无目标地开了一枪,扬长而去。
最受惊吓的是明轩,大有危邦不宜久留之意,勉勉强强又坐了一会,告辞回难民区,临走再三关照保重。杨妈跟着去闩门,想到那日本兵进前院,是因为姑老爷自己激动得忘了闩门。心有些虚,门闩了,有意无意地又拉几下,这才忐忑不安地回后院。
福生直到天黑也没回。这一夜,丁家大院静得听见猫悄悄走过的脚步声。绷紧的弦,略松了松,又绷得更紧。明月当楼,寒风凄泣,竹影映在小轩窗上,像画似的。
【第二章】
1
旧历新年到了。
这一年冬天出奇的冷,甚至梅花也畏起寒来。按说是梅花怒放季节。可是枝头秃秃的,像干瘪的朽藤。天阴阴的,却不下雪。首都二十九万难民,饥寒交迫,纷纷离开难民区,回家过年。丁家的大队人马搬回之前,伯祺已经回来过好几次。丁老先生听他说了许多事,知道城南的房子烧了一大片,人死了不少,相当数量的女人受了辱。
福生一去不返。丁家的人都当他死了,后来才知道是他还活着,大约是偷了丁家的东西,不敢回来。
经此事变,丁家的事说变也变,说没变也没变。最明显莫过于小文的地位,丁家人过去叫她小文,如今都跟着丁老先生,称姨奶奶。刘氏后悔不曾留下来,硬是错过个立功机会。她那性格不善争风吃醋,只觉得自己好歹六千金,面子上不好看。
莫道风情老无分,桃花偏照夕阳红。两个月来,丁老先生和小文相依为命,不由地把她引为红颜知己。大难不死,丁老先生不免一种偷生的恐慌。他老人家童颜白发,大眼长眉,耳垂下一块肉多大的,都说是天生的寿者相。偷生之余,生之乐趣又油然而生,因此丁老先生兴致好时,便和小文说董小宛与葛嫩娘的故事。小文不识字,烈女传上事迹倒知道不少。烈也罢,义也罢,还有忠和贞,听着想着都一个味。小文一想到自己不甘心和丁老先生一起死,脸就有些红。脸一红,手也勤了,脚也快了,那神秘的笑就偷偷地跑出来。虽然分别不过两个月工夫,小妙已经不认得小文。看着自己的孩子不叫妈,小文哭了好几回。丁老先生见她眼睛又红又肿,只当她受了什么委屈,问又问不出。
到了大年三十,丁家起了一场风波。风波是由一串爆竹引起的。
明轩一家从难民区搬回去,因为对门是日本兵营,只抖抖索索地住了一夜,第二天便举家移到老丈人家来。明轩一女两男,女儿出嫁,两个儿子年岁相仿,说青年太大,说少年又太小,顽皮得讨人嫌。兄弟俩也不知从哪搞来一串爆竹,拆散了在院子里噼噼啪啪炸着玩。丁家的小孩都围着看,小文也抱着小妙在一旁。小林看着看着不过瘾,吵着也要。明轩的两个儿子不但不给,还把点着的爆竹往小林身上扔,恰巧被刘氏看到,跳手跳脚地便骂。伯祺夫人听了,连忙出来说“没关系,没关系”。刘氏见孙媳还不识好人心,骂得更凶。婕在厢房里听得憋不住,一把推开明轩,冲出来和刘氏吵。这两个人铁板铁钉,一个眼里压根没有庶母,一个抱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话越说越多,全是难听的。直到丁老先生从追月楼上,扔下一把宜兴紫砂茶壶,才住了口。
丁老先生说:“都是些畜生,亡国灭种之祸,难道就一点都不觉得!”
小林哭着,仰起脸来,向追月楼上的太公告状,要爆竹放。丁老先生仰天长叹,忽然老泪纵横,带着哭腔说:“怎么不死!怎么不死!怎么不都死!”说完号啕大哭。楼下也吓得一片哀号)。急得明轩和伯祺奔上走下,有苦说不出。
就这一折腾,丁家多了忌讳。小孩子轻易不敢到后院来玩。当丁老先生面,没人敢笑。从正月初八开始,丁老先生断了荤腥,吃素。明轩的两个宝贝儿子吵着要搬回家住。
丁老先生发起了书呆子脾气。发誓日寇一日不消,一日不下追月楼。为了显示决心,让小文找出他平时出门会客的衣服,就在院子里烧了。又把楼上他睡的那间卧室,易名为“不死不活庵”。除了读书,丁老先生便埋头写日记。《不死不活庵日记》分正副两册,一册自存,一册交给伯祺保留。人既不能好死,也不应该歹活。丁老先生准备仿先贤顾炎武《日知录》的体例,写一部不朽的传世之作,因此《不死不活庵日记》内容之庞杂,杂到几乎无所不包括。
就在丁老先生埋头著书的第五天,丁家来了亲戚。一男一女,男的是小文爸爸,女的是小文爸爸姘居的那位寡妇。大家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小文爸爸说那女的只是他表妹,也没有人出来戳穿。这个家总是丁老先生说了算。这一向正是小文得宠之际,她老子来了,丁家的人说不上尊重,也不敢怠慢。伯祺母亲听说那女的家里原有好几间房子,这次都叫烧了,倒是打心里有些同情。
小文爸爸依旧住在先前的屋里。这地方因为后来福生住过,收拾得还算干净,斑驳的泥墙上贴着张年画。那女的大家都跟着小文叫二表姑。二表姑和杨妈睡一个房间,闲时便相帮着一起做家务。杨妈为人最图实惠,二表姑眼里有她,她对二表姑也不错。时间长了,杨妈发现二表姑身上有一种病,憋了好几次,终于在夜深人静时问她是怎么回事。二表姑起先还吞吞吐吐,后来原原本本地都告诉杨妈。
原来二表姑叫日本兵抓去过。
南京城破时,二表姑带女儿躲在金陵中学。这个中学作为难民所,主要收容妇女。教室里打着地铺。日本人进城以后,几次想冲进来抢女人,都让收容所的负责人,一位美国籍老太太赶了出来。一天晚上,二表姑去厕所方便。没想到有三个日本兵翻墙进来,守在那儿,二表姑还没进厕所,就叫三个日本兵掀倒在地。可怜吓得也不敢出声,直到第三个日本兵向她扑过来,才大声地哭。等到难民和收容所的工役赶来,三个日本兵中,已有两个骑坐在墙头上,正把第三个人往上拉。
那些日本人尝到了甜头,胆子越来越大,甚至大白天也冲进教室宣淫。终于有一天,开来辆大卡车,从车上跳下几个日本兵,由一个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引着,走进二表姑她们教室。那个中国人一会日本话,一会中国话,满口唾沫乱飞。他说要找五个女人去给皇军做饭。女人们吓得一个个往后躲,突然一个日本兵冲上前,拉着二表姑的女儿就往卡车上送。二表姑的女儿哭着,赖着,跪在地上不肯上车。那卡车上已经有了几个别处带来的女人。脸上都没有表情,一双双鱼眼睛似的看着和她们自己同命运的女人。二表姑的女儿还是被拉上车。不一会,五个女人的数目满了,哭喊声直上云霄。二表姑的女儿刚满十七岁,死命地叫妈妈。二表姑一时冲动,冲了过去,要求代替女儿。那中国翻译正向一位日本兵说明,另一位日本兵拦腰一抱,把二表姑捧上了车。卡车启动了,慢慢地向前走。
出大门时,那位美国老太太赶来了,拦住了卡车不让走。一位日本兵跳下车,打了老太太一个耳光。老太太被激怒,跨上踏板,伸手拉司机,想把他拖出来。又跳下一位日本兵,然后两个人架住了老太太,让卡车开远了,才追过去爬上车,笑着叫着挥手作别。
二表姑她们被带到一家伤兵医院,一去,就有一大堆衣服让她们洗。当天晚上,成群结队的日本兵涌到她们的住处。她们住在一个大的地下室里,乱七八糟的杂物,把大厅似的地下室隔出几个空间。折腾了大半夜,临了,一个当官的跑来一顿臭骂,那帮日本兵才提着裤子作鸟兽散。第二天,又是一大堆衣服让她们洗。晚上依然老样子。
到了第三天,已经没几个洗得动衣服。二表姑的女儿昏睡在一床破棉絮上。二表姑说,她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女儿不像女儿,她自己也不像自己,仿佛只是一个局外人看着一群陌生人,恍恍惚惚地像是在电影院。这天晚上来了几个军官,二表姑她们疲劳到了极限,迷迷糊糊地睡了,做着梦,任随那几个军官怎么乱动。此后将近十天都是这样。大家都觉得自己奄奄一息,就是不断气。那些常来光顾的日本官兵大约腻了,便换了一批日本伤兵来。这些伤兵缺胳膊少腿,干起那事来更缺德。二表姑的女儿就是叫一个独腿的家伙糟蹋死的,他先是啃了她一身牙印子,又用小刀在她身上乱戳。
二表姑是让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家伙和一个男看护从地下室里弄出去的。她弄不清为什么这两个人要把她弄出去。他们把她带到一个小巷的深处,锁在一间小屋里,然后分上下午来看她。那个男看护会说几句中国话,是个又瘦又矮不长胡子的小老头,他老让二表姑用舌头舔他,要不然他什么事也干不成。
“我真傻,杨妈你知道,那门稍稍用力一撬,便开了。我早就应该跑了,白受了那几天罪。你知道,出了小巷口,左手一拐,没几步,就到难民区了。”二表姑的故事惊心动魄,杨妈听了,吓得翻来倒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是一连串的噩梦,浑身的冷汗就像是水里刚拎出来。
没几天,二表姑的故事传遍丁家。丁家的老少媳妇们,未出嫁的两个女儿,睡眠里凭空添了几场噩梦。然而害怕归害怕,二表姑成了丁家的中心人物,她坐在那晒太阳,有好几双眼睛从玻璃窗后朝她偷看,她一张嘴,有好几个人搬着凳子去坐在她旁边听。二表姑显然受刺激太厉害,有些病态的神经质,仿佛磨难到了尽头,也可以当光荣疤炫耀,看着丁家老的少的女人们,一个个花容失色,喘不出大气来,就从苦脸上挤出心满意足的惨笑。
2
二表姑的故事,作为《丁丑劫后里门闻见记略》的一部分,被丁老先生记在《不死不活庵日记》中。丁家的人都知道,丁老先生在写一部可能叫丁家全部杀头的书。
丁老先生不下追月楼。
春天还是来了。虽然老下着阴冷阴冷的雨,春天毕竟是春天。丁家大院的石阶里,长出了青青的草。丁老先生足不出户,听家里人说街面上如何如何冷清,如何如何凄凉,不禁吟哦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诗句。
老友故人中,最先蒙难的是许先生平言。早在南京城陷那天,就死于乱枪之下。因为经不起难民区不安定生活而死的,有冯先生叔宜,向先生儒棠,何先生佩甫。黄老先生计庭,大难不死,让日本人捉去关了半个月,虽没有严刑拷打,却活生生地饿了几天,受尽人格污辱。待那天气渐渐晴朗,无力的太阳射在追月楼上,黄老先生来看丁老先生。两老初遇,相顾无言,老泪哗哗地就流出来。
丁老先生黄老先生哭了一会。
黄老先生哽咽着说:“活着就好。”
丁老先生也哽咽着说:“活着就好。”
两位老先生都说:“有愧,活着有愧。”
丁老先生把《不死不活庵日记》拿出来,给黄先生看。黄老先生带了回去,戴上老花镜细赏,触动新仇旧恨,一口气写了十首感怀诗,再送来给丁老先生。丁老先生依韵和了八首。这以后,十天或半月,黄老先生必到追月楼上小坐,对窗共茗,看新竹一个劲地往上蹿。亡国人说亡国事,诉亡国恨,共亡国愁。
丁老先生说:“平言常说,凡人都可活一百二十岁。只要平时无戕贼,常存长寿之念,考究饮食起居便行。又说晚服通江银耳一碗,大补中气。想不到平言只低你我几岁,倒走在前头了。所谓生死由天。”
黄老先生大以为然,点头道:“匪今斯今,振古如兹,仙家有五百年一大劫之说,自九一八始,早一些自甲午海战始,或者自明戚继光抗倭,这一劫就注定。我辈正好碰上这大劫,也是活该。今日白首楼上客,何时黄泉地下鬼。”
丁老先生叹道:“未知生,焉知死。我家仲祥倒是在内地做义民。想想这么大的一个中国,未必真灭得了。也不知‘几时真有六军来’,反正你我大约不会有这一天。如今再谈顾炎武‘愁看京口六军溃,痛说扬州七日围’,真乃一字一滴血。”
两老先生正说着,有脚步声上来送水。黄老先生只当是小文,无意中回过头去看,是丁老先生的七姑娘娅。娅向两位老先生请了安,姗姗地下了楼。黄老先生随意问道:“怎么,七姑娘回来了?”见丁老先生似乎没听见,眉头仿佛一皱,便不再问。又坐了一会,起身告辞。临出门,又见到娅,禁不住问道:“七姑娘来了几日了?”娅只是一笑,不作答。黄老先生知道是丁老先生的宠女,也不和她计较,自顾自地走了。
七姑娘是丁老先生原配张夫人的幺女。丁老先生的千金中,娅和三姑娘好相貌最好。妤和四姑娘妍是丁家的才女,不仅都到美国留了学,而且都嫁给了留学生客居在美国。娅的成绩最差,考了几年,顶蹩脚的大学也没进。丁老先生知道是自己宠坏的,因此下决心要找个老实巴交的女婿。恰巧龙潭储恒山之独子元泰在南京念大学,储氏是龙潭大族,和丁家世交,而元泰虽貌不扬,为人忠实厚道,丁老先生挑来拣去,临了还是择元泰为东床。娅自一开始就不大满意,她因为两个姐姐都留了洋,十二分地嫌元泰土气。嫁到储家最初的几年里,娅总免不了一种屈才心理,直到好多年不生养,那自尊才慢慢转为自卑。储家是一个比丁家更旧式的家庭,元泰是独子,无后这条罪名,娅再骄横也担待不起。元泰大学没毕业就回了龙潭,在地方上找了个不大不小的职务。娅肚子里不结果,家里便怂恿他娶妾。他知道娅不会答应,所以不存此念头。
日本人兵临龙潭,元泰以协助抗日罪被抓。过去办公的地方,如今成了关押他的场所。储恒山夫妇急得只差上吊,到处求人托人。最忙的是娅,三天两头要去送吃的。好不容易放了出来,却不曾想到有人放风,说元泰所以能被释放,是他老婆叫日本人睡过的缘故。元泰起了疑,尽管娅呼天抢地诅咒发誓不承认,还是多了桩心病。同时被抓的三个人,只有他最先放出来。更说不清的地方是娅突然有了身孕,元泰一直害怕自己有什么病,这一来更落了实。他那两个上人的想法也差不多,言语中不知不觉地就流露出难听的话来。
娅岂是吃得起委屈的人,加上怀孕之后的反应,脾气比以往更暴躁,上蹿下跳,气头上把储家的祖宗八代都骂了。元泰原还有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这一闹,方圆十里无人不晓。储家的气量再大,也容不下娅。于是娅搬回娘家来住。
娅回到丁家,气势汹汹地把储家的人挨个骂一遍。她肚子里的孩子还小,没人看得出。丁老先生只当她是赌气回来住一阵,不管她的事。天长日久,气候一天天热出来,身上的衣服一单薄,肚子的轮廓便显了。娅觉得自己当年下嫁到储家,主要是刘氏出的馊主意,因此去找大姐婕商量。婕知道事态的严重,便和男人明轩及伯祺商量。商量来,商量去,得出的结论是这事瞒不过丁老先生。
丁老先生发了顿脾气。派伯祺立即去龙潭叫女婿来。元泰慢吞吞来了,丁老先生又光火不愿见他,只是让大女婿明轩传他的话。丁家的人好哄歹说,总算把元泰劝上追月楼见老丈人。丁老先生说:“我不愿见你,你来做什么?”元泰让他的威势镇住了,坐在又硬又冷的红木圈椅上,不敢吭声。坐了一会,丁老先生又说:“叫你老子来,我有话问他!”元泰还是不敢吭声,再坐了一会,由明轩拉着,搭讪着,尴尬地下了楼。
楼下已备好了酒菜。元泰见丁老先生不来,也不敢动筷。直到知道丁老先生丁丑劫后从不下楼,才渐渐有了活气,轻松自然起来。两杯水酒下肚,开始正眼瞧丁家人。明轩见已到了说话的时候,便说:“元泰,不是我要说你,这事实在是你的不对。你想,别说七姑娘没这桩事,就是有了,她又是为了谁呀?你一个大男人的,难道就不亏心。更何况如今已是民国多少年了,你也算是个读新书的人,脑筋倒会这么旧,是不是?你好好想想。”伯祺因为低了一辈,插不上嘴,一个劲地劝酒。元泰仿佛瘪了气的皮球,在家商量好的一套狠话用不上,只是傻笑,硬做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明轩老一套的几句话颠来倒去,“我不多说,你好好想想。”他嘴上说不多说,话不肯停,让元泰好好想,元泰偏不想。到临了,明轩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元泰被问住了,脸一阵红。
这就把娅带回去不可能。龙潭储家的工作还得做。元泰临走,由婕领着,去看娅。娅见了元泰,两眼一红说:“你来做什么?”婕说:“这是什么话,来看你了,倒搭架子。”娅哭出声来说:“我们哪有什么架子,别人眼里,猪狗都不如呢。来干什么呀,心都叫狗吃了。”说完,呜呜地哭。她的脸有一阵不见太阳,比往常更白,哭着哭着,白里显出红来,极妩媚动人。元泰思起平日过的恩爱日子,也要流出眼泪来,只说:“我回去安排好了,就接你!”
元泰一去不返。丁老先生又派伯祺去催,去了两次,吃两次闭门羹。娅分娩的日子到了,只好在南京就近送医院。到医院第二天,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儿子。这事不知怎么叫龙潭储家知道了,满月那天,元泰和他妈来丁家领娅母子。所有的人都意外。丁老先生想生气骂人,又觉着亲家母这样的妇人不足为训,一个人独坐在追月楼上喝茶。丁家欢欢喜喜地准备打发姑奶奶,元泰红着脸发笑,娅苦尽甘来,心里也乐意。
3
丁老先生过七十一岁,冷冷清清。一年前,请了厨师王来大显身手,如今回想,恍如隔世。
娅回龙潭来信,大报平安。储家三代单传,把个小孙子当宝贝似的供着。婕一家也搬回去住,对门小学堂的兵营撤了,听说不久就要开学。三姑娘和四姑娘在美国没有信来。八姑娘婉从北京来过封信,说她一家和六姑娘一家在那儿都很好。八姑娘是日妾芳子所出,丁老先生回了封信去,三言两语。
九姑娘娈,十姑娘嫘,按照刘氏的意思,匆匆嫁了出去。乱世家中藏着不嫁的女儿,终究是桩麻烦。娈嫁了一个药铺老板的儿子,嫘的丈夫是个蹩脚小报的记者。
冬至过后,追月楼上放了个大火盆。丁老先生静静地坐在那,注视着暗红的木炭,淡青色的死灰,只觉得今冬大胜于昔,自家的身体明显地比过去好。想来思去,终是养浩然之气的结果。虎年去了,迎来了兔子年。正月里狠狠落了几场雪,便到了早春二月。丁老先生布满银丝的头上,从两耳往上至前额,令人吃惊地生出两片发黑的头发来。发黑的头发中间,又有一部分乌发由黑变棕黄,由棕黄转淡黄,黄而近白。见到的人都说好兆头。丁老先生翻遍古书,找到了几处记载,也说不坏。
春之为令,所谓天地交欢之际,阴阳肆乐之时。丁老先生蛰居追月楼上,看梅花残了,月季谢了,楼前几枝雨后春笋,一个劲地上蹿成新竹,心头眉间,有了些愁和烦闷。小文较以前胖了许多,胸脯还是那么高。
二表姑早走了,她的故事大家都听腻。倒是小文爸爸在丁家待久了,待出了架子来,三天两头吵着要酒喝。丁家人看不惯,没人理他,他便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骂人。小文因为他老给自己丢脸,哭了几次。她爸爸说:“你哭也没用,哪叫你是我女儿,老子再不争气,也得养着。”小文偷偷塞钱给他,塞得越多,越是无底洞。丁家的人怨声载道,几个仆人也搭架子,没人给他好脸色看。他却索性犯起老脾气,偷了丁家的东西去换酒喝。
丁家再也容不下小文爸爸。这回他很知趣,小文撕破了脸和他吵,他只是一味装聋作哑。小文说:“你去死吧,我没你这个爸爸!”吵了半晌,小文一时性起,捧起她爸爸的铺盖向外扔。她爸爸一口浓痰啐在地上,笑着说:“人都说小老婆不能当,你瞎起个什么劲,大不了一个下堂妾,不要说你,就是老头子来,又怎样?好歹老子还高他一辈呢,婊子养的东西。我走。受你的气,真是!”弯腰捡了铺盖,卷卷好,胳肢窝里一夹,大大咧咧地走了。小文在那哭成了个泪人。
这一切,丁老先生不知道。他与世绝缘,和丁家的大事小事有间隔。丁家的大院太大,丁老先生的耳朵太背。小文爸爸只敢在前院骂街撒泼,让他上追月楼,没这个胆。
丁老先生还是不下追月楼。知道的都是坏消息。日本人仿佛战无不胜,国军则退了再退,徐州丢了,郑州丢了,广州丢了,武汉三镇又告弃守。唯有南京太平无事,战线越来越长,越打越远,虎踞龙盘的战略重地,成了日本人的大后方。街面上的秩序已经恢复,强奸妇女和无故杀人的事很难再听到。
丁家在乡下有一大片田产,这一年因为战乱,收租眼见着又要落空。城南的两爿地产,一处烧了大半,一处的房客换成难民,房租收入比过去少得多。物价在陡然地上去。丁家几辈子没缺过钱花,伯祺恨最倒霉的日子为什么偏偏让他碰到。大家族的长孙不好当,落难的长孙更不好当。妻老母都指望他,新嫁出去的两位小姑妈又老回来要钱。
伯祺只好又去铁路局上班,明知道丁老先生不乐意这么做。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在办公室常受同事的气,回到家,还要瞒着丁老先生。上了一阵班,新来的上司因为知道伯祺是前清翰林的后人,便向他索字画。这位上司有几分好古癖,收集字画的手段有些死皮赖脸。明摆着这位上司得罪不起,伯祺只好硬着头皮上追月楼,尚未开口,丁老先生问:“这一阵白天找你都不在,去哪儿了?该不是去你的那个衙门上班了吧。”
伯祺两手垂着,洗耳恭听,不作答。丁老先生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作声,怎么了?”伯祺不敢看丁老先生,说:“我怕爷爷知道了生气。”丁老先生叹了口气,看了看身边的红木圈椅,说:“你坐,爷爷有话和你说。”伯祺坐了下去,等了一会,才听见丁老先生说:“爷爷从不劝人取义成仁,义者自义,仁者自仁。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大约都觉得爷爷迂而且腐。”说着,叹口气,做了个手势不让伯祺插嘴,“国家是亡了,不过人寰尚有遗民在,大节难随九鼎沦。爷爷知道,当今之际,像顾炎武之辈如凤毛麟角,爷爷不会强人所难。你在哪做事,还是在铁路局?”
伯祺点点头。丁老先生说:“铁路局做事,毕竟还算不上助桀为虐,况且,尚有涅于浑浊而不缁之说。爷爷的意思你明白不明白,说了半天,不过一个意思: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伯祺不停地点头,等丁老先生说完了,便问:“爷爷这一向身体可好?”
丁老先生说:“日薄西山,有什么好不好的。你怎么了?”
伯祺又问:“爷爷这一向写不写字?”
丁老先生朝伯祺看了一下,问:“谁跟你要字?”伯祺脸一红,说:“我们一个同事,随便说说的。”丁老先生不相信,摇摇头,“一定是你的上司,要是同事,你知道爷爷难说话,一定不敢答应。”伯祺的脸更红,丁老先生说:“好,你磨墨吧,爷爷写。”
伯祺倒了点清水在砚台里,丁老先生冥思苦想,眉头皱着,等伯祺磨好墨,润了润笔,一气写下去。
五精扫地凝云开
啾啾赤帝骑龙来
昆仑使者无消息
秦王骑虎游八极
白骑少年今日归
陆郎去矣乘斑骓
圆毫促点声静新
草暖云昏万里春
西陵下
虎为马
麻衣黑肥街北风
一泓海水杯中泻
写完了,伯祺相帮着打印,把图章在白纸上试了几下,又沾上印泥,递给爷爷,看着他在题款处留印。印放好以后,丁老先生抖着手腕,后退了一步,看着自己写的字说:“爷爷的诗,莫名其妙的人是不送的,这几句集在一起,却也是好诗。你知道是谁的?”伯祺肚子里的唐诗也有三百首,只知道有几句是李贺的,便指着说:“这句是李贺的,这句也是,这句好像也是。”丁老先生拈着胡子笑,笑了一会,说:“你去吧!”伯祺心满意足地走了。
两天后丁老先生写日记,结尾处写道:
前日伯祺索字,云同事所托,予有疑。以伯祺之脾性,断不敢贸然允诺。又黄计庭来谈,言街面市容正恢复旧日繁荣。来往行人,已全无愧色矣。真不知何为亡国灭种之恨。又小文听说,理发店烫发者,价七角,较昔日相差有限。言下之意,欲烫发。渠又欲买皮大衣。予尝以为渠趣味高于刘氏。计渠一日里惟照镜、梳发、擦鞋、吃零食是注意者,固无高明之志也。予大失所望。小文近屡作呕,喜酸,盖有喜之症候。读《彭注五代史》,萃文书局本。
【第三章】
八姑娘婉南归省亲,正赶上办慕容氏的丧事。慕容氏生前最显赫之处,便是逢到初一十五,丁老先生必向她请安。她是丁家辈分最长者。丁老先生这么做,也是为了丁家后人作表率。这习惯一直延续到丁丑浩劫之前,丁老先生不下追月楼,慕容氏也没有上楼让他请安的道理。婉回家后,大家都说丁老先生为了不能忠孝两全,在追月楼上哭了几回,跺脚声震得楼板灰尘直落。婉听了,叹口气说:“爸爸也是的,人老了,这种事难免,何必。”
婉守寡已好几年。她从一个旧式家庭嫁到另一个旧式家庭,对旧式家庭的一套说不出的厌恶。她从母亲那继承了一身日本女人的好皮肤,如果不是一双眼睛生得小一些,嘴唇微翘了些,她一点不比大她一个多月的七姑娘娅逊色。大学毕业以后,按照丁老先生的意思,婉远嫁到北京。嫁过去以后,生了一儿一女,男人死了。婉的婆家旧式而不糊涂,说好了守孝以三年为期。期满了,天下的男人,随她嫁。因此八姑娘在男人死后三年回南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丁家多了一位待嫁的姑奶奶。
这一天,明轩领了位西装革履的绅士,笑着往追月楼上走。丁老先生正举着线装书在读,侧过头来,从老花眼镜片后打量来者。大约是事先说好的,明轩只是站在一侧笑,不作介绍。待丁老先生疑问的眼光转向明轩,那位绅士笑道:“老先生,真认不出我了。”丁老先生白了他一眼,继续用眼睛问明轩。明轩说:“衍公,这是少荆。你看,人混阔了,就难认了。”少荆毕恭毕敬地鞠了个日本式的躬,说:“先生,学生给您请安来了。”丁老先生早想起是谁了,淡淡地说了声“坐”。男仆端上茶来,明轩半个主人似的对少荆笑了笑说:“衍公,当年在日本听先生讲学的弟子中,就数少荆有出息。”少荆笑着谦虚,问老先生这一向可好,见丁老先生脸上有些不快,忙改口把老先生的“老”字去掉。“先生,学生自东京一别,一直不曾通过音讯,实在失礼了。”丁老先生说:“我教过的弟子多呢,都通音讯,忙不过来。”少荆有些尴尬,红着脸说:“那当然,先生,先生说的是。不过,学生哪有忘了老师的道理呢。”丁老先生脸色和缓了一些。
少荆本是得意之徒,虽然一个劲地委屈谦恭,仿佛短大褂罩不住长内衣,不时地要露出得意来。追月楼上坐谈了一会,少荆说:“学生这次随汪先生来南京,”一眼瞥见明轩在摇手,便改口道,“学生来南京,觉得南京是个很不错的城市。”他的思路叫明轩打断了,一时无话可说。明轩打岔道:“少荆兄,你看衍公这楼,简而不陋,朴而不俗,难道不比日本人那矮矮的木房子好。”少荆随明轩往楼下看。
楼下八姑娘婉正在院子里,抬头往楼上看。明轩喊道:“八姑娘,你在那做什么?”婉回答不做什么,反过来问大姐夫在楼上有什么事,眼睛盯着他身边的少荆看,少荆也对她看。明轩作了介绍,楼上楼下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少荆离开丁家,向明轩抱怨说:“这老头子怎么回事,阴阳怪气的。”明轩笑着说丁老先生就这脾气,得哄着他老人家才行。少荆听了,说做他老先生的女婿也不容易。明轩说:“那是,你要做了,就知道。”两人无意中谈到八姑娘婉。少荆说:“这什么八姑娘的,人倒不俗。”明轩嬉笑着说:“怎么,少荆兄也有意做丁家的女婿?”少荆说:“丁家能要我这号人做女婿?”两人都笑。
明轩回家,和婕闲谈,谈到少荆。婕说:“他那人,我爸爸肯定看不上。”明轩说:“不管怎么说,八姑娘也是嫁过人的。”婕不以为然地反驳说:“嫁过人怎么啦,你那师兄不也是风流得很吗。”明轩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话音刚落,婕光火起来:“怎么不一样!”明轩急忙声辩他不是那意思,婕说:“我不管你什么意思。什么男的女的不一样,我看你们这些死男人才是一样呢!”明轩既有些惧内,又有些烦,发狠说:“我不跟你说了,你这人强词夺理,都是你对。”
婕回娘家,把她和明轩争吵的事告诉婉,没想到婉听了,一笑,不当一回事地说:“谁嫌谁呀,他要是有那个意思的话,见见面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
在这期间,仲祥突然从内地回了处在沦陷区的南京城。丁老先生老大地不高兴。恨仲祥放着好端端的义民不做,回来做偷生的顺民。仲祥知道爷爷不赞成自己回来,因此回来了,也懒得上追月楼听爷爷教训叹气,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他早就觉得爷爷老糊涂了,就算是不糊涂,老人家也不会理解他在外头的苦楚,更不会理解他还有一颗为了失恋而痛苦的心。他所相思的那位姑娘,一腔爱国热血凉得比他更快,嫁给了一位不大不小的青年军官做太太。国统区仿佛有许多事都不称心,工作不好找,大学又很难考上。听说去延安是个很好的出路,苦于没有靠得住的人指引。想来想去,还是回家最好。回了家,又后悔,又怨,因此便去找旧时的同学好友喝酒。他的酒量不好,一喝就醉,一醉必吐。偏偏他是个好胜的人,越是醉越要喝,喝着喝着没钱了,便从家里随便捞点什么东西,当铺里当了再喝。
仲祥堕落成酒鬼的时候,婉和少荆的事有了很大进展。少荆是个尚未娶媳妇的鳏夫,多年来一直在外交部门供职,对付女人很有一套。这一段时间正是汪精卫酝酿重建南京国民政府之际,作为汪的心腹,少荆代表上海的汪精卫集团留守南京。在和南京的维新政府接洽之余,少荆便带着婉乘小车四处兜游。幸好有辆小车,南京本是个多名胜的地方,少荆天天晚上翻《南京指南》,然后按图索骥,把个司机辛苦煞。婉也算南京土生土长,第一次知道家乡有这么许多地方可以去见识。小汽车开来开去,婉的心也跳来跳去。少荆的岁数大得可以做她的父亲,除了这点不满意,婉实在找不出他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婉发现自己又回到大学时代,那正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季节。也许出自策略上的考虑,婉把丁老先生可能会有的反对意见,上升到夸大的地步,婚事一直没有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婉不断扮着旧式家庭孝女的角色。这个角色使她进可攻,退可守。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在以婚姻为目的的前提下逐步进行,倒不如说是在结合不可能的幌子下发展起来。丁老先生是个借口,这个借口在婉和少荆之间筑成一个缓冲地带,这个缓冲地带在婉看来,有一种特殊的美。
少荆买了架相机,出门时带着个木制的三脚架,拍了许多照。婉有时也把小妙带出去做模特儿,任她随意在草地上玩耍,然后在少荆的指导下学拍照,从小小的取景框里,婉注意到小妙的一张嘴与自己的十二分相像。不知怎么的,婉一想到自己有一位可以做母亲的大姐婕,有一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妹妹妙,便有一种堵在胸口的滑稽之感。
这一天的太阳很好,到了看晚霞的时候,西边一片红,东望四处发亮。草坪上,白杨树拖着长长的倒影。小妙在树荫中奔跑,掐那草心里长出的小黄花。婉和少荆就地而坐,同靠在一株大树下,不远处是支在三角架上的照相机,再往远处歇着黑色的小汽车,坐在里边打瞌睡的司机。少荆的一件米色呢风衣扔在草坪上,婉斜眼望过去,仿佛一只忠实的狗卧在那里。少荆说了一会话,忽然告诉婉南京的国民政府就要正式成立,届时南京的维新政府和华北临时政府都得解散。“汪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在教育部干事。其实,干个次长也没什么意思。”婉说:“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想做次长夫人。”少荆笑着说:“要不是为了让我喜欢的人做次长夫人,这瘟官我还真不愿意屈就呢。难道你没听说夫荣妻贵的道理。”婉咬着嘴唇说,“什么贵不贵的,谁答应嫁给你了?”少荆说:“你看,如今和汪先生一起干事,弄不好就要吃重庆政府军统的枪子,人家冒着生命为你干,你倒不领情!”婉把脸侧在一边笑。她不愿相信少荆就一定死心塌地迷上她。不过她知道少荆这样的风流鳏夫,不会喜欢那些急于想嫁给他的女人。她越矜持,越表现得若即若离,少荆才会越觉得离不开她。虽然门第对少荆是个诱惑,但婉深知自己毕竟是嫁过的女人,她得看准时机,她必须看准时机。
少荆做了次长,果真忙了许多。他上任第一桩事,就是接待日本的教育代表团。代表团中有一位专攻汉学的专家,当年曾听丁老先生在东京讲过学,这次既然来中国,提出要见丁老先生。这位汉学专家叫藤冢,是个严谨而确有学问的学者。他读过丁老先生的《春秋三传正义》,觉得是本了不起的书。
明轩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事不妙,少荆领着藤冢来约他去见丁老先生,他只好硬着头皮奉陪,心里奇怪少荆怎么一点不懂得老人的心。那位藤冢是位极谦恭多礼的人,见了谁都鞠躬。但是丁老先生连站都没站起来,冷冷地看着藤冢,像是一尊木雕。藤冢似乎很能理解丁老先生的心情,红着脸,露着微笑,和明轩交谈。明轩十分尴尬,一边谈话,一边用眼睛看少荆,少荆脸上有些不好看,恨丁老先生太过分。
丁老先生始终坐在那里,像尊木雕。其他三位勉强坐了一会,站起来告辞。藤冢深深鞠了个躬,头低在那里足有一分钟,仰起脸来,极诚恳地说:“先生虽然一语不发,学生对先生的尊敬,有增无减。此时无声胜有声,学生告辞了。学生虽是日本人,却是认为中日不该打仗的。”说完,又是认认真真地鞠躬。丁老先生依然不动,依然是尊木雕。
过了几天,少荆见了婉,直骂丁老先生是块老僵了的榆木疙瘩。婉说:“你看,到底做了次长了,就这么说我爸爸。”说着,眼睛有些红。少荆连忙说:“不是,你知道我多难做人!”婉意味深长地说:“不管怎么样,他是我爸爸,是你的老师。”少荆一笑,说:“那当然,我也不过和你说说,怎么说,我也不敢得罪未来的老丈人呀。”见婉笑了,又说:“对了,我明天就要去上海,一个星期吧,你和我一起去,别忙着说不,你知道上海女人的厉害,没你在身边,我可抵不住诱惑。别拒绝,求你了,再说一遍,求——”
南京一家由中央党部出钱办的小报,报道了藤冢先生和丁老先生会面的消息。消息上说,中日一流的学者握手言欢,共谈中日亲善。这条消息让明轩看到了,吓出一身冷汗。幸好丁老先生从不下楼,这事瞒着他也不难。因此上上下下地都关照,说这事若让丁老先生知道,非把他活气死不可。丁老先生曾在日记上大记特记和藤冢会面之事。和黄老先生闲谈时,黄老先生也夸他大义凛然,不失国节,士可杀不可辱,为中国人争了口气。明轩一直害怕那该死的报道让黄老先生看到。这些汉奸办的小报从来没什么人看,明轩空担了一些天的心。
明轩在老派人眼里是新派,他懂外文,课堂上能穿插讲几段辩证法。在新派人眼里他又算老派,他追随丁老先生反对过白话文,把新文学骂得一钱不值。新老派之间,他力争两头逢迎,但是效果上一头都不讨好。要不是少荆的关系,他也许要到下辈子才能做教务长。事实上,自从日本人来以后,他一直处在半失业状态。每周几节课的收入,已经足以使婕轻视他,而两个儿子也比过去更不服管。
教务长并不好当。和汉书院的院长内定丁老先生。书院的前身就是明轩家对门的那家小学堂。少荆的意思,是丁老先生担虚名,明轩掌实权,办一所遗老遗少风格的汉学学堂。体制上相当于研究生院,因此学生的人数不在多。明轩为了这事很难长久瞒住丁老先生,越想心里越觉得不踏实。
丁老先生因为这一向明轩常上追月楼,有时也问到他外面的时局。明轩总是笼统地说“蛮好,蛮好”。丁老先生生气地说:“当然是蛮好,顺民都做顺了,怎么能不蛮好。”明轩十分尴尬,只好和他打岔。丁老先生又问:“我听说少荆常来,还说婉和他一起出去过,怎么回事?”明轩说:“少荆一直没娶过太太,他时髦什么单身,不过自打认识了婉,倒真有点迷上她了。他几次失魂落魄地对我说,他喜欢八姑娘。”丁老先生便问:“那婉的态度呢?”明轩故作严肃地说:“八姑娘的脾气,衍公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家的子女,没你一句话,八姑娘会许诺别人?”丁老先生满意地点点头,找着机会便和婉说起了这件事。
婉红着脸说:“爸爸,你别信这事,女儿怎么会嫁给他呢。我不过看少荆是爸爸的学生,才和他敷衍敷衍。我才不想嫁人呢。”丁老先生说:“爸爸不是那种死脑筋,你男人既死了,断没有死守的道理。不过少荆这人总不是太踏实,他若要做丁家的女婿,脾气得好好改改。”婉脸更红,说:“爸爸的意思,倒好像女儿真要嫁给他似的。”
明轩做了几个月的教务长,惭愧得有些良心不安。和汉书院只是个领干薪的地方。不到发钞票的日子,甚至学生也懒得来。那些学生都有些来头,书院按月送津贴,毕业时再送张文凭。老师的数目几乎超过了学生,水平和脾气一样坏,动不动就骂人。比起来还算明轩干了点实事,坚持着天天去弯弯。书院凡是带长的人都介绍亲朋好友来供职,明轩便给仲祥谋了个比跑腿高,比教书低的差事。仲祥有了份工作,并不好好干,只当多了份酒钱。
八姑娘婉和少荆的婚事终于提上了议事日程。少荆作为情场老手,经历了不知多少姑娘,最后栽在婉手里,他买了幢花园洋房,只等着娶亲的日子到来。
丁家上上下下都把少荆当新姑爷看,丁老先生对他也较过去客气。
婉脸上不知不觉就流出笑来。
九姑娘娈和十姑娘嫘回娘家,看着八姑娘小汽车进进出出,都怨自己嫁人嫁得太匆忙。刘氏平白无故地受了好几回气。
丁老先生不知怎么知道少荆做了次长。丁老先生突然知道未来的女婿是大汉奸。丁老先生大发雷霆。丁老先生差一点气死过去。丁老先生把明轩臭骂一通。丁老先生想勒死婉。丁老先生看着丁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顺眼。
又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季,连绵不断的大雨小雨浇得人心头说不出的烦。空气太潮湿了,仿佛用劲一捏,就能挤出水来。丁老先生在追月楼上踱来踱去,打着腹稿,表情十分严肃。他要写一篇书信体的《与弟子少荆书》。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和章太炎的《谢本师》,在丁老先生看来,都足以不朽。但是嵇康与平辈绝交,章太炎与长辈,只有加上丁老先生的和晚辈的断绝往来的文章,绝交信这一栏才算完全。
丁家的大门,从此再也不向少荆敞开。婉脸上不知不觉的笑没了。终于有一天,婉撑着绸布小绿伞,缓缓地和少荆走在玄武湖的长堤上。少荆穿着一件湿漉漉的帆布雨衣,一路走,一路侧过头来看婉,这个匆匆的告别仪式,苍凉得就像感伤电影里的镜头。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走。婉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低头看自己慢慢移动的一双胶鞋,交替地伸出去,踩在水洼里,从黄黄的树叶上走过。
少荆把婉送到巷口,看着那把小绿伞雨里慢慢地走,忽地一转,消逝在丁家大院里。他感到自己十分窝囊,嗓子眼里堵得慌,真想很好地找个人骂骂,他是在莫名其妙地受委屈。这一向,官运亨通,春风得意,却为了一个小寡妇找罪受。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将近五十的人了,和婉在一起,少荆忘了自己的年纪,现在,他忽然怀疑起婉是不喜欢他的岁数。一种对婉的仇恨油然升起。
多少年来,少荆一直觉得自己太好说话。和丁家打交道,他真是再厚道也不过。大把的钞票来去,丁家上上下下谁没用过他的钱。为了讨婉的好,他不惜狠用了一些心计。只要能让丁家八姑娘喜欢,少荆什么都乐意去做。他从没有这么当回事地喜欢过一个女人,因此越发讲究珍惜。他手里有两张恽南田的花卉,这两张画是仲祥偷出去,三钱不值两钱地卖了,又从别人那儿落到少荆手里。这事少荆一直瞒着人,甚至婉也没告诉。少荆的想法是有了机会,再把两张珍品完璧归赵,重新还给仲祥,然后由仲祥向婉致谢。
丁家作为一个世家,败势已经到了极端,却硬摆出一副清白的样子来。少荆越想越气,回家喝了半天闷酒,取了那两张恽南田的画,红着眼睛边看边喝,看着喝着不住冷笑。雨还在不停地下。其中一张恽南田的画上,有丁老先生的题记,记载了丁家的先人和恽南田的交往。雨水打在高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落泪似的往下掉。少荆忽然发现他把雨衣挂错了地方,挂在平常挂出客衣服的衣钩上,雨水淌了一地,打蜡地板上面,有几粒水珠子闪闪发亮。他一口喝干了高脚玻璃杯里的残酒,把恽南田的画揣在怀里,叫了司机,坐着小车冲到明轩家,狠狠地发了顿脾气。明轩说:“衍公就这脾气,惹不起,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躲着。”为了证实他对丁老先生的脾气的评价更有说服力,明轩把丁老先生令他转交的《与弟子少荆书》,叹着气递给少荆。“人老了,都这个味,少荆兄,你若是生气,没完。”少荆接过来,草草浏览一遍,又回过头来仔细看,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喉咙口咕咕嘟嘟一阵怪响,十分难看地笑着说:“就凭这封信,我一句话,一句话,就可以把老东西送到大狱去。”说着,手上的信举起来,向明轩扬了扬,一边折好往怀里放,一边冷笑说:“我是汉奸,汉奸怎么了?他们丁家,沾着汉奸的便宜也不算少。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我这个汉奸不信邪,倒偏要去会会他。”明轩急得跳脚,大叫:“少荆兄,你是厚道人,少荆兄,这种玩笑开不得。”少荆索性翻脸说:“有什么开不得的,要不然,厚道人总遭欺负。”说完,坐上汽车直奔了家。明轩叫着,“要命,要命”,捞了件衣服,边穿边追,哪里追得上。
丁家的人吃一惊,见少荆板着脸直往追月楼上去,拦也拦不住便一起躲在楼下听。伯祺和仲祥不在家,除了男仆,家里全是女人。不一会,听见上面骂开了。那是大家听惯的丁老先生的叱声,楼下的这群人听着,都在那怪少荆不像话,明知道老先生要生气的,非要上去招他惹他。逐渐楼上的声音低了,楼下的这一群大眼瞪小眼,示意小文上楼看看,小文故意把楼梯板跺得很响,头探了上去,瞥见丁老先生一动不动向南坐在那,因此放下心来走上去,看见了摊在他面前的两张画。她的脸陡然就红了,心咚咚地跳,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少荆背对着楼梯口,没在意小文上楼,冷笑了一声,尖酸刻薄地说:“是呀,怕我玷污了你们丁家。你们丁家多干净了?”丁老先生挥挥手,下巴乱抖,无力地说:“你走,你走。”少荆说:“我当然要走,不过话要说完,老先生的意思,我任伪职,就是汉奸,你老先生也点过清朝的翰林,拿过满人的俸禄,难道日本人手下做事不对,清朝鞑子手里讨饭吃,却又对了?”少荆不理会丁老先生的吃不消不想听受不了的表示,继续往下说,越说越激动越想说,“再说,你老先生的话撂给我了,我这样的脏男人,配不上你们丁家。且不说你们丁家还摆得起摆不起千金小姐的架子,也不说我好歹也算有门第的人家出身,你老先生总算老派的人了,你的千金娶不得,上海呀,苏州杭州的,开旅馆包房间却又使得?”末了一句话,差点让丁老先生吐血,手在空中抖了抖,想说“你请走吧”,也没说出来。
少荆的汽车在巷口碰到头发让雨浇得透湿的明轩,看着他气喘吁吁地扑过来,少荆示意司机不理他,径自把车开走。明轩脸上雨水汗水流成一片,冲少荆的汽车跳跳脚,回头往丁家奔去。进了大门,里边已经乱作一团。明轩叹着气往里走,丁家的女眷看见他,争先恐后地向他说,没一个说得清楚。
丁老先生一个人在追月楼上发脾气,不让别人去。明轩知道和汉书院由丁老先生做院长的事一定拆穿,硬着头皮上楼,心虚得不敢开口。丁老先生毫无表情地坐在红木椅子上,毫无表情地看着明轩,看了一会,还是毫无表情。明轩干咳了一声,刚想开口,丁老先生忽然站起来,把红木椅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墙,依然毫无表情地坐下去。明轩极尴尬地陪着站着,心里乱成一团麻,猛地听见楼下一片声地叫“伯祺回来了”,深深叹口气,对丁老先生说:“衍公,我下去一下,就来。”仓皇下了追月楼,见了伯祺,双手一摊,表示毫无办法。
又是一片声音,仲祥大大咧咧地回来了,见家里仿佛有异样,笑着用眼睛问大家。
伯祺见乱哄哄的不是事,就把大家领到西屋说话。下人们识相地走了。刘氏见小文进了西屋,也跟进去。明轩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我还在这磨蹭什么?”把少荆的威胁向几位说了,一边说一边叹气,“老先生就图痛快,我们说老实话,少荆这样的人,丁家今天得罪得起吗?”说了,让伯祺照应这一头,他火烧火燎地去找少荆。
少荆在家略有些后悔,虽然出了口恶气,想到婉,总觉得自己过了点分。明轩来敲门时,少荆关照女仆出去说他不在家。没想到明轩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了进来,啰里啰唆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套。少荆听着嫌烦。女仆送来茶水,明轩端起杯子正待喝,少荆说:“明轩兄,我头有些痛,以后再说,怎么样?我要休息了。”明轩见少荆竟下了逐客令,心里忐忑不安,又不好赖着不走,硬赔着笑,和送他出来的女仆搭讪着,离开少荆家的花园洋房。
丁家大院里,婉躲在房里已经哭了几回。男仆女仆聚在一起,便偷偷地说些什么。伯祺在楼上陪爷爷面壁傻坐。刘氏东问西问,搞得大家心都烦。小文偷空把仲祥领到一边,告诉他偷画的事已败露,急得要哭。仲祥先是一惊,心一横,说:“我去和爷爷说,没关系。”噔噔地上了楼,瓮声瓮气对丁老先生说:“爷爷那两张画是我拿的,你怪我好了。”丁老先生还是毫无表情坐在那儿,不理睬仲祥。仲祥说:“我知道爷爷生气了。”伯祺摇着手,叫他不要多话,仲祥翻了个白眼继续说:“好汉做事好汉当,画是我拿的,怪我好了。若为别的事,我不管。”说了,自顾自下了楼。伯祺陪爷爷坐了一夜,一夜无话。
【第四章】
1
丁老先生大约一年以后死的。自从那次大折腾以后,丁老先生轰轰烈烈病一场。这场病大伤元气,待身体渐渐复原,一头花发的光泽都没了,干巴巴的,仿佛旧透了的棉絮。那眼珠子也失了神,眼皮若不是硬撑着,自然而然就往下垂。早到了脱棉袄的季节,追月楼上依然放着大青瓷炭盆,暗红的木炭堆里,常常迸出极亮的火星来,一闪又一闪。铁架子搁着药钵子,冒热气。门窗关紧了,药味,烟火气,熏得人头昏眼睛睁不开。
有时候,太阳也射进追月楼。透过宣纸糊的玻璃窗,阳光失了威。只有在这期间,丁老先生才挪地方,移到太阳底下坐。
丁老先生再也不记日记。他成天懒懒地坐在那,懒懒地晒太阳,懒懒地打瞌睡。追月楼静得就像一幅画,一幅基调纯灰色的画。黄老先生的来访,已经增加不了追月楼的生气。没人知道丁老先生在想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想,又好像什么都在想。
“满门抄斩”这个旧式的词,搅得丁家上上下下确实紧张了一阵。明轩打听到,少荆不仅是教育部次长,而且身兼肃清委员会的要职。大家都觉得不该招惹少荆。老人家取义成仁,不想活了,别人却还没活着不耐烦。紧张了一阵,又紧张了一阵,紧张下来大家忽然发现丁家的经济状况早已是糟得不能再糟。
伯祺老规矩地每天上追月楼向爷爷请安。丁老先生通常不说一句话。这一天,丁老先生精神略好了些,忽然想到似的问伯祺,上回以他名义领的几个月干薪,有没有让明轩去还,伯祺迟疑了一下,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去问问姑老爷,兴许姑老爷已经还了。”丁老先生从耷着的眼皮下头审视伯祺,看透地说:“你是个老实人,说不来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爷爷不怪你。”伯祺听了,脸更发热,无话可说,看着爷爷本来半睁半闭的眼全闭上了,心头一阵歉意和难过。丁老先生说:“爷爷知道家里的状况。你既当家,自有你的难处。你是长孙,义不容辞。当今居世,也不谈什么守业不守业。祖上创了点家业,也是为了日后之用。到了不得不用之时,爷爷的意思,地产不妨留一留。田地者,立足之本。至于两处房产,你看着办吧。卖了一处,为过日子,也在理上。不过,得先把那什么院长的薪水补还掉。人穷,气节二字,不能丢。那钱来路不干净,要坏爷爷一世名声的。”
伯祺垂首倾听,丁老先生停了,他依然低着头,说:“我照爷爷的意思办就是了。”
丁老先生忽然撑开眼睛,一粒老泪从眼角处滚下来,对伯祺看了一会说:“爷爷老了,你们骗我也不难。我只当你们都听着我的话算了。”说了,眼睛又闭上,挥挥手示意伯祺走。
伯祺慢慢走下楼,心头说不出的滋味。他在楼梯下面毫无目的站了一会,烦乱得理不出个头绪。刚进院子,迎头碰上杨妈,正对他做手势。伯祺明白那手势的含义,强笑着说:“今明天就有笔进账,杨妈的工钱——”杨妈忙说:“看大少爷说的,不急不急。”搭讪着走了。伯祺脸上的强笑变成苦笑,苦笑留久了,一下子老了许多。丁家上上下下都找他要钱,他那份工资只够几天的开销。仲祥早失业,也不急,照样喝酒,胆子越偷越大,大明大白做家贼。他妈妈急着想给他娶房媳妇,接连见了好几个人,仲祥看不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他。门第相当的家庭,都知道丁家败了,又是个败家子,提到了就摇头。门第太差的,丁家又不甘心。作为大家子弟,作为长房长孙,伯祺充满了一种疲倦感,除了忍辱负重,还是忍辱负重。
丁家的两处房产,一处已经卖了,另一处也正在考虑出手。遇到急用,伯祺只好往当铺跑。这年头,类似丁家的情形多得是。当铺里的生意多了,门槛越来越精。
这一天,伯祺从当铺里出来,就立在台阶上点钞票,忽然觉得有人拍了一下他肩膀,抬头看是位穿警服的,再细看,竟是小文爸爸,很吃了一惊。小文爸爸看着伯祺手上的票子,笑着说:“大少爷也是糊涂,怎么都是旧法币,掌柜的不是东西。”说着,领了伯祺再进当铺,逼着掌柜换新法币。掌柜一边不乐意地换了,一边嘀咕着新币旧币不是一样用。小文爸爸冷笑说:“干什么说什么,既然一样,掌柜留着自己用吧。”伯祺和小文爸爸一起出来,不大明白新币旧币的价值,听见小文爸爸说,他如今已干了税警,又说现在市面上旧币新币虽然等价,但目前旧币正大量地从香港涌进来。不久便要跌得不值钱。伯祺说:“这钱反正没几天就要用掉,到跌,怕已经没了。”小文爸爸说:“好家伙,倒还是个少爷脾气。”伯祺只当他变了一个人,听了没几句话,便觉得还是过去的那个人。
伯祺寒暄了几句,小文爸爸说:“大少爷就这么走了?难得见的,也不说请我喝碗茶吃两杯酒。”伯祺想推托,被他拉扯着进了旁边的一家小酒店。一进酒店,还未坐下,一位打扮入时的女招待已经站在面前。小文爸爸极熟练地要了酒,点了几样菜,一本正经地对伯祺说:“既然大少爷舍不得请我,我请大少爷还不成?”伯祺只好推说自己实在有事。
小文爸爸酒喝得很猛,东扯西拉地乱论一通,忽然问伯祺他爷爷现在怎么样,又问到小文。伯祺毫无心思,硬着头皮敷衍。小文爸爸越喝脸越红,从头到脚都是得意劲儿。伯祺说:“你这一向混得不错,气色也好多了。”小文爸爸叹了口气,说:“那是,我若不离了你们丁家,能他妈有今天?”伯祺听他话里有话,也不便多说。小文爸爸觑着伯祺说:“大少爷,老实说,你人不错。平心而论,你们丁家对我,唉,我不是那号好记仇的人。如今你们丁家败了,我也不打落水狗。不说别的,就说你爷爷强娶民女,还有重婚罪,就够他吃不了兜着走。是不是?按如今政府的说法,强占民女要杀头的,大少爷,是不是?”伯祺听他一副敲竹杠的口吻,心里作呕,脸上极难看的笑。
喝完酒,伯祺要会钞,小文爸爸一把拦住他,打着嗝高声说:“不不不,说我请就我请。当年我用你们丁家的钱,那是你们丁家有钱,该的,今儿个我请。”说了,口袋里掏出一把乱票子来,有新币旧币,大大咧咧地付了钱,拖着伯祺往外走,临分手,又喷了个酒嗝说:“回去与小文说一声,她若有什么不好的,找我好了。她爸爸不比以前。告诉她,怎么说,我,你,你回去与她说。”在伯祺肩头上拍拍,一路摇晃自顾自地走了。
伯祺趁便街上转转,买了几样东西,回家付了杨妈工钱,吩咐男仆阿洪去买米买油买煤,又各个房里去看了看,把买的几样东西分头送了。进他妈李夫人房间,迎头看见仲祥红光满面往外走,便说:“仲祥,你回房里等我一会,我有话和你说。”仲祥说:“有话这会说了不就行了,干吗还得待一会。”伯祺说:“我这会有事。”仲祥不知哥哥有何贵干,嘴里哼着歌回自己房间,一眼瞥见小文在那儿。小文说:“我从外头进来,看见桌子上花花绿绿的一本,就知道又是电影的书。”仲祥笑她说错了,纠正说那叫电影杂志。小文白了他一眼说:“少来这套,我们不识字,不过看看画画,别咬文嚼字的。”仲祥依然笑,说:“你别不领情,这杂志是特地带回来给你看的。”小文说:“算了吧,就不信你当真不看,顺水人情罢了。”
仲祥耸了耸肩膀,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细长的铜钥匙,侧过头来扒耳朵。小文看了发笑,头一扭,摘下一只发夹,看不惯地说:“怎么不找个钢精调羹来扒耳朵,亏你想得出。来,我给你扒。”仲祥靠窗坐了,耳朵对着亮处,由小文去掏,一边说:“待会我给你扒。”小文说:“你饶了我吧,我又没有三只耳朵。这几天,倒没出去喝酒?”仲祥直觉得小文的鼻息,热乎乎痒丝丝在脖子上,止不住要笑,头不敢动,两眼睛溜了一圈说:“我是想喝,你又不帮我弄钱?”小文拨转他的脑袋,换了一只耳朵继续扒,冷笑着说:“算了吧,上回那两张什么南田的画,差点吓死我。这只干净的,不扒了。”
伯祺进来说:“姨奶奶在这。”小文笑着作答,捞起桌上的电影杂志要走,伯祺喊住她,把遇上她爸爸的种种事说了,小文和仲祥听了吓一跳。伯祺从不说谎,老实人的话不能不信。
小文肚里搁不住东西。这天,小妙独自一个在追月楼下的花盆里玩种树种花。小文在楼上伺候丁老先生盥洗换内衣,一切都安排完毕,丁老先生依然太阳底下坐着,小文喊女仆上来收拾,她自己走过去,倚窗站着,手指在透着凉气的玻璃上划着玩着。丁老先生说:“早到了开窗的季节,开扇窗吧。”小文推出窗去,楼下的小妙听见响声,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妈,又继续玩下去。小文突然转过身来,把伯祺和她爸爸一起喝酒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丁老先生,一边说,一边流出些得意来。丁老先生眼皮依旧耷拉着,无精打采地听,听了一会,略带些教训的口吻说:“不是我看扁了你老子,他那号的,有出息也长不了。况且如今这个世界,牛鬼蛇神出世,有出息的,都是不义之徒。你不要以为我说了你老子,心里就不高兴。”
小文偷偷做了一个白眼,嗔怒道:“我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他有出息也好,发迹也好,跟我什么相干。我只当他早死了。”又侧过脸来,看丁老先生仿佛精神不错,为了让他高兴解闷,便把前天上街看见两个太太吵架差点打起来的笑话说给丁老先生听。丁老先生不动声色,小文自己咯咯笑个不停。丁老先生不想扫小文的兴致。小文说了一阵,笑了一阵,脚步轻盈下了追月楼。丁老先生年老耳背眼花。耳背,有耳根清净的好处。眼花,从追月楼上望下去,白茫茫一片大地,几处黑房子,黑的树影,黑黑的仿佛有人在动。黑白之间,是灰色的旋律。这旋律不断重复发展,吞没了白,掩盖了黑。丁老先生无端地一阵冷,寒气自脚心逼上来,凉飕飕的一条小蛇向上游。太阳令人发昏和心碎,那是只干瘪的橙子。隐隐地有老鼠在叫。女仆做好了饭,只等着小文去取。丁老先生,饿了。
2
丁老先生死得出人意料。按说不算什么大病,不过背上长了个瘤。民间的称谓叫作“搭背”。甚至丁老先生也没想到就此便算大限,依然吃,依然喝,就在断气那天,还让小文去看电影。
罪足足受了些,那背上长了那么个东西,睡觉睡不安生。先还能侧着睡,后来烂得太厉害,只能趴在那里睡。睡着睡着,一会嫌枕头高,一会嫌枕头低,小文忙得死去活来。
七姑娘娅的老公公储恒山,大老远地听说亲家病了,带着儿子媳妇来探望,娅生儿子生动了头,第二个儿子尚不会走路,肚子里已经又有了,因为害喜,一上追月楼便作酸呕吐起来。元泰也不知老丈人得了什么病,吃力不讨好地拎了两只大鹅来,一路嘎嘎地叫得心烦,刚进巷口,碰上伯祺知道丁老先生是“搭背”,急得不敢把鹅拎进大门。南京民间的说法,害“搭背”最忌吃鹅。当年朱洪武欲杀功臣,听说中山王徐达害“搭背”,便派人送了只烧熟的鹅去,中山王果然第二天就死了。恒山怪儿子不打听清楚贸然行事,一边骂儿子,一边趁便向伯祺解释。元泰又恼又羞,打算就此把两只鹅放掉拉倒。伯祺笑着说:“爷爷不让他吃就是了,七姑夫大老远地带来,也不容易。”上前接了鹅,一路话,回家送到伙房让仆人收拾。
丁老先生的病情,好一天,坏两天,搞得丁家上上下下怨透。不说久病无孝子,反正大家都不把丁老先生的病当回事。天天上追月楼请个安是免不了的,不过也像刷牙洗脸,算件事,又不算件事,机械得空留一个仪式。最苦的是伯祺和小文。延医抓药,仿佛注定是伯祺的事,别人代做也不放心。小文天天夜里起来无数次,习惯了也不觉得苦。倒是丁老先生过意不去,觉得拖累了小文,常在背后说些她的好话。
丁老先生死那天,胸口闷大约便算预兆。清早醒了,不过吃了两个鸽子蛋,说胃里堵得慌。那背上新施了药,依然不是滋味。恰巧前一天少荆送了一大沓电影票来,是日本片子。说好了小文也去看的,因此上上下下也瞒着丁老先生,只说是仲祥过去的同学那里弄来的,美国好莱坞的片子。到小文要走的时候,丁老先生正闹胸口闷,见小文有些犹豫,执意让她去,又关照伯祺一路上照应她一点。小文跟着丁家的一大帮人去了,除了走不开的仆人,只剩下仲祥独自在追月楼上陪爷爷。仲祥这一向改邪归正,找了个小学教师的差事,糊里糊涂地干着。旧时的同学碰一起,说自己的现状,谈起共同熟悉的同学,凭空多了些感叹。传闻中他们一个同学在内地大出风头,战功显赫,已经升了空军的一个什么队长。仲祥当年也有报名去当空军的念头,因此他的感叹更深。回沦陷区显然是个大错误。日后人家凯旋,他说不定还得更后悔。
忽然间,丁老先生又叫起胸闷来。仲祥手忙脚乱了一阵,丁老先生平静下来,人趴着睡了,头侧在枕头上,喘了一会儿气,吩咐仲祥坐在他面前。仲祥刚坐定,又吩咐他去开窗,说房间太闷。正是桂花怒放之际,窗子一推出去,那香味扑鼻而来,仲祥回椅子坐了,问爷爷有没有闻到桂花香。丁老先生说:“你坐好了别动,爷爷和你说会话。”仲祥知道又得听大道理,硬着头皮等下文。丁老先生见他不耐烦在前头,叹了一口气,说:“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爷爷老朽,这道理不敢忘。你们这般年轻,唉,爷爷也用不着多说。”说了,闭上眼睛养神,表情似乎很痛苦。仲祥叫了两声爷爷,见他不愿理自己,便故意呆看天花板,看了一会,低下头来,丁老先生已经睡着,一滴亮晶晶的泪珠正好停在鼻尖上。不知怎么的,仲祥觉得那鼻尖上的泪珠,像院子里桂花的一簇花瓣,丁老先生低低的鼾声,是那暗暗流动的浓香。
医生的意思,“搭背”虽在背上,却是挨着后心窝。毒气抄了后路,直攻心脏,因此死得这么突然。丁老先生的遗嘱早就立好,生既不和暴日共戴天,死了以后,也不乐意与倭寇照面。他一再叮咛伯祺,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就葬在追月楼下的小院里。王师一日不平定中原,胡虏一日不灭,他丁老先生便不出丁家大门。
灵堂设在追月楼下的大厅里。黄老先生由两个孙子陪着,来哭了一场。两个孙子架着黄老先生,黄老先生三步一回头,老泪纵横,伯祺仲祥陪着送出去,到了门口,四个小辈相顾无言,说不出的感慨,说不出的惭愧。少荆送了副挽联来,写在素缎子上。他的书法本来有些造诣,几个字拙而不俗,极经受得起人看:
不遗一老伤心分半子
已足千秋回首隔重泉
伯祺想丁老先生有知,一定生气,少荆前脚走,便取下挽联折起收了。仲祥依然不管家里的事,和几个同学朋友约好,打算去上海,绕道香港,重返内地。丁家的上一辈,以明轩为首,都反对把丁老先生埋在院子里。理由有许多条。第一条,除伯祺仲祥兄弟之外,丁家大院女人太多,院子里做个坟有些害怕人。第二条,此事若传出去,日本人知道了,也不好。伯祺孤军奋战,敌不过刘氏李夫人自己太太的车轮进攻,只好让步照她们的意思办。那天出殡回来,天忽阴忽晴,转眼到了掌灯时分,伯祺独上追月楼,坐在爷爷常坐的红木椅旁边,坐着坐着困了恍恍惚惚觉得丁老先生还坐在老地方,黑了些,瘦了些,只是不说话。
婉和少荆的事是在出殡前匆匆办的,俗称“棺材头上拔青”。按老法的规矩,父丧三年之内不办婚事。“棺材头上拔青”是唯一的急救。没人知道婉和少荆是怎么和好的,只知道少荆一直很后悔,只知道婉一直不理他。那段时间,丁家的人若是黄昏时分进出,必定可以看见少荆的车子,远远地停在巷子口不敢进来,都当笑话讲。婉的坚持态度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少荆天天老时刻来,傻傻地等半个钟头。丁家上上下下也许会想,婉究竟是嫁过的女人,有男人这么喜欢她,也不容易。喜欢少荆的女人有一打,少荆喜欢的女人只是一个。
伯祺常常做梦。有天梦到一把火。追月楼木结构,就怕火。这梦只有伯祺做。
丁老先生享年七十三岁,南京人。同治时生,光绪年间进士,参加过同盟会,殁于民国二十九年。
原载《钟山》1988年第5期
点评
作品以老派的语言,平民的视点,温煦的观照,工笔白描出一幅战乱年代大家庭的世情百态图。它以追月楼为中心意象,以丁老先生建楼,守楼,到最后丁老先生逝世,长孙伯祺梦见追月楼毁于火灾为线索,明写一个旧式家庭的衰败,实是写一种文化精神的逝去。巴金的《家》也写家族衰败,但基调是控诉旧文化和讴歌新文化,从而成为弃旧迎新的时代号角。《追月楼》里的丁老先生虽迂阔老派而并不守旧,恪守名节洁身自好,在乱世中秉持可贵的精神操守。相形之下,那些看起来似乎新派的年轻人物,要么虚骄无定如仲祥,要么投靠伪政权如少荆,要么在俗务追求中沉浮,却尽是些缺少灵魂根性的人物。由此作者表达的是对文化精神衰落的挽歌,对逝去的文化理想人格的追怀。但作者的气质格调,使得他这种追怀的立足点远非坚实和明确,却有着足够的温和与涵容空间。那些新派人物固然凡俗琐屑甚至无聊无赖,但作者并不把他们写得丑陋可恶,而是自有其人性可同情之处。因此作者对文化理想及其人格的追怀,就不是一往无前一往情深的,而更多呈现为淡淡的惆怅和哀婉的情调。如果说是牧歌和挽歌,也不是悠扬抒情的,而是平实的,写意的,甚至是嘈嘈杂杂的。它给出的是一整块的生活化的历史场景,各种年龄身份的出场人物二三十人,各有故事而不觉其冗杂芜蔓,在笔触上也是典型的散点透视的效果,并不深入,但足够平易和宽广。这是丰饶而有韵致的小说,它留给读者的与其说是深深的思索,不如说更多的是怅惘的寻味。
(许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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